《心尖意》 心尖意 第1节 心尖意 作者: 天如玉 文案 舜音少时就与穆长洲处不来,她矜贵,他话少,寥寥几次见面,她也只是跟着别人客气疏离地称他一声:“穆二哥。” 那年他年方十七就高中进士,名冠二都。曲江夜宴上,无数豪门大族想招其为婿,连父亲也动了牵线联姻的心。 舜音只远远看了一眼人群中央那人文弱白净的模样,便摇了摇头:“我与他不是一路人。” 此后天各一方,再无交集,料想各自都有光明前景…… 何曾想过,多年后再见,二人全没了当年模样。 更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让她柔情蜜意地唤他“二郎”~ “现在你我是一路人了?” 竹马天降,先婚后爱 【深藏不露女主x黑化不疯批男主】 世间百苦,唯你是我心尖蜜意。 ps:架空唐朝,设定如此,谢绝杠精,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封舜音,穆长洲 ┃ 配角: ┃ 其它:架空唐 一句话简介:唯你是我心尖蜜意。【正文完结】 立意: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vip强推奖章 舜音本为长安贵女,家逢巨变,落魄多年。为心中所图,她接受突来的联姻,远嫁凉州,不想新婚夫君竟是少时被自己拒绝过的穆长洲。穆长洲年少高中,本前途无里,如今却弃文转武,与过去判若两人。舜音暗行密事,谨慎提防,他处处试探,寸步不让。而待穆长洲发现她能力,彼此捆绑同行,历经种种,爱意陡生…… 天降竹马,先婚后爱,世间百苦,唯你是我心尖蜜意。书中男女主斗智斗勇精彩纷呈,势均力敌的爱情张力十足,风格独特,画面感强,情节环环相扣。 第一章 客舍轻薄的窗纸上映出一道侧影,虚幻朦胧得不甚分明。 天刚亮不久,室内昏暗。窗边站着的身影一动,抬手推开道窗缝看出去。 客舍太小,窗外即是外院,院墙外则是一片直扑眼帘的苍茫天地。 阳春三月,这片天地里却看不见什么绿色,远处横亘黄尘古道,道侧倚靠群山莽原,远接苍穹,笼盖四野。 她隔着帷帽垂纱深吸了口气,风很大,许久没有这样自由地吹过风,也没这样行过远路了,直至风入肺腑,凉彻心扉,才有了一丝实感。 待这阵风过去,她目光看向客舍院内—— 当中一辆马车,左右各一小队牵马佩刀、身着短打的随从。院门口领队的被他们称作番头,一脸络腮胡,牵一匹肥壮的枣红大马,一样做短打装束,嘴里叽里咕噜地在数落着什么,大约是在嫌弃路途遥远。她听不清楚,只觉得烦躁,移开眼,又瞧见刚牵出来的几匹矮种马,其后跟着的都是婢女,个个以薄布遮着面挡风,好多捧着行李边走边打瞌睡,醒着的也是昏昏沉沉。 这支出行队伍护她前行,总共不足二十人,以她如今身份,却能说是排场盛大了。 心中自嘲着,她刚要去看对面客房,蓦然天边游蛇电闪,继而“轰隆”一声惊雷巨响。院墙外有什么“哗啦”断裂,焦黑冒火地直直下坠,扫落墙头瓦片砸进院中,“啪”地带出一阵尘烟。 顿时四下惊动,随从们纷纷按住惊惧欲奔的马匹,打盹的婢女也被惊醒,接连慌乱惊叫。 “啐!什么鬼天,马上就要上路,竟大白日惊雷!”番头扶一下脑袋上的幞头,拽住马缰朝天大骂,转头又呵斥婢女,“都闭嘴!不过是一根树枝被劈断了,叫什么叫!”骂完了他犹不解气,丢开马过去,一脚踢开那根焦黑的树枝,“说来就来,吓了老子一跳!” 舜音往右侧着身贴近窗口,手指还搭在推开的窗缝上,听见番头那几句大声的咒骂,竟牵了下唇角。 真是应景,人生在世,有时突然发生的事也堪比白日惊雷,就如她眼下这样。 “去,还不去看看那位新夫人!”番头大声指使婢女,一边就要扭头朝客房看来。 舜音先一步拉上了窗缝。 一个婢女慌忙跑来,推开客房门,看见舜音端正站在窗边,头戴帷帽、垂纱遮脸,连衣摆都分毫未乱,惊魂未定地问:“方才那么大的动静,夫人竟没惊到吗?” “没有。”舜音听在耳里并不觉得那有多响。 婢女只觉得不可思议,看了她好几眼,才带上门退出去了。 “让开!阿姊!”有人自外大步过来,一路呼喊着到了客房门前。 一片忙乱嘈杂里,番头更没好气:“行行行,等一下再走!让封郎君先好好问候去!” 客房门又被推开,来人进门前还拍了一下门框,像是怕舜音注意不到似的:“阿姊!” 舜音抬头看见他,把帷帽摘了。是她弟弟封无疾。 方才朝对面客房看时没见到他,便猜他一定是避着外面这群人,果然是,这一路他都这样,不愿与那群人接近。 封无疾快步走近,身上青衫微皱、披风歪斜,料想刚刚也受了些惊,一到跟前先凑近看了看她左耳,关切问:“方才没有不舒服吧?” 舜音抬手拢了一下耳边鬓发:“没事,他们不知道我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 封无疾走到她右侧,推窗看看外面,见番头已领人去客舍外观望天气,婢女们与剩下的人也去整车了,拉好窗户,才回头放心说话:“阿姊,眼下可是已经过会州了。” 舜音点了点头:“嗯,远离长安已有千里之遥了。” 封无疾陡然急了:“你只说这个?倒像是不知道你此行是要去做什么的!” 舜音说:“知道,去嫁人。” “……”封无疾被她轻飘飘的语气噎了一下。 不错,她确实是去嫁人的。他这个当弟弟的一路跟到这里是送嫁的,外面那一群人都是远道来迎亲的,否则怎会一口一个“夫人”的叫她。 封无疾都因此气一路了,不愿听那“夫人”的称呼,能避则避,此刻已行到此处,实在忍不了了:“按这行速,再往前就会进入关口,然后便直往凉州去了,你这一路就如此不在意?” 舜音反问:“如何在意,难道这桩婚事我能拒绝?” “……”封无疾又被噎住,悻悻地拂了一下衣袖。 前月凉州总管忽然派人远来长安向封家提亲,说要为下属求娶良配。 从未有过这种事,以往嫁娶之事只听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见过上首官员要为下属安排婚配的? 可凉州总管势大,治所凉州城繁华富庶直追二都,又下辖十四州河西要地,更兼统西域诸国。如此封疆大吏,帝王尚要侧目,岂敢有人小觑?他要如此行事,又有谁敢质疑? 封无疾当时只觉得古怪,连番追问派来的媒人缘由。 对方回答:总管认为河西之地盛行胡风,凉州城虽也繁华,女子可远没有东西二都的闺秀知书达礼。早闻渤海封氏有女尚未出嫁,正是天赐良缘…… 怎么听都像是一番早就背好的客套话,行云流水都不带打顿的。封无疾再往细了问,对方就什么都不说了。 没几日,竟连今圣也得知了此事。 据说凉州总管特将此事上奏圣听,自称心向二都,奈何地处偏僻,恨自己无适龄婚配儿女,更不敢高攀皇室宗亲,只得以下属代之,愿为其求娶二都好女,如此也算得蒙圣恩、泽被西北,以成一段佳话…… 佳话虽好,只是没想到会落在封家头上。 圣人倒没裁决,只让封家自行决定。然而这桩婚事封家确实无法拒绝,只因封家早已不比当初。 何止不如当初,甚至连平民百姓也不如了…… 但封无疾仍是不忿,压着声,几乎已凑到舜音耳边:“河西一带可不是温善之地,你看看方才那说变就变的天就知道了。而且他们前月提亲,次月就派人来接,凉州距长安可不止千里,明摆着他们是料定我们无法拒绝,接的人紧跟着媒人就来了!下聘匆忙,走礼草率,这些也都不说了,新郎竟也不露面!好歹你也要问问到底是要嫁给谁啊!” 舜音听他一口气发泄完,竟笑了:“问了又如何,我如今这样,还能挑谁?” “……”封无疾憋闷地脸都青了,对着她这笑脸却又没法再说下去。 “婚书在母亲那里,”舜音忽然道,“她自然知道我要嫁给谁,她都同意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料想总不至于要让我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 封无疾皱眉不语。他们的母亲对这桩婚事所言甚少,也不让他多管,他追问了好几次都是被训斥,不了了之。 婚书已换,其实已然礼成,再计较这些早没意义。这事突然而至,母亲和舜音却都冷静得很,只有他一个人最不平。 不是不能嫁人,他只是不舍他阿姊嫁得这么委屈罢了,她已经很不易了。 舜音在桌边坐下,扯了下手上帷帽,垂眼,目光落在衣摆上,忽又问:“此番离开长安前,母亲可有什么话给我?” 封无疾乱七八糟的思绪一顿,脸色忽而讪讪起来,默默退开些,在一旁坐下。 舜音抬头看了看他的脸,神情黯了下去:“我猜猜,料想母亲说的是:‘她也总该有用一回了’,是不是?” “你怎……”封无疾下意识就要说“你怎么知道”,说一半生生改口,“你怎么能这么想呢……”说完浑身不自在。 舜音脸色白淡,一言不发。 她与母亲关系冷淡已久,这些年她也不与家人住在一处,一直独居长安城郊。甚至此番出嫁,母女也不曾相见,更无半分温情脉脉地相送。 封无疾知道她眼力素来敏锐,忽然有些后悔来说这些了,本已不易,又何必再惹得她心中不舒坦。毕竟这婚事怎么看都像是母亲随手就将她推出去送人了…… 屋内没了声音,外面番头已回来了,不耐烦地高嚷:“行了吗?没雷没雨,还走不走了!凉州可还没到呢!” 封无疾刚忘却的火气“蹭”一下又窜出来,恨恨地对舜音道:“凉州凉州!当初连凉州武威郡公家的婚事你都拒过,如今不过一个下属官员倒横起来了,凉州当初我们就不稀罕!” 舜音心绪一敛,忽被他的话勾起了久远的回忆,还没来得及细想又全压下了心底,拧着眉打断他:“可是不在当初了,现在得稀罕了。” 封无疾撇了下嘴,终是闷头起身出去了。 舜音轻吐一口气,起身将帷帽重新戴上,取了桌上的一只绿锦包袱,缓步出门。 外面早已恢复如常,番头坐在马上挥手催促,众人都在上马。 她如这路上的每一日一样,在众人注视下登上车。 “你等等,我有事问你。”马车刚往外驶动,车外传来封无疾的说话声,伴随着依稀可闻的马蹄声。 舜音往右侧坐,贴近马车窗格,听清他后面的话:“你此行是替谁接亲呢?” 原来到底是不死心,竟找番头问话去了。她心想问了又如何,还能不嫁么?反正已到这里,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了。 “封郎君这一路都不理睬咱们,这会儿怎的想起问这茬了?”番头口气大咧咧的,全然不当回事,“真古怪了,你竟不知自家姐夫是谁?那咱们外人又哪能知道呢?反正你们讲了父母之命,咱们这边有媒妁之言,你还担心这是骗婚不成?不如去找咱们凉州总管问问?或是去找圣人问问?我就是奉命来接人的,也只知道夫人是要嫁给凉州属官,至于是哪一位,去了就知道了呗。” “浑话!”封无疾狠狠斥责一句,似是气极,再无他话。 舜音挑起帘布往外看,番头目送着封无疾怒气冲冲地打马去了车后,笑得脸上络腮胡子都抖起来。 她抿住唇,这一路封无疾有气,番头也不客气,看来方才的话是在刻意戏弄她弟弟,明明知道却故意不说罢了。 迎亲队伍都如此,料想那个要嫁的人也不是善类。 好就好在,她此行对要嫁谁,根本也不抱期待。 心尖意 第2节 第二章 他们这一行,刚初春就已出发,几乎每日不停,只前些时日赶上气候回寒倒冷,耽搁了不少时间。 走到现在,才算是快到了。 白日惊雷也并未影响赶路,之后行速甚至还更快了些,像是越走越赶。 是番头刻意提了速,越接近凉州,他倒是嘀嘀咕咕数落的少了,大约是心情好了,眼下走着走着,还跟左右高声打趣了一句:“想来那惊雷不是吓咱们,是天公见凉州有喜,来凑热闹呢!足可见这是一段天定姻缘呐!”打趣完还不忘捎带上封无疾,“你说是不是啊,封郎君?” 回应他的是封无疾一声重重的冷哼,声音离得很远,料想是跟在后方了。 番头这么大的嗓门,想让人听不见都难。舜音坐在车中,只觉他聒噪地惹人心烦,瞥一眼窗格,伸手自座边的绿锦包袱里抽出册一掌来宽的折本书籍。 这一路遥远漫长,除了看书之外,也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了。 其实没看多久,她的心思也并不在看书上。窗格透入的光里夹杂了一丝不温不淡的阳光时,料想日已过半,舜音合起折本,转头朝窗格外说:“停一下。” 这一路走了这么多日,她还是第一次开口提要求,车外有伶俐的婢女打马贴近窗格问:“夫人是要饮水还是休息?” 舜音说:“不用,这附近应当有个十里亭,就去那里停一下。” 番头已经听见,大声抢过话:“夫人还曾到过这里不成,如何就知道这里有个十里亭啊?” 舜音回:“往日曾在一篇游记里看到过记载,并未亲眼见过。” “既然是往日看的,料想是记错了,我去长安时就没见这前面有什么十里亭!”番头不以为然。 “除非是写错了。”舜音说。 “嗯?”番头坐在马上,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一眼马车,心想这话什么意思,怎就如此确信自己没记错啊! 旁边一个随从凑过来小声告诉他:原是有个十里亭的,只是在侧面临山处,因着官道早就改道了,所以不在正前方罢了。 番头顿觉自己被扇了脸,连白随从好几眼,瞅了瞅马车,只好摇摇手说:“那就听夫人的,去那儿停一下!” 队伍依言往侧面而去,在老旧破败的十里亭外停下。 车刚停稳,舜音便揭开车门竹帘,探身而出。 一个婢女过来放下墩子,她踩着墩子下了车,扶一下帷帽,径自走向马车后方。 封无疾果不其然是跟在后方,队伍越走越快,他却是越走越慢,此时骑着马在后面远远落下了一大截,仿佛不愿再往前了一样。 眼见舜音下了车还正朝自己走来,他才夹了马腹,放马小跑到她跟前。 舜音停步在他马前:“到分别处了。” 番头一听,知道是要与这位气了一路的封家郎君作别了,求之不得,立马招呼左右都打马去一边,好让他姐弟俩赶紧告别去。 否则每日对着这么一位冷面郎君,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是来骗婚的呢! 封无疾从马上下来,不情不愿地冲舜音点了下头。 此行他不能送嫁到最后,因为还要赶去赴任。 大约是凉州总管那封奏折的缘故,圣人既已知情,自然也得真拿出些“圣恩泽被西北”的意思,为了让舜音嫁得好看些,此番不仅赏赐了嫁妆,还特地给了封无疾一个秦州司兵参军的官职。 虽然外放之官,职衔不高,但无论如何,都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了。毕竟在此之前,封家人已经无缘仕途了。 “何必苦着脸,”舜音说,“封家已经一无所有,如今却有了扭转之机,应当庆幸了。” 封无疾闷闷道:“但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拿阿姊换了我的前程。” “你又怎知不是换了我自己的?” 封无疾一愣。 舜音淡淡说:“我自己也早厌倦了被一直困在长安。” 封无疾张了张嘴,想起过往几年的长安于她确实没什么愉快回忆,找不出话说。 舜音转头看了一眼远处正无聊溜马的番头,回头压低声说:“临走我有几句话交代给你。当今圣人重视边疆,天下皆知。你去秦州后若能替圣人观望边防,充其耳目,就有可能抓住机会振兴封家。”顿了顿,她又说,“我会帮你。” 封无疾诧异地看着她,没想到她想得那么远,莫非这一路不在意婚事,都是在琢磨这个不成?随即他又反应过来,急忙凑近:“你不会是要……我还担心你在凉州过不好,如何还能帮我?毕竟你如今都……” 舜音帷帽垂纱下的脸看不分明,只无所谓地笑了笑:“没事,不用担心我,你只要保证自己安然无恙。” 封无疾还想再说什么,她已抬了一下手,示意他上马了。 “去吧。” 远处番头和随从们的马接连嘶鸣了两声,像是无形中在催促似的。 封无疾只好闭嘴上了马,心里还对那群人不忿,但看着舜音,眼里就只剩下不舍愁苦了,忽而一把捏紧缰绳道:“阿姊放心,秦州距凉州也不算太远,他日我找机会去探望你,倘若叫我发现你嫁得不好,对方便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找他算账!”说完立刻调转马头,拍马而去,生怕多说一句便要红眼。 舜音什么都没说,迎着风,目送他驰马奔远,直至眼里他身影被飞扬的尘沙掩去不见,转身走向马车。 番头坐在马上老远地观望到现在,未听清这姐弟二人说些什么,只看见那封家郎君跑得飞快,似是要哭了一样,都快翻白眼,这是伤心什么呀?是去嫁人还是去跳火坑呐!啧啧啧…… 他摸摸络腮胡子,一双圆眼盯着走回来的舜音,看她步履款款,帷帽垂纱随风轻扬,姿态真是说不出的娇柔可怜,不过虽看不清脸,倒给人冷淡之感,仿佛一点事没有的样子,不禁又让人稀奇。 实际上他早就觉得这位新夫人古怪了。 最早他们去迎亲,去的居然是长安城郊的一座道观,据说那就是这位“贵女”的住所。 明明家中母亲还在,队伍启程时却没来相送,就这么个弟弟送行。她自己嫁那么远竟也不哭不闹,身旁一个随从没有不说,这一行除了圣人赏赐的嫁妆外,她的贴身行李也就是带上车的一个绿锦包袱,婢女说里面好像除去几件衣物就是纸笔书册。 看来那些高门世族、五姓七望不过如此,落魄了也就那样了。 感慨之间,舜音登上了车。 马匹吃草正欢,不安分地撂了几下蹄子,车里先前她看过的那折本没收好,随着车动滑了出来,掉落去了地上。 婢女赶紧追去捡。 番头已着急上路,不耐烦道:“不就是一册书,凉州也有,不必捡了!” 舜音挑着竹帘说:“捡回来,那里面有我的手稿。” 番头顿生惊奇,嗓门更大了:“哟,想不到夫人还会自己撰文呐?” 舜音头稍转,隔着轻纱的脸面向他:“闲时无事打发时间罢了。这里还有别的书,不如借给番头看吧,以免这一路你无以解闷。” 番头龇牙笑:“我才识得几个字啊。” 舜音也笑一声:“我听你先前回答舍弟那番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口舌了得,还道是博览群书呢。” “……”番头突然笑不出来了,垮着脸干咳一声。明白了,原来是早就看出他那是在戏弄她弟弟,在这儿等着他呢,居然是个有脾气的! 婢女将折本捡了回来,舜音一手接过,放下竹帘。 直到身下的车往前驶动,她才摘去帷帽,低头抚了一下发皱的裙摆。是方才送别弟弟时强压着心绪,手指攥得太用力了,到现在手心摊开,指节都还泛白。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轻轻自言自语:“没事,值得的……” 番头大约是受了刺激,后面一路再也没停过,动不动就喊“快走快走”,硬是连着赶了三个时辰的路,连中途用饭也是在路上,半点时间也舍不得耽搁。 到底是西北大地,落日也晚。等夕阳拖拽最后一丝余晖隐下山头时,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舜音懒得与番头计较,任由他去折腾,赶路时几乎一直闭目养神。 此时觉得外面的风声似乎变小了,她才睁眼朝窗格外瞥去,隔着窗帘,隐约见到前方有高耸城墙。 她有数了,难怪番头这么赶,原来是想今日就过关口,料想这便是进入凉州的门户了。 果不其然,番头在外面粗声粗气道:“夫人,到会宁关了,过了关口之后可要小心些,咱们这儿毕竟人多势杂,可不比中原皇都!” 舜音只当他是有意回敬之前对他的嘲弄,根本没理,仍挑着帘布在打量外面那高耸的关口城墙,以及城墙上影影绰绰的守兵身影,扫视两遍才收回目光。 番头也不啰嗦,转头就去前方叩关:“守官呢?赶紧开关放咱们进去!” 上方有守兵高喊回话:“关口已闭,无事明日过关!” “谁说无事!咱们是奉命去迎亲的!” 上方守兵口气一样不善:“替何人迎亲?” 舜音在车中听着外面那一应一答的喊话,心想这下番头总不能再装傻充愣了。 下一瞬,番头果然大喊道:“凉州行军司马!” 舜音挑眉,原来她要嫁的竟是凉州行军司马? 那就不奇怪凉州总管会亲自过问婚事了。行军司马掌弼戎政、参理政务,是个实权要职,属于总管左膀右臂,地位也只在总管之下了。 她现在反倒奇怪怎么会挑中如今的自己了。 外面守兵仍是不依不饶:“哪个凉州行军司马?” 番头连手令都拿出来了,却仰着头叫唤到现在,早不耐烦,此刻闻言勃然大怒,张嘴便骂:“瞎了你的狗眼!凉州还有几个行军司马?行军司马穆长洲!” 吼完四下皆静,忽听身后马车里传出一声轻问:“谁?” 番头皱着眉回头瞪一眼马车,心想这是又在嘲弄自己不成,这么大声还能听不清楚?干脆又吼一遍:“凉州行军司马,穆长洲!” 马车里,舜音往右侧坐,靠近窗格,一手还捏着帘布,愕然回神,至此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穆长洲? 第三章 实在有太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但几乎听到的瞬间,舜音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一道久违的身影,连同少时那些久远的回忆也被勾了出来。 那时候她还是长安城中名副其实的高门贵女。父亲不仅承袭祖上密国公爵位,还是当朝兵部尚书;母亲出身荥阳郑氏,获封郡夫人。 即便二都之中权贵无数,封家也绝对算得上其中的佼佼者,荣光无限。 九岁那年,封家迎来了个客人。 凉州的武威郡公与她父亲早年略有交情,其膝下有一养子,据说颇有文采,因要入京读书备考,借住封家。 族中兄弟姊妹们都说,河西之地多豪杰,武威郡公穆氏一族定然也是,只是不知这养子生得什么模样。 封家曾以律学传家,到了舜音父亲这辈却履立军功,她父亲也因而得以坐镇兵部,族人自然仰慕豪杰勇武之风。 但马上就有人推测对方可能年纪很大了,毕竟能入京备考的都是苦读多年,有的直到入土都还中不了进士呢。兴许此人只是因权势而攀附武威郡公,才被收为养子罢了。 心尖意 第3节 舜音当时百无聊赖地自人群中转头望了一眼院落,刚好看见仆从引入来人—— 一个清瘦白净的少年,穿着月白绸绵圆领袍,眉目朗朗,身姿秀长,目光转向他们,平静地抬手施礼。 年纪不大,最多十三四岁。 众人都讷讷无言,大概是想象与现实差距有点大。 舜音扫了两眼就转开了视线,心想都猜错了,明明是个年少又文弱的书生…… 后来她父亲特地说过:其名为长洲,虽说是养子,但自幼抚养在穆家,武威郡公视如亲生,连他排行都与亲子同论,族中行二。 有父亲发话,封家自然再无人拿他养子身份说事了,比他小的都得称他一声“穆二哥”。 舜音年纪小,总是与族兄弟们待在一起也无妨,便总能听见一些他的事情。可惜族人日渐与他熟稔,自己却与他相处不来。 她矜贵,他话少,明明他在封家住了四年多,但他们之间似乎就没私底下说过话,都是听别人夸他如何持成端雅、年少君子。 正式场合见面的机会不多,寥寥几次,她也只是跟着别人客气疏离地称他一声:“穆二哥。” 他有没有应过,她也没在意。 偶尔族兄弟们会私底下闲话,说他身弱体虚,要多加礼待,舜音觉得麻烦,便不自觉离他更远了。 最深的印象是四年后。那年赴考,他年方十七,竟然一举高中进士,震惊二都。 朝廷为新科进士们举办的曲江夜宴盛大热闹,舜音也被带去观望。 当晚长安城万人空巷,四处车马骈阗、衣香鬓影,都是涌来曲江围观进士风采的人。 父亲笑着告诉她:那是因为很多达官贵人会趁此良机挑选佳婿,毕竟这些新科进士都是朝中新贵了,那些马车里坐的几乎都是二都世家的贵女。 舜音并未说什么,但已然年少,听出了弦外之音。 父亲紧跟着便指了指前方:“本看你年纪尚小,一直没提。此子天资过人,定然前途无量,你们又在一处长大,不如就给你选他如何?” 几乎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那里,大约也包含那些马车里坐着的世家贵女们。 舜音当时立在曲江池边,转头望去,只远远看了一眼人群中央那人文弱白净的模样,便摇了摇头:“我与他不是一路人。” 父亲无奈而笑。 前方人群里,却见对方忽然转头,朝她这里看了一眼。 舜音看过去时,才发现他是看见了父亲,在抬手见礼,彼此连目光都不曾交会。 那晚之后,他便进入仕途,据说没多久就受到任命,离开了长安。 此后天各一方,再无交集,料想各自都会有光明前景。 谁能想到才过了一年,她父亲就遭弹劾获罪,被免官夺爵。 之后的事她早已刻意尘封,不愿多想…… 就如从云端跌落泥沼,仿佛眨眼间事,封家再无半点风光。 当年父亲离世前,族亲已开始疏远离散,到如今,曾经偌大的家族就只剩下了母亲、弟弟和她三人。 虽然罪不及家人,但影响还在。他们仍可留在长安,封家却已无缘仕途,也没了随意出入长安的自由,如困牢笼,甚至还要防范欺凌。 直到这桩婚事出现。 舜音拧着眉,实在想不通。 怎么会是穆长洲呢? 那日封无疾说起她当初拒了武威郡公家的婚事,她心中还只是一带而过,料定他当初名冠二都,那么多世家大族都聚在曲江池边想招他为婿,应当早就娶得娇妻在侧。 更应当在某处做着文官,之后会调回东都洛阳或西都长安,进入京畿中枢,他日甚至还能封侯拜相。 怎么会做了凉州行军司马,跟如今的自己扯上关联? 眼前烛火猛地一晃,她回了神,伸手扶住灯盏,转头才发现马车窗格外天已大亮。 那晚番头发怒之后,上方守官和兵卒立即下来麻利地开了关门,让他们得以入了关口。 此后一路更是赶得匆忙,每日从早到晚,昨日甚至来不及赶至驿馆,只能在路上找背风处露宿一晚。 虽然连日赶路劳累,她也没怎么留意,自从那晚得知这突来的消息,这些天就没怎么安宁过。昨夜又赶上气候不好,她左右睡不着,不知不觉就在车上坐着思索到了现在。 回了神才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唤她,她凑近窗格,听清是婢女:“夫人!夫人!请起身,该继续上路了。” 舜音拎了拎神,吹灭烛火,回答说:“起了。” 两个婢女一前一后,送入梳洗的清水和干粮淡茶。并未停留伺候,只因这一路她就没用人伺候过,每日都是自行收拾妥当,大家都习惯了。 马车外围还有一圈随从用毡布围绕的挡护,等到舜音全已收拾完毕,婢女才动手撤去,即刻上路。 到了这里番头也没片刻放松停歇,一路仍是催促。走出去很远,他嘴里叼着块胡饼,不忘指使旁边随从:“赶紧去前面探探路!老子真想即刻就到凉州!” “行军司马……”车中的舜音忽然开口。 番头只听见一个开头,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一眼马车,心想怎么着,不都告诉你是谁了吗,总不能还计较吧?随即突然会意,咧嘴笑了,高声道:“夫人莫急啊,这不就快见到了吗?” 舜音坐在车中,轻合住唇,原本想问“行军司马可知要娶的是我”,总觉得这话太过诡异,还是没问出口。 仔细想想,穆长洲也未必还记得她了。 车身一晃,帘布被吹得轻掀起来。舜音转头看出去,是驶入了一片茫茫尘土荒原,遥远处隐隐泛黄,也不知是不是沙丘,连绵起伏如波涛。 路上只他们这一行人,简直太过安静。 蓦然一声笛啸,突兀尖利,刀一样直刺耳中。 舜音一手捂住左耳,拧紧了眉,正要望出去,马车忽然一停,外面番头放声大喝:“有示警!快!” 她才意识到这是先前去探路的随从发来的。 外面一阵人仰马翻,一个婢女慌慌张张地掀开竹帘道:“夫人赶快下车躲避,恐有沙匪作乱!” 都在吵,声音太杂,舜音没有听清,猜想她说的是沙陀部族的匪类,早年就曾听往来长安的胡商们说起过,专劫商旅平民。 她来不及多想,一手伸入座下包袱,一直摸到最底下,从几本厚厚的折本下面抽出一把细直的匕首,塞入袖中,一掖袖口,探身出车。 番头嘴里的饼早扔了,用力朝婢女们挥几下手:“带夫人躲起来去!”吼完又命令其他随从,“将车赶远!” 随从们忙而不乱,动作迅速。 道路两侧都是荒原,舜音被婢女们带往一侧有树有石的地方躲避,回头看见另一侧荒原里尘沙飞扬,沙匪们大概是过来了。 只怪这队伍人少,携带几车嫁妆,却又看不出有官府背景的模样。 刚想到此处,马上的番头一把扯去了身上的短打外衫,露出胸前锁甲,冒火地骂道:“真不知天高地厚!劫到你军爷头上来了!” 左右随从们亦纷纷扯去外衫,亮出兵刃,拦在前方。 舜音一脚陷在尘土里,扶住一棵枯树,转头又看他们一眼,回味过来,早看出这番头是个军中武夫,原来领的随从也不是普通护卫,都是军中兵卒。 远处匪影如一线般冒出片土丘,也许没有发现番头他们是官兵,也许是仗着人多,竟仍呼喝着往道上冲来。 一旁婢女们吓得摔倒好几个,噤若寒蝉。 舜音袖中的手握住匕首,手指微微发凉。 她来之前就想过自己不比当初,没有人能依靠了,若哪一日遇到凶险也只能靠自己,只是没想到这一刻来的这么快。 忽然瞥见斜前方有处沟壑,更易隐藏,她深吸口气,立即往那儿跑去。 隐约间似乎听见有声音顺风传来—— “停,伏低!” 她听不分明,怀疑是幻听,就算是真的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更不知在哪个方向,只专注留意接近的匪影,愈发加快了脚步。 突然飞来一支羽箭,斜插入土,钉在脚边。 她愕然一惊,裙摆已被箭身绊住,一下摔倒在地,疼得眉心一紧。 似有另一道声音在气急败坏地大骂:“聋了吗!跑什么跑,别动!” “夫人快别动!”婢女们在后面慌忙喊着提醒她。 舜音明白了,之前那声音不是幻听,就是对她说的,冷着脸咬住唇,忍痛没动,一手还紧握着匕首。 几乎就在同时,头顶一阵若有似无的声音携风掠过,似乎是来自后方。 她稍稍抬头,揭起垂纱一角,亲眼看见已冲至道边的匪影面前落去了一排箭雨,瞬间两三人落马,其余人慌忙调头逃窜,速度飞快。随即落马的那几个仓惶跟着爬起来带伤逃离,一步一摔,头都不敢回。 番头也领人伏地到此时,马上爬起提刀,骑马带人追了过去。 舜音喘口气,转头往后看,没看见有人,被赶来的两个婢女搀扶起来,又看一眼,才发现后方荒原延伸出去三四百尺外有个一两丈高的石坡,但坡下似与这里隔着一条深深的洼谷,无法近前。 石坡上有一行人马,个个跨马持弓,看不清模样。 随后那一行人调转马头,离开了那片坡上。 番头正好领人回来,大约是没追太远,一路骂骂咧咧,扭头看来时却不客气地大笑了两声:“好了,小事罢了!夫人可切莫受惊反悔,早说了此地不比皇都!” 舜音喘息还没平复,隔着垂纱冷冷看他一眼,这叫小事? 番头没见她露怯慌张,竟有些惊奇了,忽朝她后方一指,又“嘿嘿”两声笑道:“方才接应人马已到,可以去前方会合了!” 舜音猜到那些是接应的人了,舒一口气,悄悄收好匕首,忍着疼痛走回队伍。 耽搁许久,车又启程,只是队伍已经换了行头,每个随从都亮出了身上锁甲。 舜音坐在车中,拿着一块湿帕子擦手擦脸,不太清晰地听着番头在外面唠叨:“早知便直接亮出身份上路,倒是想行事低调些,结果引来这么些个杂碎……” 她的手臂、小腿都因为那一摔还隐隐作疼,拧眉忍着,想起自己来此前的决心,又想到了穆长洲,还有那些纷纷扰扰的过去,越听越心烦,干脆捂住右耳,闭眼暂歇。 总算清静了。 路上竟然走了很久。 久到舜音忽然惊醒,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浅眠了一阵,连忙转头去看窗格外,天竟然都黑了,外面已有了月光。 刚好马车停了下来。 番头在外面嚷嚷:“就在此地会合了!” 舜音彻底清醒。 没多久,似有一行马蹄声至,由远及近的到了车外,逐渐清晰,而后陆续勒马停住。 应该是先前那群接应的人来了。 舜音还没往外看,先听见外面一阵高昂齐整的见礼:“军司!” 心尖意 第4节 她心中一顿,军司?什么军司? 行军司马? 紧跟着就听番头高声在喊:“请夫人下车见礼吧!” 舜音静坐一瞬,思绪回笼,已经明了,轻轻抿住唇,挑帘出车。 夜风略凉,月光铺了满地,两侧随从举火,照出四下人影幢幢。她踩着墩子下了车,抬头隔着垂纱看向面前跨马持弓的一行人。 一行人显然也都在马上看着她。 舜音扫视一圈,看见中间马上坐着一道最清瘦的身影,并未挎弓,应当是了,转身正对着他,屈身见礼。 “嚯,”对方忽而转头惊呼,“她对着我拜什么?” 舜音一愣,僵在当场,不是他? 那人身侧,忽有人拿弓拨开他肩,打马而出,踏着月色火光过来。 舜音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隔着一层薄纱,只能看出马背上坐着的人一袭深袍,利落冠发,肩宽身正,臂挽长弓,仿若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人。 他勒马横在她身前,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稍倾身,没挽弓的那只手伸出,手指挑起了她的帷帽垂纱。 舜音竟下意识屏息凝神了一瞬,目光从伸至眼前的手指上移开,看向他,逆着光看不分明,只觉得他在盯着自己。 下一瞬,他手收走,垂纱落回。 舜音听见他开口下令:“送夫人入城中休息。” 第四章 这是穆长洲? 舜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听这一句说话,又确实是穆长洲。 虽然自己几乎没与他说过话,但舜音听见过很多次他与别人说话,如今这把声音除了浑厚低沉了许多之外,语气温雅沉稳,确实是他无疑。 随即她就记了起来,这声音就是白日里让她停住伏低的那个…… 婢女过来搀扶她登车,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站着,压着翻飞的心绪,回到车上。 接应人马里立即出来两名持弓随从,当先引车。 马车紧随其后驶出去,舜音朝窗格外瞥一眼,那道身影仍坐在马上,被月色火光勾勒出半明半暗的轮廓,与车擦身而过。 她忽而想到,刚才没见他有什么反应,也许真是早就忘了自己。这么一想竟然轻松了许多,毕竟自己现在这样,根本也不想被认出来了。 这里是凉州以东三十里远的一处小城。 有接应自然不同,城中的行馆早已准备妥当在等待着了。 舜音进入馆中上房时,里面已经摆好浴桶,灌满香汤,桌上还有冒着热气的饭菜清茶,满屋都是氤氲香气。 “夫人,夫人!” 她转头看向门口,发现一名婢女在叫她。 大约是她不理人,婢女小心观察着她脸色,虽然隔着帷帽轻纱肯定看不清楚。 舜音这一路时常要唤好几声才理她们,自己也有数,找了个由头解释:“今日受了些惊,方才没留意。” 婢女似是松了口气,垂首道:“馆中驿卒来报军司留话,先前路上耽搁,现吉日已过两日,按凉州礼俗,请夫人今日在此休整,明日便以军司府主母身份入城进府。” 舜音眼神微动,本来还没什么,此时再听到“军司”,又伴着“军司府主母”的称呼,竟有些不自在,眼前又闪过之前挑开自己面纱的手指,那道马上的身影…… 察觉婢女还在看着自己,她收敛心神问:“为何称呼‘军司’?”她记得本朝行军司马一般省称为“行军”。 婢女回话:“独凉州如此称呼,只因军司职责重要,无人能替,总管特命如此尊称。” 舜音心想那看来没想错,他在凉州地位确实很高。倒不奇怪,毕竟武威郡公封地在此,身为养子,在自家地盘上的地位能低到哪里去?只不过比起他年少高中的辉煌就不算什么了。 她点点头,不再问了。婢女会意退了出去。 沐浴用饭完,夜已深。 这间行馆一直很安静,似乎就住了舜音一个人。外面无灯无火,连那大嗓门的番头都不见踪影了。 人声俱无,更显得之前的相见不甚真实。 舜音拢着薄衫,执笔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册刚从包袱里拿出的折本,里面是她的手稿,翻开的那页刚写上“会宁关”三个字。 没再往下写,她正揉着右手手腕。白日遇匪时被那一箭弄得摔伤,到现在已不痛了,只右手腕还有些不舒服。 一边揉一边想着弟弟封无疾,料想他快到秦州了,若他此时知道自己要嫁的人居然是穆长洲,不知会做何所想。 想到此处,她竟笑了,是又想到了她母亲。 当初曲江夜宴上拒绝了父亲联姻的提议,她母亲自然也知道,也许就是因此,这次才没告诉她要嫁的是谁。刚好她也孤注一掷地没问。 不知她现在这样算不算是有用一回了…… 舜音手一停,忽然兴味索然,丢下笔,将折本合上放回包袱,躺去床上。 闭上眼,脑中纷乱如潮。她想起了年少时长安城里的绚烂辉煌,父亲还在,每个人都在,家族繁盛。 转念又提醒自己不要再想,马上就要入凉州,早已作别过往了。 都是穆长洲的缘故,突然出现,才引起这些无端的回想…… 迷迷糊糊不知多久,猛然一箭射来,她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陡然惊醒。 窗外光亮刺眼。舜音闭了闭眼才适应,摸摸额,竟浮了一层冷汗。 没想到沙匪没让她惊到,那一箭才是最让她受惊的,竟连觉都让她睡不安稳。 天已大亮,外面早有婢女在等,听见丁点动静便高声问:“夫人,是否可以入城了?” 舜音又缓一下,坐起身,先拿过床边包袱准备了一下,才说:“可以。” 门立即被推开,五六个婢女鱼贯而入,捧盆持盒,端茶奉食,一应俱全,来伺候她起身。 舜音早已没有被伺候的习惯,但明白入凉州需作打扮,就随她们去了。 待梳妆完毕、换上衣裳,外面有了隐约马嘶声,大概是有人来迎了。 恰好婢女们忙完退开,有一两个还在偷偷看她。 舜音看一眼铜镜,镜中的人青丝如云堆挽,唇红眉黛,似在当初,又不是当初。 她没有多看,戴上帷帽出门。 走到外院,便见四周人影攒动,忙碌不息。 院门外还新来了不少牵马佩刀的兵卒,比往日随行的多出一倍。 一名婢女双手捧着她的绿锦包袱道:“夫人请入厅稍候。” 舜音点头,看着婢女捧着那只包袱先行送去了马车上。 里面的匕首起身时已被她随身藏在里衣袖间,此时包袱让她们经手也不妨事,反正里面剩下的书册衣物她们也早就看见过了。 原本进凉州后会有正式婚仪,但昨晚听说成婚吉日已过,让她直接入府,舜音便明白婚仪必然一切从简了。 方才梳妆时又听婢女们说,凉州近些年已不太遵循中原汉婚礼俗,反而混杂了不少胡风。今日入府前的礼仪也简略,要做的只是在厅中等候两名傧相来迎即可。 从头到尾都没听有人提及军司,舜音心中有数,昨晚只自己住这行馆休整,今日肯定也是自己入凉州城了。 想到这里,她捏着袖口的手指一松,人也跟着放松不少,才察觉自己从打扮时起就有些不自然,毕竟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嫁给了穆长洲…… 她收收心,沿廊下往前,入了厅中。 外面忽然一通马嘶人声,紧跟着就有人在院子里高喊:“凉州行军营骑兵番头胡孛儿,奉命来迎夫人入城!” 嗓门大又粗声粗气的,满院子都能听见他声音,除了番头也没别人了。 舜音不过刚在厅中站定,心想来得真快。 又听另一人高声道:“凉州佐史张君奉,来迎夫人入城!” 后面这声音不及番头胡孛儿的嗓门大,但舜音还是听清了他叫什么。听他声音也不陌生——昨晚她拜错的那个清瘦身影,还有之前顺风传来骂她耳聋的那个,都是这个声音。说不定也是朝她射出一箭的那个。 原本已要出去应话,此刻也不急了,既然骂她耳聋,舜音干脆站去窗边回避,只当没听见。 院中那两人大概是没得到回音有些奇怪,嘴里说着什么。 舜音听不清楚,摘了帷帽,往右侧身,靠近窗口才听出他们已到了厅外,好像叫了一个婢女在问话。 “夫人不在?”胡孛儿问。 婢女不知回了什么,没听清。 他没好气道:“什么叫可能又回房去了?还不去请!” 婢女大概是匆忙赶去上房看了。 胡孛儿忽嚷一句:“佐史,不是我说,今日真不该由你来!” 那个叫张君奉的立即回:“我怎么了?” “昨日你们随军司接应,朝沙匪射箭前就数你骂人最凶!我离那么远都听见了!”胡孛儿语气贼兮兮的,“你当那新夫人脾气好么?屁!我就被她噎过!听左右说,你还冲人射箭了!” 舜音站在窗边理着帷帽垂纱,心想他还挺聪明。 张君奉道:“那怨我什么事?当时箭在弦上,怎么叫她都不听……”后面说的什么不清楚,紧跟着他声量又拔高,“那箭自然是军司射的,我哪有他那么好的准头!” 舜音拧眉,穆长洲射的? “我看这位新夫人不仅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好,昨晚竟然对着我拜见,军司那等身形样貌都能被她忽视……”外面那张君奉还在声音时高时低地说着。 舜音皱着眉朝窗外瞥一眼,窗只开半扇,没瞥见他们身影。 胡孛儿也不知咕哝了句什么,很快没了耐心:“怎么还不来!” 张君奉打断他:“你声音不能小些?军司先一步来了,指不定就在厅里候着呢,爱吼到旁边吼去!” 舜音一怔,谁在厅里?忽然反应过来,转头往厅中看。 进来时并没见有人,心里也料定不会有人,便没细看。此时才注意到中间席案前摆着一张薄面绢素的独扇矮屏,屏后临案,有人影正侧身倚坐在席间,隐约可见他未除的长靴就踏在席边。 舜音下意识往那儿走了两步,忽见那人身影一动,“哗”一声,单薄的屏风被拨开。 她脚步一停,猝不及防与他目光撞上。 心尖意 第5节 穆长洲身着锦袍,冠发束袖,收手坐正,眼睛看着她。 昨晚夜色昏暗,直到此时舜音才彻底看清楚,这确实是穆长洲。 但变化太大了,五官仍似当初,却已全然长开,英眉星目,眸中含光,挺鼻薄唇,沉沉然撇去了少年青涩,成了男人模样。 默然无言地对视了许久,仿佛不相上下地对峙一般。舜音抿一下唇,终是先开了口:“穆二哥。” 穆长洲仍看着她:“我以为音娘已不记得我了。”声音如昨晚一样低沉温雅。 舜音暗自蹙眉,原来早认出自己了。没想到他会这么叫自己,已多年没人这样叫过她了。以往在封家时他有这么叫过自己吗?并未留意过。 舜音又看他一眼,想起方才听到的话,意有所指:“毕竟多年没见了,穆二哥变化太大了。”确实变化大,竟能一箭射到她脚边了。 穆长洲嘴边牵出一丝笑意:“是多年不见了。”说着霍然起身,走了出来。 舜音不自觉抬头去看他,心中诧异,他何时有这么高了? 穆长洲几步走近,比她高出快有一头,身上织锦袍衫宽大,腰带和护臂却紧紧收束,愈发衬出他肩宽腰窄,身长如松。 他自她身旁过去,走到门口,朝外摆了一下手,转头问:“你我有多少年没见了?” 舜音回神,想了想:“七年。” 穆长洲似也回忆了一下,点头:“仔细想想,自当年曲江夜宴上你拒婚后便再没见过,确实有七年了。” 他语气如常,仿若随口在说一件小事,舜音却又被勾起了当晚回忆,想到父亲,刚垂眼,忽觉不对,转头看他。 穆长洲已先一步出厅了:“走吧。” 舜音愣着,他刚说什么?拒婚?他竟然知道自己拒过婚的事?! 第五章 行馆外,众人将车引出,等候启程。 胡孛儿刚坐上马,手里另牵了一匹黑亮高马,扭头瞅着院门。 张君奉打马在他旁边,也总往院门看。 才两眼的功夫,穆长洲从院中走出,径自过来接了胡孛儿手里的缰绳,一掖衣摆,踩蹬上马。 胡孛儿立即道:“军司果然在厅里,方才是在与人说话?” 刚才他与张君奉在厅外等得正焦躁,忽见穆长洲自门边现身,朝他们摆了一下手。 二人便明白这是让他们准备上路了,立即招呼众人出来等。 穆长洲没答,只说:“你们方才太吵了。” 胡孛儿显然已被这么说惯了,干笑两声:“我为军司千里迎来了新夫人,军司还没赏我呢。” 张君奉在旁低叱:“赏你什么?你接了总管手令就出发了,也不帮军司留意些,就给迎来这么一位!”继而又低语,“总管这回可真是天大的人情,执意命令军司联姻中原,还上奏天子得了个心向皇都的好名声,结果竟选了这么个‘贵女’,不由分说就给定了。” 否则他们又怎会此时才来这里接应,这桩婚事皆由凉州总管包办,先前根本不需要军司出面。 胡孛儿觉得他语气不对:“你这是瞧不上她不成?” 张君奉望天:“我替军司可惜罢了,以她如今情形,实在匹配不上军司,更于军司无半点益处。” 刚说到这里,舜音从院中走出,身后跟着几个婢女。 她出来时脚步略快,随即一停,低头看了一眼,才察觉帷帽拿在手上忘了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围。 四周目光齐聚。 她身上是新妇当着的窃蓝高腰绸襦裙,肩搭一抹霞色披帛,臂揽其间;乌发挽髻如云,堆珠饰翠;抬脸明眸丹唇,艳胜春光。 即便脸色冷淡,也难掩一身风姿绰约。 只一瞬,舜音掀眼朝穆长洲身上看去。 刚才被他那话一弄,自己紧跟着出厅,才走快了。 穆长洲目光也朝她看来。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无语地去登车。 “我方才说什么了?”张君奉忽然低声问。 胡孛儿不自觉也低了声:“你说她匹配不上军司。” 张君奉道:“我现在改一下,除了姿容,姿容还是配得上的。” 胡孛儿难得正经地点头,这位新夫人一路都头戴帷帽,只道身形娇柔可怜,今日才得见真容,便说是百里挑一,啊不,千里挑一也当得起啊! 人已上车,穆长洲看了眼刚放下的竹帘,其实在厅中时就想说了,变化大的何止自己,她也一样。七年,足够她从金钗豆蔻长成女人了。 他目光一偏,转去身旁二人身上。 胡孛儿一眼会意,不用他说,连忙高声催促:“走走走,入城!” 马车驶动,舜音仍懊恼地蹙着眉,忽然想起曲江夜宴上他转头看来的一眼,难以置信地想,难道当时他就听见了? 她朝窗格外望去,穆长洲坐在马上的肩背宽正,领路在前,看起来陌生又遥远。她怀疑他就是故意挑明的,继而又想起那一箭,转开眼,暗自低语:“果真处不来。” 隔了七年也一样,想必与他永远也处不来…… 兵骑列护,收刃马下,接引新人直往凉州。 一路上队伍专注前行,不像成婚迎新,倒像行军。 直至午后,婢女贴近车窗轻唤:“夫人,夫人?” 车里没有应答。 胡孛儿听着不耐烦,打马回头:“你不会大点声?一路上都多少回了!”说完干脆自己叫了声,“夫人!” 窗格布帘掀开,舜音看了出来。 胡孛儿代替婢女问:“可要停下休整?” 穆长洲自马上回头,看向车窗。 舜音与他目光一触,放下帘布:“不用。” “倒像是真的耳朵不好。”张君奉在旁嘀咕。 胡孛儿打马跟上穆长洲,小声道:“这位夫人就这样,其他都还好,就是一路都不爱搭理人,常要叫好几回才应声,果真是个有脾气的!” 穆长洲目光从马车那儿收回:“是么?” “是啊!”胡孛儿忽又想起一茬,“对了,她还说自己会撰文,带着什么手稿呢!” 穆长洲问:“你看见了?” “嗯?那没有。”胡孛儿扯扯络腮胡,“我也不信。” 张君奉叹息:“听着更配不上军司了。” 穆长洲扯马往前,不置可否。 队伍果然没停,一路直往西去。 舜音在车中没再露过面,偶尔听见外面有说话声,也不知在说什么,嗡嗡作响,惹人烦闷,索性避开车窗而坐。 车外天光逐渐暗下,临近傍晚,夕阳将落,似有缥缈击鼓之声随风送来,队伍行速缓了许多。 舜音隐约听出那是提醒宵禁的鼓声,掀帘望出去,目光一凝。 城墙阔筑,雄浑蔓延,在这苍茫天地里仿佛看不到边界。严壁高耸直上,城楼似已接天,斜阳如血,坠挑城头。 凉州自古号称“天下要冲,国之蕃卫”,现在已在眼前。 舜音看向城上,那里齐齐整整的守兵服甲持戈,寒光烁烁,防卫得密不透风。 她细细看了几遍,心底暗忖:凉州军政在穆长洲职内,这是他一个进士出身的人管出来的? 越发觉得他与以往判若两人了。 忽来几匹快马,自城中奔出,直迎向队伍前列。一名青衫官员打头,其后跟着几个守城官兵,勒马后齐齐向穆长洲见礼,似已恭候多时。 官员先大声恭贺拜喜,接着道:“为贺军司新婚,总管特置厚赏,请军司返城后即入总管府领赏。” 身后数骑守城官兵一道齐声恭贺。 穆长洲点头,转头吩咐:“送夫人先行入府。”说完一振缰绳,打马往前,先进了城门。 官员等人忙拍马跟上。 舜音看着他身影入了城门,直至不见,心想他还真受倚重。 胡孛儿已在嚷:“走了走了!”说完奔去队伍前领路,似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马车又再驶动,舜音收回目光,随队入城。 宵禁时刻已至,街上行人散去,但两侧灯火明亮,隐隐人声传出,仍能让人觉出热闹简直不下于长安。 车马踏过大街,振振有声,也许有不少人在探头张望,但很快就连同人声灯火一起被甩远了。 约莫两刻,车外又现明亮,马车一停。 舜音抬眼,竹帘已被婢女挑开,一眼看见车外开阔的府门,门前仆从挑灯,四下亮若白昼。 “请夫人入府!”胡孛儿大声请迎。 什么婚仪都没有这一刻直接,舜音拎拎神,戴上帷帽,探身出车。 一名婢女连忙过来搀扶,舜音手腕刚要被碰到,想起自己衣袖里还藏着匕首,及时往回一缩。 婢女吓了一跳,退开看着她。 “夫人这是干什么?”张君奉刚下马,莫名其妙地看了过来。 舜音此时才打量了他两眼,此人确实清瘦,但也颇高,也就比穆长洲矮一些,稍显年轻,约莫二十刚出头,看似文士,却是武人打扮,仔细一看,光是脸就不像以前的穆长洲,认错全怪当晚天黑光暗。 她对此人没什么好感,收住手,径自下车走向府门。 张君奉没料到会被无视,睁大双眼去瞅旁边。 胡孛儿在旁冲他挤眉弄眼:你别是那些得罪她的话被知道了吧! 府门边挑灯的仆从分成两列,恭迎刚到的女主人。 心尖意 第6节 舜音拾阶而上,在门口看了一眼,迈步走入。 府内灯火通明,庭院开阔,带着凉州特有的古朴庄重。她一路走至院中正厅,被侍女请去上首胡椅上落座,才摘下帷帽。 仆从侍女们全跟进来,向她跪拜见礼。 舜音看了一圈,仆从不算多,但无论男女个个年轻健壮,大约这也是凉州特色。 一群人挨个见礼,颇费时间,待完毕后退去,只剩下跟进来的胡孛儿与张君奉。 舜音忽然道:“佐史为何不拜?” 张君奉一愣:“我?”他又不是家奴,这场合他拜什么? 舜音端庄坐着:“我先前错认,本要拜的是军司,佐史当时误承我礼,至今却未曾回拜,倒像是自认可比军司。”顿了顿,她补一句,“若真如此,那就不必拜了。” “……”张君奉哑口无言,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挑出这茬。 胡孛儿领教过了,半点不意外,在旁看来看去,也找不出话来帮腔,悄悄朝张君奉使个眼色,仿佛在说你自己看着办吧,一扭头就出厅去了。 张君奉愈发无言,又看向上首。 舜音眉眼如描,偏偏冷淡不语,等他表态。 张君奉无话反驳,细究下去还是自己不懂礼数,只好走出一步,抬手躬身拜了一礼,闷头就出去了。 舜音顿时放松了坐姿,牵起唇角。 才安静一会儿,厅外有人进来了,她一抬头,看见穆长洲。 他一进来就看着她,目光从上到下,仿佛在欣赏她坐在上首的姿态。 舜音没料到他回来得这么快,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刚才回敬张君奉,抿唇坐正。 没等说话,门外走入几名侍女,为首的健壮英气,垂首道:“吉日已过,诸礼从简,请军司与夫人补行合卺礼,以示礼成。” 舜音就猜到是这样,至少补的是汉礼,不是没听说过的胡风礼俗已不错了。 穆长洲已走了过来,衣摆一掀,在她左侧椅上坐下。 骤然并坐一处,舜音莫名有些不自在,眼神只落在裙摆上,余光里他坐姿闲雅,却像是自然得很。 立时有两名侍女手捧金盆上前,请他们分别净手,随后又有侍女手捧小案上前,上置切开两瓣的匏瓜,内斟醇酒。 穆长洲伸手接了一半,饮了一口。 舜音见他动了,伸手接了另一半,低头抿了一口,抬眼时他已将手中那半递了过来。 她故意没看他脸,将自己手中酒送过去,互相交换之后,瞥见他端着自己喝过的那半仰脖一饮而尽,自己也端起他喝过的那半,抬袖遮唇跟着饮尽,再抬头时满脸云淡风轻。 侍女们用红绳将两瓣匏瓜捆起收好,齐声道贺礼成,退了出去。 只剩领头的侍女还站着,躬身道:“还剩新房之礼,后院已整理齐备,请示军司,是就于今日入新房,还是另择吉日?” 穆长洲朝旁偏一下头:“请夫人定吧。” 侍女便躬身转向舜音。 舜音眼神动了动,刚才的云淡风轻瞬间全无,他竟让她自己来定要何时圆房…… 但紧跟着她就回味过来,想起了行馆厅里的事,脸转向他,那个路上对着胡孛儿没问出的问题,当他面问了出来:“穆二哥事先不知道要迎娶的是谁吗?” 穆长洲说:“总管安排,接到婚书才知道。” 舜音明白了,他之前根本就没想到要娶的人会是自己,是凉州总管替他做的决定,直接将婚书送至,便是让他连挑的机会也没有了。 那就难怪会挑明拒婚的事了,想必他对这结果并不满意。 也是,谁会乐意娶一个拒绝过自己还落魄了的人。现在连圆房都让她自己定。 舜音淡淡说:“真巧,我事先也不知要嫁的是穆二哥。” 穆长洲目光看了过来,没有言语。 舜音转头对侍女道:“在后院另择一屋,我先居住,吉日当慎重,慢慢选吧。” 侍女看看她,低头称是。 舜音看向穆长洲:“这样定行么?” 穆长洲看着她,笑一下:“音娘既然这么想,那便这么定吧。” 舜音又见听他这么叫自己,转开眼,心道什么叫我这么想,已然落魄就更该识趣而已,起身整了整衣裙,示意侍女引路,往外走去。 穆长洲看着她自身边过去,披帛携风,在他衣摆上一撩而过,出了厅门。 胡孛儿很快自厅外大步进来,笑道:“如今凉州遍地胡风,军司还安排补行汉礼,看来对新夫人不错,果然我此番迎亲有功吧!”他搓手,“府上酒宴已好了,先赏我杯喜酒也行啊!” 张君奉在他身后进来,闷声说:“就你有心情喝。总管可真会挑人,看这位夫人现在都能如此,若门庭还在,更不得了。” 穆长洲没接话,想起先前收到的婚书。 看见上面的名字时,他脑中忆起的是当年那个年纪小又冷淡疏离的贵女,还奇怪她怎会接受。直至昨晚掀起她垂纱,认出那张脸确实是她,才全然相信。 远离京城七年,昨夜听胡孛儿禀报,方知封家竟已败落,所以她是不得已罢了。更何况她刚又说一开始并不知道要嫁的人是自己。 只不过今日随口提起拒婚的事,看她反应,倒像是自己也被回敬了。 他提了下嘴角,起身往外走,迈出厅门时才随意接了句:“总管确实会挑人。” 如此大费周章,偏偏送到自己眼前来的是封舜音。 第六章 成为军司府主母后也没什么异样,只除了一早睁眼时,舜音有些恍惚。 房间宽敞明亮,陈设贵重,床上青罗软帐、绣金锦被,案头一炉袅袅檀香未尽,满室温香。她有一瞬以为回到了年少时的封家,但紧跟着就清醒了——自己在凉州,已经嫁做人妇。 不对,只能说嫁了一半,嫁了个名分。 窗外朝光照入,舜音已经起身穿戴整齐,站在案前,理着自己带来的几册折本。 刚放好,房门忽被推开,进来一名侍女,正是昨日领头那个健壮英气的。 “夫人恕罪,方才叫您迟迟没有回音,实在担心,只好推门来看,不想夫人早已起身了。” 舜音猜到又是这样,微一蹙眉,岔开了话:“昨日没细问,你是府中管事?” “是,奴婢胜雨,掌内院,还有男仆昌风,掌外院,他侍候军司。” 听到穆长洲名号,舜音朝门外瞥了一眼,她这间房在主屋东侧,已是离主屋最远的一间了,但到底也还在一个院子里,出门便能看见主屋门口。 昨晚府中设宴,她进房后就没关心过外面,自然也不知道他后来是何时回的后院。 旁边胜雨一板一眼地垂着头,又道:“昨日总管厚赏军司完婚,按礼今日夫人需亲往总管府拜谢。” 舜音还以为会先去武威郡公府拜见,但想想凉州总管既算主婚又是河西首官,似乎也应该,点了点头。 胜雨立即近前伺候她重新穿戴。 准备好时,门外已来一名侍女催请,胜雨急忙先行出去安排。 舜音起身要走,忽然停下想了想,走去案前,从几册折本中抽出一册书纳入袖中,才又出门。 一出去先扫了眼主屋,屋门紧闭,没见有人,她想大概是自己一个人去拜谢,毕竟才入府就成了挂名夫妻,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快至府门,胜雨已回来迎她。 舜音脚步快了一些,刚提衣迈过门口,一眼看到门前阶上站着颀长如松的身影,不禁一停。 穆长洲一袭苍色袍衫,手拿公文,正低头在看,转头见她出来,看她两眼,合上公文,递去身后。 后方站着个年轻魁梧的随从,是他的随侍昌风,立即双手接过公文收好,走下台阶,将他的马牵至车旁。其后一列随行兵卒已在打马等候。 舜音才知道是要一起去的,想起昨晚,也不知该说什么,默默过去登车。 穆长洲去车旁接了马缰,忽而偏头问:“音娘昨晚睡得还好?” 舜音刚踩上墩子,身一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他:“尚可。” 穆长洲点点头,唇边似笑了一下。 这高度恰好与他视线齐平,舜音瞥见他那点笑,反问:“穆二哥呢,睡得好么?” 穆长洲一样回:“尚可。”说完翻身上了马背。 “……”舜音无言,掀帘坐进车里,朝窗格外瞥一眼,他绝对是故意的,哪还有年少时的君子风度! 车马一路往北而行。 舜音无话,穆长洲也不说,一路毫无交流。只在经过大街时才有了喧嚣人声,随之便被甩于身后。 又安静前行许久,车马停顿,外面似乎有人向穆长洲见礼。 “到了。”他的声音在车外提醒。 舜音靠近窗格听见,掀帘出去。 下了车才发现这座总管府正门出乎意料的高大巍峨,四周守卫森森,严整威赫。 一名随从出府门来向穆长洲见礼:“总管今日不在府中,由主母代为接见,请军司携夫人自行前往。”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进了府门。 舜音会意,跟上他脚步。 入了府,穆长洲边走边道:“总管夫人姓刘,封号临洮郡夫人……” 舜音走在他身后右侧,察觉他此刻声音压低不少,本就低沉的声音听来更低,根本没法全部听清,悄悄往左走,想让他走右侧,眼睛留意着他脚步。 他脚上穿着便于行军的乌色马靴,靴筒裹覆的小腿笔直,腿长步阔。 她不禁又想起记忆里那个清瘦文弱的穆长洲,谁会想到他如今身高腿长、步履带风,正想着,眼里那双马靴一停,鞋尖转向她。 舜音下意识停步抬头,撞上他视线。 “是我声音太小了?”穆长洲上下看她一眼,从刚才说话她就没回音,现在已快走到自己左侧去了。 舜音说:“没有,初入这里不适应罢了。” 穆长洲又看她两眼,转身往前,已不再说了。 舜音也不往左走了,亦步亦趋地跟到厅外。 心尖意 第7节 穆长洲先一步走入,她紧跟着进去,迅速看一眼上方。 总管夫人刘氏看来与她母亲年纪相仿,今日场合竟穿了一身湛蓝彩纹胡衣,坐在上首颇有威仪,未等他们见礼,抢先说:“不必客气了,我又不是总管,私下见一见军司的新夫人罢了。” 穆长洲没说话,只稍侧身,让身后的舜音身姿完全展露出来。 舜音还是低垂眉目行了一礼。 刘氏看了一眼就道:“果然建议总管选封家女儿没错,竟挑到宝了。”她看看穆长洲,又看看舜音,笑起来,“真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般配。” 舜音才知道这桩婚事里还有她的功劳,瞥一眼身旁的穆长洲,不防他也偏头看来。 二人目光一触,又各自转开。 刘氏朝舜音招手:“军司随意,我只与你夫人聊几句。” 穆长洲依言让开两步。 舜音自他身旁过去,走近上方,暗松口气,这位总管夫人声音不低,但刚才站得实在有些远,总算可以近前听清了。 到了跟前,刘氏又看她两眼:“你们渤海封氏的名声我早有耳闻,你父亲曾是兵部尚书,母亲还跟我一样封了郡夫人呢。” 舜音垂眼看着自己的裙边:“都是往事了。” 刘氏笑了声,似乎也不当回事,接着寒暄:“总管虽是奔着联结中原之意定了这桩亲事,但能相中你,说明你与军司有缘。” 舜音腹诽:自然有缘,还早就认识了…… 大约是她不做声,刘氏换了个话头:“不知你待字闺中时有哪些爱好,刚来凉州若不习惯,可以找些事做一做,很快就会踏实了。” 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客套,舜音却留了意。她的手一直收在袖中捏着那册书,此时闻言,抽了出来:“请总管夫人过目。” 刘氏接过去,看见封面上写着《封氏闻见记》,好奇道:“这是什么?” 舜音说:“这是我同族先辈封演所著之书,涵盖掌故、古迹、杂论以及诸多轶事。我有心效仿,想将自己的见闻也记述下来,偶尔会忙些这个。” 刘氏诧异:“你还会撰文?” 舜音笑笑:“打发时间罢了。本想嫁入凉州后多些见识,也可以多写几笔,但我初来乍到,只怕不适宜多出门走动了。” 刘氏不以为意:“你们世族女子就是规矩多,这有何难,军司不是常有公务要四处走动吗?正好带上你。你们新婚燕尔,常在一起不是更好?” 舜音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转身向后看:“这样行么?” 穆长洲从她拿出那册书起就一直看着她,此时她面朝自己,姿容柔艳,盯着他的一双眼却认真,不像玩笑。 他迎着她视线沉默一瞬,带笑点头:“行。” 刘氏立即道:“便这么定了。”说着又冲舜音笑,“想不到你如此有才,恰好军司也是文采盖世,更般配了。对了,你未必知道吧,军司当初可是年少一举高中的大才。” 舜音心想怎么不知道,还见过呢。 紧跟着刘氏就道:“不过军司不爱提年少往事了,便不提了。” 舜音又往后瞥一眼,穆长洲站在那儿并未接话,倒像还在看她。 约莫过了三盏茶的时间,这番拜谢才算结束。 其实只是一通闲话,还只是刘氏在说。 临走,刘氏又叫住舜音,自座边取了一个扁长的木匣,连同那册书一同塞入她手中,低声说了几句。 舜音往右侧身,尽量靠近才听清她说的是:“你们这些世家女子都太矜贵了,不如多看看我送的书,回头好好学学,才能拴牢军司。” 说完刘氏又笑一声,摆摆手,不等她道谢就离座走了。 舜音捧着那只木匣和书,回头看一眼穆长洲,什么叫栓牢他…… 穆长洲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转身出去。 她紧跟出去,那册带来的书又塞回了袖中。 一路返回如同去时一样,各自无话。 舜音坐在车里暗忖,他应当会问这事才对。 果然,回到军司府门前,她刚自车中下来,便被穆长洲打马拦了一下。 “音娘何时有了这些文事爱好?”他开口问。 那日胡孛儿说她带着手稿,穆长洲并未在意,今日才知竟然真有,但刚才回忆了一路,少时从未见她喜好过这些。 舜音抿抿唇:“七年未见,穆二哥都变了这么多,我自然也不是当初模样了。”她心里补一句:何况你我当初也算不得彼此了解。 穆长洲目光落在她堆云似的乌发上,又看了看她平静的脸:“确实不是当初模样了。” 舜音没听清,抬头看他一眼。 穆长洲在马上坐正,朝后方招一下手。 出门来迎的昌风立即上前。 他吩咐说:“我即刻前往官署一趟,今日就算了,以后每逢巡游公干,知会夫人同行。” 昌风看看舜音,垂头称是。 舜音立时眉目舒展,站在一旁很乖巧。 穆长洲要走,忽然扫了一眼她手上木匣:“里面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劝你别看了,想必你也用不着。”说完一振缰绳,策马走了。 随行兵卒紧跟而去。 舜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他这是听到了什么不成,忽然说这些……随即马上转头,快步进府,直去后院。 一路脚步越走越快,直至进入房中,合上房门,她匆匆坐去案边,放下木匣和书,将自己收好的折本取出。 抽出最新的一册翻开,是她那晚写下的“会宁关”三个字。她卷袖研墨,一边闭眼回忆当日入关时见到的情形:守军几何,防范如何……再睁眼,取笔蘸墨,飞快落笔。 很快纸上多出几行字,却又是再寻常不过的描述,没有半个字提到守军与防范。她停笔,轻轻舒出口气,想起弟弟封无疾。 自长安出发前夕,封无疾曾将圣人的任命诏书悄悄给她看过。当时看见里面一句“眼明耳阔,观八方以宁州郡”,她便留了心思,料想圣人安排他做秦州司兵参军,是要让他借军职观察搜集边防情形。 而秦州正对着的最大边防要地,便是河西地界。所以这要观的八方里,首要就是凉州。 封无疾当时一路都因婚事生着气,心思没放在上面,想必被她点醒后就该反应过来了。 虽不明白圣人为何需作如此安排,但这对封家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破局的希望。 舜音搁下笔,拿过另外几册折本,封面已然陈旧。她随手翻开一册,里面有不少地名,有的地名下面写满,有的下面只写了几句,是多年前她留的痕迹了。 她确实不好文事,反而因着父亲的影响,乐于观察兵事:防务、军情、部署、辎重……少时总与族兄弟们待在一起,也是因为他们愿意与她讨论这些。 早年孩童玩耍,从未当真,年少才尝试搜集记录。那时穆长洲早已高中离京,自然不会知道。 只不过很快家逢巨变,她独居道观,六年未能踏出长安一步,也再没做过这些。 那本《封氏闻见记》不过是个幌子,本以为今日去总管府要费些功夫提出,才好获得四处观望的便利。没想到总管夫人竟很希望她与穆长洲时时黏着,直接给了她接近军务的机会。 舜音想到此处,唇边牵出笑,一边伸手打开了那只木匣,里面果然是刘氏给的一册书。 一翻开,只看见上面交叠重合的男女身体,极尽缠绵,她眼皮一跳,连忙合住,脸已烫了起来,才知道这书里讲的是什么。 紧跟着就想起穆长洲临走时的那句话,舜音脸上更烫,自言自语一句:“确实用不着。”说完一把拿起来,起身走去柜旁,直接塞去了最底下。 第七章 阳春已到极致,凉州却仍是春意萧瑟,府中也只有零星绿意。 一大早,胜雨手中提着一串碎玉片子做成的风铃,悬在舜音居住的东屋门上,碰出一阵铛铛脆响。 舜音站在门边,听着这清晰的声音,点头说:“可以了。” 胜雨垂手问:“夫人为何要悬这个?” 舜音说:“这在长安叫占风铎,可以用来占风向。” 胜雨只当她是为了缓解思乡之情,可又觉得这位置不妥:“还是替夫人悬去檐下吧,这里风吹不到,又是在门上,开关门都有声响,有人靠近也容易碰上。” 舜音心想那不正好,不然还悬它做什么,口中道:“无妨,就这样。” 她说着话,眼睛往主屋那儿看,忽见主屋门开,走出了那道颀长身影,立即转身回到房内。 很快瞥见胜雨在门前见礼,大约是他经过时停了一下,随后没了动静,人应该是去外院了。舜音忙又走去门口,外面果然不见穆长洲身影了。 她暗自拧眉,好几天了,他莫不是把那日说好的事给忘了? 还没想完,昌风自外院匆匆走来,到了门前垂首道:“请夫人准备,军司今日外出,已出府门等候了。” 舜音顿时心头一松,端庄点头:“知道了。” 昌风复命去了。 胜雨听出她要出门,便要进房伺候她准备。 舜音已然回头,一手取了帷帽便往外走,其实早准备好了,脚步太快,连带门上的占风铎都被她衣袖拂得一响。 走出府门,穆长洲果然在门前等着,正束着护臂,转头看她:“来得真快。” 舜音将帷帽戴好,淡淡回:“怕来晚了耽误公事。” 穆长洲似笑非笑地点头,往阶下走:“那走吧。” 阶下还站着牵马等候的胡孛儿和张君奉,眼睛都在看她。二人身后跟着接应时的那一行持弓兵卒,想必都是穆长洲的亲兵近卫。 胡孛儿抬手朝她略略见了一礼,指着阶下一匹骝色高马,大嗓门地道:“听说夫人也要去?那可只能骑马了啊!” 舜音走过去,看一眼那马,转头问穆长洲:“这是给我备的?” 穆长洲翻身坐上自己的黑马,点头。 舜音理一下衣袖衣摆,抓缰踩蹬,轻松坐上了马背,马立时小跑,带着她抢先往前。 胡孛儿眼都睁大一圈,直直瞅着她骑马出去的身影,这么熟练? 一旁的张君奉也不禁看了过去。 穆长洲接了昌风递来的横刀挂在腰间的蹀躞带上,又一手接了长弓,打马往前,经过他们身前时说:“那是前兵部尚书之女,会骑马有什么可惊奇的。” 二人总算不看了,立即上马跟上他。 舜音随马往前小跑了一段就勒停了,回头看一眼,穆长洲已打马过来。 她握着缰绳打量,看他身上青黑锦袍凛凛,腰佩横刀,臂挽长弓,甚至比那晚刚重逢时的模样还要英武勃发,晃一下眼说:“还是第一次见穆二哥这般装束。” 心尖意 第8节 穆长洲上下打量她,一笑:“我也是第一次见音娘这样。”说完催马往前,当先领路。 舜音又看他一眼,心想笑什么啊,打马跟在他后面。 后方隔了一小段,胡孛儿歪头跟张君奉耳语:“佐史听到没?他们叫对方……” 张君奉看着前方,也觉意外。 “啧,才几天啊。”胡孛儿惊奇,“我还道新婚夫妇都讲那什么相敬如宾,他们竟如此亲昵了,倒像是……” “熟人?”张君奉接一句。 “可不是!” 队伍纵成一线,没有走城中大街,而是择僻静道路出了城门。 许久之后,穆长洲回头看一眼,发现舜音打马跟在他左后方,离了大概几步远。 他突然发现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走在左侧,将右侧留给自己,回头振一下缰绳,向左而行。 舜音没留意他眼神,她的目光从出发时就没闲过,自城中僻静街道、出城时的城头,到出城后的这一片山野荒原,回头才发现穆长洲已打马在自己左侧,眼看着就要成并列而行。 她松了松马缰,放慢速度,待他往前一段后又悄然行往左边,让他走右侧。 穆长洲往后一瞥就注意到了,提一下嘴角,在总管府里也这样,她是对左侧有什么执念不成? 似有马蹄声在接近,舜音本以为听错了,转头找了一圈,才发现右前方远远奔来了一行十几人的兵卒,个个甲胄在身、腰挂横刀。 众人近前,齐齐向穆长洲见礼。 穆长洲勒停马:“今日巡视了几遍?” 几遍?舜音隔着垂纱打量那群人,没想到凉州的防卫这么严密,连城外都巡视频繁。 为首的将官报:“今早至此已有三遍。” 穆长洲点头。 十几人行礼告退,调转马头继续往前巡视。 舜音看他们走了,朝他们来的方向望,远处山峰连绵,其下似有营地,难怪他们会从那里过来。 “这里皆是公事,应当没你想要的见闻。”穆长洲的声音忽而响起。 舜音往右看,发现他在前侧回头看着自己,想了想说:“公事你们忙,我只随便看看山川风物罢了。” 张君奉在后面道:“还当是胡番头胡言,不想夫人还真有手稿呢。” 他声音不高,舜音离他远又背对他,仍看着前方,没搭理。 张君奉只当又被无视了,干脆闭了嘴。 穆长洲不禁看一眼舜音。 她忽然转眼看他:“后面去哪儿?”仿佛刚才无事发生。 穆长洲怀疑她可能根本没听见张君奉的话,回答说:“继续往前。” 舜音还以为会去那片营地,没想到去不了,手指一下:“我见那里有片残垣,想去看一眼再走。” 右前方确实有一段残垣,穆长洲扫了一眼说:“尽快,看了就走。” 舜音点头,打马往前,到那处残垣后下了马。 穆长洲朝后方两名弓卫摆手,示意他们去护卫她安全,在道上暂停等待,忽而扫一圈四周。 张君奉又吃一瘪,本已郁闷地要避远,此时见他观察周围才打马近前:“军司觉得有异?” 穆长洲说:“太安静了些。” 张君奉会意,回头招了胡孛儿去安排人查看。 舜音越过残垣,一手掀起帷帽垂纱,虽然离得远,但还是看了个大概。 那确实是个营地,按规模推算,可容八百至一千人不等,设在这里,显然是为了拱卫城门。他们方才出来的是西城门,那也许其他几道城门外也有这样的营地…… 一边在脑中思索记忆,一边离开残垣,忽闻一声尖利笛啸,她左耳一阵刺痛,立时捂住。 张君奉已打马奔回穆长洲跟前:“巡兵发现有探子潜入,还没跑远。” “活捉。”穆长洲下完令,一扯缰绳策马往右,奔至舜音身边,迅速说,“上马跟着我。”说完立即往前。 左右人马全都紧随而去。 舜音刚放下捂耳的手,便听见穆长洲的声音,似是飞快说了句什么,抬头看去,他已驰马经过,身侧只余马蹄带出的一阵尘烟。 “夫人!”负责护卫她的弓卫忽然拦去侧面。 她觉出不对,一转头,侧面洼地里有两匹快马正朝她冲来,马尾后拖拽着枝条残叶,似已隐藏多时。 穆长洲快马行至中途,没见舜音跟上,立即勒停,回身往来路看,才发现她还在原地,不禁沉眼。 不远处,刚露头的两匹马已奔她而去。 张君奉紧跟在后停住,扭头望去,一惊:“她怎么……刚不是叫她了!” 巡视兵卒正赶来,胡孛儿也带人自后包抄,但冲出的马打横而来,反而舜音成了最近的那个,显然已被当做目标。 舜音快步退去残垣后,她今日随军出来没带匕首,只需避开眼下,自然有人会制服他们。刚抓到马匹缰绳,似乎马蹄声已自后方逼近过来。 忽来一箭射中一名探子马蹄,对方连人带马摔翻在地,撞断残垣,她的马受惊,狂躁扬蹄。 舜音险险避开,头上帷帽掉落,周遭骤然蹄声纷乱,似乎很多人马都已奔来。 一片嘈杂,她愈发听不分明,拧眉退让,忽而臂上一紧,一只手伸来抓住她,用力一拽。 舜音一下被拽出了那片混乱,抬眼正对上穆长洲的脸。 “刚才叫你没听见?”他一只手里还握着弓,眼盯着她。 舜音站稳,才意识到离他太近,几乎已贴上他胸膛,视线正落在他薄唇上,喘口气说:“刚才太吵,没听清……” 穆长洲不语,目光在她脸上转一圈,她脸色发白,贴着自己的胸口一起一伏,左耳边鬓发微乱。 “军司,如何处置?”胡孛儿在大喊。 穆长洲终于移开目光,松了手,走了过去:“如以往一样。” 舜音不自觉松一口气,抬手抚了下手臂。 众人团团围在残垣下,刚才连马摔倒的那个探子已不省人事,也不知还算不算活捉了。另一个灰头土脸,被摁跪在地,忽然高喊:“我乃朝中人马!” 舜音转头看了过去。 根本无人听他说话,胡孛儿挥挥手,左右立即上前将人捆缚。 探子大骂:“我乃朝中人马,你们敢……”嘴被塞住,巡视兵卒把他们拖上马背,直接就带走了。 舜音愕然,悄悄背过身,那是朝中人马? 若是真的,他们岂不是连朝中的人都抓…… 事已平息,胡孛儿收了刀,瞅瞅舜音,嘀咕:“也没见她惊慌,怎么方才站着不走呢?” 张君奉低声说:“真不巧,她一来就撞上这出。” 穆长洲看向舜音,朝他们摆一下手,将手中长弓递了过去。 胡孛儿会意,料想他是要安抚一下夫人,贼笑着接了弓,朝左右招手。众人一起无声退远,回道上等候。 穆长洲一手自腰间解下横刀,走向舜音。 舜音刚走出几步去捡了掉落的帷帽,手指理着垂纱,心里理着头绪。 穆长洲特地放轻了脚步,走至她左后方,发现她毫无察觉,回想先前种种,以及她方才的异常,手中横刀抬起来,靠近她左耳边,拇指摁着刀柄,忽然一抵。 一声铿然轻响近在耳边,但舜音毫无动静。 穆长洲看她两眼,手又移到她右耳边,拇指一抵。 “铿”一声,舜音立即转头,对上他视线。她愣一下:“你做什么?” 穆长洲收手:“原来如此。” 舜音看一眼他手,意识到了什么,低低问:“怎么?” 穆长洲眼睛盯着她:“你的左耳已失聪了。” 第八章 胡孛儿与张君奉在道上枯等许久,总算看见军司与夫人一同过来了。 穆长洲骑马在前,手中持刀;舜音打马在后,抓着帷帽。二人离了很长一段,乍一看还以为是起了什么龃龉。 队伍还在等待前行。穆长洲回到道上,勒马下令:“弓卫不必跟随了,夫人受惊,好生送回府上休息。” 一行弓卫立即称是。 舜音坐在马上,脸色如常,心里却已翻江倒海,看一眼穆长洲的身影,暗自捏紧缰绳。 刚才那句她已失聪的话说完,他便转身返回,其余什么都没说,现在开口就要送她回府,什么意思? “请夫人先行。”一名弓卫来催。 舜音又看一眼穆长洲,他已打马去了队伍最前,看不出在想什么。她抿住唇,只好一扯马缰,回身沿原路返回。 眼见她走远,胡孛儿满腹的好奇就按捺不住了,立即打马凑去穆长洲跟前:“军司方才如何安抚的?我看夫人遇到探子都没现在这样!” 张君奉跟上来道:“我倒见她神色未变,就是总看军司。” 穆长洲手中横刀又挂上腰间,扯马往前,语气如常:“无事。” 舜音被送回时已是午后。 大约是穆长洲命令的缘故,一行弓卫路上防卫得密不透风,直到将她送入府门才离去。 她走在廊下,心里仍不断想着刚才的事,人回来了,思绪还留在那片说话的荒野残垣处…… “夫人。”胜雨忽然出现在眼前,离得只有一步。 舜音抬头站定,才发现自己手中抓得帷帽太紧,手指都有些疼了,稍稍松了些力道,问她:“怎么了?” 她除了脸色白淡些,并无异常,胜雨只当她是如常归来,低头禀报说:“凉州刺史来访,是特地来见夫人的。”说完近前细说了一下。 心尖意 第9节 还好,是靠近的右侧。 未等说完,已有人快步自厅中走出,直奔廊下而来。舜音看过去,是个四十多岁的文士,穿绯色官袍,须短面瘦,精神振振。 来人快步至跟前后,上下打量她两眼,惊喜道:“本听说夫人外出了,还以为今日等不到了,不想夫人竟返回了,总算得见,实在欣喜。” 刚才听胜雨说,这位是凉州刺史陆迢。舜音没想到一州刺史会亲自来府上见她,稍行一礼:“陆刺史为何要来见我?” 陆迢竟还了一礼,笑道:“夫人自长安来,我也一样,是长安外派之官,多年没有长安来客了,怎能不来见呢?” 舜音抬手请他入厅去说话,一边问:“刺史怎会这么说,长安往来凉州的不是很多吗?” 陆迢却不在意那些客套,摇摇手,仍只站在廊下:“那是往来商旅行客罢了,驻官只我一个,怕也是最后一个了。”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好在舜音离右站近,听见了,微微蹙眉,什么叫最后一个,朝中已不再派官来了?忽然想起一事,她问:“我记得武威郡公兼任凉州刺史,如今陆刺史在此,可是武威郡公已卸任了?” 陆迢诧异地看着她:“军司没告诉夫人吗?武威郡公已然过世了啊。” 舜音愣了愣:“过世了?” 陆迢随即了然:“也是,夫人刚来,军司怎会提及这些。今日听闻夫人随军司同行外出,料想新婚燕尔、感情正浓,这些家事他日再说不迟。” 舜音被他的话拉回现实,不禁又攥紧了帷帽,穆长洲怎会告诉她,本就对娶她的结果不满,现在又是这样的境况…… 外面有人来请刺史,陆迢准备告辞了,对舜音道:“今日在此等待夫人许久,已耽搁多时,不可久留了,待改日再会详叙不迟。” 舜音点头,示意胜雨相送,自己默默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回了后院的房中。 整整一个下午,舜音都没出过房门。 桌上放着侍女送入的饭菜茶汤,她坐在房中,一口没吃,手里拿着折本,也一笔未落。 她始终心绪难宁,翻来覆去地想着出行时撞见探子的事情,又想着陆刺史的话,干脆闭上眼,脑海里只剩下穆长洲的那一句:“你的左耳已失聪了。” 舜音睁眼,一伸手,端了那盏凉透的茶汤全喝了下去,凉至心底了,才清醒一些,缓缓吐出口气,一手抚上左耳。 她的左耳确实失聪了,这事只有家里人知道。 这些年她独居道观,连外面的消息都不知道,交际更是少得可怜,偶尔与外人交流,若对方声小,只需靠右站近或辨别唇形就能正常应对。即使有时离得远或不便观察唇形而没作应答,别人也当她是走不出高门旧影,仍旧心高气傲不理人罢了。 来凉州一路她都不曾看过别人口型,往右靠近也尽量做得不留痕迹,怎么也没想到,入了凉州就接连遇事,才这么短的时日,就被穆长洲发现了。 舜音抚着左耳想,可能今日之后被嫌累赘,就再也出不去门了。 这还是轻的。他既然知道了,会不会说出去?会不会认为这桩婚事是封家刻意隐瞒在先?更甚者,他还可以借此正大光明地休妻,那她也就不可能在凉州立足了…… 孤注一掷地嫁来凉州,怎么偏偏遭遇穆长洲。 舜音越想越心凉,直到敞开的房门前忽然出现人影,她顿时心中一紧,抬头却发现是胜雨,又松一口气。 胜雨进门为她收拾碗筷,惊讶道:“天色已晚,夫人竟一口未动?” 舜音放下抚耳的手,稍稍平定,摇摇头:“我不饿,都拿下去吧。” 胜雨看看她,却又看不出什么异常,只好收拾妥当,退出去了。 舜音起身走至门口,看向外面,天果然已黑了,也许外出公干的队伍已经回来了。 她回过头,无意识地踱了两步,低头抓紧衣摆,再松开,轻声自言自语:“没事的,没事……” 忽来一声脆响,是门上的占风铎被刮出的声响。 舜音转身,猝不及防看见走入的身影。 穆长洲似乎刚刚返回,仍是那身青黑锦袍,腰上蹀躞带紧束,只已除了横刀与长弓,身高腿长地立在门边,收臂看了一眼门上挂着的占风铎,转头朝她看来,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仿佛一眼就看穿了这是干什么用的。 舜音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刻,抿住唇站定。 二人隔了只几步远,却毫无言语。 穆长洲忽而回身朝门外道:“去把所有人都叫来。” 门外是昌风的声音,大概是应声去办了。 穆长洲回头又看一眼舜音,转头打量这房里,慢条斯理地往里走,衣摆一掀,径自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舜音站得离门不远,看他一眼,仿佛彼此已经调换,这里成了他的房间。 很快门外有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昌风在门外报:“禀军司,人已全到了。” 穆长洲点头:“有几句话要交代,都听仔细。” 舜音端庄站着,袖中双手轻握,到这一刻反而彻底平静,如等宣判。 穆长洲一手搭在榻边,声音忽而抬高许多:“三件事,其一,今后凡禀报事务,密事近前,公事扬声,在府中,尤其是在夫人面前,不可私语亦不必拘谨;其二,中原尊左卑右,此后与夫人说话,需站右侧,让夫人位左;其三,若遇急事禀报夫人不应,禀报给我,我自会告知夫人。” 众人齐声称是。 舜音一怔,不禁转头看他,他在说什么? 穆长洲朝外摆一下手,眼神看向她。 众人都已退去,只剩下他们在这方寸天地里一站一坐地互相对视。 舜音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想了一整个下午想多了,出现了幻听…… 直至穆长洲动了一下腿,放松坐姿,看着她说:“音娘问不问?不问我便走了。”说完起身,走向门口。 将要错身而过,舜音终是迈了一步,挡在了他身前:“穆二哥为何帮我?” 穆长洲停步,低头看她:“我知道了音娘耳上这点秘密,也看出你能自如应对,不会多问半个字,只会严守,不过音娘此后在我身边,诸事也当配合我。” 舜音回味过来,他是在说白日的事,却又不只是说白日的事。 她先前细想过那两个探子的事,加上陆刺史的话,多少已经明白,恐怕那就是圣人诏令封无疾观望边防的缘故——朝中不再有派官来,派人暗探也进不来,凉州消息自然容易隔断。 他想让她以后再撞见类似的事都当不知道,什么事都听他的。 舜音微微扬眉,淡淡问:“穆二哥可是在威胁我?” 穆长洲目光落在她抬起的脸上,眼里她肤白颈秀、玉软花柔,偏偏眼梢如藏瑟瑟金风,反而更显冷艳。他目光停留了一瞬才说:“音娘不同意才叫威胁,我这是在与你商量。”语气温雅如常。 舜音看着他,莫名心头一紧,他双眸生就深邃,以往年少时看,只觉这双眼平顺而温和,如今却眼神张扬,凝视过来时只剩威严压迫。 她忽而意识到他根本不只是变了这么简单,这样的眼神,已全然不是以往的穆长洲了。 没等到她言语,穆长洲迎着她的目光一笑,特地低头,凑近她右耳边说:“看来是商量好了。” 舜音顿觉身前威压一松,他已自身边出门走了,“铛”一声脆响,她下意识抚着右耳转头看去,只剩门上占风铎被他护臂擦过后还在一摇一荡。 第九章 三件事前晚吩咐完,次日军司府就变了个样,府中似连脚步声都大了许多。 辰时三刻,昌风捧着一份公文快步送入主屋。穆长洲已起身,身披外袍倚坐榻上,拿着一份军务公文在看,合上后接过他手里的,展开看一遍,又合上,两份一起交给他,摆一下手。 说明这些都是小事,可以直接发去官署处置。昌风接过,垂首问:“军司今日是否外出?” “嗯。”穆长洲自榻上起身,拢上袍衫在领边一扣,一手从旁抽过束带缠上腰间,迅速利落,已然习惯。 昌风听到肯定答复已经会意,退出门去了。 穆长洲拿了护臂在手,出门走向外院,经过东屋外时偏头看一眼,昌风正在门前大声请夫人出门,舜音的身影自门里一闪而过,显然也早起了。 他想起了昨晚情形,莫名牵了下嘴角,转头走向府门。 胡孛儿和张君奉正如常在府门前等待。 眼见穆长洲出来,都在看他身后会不会跟出夫人,毕竟昨日怎么看都是生了龃龉,不然好端端把人送回府做什么?兴许今日就不再带她同往了。 还未想完,舜音从府门内走了出来。 二人齐刷刷投去两眼,又互相对视一眼,各自无言扭头上马。 舜音戴着帷帽,出来后只瞥了一眼穆长洲,仿若昨晚无事发生。 穆长洲已朝她看来,看不清她神情,也不说什么,转头让人去牵马。 今日有风,胜雨跟出来,在身后为舜音加了件披风。 舜音抬手系好,却见胜雨又自臂弯里取过一件,双手递了过来。她隔着垂纱看了两眼,是件阔长的黑锦披风,显然是男人穿的,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谁的。 昨晚军司回府后就直入了夫人房中,还召集全府上下传令,句句都向着夫人,府上皆知。胜雨料想这是吉日将近了,这些小事自然也办得伶俐。 舜音已然懂了,垂纱后的双眼扫一圈周围,也不能一直干站着,只好拿了那件披风,走向穆长洲。 马已牵来,穆长洲刚要走下台阶,忽见她到了跟前,手里还拿着自己的披风,眼神在她身上一转,不言不语。 舜音刻意没看他,双手一振,展开披风,刚抬手,发现他太高了,皱了皱眉。 穆长洲也没矮身的意思,就这么看着,离近了能隔着垂纱看见她蹙起的眉,昨晚的事又浮出来,他似笑非笑道:“不必了,也没那么冷。” 舜音迅速看他一眼,瞥见他眼神,总觉得他此刻分外笃定,得知了自己左耳失聪的秘密后,就好似将她整个人都拿住了一般,眼下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干脆垫脚,将披风往他肩上一搭。 穆长洲一手按住肩头,披风才没滑落。 舜音收回手:“我记得穆二哥以前身体不好,现在虽然看着强健,但也可能……”顿了顿,她冷淡说完,“还是披着吧。”说完径自走去上马。 穆长洲眼角微扬,转头看着她上了马背,觉得她方才停顿之后似乎就要说他“外强中干”了。 舜音打马至道路左侧等候,看见穆长洲已抬手系好那件披风,走来一旁上了马,只不过又朝她身上看了一眼。 她转开眼,只当没看见。 队伍出发,只是军司与夫人略有古怪。 张君奉刻意慢行,与前面二人拉开距离后,悄然歪头与胡孛儿低语:“我方才好似听见一句什么‘穆二哥以前’?” 胡孛儿圆眼如铃,小声道:“什么以前?我只看出他们一日比一日亲昵了。” 张君奉懒得与他解释,坐正打量舜音背影,暗自嘀咕:“没这么巧吧……” 今日仍是择了僻静道路出城,只不过出的是东城门。 东城门外并不荒芜,除去老远就能看见的巡视兵卒,还有不少往来人烟,连道路都更宽阔。 这是贸易要道,去往中原的必经之途,自然比其他城门外繁忙许多。舜音也是自这条路入的凉州,虽然已经看过,出城时还是悄悄将城头又打量了一遍。 行至荒野,忽来马蹄声。 舜音听不出方向,立即握紧缰绳寻找来源,却见穆长洲自右前方偏头朝她这里瞥了一眼。 她便坐着不动了,料想不是又有险情。 心尖意 第10节 队伍暂停行进,很快一匹快马拖着尘烟过来,马上的人看打扮是个平民,一下马却立即跪倒在地,对着穆长洲连连告罪:“军司饶命,军司饶命,先前是咱们无眼……” 舜音默默看着,也不知什么情形,只觉得他口音有些特别,似乎不是汉民。 穆长洲坐在马上身姿未动,语气温沉:“回去好生准备,短日内别再冒头。” 来人又连连磕头:“是,是……”边说边跪行后退。 “等等。”穆长洲持弓的手往后一指,“这是夫人。” 来人一顿,忽又往前一些,朝着舜音的马下再拜:“夫人恕罪,下次再不敢了。” 穆长洲摆手,他才终于爬起来,上马匆匆走了。 舜音到此时才听清楚他口音,似乎是沙陀族的口音,看着他骑马飞快跑远,再联想他方才告罪的话,拧眉想,莫非是她入凉州城前遭遇的沙匪? 胡孛儿在后面粗声粗气地哼一声:“知道乔装过来赔罪,还算不笨。” 穆长洲忽然转头朝她看来一眼。 舜音与他目光一触,移开眼,什么都没说,知道他是在提醒昨晚“商议”好的事,不就是让她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队伍继续往前,往右一拐,踏过碎草杂生的小道,漫无目的地行进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前方倚山处露出了一片灰白营帐。 舜音立即看了过去,早猜到各城之外都有营地,果然。 至营门外队伍停下,众人下马,营内已有将士来迎,齐齐向他们见礼。 大约是没见过带着夫人来营地的,一群人时不时往舜音身上看。 穆长洲回头说:“你就在帐外看看,今日查营,你也不会有兴致。” 舜音刚下马,便当做真没兴致的样子点点头,随意朝一边走去:“那我在外围走一走好了。” 穆长洲看她走了出去,对身后说:“你们先在这里等着,看着些。”说完带领其他人入了营门。 胡孛儿和张君奉接到示意,明白他意思,只好一左一右站在营门边,巴巴留意着舜音的身影,总不好叫她今日出来再遇险。 附近的山并不算高,但陡峭异常,都是利石,是天然的倚仗。 舜音走去营地连山一角,站高了些,将整片营地尽收眼底,差不多与她昨日在残垣处看到的营地规模一样。 进不去营帐,四周还有放哨的兵卒,在这里看完就再无别的可看了。但已经不错了,至少现在还能继续出来。 她在心中默记,转头却见营门边站着张君奉和胡孛儿,门外还有一排的弓卫,脸都朝着自己,只好装作看四下风景。 不知不觉已过去许久,她竟还在那山侧处站着。 张君奉在营门边叹息:“我堂堂佐史,为何要做这种护卫的事?” 胡孛儿盯着那儿瞧来瞧去,只觉得不明白:“她待在军司府里多舒服,做什么不比她以往住道观强?非撰什么手稿……” “什么道观?”穆长洲的声音传过来。 胡孛儿回头见他已出来了,站直说:“道观啊,夫人以前在长安住的,我迎亲回来没与军司说过?” 穆长洲说:“你说得最多的是封无疾一路都不高兴。” 胡孛儿惊奇:“军司怎知封家郎君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张君奉顿时看了过来。 穆长洲没答,看向舜音。她已从那片高处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衣摆在利石上挂了一下,连带她身一晃险些崴倒,手及时在旁边石上一抓才站稳,站直后看了看手,接着走到下面。 胡孛儿扭头看见,“啧啧”两声:“可见落魄也有落魄的好处,至少不娇气,还能这般登高爬低的。” 穆长洲看着那边,对他们说:“里面我已查完,你们也去查一遍。” 胡孛儿立即正色不看了,张君奉也没多问,二人一起入营去查了。 弓卫将马牵至营门边,穆长洲没有下令准备出发,将手里的弓递过去,出了营门。 舜音正边走边观望周围地形,忽然转头看到他走了过来,只好不看了,默默走过去,只当是随便看了一圈。 穆长洲迎面走近,看一眼她手,脚步放缓走向她右侧,眼神扫视着四周:“至今还未问过岳家近况,音娘如今还剩什么亲人?” 舜音不妨他突然问起这个,抿了抿唇才说:“母亲和弟弟。” “其他人呢?” “或走或……”舜音没说下去。 穆长洲停步,点头:“节哀。”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再怎么说他也在封家住了四年,竟然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节哀”?忽而想起昨日知道的事,她闷声说:“刚得知武威郡公也不在了。” 穆长洲看她一眼,了然道:“听闻昨日陆迢来过府上,一定是他说的了。是,都不在了。” 都?舜音心想那看来郡公夫人也不在了,他语气竟连一丝变化也没有。 穆长洲自她右侧走了出去,大约十来步,站了下来,转头朗声说:“过来。” 舜音思绪还在他刚才的话上,冷淡着脸走过去。 穆长洲靴尖点点地:“将这株草的叶子摘下来,揉碎。” 舜音才看见他靴边有一株细藤长叶的青草,一手掀起帷帽垂纱:“做什么?” 穆长洲不疾不徐说:“商量好的事,音娘莫非又忘了?” “……”难道连这也要当不知道?舜音弯腰扯了几片叶子,在指尖揉了揉,已有些没好气,“然后呢?” 穆长洲说:“揉出汁,淋手上,可以化瘀活血。” 舜音本就被他的话惹得烦闷,此时更甚,将垂纱一放,转身要走:“穆二哥去戏弄别人吧。” 穆长洲只迈了一步,就将她路挡住了。 舜音刚拧眉,抬眼他已将她手上没揉碎的叶子拿了过去,指尖用力一挤,另一手忽然一把抓起她的手,将汁水淋在了她手背上。 顿时一阵刺痛,舜音才发现自己手背肿了,是刚才险些摔倒时抓到的利石磕的,原先只是红了些,现在已肿胀青紫,一直只顾着看四周,竟没在意,看一眼穆长洲,才知他方才是在提醒这个,本是要让她自己处理的。 忽觉他拇指在手背上一抹,她顿时手指一缩,瞥一眼他手,那只手曾掀开了她帷帽垂纱,五指修长,手背微露青筋,再没有年少时的白皙。抹过手背的拇指指腹也微糙,蹭过的地方似留了一道热痕,汁水化开又微凉。她下意识又看他,正对上他抬起的眼,手抽了回来。 穆长洲站直,扔了已经干了的残叶:“好了,戏弄完了。” 舜音手指不自觉握一下,转身就走。 胡孛儿和张君奉查完了营再出来,就见舜音终于从远处回来了。她一只手背上抹了绿色的汁水,分外扎眼,但一走近就将手收回袖中去了。 “受伤了?”胡孛儿小声道。 张君奉道:“想不到她还知道找药草。” 话刚说完,穆长洲回来了,边走边甩了甩手。 胡孛儿刚想问可要出发了,忽见他手上也有丝绿色,登时诧异:“军司也受伤了?” “没有。”穆长洲手又甩一下,那上面沾了汁水,莫名黏腻。 “那怎么……”胡孛儿还想伸头来看。 穆长洲扫他一眼。 胡孛儿顿时不看了:“没有没有。” 第十章 春阳渐浓,一早就出了日头。 胜雨在廊下侍候了一番花草,转头却见东屋房门开着,忙快步走了过去。 连日来军司都带着夫人出门,府中上下都习惯了,只要一见开门便知是早起了。 到门前才发现舜音在桌前坐着,正捏着支笔在写什么。 胜雨抬高声音问:“夫人今日可还外出?” 舜音没抬头,只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背:“不了。” 想不到抹的那草汁还挺有用的,眼下手背已消肿了,只还剩一丝轻微的青黄未退。自营地回来后,昌风就来报军司近日没有外出公务,请她在府上好生安歇,倒像是正好让她养好了这只手。 她停一下笔,抬头说:“过半个时辰你再来。” 胜雨料想是有事安排,称是告退。 舜音低头,面前摊着折本,上面是寥寥几句会宁关与凉州东西城门外的风物描述。眼下不用随同外出,正可以用于撰写。 她把折本往上推一推,露出下面早就铺好的一张黄麻纸,提笔蘸墨,在上面誊抄,只不过誊抄时还会润色一遍,让描述更详尽,文辞更缜细。 当然,这样的“润色”,在她这里叫加密。 全部写完,刚好写满一张黄麻纸。 舜音笔锋一转,在最后交代了几句嘱咐:“诸事勿念,切保平安。”最后署名,搁下笔,手指抚了抚黄麻纸的边沿,就如同亲人还在眼前。 “夫人。”胜雨已按时回来了。 舜音回神,将笔墨已干的黄麻纸折起,收入一旁准备好的信封,上面是弟弟封无疾的名字。 她将信函放在桌上,推过去:“帮我将这封信寄去秦州。” 胜雨上前看了看,却没接:“夫人刚来不知道,城中往来信函都要送往信驿查验,官员之家的信件则需要军司同意才能寄出。” 舜音一怔:“有这规定?” 胜雨称是。 舜音想了想,拿了那封信,起身说:“我自己去寄好了。” 胜雨以为她是心急,立即出去安排车马。 舜音披了件披风,戴上兜帽,将信揣在袖中出了门。 胜雨安排迅速,马车已在府门等候,见她出来就请她上了车,自己坐在车外替她带路。 信驿其实就设在城下,在城中穿过了几条人声鼎沸的街道,待声音稍显稀疏,马车就停了。 舜音从车中下去,站定后先看了眼城门,自然是东城门,要寄往中原的信函肯定是要通过这里。 高阔的城墙下有数间屋舍,门前皆有守军,当中最开阔的一间外面悬了驿旗。 胜雨先走去与守军说了来意,回头来请舜音进去。 心尖意 第11节 舜音刚进门,恰好遇见一张熟悉面孔,停下脚步:“陆刺史?” 陆迢身着官袍,转头看到她,笑着迎上来,抬手见礼:“夫人怎么来这里了?” 舜音揭去兜帽还礼,看看四下,这里只他官阶最高,其余都是驿卒,从袖中取出了信函:“我想寄封家书。” 陆迢接过去看了一眼:“秦州司兵参军?” 舜音尽量说得无足轻重:“是我弟弟,他在秦州任职,我远嫁而来,只这一个弟弟还有来往了。” 陆迢会意,随即道:“夫人乃军司府主母,一封家书罢了,这里不会有人查的。”说完转头,交给一名驿卒,让他安排寄出。 舜音看着驿卒捧信出门安排去了,心想就是查也没什么。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之声,似有一阵马蹄声正行进过来。 舜音不确定地回头朝外看了一眼,没听错,确实有支兵马队伍过来了,不禁走出去细看。 附近不少百姓也被吸引着到路边来看,那是一队五六十人的兵马队伍,为首的是个身负铠甲、面色凶狠的将领,正直往东城门而来。 陆迢跟出来看了两眼,在旁道:“那是准备剿匪的队伍。” 四周人声嘈杂,舜音听不太清楚,好在看到了他口型,问:“剿什么匪?” “沙匪啊。”陆迢说,“夫人怎会不知,此事还与你有关。听闻夫人嫁来的路上遭遇沙匪,多亏军司及时赶至才吓退他们。军司因此上报总管要剿匪,已获准。这是都督于式雄,管理河西辖下十四州之一的鄯州,大约是刚带亲随拜见完总管,领命去剿匪了。”说到此处他笑了声,“所以才说夫人的信函不需要查,军司与夫人新婚便感情甚笃,岂能与他人同等对待?” “……”什么感情甚笃,舜音眼神晃一下,自己根本不知此事。 眼前这支队伍已经到了城下,正挨个穿过城门。 舜音忽而觉得不太对,声音稍低了些:“剿匪而已,为何要从鄯州调派兵马?”明明凉州四处都有兵马。 陆迢道:“军对匪本是易事,但此地沙匪屡剿不绝,此番才抽调了鄯州兵马为凉州所用。” 舜音忽而想起那日出城时伪装成平民来向他们告罪的沙匪,猜到了什么,眼神动了动,没再说话,只暗自抿了唇。 兵马队伍已尽出城门,百姓散去,四下恢复安静。 陆迢转身说:“我该去忙了,过些时日城中有盛会,届时再请夫人参会。”说完又浅施一礼,进了信驿。 舜音点点头,没太在意他的客套,在原地站了一瞬,才转头往回走。 胜雨跟在她右侧,还未至马车边,忽而唤她一声:“夫人。” 舜音看她,却见她朝前方迅速看了一眼,转头看去,就见一行弓卫牵马立在路边,正拦在她的马车前。 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刚才站这里半天,可能早就被看见了。 舜音立即看了看周围,没看见穆长洲的身影,走了过去。 刚到面前,弓卫让开,露出了后方的马车。 她看了看,没管他们,踩着墩子上了车,刚揭帘进去,一眼看见道身影,不禁一愣。 穆长洲就坐在车中,一手搭在膝头,眼看着她,似乎正在等她。 自他那日给自己抹了药后,舜音还没与他说过话,在他侧面坐下:“穆二哥怎么在这里?” “来送剿匪队伍出城。”穆长洲说,“恰好见你车停在这里,上来暂歇。” 舜音觉得他说得半真半假,他要真需要暂歇,哪里不能歇,偏来她车中。 暗自腹诽着,刚稍一动,忽觉碰到了他,她瞥一眼,就见他的腿屈着,袍衫衣摆掖在腰间,露出裹着绸裤的腿长而结实,隔着她裙摆与她的腿相贴。她悄悄收了收腿,目光动了动。 这车原本挺宽敞的,此时他坐在这里,忽然叫人觉得拥挤了许多。 “音娘呢,怎么在这里?”穆长洲问,“也来送剿匪队伍?” 舜音抬眼看他,意有所指地说:“听说穆二哥打着为我的旗号去剿匪,我自然也要来看看了。” 穆长洲上下看她,似笑非笑:“我的新婚夫人在路上险些被劫,我有意替夫人请令剿匪有何不可?除非音娘不是我夫人,这个旗号我才用不着。” 舜音不自在地转开眼,心想说得倒跟真的一样,低声说:“可你养……”及时闭了嘴,因为说好的,要当不知道。 穆长洲已经坐正:“养什么?” 舜音转头朝窗格外瞥一眼,又看他:“没别人?” 穆长洲盯着她:“没别人,说吧。” 舜音觉得他目光看人太深了,别过脸避开他视线,张了张唇,才说:“养寇……” 还没说完,他忽而倾身靠近,一手捂住了她唇。 舜音一愣,抬眼才发现他目光越过自己盯着窗格外,顿时不动了,人紧贴在他胸前,只在他手心里一呼一吸。 窗格外紧接着响起了张君奉的声音:“军司何在?” 一名弓卫回话:“佐史稍候。” 舜音唇上一松,穆长洲的手拿开了,顿时舒出口气。 她不觉抿了抿唇,缓一口气,觉得自己唇边脸颊都还留有他掌上的力道,微微的热,抬眼看他,撞上他正看着自己,才发现他人还紧贴着自己,顿时又移开目光,动一下肩。 肩紧跟着被一抵,她顿住。 穆长洲仍欺身在她身前,抵着她右肩,垂眼看着她的右耳边的发鬓,手指搓了一下,才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但仍如之前一样,你只当不知道。” 舜音瞥他一眼,她想说他养寇自重。 那日沙匪乔装前来告罪,他随后说的是让他们回去好生准备,短日内别再冒头,然后才安排剿匪。 难怪陆迢说沙匪屡剿不绝,受他庇护罢了。他再借此地匪寇顽固,抽调鄯州兵马,说不定这些兵马在此之后就会并入凉州兵马,到他麾下。 这不是养寇自重是什么?她蹙了蹙眉,轻轻说:“你可真敢……” 余光里,穆长洲似笑了一下,仿佛根本无所谓。 紧跟着身前一轻,他终于让开了。舜音立时坐正,理一下裙摆,觉得连衣襟都要被压皱了,抬眼忽见他伸手从衣襟间取出一封信函。 她目光看了过去,顿时什么话都不说了。那是她刚刚寄出去的信,竟然已在他手里。 他等在这里原来是来查信的。 穆长洲拿着那封信函,细细看了两眼,抬头说:“陆迢只是名为刺史,做不了主,下次寄信还是问过我。” 舜音才明白,那个驿卒当时接了她的信出去了,居然是直接送去给他了。她捏着手指说:“一封家信罢了,还要惊动你不成?” 穆长洲随口问:“都写什么了?” “凉州风景,初来生活。”舜音心一横,干脆说,“要不然穆二哥拆开自己看好了。” 穆长洲看她两眼,目光转落在她唇上,那双唇饱满温润,现在仍艳艳的红,她脸颊也微微带红,此时面色一冷更明显,大约是他刚才捂得手劲太大了。 他手指又一搓,搓过手心,信一收,探身出车:“算了,既是音娘家信,我替你寄了。” 第十一章 舜音立时侧身让他出去,直到看见竹帘放下,听见外面张君奉与他说话的声音,才舒一口气,一手抚了下唇。 外面马蹄声正远离,似是弓卫在离去,她掀起窗格帘布朝外看,见他们真朝着信驿方向去了。 离得不远,穆长洲并未骑马过去,只信步走在最前,张君奉和弓卫都离了一长截缓行跟随。他身长步阔,手里捏着她的那封信,很快转去城侧就看不见了。 胜雨已在外面催动马车,舜音放下帘布,心想应当真寄出去了吧。 随即又想起刚才在车中的话,她蹙起眉,他确实不再是以往的穆长洲了…… 几乎没在意是怎么回去的,到了晚间,舜音都还记挂着那封信,又不时想起那群沙匪,只坐在房中,拿着折本佯装看书。 直至门外胜雨高唤她一声,进来送了梳洗热水,又为她挑亮烛火。 舜音想了想,放下书,试探问:“此处沙匪作乱可严重?” 胜雨恭恭敬敬站到她右侧,一板一眼道:“夫人不必挂心。最早一批沙匪倒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早已被军司剿灭。如今这些不过是近年冒出的一些贪财小贼,算不得什么,只是始终在商路附近出没,颇有声势,若是第一次撞见确实会惊吓不小,连累夫人也受了惊。过去清剿了几次不见效果,如今军司为夫人出面,请总管调派了重兵,定能尽剿了。” 舜音听她语气都没什么变化,应当是真话,稍稍心定了一些,难怪胡孛儿当时撞见沙匪还能大笑着说那是小事。 穆长洲显然是掌控好了力度,毕竟商路是凉州的一笔民生入项,他要留着这群人既不至于威胁到商路贸易,又能成为随时用兵的一个由头。 七年没见,人变了,心思也变深了…… “夫人?”胜雨以为她还有事要问。 舜音回神,本还想提一句让她留意一下回信,想想也没可能留意得到,摇头说:“没事了,我要睡了。” 胜雨躬身退了出去。 一出去,正好看见后院走入军司的身影,胜雨立即在廊下垂首见礼。 穆长洲没走廊下,自后院庭中沿廊外而过,将要经过东屋门外,脚步停下,转头看了过去。 房中灯火亮着,窗纸上映出的身影淡薄轻柔,一动不动地坐着,静止如画。 他看了两眼,低声问:“夫人回来后如何?” 胜雨回:“夫人一切如常,只担心剿匪之事,询问了几句。” 穆长洲点头,没说什么。 胜雨会意退走了。 穆长洲又看一眼窗户,还以为今日在车中那番话吓着她了,看来未必。仔细想想,少时在封家,似乎也没见过她有什么畏惧的东西,难怪连遇到探子也毫无惧色。 而且太聪明了些。他手指垂在腿侧点了点,目光里,屋内的身影动了,起身走开几步,轻轻抬手,除了外衫,露出绰约起伏的女人身姿,继而身影彻底剥离了窗前。 穆长洲目光在那里停留一瞬,慢慢转开,走去了主屋。 心中有事难免睡不踏实。舜音这一晚上都睡得不深,一睁眼,看见头顶罗帐被窗外透入的天光染出了一道青白。 不过才刚刚天亮。 “夫人!夫人!”胜雨在外面高声喊她。 舜音坐起:“怎么?” 胜雨大声道:“军司请夫人准备。” 她回味过来:“今日要外出?” “是。” 舜音觉得有些突然,时辰也比往常早了许多,但还是立即起了身。 心尖意 第12节 待她全部准备妥当,走出府门时,门前一行弓卫已经皆在马上等候了。 穆长洲勒马在前,身着黛色襕袍,腰间紧束革带,却未配横刀,弓也在身后弓卫手中,看着像是要随意出游一般。 舜音戴好帷帽,走去他身旁上了马,本要问一句去干什么,想想他昨日的话,干脆什么都没说。 穆长洲看她一眼,似是看出了她想法,也配合地不说,缰绳一振,往前先行。 今日竟没走僻静又快捷的道路,反而自城中大街而过。 时辰尚早,城中尚无百姓走动,但已有往来巡查的城守官兵。 几名官兵自大街尽头而来,见到他们,立即向穆长洲见礼。为首的城守官道:“城外正剿匪,军司若往东城门外,敬请小心。” 穆长洲语声温雅:“今日只是陪夫人往南城外游览风物罢了。”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 城守官称是退开,恭请他先行。 穆长洲打马过去,直往南走。 舜音跟在他左后方,瞥了他背影好几眼。 直到出了南城门,她扫视过一遍城头,回头打马往前,与他并成一列,才道:“穆二哥又拿我做幌子。” 穆长洲目光看过来:“还以为音娘今日不打算开口了。” 舜音抿着唇不做声。 他接着道:“昨日在车中不就说过了,你我夫妻,为何不用?” 舜音被他话惹得眼神一动,隔着帷帽垂纱看他一眼,心想怎么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随即就道:“那穆二哥的名号也可以为我所用了?” 穆长洲忽而笑了:“音娘的信已寄出去了,用了最快的马,难道不是因我之名?” “……”舜音无言,竟在这里等着她,不过听到信寄出去了,她还是放松了许多,心悬了一晚上,到此刻才算落下,垂纱后的唇角都轻轻牵了一下。 队伍一直没停,沿着城外的荒原小道在往东走。 舜音什么都没再问,但一直观察着四周。 天阴有风,四下荒凉,却土坡起伏,洼谷横生,视野并不开阔,若有外人,也很难发现他们。 没多久,穆长洲勒停了马。 舜音跟着停下,很快,远远似有马蹄声来,她转头看了一圈,才发现自东来了几匹马,最前面的是胡孛儿。 一近前他就粗声报:“军司,鄯州兵马剿匪失败了!”说着笑一声,“啐,一天下来,那位于都督半个人没抓到,气得要死,眼下正收拢兵马在各处胡乱搜索呢!佐史已领人去支援了。” 舜音心想难怪今日不见他俩,原来是忙着盯剿匪去了。失败是意料中的事,他报的时候也是一副早知如此的口吻。 胡孛儿还想再说什么,转着圆眼先看了眼舜音。 穆长洲也转头看一眼舜音:“无妨,不必避讳,夫人不是外人。” 舜音不禁转开眼,听他说这种话总觉得不自在。 胡孛儿不禁又打量一眼舜音,再看看穆长洲,咧着嘴笑两声,凑近他身边道:“斥候已探回来了。” 穆长洲点头,一扯缰绳说:“继续走。” 舜音打马跟上,隐约明白他是来干什么的了。 直到离开这里,马蹄踏上一片碎石洼地,前方又奔来一匹快马,直往穆长洲跟前而来。 穆长洲勒马。 来的是一名斥候,见礼之后,见穆长洲点了头,才开口报:“禀军司,鄯州兵马营中并未尽出,但留了多少人马未曾探明。” 穆长洲忽而抬手,示意他停,似是听了一下周围,回头看向舜音,打马靠至她右侧,指一下来路:“沿我们刚才来的路回去,直往南城门,若遇兵卒,不论哪一方,只说自己迷路了,我稍后来与你会合。记住,你我今日只在南城门附近游览风物,没去过别处。”稍一顿,他又说,“最好不要被遇到。” 说完他自弓卫手中接过长弓箭袋,一挥手,弓卫立即靠近舜音。 舜音皱眉,扯了缰绳,回身就走。 身后马蹄声急,等她回看一眼,穆长洲已策马领着胡孛儿与斥候几人远去了。 她已明白了,军中斥候只对主将透露情报,所以见到他才开口,他方才分明是在刺探鄯州军情。 偏偏她还要当做一无所知,照他的话立即返回。 一边想一边策马快行,她抿着唇气闷,非拿她做幌子,还要她配合…… “夫人!”身侧一名弓卫忽而贴近道,“左侧似有巡兵。” 舜音没听见那里的动静,但隔着垂纱看过去,似乎确实有两个渺小的黑点,所幸离得还远,什么也看不清。 凉州的营地在右侧,而且离近城门,离这里还远,所以极大可能这两个是鄯州兵营里派出的巡兵。他们的营地明明该在东城门外,却派人往四周巡逻出来这么远,难怪穆长洲让她及时返回,一定就是防着遇见他们。 忽而想起他说最好别遇上,舜音扯了马缰,快马奔往右侧方向。 一片陡峭的石坡,两边峭石嶙峋,夹挤出一道缝隙,自当中居高临下望出去,远处即是鄯州兵马营驻扎地。 穆长洲回身下坡,对身后道:“全都退走,不必探了,等着接手。” 胡孛儿搓着手笑一声,跟上他,随即就想到了舜音,泄气道:“只是姓于的老小子防得还挺严,竟派人巡出来这么远,夫人那样的怕是已遇上了,虽说可以声称迷路,但到时候少不得要怀疑军司来过。” 穆长洲口中冷笑一声,没说话,翻身上马,立即往回走。 胡孛儿只好闭了嘴,领着斥候与其他人都上马往东去了。 穆长洲快马行到一半,看到地上有被风吹去了一半的马蹄印,自鄯州兵营方向而来,他们竟然一路巡到了这里。他转头扫视,没见到舜音,又策马往前。 一行弓卫拦在前方,横成一排,似是已拦了许久。 穆长洲近前,扫视一圈:“可曾遇到巡兵?” 当先一名弓卫抬手道:“刚走,是鄯州兵马。夫人先前见躲避不过,早让我们拦于此处,见到他们就说军司与夫人一直在南城门下观景,不愿被打扰,特命我们远来此处拦护,他们在四周看了一遍就走了。” 穆长洲又看一眼周围:“夫人呢?” 弓卫道:“夫人说要装作人在南城门处,不能被看见,独自往右去了。” 穆长洲打马往右,一路过去空旷平坦,视野无阻,并没有适合躲避的地方。 他忽而想起什么,策马往前,很快下了马,踏过一片横坡,直下洼地。 这里离南城门还有距离,但离城外营地很近,这片洼地其实是营地附近挖出的沟壕,壕壁挖就深洞,以木支撑,是用以防范和藏设军械之处,非战时不常用,已经杂草横生。 穆长洲握着弓,在沟中走了几步,细细听着动静,眼睛盯住一方孔洞,离了大概十几步站定,自身后抽出支箭。 他没开口,因为不确定是不是舜音,拉弓朝着洞口,看了许久,忽而松手射了一箭。 舜音手拿帷帽,坐在洞中,正蹙眉算着过了多久,忽见杂草丛生的洞口“唰”一声轻响,霍然射来了一箭,一愣,继而就听见了穆长洲的声音:“出来。” 她顿时朝洞外看去一眼,他竟用这种方式叫她?为防他再射,她只能先将手中帷帽丢了出去。 外面立即又传来穆长洲的声音,稍带了笑意,重复一遍:“出来。” 舜音抿住唇,探身出去,一只手已伸过来,握着她手腕一拉,将她拉出洞口。 “竟真是你。”穆长洲打量她,目光渐深,“音娘怎会想到躲在这里?” 舜音冷脸道:“不是穆二哥说最好别让人遇到?” 穆长洲说:“我是问,音娘怎知这里可以躲避?” 舜音眼神一动,当然是在东城门外的营地里见到过了,还算过距离。那里既然有,这里自然也有。 比起眼力,她最值得骄傲的其实是她的记忆力,只要用心记住的,就不会忘记。即便是多年前游记里只看过一遍的十里亭也会记住方位,何况是这样的兵事布防。所有记入折本的内容也全靠记忆,回去默写。 但她只是淡淡回:“跑来时偶尔看见了。”说完一动,才意识到手还被他握着,隔着衣袖也能觉出他手上力道,腕上一圈温热,挣一下手腕。 穆长洲看一眼她手,松开了手指。 舜音此刻心中有气,捡了帷帽,转身往上走。 出了壕沟没几步,一名弓卫打马而来,牵来了舜音那匹骝马,飞快报:“军司,仍有鄯州巡兵出没,可要继续阻拦?” 穆长洲刚才看舜音上壕沟时的路径都熟悉无比,眼睛一直盯着她:“拦着,请夫人上马。” 弓卫将马引至舜音身前,飞快打马回去阻拦。 舜音拂去衣上尘灰,戴上帷帽,垂纱后的脸仍冷淡:“穆二哥今日用我够多了,既已返回,自己处理即可,我观我的风物去了。” 刚要走出,肩被按住了,她回头,穆长洲正带笑看着她:“说好了你我是一同出来游览风物,怎可不同行?”说完忽然伸出手臂。 舜音腰上一紧,已被他手臂揽住,人一轻,被携着直接送上了马背,一把抓住缰绳,愕然回头看着他。 穆长洲收回手,翻身上了自己的马,抓着她马缰一拽,将她的马拽至身边,低头,正好凑近她右耳边:“音娘真是比我想得还要聪明。” “……”舜音心头一跳,扯了下他手中缰绳,没扯动,只能挨着他在马上坐正,暗暗缓一口气。 身下马一动,他已打马往前,手中仍扯着她的马在身边,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第十二章 舜音后来是被一路牵着马带回城中的。 何止,自城中直到军司府门前,穆长洲也都亲手牵着她的马缰,两匹马始终贴近而行。即便隔着垂纱还低着头,她都能感觉出一路上有多少目光落在她身上…… 午后的日光自门外一直照到桌角,终于有了暖意。 舜音捏着笔,合上手中折本。 刚写完南城门外的几句描述,不免又回想起那日的情景,心中仍隐隐不快。 胜雨忽从门外走入,双手捧着一份帖子递到跟前,高声道:“夫人,有请帖送至。” 舜音回神,伸手接了过来:“何人送来的?” 胜雨回:“是陆刺史,来请夫人参加浴佛节。” 舜音展开细看,的确是陆迢写的。河西之地佛风盛行,凉州每年的浴佛节都会举办盛会,陆迢怕她不知,特来邀请,只是送帖太晚,今日已到日子了。 舜音想起那日去寄信时就听他说过城中将有什么盛会,原来就是这个,收了帖子起身:“那就去吧。” 胜雨请她去妆奁前梳妆,一边道:“凉州浴佛节都在晚上,夫人可要等军司回来后同往?” 舜音不禁往门外瞥一眼,穆长洲从那日之后就没见到人了,这些时日大约连府上都没回过,果真是她这个幌子好用,用完就丢。 “不必,我自己去。”她淡淡说。 心尖意 第13节 胜雨看看她,那天府上所有人都看见军司携同夫人回来,还亲手牵着她的马缰,一路都形影不离,还道是军司与夫人感情愈发浓厚了,此刻又觉得有些古怪,只好不说了。 出门时日头已斜,天色将晚,不过盛会既然在晚间,恰是正好。 胜雨挑了府上十余名侍从一同出行,以防人多。马车行至城中大道,果然行人已多了起来,好不容易才缓慢地驶到地方。 舜音早已听见外面鼎沸人声,挑开竹帘下去,四处是人,一派繁华喧闹之象。她有些嫌吵,往边上走了几步,转头见陆迢已自道边馆舍中快步迎出。 一看到她,陆迢眼神一亮,继而抬手:“夫人恕罪。” 舜音还礼,还道是因为请她晚了的缘故,尚未开口,却听他接着道:“那日夫人的家信本要寄出,不想后来还是军司来寄的,我答应了夫人却险些没办好,实在惭愧。” 舜音想起穆长洲说他已做不了主,料想他早已没有刺史权力,哪能怪他,也不好直言,只说:“刺史不必放在心上,是凉州本就不该如此。” 陆迢叹息:“非常时期罢了,河西腹背皆有强邻,为防军情泄露,谨慎也是应该的,以后就好了。” 舜音心想原来是用的这个理由。河西背有西突厥,腹有吐蕃,确需防范,这么一说查信倒变得合理了。 说话间已走入馆舍,四下只有几个往来小卒,都在往门外奔忙。 陆迢请她在舍中胡椅上就座,又在案头上为她舀了一盏刚煮沸的茶汤:“夫人在此少坐片刻,原本今年总管和总管夫人也要参会,但因鄯州都督的事不来了,稍后便请夫人去敬首香吧。” 舜音早发觉能从他这里得知不少事情,今日才会欣然赴会,此时听他提及鄯州,在椅上坐下,故意问:“鄯州都督剿匪到今日才走?” 陆迢刚想说,又道:“算了,毕竟是官场中事。” 舜音斟酌一下说:“不知陆刺史有没有听闻过我在撰写见闻的事,如今四处观望风物,独缺轶事,大约也只能从陆刺史这里听来一些了。” 陆迢立即道:“早听说了,夫人真乃人才!只是这些事也要记入见闻不成?” 舜音淡笑:“哪些能记,哪些不能记,我还是知道的。” 陆迢放了心,他久在此地,好不容易得遇长安而来的舜音,确实亲近,也不瞒她,隔着案头坐下,声音小了许多,一五一十详细说出。 舜音靠右侧坐,偶尔观一眼他口型,听清了内容。 鄯州离凉州不远,此番才被选中调派兵马前来剿匪。不想鄯州都督于式雄亲自带了五千精锐前来,却一无所获。 凉州总管生怒,认为区区商路小贼竟让凉鄯二州兵马都奈何不得,有碍颜面,准备另派他人统领鄯州这五千兵马,再增派凉州兵马,一起尽剿匪寇。 然而于式雄却不愿让出领兵之权,自称要继续统兵再剿。 凉州总管尚未应允,忽而得知他剿匪时营中兵马并未尽出,私留了千余人还准备哗闹生事,勃然大怒,直接褫夺了他领兵之权,下令将他所带兵马悉数交由凉州统领,当日就遣他回了鄯州。 “正因此,总管夫妇也无心参与盛会了。”陆迢说到此处忽笑一声,“原本于都督与军司不睦,还怀疑此事与军司有关,但总管得知他剿匪失败召集官员商议那日,军司偕同夫人出南城游览风物去了,不在城中,根本没见过总管,当日满城都见到你们同出同归,何来军司参与夺他兵马一说。” “……”舜音明白了,所以穆长洲那日特地带她出行,就是要做到既不在城中,又能拿到鄯州兵马营里的军情。 如今便干干净净接收了对方五千精锐。难怪最近不见踪影,原来是忙这事去了。 料想于式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带兵前来时就防了一手,特地留了千余人在营中按而不发,还派人四处巡逻。若是总管派别人接手他兵马,便让这千余人在营中哗闹生事,造成鄯州兵马难以被凉州所管的架势。 偏偏弄巧成拙,留兵不发的事被斥候探到,惹怒了总管,五千精锐到底还是易手了。 她想了下说:“那现在领兵剿匪的是军司本人了?” 陆迢好笑:“夫人怎么反倒问我?”却也接着往下说了,“哪里是军司,先前几次剿匪收效甚微也都不是军司领军,军司早不管这些小事。此番兵权交给了佐史张君奉,只因他先前支援于都督迅速。” 舜音心想这与交给穆长洲有什么分别?反正兵马入了凉州,就都在他麾下了。他一定是把每一步都算好了,还拉着她参与了一番…… 才一盏茶的功夫,外面天色已暗下,街上声音也大了起来,陆迢起身道:“盛会要开始了,夫人请出去观礼吧。” 舜音跟着起身,往外走时又问了句:“你方才说于都督与军司不睦?” 陆迢点头:“这不奇怪,我来凉州晚,听闻军司是文人出身,又年纪轻轻就在河西位高权重,少不得会有人看不惯眼。” 舜音心里过了一遍,没说什么。 外面天已黑下,但街上灯火通明,亮若白昼。路上的行人比刚来时更多,街道已然水泄不通。 胜雨等在门边,叫护卫在两侧分开人群,才得以让舜音跟着陆迢往前。 没几步,走到一处高台下,台高一丈,上面正中摆着一座半人高的金塑佛像,四周环绕彩绸干花,香烟袅袅,大约是专为此番盛会所设。一圈僧人围绕着佛像在敲钵念经。 台下还有兵卒守卫,几名青衫文官领着家眷都等候在台下,尚未往上走。 陆迢领路,请舜音先往上行。 舜音跟他上去,环顾四周,凉州胡风盛行是事实,几乎道上挤着的人群中有一大半都身着胡衣。反倒是她,一身高腰襦裙,因要参与佛事也未戴帷帽,露出高挽的发髻,看来如同异类。 陆迢在旁看她两眼,却道:“今日一见夫人就想说了,夫人入凉州,便如长安吹来的一道强风啊。” 舜音尚未说话,他已自一旁小卒手中取来一支点燃的长柄香炉,递了过来。 “夫人代表军司府,请先进香吧。” 舜音看一圈四周,她本不信佛道之事,但眼前如此大的阵势,自然不能怠慢,接了香炉,走向佛像。 今日城门不闭,一行人马刚自东城门外赶回,至城中大街时,路已不通,只好停下。 穆长洲坐在马上,隔着人群,离得尚远,一眼看见高台上的身影,身着鹅黄宽袖上襦、绛色石榴裙,高腰轻束,云鬓巍峨,臂挽披帛,正双手挑香敬于佛前。 胡孛儿跟在后面,嫌堵得难受,骂了两句,转头见他已从马上下来,立即也跟下马。 张君奉追了过来,下了马,到他身后低声说:“军司,兵马接手了。” “嗯。”穆长洲将弓交给身后弓卫,示意他们牵马先回,往前走。 胡孛儿和张君奉跟着他往前,忽而抬头发现高台上站着舜音,不禁对视一眼,又看一眼前面的穆长洲。 台上进香完毕,佛前打坐的老僧捻着佛珠还礼,按例要为进首香的施主念经祈福。 陆迢在旁道:“此乃军司夫人,渤海封氏贵女,远自长安而来。” 老僧点头,知道了身份,低低为其念诵。 陆迢对舜音道:“高僧也曾去过长安,见过不少达官贵人,说不定还曾见过夫人。” 周围太吵,舜音看他口型才听出他说什么,摇一下头:“没可能。” 老僧刚好念完,睁眼忽道:“不问红尘俗事已久,但封家尚且记得,以往在长安大慈恩寺中参加法会,得见过百官,其中就有封尚书。” 舜音顿时抿唇。 老僧边忆边道:“那年高中进士曾在雁塔题名,似也有封家人。” 陆迢顿生惊奇:“竟有此事?” 舜音没料到这竟真是个去过长安的僧人,转过头说:“高僧错记了,那不是封家人……” 话音戛然而止,忽而扫到一道长影,她目光看了过去,彼此视线相撞。 穆长洲就站在台下,身上袍衫紧束,腰间配有横刀,显然是刚从城外返回,眼睛看着她。 一瞬间,恍如还在七年前的曲江夜宴,只是人已不是当年。 她转开眼。 穆长洲立于灯火暗处,看见她眼神,嘴边轻轻一牵,知道她还余气未消。 她性子冷,生气也不外露,但连眼神都是凉的,偏偏配着这么一身装束,艳艳夺目。他忽而想起,她小时候也总露出这样的神情,如此冷淡,真是丝毫未变。 浴佛开始,清水沿着佛像顶部汩汩而下,浇灌金身,台下顿时善男信女念祷声一片,声音又乱又杂,开始拥挤向高台。 陆迢都不得不出面维持。 舜音被吵得听不清周围言语,看口型又人员纷乱,转身想从台阶下去,奈何下方那些青衫官员们都携带家眷登了上来,堵在那里。她心头烦闷,又不好表露出来,一手抚了下左耳,退到边沿。 忽见那些官员都退开了。 舜音抬眼,看见穆长洲不疾不徐走了过来,伸手在她肩上一带,自己拦在右侧,带她往下走。 方才念经的老僧忽而道:“这位不就是当年封家的进士吗?” 舜音听见半句,停步,身旁穆长洲只看了老僧一眼,并未多言,手又在她肩上一带,往下而行。 陆迢在那里道:“高僧认错了,那是我们凉州行军司马。” 老僧念了一句佛偈,不问是否。 台下的张君奉和胡孛儿听到老僧言语已经愣了,互相对看,都没回味过来。 一左一右地贴着道边走出去许久,远离了人群,四周才安静一些。 舜音自他身侧退开一步说:“就不谢穆二哥了,毕竟穆二哥也得了我的相助。” 穆长洲转头看她,嘴边露笑:“确实。” 舜音没说话,去找自己的马车。 胜雨跟过来,手中端了杯香药糖水:“这是祈愿用的,夫人还未祈愿。” 舜音回头,远远看见台上有人端着糖水敬献佛前,确实是祈愿用的,看一眼穆长洲,接过杯盏:“那就祈愿穆二哥以后做什么都用不上我。” 穆长洲看着她,一伸手,将杯盏接了过去,直接仰脖饮尽,似是故意:“这靠祈佛恐怕没用。” 第十三章 舜音唇张了张,差点没说那是给佛的,随即就看见他眼神,也看不出还对什么神佛有敬畏之意了。 算了,哪能忘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君子。她干脆转身往回走:“反正祈完了,我回去了。” 穆长洲看着她走了出去,将杯盏递给胜雨。 侍从们先前特意将车赶远,以避开人群,现在才引了过来,就停在几步之外。 舜音走过去上了车,刚要坐下,听见胜雨的声音在外说话,靠近窗格才听清:“军司的马已牵回,还请登车与夫人同回。” “……”她想了一下,刚才确实没看见他的马,无言坐正。 外面胡孛儿和张君奉似乎过来了,穆长洲的声音不高不低,与他们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就没了声音。 紧跟着车门竹帘被掀开,舜音抬眼,他已自外进来,衣摆一掖,在她右侧坐下,仿若理所应当。 车往前驶动,竟真成同车而回了。 舜音不做声,也不看他,眼神落在一边窗格上。车中昏暗,偶尔有道旁灯火照入,映出他身影,高大倾斜的一道覆盖在她的身影上。 穆长洲也不说话,刚才那句实在故意,看得出来,再说她只会更冷,不如见好就收。 城中依旧热闹非常,即使车驶出很远都能听见人声。 直到军司府门前,车停了下来,胜雨在外面请他们下车,舜音身动一下,目光才瞥向穆长洲。 心尖意 第14节 车中昏暗,他动一下腿,脸转向她,看不清神情,忽然说:“对了,今日收到这个,险些忘了要给音娘。”说着一手自衣襟间摸出什么,搁在她膝头裙摆上,而后一手挑起竹帘,出去了。 舜音愣一下,摸了一下膝头,似乎是个信函,立即拿在手里,探身出车。 穆长洲已先一步进了府中,解了腰间横刀递给迎接的昌风。 舜音刻意慢行,自廊上过去,进了后院,边走边借着廊中灯火看了两眼手中,确实是封信函,脚步顿时快了,直往房中。 房中已点了灯,她合上房门,去桌旁挑亮灯火,看清了信封上的字,自秦州寄来,心中已按捺不住快跳了几下,飞快拆开。 是封无疾写来的回信。她的信被穆长洲以快马送出,他回复得自然也快。 舜音细细地看,封无疾说自己一切都好,她那封“家信”已认真读完,为免挂忧,附带自己手信一封,当晚就由千里快马送往了长安。 看起来,仿佛是在说因担心远在长安的母亲挂忧,他手书一封信,连同她的信一起连夜送去给母亲看了。但其实只有舜音知道,他写的信是对她那封信的详细解读,寄往的是长安宫廷。 其后有两个没头没尾的字:甚悦。 舜音唇边慢慢露了笑,他说的是圣人甚悦。那说明没错,圣人确实重视边防,难怪允他用千里快马,还这么快就给了回应。 后面还有几行字,却只是家常嘱咐了。封无疾挂念她,几乎将她的所有事情都问了个遍:在凉州可吃得惯、住得惯?气候可还适应?有没有身体不适?请她千万保重身体,注意安全……看其言辞,都快恨不得追来亲眼看看了。 最后他又连连追问:新婚丈夫对她如何?到底是哪位凉州官员? 舜音才想起自己写信给他时,只注意写观察到的情形,反而把自己的事情给忘了。 她收了信,匆匆走到窗边,朝外看一眼,刚好穆长洲走入后院,正一手解着袖上护臂,忽而偏了下头,目光似要看来。 她立即合上窗,回头时唇边不禁又笑一下,看看手里的信,心里总算舒服不少…… 城中几乎喧闹了一整夜,到了凌晨方才彻底安静。 军司府中一早开始忙碌,昌风走至东屋外,见门开着才走近,果不其然看见舜音已经早起,高声道:“夫人,昨日剿匪已结束,今早接到总管府令,军司府午间设宴为佐史等将士庆功,军司让请示夫人,是否赴宴。” 舜音毫不意外,张君奉领了兵权去剿匪,哪能不成功,自然有功可庆了。穆长洲协掌军政,会在军司府里设宴也不奇怪。 那看来昨日他们自城外回来时就已经成功接手鄯州兵马了。 偏偏她还得装作刚知道的模样,想了想说:“这是军司政事,我就不参与了。”顺带朝主屋那里看一眼,屋门紧闭,早起就没看见穆长洲,大概是一早就出后院了。 昌风称是,退出后院复命去了。 舜音在房中待着,那封回信还一直揣在袖中,拿出来再看一遍,确定一个字都没漏看才又收起来。 时将近午,张君奉自总管府复了命,快马赶到了军司府门前。 下了马,他随侍从进了府门,立即就问:“军司何在?” 侍从回:“应在厅中。” 张君奉立即脚步匆匆地往厅中走。 一进去,厅中案席已设,穆长洲就在上方主案后坐着,手中刚合上一份军务公文,看到他进来,抬一下手,示意他坐。 张君奉没心思坐,快步上前:“军司藏得真深。” 穆长洲看他一眼:“怎么?” 张君奉道:“我道那老僧为何说那番话,回去细想了许久才想明白。” 门外脚步声急,胡孛儿正好大步赶来,进门时刚好听到后半句,巴巴凑近:“什么?佐史想明白什么了?” 张君奉白他一眼,又离近穆长洲一步:“军司曾在长安高中进士,别人不知详细,我还是知道军司在长安住过几年的。想来那老僧认你为封家进士并非全错,恐怕是因你当时人在封家,而被当成了封家人。” 穆长洲什么都没说。 张君奉见他没有言语,便是默认了,没料到自己竟猜对了,震惊地站直,口中嘀咕:“还真这么巧?” 昨晚穆长洲走后,他本想等到众人散去,再好好询问一下那老僧。不想老僧说不问俗事就不问了,很快就离开高台走了,甚至眼下都已离开凉州,直往西域去了。 胡孛儿也不傻,听了这几句就已想起昨晚浴佛节上的事,目光直往穆长洲那里瞄,瞄着瞄着,眼都不可思议地瞪圆了,挨到张君奉跟前挤眉弄眼,还想知道详细。 张君奉没理会他,又看一眼穆长洲,低语:“总管定然不知此事。” 穆长洲仍未言语,只笑了一下。 厅外已赶来其他几个剿匪的副手将领,在门边齐齐向穆长洲见礼。 侍女们随之进入,开始摆菜送酒。 张君奉和胡孛儿顿时心思全收,互看一眼,各自闭嘴坐去案后。 过午许久,舜音已在房中用过饭,一边思索着要何时回信,一边走至门口,往外院看。 刚才还有些动静,现在已全然听不见了,说不定宴席已经结束了。 她猜穆长洲今日即便不出府,也会在前院与他们议事,一时半刻应该不会回后院,刚自袖中又取出那封信,一抬眼,正好看见穆长洲的身影。 他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穆长洲进入后院就看见了她,本要走庭中,脚步一转,走了廊上,直到东屋门前,看一眼她手中:“音娘今日避宴,是在忙着看信?” 舜音手往袖中塞了塞,唇边又若有似无地一牵,淡淡道:“没有,只是觉得那里都是武将,我去又没什么话说。” 穆长洲看到了她唇边那点笑,多看了两眼,昨日还脸色冷淡,一封信就有笑意了。 舜音看了看他,忽而问:“今后寄信也如之前一样?” 穆长洲说:“自然。” “……”那不还是要查。舜音无言。 胜雨领着两个侍女走了过来,看到军司在,都垂首停在后面。 穆长洲回头:“有事?” 胜雨答:“行将换季,来请夫人量衣,好添置衣裳。” 舜音来时确实落魄,只不过绿锦包裹里装了两三身衣裳,连新妇礼服都是由圣人所赐,新衣几乎都是来凉州后添置的,皆由胜雨安排。 昨日她参加浴佛节,胜雨便知此后类似大事小事不少,及时招了侍女来再添衣物。 穆长洲闻言点头:“量吧。” 舜音还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说完竟然直接进了自己房中,从她身旁而过,擦过门上的占风铎,带出“铛”一声脆响。 胜雨立即道:“军司难得也在,不如一同量衣添置。”说完看向舜音,毕竟这是她这个妻子该安排的事。 舜音眼神闪一下,只好说:“那请军司先量吧。” 穆长洲在榻上坐下,今日不曾出门,他袍衫宽系,袖口未束,一副闲雅之态:“不必了,昌风熟悉,她们自然清楚。” 胜雨垂首称是。 舜音见他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只好走回房中,张开手臂,任由侍女上前量体。 穆长洲坐着,看她已刻意侧过身去,侍女拿着细绳绕过她腰肢,轻轻收束,绕出纤柔的一截,她脸也转向了别处。 他上下看了一眼,目光自她腰间,转去她侧脸。 直至侍女量好退了出去,胜雨也告退去取绸缎,他忽而问:“音娘信中怎么没提到你我婚事?” 舜音一怔,冷不丁听见这一问,差点没来得及思索,转头看他,已经反应过来:“你看过了?” 穆长洲提了提嘴角:“我好像只说过上封信不看。” “……”舜音只一瞬就定了心,没事,封无疾回信并没有提到什么,都是寻常语句,只是说得隐晦罢了。她想了一下说:“我原不知道寄信这么麻烦,本打算下次写信再详说的。” 穆长洲不置可否,随口般问:“那下次你要怎么说?” 胜雨已匆匆返回,手中托着几块绸缎,垂首近前,请舜音挑选。 穆长洲暂时没再说,只看着她。 忽见舜音回头自几块绸缎中拿了一块深色锦缎,走近过来,在他肩头一搭,回头对胜雨说:“这个适合军司,给军司留着。” 胜雨立即称是。 穆长洲看了眼自己肩头,她拿着深锦的手指葱白,一下抽走,连带锦缎在他颈边刮了一下,轻微的痒,不禁看她一眼。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转头放下锦缎,之前说什么,自然也断了。 第十四章 当夜凉州难得落了阵雨,却连地都没怎么打湿就停了,自然也不会妨碍到第二日外出公干。 一早,穆长洲走出主屋,昌风已候在门前,双手捧着他的横刀,禀报说:“已去请过夫人了。” 穆长洲往外走,没几步,看见从东屋房中走出的舜音,彼此恰好在廊边碰头。 舜音穿着便于出行的绿绸窄袖襦裙,拿着帷帽,得知今日要外出,准备得很快,出来一看到他,目光一动,找话一般先说了句:“为穆二哥选的锦缎已送去赶制袍衫了。” 穆长洲闻言笑了笑,顿时想起昨日情形,从她房中离开前,她口中就只剩说衣裳的事了,今日见到竟又提起。他踏上回廊,与她一同往外走:“那就有劳音娘了。” 舜音跟着他脚步,随口接:“穆二哥喜欢就好。” 胜雨跟在她身后,与一旁的昌风对视一眼,忽又觉得军司与夫人感情更好了。 出了府门,舜音走慢一步,看着穆长洲佩刀带弓后先上了马,才戴上帷帽,走去一旁上马,心里琢磨着回信的事。 昨日在她房中是将他问的话给岔开了,后面信要怎么回却还没想好,思来想去,连累她一整晚都没睡好。 还没想完,忽然觉得有目光盯着自己,舜音坐上马背,转眼看去,在一排弓卫前面等着的张君奉和胡孛儿早坐在马上,此时几乎同时转开了目光,一个扯着络腮胡须,一个看似在望天上阴云。 她扫视二人一眼,觉得他们今日古里古怪,也无心理会,扯了缰绳,照旧去了左侧。 队伍出发,已然轻车熟路。 今日似是诸事繁杂,刚到东城门下就停顿了下来。 城头上的守城官急忙下来,在穆长洲马前站着,恭恭敬敬地递交上城防记录文册,汇报了一番城守军务,最后又汇报起信驿情形:“近来寄信不多,驿卒查验都无异常。官员家中寄信本就少,近来更是一封也无。” 穆长洲翻过文册,递还给他:“有事再报。” 守城官领命回了城上,队伍才又接着往外出城。 舜音听完守城官那几句话,眼睛已忍不住悄悄去看设在城下的那间信驿。 凉州如今除了陆迢外,都没什么外来官员了,哪还有什么官员会写信寄出,也就她会烦恼此事了,那不就成了专查她一人了?她手上扯了扯缰绳,转头去看右前方的穆长洲。 似有所感,他也刚好朝她这里看来。 隔着垂纱,舜音目光还没与他碰上便转过了头,装作认真去看城门外的前路。 心尖意 第15节 不过才刚出东城门,一匹快马就飞奔到了跟前,身后拖着老长的一道尘烟。 舜音转头看去,马上的是个兵卒,直奔队伍而来,停下后来不及下马,先向穆长洲见礼,又急忙向张君奉禀报:“佐史,营中生事!” 张君奉一听,打马往外一步:“那就是我领的营中有事了?” 穆长洲道:“你先去。” 张君奉领命,立即策马随兵卒快马而去。 穆长洲领队往前,按原速前行。 舜音已经记住路线,还是去之前营地的路。 很快就到了地方,营地已经大了许多,原先背靠山石的营地已经横向延伸出去,营帐也增加了不少。 舜音扫视一圈,心想应当是鄯州的那五千精锐加入了。 刚到营门前,张君奉已经出来,竟还骑在马上,身后营地中兵卒们都手持兵器,似乎刚刚平息纷乱,尚有些许嘈杂声响。 张君奉打马到了穆长洲跟前,立即道:“军司,原鄯州兵马里的领兵副将生事不从,已被拿下。” 穆长洲点点头,似也不意外,坐在马上说:“审问清楚有无预谋,有无煽动,问清楚了再送他上路。”语气温沉,命令冷肃。 舜音诧异地转头看了过去。 穆长洲似是想了起来,转头朝她看了一眼,继而一扯缰绳,往她左侧去了。 张君奉和胡孛儿立即打马跟了过去,他去那边下令了。 舜音没再听清他说什么,只看见胡孛儿和张君奉一先一后朝营中去了,不过眨眼功夫,里面就安静了下来。 她轻轻抿住唇,朝左边马上的身影看去一眼,不是惊讶这样的军令,军中生事本就是重罪,而是惊讶这话从他口中说出竟如此平静,如同一件再随意不过的小事一般。 穆长洲并未进营,直至一名兵卒来报事已平息,他才打马回到舜音右侧,看她一眼说:“走吧。” 队伍自营前过去,继续前行,仿若无事发生。 舜音握着缰绳,也当做无事发生,只又往他身上看了两眼,没来由地想,他对抓到的中原探子不知会如何处置…… 队伍在一直往东而行。 舜音收敛心神,跟在穆长洲左后侧,默默算着距离,已经往东走了很远,远到甚至让她觉得都是在往中原而去了,看一眼天上,连原本阴着的天也露了日头。 后方一阵急切马蹄声,张君奉和胡孛儿已经快马赶来,直奔穆长洲而来。 舜音瞥见,转过头去没多看,知道是营中的事处理好了,他们是赶上来复命的。 果然,张君奉近前就报:“军司放心,已办好了。” 胡孛儿不屑地大声嗤笑两声:“闹事时没轻没重,要处置时就知道连番求饶了……” 穆长洲忽而看他一眼,扯了缰绳,往左打马出去一段。 胡孛儿被他一看就噤了声,会意地跟过来,干笑着低声了点:“军司这是照顾夫人呢。总算从佐史那里听来点详细,军司与夫人还有渊源,怪不得新婚时见着就亲昵。想来我迎亲还是有功,军司如今夜夜宿在温柔乡里,还带有故人柔情,这不更得赏我?” 张君奉跟来一旁,听见他这露骨浑话,白他一眼。 穆长洲嘴边一笑,夜夜宿在温柔乡,故人柔情?眼神往舜音身上看去,她坐在马上,转头看着别处,似乎也不关心这里。他看一眼胡孛儿:“将详细报给我。” 胡孛儿顿时收敛,不再玩笑,将营中处理的详细情形一五一十报给他。 舜音扫视完一圈周围,将距离算过,地形也看完了,回头再看那三人,他们停马在左侧,仍在说话。 她干脆打马出去一段,往东南向看,日光淡薄,云仍阴沉,隔了层雾气一般茫茫沉沉,什么也看不清。那里是秦州方向,虽然离了数百里之遥,什么也不可能看见。 又开始想信该怎么办了。她抚一下垂纱,蹙眉低头,忽而看到地上一串马蹄印,连忙一扯缰绳,身下的马及时被扯开,才没踩踏上去。 “都别动。”穆长洲忽然说。 舜音抬头,见他早已从左侧回来,一扯缰绳,往前踏上一片土坡,立在那里,似是听着动静,只片刻,从马上下来,下令说:“暂停查一遍。” 众人立时纷纷下马。 舜音看他两眼,上次就见他有过这般举动了,跟着下了马。 穆长洲已松开马缰走了过来,边走边看了眼胡孛儿。 舜音见他直往自己跟前而来,瞥一眼地上,猜他大概是发现了,让开两步。 胡孛儿接到他眼神已跟来,看到地上,立即蹲下用手去摸那蹄印查看。 穆长洲垂眼看了两眼,转头看一眼舜音,她脸又看向了别处,仿佛根本不关心这个,但他方才分明看见她及时避开了这串马蹄印。 “军司,像是中原的马。”胡孛儿粗声说,“凉州不钉此类马蹄铁。” 舜音不禁瞥去一眼,隔着垂纱蹙了蹙眉,转身走开几步,心想早知就直接将它踏去了。 “音娘以为呢?”穆长洲的声音忽到了右侧。 舜音一怔,看过去:“穆二哥怎么问我?” 穆长洲已然走近,看她一瞬:“我远离中原许久,不清楚中原情形了,音娘刚来,也许清楚。” 舜音稳了稳心神,面上毫无波动:“我又不懂这些。” 穆长洲没说什么,只眼神仍看着她。 舜音隔着垂纱瞥见他眼神,故意岔开话问:“穆二哥方才叫停,去听什么了?” 胡孛儿站起来,在那头得意道:“自然是听动静,军司向来耳力极佳!”说完忽然瞅她,“嗯?你不应当知道么?” 舜音扭头看他一眼,什么叫她该知道?随即看到他狐疑的圆眼,又看一眼他身旁瞟来眼神的张君奉,回味过来。 穆长洲又看一眼马蹄印,猜测来人早已走远,示意他们去边上再看一遍。 胡孛儿和张君奉领人去了周围。 舜音看他们走开,压低了些声问:“穆二哥告诉他们你我过往了?”刚问完,看见穆长洲抬眼看来,眉峰似微微挑了一下,嘴边露了一丝笑。她蹙眉:“怎么?” 穆长洲防其他人听见,走近一步,转头,刚好靠近她右耳不远,低低说:“没什么,只是在想你我有哪些过往罢了。” 舜音抿唇,没什么过往,仔细计较也就是拒婚了,忽而明白过来,难怪他知道拒婚的事。又想起总管夫人给她书时说的话,一定也被他听见了,他才会说那里面东西她用不着,不禁看他,耳边已经有些发热,“你……真耳力极好?” 穆长洲说:“耳力尚可,也略通唇语。”说到此处忽而一顿,看一眼她左耳。 舜音下意识问:“又怎么?”生怕他又问马蹄印的事。 穆长洲看了看她脸:“没什么。”说完走出去继续查视四周。 刚才差点想说巧,他们成了夫妻,竟像是注定好的。但只在心头一过,便咽回去了。 第十五章 四周都搜查了一遍,果然一无所获。 张君奉先领人回来,走回那串马蹄印前,思索着道:“中原的马能来了这里,也许对附近已很熟悉了。” 胡孛儿紧跟其后,手按着横刀,粗着嗓门回:“那怎么可能,他们连探子都进不来!”说到此处停一下,眼瞅瞅舜音,觉得中原探子这些话还是不要当她面说的好,转口道,“要不然咱们再往东去追追看?” 穆长洲手提长弓,自十几步外走回,垂眼看着那串马蹄印,没说话。 舜音站得不远,听到了他们的话,心中微微一紧,捏住袖中手指,难道是封无疾按照她给出的消息派人来的? 偏偏逢上昨夜有雨,留下了痕迹……但她随即就觉得不该,她还在这里,封无疾行事不会这么莽撞,何况派人来又有何用,还不如她身在此处看得多。 她转眼看向那里,忽见穆长洲抬了头,似要发令了,差点就想开口,但还是忍住了。 偏偏穆长洲眼神又看了过来:“音娘如何说?” 怎么又问她?舜音想了想,说:“我只担心今日什么风物都见不到了。”说完隔着垂纱与他对视一眼,坦然站着,仿若就是随口一说。 胡孛儿心想正忙着呢,瞪圆眼瞅她:“夫人只关心这个?” 舜音反问:“那我该关心什么?” “……”胡孛儿被噎了一下,忽而想起来,看向穆长洲,“军司方才可是要下令?” 穆长洲眼看着舜音:“我正要下令往回走,向西查视。” 舜音抿唇,默默转身,走出去牵马,心想还好,差点以为他就要下令往中原方向去查了。 弓卫将马牵来,穆长洲翻身上了马,下令说:“即刻返回,向西而行,绕城走。” 众人纷纷上马。 舜音也坐上马背,跟去他左后方时有意落后了一截,装作对这些都漠不关心,边打马缓行边转头去看四下,只当是真在找寻可以观望的风物。 张君奉看她离远,打马接近穆长洲,低声问:“军司真打算向西而查?” 穆长洲点头,中原的探子不可能短期内再来,一块马蹄铁,河西之地也不是不能故意仿冒。 但想了想,也不能有疏漏,他朝后方的胡孛儿看一眼,颔首示意他近前。 胡孛儿立即打马靠近:“军司有何吩咐?” 穆长洲压低声说:“中原方向的动静也留意一下。” 胡孛儿领了命令,又打马回后方去了。 舜音只听见几句低低的说话声,转头看过去,队伍已恢复如常,穆长洲仍行在她右前方,当先领着队伍。 只不过速度不快,一路边走边四下查看。 直至天上日头更高,已快过去一个时辰,穆长洲抬了一下手。 众人停下,胡孛儿一下跃下马,直奔前方侧面土坡而去。蹲在坡边扒来扒去观望许久,他站起身喊:“还真有!” 张君奉打马过去,回头对穆长洲道:“是与先前一样的蹄印,多了一串。” 穆长洲看向前方:“你候在此处,保护夫人。”说完又看一眼胡孛儿,“你点几人,随我走。” 胡孛儿立即上马,招了几名弓卫,跟上他。 穆长洲转头看一眼舜音,回头策马,领着几人快马奔出。 舜音坐在马上看他驰马而去,暗松一口气,没想到竟然猜对了,果然不是中原方向来的马,只是不确定是不是他们河西境内自己人在故弄玄虚了。 她轻扯缰绳,转头看见打马在旁的张君奉,想了想,故意说:“军司掌管凉州军政,又参理民政,已是身居河西要职,难道在河西境内还有人能与他作对不成?” 张君奉领着剩下的弓卫,本已打算晾在一旁再充作一回便宜护卫了,不妨她今日竟主动开口与自己说话,看了她两眼才道:“夫人不会以为军司的位子这般好坐吧?军司可是七年来一步一步才走至今日的。” 舜音眼神动了动,忽而想起陆迢说过穆长洲是文人出身,又年纪轻轻已身处高位,有不少人看他不惯,也许是真的,便抿唇不说了。 心尖意 第16节 张君奉也不再多言,怎么看都觉得这位夫人就是花架子一个,想得也未免太简单了,竟觉得军司当得容易不成?干脆打马离远两步,就做他的便宜护卫好了。 没了言语,四下无声。 在这地方干等许久,舜音连周围地形都观察完了,终于听到了远来的马蹄声。 她找了找,才发现声音自斜侧方而来,一眼看见快马而来的穆长洲,并不是他之前离去的方向,大约是刻意走了捷径而回。 胡孛儿领着几名弓卫紧随其后。 马至跟前勒住,穆长洲一手持弓扯缰,另一只手中还抓着三支羽箭,转头递给一旁弓卫:“擦干净,不可留下痕迹。” 弓卫接过称是,向他递上一块帛布。 舜音在旁默默看着,那三支羽箭的箭簇上都是淋漓鲜血,直没到箭杆,他手背上也染了点滴血迹,接过弓卫递来的帛布擦去,又递还给弓卫。 弓卫立即拿住帛布擦拭箭簇,几下擦净,送入他马背后的箭袋中。快速熟练,仿若这三支箭从未沾过血。 舜音眼神转去一边地上,料想这已不是第一回 了,以往觉得他那只手最多拿笔弄墨,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见识到他这样一面…… 张君奉这才打马靠近:“看来军司已解决了。” 胡孛儿冷笑一声:“三个喽啰!眼看着就快追不上,所幸军司赶了近道,一箭一个!”说到此处,他看一眼舜音,见穆长洲没有避讳的意思,才往下说,“应是甘州兵马。” 最后一句他还刻意压了点声,舜音还是听见了,竟然真是河西境内的兵马,不禁抬眼看了看穆长洲。 张君奉“嚯”一声,低低道:“一个鄯州,一个甘州,最是不安分。说不定今日他们是刻意往东去留了蹄印,好做遮掩,想给军司生事罢了。” 穆长洲打马回到舜音右侧,打断说:“不必声张,返回。” 顿时无人再言,众人列马整队,即刻准备返回。 舜音听到此刻,一直没什么言语,只是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她扯马跟去穆长洲左侧,忽听他问:“音娘还急着观风物么?” 舜音转头看他,发现他正看着自己,顺一下眼前垂纱说:“原本是急,但眼见穆二哥有事,哪能还着急那些。”说完蹙了蹙眉,他今日怎么像是总盯着自己? 穆长洲没说什么,打马往前,先领路出去。 队伍一路查出来,绕了个大圈,着实走了太远,返回时却没走来路,反而走了条僻静小道。 胡孛儿在后方问:“军司要走这里回城?这里虽近,可带着夫人呢。”他看两眼舜音,又问,“不如还是沿原路绕回东城门?” 舜音闻言看了看这条小道,长了不少细密杂草,看方向一直走就能到西城门,的确近许多,不知他为何要这么说。 没几步,小道在眼前多出几条分岔,穆长洲勒停马说:“前方细窄难行,你们分走两侧,夫人随我走。” 胡孛儿看看他,又看看舜音,龇牙笑了笑,一副“明白了”的神情,扭头领了一行人往左侧走了。 张君奉只好领了剩余的人往右走了。 舜音看他们打马细致,走成一纵,猜想路上是有什么门路,看一眼前面的穆长洲,随他往前时谨慎了许多。 穆长洲一手持弓,一手扯马,领路在右前方,不紧不慢地道:“音娘平日记述的见闻里,可有兵事?” 舜音一顿,看一眼他背:“穆二哥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穆长洲并未回头,“只是想起音娘毕竟是封尚书之女,见闻之中有这些也不奇怪。”否则那日怎会及时躲至壕沟,今日又会躲避开马蹄印,心细如发,简直不下于一个从军之人。 舜音淡淡说:“没有,那些又不能往见闻里记。” 穆长洲点头:“没错。” 舜音又瞥他一眼,心想那你问什么…… 四周静得出奇,她很快收心,觉得这里应当很少会有人过来,抓着缰绳,一边往前一边小心翼翼看着两边,再往前看时,穆长洲已打马至她左侧,与她并行。 她诧异地看过去,自从得知自己左耳失聪,他都一直走右侧,怎么忽然走去左侧了。 穆长洲转头看见她眼神,笑一下:“我走左才好替你防范。” 舜音刚想问防范什么,身下的马踏过几丛杂草,忽而打了个响鼻,她一眼瞥见右侧低矮的细草里似有什么,黑漆漆的一块看不清楚,立即一扯缰绳。 “哒”一声木头声响,马已踏了上去,右侧有块横木“唰”地一下立了起来。 她用力拽着缰绳,马及时被扯往左侧,一下抬起前蹄,险险避开。不妨左侧也有声响,她没有听见,身一歪,便要从马背上摔落,左侧是一块深凹的洼地。 舜音转头,来不及看清就要跃下马背,脚落了地,却没站稳,一只手自后伸来一撑,硬邦邦地撑在她腰侧,她总算站稳,看了一眼,发现是长弓,一回身,差点撞上穆长洲的胸口,愣一下,才知他方才就在自己左后侧站着。 再看两边,右侧横木,左侧凹地,是寻常的马障陷阱,还好没有伤人的兵器,难怪他说要替她防范…… 忽然反应过来,她回了神,立即想要退开。 穆长洲霍然手臂伸出,长弓拦在她腰后一收,将她制住了。 舜音直抵到他胸膛,怔住,仰头对上他脸,看见他嘴边一丝笑,他眼睛正紧盯着她,如同等候已久。 “音娘刚才的反应真快。” 第十六章 舜音几乎整个人贴在他胸前,腰后被他的长弓拦得死死的,动弹不了,连呼吸都已变得急促,所幸帷帽未落,与他之间还隔着一层垂纱,掐了下手心,稳住鼻息:“哪里反应快,刚才若不是穆二哥,我一定摔落在地了。” 穆长洲嘴边仍挂着那一丝笑,却什么也不说,只牢牢看着她脸。 已经很快了,看她刚才反应,像已刻入记忆,一眼看见便知该如何应对,也只是少了些身手罢了,就如同早就熟悉此类事物。 可她却说不懂兵事。 舜音看着他脸,隐约猜到他在想什么,知道他制着自己一定是在观察自己脸色,避开他眼神,又动一下,仍无法动弹,反而贴他更紧,目光落在他清晰的下颌线上,蹙了蹙眉,低低说:“你松开。” 贴这么近,一层薄纱也遮不住什么。穆长洲看到她耳后微红、眉心微蹙,脸快贴到自己前襟,一呼一吸就拂在自己颈边,目光又在她脸上转一遍,看她也只是脸色淡了点,手上力道一轻,拿弓的手终于收了回来。 舜音几乎立即退开一步,又轻又快地换了口气,抬眼看他已回身走出去牵马,其余什么话都不再说了,反而心中又快跳几下,一手悄悄抚了下腰后,那股制住她的力道似还久久未散…… 前方已能看见西城门。 胡孛儿和张君奉早已各自走完了细窄的岔路,会合到一处等了有片刻,才见到穆长洲的身影自中间那条无人小道上打马而来。 “军司今日怎还花了不少时候?”胡孛儿问得故意,伸头往他身后瞧,隔了很长一段才见到舜音打马跟着,眼神贼兮兮的,又问,“夫人一路还顺畅?” 舜音跟出来,听清了他的话,没回答。 穆长洲说:“你们可以回去了。” 今日事多,二人确实不好久留,至少还要再去营中查视一遍,以免再生事。 张君奉看一眼舜音,也不知她这模样是不是在这条路上遇到路障了,但听穆长洲发了话便没多问,领命告辞。 只胡孛儿临去前又偷瞟了穆长洲两眼,回头打马去追张君奉,准备去与他讨论一番军司今日这不够怜香惜玉的作为,好端端的非带夫人走这条路…… 人都走了,穆长洲才打马继续前行。 舜音跟去他左后方,紧捏着缰绳,一路上他越是没有言语,她就越发觉得要沉住气。 直至回到军司府,昌风快步出来迎接牵马。 穆长洲下了马,朝身后偏一下头说:“夫人今日在外受惊,去为夫人牵马。” 昌风闻言立即走向舜音,牵了她的马。 舜音下了马背,看他一眼,冷淡道:“穆二哥今日定是有心看我笑话,我想了一路才明白。”说完她径自入了府,真像是想了一路才明白过来的模样。 穆长洲看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府门,嘴边提一下,转头吩咐昌风:“稍后去送一盏温汤,给夫人压惊。” 昌风称是。 舜音不过是借口回房,脚步很快地入了房中,合上门,转身自袖中取出封无疾的那封回信。 展开又看一遍,她来回踱了几步,走去桌前,将信仔细收了起来。 原本还在思索着要如何回信,现在看来,短日内是不可能去信秦州了。穆长洲今日分明是在试探她,显然已怀疑她熟悉兵事。虽然信有加密,但为防万一,还是暂且搁置,等待时机再说。 房门被用力拍了两下,连带门上的占风铎也一阵响,继而被推开,是胜雨。她手中托着一只琉璃碗,垂首道:“军司让昌风来传话,给夫人送一盏温汤压惊。” 舜音收心,在桌后坐下:“放着吧。” 胜雨将温汤送入,放在桌上,看她只是裙摆稍皱,并未见哪有受惊之态,应无大碍,才躬身退去,顺手替她合上房门。 舜音看出去,恰好看见穆长洲走入后院,如松长影在将要合上的门缝里一闪而过,大约还朝她房中看了一眼。 她端正坐着,等门完全关上,似才舒出一口气。 没再出过房中,外面似乎也一直没什么动静。 军司府中平静如常,但到了晚上,舜音躺在床上时却久久难眠。 等到她将所有事情都细细捋了一遍,才闭上眼。 不知多久,身已睡去,心思却还在翻腾。恍惚间,她又立在那片路障陷阱处,想转身却被一张弓牢牢制着腰身,抬头就看见穆长洲的脸,他嘴边似笑非笑,眼神沉沉如已看穿她,语气却沉雅如常:“音娘还瞒了我什么?” 她喉间似已堵住,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想动也动不了,如同被他绑入牢笼…… 舜音猛然睁眼,盯着头顶的青罗软帐看了一瞬,才终于能动了,缓缓吐出口气,坐起身来,一手抚了下左耳。想起了他发现自己左耳失聪时的情形,也是这般什么都不说,却笃定非常。 她又抚一下后腰,那里还隐隐作疼,不禁蹙了眉,自言自语一句:“还不如嫁给个傻子来的好……” 偏偏他如此精明,眼睛也太利了。 日头升起时,胜雨来了东屋,见房门已开,夫人果然又是早起。 “夫人,”她在门前大声报,“军司近日没有公干了,可不必早起。” 舜音坐在妆奁前,理了理鬓发,转头指一下桌上:“昨日送来的汤没喝,已冷了,帮我另做一碗来吧。” 胜雨立即进门来取。 待她将要出门,舜音才朝门外看了一眼:“军司既然没有公干,可是出去了?” 胜雨捧着汤回:“是,军司一早去官署了。” 舜音点点头,仿若随口一问,接着道:“没有公干也好,我今日乏累,也不想出门。只不过原本打算去给陆刺史道个谢的,上次他邀我去浴佛节一番盛情,本还想得空了去还个礼。” 胜雨道:“那我为夫人准备厚礼,送去给陆刺史道谢。” 舜音似是想了想:“你去准备吧,备好了给我看过再送去。” 胜雨称是,出门去办了。 汤很快重新做了送来,舜音坐去桌后,端着喝了一口,清清润润,确实有些安神,但她又不是真为了喝汤,只两口就放下了,转头取了笔墨,铺了一方小纸在眼前,迅速地写了几句话上去,又折好。 胜雨已快步回来,手中捧着捆扎好的礼品,放在桌上:“夫人,都准备好了。” 心尖意 第17节 舜音起身,仔细检视一番,抬头说:“再取一匹绸缎送上。” 胜雨又出门去取绸缎。 舜音趁机将折好的小纸塞入包裹礼品的牛皮厚纸中。 不多时,胜雨匆匆返回,加入了一匹绸缎。舜音看完点头,吩咐说:“送去后请陆刺史细看礼品是否都喜欢,若其中有不合心意的,下次便不要送了。” 胜雨记住了,抱着礼品出了门。 舜音看着她出去,反身回房,默默坐回桌后。 几乎是数着时间在等。 所幸胜雨办事麻利,约莫三盏茶的功夫,她便返回了,快步赶来东屋复命。 “夫人,陆刺史看完了礼品,皆很满意,特地手书一封谢帖,让转交夫人。”胜雨说着,将带回的谢帖送到她眼前。 舜音接了,对她说:“办完就好,我早已乏累,要歇片刻,无事不必打扰。” 胜雨躬身退了出去,还替她将房门关好了。 舜音立即去看谢帖,帖子封口严密,陆迢竟然分外细心。 今日借送礼之名,那张夹带的小纸上,其实特地写了委托陆迢的一件事情—— 她称上次寄信只顾着与弟弟叙论亲情,连与穆长洲的婚事都未能细说,以至于穆长洲后来收到封无疾回信后多少有些不快。因此今日特地请他帮忙,若是后面封无疾再有来信,能帮她拦下就好了,否则只怕穆长洲查信时看见她弟弟再提此事,又要不快。 陆迢的权力有限,舜音自然明白,但她在凉州孤立无援,四周全是穆长洲的铜墙铁壁,也就只有他可以施以援手了。 因此,那张小纸上,她又加了一句:若实在难为,只需将信退回,反正以后多的是机会通信,只这段时日不要让舍弟来信妨碍我与军司夫妻感情就好。 回想到此处,舜音眼神不免动了动,倒像是真与穆长洲情深意浓了,一边想,手上已拆开了陆迢的谢帖。 谢帖上,陆迢回复地也很周到。他称虽然寄信他做不得主,但收信的第一道确实是他经手。只不过若是拦了后要交到她手里就难了,通常他经手后还是要送交军司查验的。 好就好在,舜音只是要求退回,并不难办。 舜音在那张小纸最后只道惭愧,因为如此夫妻私事而劳烦他,请他恕罪,看完烧了就好,否则实在无颜见人。 陆迢在谢帖上最后的话便也多少带了些揶揄:夫人放心,既是私事,岂能不懂,小纸已烧了。 舜音看完,起身将谢帖拿去香炉前,引了火烧去,埋入香灰。 她短日内是不会再写信去秦州了,但时日一久,封无疾定会主动写信过来关心,穆长洲就容易看到。虽说不一定看出什么,但他那样的利眼,不能掉以轻心。 陆迢现在能帮忙是好事,但她还是希望封无疾最好能心有感知,最近都不要写信过来了。 忙完这件事,舜音将前后又细想了一遍,坐去榻上,闭上眼,在想穆长洲何时会回来。 昨夜没能睡好,确实乏累,但即便闭目养神她也无法放松心神。 感觉里只浅眠了片刻,舜音隐约听见一声占风铎的轻响,继而身前似是罩下了一方阴影。她睁开眼,眼里霍然出现一截袍衫衣摆,一抬头,面前站着穆长洲。 他袍衫紧束,长身而立,似是刚回。 舜音险些以为又是梦中场景,随即回神坐正:“穆二哥怎么来了?”说着看一眼房门,门已开了。 穆长洲一进来就看见她一手支额斜倚在榻,在闭目养神,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脸到此刻,也没看到多余表情,始终沉静如常。他开口说:“刚回府中,来看望音娘,音娘今日连房门都未出,是在回避我?” 舜音若否认就太欲盖弥彰了,别过脸,淡淡说:“是。”顿一下又说,“腰疼。”是提醒他昨日好事。 穆长洲目光落去她腰上,她别过脸时身也微斜,愈发显出收束的腰肢轻软纤柔。他看了两眼,衣摆一掀,径自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舜音余光刚瞥见他坐下,腰后一沉,不禁一愣,才反应过来是贴上了男人的手,转头看去,穆长洲的手就在她腰后,眼睛看着她,忽而一按。 她立时蹙眉,轻“嘶”一声,一手扶住榻边。 穆长洲手收了回去,自衣襟间摸出一只圆扁小盒:“果真是伤了,我那张弓是硬弓,确实力重,今日就是来给音娘送药的。” “……”舜音抬眼,他已将小盒放来她身侧,恰好接近,瞥见他那只手,她转开眼。 穆长洲头稍低,看着她脸笑一下:“军中的药见效快,料想明日音娘就不用回避我了。” 舜音顿时转头看去,他站起身,目光又在她腰上看了一眼,自眼前走出去了。 第十七章 明明是挺正常的一句,听来却像是最后通牒。 仿佛在说,明日她就再不能回避他半分了。 舜音又是一夜难眠。 来时决心替封无疾观望河西防务,并未料到会有如此艰难,最多是自己女子身份不便,那也有记述见闻这个由头遮着。谁曾料到凉州是如此境况,穆长洲又如此防不胜防…… 天尚未亮她就已经醒了,几乎是看着房中光线一丝一丝从暗到明,才从床上起身,赤着脚踩在地上,来回走了几步后,回身平静地穿衣,一只手摸了摸后腰。 其实若非他那一按,后腰也没那么疼,但那盒药她还是抹了,可恨的是,竟然还真是有效得很,现在腰后温热舒适,真就全然好了。 她轻轻咬牙,系上腰带,又握了握手心,低低自语一句:“岂可临危自乱,军中大忌。”说完已平心静气,走去门口,拉开了房门。 外面天清气朗。 凉州的春日短,且来得迟,至今才算到了春光最好的时候,尚在早晨,日光已经晃眼,直照入主屋。 穆长洲看着舆图。 目光刚刚从鄯州移至甘州,昌风走到了主屋门边,低低向他报了一句:“军司,夫人出房了。” 穆长洲站直,手上舆图一合,走去门口,东屋房门开着,舜音果然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身上穿着檀色襦裙,收束高腰,似是刚刚由胜雨伺候着梳洗用饭完,站在廊下,目光不偏不倚朝主屋看来。 穆长洲与她视线碰上,走出门,到了她跟前,上下看她两眼:“看来我的药还是起效了。” 舜音眼神动一下:“穆二哥的药自然是有效的。” 穆长洲想起了昨日去她房中的情形,又看一眼她腰上,转头吩咐昌风:“去备马,今日得闲,我陪夫人去城中走走。” 昌风领命,快步去办。 舜音立即看了过来,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穆长洲看见她眼神,一笑:“这次不是幌子。”说完先往外走了。 舜音看他走出去好几步,才缓步跟上,心中定了定,早已看出他如今行事琢磨不透,今早起身时就已想好,最好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昌风牵了他们各自的马至府门前,弓卫只点了十人,算是轻装简从。 胜雨已快步送来了帷帽,舜音戴上,走出府门,一言不发地踩镫上了马背,看一眼身旁,今日决心只做个言听计从的乖顺人。 穆长洲在她身旁上了马,未带兵戈,袍衫宽着,只袖口与腰身仍紧束,否则都看不出是武人打扮,看她一眼,当先领路而出。 确实是只在城中走走。 他们沿着道路上了大街,一路热闹目不暇接,穿着胡衣的百姓、牵着骆驼的商旅,纷纷避官马而行,只四周不同话语的叫卖声不断。 除去上次的浴佛节,舜音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繁华的场景,眼神往道路两旁扫了扫,看向右前方的穆长洲。 穆长洲已回头,忽朝她身后看一眼:“那里一番奇景,长安绝不会有,音娘记述见闻,怎么没有兴致?” 舜音往后看,路边一个三层石垒的小塔,几个胡商模样的人围绕一圈正在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如在祷告,大约是什么西域外教的信徒,长安确实没见过。 她拧拧眉,果真难防,转回头时说:“方才已看到了,只是看穆二哥已经过去,便没有叫停观望,反正回来时再详看也一样。” 穆长洲也没停,转头回去继续往前:“那是我的错,若是再有想看的,你叫停我就好。” 舜音转着眼去留意四下,心想还说不是幌子,哪里是真陪她观望风物的,竟已狡猾成这样了。 好在一路并无什么奇怪物事了,在大街一头拐了过去,到了一条僻静道路上,顿时安静不少。 前方却有马蹄声传了过来,马上的是胡孛儿,领着几个人,一路如同巡视,到了跟前勒住马,向穆长洲见军礼,又看看舜音,像是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军司今日本该休沐,怎又出府了?” 穆长洲说:“陪夫人出来观望风物。” 胡孛儿恍然大悟,又瞅一眼舜音,怎么那日带着去走马障小道,今日就陪着逛城了,实在想不明白,咧嘴笑道:“夫人他日若真能撰文成书,那也算是咱们凉州文采第二了!” 他嗓门时常很大,连舜音都嫌吵,故意问:“谁第一?” 胡孛儿登时回:“那还能有谁,自然是……”说着看向穆长洲,忽而噤声不说了。 舜音不禁看向穆长洲,想了起来,当时去总管府时,也听总管夫人刘氏说过他不爱提年少往事了,大约是真不想提了吧。 反正他也与过往大不相同了,确实没什么可提的。 穆长洲问:“你来此有事?” 胡孛儿正愁没话头,忙道:“今日轮到我领人巡防城务,军司可要亲自去查?” 穆长洲点头:“那便去吧。” 舜音听见,顿时松一口气,扯了缰绳准备返回:“那我便回去了,今日也不是外出公干,我就不跟随了。” 胡孛儿马上挥手让弓卫送夫人回去,却听穆长洲道:“不用,你跟着我。” 舜音一顿,看过去。 胡孛儿也意外地看他一眼。 穆长洲回头,打马至舜音右侧,伸手拽了一下她手中缰绳,将她原要调转方向的马给扯了回来,低头看她一眼,声音就近在她右耳边:“音娘不是腰不疼了?” “……”舜音顿时想起上次被他强行扯着缰绳带回去的情形,伸手将缰绳扯了回来。 穆长洲松了手,打马往前,她也只能乖乖跟上。 唯有胡孛儿眼神在他们身上来回转悠了好几圈,总觉得今日他们夫妻二人之间似有些不对劲,怎么如同较劲一般?可要细说又说不上来。 沿着眼前道路往前,是往北城门的方向。 舜音来凉州至今还是第一次去北城门,只因城北临山倚靠,地势最尊,又离近总管府,一般此门都是官员通行居多,不是主要往来城门。 两刻后,抵达北城门下,一行人都停了下来,纷纷下马。 舜音下了马也没抬头,即便现在北城门就在眼前,还有帷帽垂纱遮挡,也忍着没有往城上去看一眼,只不远不近地跟在穆长洲身边。 城守官已匆匆下来见礼:“不知军司亲自来查,上方兵戈新修,胡乱横置,杂乱无章,马上便整理好了。”说完看一眼他身后跟着的舜音,在四城各处值守,常见这位夫人跟着出城公干,可没见过这种专查城防军务的时候还带着她的。 穆长洲朝身后看一眼,往上走:“无妨。” 舜音也只能跟着走上去。 一上城头,立时有凛凛大风吹来,天际横阔,四下尽收眼底。 心尖意 第18节 舜音的帷帽垂纱都被吹开,悄悄看了看周围——横兵利器放了两侧,正待收拾;左侧专门布防了一个哨台,一人高,四四方方,但北城门本身就高,加在此处便成了高台,一看就是用来观视全城与城外的。 她往城外瞥一眼,从这里看四下地形分外清楚,连不远处的高山形态都能看清。但她现在只能四处胡乱看两眼,装成一个第一次登上城头只觉新鲜的看客。 “将兵器清点了都收起来!”胡孛儿跟上来指挥,一面嚷嚷一面走去查视右侧城头的布防。 城守官连忙点人过来将兵器抬走,送入库中。 舜音也没有去看数目,只扫视城外,似在看景。 穆长洲在旁看了她几眼,见她似乎毫无兴致,提了嘴角,衣摆一掖,走去一侧,登上了哨台。 舜音未能听见左侧动静,转头才发现他已登了上去,仰头看他两眼,抿着唇站在台下想,他又在琢磨什么…… “音娘觉得此处防备可算严密?”他的声音忽而出现在头顶。 舜音抬头,发现他已蹲下,正看着自己,瞬间彼此就接近了,眼神一晃,看看周围,只当一知半解:“应当算吧。” 穆长洲指一下这座哨台:“以往在封家时,听封尚书说过……”他顿一下,改口,“听岳丈说过,凡军务之要,首要在察。城北地势最高,内外皆能察视,因而设了哨台。” 舜音突然听他提到父亲,还称呼岳丈,看他一眼,明明已是夫妻,但第一次听他这般叫还是有些不习惯。 随即反应过来,为何他已开始与自己公然谈论这些,倒像是默认她完全明白一样?又瞥一眼他脸,看见他眼神盯着自己,果然又是那般笃定。 “军司,查验已毕了。”胡孛儿在那头大嗓门地喊。 穆长洲起身,在上方也检视了一遍,随即又转身蹲下,朝她伸出手。 舜音一怔,站了一瞬,将手递了过去。 穆长洲看着她,瞥了眼下方哨台壁上的绳索:“我以为音娘知道要递的是这个。” 舜音自然知道,那是绑缚哨台悬绳木梯的绳子,递给他,他便能解开木梯从眼前这侧下来,不必再走另一侧,这是应急用的。 她另一手掀起眼前垂纱,刚反应过来般道:“我只当穆二哥是要我搀扶,原来不是?那我叫他们来吧。”说完便要收手转身。 手上一紧,她回头,穆长洲已经抓着她那只手,自上轻巧跃下,力气太大,反倒差点让她站不稳,所幸他用力一握,撑住了她。 舜音手指一沉,感觉已被他五指握麻,默默抿唇,看他一眼。 他松开了她手,手指垂在身侧虚握一下,眼神在她脸上看一圈,如那日用弓制着她时一般,嘴边带笑,什么都没说。 第十八章 胡孛儿很快就从城头右侧虎步生风地赶了过来,丝毫没看见二人方才那幕,笑着问道:“待查完了此处,军司可还要亲自去查其他城门?”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往下走:“不必了,后面的你查。” 舜音看着他自眼前下去,手指收回袖中,跟着往下走,不知为何,越发有那种感觉:他很笃定,所以才什么都不说。 待到了城下,穆长洲坐上马背时,忽问了句:“音娘可还要去看先前的道旁奇景?” 舜音都快把那几个围着小石塔顶礼膜拜的胡商给忘了,但还是说:“自然要去。” 于是二人原路返回,往大街上而去。 直至回到那处,原来的那几个胡商已不在了,来了几个年老的胡商,但仍如之前那几个一样,在围着那三层石垒的小塔认真膜拜。 舜音便下了马,站在一旁认真观看,听着他们口中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转头问:“穆二哥可听得明白他们说什么?” 除了这几个认真的信徒之外,周围百姓只看见他们身后的一行弓卫也避开了,但即便如此,周遭依然嘈杂。 穆长洲牵马站在她右侧,偏头过来说:“他们在祈求一路财源不断,不遇隐瞒欺骗。” 最后四个字带着他低沉的声音,仿若钻入了舜音右耳,似是别具深意,她眉头不自觉轻挑一下:“是么?” “嗯。”穆长洲回。 舜音定一下神,松开马缰说:“看着很灵,那不如我也祈求一下。” 穆长洲转头,就见她双手合十,朝向那三层小塔阖目敛神、微微垂首,正对着自己的侧脸柔白,低垂长睫如描,却神色清淡,恍若遗世独立。 他目光动一下,问:“祈什么了?” 舜音睁开眼:“没什么。” 她祈求身边嫁的这个人以后凡事都能遂她心愿,再也不要盯着她不放了。 穆长洲翻身上了马,忽而笑了:“祈佛都没用,这有用?” “……”舜音抿唇,抚一下垂纱,跟着上了马背,只当没听见,也不乐意听。至少现在,他是没能遂她愿…… 出去一遭不过几个时辰,返回军司府时却像是历了一劫。 舜音回府时也寸步不离地跟着穆长洲,始终就在他左侧身后,今日真算是做到了乖顺无比。 刚入府门,昌风快步迎了上来,向穆长洲报:“军司,佐史来了,有急事来请军司定夺。” 穆长洲往身后看一眼,走去前院。 舜音接到他眼神,跟了过去,没几步,看见前院中好几个兵卒,正押着个跪着的人候在那里,被押的那人身上已沾染斑斑血迹,头歪在一边,似已受伤昏迷。 张君奉手按横刀,清清瘦瘦地立在一旁,眼见穆长洲回来,快步上前:“军司,总管刚刚下令,要全城严查各路暗探。” 舜音听到这句眼神一动,又听他接着往下道:“只因今早在东城门外捉到了此人,在他身上搜到了……” 说到此处,张君奉打住,看她一眼。 舜音摘下帷帽,手指顺了顺垂纱,似也没怎么认真听,看起来眼神也不太敢看那边被押着的人。 穆长洲颔首:“接着报。” 张君奉看了看二人,才往下说:“在他身上搜到了一份募兵令,来自临近河西的中原几州。巡视兵马推断附近的中原几州大概是在暗中练兵,此人出现在凉州,说不定练兵就是针对凉州,因而将此人扭送了过来,交由军司决断。” 练兵?舜音扯着垂纱暗忖:没有可能,一个地方练兵能被发现,至少也练了有段时日。临近河西的中原几州里就有秦州,若是秦州前阵子已开始练兵,封无疾上次信中多少也会透露一些消息给她,他便是管这个的。何况冒然练兵岂不是徒生事端? 这种消息出现得根本毫无道理。 穆长洲伸手,张君奉立即从衣襟间摸出那份募兵令交给他。 他将手令展开看了一遍,递还回去:“假的。” 张君奉接住细看,口中“嚯”一声:“果然,我们之前抓了那么多……”差点“中原探子”几个字就要说出来了,他看看舜音,又咽了回去,“造假的东西还是能看出一些的,现在军司既然也这么说,那便的确是假的了。” 舜音捏着垂纱的手指松了松,就知道那消息不实,但随即又拧眉,怎么又来一个针对中原的事? 穆长洲往后看她一眼:“我与夫人尚在新婚,如今朝中应当皆知总管心向皇都的名声,即便中原会派来探子,也不至于兵戈相向。” 他口称夫人,看着是对着张君奉说的,但眼往后看,舜音便知道其实是对自己说的,移开眼想,做什么又是那副公然与她讨论的语气,明明她就不该站在这里。 穆长洲又道:“料想总管也是因此认定有人生事,才下令要彻查这些暗探了。” 张君奉回:“正是。” 穆长洲颔首:“审问清楚了再来报。” 张君奉立即转身,走向那人,抽了横刀出来,招呼左右:“将他拎走。” 舜音特地没有去看那人被拖走的身影,转身往后院走,之前遇到探子是什么反应,现在也什么反应,只当不知道,也不做声就对了。 身后脚步声沉稳,穆长洲跟了过来。 入了后院,胜雨快步上前见礼迎接,接过她取下的帷帽,一板一眼道:“已备好饭菜,军司与夫人是否要入厅去用?” 舜音尚未回话,穆长洲已越过她,直往主屋走:“不必,送入主屋。” 胜雨立即躬身应下,看一眼舜音,请她一并过去。 舜音听他们言辞之间就已定下了,看一眼前面走出去的身影,缓步跟了过去。 主屋要比她居住的那间东屋开阔许多,她一进入便看了两眼。 屋中陈设竟意外的简单,东侧一张木榻,中置六折屏风,每折上面都题了警言名句,潇洒非常。其余也就只有一张托弓木架,以及一方桌案,桌上似还合着一份舆图。 没看见床,料想床在屏风之后。 她站在门边,眼见穆长洲松开了束袖,竟莫名有了一丝局促。 穆长洲已看了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似已明了,似笑非笑:“音娘何必拘谨,这本也算是你的屋子。” 舜音眼一动,顿时记起那个至今未曾提起的吉日,眼神转去一旁,往里走了两步,淡淡道:“第一次来,多看了两眼罢了。” 好在胜雨已领着几名侍女来了,麻利地进来,布置小案,摆上饭菜热汤。 穆长洲自侍女端来的清水中净了手,坐去右侧小案后,抬眼看她。 舜音才走过去,取了块帕子擦手,在他左侧坐了下来。 胜雨看看他们,立时领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今日看军司与夫人同出同归,她们自然不好多打扰,若非不好多嘴,胜雨都想提一句吉日的事了。 舜音拿起筷子,先看一眼身侧,穆长洲坐在那里,身姿闲适却举止端雅,只这时候,她才觉得他还有当初年少时的影子。 刚收回目光,忽而听他开口:“音娘今日出去新看了些见闻,却不知手上那些手稿写得如何了?” 舜音想过他可能会接着说先前抓到的那探子的事,却不防他竟突然提到折本,捏着筷子的手停顿一下,只口气如常:“成书还早,眼下手稿也还零碎。” 穆长洲停箸看她:“那改日不妨送我看一眼。” 舜音点头:“穆二哥只要不嫌我笔拙献丑,改日再说。” 穆长洲没再说下去,安静用饭。 舜音也平静地低头吃饭,只不过已食不知味。 哪怕她折本里写的只是寥寥几句无关痛痒的句子,面对穆长洲,她还是没底,甚至隐隐觉得不是自己瞒他,倒像是他有什么紧要之处瞒了自己。 一顿饭两相无言地吃完,胜雨又送来了刚煮好的茶汤。 穆长洲端了一盏,起身走至桌前,随口一般道:“刚想起来,今日得空,也带音娘走了四处,不如替音娘将信的事也处理好,你想好如何回信了?” 舜音看过去,想了下说:“没有,上次穆二哥问为何没在信中提及你我婚事,我以为你已不快,暂时也不想回信了。” 上次给陆迢传递消息用的是疏纸,纸质薄而疏,不易保存,极易揉皱损坏,所以即便陆迢没烧,也不会保存太久,但她还是请陆迢烧去了。现在这么说,就是要与纸中的话对上。 穆长洲看她:“我没有不快,你想怎么回便怎么回,我看过后,今日就可以替你寄了。” 舜音静静坐着,眼神直直看入他双眼,他眼神沉定,与她对视,如发现她左耳失聪时一样,也如那日说她反应快时一样,确实笃定。 她甚至忍不住想,今日这一切根本不是什么怀疑试探,他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已然确信,所以才会屡次直接与她说起那些本不该让她插手的事。 只心中一刹那的心思,舜音起身,走去他身旁,提袖伸手,取了桌上笔递给他:“那不如穆二哥自己来写吧。” 心尖意 第19节 穆长洲眼神在她身上一顿,放下茶盏:“我写?” 舜音点头:“这样穆二哥也不用查了,写完便能寄出,我也不用想该如何与无疾提及你我婚事了,不是更好?”她面色冷淡,手中的笔又往前送了一寸,直送到他手边,抵着他手背,眼神却不避不让。 穆长洲眉眼微动,原本是她的事,现在被推到了他手里。她是以退为进,反将了自己一军。 双方对视,如同僵持。 舜音见他不接,将笔在桌上一按,一手执袖,径自开始研墨。 穆长洲忽而按住了她的手腕。 舜音一顿,外面昌风的声音已传入:“军司,佐史来报,已审问清楚了。”声音又快又急。 手腕上一松,穆长洲手拿开,偏头看她:“那就等我回来再说。”说完走向房门,身长步阔,几步就出门而去。 舜音身前如同一轻,研墨的手收回袖中,往门外看去,已不见他身影,拢一下左耳鬓发,心神才缓缓回定。 刚才有一瞬间,似乎觉得那层薄纸就要被戳破,却被打断了。 第十九章 天色擦黑之时,穆长洲自漆黑幽深的凉州大狱中走了出来。 外面是狱卒重重把守的荒院,张君奉正在院中等候,见到他出来,快走几步上前:“已全审问清楚了,军司又何必亲自去看,你历来不喜踏足此地。” 穆长洲甩一下手指,上面沾了那个被审探子的血,身后已有狱卒快步送来布巾,他接过擦了擦手说:“确实是甘州。” 张君奉冷哼一声:“想来是见不得军司半点好,军司被总管下令与中原联姻才多久,本是两相安稳之际,甘州屡次弄出动静,是想要将中原与凉州弄得势同水火了。” 穆长洲将布巾递给狱卒,站在原地沉思不语。 外面传来马嘶声,胡孛儿已经收到消息赶来,一路脚步匆匆地自大门外走入,直奔他跟前,连礼也来不及见:“军司,附近的中原几州并无练兵迹象,上次你叫我盯着中原,我可一直好好盯着呢!没见异常!若有异常,那你这个新夫人岂不是白娶了!” 穆长洲看他一眼,点点头:“这话很对。” 胡孛儿没想到会被夸,眼都睁圆了,抖着络腮胡子“嘿嘿”笑两声。 穆长洲已往外走:“继续盯着中原动向,我需入一趟总管府。” 军司府中一切如常。 春光到了末尾,阳光愈发强烈晃眼,尤其是这日上三竿时分。 舜音走至房门边,朝主屋看一眼,屋门紧闭,依然没人。 穆长洲被昌风传的话叫走之后,居然一连好几日都没见到人影,她眼前忽而没了那层紧迫威压,甚至都觉得轻松了不少。 胜雨自廊下而来,如平常一样,走至她右侧,垂首高声报话:“夫人,弓卫来传了话,军司近日忙于总管命令,不能日日回府,请夫人自在一些。” “……”舜音眉头不自觉一跳,他什么意思,在外忙着还要来句话暗示一下不成?果然之前就是故意步步紧逼,现在人不在府中了,还要来揶揄一句让她自在点。 她抿抿唇,只当不明白,问胜雨:“可知军司在何处忙碌?” 胜雨回:“昌风已去看过,军司这几日时常出入总管府,听说每日还会去查看东城门外。” 舜音心中过一遍,忙于总管命令,那一定就是抓捕各路暗探了,看来是真在严查了。忽又想到那日抓到的探子分明是嫁祸中原,他还总去东城门外,莫非抓探子的同时还盯着中原? 胜雨看看她,见她不语,还道是挂念军司,近前一步提议:“夫人可以去探视军司,凉州盛行胡风,规矩比中原要少得多,无须太过回避,恰好上次为军司赶制的袍衫也做好了。” 舜音本没在意,听见“回避”一词,心思才动了,点头说:“那就去吧。” 胜雨马上出后院去安排。 舜音回身走去妆奁前,只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便转身出房。未多做装扮,也没有特地换衣,在府中如何,去见他也如何,也好证明自己确实自在。 府门外,马车已经备好。 舜音未戴帷帽,出了府门,刚踩上墩子,胜雨捧着那身做好的袍衫送到了眼前。 她会了意,这是要她亲手送了,只好接住,坐进车里,吩咐说:“往东城门去吧,料想是军司必经之路。” 胜雨称是,坐于车外,吩咐将车赶出。 日头高了一分,张君奉领着几个巡视兵卒,快马赶至总管府外面,尚未下马,看见府门大开,穆长洲已从里面出来。 他打马上前报:“军司,各处城门都在严加搜查了,是否报与总管?” 穆长洲掖衣上马:“已得总管手令,之后诸事报我。若再有顶冒中原兵马生事者,做干净些。” 张君奉抱拳领命,正待走,见他已扯缰先行往前,又跟上去:“军司还要亲自去东城门外?今日见军司命弓卫回去传话,还以为你今日当回府了。” “嗯。”穆长洲打马在前,听见后半句,想到了舜音,也不知她听到自己刻意的留话后会作何所想。 一路避开城中主道大街,沿着惯走的僻静道路行了两刻,抵达东城门下。 穆长洲一眼瞥见道旁停着的马车,手上缰绳一扯,勒马停住。 “夫人,军司到了。”胜雨立在车边,向车内传话。 舜音揭开竹帘,探身出车,看向城门下方。 穆长洲坐在马上,身上袍衫凛凛收束,腰间佩刀,马背负弓,眼睛正看着她,似有些意外,但很快,嘴边就有了一丝笑,似又没那么意外了。 他转身对后方说:“停一刻再走。” 张君奉看看舜音,回头吩咐众人下马等候。 穆长洲打马过来,看着舜音:“音娘是特地在此等候我的?” 舜音将手中捧着的衣服轻轻一托:“先前为穆二哥赶制的袍衫已做好,特地送来。”顿一下,又说,“以免几日不见,穆二哥又觉得我是有心回避。” 穆长洲盯着她脸看,确实没有半分回避,看来也依旧一切如常。 舜音神色淡淡,迎着他的视线,似在等着他将衣服拿过去。 彼此目光相接,只一瞬,穆长洲下了马:“既然如此,我当试一下再走。”说完转身往城下那几间屋舍走。 舜音看他一眼,捧着衣服跟过去,看见城下那间信驿时,多扫了一眼。 穆长洲进了信驿一侧的屋舍,门边守军一见他来就让开了。 舜音跟进去,里面是存放城上防守杂物的地方,一角堆着些用旧了的兵器,另一角还有换下来的旧城旗。她打量了两眼,去看前面的穆长洲,随口问:“穆二哥这几天都是这般忙碌?” 穆长洲回头接了她手中袍衫,往里两步,一手解开领上衣扣:“嗯。” 舜音见他站在眼前就要除衣换上,眼神一动,转开目光,人也背过身去,面朝着门外。 穆长洲转头看她一眼,手上已解下护臂与腰间的蹀躞带,除下身上旧袍,连同护臂腰带都随手搭在一旁木架上,将手中新的这件披上,又转头看她:“音娘不是特地来送衣的吗,只这般站着?” 舜音稍稍偏头,瞥见他已将新袍披上,才回过身,看他眼盯着自己,脸上没笑,眼神却似有促狭,拎拎神,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抬手替他掖一下衣襟,又拿了一旁搭着的蹀躞带,心中暗忖:怎么今日不说做的事了?前些时日不想听,他却总在自己面前提起,今日说不提就不提了,这人怎么不按常理行事。 心中想着,手上已为他缠上腰带,舜音从未做过这种事,手臂环过他腰身才回味过来,顿时停住,手指已碰在他腰上,扫了一眼他袍衫贴覆平坦的腰腹,又慢慢拉着腰带去寻搭扣,呼吸都变得轻缓起来。 穆长洲垂眼看着她手上动作,忽见她手指触在自己腰间,目光一顿,而后又见她不留痕迹般轻轻抽离去继续扣系,指尖在他腰间一划而过。 彼此都没说话,只是离得近,能嗅到她发间淡香。以往在封家时不曾离她如此近过,穆长洲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小就惯用的香料味道,不禁站直了一些,目光仍却落在她低垂的眉眼间。 舜音手上终于寻到搭扣,为他系好腰带,束紧,抬手又为他理一下衣襟,袍色深黛,锦缎硬阔,衬着他肩宽腿长的身形正合适。她只快速看了一眼,淡淡说:“很合身。” 穆长洲看着她收手回袖,站直的身形似松了一松,抬手拂一下衣襟:“确实合身,辛苦音娘了。” 舜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干脆取了他搭在一旁的旧衣:“那穆二哥便穿着吧,旧衣我为你带回。” 穆长洲目光又在她身上看了两眼,取了护臂往外走,刚一步,尚未错身而过,看一眼外面守军,头稍低,在她右侧低声说:“那日的探子也是甘州兵马所为,因而我正考虑近日前往一趟甘州。” 舜音一怔,没料到他忽然又说了,转头去看,身侧一空,他已往外走了。 她不觉抬手拢一下右耳,拧眉,怎么又是甘州,接连生事,倒像是蓄意破坏凉州与中原关系,先前的马蹄印还连累她遭疑,到现在也不得放松。 穆长洲束着护臂大步出去,翻身上马,回到城门下时,一刻尚未过。 张君奉看他一眼,正要跟着上马,目光又甩回去,打量他身上袍衫,紧跟着便往他身后看。 舜音自那间屋舍中跟了出来,手中捧着他的旧袍,站在道旁,不远不近地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尚有些无处安放,只落在他身下马上。 穆长洲扯马回头,看着她,朗声道:“音娘若在府中无趣,也可自行出门观望风物。”如他留的话一般,他又补一句,“自在些。” 舜音抓着旧袍的手指捏一下,故意坦然点头:“知道了。” 穆长洲回头,当先打马出了城。 张君奉跟在后方看了二人好几眼,才也打马出城。 舜音眼见着穆长洲走了,竟松了口气,也不知是因为方才换衣,还是别的。 “夫人!”后方传来陆迢的声音。 舜音回神转头,陆迢正自那间信驿中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人。 似是早已看到了她,他快步走来笑道:“夫人是特地来见军司的?果真是夫妻情深,难怪还……”他是想说那日委托他的私事,但一笑就给打住了。 舜音见他笑得揶揄,眼神微动,有些不自然,朝他身后看一眼。 陆迢身后跟着的是个年轻姑娘,看来与她年龄相仿,也可能比她略小一些,目光正直直望着城门。 察觉到她视线,陆迢朝后看一眼,立即道:“还未向夫人介绍,这是小女,名唤正念。上次在浴佛节时就想引荐夫人认识,只是当日人多,便作罢了。” 舜音刚知道他还有个女儿,打量了两眼,陆正念眉眼周正,肤色白皙,只是似乎不爱说话,眼睛只一直看着城门,直至被陆迢叫了一声,才转向舜音,向她屈身见礼。 舜音稍稍欠身还礼,顺着她目光往城门看一眼,不知她在看什么,难道是在看穆长洲?但回头再看她,又见她乖巧地跟去父亲身后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胜雨走近请示:“军司已走远了,夫人可要返回?” 舜音将穆长洲的旧袍交给她,点头,回头看一眼陆迢。 陆迢顿时又露出先前那般揶揄的笑意,走近两步,低声道:“夫人放心好了,近期无事,有事我自会相告。” 舜音看着他的口型,点点头:“多谢陆刺史。”说完告辞去登车。 他说的哪是无事,是无信。 已经有一阵子了,但无信就好,尤其是此时这样的关头,只希望封无疾最好一个字也别写来,真要写,至少也在穆长洲去甘州之后…… 穆长洲确实没再回过府。 城中如常,四面城外却兵马游走频繁。 次日午后,一行人马又至东城门外。 五人一队的巡视兵卒打马而来,空着手赶到附近的土坡前,向张君奉报巡视情形。 张君奉听过后,挥挥手示意他们再查,回头走去坡上。 心尖意 第20节 穆长洲正立在那里,手中拿着其他各城门处刚送到的抓捕军报。 “军司,看来此处已清除干净了,附近没再发现有探子踪迹。”张君奉在他身后道,一面看了看他身上袍衫。 穆长洲不曾回府,今日也仍穿着那件舜音送来的袍衫,将军报合上,回身说:“总管允我全权处置此事,准备去一趟甘州。” 张君奉问:“军司打算何时动身?” “尽快。”穆长洲说完,走下土坡,远处已有几匹快马赶来,踏出一阵弥漫尘烟。 胡孛儿一马当先,冲到跟前才急忙勒住马。 穆长洲停步:“这般紧急,是中原有动静?” 胡孛儿干笑两声:“如之前一样,没什么动静。咱们在交界处防范,什么都没拦到,倒是拦到了几个送信的小卒。”他说着自怀中摸出一封信来,“巧了,有寄给夫人的信,打秦州寄来,我料想定是那个爱置气的封郎君寄来的,索性就带来了,反正最后都得过军司的手!”他颠颠地把信递了过来。 穆长洲接了,信封上确实写着来自秦州,脚下走开两步,才拆开了信封。 封无疾的这封信写得不长,只几句话,如之前一般,看起来说的都是寻常事情,也都是寻常问候,只是关心舜音近况,问她为何迟迟不回信罢了。语句、用词,也都如之前那封信一样。 一样的古怪。 穆长洲一手拿着这封信,眼睛仍在看,另一手已伸入衣襟,取出了一张折着的黄麻纸,一甩展开,里面是上次封无疾的信。 别人可能看不出古怪,但他看得出来。正是因为古怪,他早已誊抄下来。 两张纸放到一起,他一行一行,细细对比。 天上日头愈发倾斜,光已渐淡,胡孛儿听完了另一批巡视兵卒来报的搜捕情形,扭头去看,才发现军司仍站在那处,一动不动,也不知什么信要看这么久。 张君奉也不禁朝那里看了一眼。 至少又过了一刻,穆长洲才抬头,目光离了手里的信,嘴边有了丝笑。 原来如此,但愿他没有猜错。 “军司?”胡孛儿伸长脖子朝他这里看。 穆长洲将纸和信都收入衣襟,大步走下坡,牵了马,一翻而上。 胡孛儿讶异问:“军司不亲自抓探子了?” “抓。”穆长洲嘴边轻轻提了提,“你们抓你们的,我抓我的。”说完一扯缰绳,策马回城而去。 第二十章 舜音今日一早就出了府门。 既然穆长洲让她自己去观望风物, 她便也全然配合,没有禁步于府中,否则岂不是又要被他说成是不自在? 于是今早起身后, 她特地准备了一番,领了胜雨, 骑马来了城中大街上。 凉州城繁华, 街衢宽阔、坊里齐整, 细细逛下来颇耗时间。 眼下日头已斜,她头戴帷帽,还站在南城大街一角,在看几个大食胡姬表演本国戏法。 其实并不算新鲜, 早年在长安时就见过,但她不能在此时去观察任何军防事务,说是观风物,也真的就只是观一观城中景致、风土人情。 胜雨牵着她的马,领着一行护卫跟在后面, 看天上日光已淡, 凑近她右侧问:“时候已不早了,夫人可还要往城中其他地方去看?” 舜音掀起帽纱看了眼天上, 摇摇头:“不用了, 回去吧。” 胜雨立即将马牵至她身前。 舜音拿了缰绳,还未踩镫,忽而瞥见路边站着个身影,正看着她这里,停下对胜雨道:“先等一等。”说完松开缰绳, 朝路边走了过去。 路边一间绢帛铺子,门边不远站着个年轻姑娘, 穿一袭水青襦裙,清眉淡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走近。 舜音走过去,看她两眼,唤了声:“陆姑娘。” 是陆迢的女儿陆正念,方才见她一直看着自己,总觉得像是有什么话要说,舜音才走了过来。 陆正念看看她,没做声,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舜音特地靠右站近,却没听见她开口,心想莫非是不能开口?刚想到此处,她似已意识到,抬头解释一般道:“夫人莫误会,我不是哑子。” “……”舜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点点头。 陆正念又看了看她,才总算往下说:“家父说有件夫人委托的私事,眼下不好自己过来告知,还是由我来传话比较好。” 舜音顿时问:“何事?” 陆正念朝路上看了看,凑近些,以身挡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细细裹着的小纸给她。 舜音接了,侧过身展开,里面是陆迢的几句话:夫人所托之事出了意外,只因胡番头近来一直盯着中原方向,今日信驿小卒来报,原有秦州来信一封,但尚在路上就已被胡番头拦截…… 她蹙紧了眉,手中纸捏成一团。 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封无疾竟真来了信,偏偏还被胡孛儿给拦到了,那肯定也被穆长洲看到了。 陆正念在一旁打量她。 舜音回神,手中越发揪紧了纸团,几乎要揉碎,纳入袖中,只脸上还风平浪静:“多谢。”说完转身,走了回去。 胜雨只见她去路边与陆刺史家的女儿说了几句话,还以为是家常闲语,将马缰递给她:“夫人快请回吧,天就要黑了。” 舜音踩着马镫上了马背,手指扯了扯缰绳,已打马出去,又立即调转方向,险些连路也走错了。 回到军司府时,宵禁时刻已至,天刚擦黑。 胜雨料想夫人一定累了,双手将她扶下马背。 舜音脚踩到地,一路飘着的心思似也落了地,看一眼军司府大门,摘了帷帽递给胜雨,手指握了握,往府内走。 府中灯火通明,不像是没有主家在的模样。 她一路往后院走去,心中做了各种预料:也许穆长洲看到了信,也许忙得根本没看,也许看到了却没发现什么。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他看到了信,而且发现了什么…… 这是最坏的一种结果,她心底却觉得最有可能。 入了后院,一个随从侍女也没有,安静非常。 沿着回廊一路往前,东屋已在前方,她脚步停了停,如同每次遇事时一样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说完一手拢了下左耳边的鬓发,直直走向屋门。 房门开着,室内灯火明亮,门上的占风铎在轻轻摇晃。 舜音看见,心中一紧,立即迈步走入,一眼看见房中的颀长身影。 穆长洲立在桌边,身上穿着她亲手送去的深黛袍衫,一手拿着份折本,正低头在看,听见动静,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舜音与他视线碰上,袖中手指轻握,淡淡问:“穆二哥怎么提前回来了?”说着看一眼他手中折本,就是她新近写的那本。 穆长洲看着她:“自然是为音娘而回。” 舜音与他只隔了一张横桌,每个字都听见了,无言地站着,知道大概就是最坏的结果了。 穆长洲看一眼折本:“原本我就奇怪,音娘为何会喜好记述见闻,后来发现你熟知兵事却刻意隐藏,直到现在才算明白,原来都是‘另有用途’。” 舜音问:“什么用途?” “刺探凉州军务,为中原皇都做探子的用途。”穆长洲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舜音脸上一丝变化也没有:“何以见得?” 穆长洲伸手入襟,取出今日封无疾的来信,按在桌上,往她面前推了推。 舜音垂眼看了一眼,没有拿,也没有说话,只平静地看向他。 穆长洲绕过横桌,往她右侧走一步:“诗讲格律,自有规则。若给信文也设好格律,定好规则,再加以变化,便能制定出不同的信体格式,而后在其中填上字句,使之看起来正常。但了解内情的人只要看见格式,依照此格式对应的解密字词去一一推解,便能知道真实的信中内容。” 舜音袖中手指倏然握紧,只料到他会看出端倪,却没料到他能看出关键在于格式。这格式全靠字词来断,外人并不知晓,也不可能知晓,他怎么…… 心中翻腾,但她眼神都没动一下,依然抿着唇不语。 穆长洲将手中折本展开,看着她写的句子,又走近一步:“会宁关,会州西南一百八十里,城头……”话停住,他抬头,“后面没有记述,不知音娘是靠什么铭记的了。” 自然是靠心记。但舜音没说,只袖中手指又攥紧了。这几句话里,只有前面那句一百八十里的位置是直接写明的,因为无关紧要。后面城头相关是用的密语,折本上写的只是一句风景描绘,他却能看出她写的是城头。 穆长洲看她仍是不语,又走一步,站到了她右侧:“音娘怎能忘了,我与你在封家一同生活了四年。” 舜音心中一动,眼神终于变了,紧握的手指也一松,霍然明白了之前为何会有那种感觉——不像是自己瞒了他,倒像是他有什么紧要之处瞒了自己。 原来这就是紧要之处,他本身就知道这些。 她终于启唇,稳着声问:“穆二哥想说什么?” 穆长洲说:“那四年你父兄都对我很好,甚至因我是读书人,而与我讨论过些许,所以我本就见过这些。”他顿一下,又说,“只不过可能是知道你与我疏远,他们从未与你提过。” “……”果然,舜音心口如遭一击,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击竟来自于家人。自己辛苦隐瞒的东西,早在年少时就已被托于他眼下。 穆长洲按下折本,忽而问:“无惑去哪里了?以往与我讨论最多的就是他。” 舜音如同又遭一击,无惑是她大哥。封无惑,封家的长子。她张了张唇:“走了。” 穆长洲记得她说过家人或走或没了,又问:“走去何处了?” 舜音脸上如结冰霜:“走了,不是走去何处了。” 穆长洲身一顿,点头:“也对,他是长子,若非没了,应当不会弃封家不顾。” 舜音听见他如此轻描淡写的口吻,如同之前问起她家人时一样,心头一处如被狠狠揪起,又直沉到了底:“穆二哥还有什么要说的,不如一并说了吧。” 穆长洲目光在她脸上转一圈,看入她眼里:“听闻封家是因罪败落,你莫非是想借此让封无疾高升,重振封家后再替你父亲翻案?” 舜音看他一眼:“我只知我对封家负有责任。” 穆长洲本想问什么责任,看见她冷淡眼神,终是没问。 舜音心已平定,越平静,反而脸色越冷淡,朝他伸出双手:“穆二哥若要靠这些判断来定我的罪,那便随时绑了我,任凭处置。” 穆长洲看一眼她手,到现在也没有看出她有任何一丝慌乱,甚至直到此刻,她还能看出他是靠判断说的这些,眼神不禁定在她脸上,许久没有移开:“那岂不是便宜了音娘。” 舜音眉心一蹙,身旁他忽又近了一步,在她身前罩下了一片阴影,她甚至下意识想后退避让,但忍住了。 穆长洲近在她身前,一手扣住她伸出的手腕,开口却说:“音娘既有此才能,何不帮我?” 舜音一愣,抬头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些时,还只是雏形,如今已然成熟,自有章法,也看不明白详细了。”穆长洲看她的眼神深了,“所以完善这套章法的是音娘了,你懂的绝对不止这些。” 舜音眼神微动,方才就料定他即便占了先机也不会知道详细,封家自己当初尚在探索,就算告诉他也有限,果然他是靠判断猜测出了她的所作所为罢了。她心定了回去:“穆二哥就不怕猜错了?” “猜错我也认了。”穆长洲盯着她脸,“凉州除我之外,无人能发现音娘的本事,应该没错。” 心尖意 第21节 舜音思索着他的话,又看一眼被他扣着的手腕,轻声问:“穆二哥又是在威胁我?” “这是商量。”穆长洲眼神沉定,稍稍站直,“我曾高中进士,见过今圣。今圣与我同龄,心思并不复杂。我知道他重视边防,要的是边防稳定,无兵戈之祸。你给他他要的,给我我要的,有何不可?” “……”舜音愈发愕然,眼神落在他脸上,却看不出半分玩笑,只觉他眼中沉沉如墨,深不见底。 穆长洲扣着她的手腕松了些力道,已成了握,又说一句:“我与音娘已是夫妻,难道只有封无疾高升就够了?要重振封家,多一个有权有势的夫君,对你不是更有利?” 舜音心中动了动,与他目光对视一瞬,却只想回避,挣了下手腕:“我不知穆二哥竟已变成这样的人了。” 腕上一紧,是穆长洲的手忽又握紧了。他似是并不在意,甚至还笑了一下,手上用力,将她拉至身前,一低头,凑近她右耳边,声音沉沉,只有她能听见:“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在凉州,你能依靠的只有我。” 第二十一章 舜音抵在他身前, 右耳边一阵气息拂过的温热,手腕似已要被他握得发麻,耳边和心底就只剩下了他最后的那句话:“在凉州, 你能依靠的只有我。” 下一瞬,他忽然松开了手。 外面似有隐约脚步声传来, 到了门边, 像又立即退远, 胜雨抬高的声音随之在外面传入:“来请夫人用饭,不知军司已返回。” 谁也没有回应。 舜音按住自己那只手腕,看着他自眼前动了下脚步,似已要走, 却又停顿,近在咫尺,他低低说了句:“明早我来叫你。” 说完他才从房中走了。 舜音回头看一眼门口,不见他身影了,才彻底回神, 之前那一番话恍若做梦一般。 她抱了事已败露的心走入这间房,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夫人?”胜雨在门边探询地叫她。 舜音只摆了一下手,什么都没说。 胜雨见状, 只好退走了。 几乎没在意这晚是如何过的。 舜音也没在意自己是如何躺去床上的, 闭上眼,想的全是家人,父亲、大哥,那些曾经的族兄弟们……若还在眼前,甚至想问问他们为何要把这些事情告诉穆长洲, 但事实已定。 辗转反侧,沉沉睡去时, 又做到上次那个梦——她在马障陷阱处,被穆长洲制着,他在追问:“音娘还瞒了我什么?”却没了先前的紧迫和忐忑,梦里他竟是笑着问这句话的。 舜音惊醒,对着一片昏暗,忽然明白过来,为何他之前试探自己时会与她直接说起那些军务之事,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把她当探子对待。他对她干的事毫无怒意,只要她能成为他的助力。 舜音想到此处,轻轻吐出一口气,低低说一句:“他怎敢……” 可他真的敢。 门忽然被拍响了,连带占风铎也在碰撞着铛铛作响。 舜音回神起身,以为是胜雨,只披了外衫便过去开门,房门拉开,外面站着穆长洲。 天尚未亮,他已穿戴整齐,换了衣裳,身形几乎一半藏在未亮的天色里,目光在她身上看了一遍才转开:“我说过会来叫你。” 舜音想了起来,他确实说过,手指拢一下外衫:“做什么?” 时候尚早,他大约也没睡多久,声音沉而略哑:“去甘州,这趟必须要有音娘才行。” 天上不过刚露一丝青白天光,还未亮透,胡孛儿已单人一马,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军司府门外。 张君奉已先他一步到了,正坐在马上盯着府门,身后是一行齐齐整整的弓卫。 胡孛儿打马过去问:“佐史也收到传令了?怎么突然说走就要走了?” 他昨日抓了一天的探子,累得半死,干脆宿在城门处凑合了一宿。不想夜半时分,昌风忽然赶至,将他叫醒,说军司有令,今日便要出发去甘州。他只好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张君奉道:“我如何知晓,军司昨日突然回城,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昨夜命一名弓卫去传了各城继续清扫暗探的口令,便叫我出发了。” 胡孛儿扭头去看府门,大门紧闭,什么也看不出来,更觉古怪。 刚思索着是不是该去拍门,府门忽然开了。 几个侍从将府门拉开到底,紧跟着昌风就领着几人快步走出,四下奔走忙碌,牵马取刀。 穆长洲从府中走了出来。 胡孛儿立即来了精神:“军司可算出来了!” 穆长洲站在府门前,忽然看他一眼:“之前你迎亲回来,至今未赏,等去完甘州这趟,回来找昌风自领。” 胡孛儿眼瞬间瞪圆:“军司要赏我?” 穆长洲站在府门边,嘴边隐隐带笑,昨日他拿到封无疾那封信时,还不确定,比对了许久,回城时也担心自己猜测错了,但见到舜音那一瞬就知道没错。他点头:“你迎亲有功。” 嗯?胡孛儿不禁扭头往后看,与张君奉挤眉弄眼,今日这是怎么了? 昌风已将马牵来。 胡孛儿从惊喜中回了神:“那这便出发吧。” 穆长洲没接话,回头朝府门看去。 胡孛儿和张君奉几乎同时顺着他视线往府门中看去,继而齐齐一愣。 舜音自府门中走了出来,身着窄袖襦裙,头戴帷帽,一副出行打扮。 穆长洲走下台阶,却并未牵自己的马,反而牵了她的那匹骝马,直至阶前,眼睛看着她:“上来。” 舜音站在台阶上,看他一眼,终究走了下去,接过缰绳,踩镫上马。 穆长洲才走去自己马旁,挂上长弓,翻身上去,又接了昌风递来的横刀佩在腰间,扯马上路。 胡孛儿和张君奉在旁边看着他刚才的一举一动,还在诧异,见他已打马出去,连忙跟上。 “军司!”胡孛儿实在忍不住,眼见舜音在后面跟了上来,就是当面也得说了,“这可不是公干,也要带着夫人?” 穆长洲头也不回地说:“以后都要带着夫人。” “……”胡孛儿莫名其妙,和张君奉对看,军司昨晚回了趟府,就变得离不开夫人半步了? 舜音在后方没有听清,只朝穆长洲身上看了一眼。 他已往后看来,目光越过胡张二人,落在她身上,朝自己左侧递去一眼。 舜音垂纱后的眼神微微一动,扯了扯缰绳,还是打马往前,去了他身旁。 他们的队伍并不庞大,只一行弓卫,随从侍女一个没带。 自西城门出了凉州城后,直往西行,却没有走宽敞大道,而是只走小路。 天完全亮起时,已经离开凉州城近十里。 舜音一路走,一路默默记下路线,这条路如此迅速,一定是条捷径。 穆长洲自马上看她一眼,放缓马速,与她成并行,忽而问:“可需我缓行?” 舜音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看见了自己在转头四顾,淡淡说:“不必。”顿一下,她声音压低,“我昨日也未必就是答应穆二哥了。” 穆长洲看她,目光正落在她右耳,扫过她耳垂,声音也压低:“难道音娘还有别人可以依靠?” “……”舜音抿紧唇,瞥他一眼,不再言语。 穆长洲也不再言语,眼里似只有前路,知道她眼下并不痛快,昨日那般境地,今日已被自己带出来,或许心底真的没有接受他的“商量”。 张君奉一路观察到现在,歪头与胡孛儿低语:“军司昨日不是说抓他的探子去了?” 胡孛儿也纳闷:“莫非抓到了?否则怎会突然赏我迎亲之功呢!” 张君奉看一眼舜音,嘀咕:“非带着她做什么……” 但随即就看到了穆长洲往后瞥来的眼神,二人顿时噤声。过往也曾私下低语,明知军司耳力极好也没什么事,这还是第一次接到他如此明示的制止。 一路未停,似乎十分急切。 中间用了一次饭,也是在马上,吃的是行军干粮。 舜音早已习惯无人伺候,但还是第一次吃如此干硬的军粮,明明是肉干和胡饼,却像是可以割破人的喉咙。 她坐在马上,帷帽垂纱掀至帽檐,一边缓行,一边嚼下最后一口胡饼,眼前忽而递来一只水囊,立即接了,拧开抿了一口,才舒服了许多。 忽而朝身旁看一眼,水囊是穆长洲递来的,她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他的薄唇,回头拧好了塞子,不再喝了,递了过去。 穆长洲转头看来,目光在她侧脸上一扫,接了过去,拧开直接喝了一口,才塞上,似是故意。 舜音余光瞥见,默默拉下垂纱,抿了一下唇。 继续往前,依旧没有停顿。 胡孛儿啃完了一顿肉干,两块胡饼,时不时就要扫两眼舜音,还以为她会半道就受不了要回去,结果到现在也没见她要返回,还不能多说什么了,军司耳朵太好,会被听见。 直到日头西斜,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下马,就地备帐。”穆长洲先从马上下来。 弓卫们立即下马,自马背后取下毡布与厚毯,找寻背风处竖起围挡。 舜音跟着下马,看一眼这情形,料想不是第一回 了,他们已经轻车熟路。 很快厚毯铺好,四周以毡布围成挡护。穆长洲朝舜音看一眼:“你住这里。” 舜音才知道是为自己准备的,走近看了看,竟意外地周到,不禁又看他一眼。 日头已经隐去,四周没了风,分外安静。 舜音刚要揭开毡布进去,忽来一声尖利笛啸声,直直刺入她耳中,立即一手捂住左耳,往一旁退了两步。 “快!散开!”胡孛儿一下跳起来,指挥弓卫散开防护。 穆长洲握着弓在四下听了听动静,拦一下:“应是附近城中的巡视兵马发现了异动在示警,不在这个方向,随他们去,只在五十步外防住,不必将他们引来。” 胡孛儿和张君奉领命,亲自带着弓卫们去安排了。 穆长洲回身,忽见舜音还未进毡布,一手捂着左耳,刚刚拿开。 下一瞬,蓦然又是一声尖利笛啸。 舜音又一下捂了左耳,眉心紧蹙。 他看得清清楚楚,走了过去。 不知是何处的示警,一声一声地没完。 总算像是声音没了,舜音拿下手,抬眼忽见身前多了道身影。 心尖意 第22节 穆长洲站在她面前,打量两眼她左耳,又转头似在听着动静。 她还没说话,左耳上忽的一沉,一只手掌贴了上来,紧跟着右耳中听见了一声笛啸,却未入左耳,似也没有先前那般尖利了。她愣了愣,才发现是穆长洲的手,他一手拿弓,一手正严严实实贴在她左耳上。 “这种声音会让你左耳痛?”穆长洲说。 舜音听得不算清楚,视线刚好落在他薄唇上,看着他唇形一张一合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嗯”一声。 这只左耳其他声音都听不见,只有这种尖利之声,每次都像刀子一样直刺而入,痛入骨髓。 那只手忽又捂紧,随即又是一声。舜音一动不动地站着,没了先前的刺痛。 似乎没声音了,应该不会再响了,舜音想说可以了,一抬头,却像是贴着他手掌蹭了一下,不禁僵住。 穆长洲本还听着动静,垂眼看去,触到她目光,他的手长,覆在她左耳上几乎已贴到她脸颊,她此刻仰着头,在他眼里看来,就像是自己正在抚摸她的脸。 彼此沉默一瞬,舜音眼神动一下:“好了。” 穆长洲看着她,手拿开,换了只手拿弓,迎着她双眼,不高不低说了句:“音娘现在对我很重要,多护着是应该的。” 第二十二章 四下再无动静, 张君奉和胡孛儿也一前一后地自五十步外返回了。 舜音余光瞥见,脚下立即让开半步,离近毡布侧身站着。 身前穆长洲的袍衫衣摆动了一下, 自身侧拂过,他也走开了一步。 “军司, 已布置好了。”张君奉走近报, “待夜半让他们再轮换一班, 好让每个人都得以休整。”说完眼神在二人身上转一圈,突然发现他们离得很近,却不说话,也不知刚才他们走开时这二人发生了什么。 舜音料想是没什么事了, 避过探寻目光,一手揭开毡布,入了帐。 穆长洲偏头看见她已在里面将毡布掩好,回头冲张君奉点一下头,意思是知道了, 持弓走开两步, 掖衣而坐。 未曾生火,但很快空中就升起了月亮, 四下透亮。 怕引来巡视兵马, 也无人多言,周遭安静非常。 胡孛儿在附近枯树边休整,张君奉在另一头。他眼见穆长洲一直坐在离近毡布几步的地方,倒像是在亲自防卫一般,贼心眼又犯了, 挪着凑近过去,低低道:“军司便入那帐中休息好了, 也没什么,这儿有咱们呢。”他琢磨着都带着夫人出来了,又不让多嘴,那必然是舍不得温柔乡呗,那有什么好回避的,反正他跟张君奉都算是心腹了。 穆长洲只朝他看了一眼,继而闭目。 胡孛儿接到他眼神,顿时闭嘴,又默默挪开了。 舜音几乎是一觉睡至天色泛青。 耳朵不好也有好处,即便是在这种环境下露宿,只要遮住右耳,也照旧可以睡好。 一夜和衣而眠,她醒了就揭开毡布往外看,一眼看见穆长洲在几步之外的一段横倒的枯木上坐着,手中长弓似是一直没有放下,像是早就醒了。 似有所感,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已醒,撑弓站起:“他们都已避开,你自行收拾,好了再上路。”说完拎着弓走远了。 舜音转头环顾四周,确实没有一个人在,放下毡布,即刻去收拾。 胡孛儿早已领着两个弓卫去附近看过,这里毕竟都是河西之地,巡视的规矩与凉州并无不同,甚至还没有凉州严密,他们了如指掌,此时恰在巡视间隙,上路正好。 众人牵马出去,只待出发。 穆长洲走了过来,已在附近洗漱过,脸上尚有水迹,翻身上了马背,只停在原处。 一看便知是在等谁。张君奉和胡孛儿现在也只能眼神交流了,这一路也不是什么舒适之途,何苦带着这位夫人,他们都觉得太无必要,反倒是累赘。眼下还要等她,男女有别又需事事回避,还不知要耽误多久…… 尚未想完,舜音已经走来,到了眼前,立即上了马背,毫不拖泥带水。 张君奉和胡孛儿无言,扭头朝弓卫挥手,让他们去收拾毡布围帐。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见她如此迅速,嘴边笑了一下,扯马先行。 舜音已经瞥见他眼神,拉下帷帽垂纱,跟了上去。 队伍走的路反倒更偏了,远处可见连绵不绝的山峰,一路似乎都在顺着这山脉而行。 舜音正在朝那边观望,右侧传来穆长洲的声音:“那是祁连山。” 她看他一眼:“早年在父亲书房里见过河西舆图,到此处应当离甘州地界近了。”若正常走官道,不知要慢多少,这条捷径竟如此之快。 穆长洲说:“那是早年,如今长安是拿不到河西最新的舆图了。” 舜音不禁又看他一眼,那是肯定了,如今河西十四州与中原这般壁垒分明,只怕连宫中圣人也不一定还能看见最新的河西舆图了。 “所以有音娘在此,长安一定‘甚悦’了。”穆长洲忽又说一句,隐晦不明,只有彼此明白。 舜音顿时抿唇,故意拿话戳她就算了,还专挑封无疾信中的话来戳,干脆别过脸,打马离远一步。 眼前马已往下而行,下了一片坡地,直接踏入了一条涉水河道。 舜音身下的马一下水就慌乱地踩踏了几下,她急忙抓紧缰绳,才发现水流不深却甚为湍急,水中还有不少碎石,坑洼难行。 身前忽而伸来一张长弓,她转头,穆长洲一手持缰稳马,一手握着长弓一端,朝她递来:“抓着。” 本不想理会,但马身摇晃,她来不及多想,右手一把抓住长弓这端,左手扯住缰绳,稳住了马。 穆长洲以弓引路,在右前侧先行。 舜音抓着那张弓,时而歪斜,好几次几乎浑身力气都倚在弓上,也没见他手上晃动,长弓撑着她,始终很稳。 直至完全横穿过河道,马蹄踏上河岸,水中阻力方止,马蹄一下轻快起来。 后方跟着的胡孛儿和张君奉都领着弓卫在一旁接连上了河岸,显然也都早有经验。 舜音缓了缓气,才松开长弓,看一眼穆长洲:“看来穆二哥真是着急赶路,这般难行的路也要走。” 穆长洲收回弓,看过来:“音娘不过刚开始与我同行,这已算好走的了。” 舜音看着他自眼前打马过去,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一旁还有其他人看着,只好不说了,打马跟上去。 后面的路倒真是好走起来了。 恰好这几日天气也好,日头不晒,赶路正适宜,众人马速也变快了许多。 沿着小道策马而行了几个时辰,便见前方出现了不大不小的一座城镇轮廓。 穆长洲放缓马速,朗声下令:“亮身份而行,入城进驿馆休整。” 众人称是。 舜音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安排前行。 小城中的驿馆很清闲,忽被一阵快马而来的蹄声打破,当先一人络腮胡须,大声呼喝:“行军司马出行,还不快迎!” 驿卒们闻言匆忙出来迎接,一刻也不敢耽误,一部分人牵马,一部分人跑去准备热水饭菜。 穆长洲下了马,持弓快步走入驿馆院落,边走边道:“备上房给夫人,着人伺候梳洗更衣。” 舜音下马跟入,已见一名驿卒飞奔去办了,随即又有一名驿卒快步过来引路,请她往里去上房。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心中暗忖,料想此行是故意先行捷径,以避人耳目,待到了甘州地界后再突然亮出身份而行。 穆长洲显然是想出其不意。 驿馆好一通人仰马翻,很快来了两个婢女,伺候着舜音在上房里梳洗换衣,描妆打扮。 刚刚忙完,已有弓卫来传话,也不知是不是穆长洲特意吩咐了,声音很大的响在上房外:“夫人,军司有请!” 舜音料想是有什么人来了,没戴帷帽,开门出去,到驿馆院中,日头正高,穆长洲站在日光中,正在等候。 他也休整梳洗过了,身上换了一袭玄色袍衫,收束衣袖腰身,腰间蹀躞带上的配刀已卸下,与长弓一并交与身后弓卫拿着,看起来只是官员寻常出行的模样。 其他人也全部重整了装束,张君奉身服青衫官袍,胡孛儿也换了身武服行头,连头上幞头都新换过了。 舜音走过去,站在穆长洲左侧。 他偏头看她一眼,目光打量过她新换的襦裙,在她黛眉朱唇的脸上停一下,说:“甘州都督安钦贵就在这座城里,我们既已亮了身份,料想他马上就要派人来了。” 舜音才明白为何直接来了这座小城,原来甘州都督不在离得尚远的甘州城,就在这里,这里离凉州要近多了。随即就想起来,难怪甘州兵马去凉州生事来去那么快,八成也是自这里派出去的。 院外已来快马,一行兵马匆匆赶至,下马后几人快步进来,为首的将领连连向穆长洲见礼告罪:“军司恕罪,军司恕罪,不知军司突然到访,实在该死,车马已备,请军司移步城中馆舍。” 穆长洲问:“安都督何在?” 将领道:“正在馆舍中等候。” 穆长洲点头:“奉总管令,按惯例携凉州官员来查军务,请甘州都督前来领路,即刻入营。” 将领似是犹豫了一下,恭敬问:“军司可要先行入馆舍休息后再查?” 穆长洲说:“我在此等候安都督,只等一刻。” 将领看了看他脸色,顿时不再多言,立马出去上了马,匆匆赶回去报了。 眼见他们都走了,四周没有外人,张君奉在旁道:“军司今日来此,只怕让他们措手不及,料想有一番戏要演。”说着看一眼舜音,还是觉得带着她不合适。 穆长洲道:“随机应变。”说完回头看一眼舜音,眼神如同暗示。 舜音不语,无非就是提醒她之前的“商量”,想要她全力配合相助罢了。 还没到一刻,外面已经有马蹄声远远而来。 舜音抬眼去看,院外来了一行人马,停下后纷纷走入驿馆,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魁梧武将,圆脸短须,衣袍华贵,一看就是甘州都督安钦贵。 “军司远行至此辛苦了,未能远迎,失敬失敬。”安钦贵向穆长洲见礼,看着客气,却连见礼的手都没怎么抬高,回头又要身后将领来见礼。 他身后跟着个武将,三十多岁的模样,肤色和发色都比常人略浅,显然是胡人,看见穆长洲,却面色不善,也没有抬手行礼。 穆长洲只扫了对方一眼,对安钦贵道:“安都督不必客气,总管有令,我此行只查一下军务,查完便返回了。”说着看一眼身侧的舜音,“我携夫人而来,也没心思多耽搁。” 舜音在一旁站着,垂眼看地,看来倒像是赧然羞涩,已经很配合。 安钦贵这才看了一眼舜音,笑道:“听闻军司娶得长安贵女,看来果真是情投意合。既然如此,便去查吧,军司是总管面前说一不二的人,哪敢不遵。”说着便朝院外挥两下手,“准备一下,按军司命令,即刻出发去查附近军营。” 外面顿时忙碌起来,张君奉也命弓卫将他们的马牵来。 四周嘈杂,舜音走开几步回避,甘州都督带来的人里已有两名婢女走来,向她见礼:“请军司夫人先入馆舍休息。” 穆长洲站在一旁,眼神看了过来,轻微颔首。 舜音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是什么安排,但看来他今日查营并不需要自己随行,便随她们先往外走了。 外面道上准备好了马车,舜音坐入车中时,几个弓卫跟了过来,在车后随行。 她挑起窗格帘布看着外面,很快外面的人就准备好了,穆长洲已坐上马背。 车驶动出去,他也打马而出,恰好与她坐的马车背道而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军营去了。 心尖意 第23节 舜音心中思索,到现在没听他提及来此目的,这趟带着她到底有什么打算也没说。 车已驶入城中街道,道路洒扫一净,前方有几名兵马执甘州都督旗帜引路,分外礼待。她挑着帘布一路看过去,打量着道旁的房屋铺面,明明是白日,却没见有多少百姓走动,不少房屋还紧闭屋门,看来有些怪异。 城太小,几条街一过就能看见城头。马车转向,舜音远远看见城头上悬着一面黄色旗帜,想了想,记在了心里。 一路看着外面,直到车停。 婢女恭恭敬敬挑起车帘,请她下车。 舜音下了车,面前就是城中心的馆舍,进去后,被婢女引着直去后院客房。 她一路走,一路将这间馆舍也打量了一番,直至走入客房。 “请夫人暂歇。”婢女请她往里,桌上已摆好刚煮沸的热茶汤和几只漆盒盛着的小食。 舜音点头,往里走了几步,身后婢女们已退去,给她掩好了门。 她回头看了眼房门,忽而拧眉,穆长洲一定是有意的,让她先来馆舍顺便观望城中,自己去查营,偏偏她已养成习惯,还真将城中四下观望了一遍。 真要成他的探子了……她在心底自言自语一句,转头坐去榻上,不想了。 馆舍之中一直很安静。 直到临晚,才终于有了人声。 舜音并未休息,谁的声音都没听见,只胡孛儿嗓门最大,她隐约听见了,便知他们查营已经返回了。 刚要出去,房门被推开,婢女在门口恭请:“请夫人入前厅赴宴。” 声音太小,舜音看清她口型,才走了出去。 前厅已是一片喧腾,里面点上了灯火,刚走近就可见其中人影绰绰。 舜音迈步而入,看见穆长洲已坐在左侧上首案席之后。她一进去,他便看了过来。 旁边两张小案,其后分别坐着张君奉和胡孛儿。对面是安钦贵手下的几个将领,为首正对着穆长洲的就是那个之前见过的胡人武将。 安钦贵坐在上方正中,看见舜音进来,忽朝厅中四周挥手:“都出去出去!”说完转向舜音道,“下人安排不周,实在失礼,夫人莫怪。” 舜音扫视厅中,才发现四周灯影里都是些身着薄纱轻衫的歌姬舞女,此刻被他吼过之后,纷纷往外而去。她看一眼穆长洲,显然这些女子都是为他准备的了,转头稍稍向安钦贵欠身见礼,却说:“都督不必在意,我自长安而来,喜好观舞听乐,看见她们倒觉得欣喜。” 穆长洲看着她,嘴边似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左手在自己身侧点了点。 舜音朝那里走,听见张君奉打趣一般开了口:“安都督真是客气,军司历来不喜好这些,河西人人尽知,今日这排场是用不上了,何况还有夫人陪同呢。” 安钦贵笑两声:“佐史说得对,都是下人胡乱安排,还好军司夫人不怪。”就此将话给遮过去了,请众人举筷。 舜音听见张君奉的话就知道是安钦贵刻意为之,不动声色地在穆长洲左侧坐下。 先前因甘州屡次做出动静嫁祸中原,她已经很恼火,到了这里又来这出,愈发不快。这位甘州都督大约是觉得她与穆长洲尚在新婚,见到这出必然来气,便好尽快催促穆长洲离开这里了。 右手边身影一动,穆长洲偏过了头,在她右耳边又低又快地说了句:“音娘方才说得不错。” “……”舜音瞥他一眼,他已转头去与上首的安钦贵说话了,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 安钦贵举了酒盏敬来:“不知军司今日查营觉得如何?” 穆长洲说:“安都督带兵有方,明日若无他事,大概就能返回凉州向总管复命了。” 安钦贵笑着道谢,抬手请他饮酒,一面又招呼座下武将敬酒。 四下顿时欢声笑语,一派祥和。 对面似有目光看着这里,舜音看过去,发现还是之前那个胡人武将。 他看的不是自己,是穆长洲。对面另外两个将领已举盏敬来,他却动都没动,很快转开目光,脸色仍是不善。 “哼。”胡孛儿忽而粗哼一声。 舜音听见了,朝他看一眼,发现他看的就是对面那个胡人武将,大概是对他态度不满。 这顿宴席全是客套逢迎,并未持续太久。 外面夜色四合之际,安钦贵便声称不胜酒力,请众人再入偏厅去饮茶小坐。 他一出去,手下将领也跟着出去,最先出去的就是那个胡人武将。 趁四下都在往外走,舜音转头,轻声问:“那是谁?” 穆长洲看过来,知道她在问谁,压低声说:“甘州副都督令狐拓。” 舜音说:“他看来对穆二哥颇有不满。” 穆长洲扯了下嘴角:“对我不满的多的是,他只是最不藏着的那个罢了。”说完起身往外走,厅中已只剩他们两人了。 舜音听不出他话中意味,看他两眼,才跟着起身出去。 到了外面,众人都已去了偏厅,想必仍是要说一些客套话罢了。 舜音不便跟去,先回了客房。 房中屏风后热气袅袅,婢女们已备好热水软帕,见她回房,便关门退走了。 先前一路赶得匆忙,舜音此刻才觉出一丝疲乏,绕去屏风后,除了外衫,细细清洗。 披回外衫,走出屏风时,她还在思索着穆长洲此行的意图,正低头系着衣襟,忽觉左边身侧有人影,一转头,发现穆长洲已经进了房,就站在她左侧,她丝毫没有听见动静。 穆长洲刚才进来后先打量了一遍屋子才没有做声,此时见她自屏风后走出,眼睛看向她。 舜音下意识看了眼身上,掩了下外衫,才意识到这里不是凉州,外人眼里他们是夫妻,必然是会被安排在一室同寝的,默默转身朝里走。 身后似有脚步声响,她回头看一眼,穆长洲已走了过来,忽而伸手,在她肩上一揽。 舜音被他手上力道一带,随他往前走了几步,随即身侧一紧,他已贴近,一手就环在她腰上,胸膛紧抵着她肩。 这一番动作太快,她愣一下,扭头看他。 穆长洲朝桌上竖着的烛台上递去一眼,又看一眼窗户。 舜音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才发现烛火映照着他们的身影,刚好投在窗纸上,人影叠在一起,似是露骨温存,她眼光一闪,转开。 穆长洲偏头靠近她右耳边,声音低低地说:“外面有动静,应是有人偷听。” 舜音便不动了,也不好动,整个人几乎被他搂着,肩头腰后都似已生热,右耳也被他鼻息语声拂得发热,眼只落在他衣襟上,轻声说:“莫不是你们查营查出什么了?” “看似没有,但这里斥候进不来,唯有我亮身份进来,不可能无事。所以安钦贵更要盯着,怕我藏了什么不提。”穆长洲忽而问,“音娘今日为我查到什么了?” 舜音眼神动了动,果然是要自己替他查探的,故意说:“没有,我哪知穆二哥带着我是要做什么。” 穆长洲离她右耳更近,声音极低:“自然是为我刺探军情了,我要拔了甘州这根刺。” 舜音不禁转头看他,一下撞上他目光。 穆长洲对上她脸,才发现彼此离得有多近,目光往下,看见她外衫轻系,被他刚才揽过,愈发松散,露了一小片雪白肩头,直直冲入眼中。他眼神微动,似又嗅到了她发间淡香,搭在她腰上的手一动不动。 舜音眼晃一下,终是没往下说,目光转开,轻声问:“人还在?” 穆长洲才收回目光,又凝神听了听:“应当走了。” 那只搭在她腰上的手顿时被一拨,他看过去。 舜音伸手去腰后拨开了他的手,退开几步去了床边,坐下时一手抓了床帐,看着他说:“穆二哥耳力好,那就劳烦你睡榻上了,也好防人再听。”说完她放下了床帐。 穆长洲对着床帐看了两眼,看来刚说完刺探就被回敬了,转头时莫名牵了下嘴角。 第二十三章 舜音再睁眼时已是次日一早, 稍稍侧过身,右耳对着床帐,房中毫无动静, 又坐起来,一手掀开床帐往外看。 对面榻上无人, 穆长洲已不在房中。 她又看一圈, 确实无人, 才把床帐完全掀开,一边穿衣下床,一边回想昨晚。 穆长洲后来是何时睡的她并不清楚,只夜间隐约听见了他脚步轻浅地缓踱, 大概真是防着外面的,当做守夜一般了。 穿戴好衣裳,她走去门口拉开房门,赫然发现外面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婢女,早就等着的一样, 止住脚步。 两名婢女立即进门来伺候, 其中一名捧着身衣裳,向她行礼道:“夫人, 军司已命下属整装待发了, 特为夫人备了新衣,请夫人换衣后准备启程。” 舜音看一眼那身衣裳,是身深黛胡衣。有些意外,这么快就要走了?总觉得不太可能,但她也没说什么, 回身点了下头,接过那身衣裳, 若无其事地去屏风后梳洗换衣。 日刚升起,馆舍院中马匹已然牵出,弓卫们收拾了简单行囊,负于马后,都站在一侧等待。 舜音全已准备好,自客房而来,一眼看见这情形,才知道是真要走了。 一名弓卫见她到了,见礼道:“请夫人稍候,军司一早就与安都督辞行,尚在交谈。” 舜音往厅门处看,才一两眼的功夫,穆长洲就走了出来,长身阔步,领先众人一截。 安钦贵自后方快步赶上,口中客气地挽留:“军司怎能刚来就走?路途遥远,不如多留些时日,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穆长洲脚步未停:“安都督不必客气了,我任务已了,只想赶紧回去,否则就连累夫人受累了。”说着已看到舜音,直直走了过来,目光与她对视,嘴边带笑,顺带打量了一番她的装束。 舜音身上胡衣折领窄袖,收腰贴身,正合当下河西之地胡风盛行的风气,与他眼神一触,会意地走近一步,紧挨着他站着,在人前做一对情意正浓的夫妻。 安钦贵只见穆长洲一见到这位夫人就面露笑意,想起昨夜手下来报二人在房中也是卿卿我我,不确定这位平日不近女色的军司是不是新婚之后食髓知味地转了性,眼中只有娇妻,连其他事都不怎么在意了。他在二人身上来回看了几眼,笑道:“既如此,我就不挽留了,料想军司诸事繁忙,也确实不好久留。” 穆长洲点头,朝身后摆手,又转头看一眼舜音。 张君奉与胡孛儿立即走出馆舍,弓卫们也牵马上路,准备出发。 舜音接到他目光,转身往外先走,没见弓卫将她的马牵来,反而眼前赶来了辆车,朝他那里瞥一眼,料想是特意的安排,提衣登了上去。 外面没再你来我往地客套,安钦贵只说了两声“慢走”,便没再客气了。 穆长洲坐上马背,打马去了最前,摆一下手,队伍立即启程。 马车跟着驶动出去,刚离开馆舍,舜音掀开窗格车帘一角,又打量城中,发现今日街上行人居然多了不少,沿街还有了叫卖声,很多昨日紧闭的房屋也都开了门。 忽然想到什么,她目光又往前看,今日大概是要走官道,因而走的不是他们昨日去驿馆入的城门,正好是她昨日在城中看到的那座城门。等要到那座城门处时,她立即往上去看城头,没再见到昨日那面悬着的黄色旗帜,只几个守军在上面正常守城。 一夜过去,这城中就变了个模样。不对,她细细一想,昨晚穆长洲在客房里没提城中有异常,说不定他们查完军营回来时,城中就已变样了。 后面还有安钦贵的手下将领们跟着送行,她悄然放下了帘布,车已从城中驶了出去。 一出城门,那几个将领跟出来,又是一番好言好语地相送。 舜音才又揭了窗格帘布往后看,三四个将领打着马毕恭毕敬。那个看着不友善的副都督令狐拓领头,却依然顶着张不善的脸,连声招呼也没打。 穆长洲根本没停,带领队伍上了官道,很快将那几人与整个小城都甩落开去。 胡孛儿到此时才重重哼了一声:“终有一日要除了那小子!就没见他对军司有过好脸!” 心尖意 第24节 张君奉道:“军司尚未说话,你忍着吧。” 他们离车较远,舜音只听了个大概,但猜肯定是在说令狐拓,挑着帘布看一眼前方,穆长洲身姿笔挺地坐在马上,似乎根本就不在意。 她放下帘布坐正,外面再没有了多余动静,除了马蹄声,就是车辙声。 突然就走肯定没那么简单,她猜一定是有其他安排,就看穆长洲什么时候说了。 时候推移,日头升高,已过了几个时辰,但车速不快,也不过才赶了十几里路。 忽而车身一晃,速度一下变快了起来。舜音扶了下窗格才坐稳,靠右朝外听了听,外面的马速似也快了,蹄声一下变急促了许多。 一阵快行,马车颠簸,她扶着车壁,还没能往外看,赶车速度却又放缓,而后停了下来。 随即窗格外传来两声指节扣响,穆长洲隔着车窗说:“下来。” 舜音立即掀帘出去,发现车早已不在官道上,刚才一通快行,现在停在了一片荒野坡下。 旁边张君奉与胡孛儿站得老远,脱了外衫,正在换衣。她立即避开目光,转头却见穆长洲也解开腰带,除了外袍,抛给了一名弓卫。 弓卫接过他的衣袍,立即换上,飞快爬上一匹黑马,与另外十来个弓卫赶着车就走,往官道上去了。 眼前只剩下两名弓卫和几匹马。 穆长洲换上一身黑色袍衫,腰上束紧蹀躞带,快步走近,手上已在束着护臂,看她一眼:“安钦贵肯定会让巡视兵马尾随来看我们踪迹,让他们装成我们,沿官道返回。” 舜音早知不会就此回去,果然有安排,垂眼看见他束的也不是普通护臂,是可带利器的臂鞲,上面别了几支细短的箭簇。这不是寻常架势,她已有数:“穆二哥打算折返?” 刚说完,手腕忽被握住,她愣一下,低头见穆长洲握着她左手腕,转头自弓卫手中接了他自己平日束扎的护臂,套上去紧紧一束,又拉起她右手腕套上另一只,再紧紧一束,快速熟练。 给她两只手臂都束好,他才说:“现在才是真正的查营。” 舜音收回手,手指不自觉摸了下小臂,革制的护臂厚实坚硬,在她臂上略大,绑了好几圈才收紧,几乎能护住她整条小臂。继而回味过来,她看一眼自己身上,又抬头看他:“难怪。”难怪忽然给她准备这身衣服,原来是为方便行动做的准备。 穆长洲看她一眼,算是默认,朝后招手。 弓卫将她的骝马牵了过来,马蹄上刚被裹好了布帛。 舜音看他两眼,接了缰绳。他才转身走开,去牵自己的马。 胡孛儿和张君奉已经换好行头,二人俱是黑衣装扮,负弓带刀,眼见穆长洲去牵马了,立即一前一后去了他跟前。 张君奉一近前就低声说:“军司连这也要带着夫人,是否太冒险了?” 胡孛儿也凑近道:“不如让弓卫送夫人赶上队伍,乘车回去好了,带着她岂不是……”没好意思说累赘,但他们心里都觉得是累赘。 哪有如此事务还带夫人同行的。 胡孛儿说完朝舜音身上看了几眼,却见她手臂上已束了穆长洲的护臂,不禁意外,这是真要带着了。 穆长洲翻身上了马:“我说了,以后都要带着夫人。你们成一路,她跟着我。” “……”张君奉和胡孛儿都皱了眉,相觑一眼,各自回头上马。 舜音坐上马背,转头就见穆长洲已打马过来。 他在腰间挂上刀,持弓在手,对她说:“一路跟着我。”说完立即折返,策马而出。 舜音抿唇,只能扯了缰绳,立即跟上去。 一路又是小道,只穆长洲在前领路,无人言语。 几人马蹄上皆裹着布帛,蹄声小了许多。下了一片洼地,马速才放缓,四周是荒草枯林,远处是连绵起伏的深山,离那座小城大概也就十几里左右的距离,大概是快到了。 日头开始倾斜,光淡了许多。 穆长洲领路出了洼地,直往山脉处而行,很快就变成贴山而走。 越走道路越是难行,因为根本没有道路。舜音却没在意,第一反应仍是观察四周,默记地形,没有心思去在意。 穿过一片细叶树林,前面有一处矮山坡横拦,没有去路。 穆长洲抬手,示意停下,转头冲张君奉指了一下右侧,又朝后面两名弓卫指了一下左侧。 张君奉和胡孛儿立即打马向右而去,两名弓卫去了左侧。 两侧都没有他们示警,穆长洲才下了马,看一眼舜音,往前走。 舜音下马跟上他,直上那片横坡,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这地方,皆是碎石,却极为隐蔽,且背风,只坡上有一处豁口。 他走过去,蹲了下来,伸手抓着她手臂拉了一把,目光看向豁口外。 舜音被他拉着蹲下,挨在他左侧,往外看,才发现豁口外就是军营,倚山而设,显然就是他昨日查的军营。 看规模不过数百人,对那座小城的防卫而言已经足够,她仔细看了两眼,觉得看起来很正常。 穆长洲偏头看她,自怀间摸出牛皮纸递来,离近她右耳:“今日定会耗费许多时间,趁现在吃些东西垫着。” 那是军粮,舜音摇摇头,没接。 穆长洲又看一眼军营,离她右耳更近:“这里本为小城,虽有军营防卫,但还不需要甘州都督亲自坐镇,定有隐藏,但斥候难探,昨日我靠查营才得以了解大致方位。”他声音紧跟着又压低,“音娘昨日真没为我探到什么?” 舜音盯着营地的眼神动了动:“穆二哥怎么又问?” 穆长洲的声音钻入她右耳:“你粗观风物就能得知凉州防务大概,来此应不至于一无所获,除非此地真的什么异常都没有。” 舜音轻声回:“也许是穆二哥将我想得太有用了。” 刚说完,身前忽而一暗,是穆长洲靠了过来,他霍然伸手揽过她,手掌贴着她后颈往下一压。 舜音顿时低头,心中一紧,紧挨着他,听不太清下方营中动静,但刚才看见有人马出了营帐,大概是兵马出来巡视了。 紧跟着才意识到自己就挨着他颈边,抬眼看见他的下颌,几乎就要碰上,顿时连呼吸也放轻了。 还好,穆长洲很快就松开了。 舜音舒口气,瞥一眼营地,里面暂时安静了一些,但还有人马出来,转过头,穆长洲正看着她,虽松开了手,却仍离得很近。 他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隔了一瞬才说:“看来音娘心底还是不愿帮我。” 舜音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不是先前“商量”所说的当不知道或是简单配合。这次的“商量”根本难以估量,她到现在对他的意图一无所知,只隐隐觉得他这条路不能轻易迈上去,一旦涉足,恐怕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穆长洲转眼去看营地,仍离近她右耳,忽而说:“音娘应该没有别的选择。” 舜音心中一闷,低语一句:“穆二哥倒也像没有选择,是这偌大河西没人帮你不成。” 身侧没了言语。她不禁转头看去,穆长洲凝视营地的侧脸淡漠平静,一动不动地如同入了定。 她抿住唇,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重了,转眼盯着营地,里面陆续又出来了兵马,都往营外去了,营中开始嘈杂,似变得忙碌起来,这里恐怕不能再待了。 旁边身影忽又动了,舜音再看过去,穆长洲已伸手过来,拉着她往身前带了带,抬手递了什么到她唇边,直接塞入她口中。 她咬住,才发现是肉干军粮,盯着他。 穆长洲看着她,忽而一笑,薄唇动了动,随之起身,一把拉起她,往下离开。 舜音跟着他走出去,才回味过来他刚才用唇语说了什么。 他说:我只知道,我若倒了,音娘也好不了。 第二十四章 山林渐密, 很快有两阵又轻又闷的马蹄声至,随之停住。 舜音被穆长洲带离那片横坡,上马到了这里, 已离那处营地很远,却越发往山深处而行了。 穆长洲始终在她右侧, 离得极近, 这一路几乎与她贴马而行。 舜音一路上目光未停, 到了这里也是先扫视四周,忽而觉得这山里地形极为复杂,往后看了看来路,细细记在心里, 转头看见穆长洲坐在马上静静凝视远处,似在听着周遭动静。 “他们离得都不远,随时可以接应。”他收回目光,低语一句。 应是在说张君奉他们。舜音没接话。 穆长洲转头看来,目光扫过她唇:“看来军粮已好好吃了。” “……”都塞她口中来了, 舜音自然只能吃了, 想起他之前的话,心中又有些发闷, 一手抚了抚喉间, 吃下去的军粮是骆驼肉干,委实干燥难咽。 穆长洲四下看了看,回头拉过她缰绳一扯。 舜音看过去,身下的马已乖顺跟他往前了。 很快就停了,前方是一道山间浅溪, 不过才两掌宽。穆长洲松开缰绳,朝溪水递去一眼。 舜音才明白是要她去饮水解干, 耐不住喉中确实干涩,下马走了过去。 蹲下掬了捧水喝了两口,总算舒服了许多,她自水中看了看山间倒影,又抬头,惯性般扫视左右,忽而瞥见右侧山头处有什么,多看了两眼,紧跟着就去看穆长洲。 穆长洲坐在马上,一直看着她,几乎在她转头往右看的同时就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出去,此刻已经盯着那里。 舜音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知道他已经看见了。 那里有一处若隐若现的旗帜,跟她之前在城头上见到的那面旗帜类似,只不过这里悬的是蓝色,颜色极浅,隐在树影之间,几乎要与天色重合,大意一些便要看不出来,也许就是有心隐藏才悬了这种颜色。 而若非与那面黄旗类似,她可能也不会注意到。 穆长洲回头,手中已将她的马缰递来:“上马。” 舜音知道他是要过去了,走近接了缰绳,坐上马背。 果然,穆长洲立即就打马过去了。 山中不比平地,看似很近,往往很远,且复杂难行。 舜音边走边暗自记路,到右侧那片山头下时,穆长洲已在前方下马。 她刚跟下来,手上护臂一紧,被他握住了手臂,带着往前。 山头不高,却很陡,无所依傍。穆长洲抽了腰间横刀,插入山壁,一只手仍紧紧握着她手臂,带她往上。 舜音几乎是完全依靠他的力气才得以走上去,上面更陡,她一把抓住山壁凸起的岩石,半边身体都倚靠他手的支撑才站稳。 穆长洲一手自她眼前拨开遮掩的树影,顿时山那一侧的景象映入眼里—— 这下面也有片营地,比他们之前看到的营地大了不下数倍。 营地哨台上竖杆悬旗,台上兵卒正扫视四方。 舜音不觉往树影后低了低身,刚才就已猜到这里必然有营地,只因军中多以旗传令,那悬的是令旗。 按照下面营帐的数目粗算,这里至少有三四千人。 但恐怕,这样的营地在这山中还不止一处。 心尖意 第25节 穆长洲眼睛看向她:“音娘果然为我探到了。” 舜音垂眼避开他目光:“是穆二哥自己眼利罢了。” 穆长洲凑近她右耳:“我倒觉得是你早已发现了异常,方才见到此处才会停顿。” 舜音不语,她并没有想好是否真要帮他,但她不喜甘州行径是事实,以甘州如今作为,对中原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根刺。她刚才看见旗帜时停顿,多少有些故意,是想让他自己发现,便也不算是直接帮他了。 穆长洲握紧她手臂:“这里一定不止这些兵马,定然还有。”说完立即带她下去。 舜音跟着他艰难往下,抿唇想,何止,那座小城里也应当全是兵马,里面怕是已没有普通百姓。 所以他们来时,安钦贵没多推拒就愿意立即带路查营,是为了给城中时间伪装,那面黄色旗帜就是传令。 待他们查营返回时,整座城中就已是寻常小城之态了,今早离开时,更是毫无异常。 她暗中推断,黄旗是示警,那蓝旗多半是代表无事……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经立于另一片山头背后,下方果然又是一片营地。 规模甚至比那座悬旗的营地还要大,至少容有六七千人,哨台之上一样悬了蓝旗。 这片山脉错综复杂,山坳密集,反而成了隐藏军营的一块绝佳之地。 穆长洲回身下去,依然紧握着舜音的手臂,嘴边已有笑意:“看来不仅能拔了这根刺,还能连根挑起了。” 舜音脚下忽而踩到碎石,一滑,及时一撑,扶在他胳膊上。 穆长洲一把撑住她手臂,眼看着她。大约是从未走过这么复杂的山路,也没有这样在短时间内攀高走低过,她此时额间已有浮汗,双颊微红,气息不定,胸口也在微微起伏,反而映出她脸白生生的柔怜,眉眼却又濯濯冷艳。 他声音不觉更低:“是我走太快了?” 舜音摇一下头,平复着气息,忽觉手下扶着的地方结实有力,看一眼他胳膊,松开。 穆长洲又看了看她脸,带她继续往下,步伐慢了许多。 刚到山脚停马处,他忽而止步。 舜音跟着一停,就见他转头盯着远处,继而回头,抓住马匹缰绳一下塞入她手中:“走。” 她一愣,踩镫上马,眼见他已在旁翻身上马,立即随他策马出去。 远处似有蹄声,她听不清楚,但猜测大概是那些巡视的兵马过来了。 穆长洲一路听着动静,很快一扯缰绳,拐入山腹更深处,仍离她很近,几乎不到一个马身的距离。 前方两侧隐隐来了动静,他听出蹄声闷响,不是那些巡视的人马,放缓速度,回头看一眼舜音。 舜音听不清动静,只能紧跟着他,看到他眼神便也跟着放慢速度。 两侧果然来了快马,是胡孛儿和张君奉,两名弓卫也赶了过来,停下后无声抬手见礼。 “军司,”张君奉近前低语,“后方山坳处似有动静,不是之前查营的方向。” 穆长洲点头:“已探到了。” 胡孛儿讶异地瞪圆眼:“军司一个人就探到了?” 穆长洲回头看了眼舜音,她转头在看两侧地形,没有看他。 外面隐隐又来蹄声,张君奉急切道:“巡兵好像来了。” 穆长洲手中缰绳一振,立即往前。 几人匆忙跟上。 舜音紧跟在他左侧,只觉得那些巡视兵马的蹄声愈发近了,连她都已能听见。 前方是更深的山腹,杂林遍布,她眼神观察四处更加频繁,眉心皱了皱,这山中分岔众多,地势多变,越往里走越复杂。 穆长洲忽而勒马停住,抬了下手。 几人纷纷停下。 舜音也一下勒住马,就见他转头朝自己看了一眼,继而扯马往一侧而去。 她看了看旁边,张君奉和胡孛儿都在瞥着自己,夹了马腹,跟去他身侧。 穆长洲伸手抓住她缰绳带一下,两马离近,彼此也近在咫尺,靠近她右侧说:“巡视人马不止一路,都往这里来了,我带他们将人引开,你趁机领弓卫出去,在山外等我。” 舜音看看他,目光瞥到他小臂上的臂鞲,猜他已有安排,缰绳一扯,立即往侧面而行。 穆长洲看她毫不犹豫地打马出去,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料想她早也不想待在此处,毕竟本就无心帮他,转头朝弓卫招手。 弓卫立即上前,听了他两句吩咐,往外追去护卫。 舜音一出去就听见马蹄声又近了,自马背上回头看一眼穆长洲,只看见他扯马向另一侧奔远,直入了深处。那些接近的蹄声不知是否发现了动静,似乎都往那里去了。 她抿住唇,抓紧缰绳,往反向而行…… 穆长洲快马驰出时朝后面摆了两下手。 胡孛儿和张君奉接到示意,分开一左一右跟随,呈防卫态势。 三匹快马直往西南而行,后方隐隐追来蹄声,但并不急迫,显然还没有发现他们,可能是听到了他们故意留的动静,正一路巡视而来。 日头渐隐,天光转暗,直入山深处已经太远。 那些尾随而来的蹄声已变稀疏,大约很多人马未寻到踪迹便散开去了别处。有一阵却终还在,且毫不放松,已有接近架势。 往前有片嶙峋石坡,穆长洲勒马停住,朝左右各看一眼,下了马,将马引至坡后,取了马背上的长弓和箭袋。 看来是躲不过这几个了。后面两人有数,立时也下马,取弓按刀,一样藏马坡后,离他各十几步距离,伏身等候。 坡矮难藏,穆长洲蹲于峭石之后,只半隐其间,搭弓引箭,指向来路。 很快就有人马过来了,果然是一路巡视而来,手中的刀已亮刃,四下扫视十分仔细。是五人一行的小队,三人在前,离此不过几十步,还有两人离得尚远,在远处外围一一查视。 眼看在前的这三人就要巡视而过,忽而带头的调转了方向,直往这片石坡而来,后面两人也跟了过来。 尚未接近,一箭射出,穿喉而过。 穆长洲松手,领头之人已从马上无声跌落。 后面两人没来得及开口,又是两箭,胡孛儿和张君奉几乎同时射中了两人的心口。 落马声似是惊动了外围查视的二人,那两人立即打马而来。 穆长洲早已搭起第二箭,手指一松,又是一箭穿喉。 后方最后一人被张君奉射了一箭,落马后痛呼一声,似要仓皇呼喊,但穆长洲的第三箭已至,依旧直中其咽喉。 不过片刻间事,四下无风无声,如同无事发生。 穆长洲收弓,取了臂鞲上插着的几支细短箭簇,抛给张君奉。 张君奉自己拿了几支,又递给胡孛儿两支,二人迅速出去,从几个倒地之人身上拔出先前射出的箭,拭去血迹收好,又将手中箭簇埋入他们伤口。 那是吐蕃箭簇,他们方才一路往此处而行,是因为这一带已靠近吐蕃,若真避不过要动手,也不能留下痕迹,只当是吐蕃兵马与他们碰上交了手。 二人行动迅速,又将人马皆拖入密林藏匿,出来时天已昏暗。 穆长洲拎弓起身,走去马旁,翻身而上。 两人无声上马,跟上他往回而行。 天色愈发昏暗,山中藏有营地却无半点火光,一路越走越偏。 穆长洲勒马停住,回身扫视来处,山中无雾,却有沙尘,此时天色一晚,穿山风过,不高不低地浮出,如浓浆般没过马蹄,四下茫茫,下方路已难辨,只剩周遭山影绰绰。 他环顾四周,低低冷笑一声:“难怪安钦贵选在此处设营,原来是有进无出。” 张君奉急道:“那就糟了,我们为将巡兵引去边境,绕了太远的路,又无斥候探过路线,只凭昨日查营那一方地域所知,恐怕要困在此处。” 胡孛儿压着嗓门啐了一声:“这狗贼藏得真深,夜晚也不点火照明,倒像真无兵马藏着似的!” 穆长洲一言不发,扯了缰绳往前。 二人只能跟上他。 马蹄一下踏入浓浆夜色,如同毫无前路…… 舜音勒住缰绳,已回到来时的山脉脚下,一路未曾遇到巡兵,可说顺利,只是沿途记路观察,耗费了不少时间。 她下了马,往回走两步,抬头看看天上,天已黑下,今晚无星无月,四下昏暗非常。 两名弓卫分开,一名在后紧随护卫,另一人快步往来处去观望,无人说话,一片寂静。 舜音几乎一动不动地站着,时而看一眼来路,迟迟没有等到穆长洲的身影出现。 莫非被发现了?若是发现就打草惊蛇了,那之前的一切也就白费功夫了,别说拔了甘州这根刺,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 但她又觉得不会,以穆长洲那样的心思,不可能没有后路。 又过去许久,隐约有人影过来了。舜音立即转头去看,发现回来的是去观望的弓卫。 “夫人。”弓卫近前低语,“山中道路难辨,没见军司身影。” 舜音朝山望去,远远的只觉那里面分外黑暗,想起之前他吸引人马往更深处去了,拧了眉,那里面本就路线复杂,现在恐怕连出来都成了难事。 “夫人,”另一名弓卫近前,“亥时将至,军司留话,若至亥时不见他回来,请夫人立即返回,将所得之事传入总管府,尽快处置。” “……”舜音若非往右侧站着,就要怀疑听错,低声问,“这是他说的?” “是。” 舜音抿唇,他便认定了她已探到了东西,加上今日山中所见,赶回去及时让总管府出面,那样即便他来不及出来,也能让安钦贵来不及应对,便能如愿处置甘州。 他的后路竟然就是自己。舜音紧紧捏住手指。 “夫人……”弓卫在等候命令。 舜音终于脚下走动一步,又想起他的话,今日山间的话,甚至是那日房中的话,都在心底一字一句数了一遍,手指几乎已捏得发疼,霍然转身,快步走去马旁,踩蹬而上:“上马随我走。” 弓卫立即上马,无声跟随。 舜音一扯缰绳,朝着来路策马回去…… 穆长洲驰马出了一片杂林,停下,仔细听着四边动静。 夜已深了,山中防备严密,别说藏营,就连他们之前查过的营地都隐了灯火,仿佛一个兵马也不希望被外界知晓一般。 他靠着耳力辨别动静才来到此处,应当是往回的方向,但下方路径已愈发黑沉难辨,连马也无法识途。 “只怪此处复杂,记不住路线,帮不得军司。”张君奉在旁懊恼低语。 穆长洲观察着四周,忽而想到舜音那句无人帮他,没有言语。确实无人帮他。 心尖意 第26节 亥时已过,料想她早已返回凉州了。 胡孛儿在后面压声道:“那便只能等到天明出去?尚不知这群杂碎会不会偷摸巡视,也不知这山中是否有陷阱。” 穆长洲抬手,示意他们安静,又听了听动静,确实有兵马穿行的动静,蹄声清晰,大概是之前那几个巡视人马未曾回营,他们已找出来了。他扯缰避开:“不等天明,继续走。” 二人立即跟上。 行将子夜,马蹄终于低闷地踏上一段斜岭。 穆长洲勒住马,转头看出去,已到了最为暗沉的时刻,眼中几乎只剩下沉沉树影与连绵矮峰。他目光几乎一寸一寸地扫视过去,忽而瞥见什么,打马往前一步。 远处一点微光乍现,在茫茫夜色中如星光一点,不细看几乎就要忽略。 “军司……”张君奉和胡孛儿也跟上来观望,都心有迟疑。 穆长洲仔细看着那里,认出是来时方向,一夹马腹,策马奔出。 快马而出,随着那点光亮指引,破开夜色而行。 期间数次遇山石横丘阻碍,但一直朝那点光亮之处而去,路反而渐渐顺了。 直至那点微光已在前方不远,穆长洲一手稍抬,示意后方二人停顿,自己未停,策马先去观望。 胡孛儿和张君奉立即停下防范,搭弓为其掩护。 穆长洲快马而去,直至跟前,一下勒马。 眼前微火一闪,迅速闪去树后,两侧正有箭矢对着他。他快速一瞥,借微光看清是他的弓卫,二人也已看清是他,立时收弓退去。 穆长洲转头,那点微火才又露出。 舜音举着火折子缓缓走出,周身被半明半暗地描勒,柔姿绰约,唯有脸被火光照亮,艳艳清冷,眸映微火,眼神灼灼。 从未见过这样的封舜音,在未预料时飒然而来,立于暗夜,如举明灯。 他目光倏然凝滞,再无法移开半分。 胸膛里,心跳一声一声,分外清晰。 舜音立在几步之外,冷冷看着他:“穆二哥是不辨归路了?” 后方的胡孛儿和张君奉收弓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这里路线如此复杂难记,她怎能折返还在此引路的? 穆长洲眼神终于动了一下,打马近前,目光仍落在她脸上,沉声说:“你可知长夜举火有多凶险?” “知道,所以你更应当快些!”舜音蹙眉低语,“不是你说在凉州只能靠你?你若真折于此处,我又如何?” 穆长洲提起嘴角,朝她伸手。 舜音一愣,下意识将火折子递给他。 穆长洲接了,在臂鞲上按灭,俯身握住她胳膊往身前一带,一把箍住她腰。 舜音腰上一紧,下一瞬,已被他胳膊用力箍着带上马背,坐于他身前,一手扶住他手臂。 穆长洲低头,在她右耳边说:“音娘放心,我折不了,你也不会有事。” 舜音耳边一热,他手中缰绳一振,已带着她快马而出。 第二十五章 夜色未尽, 很快被一阵低闷迅疾的马蹄声打破。 舜音随快马颠簸,一手扶着穆长洲的手臂,整个人被环在他身前, 听见他呼吸清晰地缭绕在自己右耳旁,贴得太紧, 甚至能觉出他胸口强劲的心跳, 周身都已被他气息笼罩。她收了收心, 眼神才能专注扫视两侧。 还好,路一直没错。 直至山影倒退,已过最暗时分,天际隐隐有了淡薄天光。 舜音扶着他手臂的手按了一下。 穆长洲及时勒住马, 往后看了一眼,终于走出了那片山脉。 胡孛儿和张君奉紧跟着停下,几乎同时回望,都舒了一口气。 后面两名弓卫已牵着舜音的骝马跟来,一行至此几乎毫发无伤。 “竟就出来了!”胡孛儿“啧”一声, 仍觉不可思议, “这是行运了不成,真是有惊无险!” 穆长洲低头, 看向身前的舜音。 舜音一下触到他目光, 竟觉得他眼中隐隐带有笑意,离得太近,彼此几乎鼻息相闻,她飞快瞥了眼后面跟着的几人,张了张唇。 纵然天光黯淡, 穆长洲还是看清了她口型。她刚说:放我下来。 舜音知道他识得唇语,说完就松开了他的手臂, 等着他松手让自己下马。 穆长洲却没松手。 舜音抬眼见他嘴边也似带有笑意,不禁又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想了想,只能无奈轻语:“那座小城。” 穆长洲看着她脸:“什么?” 舜音又动了动唇:藏兵。 穆长洲眼神一动,低低说:“原来如此。” 所以她在城中探到的是这个,直到此时才终于肯说了。 舜音已经说完,料想总该松开她了,事已至此,也终究是帮他了。提醒似的,抬手扯一下他的臂鞲,不防手指刚好勾在他手腕,肌肤相触,她指尖一缩,有意无意的,身动一下。 肩头忽而一紧,她一愣,是他胳膊环紧了一分,但紧跟着就松开了,他换手拿了马缰,右臂扣住她腰,一用力,将她送下马背。 舜音脚踩到地,都要怀疑方才那下是不是错觉,看了看他,走去后面弓卫处牵了自己的骝马,踩镫而上。 穆长洲一直看着她上了马,才朝身后两人微微颔首。 张君奉和胡孛儿刚才见他搂着夫人在马上轻声低语,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此时接到他示意,总算打马近前。 “军司有何吩咐?”张君奉问。 穆长洲自衣襟间取出手令,递给他:“携我手令急行军赶回,报甘州都督安钦贵于山中和城中私藏兵马,怀有异心,请总管即刻下令处置。最迟不能超过明日,便要处置了甘州。” 说完他又自怀间取出半块鱼符,递给胡孛儿:“赶去最近的凉州边城,领兵五千往青石城来接应,越快越好。” 张君奉和胡孛儿各自接过,齐齐抱拳领命。 未等二人要走,穆长洲已打马去了后方,对舜音说:“你只跟着我。”说完扯马往北横向而行。 舜音看看周围,胡孛儿和张君奉正盯着她,自打山里出来,二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她没做理会,打马跟上穆长洲。 两名弓卫立即跟了上去。 剩下的二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起走了,仍来回看了舜音的背影好几眼。 “怎么觉得今日军司有些不同?”胡孛儿扒拉两下络腮胡,“眼睛好似就没离开过夫人。” 张君奉低低道:“我如何知道?我都不知到底是如何出的那山,总觉得先前她出现在那里太过奇怪。” 话音在此一顿,他立即打马上路:“快走,小心误了军令!” 胡孛儿顿时闭嘴,赶紧驰马奔出。 头顶露出日头之时,舜音还在路上,依然走的是捷径,却并非是直回凉州的路,只方向是朝着凉州而去的。 穆长洲在她右侧,一直与她并行,翻过一片碎石遍地的石丘,忽而勒马停住。 舜音跟着勒马,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是一片茫茫草原,绿草如茵,与云白风轻的辽阔苍穹相接,遥无尽头。 穆长洲转头朝两名弓卫招手,将马背上所负的长弓箭袋都递过去,下令:“即刻往前探路,往青石城方向,有任何异动及时回报。” 一名弓卫接过弓箭,下马仔细裹好,藏于马腹之侧,然后又上马,两人齐齐抱拳,飞快往前而去。 舜音看出来了,他今日不会着急赶回凉州,想必是要在回凉州前就处置了甘州。边想边去看他,见他又解了腰间所佩的横刀,别入马鞍侧面藏了起来。 穆长洲坐正,看见她视线,忽而指了一下前方草原。 舜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地势平坦的草原水草丰茂,远远似有隆隆蹄声而来。她偏头用右耳去听,真是马蹄声,刚心头一紧,紧跟着视野里就出现了什么,仿若潮水,自天际线处涌出,浩浩荡荡一大片奔腾而来。 是快马,匹匹雄健膘悍。她看了几眼就明白过来:“这是军马场?” 穆长洲看着那里:“这还不算大的,山丹卫的军马场更大,皆在甘州治下,但今日之后……”他语气稍顿,微带笑意,偏头看她,“这都多亏了音娘。” 舜音转头看他,想来此番拔了甘州这根刺,别说那些私藏的兵马,就连甘州的军马场也都是他的了。她想了想,低声说:“穆二哥如此行事,就不担心被总管知晓?” “你以为总管毫无所知?”穆长洲语气如常。 舜音一愣。 他在右侧接着道:“总管也不希望有人不安分,我只是成其所愿罢了,既不安分,将这些直接收归凉州治下,岂不是更好?” 舜音明白了:“那就难怪穆二哥如此受总管倚重了。” 他只一笑,没接话。 “那……”舜音差点想说那么倚重,怎么偏就给你选了我?及时止住,没说出口。 穆长洲已看了过来。 舜音眼神一飘,岔开了话:“安钦贵已贵为一州都督,如此冒险生事,难道也是要兵马不成?” “他的目标是我。”穆长洲慢条斯理说,“先安排人马伪装成中原兵马生事,好挑起中原与凉州对立,凉州不稳,首先需要担责的就是负责军政的我。若是惹出兵戈之祸更好,他私藏的兵马便是十四州中最快挥兵而至的,待稳定局势后再向皇都声称一切罪责在我,便能平息事端,再顺理成章将我除去了。” 舜音看他一眼,皱眉:“穆二哥原来是这么多人的眼中刺?” 穆长洲看着她:“音娘已与我绑在一处,那就是眼中刺之妻了,想来也很夺目。” “……”那是夺目还是碍眼?舜音觉得他又是故意的,抿唇不语。 穆长洲看见她眼神,笑笑,不再说了,手上拉一下她缰绳,继续往前。 舜音默默跟上他。 抢先而行的弓卫一直没有回传警示,捷径难行,却没遇阻碍。 片刻未停,直至午后,才终于赶到了那座青石城。 舜音沿途观察,一路计算着距离,到城下时多少已推测出大概。先前安钦贵所在的小城就已距离凉州很近,这里更近,也许就快入凉州地界了,只是离凉州城还远。 穆长洲自马背上下来,回头说:“下马。” 心尖意 第27节 舜音跟着下了马,见他不疾不徐地牵着马往前,便也与他一样牵马步行入城。 二人既无随从也无行李,穆长洲之前换过衣服,身上袍衫普通,她身上的胡衣也算得上寻常,一路走入城中,如同一对寻常的河西夫妇,便是有人多看,也最多以为穆长洲是个小有官阶的武将。 舜音忍不住想,他兴许连来这里也是提前计划过的。 城太小,入城最多百来步便看到了客舍。 穆长洲牵马入院,对着前来迎客的胡人伙计交代了几句,自衣襟间摸出钱币赏他,回头指一下舜音。 伙计千恩万谢,殷勤地牵了他的马,又上前为舜音牵了马,请她入内休息。 舜音跟着穆长洲往里走,一言不发地随他安排。 直到一前一后入了客舍后院的客房里,她才问:“穆二哥要在此地收网?” 穆长洲进门先打量一圈房中,回头看她:“这里与凉州交界,确实方便收网。” 舜音就猜是这样。 他紧跟着就问:“你不累?” 舜音一怔,看一眼房中,除了桌椅便只有一张床,眼神不禁闪了闪。 先前赏过的伙计果然麻利,已飞快送来热水茶饭,放在桌上便退出去了,还给他们带好了门。 舜音尚未说话,身前一暗,穆长洲已走近,径自拉过她手臂,为她解开上面的护臂。 她下意识低头,臂上一轻,一只护臂已除,顿时如同除了个镣铐,束得太紧,小臂都已快麻木,露出的手腕都被勒得发红。 穆长洲又解开另一只,注意到了她手腕处的勒痕,看她一眼,手指按上去,用力一揉。 舜音顿时腕上一麻,又隐隐得疼,蹙了蹙眉,看着他。 穆长洲揉了几下才注意到她眼神,抬眼与她对视。 舜音目光轻轻动了动,移去一旁。 他盯着她侧脸看了好几眼,想笑又未笑,直至看见她眼下青灰,才松开手,声已不觉放低:“料想你早该累了,吃完东西就睡吧,我去外面看一圈。” 舜音转头,他已开门出去,合上了门。 她自己又揉了揉手腕,看一圈房中,差点要以为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她休息的了。 确实累了。昨日山中一番折腾,到现在未曾合眼,身心俱疲。 舜音连饭菜也只吃了少许,洗净手脸,和衣躺去床上,没听见外面有动静,手按了下胸口,才闭上眼睛。 一觉沉沉睡去,浑然不知是何时。 醒来的也突兀,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舜音一下坐起身,环顾四周,房中一片黑暗。 她立即下床,走去窗边,开了道窗缝往外看,天完全黑透了,竟然睡了这么久。 不见穆长洲,不知他去了何处,难道还未回来? 舜音等了片刻,忽听外面有马蹄声,动静很大,又从窗缝中往外看。 几个兵卒手中举着火把,直走入了后院,逮住客舍伙计询问了什么。 伙计跪拜,连连摇头。 那是甘州兵马。舜音一眼就认了出来,辨认着他们口型才知道他们问的是:“可见行军司马与夫人的车马经过?” 她拧眉想了想,这小城是往来要道,大约是没有宵禁,他们才会这么晚过来询问,莫非跟丢了官道上的队伍,怕回去不好交差? 兵卒竟很谨慎,又举着火把让伙计带他们往前院,也许是去看有无马车了。 舜音也不确定在那座小城里有没有被他们见过脸,手又在胸口抚一下,想了想,去床边准备了一下,开门出去。 客舍后院有门,恰好四周灯火不亮,她在昏暗中往那里走,只需出去回避一下,稍后再回即可。 出了后门,只有条狭窄小路,也不知通往哪里。她边走边观察四周,忽而路边一双手伸出,将她拉了过去。 舜音大惊,手立时伸入腰间,回头已被一双手牢牢按住,抵在墙边,熟悉的颀长身形近在眼前。 她愣一下,轻声问:“你去何处了?” “一直在附近。”穆长洲低低说,“弓卫来报,有几人跟丢了官道上的队伍,一路往此处查问而来,我回来接你,不想你已出来了。” 舜音缓口气,腰间的手松了松。 按在她背上的手却没松,穆长洲反而还按紧了些,眼紧盯着她。 路边无灯无火,但离得太近,舜音还是看见了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忽觉自己腰间伸入了他的手,她顿时伸手去拦,但他只欺身近了一步,便让她动不了了。 穆长洲一手伸入她腰间,抽出来,手中多了一把细直的匕首。他目光转去她脸上:“音娘竟带了这个?” 舜音无言,那日被他要求随行甘州时,她根本没想过真要与他同走一路,谁知会遇到什么事,临走就取出了这把匕首带上了。 穆长洲的目光在动,打量着她身上:“你藏在何处的?” 舜音脸上一热,抿唇不答。 穆长洲忽而往她胸口扫了一眼,嘴角轻牵,难怪之前搂她上马都没发现。 远处隐约蹄声隆隆,似有兵马正在赶来。 穆长洲已经听见,应是胡孛儿领着兵马到了,收网的时刻也到了。 舜音没听见那些动静,只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眼神,正落在自己胸口,不禁呼吸急了,伸手来夺匕首,奈何他正欺身压着她,抬手倒像是抵在了他胸前,顿时不动了。 穆长洲身形一顿,也不动了,彼此在昏暗中对视,身几乎要重叠。 隔了一瞬,他才开口:“会用?” 声低低的,像将周遭的凝滞撕了一道缺口。舜音不觉缓口气,淡淡说:“大哥教过一些,只会几式扑杀保命之招罢了。” 手中忽被塞入什么,她握住,穆长洲已将匕首送回了她手中。 他稍稍退开一些,凝视着她的双眼:“以后我不在身边时再思量是否要用,我在时,有我替你用。” 第二十六章 客房中亮起了烛火, 四处多出了井然有序的脚步声。 不过才两刻的功夫,这间小小的客舍已从之前的客杂声乱变成一片寂静无声。 舜音坐在客房中,匕首拿在手里。 先前在路边刚听穆长洲说完那句话, 便被他握住手臂,带回了客舍。 直到客房门口, 他推门将她送入, 才松手:“你就在此处休息。”说完他就大步走了, 毫不耽搁。 紧跟着城中就来了兵马,隐隐还伴随着领头之人粗声粗气的大嗓门,熟悉得很。 舜音便知道,是胡孛儿领着他交代的那五千兵马赶到了。 她算了算, 最近的凉州边城离此地应不超过三十里,这五千兵马自然能以最快的速度赶至。一来就将这座小城控制,连带先前查寻她和穆长洲踪迹的那几个甘州兵卒也一并被控制住了。 这间客舍里现在也都是凉州兵马,客房门外都守了两个兵卒。 控制此处必然是为了封锁消息,料想穆长洲只等总管府的处置手令到了。 舜音算着时辰, 已经入夜了, 手指一动,才察觉匕首还拿着, 本想再收回胸口, 想起穆长洲的眼神,耳后又生出微热,若非无处可藏,谁会藏在那里,又不舒服, 改而收去了腰间。 除了休息也没什么可干的,她只能又躺回床上, 依旧和衣而眠,侧躺朝里,方便右耳听着动静,好随时起身。 之前睡了几个时辰,眼下毫无困意。她闭着眼,顺着思绪,忽又想起家人,想到父亲和大哥,若是在天有灵,不知会对她现在做的事作何所想,又想到封无疾,他怎能知道眼下境况调转,自己除了观望河西边防,也干了别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似乎一下暗了,舜音睁眼,才发现灯火已灭,紧跟着背后一陷,有人在身边躺了下来。 她瞬间要动,随之反应过来,忍住了。外面有守兵,能进这里的不会有别人了。 床榻轻响,背后躺着的人似是侧过了身,声音不高不低地落入她右耳:“音娘没睡?”除了穆长洲还能是谁。 舜音心头莫名快跳了两下,从未与男人这般同榻而眠过,即便这个人已经是她的丈夫,只能一动不动,装作已经睡了。 穆长洲轻笑一声:“我听你呼吸不匀。” “……”舜音顿时耳边犹如嗡的一声,被戳穿了似的,转身要说话,刚一侧身,蹭过衣裳轻响,顿时一停,还是不动了。 客舍的床算不得宽大,他躺在上面,便更显窄小,她刚一动便已与他的腿相贴。 颈后忽而一阵一阵的温热,大概是穆长洲低了头,呼吸就拂在她后颈。舜音抿了唇,没来由地放轻了呼吸。 谁都没动,先前在路边的感觉似又回来了,彼此间仿佛有什么正被悄然拉紧。 直到外面有兵卒脚步声过,如被打破,周遭又陡然一松。 穆长洲才又开口:“接着睡吧,我需休整两个时辰,总管令一到便要动身。天亮后你便返回凉州。”他手忽而伸来,在她腰间一按,似笑非笑,“收好,别被外人看见。”自然是说匕首。 “……”舜音没有作声,听见他声音又低又哑,才想起他到现在还没合过眼,紧跟着腰上一松,他手收了回去,颈后的温热也离远了。 身后没再有动静,可能是他真睡了。 舜音莫名抚了下心口,闭起眼,房中安静,外面也安静,似乎这里根本无事要发生一般。 大约实在安静,迷迷糊糊,最后还是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外面天光已亮。 舜音一翻身,身侧无人,穆长洲说只睡两个时辰,大概天未亮就走了。 这两日几乎日夜颠倒,她快分不清过了几日了,立即下床,先去推窗看外面,凉州来的兵卒已都不在。 “夫人!”外面忽有弓卫大声在唤,“请夫人起身,即刻启程返回凉州城!” 舜音听出是之前随他们一同入山的弓卫,走至门边,隔着门问:“军司何在?” “军司已得总管手令,赶赴甘州都督处。” 舜音知道此处没有她留的必要了,对外道:“过一刻便走。” 弓卫即刻去准备了。 先前走官道的伪装队伍竟也来了此处与他们会合。 舜音简单收拾,又洗漱了一番,出客舍时恰好过了一刻,看见马车弓卫皆在,还有一队兵卒在后方护送,转头看了看城中街道,四下冷清,大约是有兵马来过的缘故,后方客舍的伙计正对着她这里跪拜相送,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 她叫弓卫留钱给他,上了马车。 车驶出去,直往凉州城,后方诸事尽数被甩于脑后,顷刻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心尖意 第28节 凉州城中一切如旧。 军司府一清早就已大开府门,胜雨正在门前等候。 早有一名弓卫快马来报夫人今日将返的消息,但直到正午时分,才见到兵马护送的马车一路驶来。 车在门前停下,舜音掀帘而出。 这一路走官道,足足三日才到。她也不知穆长洲那张网收得如何了,若是顺利,说不定按他去时那般走小道捷径,都能与她差不多同时赶回。 胜雨快步上前,立于右侧,看了看她脸色,一板一眼道:“夫人辛苦,昨日总管府传令说今晚要设宴为军司和夫人洗尘,不想夫人晚了一日才回,军司也还未归,可要向总管府请示推辞?” 舜音想了想,一定是有快马兵卒赶回汇报甘州之事的进展,才让总管府认为他们昨日就能回,那看来穆长洲那里应当还算顺利。 毕竟是总管府的好意,哪能随便推却,她边进府门边道:“还是我亲自入总管府禀明,免得落于不敬。” 胜雨称是,看她衣裳都已沾了尘灰,忙去后院安排准备清洗热水。 舜音回房第一件事便是将匕首收好,随后用了些茶饭,又沐浴休整,待胜雨来为她梳妆换衣,日光已斜。 她系好襦裙腰带,走去房门口看了看,没见府中有什么动静,也许穆长洲今日也赶不回来,朝胜雨点一下头,走出房门。 出府门登车,往北直去总管府。 到了那道巍峨的正门前,日头已隐,宵禁时刻都到了。 舜音刚下车,来了一名侍从迎接,见她只一人,躬身请道:“请夫人去见总管夫人。” 那正好,舜音正有此打算,与总管夫人告个罪也便罢了。 随着侍从引路,去了府中花厅,竟花了不少时候,这座总管府比她想得还要奢华,想来大小已不下于长安一座别宫了。 入了厅中,只见总管夫人刘氏一个人坐在上首,如同第一次见面时一般,今日也穿了身胡衣,上绣赤金祥云纹,华贵非常,见到她进门便招了招手:“近前说话。” 舜音走上前见礼,刚要说明穆长洲尚未回来,却被她抢先打断了。 “听闻此番军司去甘州查军务也带了你?” 舜音看她脸上带笑,垂首回:“是。” 刘氏眉眼间笑出细细纹路:“那看来也是想让你去见识见识甘州风物了,可见你们感情很好。” 舜音心说就这么想也好,便当她是去见识风物的吧。 刘氏忽而俯身离近一些,声音也低了不少:“你当好好把握才是,若有事便随时与我说。” 舜音稍稍抬头:“请总管夫人明示。” 刘氏又笑:“便说你们这些世家女子矜贵,你若不好好把握,让军司身心皆系于你一人,往后他便容易转头另娶新人了。若他另娶了个有权有势的,以你处境,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舜音心中动了动,一瞬间明白了许多,面上却装作一知半解,只垂首不语。 刘氏摆摆手坐正:“你回去好生想想便明白了。军司行程总管府已知晓,先去吧。” 先前引路的侍从又走入,来请她出门。 舜音跟着出去,心中还在回味刘氏的话。 原来这才是总管府为穆长洲选择她的原因,是因为封家败落,无权无势。 刘氏如此希望她栓牢穆长洲,恰恰是不希望他得到其他外力支持。想来凉州总管虽然倚重他,却也不希望他坐大,既要用他,又要防他。 难怪穆长洲要权势,他一定不满足于此…… 前方侍从已经停步:“夫人请稍候。” 舜音回神,已身处前院廊上,往前就能出府,偏在此处就停了。还没问,侍从已退去,入了一侧小厅,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她干脆自己出府。 大概是要设宴,府中特地洒扫过,她刚步下廊前台阶,步下湿滑,身稍稍一斜,一只手伸来,在旁一把托住了她胳膊。 舜音转头,穆长洲就站在右侧,身长如松,袍衫轻束,似刚沐浴清洗过,身上尚带有一丝湿气。 她诧异道:“你回来了?” 穆长洲看着她:“回来时你刚出门,我便赶来了,方才在等你。” 舜音看一眼身后,侍从刚走,原来入小厅是去叫他的。 她看看四周,轻声问:“解决了?” 穆长洲颔首,托着她手臂往前走:“虽负隅顽抗,却也没掀出什么风浪。” 胡孛儿带去的兵马分作两路,一路围住安钦贵所在小城的四处城门出口,另一路堵住了山中出口。 当日天未明,张君奉带人入山中宣令,言明安钦贵图谋不轨,已被总管发现,若执迷不悟跟着他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山中路不好走,确实便于隐藏,但也不利于逃跑,山中藏兵既无理由申辩,又无多余粮草硬抗,没一日就全降了。 安钦贵得知事情败露,在城中几次试图突围都未能成功。 穆长洲亲自于城外守候,本以为要花些功夫,不想他身边那些跟着的将领竟无一人死忠帮他,城中藏兵自然也不想卖命,最后他也只能降了。 说话间已快至大门,先前的侍从又折返回来,挽留道:“军司留步,总管夫人得知军司来接夫人,已亲自过来说话了。” 舜音想起手臂还被他托着,悄悄抽了回来。 穆长洲看她一眼,收了手,回身等着。 刘氏很快走来,尚有距离便道:“军司今日立功而归,为总管解了一桩大患,可惜以为你赶不回来,宴席取消了。待下月诸位都督入凉州来见,届时会宴,军司当居首席。” 穆长洲抬了一下手。 刘氏已拦下:“不必拘礼,我来为总管传话,他今日一直等候军司,没等到,头疾又犯了,只好先去休息了。” 舜音在旁多看了两眼刘氏,早已看出这位总管夫人高高在上,并不是容易亲近之人,却对穆长洲礼遇有加,想必是因为总管对穆长洲礼遇的缘故。 看来为他选了无权无势的自己是真的,倚重礼待却也是真的。 穆长洲说:“总管想必还有其他事要交代。” 刘氏道:“正是,否则如何需要我亲来。长安来人了,仍是巡边使,只是今年不同往日……”她看一眼舜音,接着道,“总管信任军司,自然也交由军司全权接待了。” 穆长洲点头:“是。” 舜音愣一下,长安来人了?随即反应过来,听刘氏所言,想必每年都有巡边使来,但可能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今年不同,多半是指她嫁入了凉州,关系自然比往年有了些区别。 话已说完,应该走了,刘氏却又停了一停,目光在舜音身上来回看了一圈,忽而冲她笑道:“凉州如今胡风盛行,料想你还未全然融入,既然如此,何不取个胡名呢?” 舜音有些莫名其妙,长安也盛行胡风,虽不及凉州,但历来是凭个人喜好,国中海纳百川,并不排斥外来之风,但从未有过非要取个胡名去融入外来风气的说法。倒像是刻意追逐胡风一般。 她张了张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已经取了。”穆长洲接过了话。 刘氏立即问:“哦?取了什么?” 舜音不禁看过去。 穆长洲转头,迎着她的视线一笑:“说来惭愧,闺房之乐时唤的,自是不能说了。” 刘氏看看他们,掩口而笑:“原来如此,是我多问了。”说罢真不再问,立即走了。 舜音眼神动了动,脸上已不自觉生热,瞥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直到大门之外,离远了府门,将要登车时,她才偏头看向身侧。 穆长洲身长步阔,很快走来她右侧。 “穆二哥方才怎么胡言?”她淡淡问。 穆长洲看过来:“那该如何说,总不能为你编出一个胡名来。” 舜音无话可说,只能提衣登车。 刚要坐进车里,却听他似带笑意地又说一句:“是不是胡言,也未可知。” 她怔一下,转头看去,他已翻身上马,当先带路,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 第二十七章 似乎只在离开的这短短几日, 凉州短暂的春光就已退去,悄然入了夏,却热度不显, 一早更是气清风凉。 一道青白朝光入窗,拖至桌上, 直照在桌头摆着的一封信函上。 胜雨如常在东屋伺候, 忙完刚要走, 看见信函,屈膝高声问:“夫人今日可是要寄信?” 舜音坐在榻边,刚用完朝食,点头说:“没事, 我自己去寄。” 胜雨会意,想必夫人与军司感情日久弥坚,自有军司处理,垂首退去了。 外面时候尚早,舜音拭了拭唇, 起身去桌边取了那封信函, 收入袖中,出门去了主屋。 信是昨晚写的, 自然还是寄去秦州给封无疾的, 如今总不会费什么事了。原本因他之前贸然来信的事,还要说他几句,但事已至此,还是算了,最终也只在信中说了些寻常话语, 以免他担心。 屋门开着,穆长洲应当也起了。 舜音走到门边, 往屋中看,一眼看见穆长洲坐在东侧木榻上,身披袍衫,一手支膝,一手执着公文,垂首阖目,也不知是在看,还是在闭目养神。 一见到他,便又记起昨晚他在总管府中的胡言。她眼神一晃,随即想起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君子,就不要指望他口出君子之言了,早该习惯。 昨晚回府走入后院时,他都还脸带笑意,只不过她看过去时,他便收敛了,到底没再说什么更出格的。 舜音回忆着在门边等了等,又去看他,没见他动,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打扰,想了想,还是提衣迈步进门。 知道他耳力极好,应该马上就会听到动静。她走了过去,还没开口,却见他霍然抬头,一把扣住她手臂,眼神冷冷如刀。 舜音愣住,下意识后退半步,但紧跟着就见他眼神缓下,似是瞬间清醒。 “还好是音娘,不是别人。”他声音略哑,像是小憩刚醒。 舜音缓口气:“穆二哥连睡着也这般防范?” 穆长洲笑了笑,没接话,低头看她手臂。 方才那一下扣住她太快,舜音此时才定心,顺着他目光垂眼去看,他五指修长,牢牢扣在她手臂上,一下松了,却又没放,反而握住,在她臂上揉了两下。 她不禁看他一眼,总觉得像是安抚。 “军司,马已备好。”昌风的声音忽然传入。 舜音立即收回手臂,转头看门口,大概是因为她在,昌风特意离门几步斜站,还抬高了声音。 穆长洲看她一眼,收回了手,放下另一只手里的公文,看向门口:“为何到现在?” 心尖意 第29节 昌风抬头,瞥见他眼神竟似有不快,仿佛被打扰了似的,连忙回:“军司昨晚刚回府,又急着处置耽搁的军务,几乎没睡,方才见时候尚早,想让军司小眠片刻。” 穆长洲没说什么,点点头,起身收拢袍衫。 昌风赶紧退去了。 舜音不妨他突然站起,刚好看见他袍衫下身着中衣的身形,肩宽腿长一览无遗,悄然退开一步,目光转开,手指不自觉顺一下耳边鬓发。 “音娘来找我有事?”他忽而问。 舜音看过去,他已圆领扣系,腰带紧束,看来严严实实。方才被他那突来的举动险些弄忘了,她自袖中取出信,递给他。 穆长洲接过,只一眼就明白了,伸手自衣襟内取出一份纸令,连同信一并递回来:“我今日有事,不便替你寄,你让胜雨送我手令去寄即可。” 舜音看他一眼:“穆二哥不看?” 穆长洲手指敲一下信封:“你这些时日都随我在外,信中也没什么可写的,最多只是说一下那根刺被拔了,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 舜音抿唇,都让他猜到了,伸手接了过来。 穆长洲看见她神情,忽又问:“这次你我的事说了?” 舜音立即反应过来,又是说他们的婚事,故意回:“说了,若担心我说得不好,穆二哥届时还是自己去查一遍好了。” 穆长洲发现她总能在不经意时回敬过来,嘴边笑了笑,朝外走,将要错身而过,停一下,低声说:“下次不会了。” 舜音转头,他已出了门,看了眼手臂,回味过来是说刚才的事,在原地站了站,才跟出门。 穆长洲脚步很快,已不见人影,大概是有什么急事要忙。 舜音正要回东屋,忽而记起昨晚刘氏说的话,将手令和信都收入袖中,整了整衣,转了脚步朝府门而去,刚好看见胜雨在廊上,吩咐说:“备马,我去信驿一趟。” 今日城中似有些不同,街道上的人声都不及平日里喧嚣。 舜音骑着马,一路缓行到东城门附近,四下看了几眼,道路特地洒扫过,像有什么队伍经过了一样。 胜雨领着几个随从跟在后面,远远看到信驿,抬声道:“信驿今日不忙。” 舜音打马过去,下了马背,直直走入,里面果然不忙,大约近来根本无人寄信,只几个驿卒在走动。她取了信和手令,递给身后的胜雨。 胜雨立即托着往里,交给驿卒。 驿卒见是军司手令,哪敢耽搁,向舜音拜了拜,匆匆拿着信走出门,安排了最快的马,在她眼前就送出去了。 “夫人?”陆迢刚好来了信驿,进门一见她便要抬手见礼,满脸愧色。 舜音知道定是因为之前拦信不利的事,竖手虚拦一下,摇摇头,意思是不必提了。 陆迢手垂下,便不说了,看了看四下:“夫人莫非又来寄信?” 舜音说:“刚刚寄出。” 陆迢了然:“那定是军司安排的了,可见拦不拦信也不重要。”他说着笑道,“虽说军司其人让人看不透彻,但对夫人真是不同。” 舜音目光动了动,他哪知自己与穆长洲是什么情形。刚好注意到他身上,今日他这身绯色官袍像是特地浆洗过,尤为庄重,她想了下,问:“陆刺史从何处而来?” 陆迢道:“夫人一定知道了,长安来了巡边使。我方才与几位官员陪同了片刻,得知军司已到,后面便是军司的事了。” 舜音心道果然,先前穆长洲说有事要忙便猜是这个,难怪道路还洒扫过。难得长安来人,她自然关注,又问:“巡边使何在?” 陆迢笑:“正要与夫人说,以往有巡边使来,只过凉州而不入,便去了其他边镇。今年因夫人之故,特地请这位巡边使入了城,不过也只安排了去看西城门防务。不想这位巡边使突然问起夫人,我告知他夫人偶尔会来信驿,他便非要来此处看看,应当就快到了。” 舜音有些莫名其妙:“来的是谁?” 陆迢抚须,似也陌生:“以往从未来过,是宋国公之子,名唤虞晋卿,听闻是圣人临时委任的,尚不知有无其他职衔。” 舜音知道宋国公,当年她父亲的密国公爵位差不多就是与宋国公同时承袭的,但对其子并不了解,只奇怪他问起自己做什么。 外面来了一阵快马声,她站得朝里,没看见来的是谁。 但很快,就又有一阵马蹄声来了,似是打横自信驿外过,听来至少有几十人的架势。 陆迢已转头往外走:“应是来了。” 舜音跟出去,确有一行人马打横而来,前后左右都有随行兵卒,约三四十人,只中间四五人身着官袍,几乎被兵卒们围得密不透风。 一行人停下,中间马上立时下来一人,一身绯色襕袍,身姿清逸,直直朝这里走来。 舜音觉得对方似乎正看着自己,偏头看看左右,陆迢站在左前侧,胜雨在右后侧,确实是看着她的,不禁又看过去。 对方已至跟前,抬手见礼:“封女郎,多日不见。” 陆迢在旁介绍:“这位正是巡边使。”说着看看舜音,“原来竟与夫人认识。” 舜音欠身还礼,又打量对方两眼,终于认了出来:“原来是虞郎君。” 难怪会问自己。当初她住的那座道观是官家道观,时常会有一些有身份的去拜奉三清,其中就有这位虞郎君。 过往虽与他见过几次,但毕竟她当时未嫁,对外男多有避嫌,因而说话不多,也印象不深。何况他也从未透露过他是宋国公之子,只说自己姓虞,且只提过一次。若非她记性好,险些就要想不起他姓什么,自然也关联不上宋国公,没想到这次的巡边使就是他。 虞晋卿离她五六步,不远不近:“前几月不在长安,回去后方知女郎已远嫁凉州,可惜未曾备礼恭贺,实在有愧。心知女郎一定挂念家中,此番我来之前,特地去探望了令堂郑夫人。” 他彬彬有礼,语声也不低,没有任何不周之处,其他人看了也只觉是长安来客捎来乡音,多几句寒暄。 陆迢闻言都不禁勾起了长安回忆,叹了口气,往旁站了几步,让他说话。 舜音已经很久没听别人叫过她母亲“郑夫人”了,毕竟家中败落已久。想到母亲,她脸色淡了许多,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母亲可有说什么?” 虞晋卿温声道:“郑夫人一切都好,只说不必挂念。” 舜音早已料到,抿住唇,默然不语。 上方城上,穆长洲站在那里,一手搭在城头,已看了下方许久。 方才在路上听闻这位巡边使要来信驿,他便快马赶了过来,几乎也只比他早到了一步。 胡孛儿在他后方伸头伸脑:“这巡边使与夫人有这么熟?” 张君奉在旁道:“兴许是想套些话走呢。” 穆长洲的位置,只能看见舜音小半张脸,却刚好能看见虞晋卿的口型,发话说:“看好他。” 胡孛儿抱拳:“军司放心,我亲自盯着去。”说着就要往下走。 穆长洲看着舜音,忽然问:“夫人住道观,她母亲郑夫人如何了?” 胡孛儿脚下一停,才知是问自己,回想一下:“没见到她母亲,出嫁也没来送,看着倒像不亲。” 那就难怪她是这般神情了。穆长洲瞥他一眼:“还好你是骑兵营的番头,不是斥候。” 胡孛儿一愣:“军司何意?” 张君奉面无表情地接过话:“意思是你去了一趟长安等于没去,回来只报了一堆废话。” “……” 舜音站在信驿外,听虞晋卿说了些长安之事,已很感激,淡淡道:“多谢虞郎君,能得知家中情形已很好了。” 虞晋卿看着她:“该向女郎道谢才是,都中贵女没有愿意如此远嫁的,只有……”他稍稍一顿,声低了许多,“只有女郎愿担此艰辛。” 舜音心想别人不愿,自然有不愿的底气,她没有,也并不觉得艰辛。 虞晋卿看她已不再言语,张了张唇,似还有话要说,但还未开口,一道粗声粗气的声音就已横插进来。 “奉凉州行军司马之命,特来陪同巡边使走动!”除了胡孛儿也没谁了。 张君奉紧随其后,也来陪同。 舜音看过去,他们二人今日一个甲胄齐备,一个官袍齐整,看来颇为整肃。 胡孛儿到了跟前,先向她见礼,又朝虞晋卿抬手,意思就是要他走了。 舜音让开一步。 虞晋卿看看他们,只能回头上了马,将要走,却又停顿,看着城上。 陆迢本要送行,顺着他视线看去,又看一眼舜音,揶揄一笑,转身入了信驿。 舜音不禁转头,一眼看见穆长洲自城上下来,正朝这里走。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她顺带往上看了两眼,发现今日城上也有不同,守军少了许多,颇有松懈之意,瞬间明了,自然是刻意的了,难怪会让巡边使入了城。 穆长洲已到跟前,站在她右侧,低声说:“早知今日要在此处见到巡边使,我便替音娘寄信了。” 舜音低低回:“入了城也看不出什么,穆二哥还不如不让他入城。” 穆长洲说:“他若看出什么,还需要你做什么,如此不是更显出你对长安重要?” 他声压得极低,舜音需看着他口型才知道他说什么,偏偏还有外人在,离得太近还总看他唇,实在太过亲昵。她转开眼:“穆二哥没有把握岂会让他入城,他未必看得了我那些。” 他自然看不了,早让人探过他的底,甚至连他带的人也都被探了底。穆长洲知道瞒不过她,目光往那头马上一瞥,忽然问:“音娘在长安与他有过来往?” 舜音听不清,只能又去看他唇,目光自他薄唇一转,落在他如刻般的下颌:“没有,只是见他自长安而来,多少有些亲切罢了。” 眼里他唇角一动,似是笑了笑:“想来也是,音娘一直不好文事,少时便不喜与文人往来,应当是没有来往。” 舜音抬眼去看他脸,总觉得话里有话。 他已转身大步走去城下,翻身上马,一扯缰绳,去了巡边队伍里。 虞晋卿到此时还未动,一左一右是胡孛儿和张君奉,他带的几个人被挡得好好的,也就他目睹了那二人方才凑近私语的模样,目光转到穆长洲身上,稍稍一顿,抬手见礼:“这位一定就是行军司马了。” 穆长洲抬手还了军礼,看他一眼,才往前带路。 不知为何,虞晋卿竟觉得他那一眼暗藏凌厉,如同看穿了什么,却又面容冷定,仿佛毫不放在眼里,打马跟上时,再没有往他处多看一眼。 第二十八章 有胡孛儿和张君奉时刻陪同, 一行巡边队伍的后续行程可说是敷衍至极。 浩浩荡荡几十人,硬是在城中如同空耗时辰般转了一整天,除去中间停顿休整用饭, 几乎全是走马观花。 待到日薄西山,一行人便立即被送回了负责接待的官驿。 虞晋卿走入驿馆前厅, 其中已经设宴摆席, 四角各处却都是兵卒环伺, 和他们这一路在城中巡视时一样,转头往后看,带来的四五名官员都一言不发地跟进了厅门,像是早就习惯。 他此行是第一次巡边, 带的这几名官员却是以往巡边过的,对凉州情形很清楚,还在路上时就提醒他莫要指望入城,除非那位新嫁入凉州的封家女儿过得还不错,才有可能。 可谁不知道封家没落, 封家之女嫁入凉州能有什么好境遇?几名官员都不抱期望。 谁承想来了这里, 竟得以进了城,虽说进了也白进就是了。 “巡边使辛苦了,”张君奉走了进来, 一进门就抬手朝他见礼,“看来已经无事,想必明日巡边使就可启程了,毕竟还有其他边镇要走访巡视。” 心尖意 第30节 虞晋卿皱眉,看了看这位看似清瘦却一身武气的佐史, 还有一旁刚走入的那位一脸络腮胡须的彪悍番头,不妨才短短一日就被下了逐客令。 但这二人应不是做主的, 他又往厅门外看,才两眼,便见门外走入了那位身姿颀长、挺拔如松的行军司马。 这一路虽同行,但始终没听他说过话,虞晋卿甚至觉得他都没怎么多看过自己,一直目视着他去上首坐下,又看着他取了案头湿帕擦拭双手后举起酒盏。 “诸位辛苦。”这似乎是他今日与巡边一行说的第一句话,“今日就当是为诸位饯行了。” 整个宴席顿时活了一般,张君奉和胡孛儿都坐去他下方右侧案后,跟随举盏。 其他官员自然纷纷举盏回应,面上一派融洽景象。 虞晋卿位置在他左侧之首,也举了酒盏,放下后主动开了口:“听闻‘军司’乃魏晋时军司马之别称,如今河西十四州特地以此称呼行军司马,可见地位尊崇。” 穆长洲放下酒盏:“巡边使博学。” 虞晋卿打量他:“比不得行军司马,是进士之才。” 穆长洲目光终于朝他看来:“原来巡边使了解过我。” 虞晋卿眼神竟不自觉回避了一下,大约是又想起了他先前那凌厉的一眼,才道:“来之前见过郑夫人,自她口中方知封家新婿是谁,因而得知。” 穆长洲不语,那看来还真是特地去了解过了。 席间连丝竹管弦助兴也没有,只有几名官员在老道地与胡张二人推杯换盏,活络气氛。 虞晋卿始终关注上首,停顿片刻,又开口:“不知凉州总管近来可好,自总管上奏心向皇都,圣人也颇为挂念,我等既已入城,此番不知能否得见?” 尽管他说得温和有礼,胡孛儿和张君奉还是齐齐朝他这里扫了一眼。 几名官员也在旁看来,又看向上首,厅中一时有些安静。 穆长洲说:“总管本想亲见巡边使,只是念在我刚做了长安新婿,才将此美差给了我。” 虞晋卿本是有意得知凉州总管近况,却一无所获,讪笑一下:“原来如此。” 穆长洲反问:“圣人既然挂念,定然也带了话给总管了。” 虞晋卿找理由带过:“朝中近来正忙,圣人事必躬亲,也无闲暇多言,因而没能多说……”话音一顿,他瞥见身旁同行官员已在朝他微微摇头,知道自己已经失言,没能得知凉州总管半点近况,倒让他知道了朝中正忙,看一眼上方,那位行军司马只端雅而坐,微露笑意。 他稍一定,又举起酒盏,只能生生领了那份逐客令:“既无法得见总管,那明日便告辞了。” 穆长洲举盏回敬,仰脖一饮而尽,还翻转杯盏给他看了一眼,仿若真诚至极。 天色刚刚擦黑,饯行便结束了。 众人都陆续离席而去。 穆长洲走出厅中,张君奉和胡孛儿一前一后跟了出来。 “军司,”张君奉低低道,“我看这位巡边使之前分明是想打听凉州动静,却反被军司套得了朝中情形,可惜只有一句。” 胡孛儿压着嗓门出主意:“这有什么,他对咱们不放心,可不是与夫人相熟?看他今日在城下与夫人说了那么多,指不定在夫人跟前就说了!” 张君奉刚想说有道理,随即又摇头:“算了,夫人哪会探这些……” 还未说完,却见穆长洲忽然回了头,眼神在胡孛儿身上一扫。 胡孛儿不禁缩了下脖子,瞅瞅张君奉,差点要问:我说错话了? 厅中有人跟了出来:“行军司马。”是虞晋卿。 穆长洲转头看他一眼:“巡边使还有事?” 张君奉见他似有话说,看看穆长洲,扯了把胡孛儿,一同先往驿馆院外走了。 虞晋卿见二人已走,才走近两步,抬手见礼,语气里带了一丝小心翼翼:“明日出城,可否与长安诸位作别,特别是陆刺史,我当感谢一番。” 穆长洲只当听不出他那句“诸位”里的欲盖弥彰,沉声说:“陆刺史就不必了,我自会携夫人送行。” 虞晋卿如被拆穿,立在原地,再不说什么。 穆长洲已转身走了…… 舜音拉开房门。 天色尚早,日头初升,主屋房门紧闭,没见有人。 昨日穆长洲陪同巡边似乎没有回来,看来是要将这一行人都送走了才会回府了。 她暗自揣测,巡边一行不可能久留,说不定今日就要走了。 “夫人!”胜雨自廊下快步走了过来,“军司派人来请夫人出门。” 舜音看过去:“去何处?” “东城门外。”胜雨回着话,已进门来准备伺候她更衣。 舜音顿时明白了,看来自己没想错,走回房中,由她忙碌。 昌风早早备好了车,在府门外等候。 舜音换了身水蓝高腰襦裙,臂挽披帛,绾发庄重,出门登上车,刚掀帘进去,忽而一顿。 穆长洲在车中屈膝而坐,袍衫宽着,束臂紧腰,似正等着她,一见她进车,眼神就看了过来。 舜音缓缓在他身侧坐下:“我以为穆二哥昨夜未归。” “是未归,事太多。”穆长洲没说是特地回来接她的,目光打量着她装扮,落在她脸上,没来由地说,“只是送行罢了。” 舜音就猜是要送巡边一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他:“既是送行更该庄重,有何不妥?” 穆长洲总不能说是觉得她此刻太明艳招眼了,笑了笑,屈指敲一下窗格:“没什么不妥。” 车外昌风接到示意,立即引车驶出去了。 “……”舜音又看他一眼,他何时关注起自己的装束了? 马车一路驶向东城门外,停了下来。 昌风挑起车帘,送别之处到了。 舜音先从车上下来,抬眼便见胡孛儿和张君奉跨马立于一侧,领着队兵卒正等候送行。 她往路上看,巡边一行就在前方,个个都已上马,只虞晋卿一人站着,立于队伍前方,依旧身着绯红襕袍,目光早已看着这里。此时与她视线遇上,他身一顿,抬手见礼。 舜音欠身还礼,身侧人影接近,穆长洲已走来她右侧。 虞晋卿看着二人站在一处,沉默一瞬才道:“有劳封女郎相送,其实郑夫人留了几句话,只是当时城下人多耳杂,因而没提,眼下既已要走,还是告知女郎吧。”说完又看向穆长洲,“不知行军司马可否容与封……尊夫人单独说完口信?” 穆长洲看着他,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偏头看舜音:“去吧。” 舜音正诧异,转过头,与他目光一触,看他眼中似带有深意,隐约会意,抿住唇,走了过去。 虞晋卿往前几步,回身站定,又看一眼舜音,恭谨本分地立于道边。 舜音离了三四步远停住,往右侧身而立:“我母亲应没留话,虞郎君有话请直说。” 虞晋卿似是想笑一下,却没笑出来,瞥一眼候在远处的穆长洲,又看她:“我原以为凉州路途遥远,女郎在此必然受苦,此番却见城中繁华,又容我们入了城,想必女郎远嫁来此,过得很好。” 舜音点头:“我一切都好。” 虞晋卿语声不高:“女郎有所不知,朝中近来颇多波折,人事调动频繁,我因此离京了数月,不想就……” 舜音心思动了动,往后瞥一眼,她此时侧站,与虞晋卿又离得不近,料想穆长洲完全能看清他们对话口型,必然已经知道他说了什么,口中问:“不想就如何?” 虞晋卿看着她,忽而又轻又快地问:“他们是如何找到你的?” 舜音一怔,只觉没头没尾:“什么?” 虞晋卿看她臂挽披帛立于眼前,眉眼如描,似已与过往身影重叠,一下勾出了回忆。 一年前去那间青山掩翠的道观中时,听闻有位落魄贵女隐居于此,他本是好奇,才悄悄去看了一眼。 离得老远,只见到一人立在山间石道上,身娇姿柔却神色冷然,遥遥望着远处,也不知在看什么,人在山中,却如心在远处。 他怔忪看了很久才记起要走,后来特地打听,才知道那是封家女儿,父亲曾是密国公、封尚书,却偏偏落于这城郊深山。 第二日鬼使神差般,他又入了观中,装作偶遇去拜会,还特地隐藏了身份,只怕引来她家族落败的伤怀。 如明珠隐于世外,本以为只有他暗中发现了,为何几月不在就已远去凉州。凉州是如何找到她的…… “巡边使!”忽来胡孛儿一声大喊,“日头已高了!” 虞晋卿顿时回神,看一眼舜音,退开一步,又抬手见礼,遮掩般道:“该作别了。” 舜音看了看他,欠身说:“虞郎君一路珍重。” 刚站直,已有脚步声至,她转头,穆长洲已大步走来。 一到她身侧,他便朝后方看了一眼。 胡孛儿和张君奉立即领了兵卒过来,都看着虞晋卿。 虞晋卿只能转身退至道上,停在马旁,目光看向穆长洲,已面色如常,礼数周到地见礼道别。 穆长洲忽而走了过去。 舜音看过去,就见他直直走向虞晋卿,在他面前抱拳还了军礼,似也礼数周到地道别,却说了句什么。 离得远,穆长洲背对着她,又在她左侧,舜音没有听见,却见虞晋卿一瞬间变了脸色,再无别话,出神般上了马背。 穆长洲已走回来,到了跟前,手在她腰上一带,往回走。 舜音顿时心头一跳,看他一眼,尚未回味过来,人已被他带着走出去,直到车旁,又被他一手握住手臂,一手携腰,送上马车。 远处马嘶蹄响,队伍正在远离。 虞晋卿坐在马上,被胡孛儿和张君奉一左一右护送往前,早已看见穆长洲的举动,亲昵出格仿若没有旁人,目光至此才完全收回。 刚才穆长洲走近时,低声说:“巡边使既然去见过郑夫人,还知我中过进士,竟不知我与她早已相识?” 只一句,虞晋卿已经哑然无言,他以为自己是先到的,还心有不甘,没想到早已晚了…… 舜音坐进车中,不自觉抚了一下腰,心中还没平静,掀开窗格帘布往外看,巡边一行已远,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看见方才那幕,耳后都有些发烫。 车门竹帘一掀,穆长洲进来,径自在她身侧坐下。 舜音蹙眉:“穆二哥方才做什么,不是你有意让我去探他口风的?”刚才看见他眼神便明白,是要她去探朝中之事罢了。为他探别的也就算了,现在竟反过来去探皇都中事了。 穆长洲说:“我本无此意,他若深涉朝政就不会被派来,是他自己非要送上来。我见他在你跟前也说不出什么正事。” 舜音又抚一下腰,低声说:“我看他为人君子,不及穆二哥心思深沉,如何能知道多少朝中事。” 穆长洲盯着她:“音娘是在骂我?” 舜音眼神晃一下:“没有。”说完瞥见窗格外有守着的人,怕被听见动静,便想要出车。 心尖意 第31节 这车中只要有他在便分外狭小,她刚一动,眼前他腿忽然一伸,就挡住了她的去路,不禁又坐了回去,继而腿侧一沉,已被他的腿紧紧抵住。舜音莫名心中一紧,看着他。 穆长洲抵着她腿,凑近她右耳,低低说:“君子做不了凉州行军司马,应当也与音娘成不了夫妻。” 第二十九章 舜音翻着折本。 上面是有关甘州一路所见的记述, 只有几句,简单又晦涩,她一手执笔, 理着头绪,偶尔写下几字。 送完虞晋卿一行后, 她就没再出过门, 今日左右无事, 干脆将这些本已记过的东西又理了一遍。 直至停笔,她朝门外瞥去一眼。 天色将暮,日光淡薄,最多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要宵禁了。没看见穆长洲, 自那日送行过后,他倒像是更忙碌了。 想起送行,便又想起当日情景,总觉得他当时似有些不快。 那日乘车返回时,他那条腿都还一直紧抵着她, 人也离得近, 分不清是有意无意,到了府门前才总算让开下车。 直到那时, 她方觉身上压力一松, 手指也跟着一松,才意识到自己一路都紧抓着衣裙,连呼吸都不平…… 舜音拎拎神,不想了,越想越觉看不透他, 随手将笔一搁。 “夫人。”胜雨走到门外,屈身见礼, 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 舜音彻底回神,立即问:“可是有信驿消息?”上次去信秦州已有段时日,以快马送出,应当早就送到,封无疾却还没回信,她近来一直在等。 胜雨回:“不是,是另有要事。” 舜音心想也是,若有来信也定是先送去给穆长洲了,转而问:“何事?” 胜雨走入房中,站在她右侧一五一十报:“已入新月,每年到这时候,各州都督都要入凉州来见总管述职,前些时日巡边使离去,陆续就有都督们来了。军司特地叫昌风留话,其他时候不必打扰夫人,待今日需入总管府了,再来请夫人准备。” 舜音回忆一下,那日在总管府中,似听刘氏提过一句。 外面忽来声响,连她都听见了,却只觉喧嚣嘈杂,什么也听不清。 胜雨解释道:“那应是哪位晚到的都督刚进城,近来城中各州来客不断,比往日热闹许多。” 难怪近来穆长洲又忙,时常不见人影。昨日天刚亮时,似还听见门外廊上有他脚步声,像是在门前停了一下,可她去开房门时,他已走了。 舜音想了想说:“今日需我出席,那该是有会宴了。” “是。”胜雨请示,“可要为夫人准备胡衣?” 舜音知道定又是因胡风盛行之故,摇摇头,起身:“不必,郑重些就是了。” 胜雨称是,回头唤来门外两名侍女,来为她准备。 城中确实热闹喧嚣,与巡边使一行来时景象完全不同。 自大街往城北总管府而去的大路宽阔严整,两侧都悬有灯火,天刚擦黑,已全部点亮,车马通过,只觉亮若白昼。 舜音坐在车中,自窗格内一路看着外面景象,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盛况,看来这是凉州一件大事。 昌风和胜雨都坐于车外引路,待终于到总管府外,已是车马骈阗,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停住。 舜音下了车,巍峨正门前的守军比她上次来时多了许多,门口立即有一名侍从快步过来引路,像是等好了的。 她跟进总管府中,没几步,身后的昌风和胜雨就被其他侍从引走,去别处等候,里面显然已不允许他们进入。 舜音边走边四下扫视,前院没见多少来客,只有总管府中的仆从侍女往来窜梭不断。 引路的侍从脚步不停,直往前走,很快到了一间花厅外,停下请她入内:“请军司夫人在此稍候,总管夫人正在招待已到的夫人们。” 舜音朝里面飞快看了一眼,似乎全是女眷,点点头,走了进去。 “来了。”刘氏正坐在上首,一见她进入就笑着道。 舜音立即欠身见礼,站直后扫视四周,果然全是女眷,不到十人,大多还年轻,个个身着胡衣,原本在说笑不断,此刻全都看了过来,顷刻安静下来。 刘氏在上方高声道:“这位便是军司夫人了,人家可有大才,他日成书,还能送你们一观呢。” 舜音转身,朝四下诸位又欠身见礼。 诸位夫人跟着还礼,却都没什么言语,都很生分。 “好了,你们闲聊,我当更衣去了,会宴就快开了。”刘氏在上方起了身,朝身后摆摆手,由侍女扶着走了。 众人都欠身恭送,再直身,便又恢复先前笑谈之态了。 舜音细细扫视一圈,河西十四州,似乎少了几州,也许是有几州没到。 大约是与她不熟,约有一刻,也无人过来攀谈,倒是时常有人打量她。 正好她也无心攀谈,偶尔借着右耳听一听她们谈话,又扫视几眼她们的口型。可惜,没有一点有用消息,除去府上杂事便是新奇怪事。 人一多,声音便杂,嗡嗡的扰乱她听感。 隐隐约约,觉出有人在叫她“军司夫人”,细如蚊蚋一般,舜音想转头去找,按捺住了,怕被人看出来,只稍往左右看了两眼,才发现厅门边站着个熟人身影。 似乎又有人在打量她,大约是她刚才未能及时作出回应的缘故,舜音蹙了下眉,径自走了过去。 门边站着陆正念,穿了一身水青绸襦裙,打扮得很庄重。 先前还是她去传信给自己的,舜音觉得也算认识了,朝她微微点头:“方才是你叫我?” 陆正念像是有些怕生,欠身回礼,好一会儿才开口:“是,这里我也只认得夫人。” 她声音实在是小,厅中又吵,舜音只能观察她口型:“陆刺史也来了?” 陆正念小声说:“家母早逝,这种场合需携家眷,父亲每年便只能带我来。” 舜音心想正好,她也不习惯这里,里面又无什么有用消息可探,还不如与她一并站着好了。 刚好,只片刻功夫,已有几名侍从快步来请,大概是会宴要开了。 陆正念离门最近,先出去,一出去便看着前方廊下。 舜音跟出门,见她眼神一眨不眨得分外专注,不禁也朝廊下看了过去。 半明半暗中,穆长洲大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胡孛儿和张君奉。 灯火映着他的深色锦袍,腰身收束的如松身影被照出斜长一道,他一近前,连周遭光亮也跟着一暗。 舜音回头往厅内看一眼,又看他,奇怪他来这女眷等候之处做什么。 穆长洲根本没看厅里,朝她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舜音才会意是特地来叫她的,眼见其他人都已陆续走出,也不知被看见没有,立即提衣,跟上他脚步。 走出去几步,她想起来,回头去看,陆正念已经随侍从沿另一头廊下而去,却时而回头,眼睛好像还在看这里。 舜音想起之前也见过她这般眼神,转头看一眼穆长洲,忽然反应过来,莫非她对穆长洲有意? 穆长洲踏上长廊,眼神看来:“怎么?” 舜音跟着他慢行,目光动了动,没直说,毕竟也只是自己乱想,又看他一眼,低声问:“穆二哥那日的气消了?” 穆长洲脚步未停,目光看着她,瞬间就会意她说的是送虞晋卿那日的事:“谁说我那是气了?” “那是什么?”舜音问。 穆长洲似笑非笑,却没往下说。 也不能往下说了,前方已至府中后园,眼前霍然开阔,四处人影纷纷。 舜音方知来客都在这里,目光看过去,凭装束便能看出不少人的身份—— 身服广袍而身形雄壮者多为各州都督,因为里面多半还穿了锁甲。其余文官袍色各有不同,应是各地郡县官吏。 粗看至少也有七八十人,离得还远都能觉出人声鼎沸,场面可谓壮观。 还未走去那里,穆长洲脚步一停。 舜音跟着站定,忽然瞥见左侧一株树下暗处立了一道人影,下意识退一步,腰后一沉,被穆长洲的手撑住。 对方已走了出来,竟着了软甲在身,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哼!”身后顿时传出胡孛儿一声冷哼,离得远都清晰可闻。 穆长洲朝后摆一下手。 后面隐约脚步声响,大概胡孛儿和张君奉都走了。 舜音看着走出来的人,一眼认了出来,是在甘州见过的那个令狐拓,随即反应过来,瞥一眼身侧,腰后还有他掌上热度,悄悄伸手去背后,勾一下他手。 穆长洲偏头看她一眼,撑在她腰后的手拿开了。 舜音遮掩般收手入袖,端庄站着,去看前方的令狐拓。 “为何把甘州都督之位给我?”他忽而问,声音似乎天生有些嘶哑,听来语声不高,两眼只盯着穆长洲。 舜音有些惊讶,没料到穆长洲会将甘州都督之位给了他,难怪刚才胡孛儿一见他就冷哼出声。 左右没有别人,远处人声又嘈杂,穆长洲扫视一圈后,才说:“总管命我全权处置,你自副都督升任都督本就应该,安钦贵在城中未得将领相助,你也有功,仅此而已。” “我不信你这样的人会有如此好心。”令狐拓脸色愈发不善。 穆长洲语气未变:“我这样的人能给你都督之位就够了,多余的不必你操心。” “甘州两处军马场,一万多兵马,已尽数被你揽获,你根本就不怀好意。”令狐拓又走近一步,一手按在腰间,仿佛按刀,只是在这里不可能佩刀。他面上竟露出凶狠,始终盯着穆长洲,“你当初……” 舜音刚听见这三个字,身侧穆长洲身影蓦然一动,侧身过来,一手捂住了她右耳。她被一揽,瞬间就贴近他胸前,整个人如被揽入他怀间。 耳朵里再听不见半个字,余光去看令狐拓口型,右耳忽又被一按,她整个人贴他更近,连脸都快埋入他胸口,后面再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一片寂静,直到瞥见身影接近,她才得以稍稍偏头,自他臂间看见令狐拓似要走了。 令狐拓走近几步,居然朝她抱拳见了一礼,像是觉出了对她的冒犯,却又冷脸看了眼穆长洲,才走去了会宴的人群之处。 舜音直到此时才动了一下,右耳还被他牢牢捂着,侧脸就贴在他胸膛,一下想起这是在什么地方,心底不禁紧跳,低低说:“松开。” 穆长洲一直目视着令狐拓走远,才低头,看到灯火里她低垂的眼睫轻轻在动,也许是自己手劲大了,顿了顿,捂着她右耳的手在她耳边一抚,才终于拿开。 舜音立时站直,理了理鬓发,只觉右耳已热,抬头看他一眼:“穆二哥是不想让我知道他说了你什么。” 穆长洲看着她,只笑了下:“我早说了,对我不满的多的是,不必在意。”顿一下,他又说,“他若敢做什么,也有我先挡着。” 心尖意 第32节 第三十章 舜音总觉得方才那出古怪, 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远处众人似已陆续往前汇集,大概会宴就快开了。 她赶紧又理一遍衣裙, 看一眼穆长洲,意思是该走了。 穆长洲看见她眼神, 先打量她右耳, 似乎没刚才那么红了, 应是他的手劲已过去,才往前走。 舜音跟在他左侧,只当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往里越走越开阔,这后园之大, 简直不下于一座皇室宫苑的别园。 会宴场临亭而设,亭中是主位,往外依次分左右列席,左右各自错开摆案,足足摆了五六排也不止。 亭后就是一汪湖泊, 眼下初夏时节, 夜凉风轻,四下灯火映照, 湖上波光碎如洒金。 “军司!”胡孛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压着粗嗓,又急又快地道,“刚才那小子可有冒犯?早说了何必将那位子给他……” 舜音看过去,张君奉立在右后侧,没什么表情, 只胡孛儿激动,已凑至穆长洲肩旁, 瞪着双圆眼。也许是看四处人多,他刚才的话没往下多说。 穆长洲转头看舜音,指一下亭下左侧最前的位置,朝前方先走了。 胡孛儿和张君奉立即跟了过去。 舜音明白他是要自己先入席,大概是要交代二人几句,尚未过去,余光瞥见陆迢领着陆正念从旁走来,站了下来。 陆迢今日也是绯袍齐整,得体庄重,近前便低声道:“夫人可还好?方才似见到令狐都督与军司不快。” 舜音看着他口型,诧异:“陆刺史看到了?” 陆迢道:“这里太远,实在听不见,只看到他站在军司跟前那架势不对。夫人有所不知,河西之地谁都知道他与军司不合,这一幕早也见多了。” 舜音心想那岂不是连穆长洲紧揽着她的模样也被看到了,不自在地晃了下眼,悄悄看陆迢,见他脸上根本没有揶揄之色,也许是没看到后面,才收了心:“陆刺史可知道他为何这般?” 陆迢摇头:“只知令狐氏也算河西豪族,本应与出身穆氏的军司亲近许多才是,毕竟武威郡公的穆氏一族就是凉州士族,会弄成这样实在古怪。只不过令狐氏如今没落了,大概也只剩令狐都督一人了。”他说着指一下远处,“说来张佐史的张氏也是,乃河西豪族,虽还算兴盛,却也大不如前了。” 舜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穆长洲去了亭台附近的树影中,身侧站着胡孛儿和张君奉,似乎话已快说完,胡孛儿脸上没那般激动了。 她特地看了眼张君奉,今日才知他是本地豪族出身,难怪与穆长洲走得近。 “虽说如此,军司倒是从来都不在意。”陆迢抚须,“久而久之,谁都知道令狐都督与他不合了。” 舜音想起上次在甘州时,令狐拓就明显对穆长洲不敬,众人都看见了,却无人多言,也许真是习惯了。穆长洲也确实一直都没什么表示,倒像是在刻意助长他的气焰。 “请军司先入座!”一名侍从忽在前方高声唱请。 穆长洲已朝这里看来。 舜音回神,知道不能再闲谈了,向陆迢行礼道谢,往他那里走。 穆长洲在前面等她,看了眼她身后的陆迢,没说什么,待她走近,才往席间走去。 舜音记得刘氏说过会宴要让他坐于首席,自然是先请他入座,缓步跟上。 余下众人都立在场中,大约都在看着他们。 到了案前,她如常走去左侧,刚要坐下,一下想起今日场合,还是该将左侧让给他。 还没动步,穆长洲已衣摆一掀,在她右侧坐下,手在身侧点了点。 舜音悄悄看一圈四周,在他左侧坐了下来。 “请诸位入席!”侍从又高唱。 顿时场中人影走动,众人各自落座。 舜音扫视四下坐席,忽而看向对面。 对面右侧为首的是个不认识的都督,看来年纪未至而立,细眉细眼,眼含精光。令狐拓坐在他旁边位置,三十几岁的年纪又身服软甲,比旁人看着要显眼许多。 刚入座,场中不时有交谈声,毕竟这也是个难得可以走动拉拢关系的场合。这二人都没携带家眷,身边都只是随行将领,偶尔也与前后旁人交谈几句。看来很正常,似乎令狐拓也只有对着穆长洲时才面色不善。 她扫了两眼,收回了目光。 “右首第一个是肃州都督刘乾泰,总管夫人的侄子。”穆长洲的声音忽然入了右耳。 她不禁转头,他声沉而快,薄唇几乎没怎么动过,不禁轻声问:“侄子?”眼神看向他。 穆长洲离近,转头看她,动了动唇。 他是说:总管夫人并无子女。舜音心想难怪,先前数次进入总管府,总觉得哪里被忽略了,想来正是因为从没见过总管子女。 是了,当初去提亲,凉州总管上奏圣人时,也说的是自己无适龄婚配儿女。 穆长洲听了听周遭动静,趁周围杂语不断,偏头靠近,又低语几句。 舜音听完,才完全明白。 刘氏没有子女,只总管一名妾室生了一女,嫁与了刘氏这位侄子刘乾泰,算作亲上加亲。只是刘乾泰与妻子似乎感情不睦,这种场合从来不携妻出席。 她又扫视其他坐席,低低问:“还有几州没来?” “鄯州都督于式雄没来,”穆长洲低声说,“河州与廓州的都督也没来。” 舜音心想于式雄肯定还是因之前被他夺了五千精锐心有不满,河州和廓州……她在心里想了想那两州的位置,这二州相连,都离秦州很近,没来人,封无疾又迟迟没回信,难道有什么不对? “总管到!”侍从忽又一声高呼。 场中瞬间安静,刚才的言谈笑语顷刻全无。 穆长洲起了身,舜音瞥见,收敛心神,跟着站起身。 场中众人顿时无不起身候立。 亭中很快走入人影,紧跟着就有一道声音朗笑道:“好了好了,会宴之时,不必拘礼了。” 舜音迅速往上方看了一眼,今日才得见凉州总管本人,看来年近五旬,面容粗犷、身形威壮,是武人模样,却一脸笑容,并不算威严。他身上并未着代表身份的紫色襕袍,却穿了身胡衣,紫底绣金,华贵非常。 刘氏跟在他身旁,一样胡衣华贵,彩纹炫目。 下方众人依言落座,齐刷刷一片,场面简直可比长安百官会宴。 舜音瞥见穆长洲坐下,才跟着坐下,忽而想到在座的女子几乎个个都身着胡衣,连许多男子也是,且全是男左女右。只她从头到脚,连带位置都格格不入,不禁往身侧看一眼。 穆长洲身姿闲雅,仿若理所应当。 难怪刘氏那日要她取胡名,原来并非随口说说,现在看连总管都如此装束,想来凉州很推崇胡风。 舜音不禁去看同是长安而来的陆迢父女,好一会儿才找到他们的位置——对面好几排后,且已靠近末尾,才见陆迢坐在那里的身影。 舜音抿住唇,虽然料到他位置不可能靠前,但再怎么有名无实也还是刺史,竟被安排坐在了那样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陆迢朝她这里看来,似是注意到了她眼神,只点头笑了笑,仿佛毫不在意。 舜音也只能冲他微微颔首致意,目光转去他身边的陆正念身上,见她又看着自己这里,看了眼身侧的穆长洲,瞥见他右后方坐着的胡孛儿和张君奉都朝自己看了过来,才收回目光坐正。 “怎么?”穆长洲忽而低低问。 舜音轻轻摇头,没答,总不能说觉得陆正念一直在看他。 上方总管开口说了声:“开宴。” 顿时传入一阵乐声,一群乐女跪坐在亭台四周,立即演奏助兴。 胡笳一响,应和琵琶铮铮,演奏的也是胡乐,曲声一扬,西域风气已在眼前。 气氛登时活络起来,下方众人先后举杯,朝上方亭台敬贺,葡萄美酒香气飘散。 舜音有一瞬甚至觉得,正身处哪个异族盛会之间。 总管在亭台中笑了两声,似颇为愉悦,举了酒盏,却先朝向穆长洲:“军司连日辛劳,当饮此杯。” 穆长洲举盏回敬,仰脖饮尽。 四下又是一阵笑语,有不少人跟随着,也向穆长洲举杯遥敬。 穆长洲一一回敬,端雅自如。 只除了对面,令狐拓根本不会朝这里举杯,只冷脸看了几眼。 舜音忽觉上方好似有人在看自己,悄悄瞥去一眼,就见刘氏坐在总管身旁,与他低语了几句,边说还边看她和穆长洲。 她看了眼自己的位置,猜测刘氏是在说他们感情好,毕竟穆长洲都不介意尊她在左。 总管听着刘氏耳语,也朝她这里看了一眼,点头而笑。 舜音垂首见礼,一边又悄悄打量他一眼。 凉州总管,全称为凉州镇军大总管。她来之前在长安困了太久,并不知西北详情,应下婚事时只以为对方是父亲在世时的那位老总管,还是封无疾当时四处走动,打听来了一些凉州情况,她才知道总管已经换了人。 不过当初那位老总管年事已高,想必早也不在人世了,也许凉州总管也换过几番了。 封无疾也所知有限,连如今这位总管的大名都未能知晓,她自然对眼前之人也毫无了解。 酒过三巡,曲声又换,今日席间无人议事,只有一派祥和。 舜音偶尔扫视场中,想观察一下有无什么可用消息,最好是有河州、廓州的消息,忽觉不少人都看着自己,尤其是女眷,心中过了一下,大概是先前刘氏和总管对自己关注了一下,也引来了她们注意。 穆长洲也已留意到,放下酒盏,刚看了眼舜音,忽而听见什么,往后一瞥,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舜音正坐着,身侧忽而伸来只手,她目光一偏,是穆长洲。 他两根修长手指搭在她身侧裙摆处,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舜音不禁去看他脸,只看见他目光一动,忽朝她左后侧递去一眼。 她突然会意,转头往左后方看去。 后面大概是哪位副都督的夫人,正与自己丈夫说笑,眼却瞟着她,陡然撞见她眼神,似是没想到,一下闭了嘴。 舜音心中有数,多半是在议论自己,被穆长洲听见了,才会提醒自己。 忽然想起之前在偏厅等候时,陆正念叫她,她没能及时回应,当时打量她的人里就有这女眷,拧着眉想,难道是在说自己的耳力? 穆长洲又瞥一眼左后方,脸上风平浪静,只嘴角动了动,如同冷笑。 刚才那女眷在说:“总管夫人如何就挑了这位,毫无家底还只知弄文舞墨,先前人家叫她许久也不搭理,真不知是耳朵不好还是故作姿态……” 现在舜音转头看去,料想足以证明耳朵够好了。 接连奏曲,酒意渐酣。 刘氏在亭中笑道:“光饮酒还是无趣,总管不如请诸位都督以武助兴,也好查查他们有无疏怠。” 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下方有几人似已跃跃欲试。 舜音看去,猜测每年大概都有这一番安排。 心尖意 第33节 总管摇摇手:“免了,我怕扰出我头疾来。”说完看向穆长洲,“让军司来,他箭术高超,可百步穿杨,往年总不肯展露,今年既携新婚夫人在席,怎可不一显身手?” 舜音不禁看向身侧。 穆长洲与她视线一碰,朝上方抬手抱拳:“我多饮了许多,只怕不胜酒力,恐有误伤,除非总管先恕我无罪,才敢承命。” 总管笑道:“你只要不射到人,皆不算罪。” 穆长洲跟着一笑,动手束紧护臂,站起身。 已有两名侍从手捧长弓箭袋,快步送来。 他取弓拿箭,随手指一下亭侧树上的悬灯:“便以此为靶。” 总管颇有兴致:“好,好。” 舜音看他真应下了,抬头盯住了他。 穆长洲并未挪步,长身立于案前,张弓搭箭,对准树梢。 场中一时无声,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那盏悬灯,连对面的令狐拓也朝那里看了过去。 下一瞬,却见穆长洲忽然身一晃,手指一松,箭偏飞而出。 蓦地一声惊呼,舜音回头,是她左后方那女眷,刚才的箭只贴着她丈夫的头顶飞过,差一寸恐怕都要血溅当场。 那位险些被射到的副都督已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 穆长洲收了弓,朝上方抱拳:“总管恕罪,果然喝多了,请容先退。” 总管先是惊诧,继而失笑,指指他:“你啊……”说完摆了摆手。 穆长洲将弓递给侍从,朝舜音伸手。 舜音一愣,随即会意,起身扶住他手臂。 穆长洲转身离席,往外走。 后方胡孛儿和张君奉看着他们走了,又看看那对惊魂未定的夫妇,互相对视一眼。 “我怎么觉得军司不高兴?”胡孛儿歪头来问。 “废话。”张君奉低语,“那二人指不定是哪里惹了军司……” 出后园时,已隐隐听见席间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待出了总管府那道巍峨大门,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昌风和胜雨候在车旁,见到军司和夫人一同出来,立即快步去迎。 舜音看到他们,才想起自己还扶着穆长洲,松开了他手臂。 穆长洲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也没搭昌风的手,衣摆一掖,先上了车中。 舜音跟着进入车中,坐在一侧,直到车驶出去,才问:“穆二哥真醉了?” 穆长洲只笑了一声,有些冷。 她蹙了蹙眉,总觉得他之前那箭是故意。 一路无言地回了军司府。 舜音揭开车帘,看他两眼,才下车入府。 往后院去时,隐约听见脚步声跟了上来,她稍稍往后一瞥,男人身高腿长的身影就在身后,阔步而来,很快走近,离了只有一两步远。 直到东屋门前,房中烛火透出,她刚要推门,他才上前一步,拦在了她身侧。 “音娘要时刻谨记,绝不能将弱点露于外人,知道吗?”他声音又低又沉。 舜音抬头看他,才知道他这一路没说话是在想这个,蹙眉说:“自然知道。” 穆长洲语气缓了一些:“以后若再有人多不能顾全之时,你便留意我提示。” 舜音点头:“记住了。” 话说完了,他却还没走。 舜音不禁打量他:“你醉了?” 穆长洲笑了笑,反问:“你看呢?” 烛火投出,半明半暗,舜音看见他眼中带笑,分明是有意戏弄,淡淡说:“我看你没醉。”她稍稍低头凑近,在他衣襟间闻一下,“身上也并无酒气……” 话音顿住,一下意识到这举动有多亲昵,她立即就要后退。 手腕忽被一握,她一停,穆长洲已接近,只一步,就贴近她身前。 身前忽而一紧,已被他胸膛紧抵住,舜音一抬头,正对上他脸,顿时不再动弹。 穆长洲也没动,只头低了许多。 她心头瞬间如被提起,之前被捂耳揽住时,似都不及这般接近,目光几乎下意识落在他薄唇。 鼻尖一阵一阵温热,是他的鼻息。她呼吸已急,一下一下,他呼,她吸,似有什么在悄然牵引…… 直至她背抵到门,“铛”一声脆响,刮到了占风铎。 穆长洲身一顿,头缓缓抬了起来。 呼吸似一下顺了,舜音掀眼,看见他似皱眉扫了眼占风铎,又看向她,才终于站直。 立时周身一轻,等她再看过去,他已退开一步,转身大步走向主屋。 恍然想起自己也要回屋,她忙转身推门进去,合上门,连带占风铎又是一阵响,铛铛入耳,抬手抚了下胸口,才完全舒出口气。 第三十一章 一清早, 昌风端着盏温汤,送入主屋,恭恭敬敬放在桌上。 穆长洲立在屏风前, 穿好了袍衫,正收束护臂, 扫去一眼。 昌风看见他眼神, 当即道:“担心军司今早醉后头疼, 特地备了温汤。” 穆长洲回想起昨晚,牵一下嘴角:“不必了,没醉。” 昌风悄悄看他,昨晚见他提前退席, 又跟着夫人一路回了后院,全程都不发一言,还当是醉了。 后来他和胜雨在后院门外忽听占风铎一声脆响,还以为是军司醉酒误撞,险些就要赶入去扶, 刚要走入却见他已自行大步回主屋了, 才悄然退去。 “可有军务送至?”穆长洲问。 昌风收神上前,从怀间取出封信函:“只有一封信驿送来的信, 是秦州寄来的。” 穆长洲接过, 看了眼信封,毫无疑问,还是封无疾寄来的,刚要拆开,手一顿, 又递回他手上,往外走:“直接送去给夫人看吧。” 昌风称是, 捧着信跟出去。 东屋房门已开,穆长洲走到那里,眼神看过去,没见到舜音身影,想起昨夜回主屋时还听见了一阵占风铎撞响,料想她回屋很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嘴边一动,将笑未笑,眼一转,看见那个悬于门上的占风铎,昨晚情景又冲入脑海。 他扫了两眼,转头对昌风道:“回头将那给我摘了。” 昌风愣住,顺着他目光看到占风铎,想说那是夫人悬的,如何敢随便摘…… 穆长洲已在眼前走了。 舜音早已起身,刚要出门,隐约听见了穆长洲的声音,立时返回,直走去榻前,面上毫无波澜,心底却已浮出昨晚的景象。 昨晚若非自己背抵到了门上,他是不是就要……舜音眼珠一动,抬手顺了顺耳边发丝,心想可能当时根本就是自己看走眼了,他许是真醉了,一边想,眼神一边已不自觉去扫门上那占风铎。 门边忽而出现人影,她一愣,随即看出身形魁梧,是昌风,又心口一松。 “夫人,”昌风侧身垂首对着门边,手中捧着信,“有秦州来信,军司让直接交与夫人。” 舜音顷刻敛神,转身快步走去门边,接了过来,果然是秦州来信。 昌风看了看门上的占风铎,本还想说出军司吩咐,此时见夫人全部心思都到了信上,只好先闭嘴不言。 舜音一直在等来信,昨日席间都在担忧,不想今日就送到了,连忙拆开。 是封无疾亲手所写,信中却没有一句家常之言,完全不是他平日做派,甚至连她说了自己和穆长洲的婚事,他也没做回应,信中只短短几句,却分外紧急。她很快看完,脸色已渐渐绷紧。 很快将信又看了一遍,她看向门外:“军司去何处了?” 昌风回:“会宴已毕,按照惯例,今早各位都督拜别完总管就该离去,军司应是去官署送行了。” 舜音又问:“那何时回来?” 昌风似不确定:“大概是要晚归。” 舜音脚下轻踱两步,觉得不能耽误,将信收入袖中,吩咐:“让胜雨准备一下,我去一趟官署。” 官署位于城北正中,自总管府而出,必过此处大道再往各处城门。 凉州其他官员都散去各城门外送行了,只胡孛儿领着一行兵卒,在这官署外的大路上送行,刚送走一行外州官员,扭头就见穆长洲身跨黑马疾驰而来。 到了近处,他一勒停,下了马背。 胡孛儿迎上去,压着嗓门道:“军司昨晚在宴间莫不是故意的?就从没见军司失过手!” 穆长洲嘴角露出冷笑,将缰绳递给一旁兵卒,问:“昨晚我走后,宴中如何?” 胡孛儿扯扯络腮胡:“军司一走,只那肃州的刘都督出尽风头,毕竟是总管夫人的亲侄子。” 穆长洲抬手示意他闭嘴,眼睛看向道中。 胡孛儿跟着看过去,一行人马正自总管府方向而来,领头的细眉细眼,穿着胡衣长袍,仿若哪里来的胡部权贵,正是那个肃州都督刘乾泰。 将要经过时,刘乾泰才抬手,朝这里略略见了一礼。 穆长洲也虚虚抱拳,还了一礼。 胡孛儿跟着抱拳还了礼,干笑一声,嘀咕:“一点战功没有还能当肃州都督,得亏有个好亲戚。” 刘乾泰领着队伍自道上走远,直往西城门去了。 胡孛儿见他走了,转头又去看道上,恰好看见令狐拓领人而来,顿时“哼”了一声,手都按上了腰间佩刀。 穆长洲朝那里看了一眼,并未理会,只闲闲站着。 令狐拓脸色本就不好,此时见他视自己如若无物,脸上更加难看,一夹马腹,加快往前而去了。 胡孛儿见令狐拓不舒坦,自己就舒坦了,松了佩刀,转头报:“佐史往西城门外送行去了,这不长眼的走了,就差不多都走了。” 心尖意 第34节 穆长洲点头,看路上确实没有人马再来,低声问:“那二州可有消息?” 胡孛儿立即近前低语:“难探,派了斥候过去,他们警觉得很,已被发现多次,一无所获。” 穆长洲不语。 他说的是河州和廓州,其他州没来都报了缘由,打探之后也都属实。 只这二州,自称是事务繁忙才无法前来,却又严防斥候去探,就不一定属实了。 眼见道上没有人了,胡孛儿看了看左右,又道:“军司可还要再派斥候?” 穆长洲仍没说话,忽而往路上看。 胡孛儿跟着看过去,顿时闭嘴不说了。 “军司。”胜雨刚到,立在道边,躬身见礼,“夫人说有急事要来见军司。” 穆长洲目光看向道边,那里停着马车,刚刚停下,车门竹帘尚在晃动。 紧跟着竹帘一掀,舜音探身而出,下了车,目光朝他看来。 彼此眼神一撞,昨晚的事似又冒了出来,舜音目光微动,转向一边。 穆长洲似笑非笑,转身往官署里走:“进来说。” 舜音看看左右,又瞥一眼朝她这里不时瞅来的胡孛儿,跟着走了过去,进了官署大门。 时候尚早,官员们都忙于在各城门外送行,官署院中很安静。 穆长洲一路直直走去厅中,站定下来,回身等着。 舜音跟着走入,背门而立。 穆长洲走近两步,看着她:“说吧。” 他一走近,舜音忽而觉得这位置像极了昨晚所站的位置,背后也是门,眼神飘一下,定了定心,才说:“穆二哥之前说的话可作数?” 穆长洲问:“何时的话?” 舜音看看厅内外,确定无人,轻声道:“你让我帮你时说的那些。” 穆长洲顿时一笑:“自然。” 舜音说:“既然如此,那我要继续去探边防,也是应该了。” 穆长洲笑意一收,声压低:“音娘想去探何处边防?” 舜音拿出袖中的信:“无疾来信说河廓二州有异动,我要去探一下。” 穆长洲目光一动,刚收到在那里一无所获的消息,她就提出了这个,头稍低,看入她双眼:“若那里防范严密,斥候过去极易被发现,当如何探?” 舜音略作思索,边想边说:“只要不似安钦贵那小城般闭城难入,斥候就至少还能进。易被察觉,证明他们防范有道,斥候不可同时去探,最好二人一组,分而探之,各取一处,不必贪进,汇集之后详作判断,再做安排。” 穆长洲看着她脸,嘴边又有了笑意:“音娘说得对。” 舜音忽而回味过来,看着他:“穆二哥已派过斥候了?” 他颔首。 舜音拧眉,那看来是真的有异,袖中的手指不禁捏紧了信。 穆长洲思索了一下,直起身:“便按照音娘所言,我会另外安排斥候再探。” 舜音抿一下唇:“我想……” 穆长洲看着她。 舜音又紧捏一下信:“事出有异,我不放心,想亲自去。”说完就看着他。 穆长洲在旁走动两步,没回话。 舜音一时无话,只能等他表态。 穆长洲脚步一停,忽而说:“既要亲自前往,必要协调安排。” 舜音回神:“是,所以得来找穆二哥。” 穆长洲点点头:“那你回去准备,待别州人马都离开后再出城,不必急走,到城外十里就停,等我的安排。” 舜音一愣:“你同意了?” 穆长洲说:“甘州你不也亲自去过了,还在乎其他地方?” 舜音看了看他,立即转身朝外走。 穆长洲看她脚步匆忙,猜想信中传递的消息很急切,早知就该看一眼封无疾的信了。 他迈步跟出去,到了官署门外,舜音已上了马车,胜雨立即催着赶车走了。 胡孛儿在门外等候到此时,凑近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穆长洲目送马车走远,回身又进官署,脚步快了许多:“稍后携我手令入军中另行调动斥候,把张君奉叫回来,有事务安排。” 胡孛儿跟上,一桩一桩记下,听他语气严肃,心想这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舜音回到府上时还早,不过日上三竿。 她回了房,除去身上襦裙,换了身圆领袍衫的男装。 这还是先前胜雨为她添置衣裳时顺带做的。国中女子出行,为图方便,时常会做此打扮,并不奇怪。 胜雨在妆奁前为她束发,口中问:“夫人打算去何处,是否太仓促了?” 舜音避重就轻:“与军司说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只简单收拾就好。” 胜雨立即不再多问,为她束好发髻,又匆匆赶出去为她备马。 全部准备完,已时至中午,舜音走出房中,偏着右耳听了听外面动静,城中似乎安静下来了,应当是那些别州官员都走了。 她没耽搁,走向府门,出去便见一行弓卫正在门前阶下等候,似是到了有一会儿了,马背上还有简单行李。 一见她,弓卫便齐齐抱拳,显然是穆长洲的安排。 舜音过去踩镫上了马背,冲众人点头说:“随我走。” 一行人马如平日外出公务一般,跟随护送着她沿僻静道路,直往东城门外而去。 城门处果然已没了外州人马,也没了送行官员,一路畅通无阻。只守城官兵以为军司夫人又是外出观风物,向她见了礼,其余并未引来多少关注。 舜音记着穆长洲的话,带着人直出城外十里,停了下来。 日头开始倾斜,但光还强烈,明晃晃的照着四下的一片碎石坡。 舜音观察四处,远近无人,尚算隐蔽,示意弓卫们退远防卫,以免引来巡视兵马注意。 弓卫们退去,不远不近守着。 她往来路看,穆长洲让她等候安排,大概是要给她安排帮手,可凉州哪有能与她同行同探的帮手,胡孛儿和张君奉都不可能,除非是女子,但女子中又没有可用的…… 胡思乱想了一阵,阳光淡了些许,舜音抬头看了看,隐隐约约似听见了一阵马蹄声。 她第一反应是扯马往低处回避,却见远处弓卫并没有动,才停住,往来路看。 一人一马疾驰而至,马上的人深袍紧束,佩刀挽弓,身姿英挺。 舜音打量他:“穆二哥亲自来安排?” 穆长洲看着她:“已安排好了,着实费了些时候,需安排军务,还要拿到总管手令。” 舜音心思一动,看着他:“那你怎么亲自来了?” 穆长洲忽问:“音娘既将斥候分作二人一组,那你此番亲去,与谁同探?” 舜音眼神动了动,没说话,忽然会意,盯着他。 穆长洲扯马近前,一笑:“还不走?除了我还能有谁?”说完持着的弓在她身后马臀上一拍,引马而出。 第三十二章 夜深人静, 一阵又低又缓的马蹄声踏入了边关小镇。 四处荒山僻野,这座小镇早已废弃,不闻鸡犬之声, 连灯火也没有,一片土台断壁, 到处杂草横生, 靠着天上明亮的月色, 一行人才到了一排土石筑就的高舍前。 舜音牵着马,打量四下,这一路连续走了好几日的捷径,几乎每一日都如之前去甘州那般以毡布围挡露宿。 今日到了这里, 才不过接近廓州,河州则还要更远,终于见到了房舍,却也只是一片荒芜之所。 穆长洲牵马立于她右侧,月色下拖出一道长影在地, 低声说:“此行我不可耽搁太久, 最好能速战速决返回凉州,否则总管处不好交代, 行程只会更偏。” 舜音闻言, 不禁低语:“那又何必亲来?”刚说完便觉他目光已看来,转头看过去。 穆长洲却没接她话,脸被月色照得阴影错落,愈发显得眼深鼻挺,眸光幽深, 似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指一下眼前:“这里本为戍卫之处, 现在已弃用,知道的人不多,正好用以落脚。”说完转头看向远处。 舜音才明白为何来这里,见他站着往远处看,如在等待什么,跟着看出去。 在这废弃之地如同静止了一般等候了片刻,远处隐隐约约有了接近的马蹄声。 弓卫们都齐整无声地在后方几十步外护卫,闻声立即挽弓戒备,但见穆长洲在前面抬了下手,又纷纷放下了警戒。 先有两匹快马到了跟前,匆匆停住,马上的人齐齐向穆长洲无声抱拳。 后面又接连来了几阵快马蹄声,都是二人一起,陆陆续续,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先后来了十几人。 舜音一眼就看了出来,来的都是斥候。 按她之前所言,这些斥候都是二人一组,应是之前就交代好了,要在此时此地来会合报信,才会赶得如此准时。 所有斥候都下了马,无声垂首,立于穆长洲跟前。 斥候只对主将一人汇报,任何外人都不能得知消息,要等他发话才会开口,这是一贯的规矩。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压着声说:“这是夫人,以后向我报时,见到夫人无须避讳。” 众人称是,才终于有人动了。也只有两人,这二人一组,是最后到的,其中一人上前报:“只探得廓州有将领去过河州,约十日前的事,有商旅途中遇到过他们兵马,其余皆不得知。” 另一人报:“廓州防范灵敏,也派出了各路斥候,稍有逗留就会被察觉,另有二人往河州去探,尚未来得及回报。” 舜音捏着手指暗忖:河廓二州越是灵敏,越是犯了忌讳,因为如此就等同昭告外人,州内藏有私密。她又算了算时日,除去这一路而来花在路上的时间,约十日前,那应当正是凉州忙于迎接诸位都督入总管府述职的时候。 穆长洲显然也想到了,转头朝她看来:“音娘如何说?” 舜音想封无疾既然来了信,说明在他盯着的一带有过迹象,开口说:“传讯给去河州的二人,让他们不必入河州,直往秦州方向一探,有消息立即回传。” 心尖意 第35节 斥候们大概没想到她会下命令,都抬眼看向穆长洲。 穆长洲颔首:“散开休整,夜半时按夫人所言去办。” 众斥候立即抱拳,领命退散开去。 人都散远,穆长洲才示意弓卫近前,将马缰递过去,看一眼舜音,往前走。 舜音看见他眼神,松开马缰,跟过去。 穆长洲腰间仍配着横刀未解,左臂挽弓,肩后负箭,几步走入正中那间荒废的高舍。 舜音跟进去,先捂了下口鼻,里面大概是无人太久,灰尘很重,一片昏暗,只顶上几处漏洞,透入了月光,勉强能看清他走在前面的颀长身形。 穆长洲在屋中走动扫视过一遍,才朝外说:“进来。” 立即有弓卫进来,在倚墙处的空地上铺上毡布厚毯,又退了出去。 穆长洲此时才解下箭袋,脸转向舜音,一手握弓,在厚毯上点了点:“过来休息。” 舜音又看一圈四下,走过去,在厚毯上坐下,忽然想起来,抬头去看他:“你在何处……” 右侧一暗,肩头被轻轻一抵,穆长洲已在她身旁坐下,看了过来:“什么?” 舜音刚想问他在何处休息,真是多问了,转开眼:“没什么。” 一缕月光正照在他盘坐的腿上,他腿侧紧绷出修长流畅的一道,就紧挨着她。舜音转开的目光刚好落在那里,又一转,瞥见他一手除下了腰间佩刀,手指搭着腰带束扣,一松解开,抽了出来,搭在一边。 她目光一晃,连头也转开了。 穆长洲是为了休息时松快些罢了,转头瞥见她转开了脸,只露出一截纤秀后颈。她身上穿着男式圆领袍,干干净净地束着乌发,此刻头顶漏入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敷上她后颈,便白得扎眼。他看了好几眼,低声问:“音娘以往有这样出来过?” 舜音忽然听见他问话,偏头瞥了他一眼,想起往事,声轻了不少:“有过。” “跟谁一起?”他又问。 舜音没作声。 穆长洲看着她:“不想说?” 舜音才启唇:“自然是家里人。” 穆长洲“嗯”了一声,慢条斯理说:“也只可能是跟家里人一起了。” 舜音听着他语气,恍然想起他们如今是夫妻,说起来也是一家人了,心头忽而有丝微妙感,总觉得他说得有些故意。 “睡吧。”穆长洲忽然说,看一眼身后土墙,“此处脏乱,就靠坐着睡。” 舜音看他仍端正坐着,自己也坐正一些,没倚墙:“我稍作休息即可。” 穆长洲一手搭在身侧刀上,声音温沉:“无妨,你安心睡。” 舜音听他语气笃定,才闭上眼。 实在不是什么休息的好地方,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睡着。 迷迷糊糊间,舜音做了个梦,梦里影影绰绰都是家里人,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在外出的路上,同行的都是家人。 她身一晃,倒了下去,撞入一双手臂,被稳稳接住,一只手托住她头。她动一下,只觉对方臂弯结实,猜不出是父亲还是大哥。 但紧跟着,蓦然传来了一声尖利笛啸,刚起头,却又戛然而止,似有一只手及时捂住了她右耳。 她不禁又动了动,脸蹭到了微凉的锦布,摩挲出轻微声响,隐约间,觉得自己正躺在谁的膝头,右耳上很重,始终捂着只手,她抬手去扯,抓到几根手指,没能扯开,自己的手忽被一把抓住,耳中听见一声笑,又低又沉,似乎是穆长洲的声音…… 舜音睁开眼,四下透亮,愣了愣才发现自己躺在厚毯上,脸对着一堵空旷废屋的土墙,随即才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 身边没人,她一下坐起,转头往外看,没见到穆长洲。 门边摆着水囊和厚牛皮纸,显然是准备好的清水和干粮。 舜音定了定神,起身过去,取了水囊,朝门外看一眼,四下安静,没见到其他人,走出去,在一片半塌的土墙后洗漱。 等清洗完,又吃了些东西,全已收拾好,舜音往外走了走,才看到两名弓卫。二人不远不近地守在马旁,护卫她所在的高舍,面朝远处。 她抬头看一眼天,今日天色阴沉,风也很大,有些不寻常。等她目光收回,脸一偏,看出去,就见穆长洲自远处走来。 他身上袍衫紧束,已佩刀挽弓,只衣摆掖在腰侧,皱得厉害。 舜音看着他走近:“其他人呢?” 穆长洲扯下衣摆,一拂:“人太多会引来注意,我已命他们退去指定处等候接应。”说完目光上下看她,似在看她睡得如何。 舜音对上他视线,不禁问:“怎么了?” 穆长洲笑了下,没答,抬头看一眼天,又扫向黑沉沉的远处,笑意一敛,对弓卫道:“牵着夫人的马。” 说完他几步走过去,将自己的马牵来,一近前,忽而伸手揽过舜音,继而两手都握住她腰,一用力,将她送上马背。 舜音愣住,但他动作太快,反应过来时,已经侧坐在马上。 穆长洲跟着翻身上马,一手摁低她头,策马就走。 舜音额头撞入他胸口,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下一瞬,便觉大风呼啸而来,忍不住要转头去看,被他一把遮住眼。 “别看,是风沙。”他很快说完,闭住嘴。 马疾驰而出,身后跟着弓卫的快马,蹄声被骤然卷来的大风吹得断断续续。 舜音只觉浑身都被吹得晃动起来,紧跟着劈头盖脸一阵沙尘袭来,她立时紧闭双眼,感觉颈后侧脸都被沙子狠狠刮了一道。 脑后一沉,是穆长洲的一条手臂环了过来,她浑身不觉一紧,闭着眼,感觉更深,呼吸都闷入他胸口,随即右耳边呼呼风声顿止,都被他手臂一环给挡住了。 马似熟练躲避般奔出,很快,这猛烈的一阵风沙席卷了过去,只剩大风仍烈。 穆长洲才又开口,声音响在她头顶:“趁现在,好好记住一路地形,这也是防务之要。” 马速稍缓,舜音感觉他手臂松了,才睁眼去扫视两侧,一边暗自换了口气,忽而反应过来:“穆二哥如何就知我能记住?” 穆长洲笑了声,胸腔震动,就在她耳边:“若非你心记强于他人,上次在那山中是如何带我出来的?” 舜音蹙眉,这人也太精了,扫视着四下,故意说:“也许只是运气好。” 马踏上斜坡,猛然一颠。 手臂忽被他抓着一拽,她顿时往前一倾,又撞入他胸膛,一把抱住他腰,抱到一片紧实,怔住。 穆长洲一手摁着她手臂,眼看着前路,低头在她耳边说:“你若掉下去,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第三十三章 大风彻底平息时, 已近傍晚,穹窿依旧阴沉,天边半黄半暗。 几匹快马先后停下, 又是一片茫茫野外,四面都是秃山荒丘, 只近处颓然耸立着一座废旧坍塌的石佛塔。 舜音终于在马上坐正, 松开抱着穆长洲腰的那条手臂, 抱了太久,臂上都已有些发麻,侧脸一直贴着他的胸膛,似也在他衣襟间蹭得发热。 穆长洲先一步下了马, 朝她伸手。 舜音稳了稳神,自己跃下,奈何这一路颠簸太久,片刻未停,她腿也麻了, 身一晃, 险些软倒,还是在他手臂上扶了一下。 穆长洲撑着她站稳, 收回手, 嘴边一笑。 还有两名弓卫在,舜音瞥见他的笑,脸上平静,眼神却飘了一下。 穆长洲持弓在手,转头看着远处, 听了听动静,忽而说:“等片刻, 此处也是定好的会合处,或有斥候回报消息。” 舜音想说哪有那么快,转念想到清早那么大的风沙过境,恰好是最好的传讯时机,即便动静大一些也不一定会引来注意,也许真能送来消息。 仿佛应和她的猜想,不出片刻,真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舜音开始没听见,看见穆长洲和两名弓卫都同时看向了远处,跟着看去,才发现来了两人。 两人两马飞快奔至,到了跟前停住,还没下马就已抱拳。 穆长洲说:“报。” 为首的斥候道:“按夫人吩咐,快马抄近路至河道处,隔河传讯河州二人往秦州方向去探,他们回报迅速,风沙刚过就扬了令旗传回消息,疑有兵马调动痕迹,河州往廓州方向,详细不知。” 既已动兵,就不是小事了,难怪封无疾会来信那般急切。 舜音看向穆长洲,他眼光已冷,只脸上如常,看不出在想什么。 她想了一下,看向两名斥候:“他们有心防范,你们虽趁天气及时传回了消息,但动静不小,还是要谨慎,最好先回撤。” 穆长洲点头,下令:“让他们都返回,暂时不必再探。人困马乏,及时休整。” 两名斥候抱拳领命,匆匆离去。 穆长洲缓步走动,慢条斯理地复述:“兵马调动痕迹能被探到,说明调兵没多久。十日前廓州将领去了河州,应在之前,而后河州才往廓州调兵。” 舜音接话:“所以廓州将领入河州的目的,应当就是为了让河州调兵。” 穆长洲停步,看着她。 舜音在心里理着头绪,接着说:“如果调兵来了廓州,又不想被探到,必要贴两州峡谷而行,那就离我们反而近了。” 穆长洲手指点了点弓:“岂不是更好,省得我们赶远路了。” 舜音拧眉,看向他:“我们的斥候已尽数收敛,要再得到更多消息,或许要麻烦些。” 穆长洲迎着她目光看了一瞬,忽而一笑:“那便让他们自己来送吧。”说完朝两名弓卫一招手,下令即刻继续上路…… 天刚蒙蒙亮,一片孤山峭壁如同幕障一般在远处延展,几乎毫无绿意覆盖,只有遍布的碎石沙土,风一过,扬起一阵尘烟。 几匹马缓行而至,几乎悄无声息。 穆长洲先从马上下来,朝后方颔首。 舜音跟着下了马,环视四周,天没完全亮透,看什么都还如蒙了层青纱一般。 两名弓卫已打马上前,牵引他们的马去附近隐藏。 穆长洲看了一圈四下,又听了一遍动静,往前走,始终领路于右前侧。 舜音跟着他往前,这附近并不开阔,地势忽高忽低,都是起伏山坡,远处那片幕障一般的山背后,还有道深深的峡谷。 连夜未停,就是为了赶来此处,说不定已离河州调动而来的兵马很近了。 约几十步,穆长洲一停,转头低声说:“我们时间不多,你观望地形,我替你防卫。” 舜音立即要往侧面走出。 穆长洲忽又说一句:“不要离我太远。” 心尖意 第36节 舜音回头看他一眼,对上他目光,感觉分外认真,点点头。 他才朝远处递去一眼,示意她继续走。 舜音走出去,不过百步,离那片孤山稍近了一些,在心底将来时路线回忆一下,又将这周遭地形都默记于心。 头顶天光稍稍亮了一层,她走动时隐约有了白淡人影。 并不是纯然在观望地形,她还在看有无来人,余光瞥见穆长洲已没在原地,大约是已经隐蔽。 她手下意识去摸怀间,本以为这次是自己单独出来,因而又带上了那把匕首,就揣在身上圆领袍的衣襟里,但愿用不上。 刚想完,忽而瞥见左后方的地上似还晃过了其他身影,她一惊,立即稳住身形,没有回头。 今日没有大风,四下寂静。若非左耳听不见,她应该早已发现。 舜音装作没有察觉,继续缓步往前。 蓦然感觉身后疾风扫来,她霍然转身,一手已按在怀间,就见一个身着青灰外衫的人影手持利刃已作势要扑近她,却又萎然扑倒,脑后正穿一支飞箭。 舜音立即后退一步,瞥见身后又来一道身影,一下反应过来竟然来了两人,是一前一后包抄而来。 但紧跟着又是一箭,自她右耳侧掠过,直射向她身后。 一声沉闷的倒地声,连带掀起一阵尘土。 舜音下意识往前看,穆长洲已收弓大步而来,远处两名弓卫也正飞快赶来。 穆长洲很快她到了面前,未持弓的手在她肩上一拨,低声说:“背过去。” 舜音被他拨得往左,背过身去,什么都看不见了,终于隐隐听到了一丝气若游丝的人声,似濒死之人的垂死挣扎,但随即就彻底没了动静,似是被拖远了。 她默默握住手指,稳了稳心神,穆长洲说要让他们自己来送,竟真引出了两个。 刚才在这里刻意走动,就是知道这二州防范灵敏,有意引来对方的巡视人马,本以为要耗些功夫,没想到他们灵敏到了如此地步,才出现不久,就来了这两人。 才两人,又行动诡秘,多半是斥候。 一直没什么动静,只有几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 直到听见穆长洲开口说:“好了。” 舜音回过身,已没看见那二人,只穆长洲站在她身前。 他手中拿着块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挂满血迹的两支箭:“一人已死,另一个还在问。”说完掀眼,看见舜音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甩了一下手上血迹,才想起也许不该在她面前擦血,低低说,“别怕,一点血而已。” 舜音眼神动了动,听他语气仍是那般淡漠平静,抿一下唇说:“没事,也不是没见过。” 穆长洲不禁又看她一眼。 “军司。”两名弓卫已走来,一人报,“只知道是斥候,没问出什么,但搜出了东西。” 另一人上前,递上两支竹管,是分别从那两人身上搜到的。 穆长洲将手中的两支箭递过去,接了那两支竹管,忽而凝神,细听了一下远处动静,竹管往怀中一收,一手握住舜音手腕,立即往回走。 两名弓卫当即跟上,一左一右护卫。 舜音被他带着快步走出,越走越快。他身高步阔,若非一直紧握着她手腕,她险些就要跟不上。 回到来处,弓卫已抢先往前,引来了马匹。 穆长洲才松手,低低说:“上马。” 舜音看见他口型,立即快步走去,踩镫上马。 穆长洲持弓在手,扫视后方,见她上了马先往前了,才跟着翻身上马,策马奔出。 一上路便快马加速,直往侧面绕道迂回而行。 舜音没来过这里,放缓马速,让穆长洲引路,自己在后面记路线地形。 他毫不停顿,策马往前,领着路越绕越偏。 日头已高,已然奔出几十里外,早已不见了那片带着峡谷的孤山。 穆长洲扯缰停下:“可以停了。” 舜音跟着勒马停住,行马太急,胸口尚在起伏,平复一下才问:“方才是又有斥候?” 穆长洲说:“大概是巡视兵马,应该没发现我们,否则早已追来。” 舜音松口气,转头看一圈周围,这里大约是有河流,草木茂盛,附近也多了片树林。 穆长洲朝两名弓卫招手,指一下树林。 二人打马奔出,进了林中,很快又折返出来,冲他抱拳。 穆长洲扯马过去:“这里既然安全,就在这里休整,天黑前应是无法走动了。” 舜音打马跟着入了林中,方才疾奔而出的呼吸才平复顺了。 在林中下了马,穆长洲示意弓卫防范,继续往里走。 舜音跟着往里,到了一片枯木横倒的平地处才停。 穆长洲站定回身,放下弓箭,一手自怀间摸出那两支竹管,拆开倒出两张卷住的绢布,手指捏过,并无危险,才递了过来。 舜音立即接了过来。 他拿了弓箭,往外走:“这里面大概是斥候传递的讯息,我替你防卫,你在这里安心看。” 舜音转头,他已走出去了,身影一闪被枝叶挡住,去了林边。 她回头,展开一块绢布,只是又小又方的一块,上面只寥寥几字,又展开另一块,大同小异。 确实是传递的消息,而且是用的密语。 接连看了几遍,她又在心里想了想,眉已蹙起,又是两根棘手的刺。不,可能还不止…… 穆长洲沿着林边查看过一圈,走入林中时,前后不过才过两刻。 舜音刚要往外走,一回身,差点撞到他,立即停住。 穆长洲看看她:“解完了?” 舜音淡淡说:“这是密语中最简易的了。” 穆长洲听她语气平淡,神色自若,嘴边不禁有了弧度,原来这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目光转过她脸上:“音娘实在……” 舜音没听清,抬眼看他:“什么?” 穆长洲没往下说,只嘴边笑意更深,本想说她实在太重要了,却又觉得没必要说了,转口问:“上面都说了什么?” 舜音捏着两块绢布,手指各在其上点了一下:“这两块应是要送出的手信,内容简单且一致,破解后只有两句,一句‘兵事’,另一句只有一个‘妥’字,应是传达调兵之事已准备妥当。”她手指又在最下方点了一下,“只最后,用了些心思,没有加盖印信,而是各自纹绣了一方图样,大概是事先约定好的。” 穆长洲低头来看,两块绢布上虽字迹潦草且生僻,看来犹如错字,但确实是一样内容,只下方纹样,一为长短不一的斜纹,一为不大不小的圆形。 他看过后说:“那看来,这两个斥候只是一同出来,但各代表一方,要送信出去给第三方。” 舜音蹙眉:“本以为只有河州调兵来廓州,想来大概廓州也出了兵,长短斜纹为水,代表河州,圆形为廓,代表廓州,那峡谷里必然就是他们调兵会合之处。” 穆长洲问:“那他们要送信给哪个第三方?” 舜音又看一眼绢布,摇头:“这两块上面并无称谓。” 穆长洲伸手将两块绢布抽了过去。 舜音看去,就见他将绢布卷起,取出两支竹管原封不动纳回,收入了锦袍衣襟内。 他随之转身走开一步,在旁边横倒的枯木上坐下,看着她:“休息吧,待天黑后再出去,总得要找到他们的营地。” 舜音觉得他竟像是松缓了许多,看看左右,无处可坐,只能走近,挨着他坐下。 这景象就好似又回到那荒废的高舍内,互相挨着坐近休息。 原本只是休息,但昨夜一夜未停,今日又奔波到此刻,早已身心疲惫,四下一安静,她稍一放松就被倦怠席卷。 终究不知不觉睡去,天旋地转间,似已不再端端正正地坐着,而是躺下了,舒坦了许多。 也不知多久,迷迷沉沉,如坠云里雾里。 忽而身一动,觉出了不对,舜音一下睁开眼,林中光暗,眼前一截锦袍衣摆,还有束着腰带的环扣,是男人的腰腹,转头往上一掀眼,看见穆长洲清晰如刻的下颌。 他垂眼,看了过来:“醒了?” 舜音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他膝上,左耳就贴枕着他的腿,忙要坐起。 穆长洲一手按住她肩,似笑非笑:“睡吧,又不是第一回 了。” 舜音一怔,脑中如有一阵嗡响,陡然反应过来,当时在那高舍内睡去时的感受不是梦?那环着她的结实双臂,还有枕着的膝头,都是他…… 贴着他腿的左耳似都开始发热,她眼睛又扫过他腰腹,无处安放,手指无意识的一抓,正抓在他腿侧衣摆,才知自己手搭在什么地方。 穆长洲的目光顿时又看了过来。 舜音撞上他眼神,莫名心头突地一跳。 “军司,”外面弓卫声音传入,不高不低地提醒,“申时快过了。” 穆长洲按着她肩的手立即松了。 舜音紧跟着坐起,理了理身上圆领袍衫,又顺一下发髻。 弓卫随即进来,送入了厚牛皮纸包裹的军粮和水囊。 穆长洲到现在才活动一下双腿,朝身侧偏一下头:“给夫人。” 舜音默默接过,打开水囊,饮了一口,顺带将刚才的不自在遮掩了过去。 穆长洲看她两眼,起身走开。 弓卫们跟着走出,继续查视防范,丝毫不见放松。 舜音看他走远,又饮了口水,才似完全睡醒了,抬头看了看头顶天色,只这片刻功夫,已然暮色四合,光更暗了。 约有一刻,穆长洲始终在林外,也许是又在听动静。 舜音咽下一口干硬的军粮时,隐约听见了他对弓卫的几句吩咐。 很快弓卫们返回到她跟前:“天已擦黑,请夫人准备上路。” 她立即将手中干粮和水囊都递了过去,起身往外走。 穆长洲似去附近水边清洗了手脸,脸上挂着水珠,已坐于马上,一手仍持着弓。 舜音快步走过去上了马,缰绳一扯,跟至他身边。 心尖意 第37节 穆长洲朝两名弓卫摆下手,又冲她点头,一扯缰绳,策马出林。 舜音一言不发地跟上。 两名弓卫各自引马往反向而去,按他吩咐,赶往别处等候接应。 天色越来越暗,且无月光,他们一上路就似已融入了沉沉暮色。 除了马蹄之声,再无其他声响。 舜音绕路而来时就已记住路线,此时原路返回,几乎烂熟于心,很快就成她领路在前。 穆长洲持弓在她右后侧防卫,一路仔细听着动静。 远远又看到那片幕障一般的孤山时,两匹马勒停下来。 舜音远远看着那片山头,低声说:“峡谷中没有火光,难道他们也学甘州?” 穆长洲不语,一扯马,先行往前。 舜音跟上他,再往前她没有去过,未必有他熟。 往那片孤山而去,竟分外遥远,他们不能有太大动静,马速不快不慢,至少快有两个时辰才接近。 不能直入峡谷,只能在山底绕行。 穆长洲一路行来,没有听见周围有人马搜寻的动静,之前那两个斥候被除应该还没被发现,边往前边低声说:“跟紧我左右。” 舜音打马贴近他左侧,一路紧随他往前。 才几步,他忽而一手伸来,抓住她马缰往身前扯近。 舜音一顿,已贴近他身侧,没入一旁暗处,隐约似听见了马蹄声,一阵很连贯的自侧面而出,似是出了峡谷。 离得太远,她听不分明,目光朝那里看,只能看出隐约的马影,却看不出是从何处出来的,无火把照明,也不知去往何处,走得很急,毫不停顿查视。 所幸他们的马乖顺,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直到那阵声音没了,穆长洲抓着她缰绳的手才松开,在她右侧低声说:“夜间出动,应当还是斥候。”他又仔细听了听,“已没了其他动静,连一声马嘶也没有。” 舜音忽而想起什么:“不对,这应是故意的。” 穆长洲脸转向她。 舜音又细细回想那两块绢布,轻声说:“二州调兵,峡谷是首选的集兵之地,他们既然防范如此灵敏,定然也会想到这点,也许是故意将斥候集中于此,干扰刺探。也可能另有捷径,自扎营处直通这里,斥候才会从这里出来。那密信中最后的绣纹,应当还指代了方位。” 穆长洲思索一下:“水?” 舜音说:“有斜纹,或许是在离近水源处。”说完她又顿一下,声更轻,“不确定。” 穆长洲手中缰绳一扯:“不试试怎么知道。” 几乎又沿着这片孤山绕了大半圈,绕回了之前休整过的那片树林,再一刻不停地往前,已是后半夜。 夏风微凉,迎面吹来的风里似有了一丝水气,远远一片漆漆夜色之中,赫然出现了隐隐火光。 穆长洲挽弓在手,眼神已经看着那里。 舜音观察四周,除了那点火光,四周皆是茫茫浓浆般的黑夜。 大概推测对了,应该就是那里。 穆长洲朝她点头,下了马背,一手始终握着长弓,腰间挂上横刀。 舜音跟着下马,觉得他此时已分外戒备。 穆长洲回头,将两匹马牵至一侧藏匿,很快折返过来,握住她手臂,带她往前。 舜音边往前走边注意四下环境,忽而一停。 终于看清那里,并无遮拦,只一两个营帐,也只两个兵卒在守卫,没有旗帜,一支火把在风里飘摇。后面重重叠叠似堆了不少杂物,遮挡了视线。 肯定不止这些,舜音忽而看到营地一侧还有露出的一段山壁,大概这两个营帐后面还有很大一块地方。 穆长洲看了看四周,扯一下她手臂,带她绕行,很快就接近那道山壁。 到了跟前才明白为何会倚靠山壁建营,这段山壁一侧就是河流,长年被冲刷,出奇光滑,无法攀援。脚下也只一小块地方能站立,还凹凸不平,稍往左几步就会被营地中的兵卒发现,往右几步就会跌入河中。 舜音抬头看了看,这里是天然的防卫,看来是看不到后面了。 穆长洲松开她手,持着弓细细看了看石壁,忽而抽出横刀。 铿然一声轻响,舜音看过去,隐约看见他将刀重重往石壁高处一插,继而掖了衣摆,回身一把将她拉近:“我送你上去。” 舜音一怔,人已被他抱住,往上一托。 他身姿颀长的优势尽显,她脚几乎毫不费力就踏上了那柄横刀,一把扶住石壁。 穆长洲一手紧紧托住刀柄,撑着她重量。 舜音双眼刚好能够往后看,那两个故弄玄虚的营帐后面果然有一大块平地,火光依然不亮,只能看出影影绰绰的营帐,远处似有更宽的河流。依然没有旗帜,也看不出有多少兵马。一队兵卒往来穿梭守卫,脚步很轻。 她留心看了几遍,没见多少辎重,忽而察觉穆长洲在下方拍了一下她小腿,立即会意,矮身下来。 穆长洲接住她,一把拔了刀,耳中听见已有阵马蹄声往此处而来,不知是不是之前的斥候,立即将她揽紧。 脚下不平,舜音紧靠着他才站稳,忽被揽紧,对上他目光,微弱的亮光里,看见他嘴唇动了动:闭气。 她下意识动唇:什么? 穆长洲唇又动了动:信我。 舜音只能深吸口气,闭住。 下一瞬,穆长洲手臂箍着她腰,忽而往下一送。 顿时整个人入了水中,她心头一紧,刚生出慌乱,又被一只手托住下巴,送出了水面,立时吐出口气。 身后一沉,被人紧紧环住,她几乎下意识抓紧了他衣摆。 穆长洲一手自后紧搂着她,另一手的长弓抵在她腰侧支撑,贴在她右耳边低低说:“别慌。” 几乎是气声,拂入她右耳,却如平常一样既沉又稳,舜音心中稍定。 直至听见了接近的马蹄声,她才又一把紧抓了他衣摆。 穆长洲贴于暗处,听着那些动静来了又远,低头看她一眼,暗沉沉的看不分明,只觉她此刻抓自己分外用力,似只能依赖他一人,嘴角一动,不觉搂她的手也更用了力。 第三十四章 朝阳初升, 夏风振振。 廓州边城外的一间客舍刚刚开门迎客,便来了两位客人。 一人身着深锦袍衫,身姿颀长英伟却一身风度, 似是文士,右手牵了匹黑亮高马, 左手牵一匹骝马, 骝马上坐着穿圆领袍衫的另一人, 乍一看以为是个年少些的男子,细看才发觉模样窈窕,却是个容貌夺目的女眷。 二人风尘仆仆,衣裳半湿, 连发髻上都带有水珠,看来颇有些狼狈。 店家却半句都没有多问,立即在院中躬身作请,让二人入内,像是早已做过打点。 却见文士伸手, 将骝马上坐着的女眷几乎半抱了下来。 舜音一下被抱下马, 不禁扫了眼旁边看来的店家,遮掩般抚了下衣摆, 瞥见身侧身影往里走了, 才跟着迈步。 直到二人一前一后进入客房,她才仔细打量身前的穆长洲。 昨夜他们在河中一直藏到周围毫无动静才出水。他始终自后紧搂着她,到后来她已全然没了力气,还是被他挟着腰才得以上岸。 未做停留,他又拉着她回到藏马处, 再上路时特地做了准备。刀弓皆已被他裹住藏于马腹一侧,他身上的深锦袍衫也松开了护臂, 腰间只束了普通系带,一瞬间便收敛武气,有了文人模样。 但比起以往在长安时的年少光景,还是英伟多了。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宽肩,又扫过他窄腰…… 忽然对上他回身看来的目光,她目光一顿,才意识到看他太久了,转过头,去看房中。 穆长洲问:“音娘缓过来了?” 舜音猜想定是昨夜在水中的慌乱模样被他发现了,瞥一眼他衣摆,那里已被她抓皱,耳边有些热,淡淡说:“没事,好多了。” 穆长洲看着她泛白的脸,头稍低,有意说:“这模样实在不是军司夫人该有的了。” 舜音听见他低沉言语近在耳边,一转头,正对上他脸,眼光一动,轻声回:“不是还有军司本人作陪?” 穆长洲嘴边一牵,看她发髻微乱,身上半湿,只方才进客房这一小段路的走动,圆领袍衫已紧贴在她身躯上,似给她身段描了道起伏柔软的线,他多看了好几眼,才转身出门:“你先沐浴,好好休整。” 舜音转头,他已走了出去,身形在门边一闪就不见了。 刚好店家安排的两个女仆提着热水进了门。 她回头看见桌上放着她一身衣服,是此行带来的简单行李,想来这里应当就是弓卫等候接应之处,才放心过去关了门,解衣清洗。 穆长洲出了客房,才几步,一行弓卫已全都迎了过来,向他无声见礼。 先前安排退走的弓卫皆在这里等待接应,昨日最后两名弓卫又赶至此处,这间客舍差不多已被他们的人住满,再无其他客人。 “此处常有对方兵马出没,这几日我们都没露头。”一名弓卫近前报,刻意隐去了他的称呼。 穆长洲点头,预料之中,一手伸入衣襟,取出那两支竹管。竹管密封,昨夜入水也并无妨碍。他分开递给两名弓卫,低声下令:“急行军赶回凉州,交给张君奉,让他按我交代行事。” 两名弓卫接过,垂首听他交代。 穆长洲缓步走动,细细说了几句。 二人仔细记住,抱拳领命,立即离去。 穆长洲看一眼日头,吩咐剩下的人:“守好,有兵马动静即刻来报,尽量等夫人休整完再走。” 众人垂首称是。 舜音在外时从不拖沓,很快就在房中沐浴完,总算换掉那裹了一夜的半湿圆领袍,穿了身窄袖襦裙,简单挽了发髻,一夜奔波的疲惫似也洗去了。 两名女仆又送来了饭菜,收拾完就退去,让她歇息。 舜音没什么胃口,坐在桌边,只草草吃了几口果腹,看看桌上,这里准备齐全,甚至还有笔墨纸砚。 她想了想,取了纸在眼前一铺,闭眼仔细回忆这两日所得,睁开眼,提笔蘸墨,飞快落笔。 差不多刚好写完最后一笔,房门忽被推开。 舜音抬头,穆长洲走了进来,他身上也已清洗过,换了身袍衫,圆领严扣,却腰袖宽束,愈显宽松闲逸,更有文人之态。 一进来,他就看了眼她手下的纸,低低说:“看来音娘已探到想要的了。” 舜音搁下笔,手指点着纸推了推:“穆二哥查看吧,这是我要寄给无疾的信。” 心尖意 第38节 穆长洲走近,立在她右侧,垂眼看了看纸,又看她:“一知半解,但除了河廓二州,音娘似还提了别的。” 舜音暗自腹诽,怎就如此精明,面上风平浪静,伸手要去收纸:“那只是我的猜想。” 穆长洲一手按在纸上,止住了她动作,另一手搭在她身后椅上,身躯压低,看着她侧脸:“猜的是那第三方?” 舜音如同被他半圈着禁锢住了一样,蹙一下眉,点头。 “谁?”他问。 舜音犹豫一瞬,说:“鄯州。” 河州调兵往廓州,本就不同寻常。一般二州集兵,多少也会有所防范,在两州交界处集合是最稳妥的,像廓州这样堂而皇之邀请他州兵马进入本州土地的实在少见。 但若廓州也不是久留之地,他们集结在此是为了赶往第三方处,就说得通了。 昨夜舜音在找到那片营地时才有所感觉,那营地之后有宽阔河流,其他方向都不可能,但渡河而上一路往北,一日就能入鄯州。 她低声说:“我记得会宴当日你说过,鄯州都督于式雄也没入凉州述职。” 穆长洲点头:“对。他毫不避讳是因为失去五千精锐,‘无颜’入凉州去见,理由确也属实。” 舜音更觉自己推断对了,果然不止两根刺,是三根,拧眉说:“所以我要即刻传信给无疾,不知他们是否会针对中原……”话到此处一顿,她看向穆长洲,“穆二哥似毫不意外。” 穆长洲迎着她视线,隔一瞬才说:“是不意外,因为时机正好。” 舜音一怔,细细思索,此时刚离各州入总管府述职过后不久,这三州都借故未去述职,便能避免滞留凉州或家眷被扣在凉州的风险。 而各州都督述职后离去,现在大半还在返回各州的路途中,此时若突然发生什么,也来不及调兵来援。 她愕然道:“他们的目标莫非是……” 穆长洲头更低,在她耳边说:“过了鄯州,再往北,就是凉州。” 他声音又低又沉地钻入右耳,舜音不觉眼一动,难怪先前竟觉得他有了松缓之感,声顿时淡了许多:“原来穆二哥已有察觉。” 穆长洲盯着她:“那也是因为有音娘。” 舜音眼又一动,看向他脸。 客房门忽被敲响,“笃笃笃”的三声,似乎很急。 舜音刚撞入他视线,立即转开。 穆长洲已站直,按在纸上的手拿开,低声说:“该走了。”说完大步走向门口。 舜音回神,明白这是示警,忙将写好的纸折好,又另取一张纸将它包裹住,跟着站起。 门被穆长洲拉开,立即进来两名弓卫,迅速收揽房中东西,一点痕迹也未留下。 客舍院外已准备妥当,弓卫们都已上马,随时可以启程。 舜音跟着穆长洲快步走出时,店家正候立在院外送行,口中说着好话:“恭祝郎君高中,金榜题名……” 她踩镫上了马背,听清这几句莫名其妙的祝言,扫一眼穆长洲,也不知弓卫们是如何打点的,这里竟将他认作是进京赶考的士子了。 穆长洲翻身上马,朝身后看一眼。 弓卫立即取了钱赏他。 店家连连道谢,又向舜音祝愿:“祝夫人早得贵子……” 舜音眼神一晃,转头看见穆长洲眼神,他竟笑了一下,随即一扯缰绳,快马往前奔出。 她顾不得其他,立即策马跟上。 离去没多远,已听见隐约马嘶声,似是有兵马去那间客舍了。 舜音没往回看,只觉时间掐得太紧,慢一分说不定就会被撞上。 一行人马直奔偏僻处,走直线捷径最快,但荒山野径,几乎无路,所幸他们人少,再细窄难行之处也能过去。 日光浓烈,又转淡,早已出了廓州。 再往前行,又看见了那片废弃荒芜的戍边小镇。 穆长洲勒马于一片荒凉土墙前,一行人纷纷跟着停下。 他打马贴近舜音,朝她伸手:“信给我。” 舜音抓着缰绳,看了看他,一手伸入袖中取出那封信,递过去:“做什么?” 穆长洲接了,将信又裹紧些,低声说:“现在就寄出去,虞晋卿之前不是说朝中近来颇多波折,人事调动频繁?此时让无疾立功,不是更容易晋升?” “……”舜音上下看他两眼,他连这都记得,算得也太细了。 穆长洲抬眼看见她眼神,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只一笑,招手唤来一名弓卫,吩咐将信送出。 弓卫领命,策马调头,横向往秦州方向奔去,显然也是走的捷径。 穆长洲刚要扯马往前,忽而凝神听了听,抬手往前一挥,一夹马腹,疾驰而出。 舜音立即跟上,却见他在前方一扯缰绳,奔入了一片积石难行的险道,似是一条更难走的捷径,却是始终往北直线而行。 弓卫们已在后列成尾状防卫,一路只剩蹄声…… 天似彻底黑了。 舜音隐隐约约,觉得一直在路上,没有停歇过。 猛然睁眼,头顶一片璀璨星海,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睡着了,立即坐起,摸到身下毡布厚毯,四周一片漆黑,隐约可见弓卫们半蹲于四周,手中持弓正在防卫。 本想说话,她见状便没开口,转头找了找,才见到熟悉的颀长身影立于坡上,似在远远观察着什么。 坡前几乎被一片半身高的茅草覆盖,黑黢黢的一片。 身影已转头,朝她走来,低低问:“醒了?” 舜音起身,看看四周:“我何时睡的?” 穆长洲说:“到这里时。” 她才想起来,自己之前走完那段捷径就倦了,迷迷糊糊跟着他们停下,又下了马,坐下没多久就睡了过去,立即又问:“到何处了?” 穆长洲一把抓住她手臂,往坡上走。 舜音跟过去,身前挡着茅草,目光往远处看,一眼看见片若隐若现的火光。 是一处营地。 穆长洲拉她贴近身前,低声说:“先前捷径难行,但最快,这里已是鄯州了。” 廓州离鄯州本就很近,走捷径只会更快,所以这是鄯州营地了。舜音眯眼细看,这处营地要比河廓二州的招摇多了,火光也更亮,离得虽远,也能隐约看见周围被映照出的宽阔河面。 他能找来,显然也是顺着河流而至。 舜音抿一下唇:“已亲眼所见,那就是没错了。” 穆长洲口中似是冷笑:“没错。” 舜音看着那块地方,蹙眉:“可为什么是凉州?” 穆长洲没说话。 舜音看他一眼,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霍然感觉远处火光摇动,再转头去看,发现营中居然开始出动了。 “也许是河廓二州的兵马到了。”穆长洲说。 舜音凝神去看,兵马都在往外出动,离得太远,看不清领兵之人模样,只看出身披铠甲,可能就是那个面相凶狠的鄯州都督于式雄。 她飞快扫视四周,想记住更多,蓦地看见兵马队伍中竖起了一杆大旗,直往前去。 旗上有字,在夜色火光中一闪而过,舜音却已看见,四个大字,分外清晰:清除穆贼…… 她转头看向穆长洲,突然想起之前安钦贵的事,下意识说:“因为你?” 手臂忽被他抓牢,随之肩头一紧。他转脸过来,胸膛紧抵着她肩,头微低,整个人似已将她笼罩:“怕了?” 舜音莫名心中一紧,明明他语气如常,甚至能说得上温和,却总觉得他周身气息已变,隐隐的危险。 “为什么?”她声越发轻。 穆长洲靠近她耳边:“也许是他们都想要我死。” 舜音耳廓被他气息拂过,分不出是痒还是麻,只心底没来由地撞了一下。 “军司!”突来弓卫示警。 身侧一轻,穆长洲立即拽她下坡。 舜音回神,已被他带至马旁,随即腰上一沉,他直接抱着她送上了马背,在她手中一把塞入缰绳,又低又快地说:“凉州我已有安排。让他们护送你先行。这一路大概是被盯上了,我领几人将他们甩开。”说完他吩咐左右,“送夫人往凉州。” 众人低声称是。 舜音抓住缰绳,转头看他,黑暗中依然看不清,心中震惊尚未退去,几乎是听他调动般一夹马腹,往前奔去。 等她回身再看,穆长洲已翻身上马,身影在夜色中疾驰而出,往反向而去。 第三十五章 几日过去—— 天刚微亮, 夏风却盛。 军司府大门洞开,门前早早立着等候的昌风和胜雨。 天光刚白一分,远远看见一行弓卫有序而来, 护送着前方马上的身影。 胜雨立即快步上前见礼:“夫人终于回来了。” 舜音勒住马,看一眼面前的军司府。 连日不停, 马走捷径, 直到此时, 才终于回到了凉州。 她从马上下来,看看他们:“你们知道我要回来?” 昌风过来牵了她的马,垂首回:“军司前几日命弓卫急行军回来交代张佐史事务,已特地传过话, 这两日府中便一直在等。” 舜音才知是穆长洲的安排,他早就有意将她先行送回了。顿时又想起当晚情形,她蹙了蹙眉。 胜雨请她进府,一边道:“夫人回来就好,外面都传有三州生变, 还好夫人一路安全。” 舜音走向府门, 立即问:“可有那三州其他消息?” 心尖意 第39节 胜雨摇头:“没有什么消息。” 舜音眼动了动,这一路都在想那三州兵马到何处了, 难道这几日过去, 竟还没露面? 尚未来得及入后院,昌风忽而快步跟了上来,抬声报:“夫人,陆刺史来探望!” 舜音脚步一停,刚回来, 陆迢便来了,难道是为了那三州的事? 当即顾不上准备, 她只理了理鬓发,又顺一下衣摆,朝昌风点点头,走去前厅。 陆迢就站在厅中,今日未着官袍,只着了普通圆领便服,看来是临时起意而来。侍女送了一盏热茶汤进来,他也没动。 舜音一进去,他便打量了过来:“夫人真是辛苦。” 舜音刚刚返回,身着襦裙,发髻松挽,毫无珠钗饰翠,都已快看不出军司夫人该有的模样,心中有数,岔开话问:“陆刺史怎么来了?” 陆迢抬手:“早前听闻夫人随军司外出公干,也不知道去了哪一州。最近外面传三州生变,不免有些担心,除了夫人,我在凉州也没同乡人了,怎能不来探望?今日是顺路来问问,不想倒是来巧了,还好夫人没事。” 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从那三州处刚回。舜音一想,正好可以问他,低声说:“陆刺史可知此事如何了?” 陆迢笑了笑,竟然很轻松:“事虽大,但已要解决了。” 舜音诧异:“要解决了?” 陆迢想起她说过自己爱听轶事,也不避讳,抬手作请,示意她坐下说话。 舜音走了几步,就近在胡椅上坐下,留意他口型。 陆迢坐在一旁,仔仔细细说出详情—— 前几日,张君奉连夜送了两支竹管密信入总管府中,告发三州集结兵马,要兵发凉州一事。总管震怒,直接下了死命令,让张君奉领兵与兰、会二州都督赶去拦截。 兰会二州都督尚在返回路上,但张君奉早已提前派人去路上知会了他们。两位都督生怕担责,派心腹下属快马赶回城中准备,刚接到总管命令,便焰火发信示警,兰会兵马立即出城拦路,将那三州北上的路给堵了。 全因张君奉提前知会之故,才会如此迅速。 陆迢说到此处摇了摇头:“三州的事虽闹出了动静,但总管府下了死令,又抢了先机,自然就好解决,据说河州都督已被下属将领擒住投降了。” 舜音想了想:“总管不知他们为何如此?有什么旗号?” “旗号?”陆迢道,“这倒没听说,私自集结兵马是重罪,密信便是证据,旗号又有何用?” 舜音抿唇,原来穆长洲的安排是这个。张君奉的一切行事都是他的交代,提前揭发三州行径,那他们就是再有什么样的旗号也晚了。何况还有兰会二州兵马拦路,便是有旗号也过不来。 陆迢抚须:“眼下也只需要一个他们兵发凉州的证据了,所以说是要解决了。” 舜音眼珠轻转,又问:“凉州城外没有人察视情形?” 陆迢说:“自然有,胡番头领着人每日都在查。” 舜音沉默不语。 陆迢看她沉默,又看一眼她装束,十分识趣地起身:“夫人一定是累了,一早刚回,定没休息好,被我叨扰又说这些无趣之事,还是赶紧休息吧。”说完便抬手告辞。 舜音道了谢,一直送他出了厅门。 等人走了,她才缓缓走去后院,进了房中,只是站着。 胜雨送陆迢出了府门,回头来请她梳洗休息,到了房门口,却见她站在桌边,也不动弹,只淡着脸色,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提醒:“夫人?” 舜音回神,脚下走动两步,忽然说:“去把昌风叫来,我有事吩咐。” 胜雨立即去叫人。 舜音坐去桌后,取了张纸,提笔在上面标了几个示意,画了几道线。 昌风很快就过来了,在门外垂首站着。 舜音起身,折起纸走到门边,递给他:“你去城外带话给胡番头,就说是军司带回的口信,让他派出斥候,散开去探四周行迹,或有可能发现兵马押运队伍,就沿纸上画的线路,他肯定看得懂。”说完她又补一句,“有任何发现及时来告知我。” 昌风接过去,匆匆走了。 直到此时,舜音才缓缓舒出口气。 当时在河廓二州的营地里并没有看到有多少辎重,她便已有数。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那三州要往凉州而来,那押运队伍就已提前上路,这些时日下来,自然也快到凉州了。 她之前随穆长洲外出公干、观望防务,已清楚周围地形,再推算那三州的行军方向,押运队伍若要隐蔽而行又要与他们方向一致,就只能在她在纸上画的那个线路。 不是就缺他们兵发凉州的证据,若能查到,那这就是。 想到此处,她眉心蹙紧,又想起穆长洲。 他是这几州的眼中刺,可她偏偏就嫁给了这根眼中刺,总不能真看着那群人举着大旗过来将他清除…… 午后日斜之时,胜雨赶来东屋,悄悄朝房中看了一眼。 舜音梳洗休整完,松松挽了发髻,换了身暗纹薄绸高腰襦裙,正侧卧在榻上补眠。 大概真是累了,少有见她睡这么久的。 胜雨刚要走,转头见昌风赶了过来,立即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扰。 但昌风脚步很急,还是飞快走了过来。 舜音迷迷糊糊睡着,并没放松多少。 不知多久,隐隐约约的想起来,事都要解决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夫人!”外面忽来昌风一声唤。 舜音立即睁眼,坐起身。 昌风已紧跟着在外面高声报:“胡番头找到了!” 她瞬间清醒,马上起身:“备马,我要去一趟。” 天上光淡日偏,东城门外出去二十几里,是一片崎岖不平往前延伸的荒野。 荒野之中有一道深深的洼谷,此时胡孛儿身上穿着锁甲,就蹲在洼谷上方一侧的石坡后,两侧都是他带来埋伏的人马。 舜音打马赶到时,只远远立于后方远处,看不到那片洼谷里的情景,也听不到一点动静,甚至连胡孛儿领着埋伏的人马也看不见,只知道他们是在等候时机。 昌风身形魁梧,领着一行府上护卫跟在她后方,架势不下于军中兵卒。 日头又斜,暮色渐渐重了一分。 舜音仍没看到任何动静,抬头看一眼天色,甚至都觉得他们永远不可能动作了,难道是弄错了,这里根本没有对方的粮草队伍? 蓦然有什么自余光里掠过,一下射入下方洼谷。 舜音立即凝神看去,似乎是支箭,却是从对面射出的。 几乎同时,胡孛儿闪出了身影,用力挥手,顿时一群兵马拔地而起,直扑下方。 下方骤乱。 舜音下意识看出去,一直遥遥看向对面的石坡,隐约看见几人打马而出的身影。为首一人跨马高立,身上圆领系扣解开,袍衫一袖掖于腰间,露出只着中衣的右臂,手持长弓,似横空出现。 是穆长洲。他竟然毫无预兆地就出现了。 “军司!”胡孛儿在坡上看到他突然出现,眼都瞪圆了,没想到军司竟会赶回来下令。 他紧跟着就得意大喊:“多亏军司带回的口信,这群狗贼的粮草队伍都到这儿了!这下他们完了!” 穆长洲甩开那些人并未费力,一路急行军返回,到了近处突然留意到了兵马动静,赶来就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似有所感,看向对面,离得遥远,只看见那道坐在马上的纤柔身影,似乎正看着这里。 自然是她。除了她谁还能带回这消息。穆长洲紧盯着那处,嘴角一动,又收敛,朝下方一瞥,这里已不成气候,朝对面的胡孛儿微微颔首,意思是解决干净。 胡孛儿抱拳,带头冲了下去。 舜音的耳力只能隐约听到些动静,远远的似看到他正看着这里,眼神动了动,扯一下缰绳,准备离开。 蓦然一声尖利笛啸响起,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 她一把捂住左耳,皱眉看出去,侧面荒野里冲来了一群人马,隐约听见其中有声音在大喊:“杀了穆贼!” 风里似乎送来了胡孛儿的破口大骂:“啐!连鱼死网破的后招都留了!” 她陡然反应过来,这本是他们掩护粮草队伍的人马,但现在是最后回天乏术时的死招。 四处都来了人马,巡视兵马、埋伏于此地的兵马,一片嘈杂混乱。 舜音往对面石坡上看去一眼,穆长洲一扯缰绳,已疾驰奔出。 她按一下左耳,扯了缰绳,打马离开:“快走!” 昌风领着护卫们立即跟上。 两侧荒原飞速倒退,只剩渐烈的风声在她右耳边呼啸而过。 风声越大,越难分辨身后的动向,不知有多少兵马被拦住了,又有多少漏网之鱼朝这里奔来,目标应该是穆长洲,但这种时候,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人。 昌风忽在后面喊:“夫人小心!” 舜音才确信,确实有兵马在追他们。 蓦地左侧冲来一人,她没听见动静,到跟前才扫到,都没看清对方有没有武器,便扯缰往右回避。 倏然一支破风箭而至,左侧连人带马一下摔了出去,扬起一阵尘灰。 舜音心头一松,往左后方一瞥,穆长洲已自远处赶来,策马极快,身后还有影影绰绰追着他的马影,却已比之前冲出时减少了快一半。 他一出现,紧追着她的几人便都朝他奔去。 舜音只看到他朝自己身后扬了下手,随后扯缰往另一侧奔出。 顿时身后的昌风像是变换了位置,她往后看时见护卫人马已散开,如同受到了指挥,分开去为她护送断后。 崎岖不平的荒野渐渐平坦,已经要到凉州城的范围。 舜音又往后看,人马纷乱,没再见到穆长洲的身影。她拧眉,只能尽快往前。 暮色四合,眼中出现了凉州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舜音几乎已俯低了身,策马更快。 霍然又来两道打马身影,她心中一紧,扭头去看,却又见两人先后跌落马下。 另一道更快的身影疾驰而来,穆长洲神秘莫测般又现了身,之前追着他的人马已少的只剩了一两个,甚至还有巡视兵马赶了过来支援。 他策马直奔过来,暮色里,朝她点了下头,往前送去一眼。 舜音顿时回头,抿紧唇,顺着他所指,直往城门。 巍巍城门已在眼前,临近宵禁,城门将闭,一队守城兵马正在城下卫立。 心尖意 第40节 远远看到有人快马奔来,守城兵马刚要上前,又立即让开,随即都往她身后而去,像是接到了指令。 舜音直直冲入城门,一下勒停。 城下四处已静默无人,往前而去的大街上却有明亮灯火,隐隐可闻人声,一时如在另一片天地,似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城下两侧的守兵也尽数走动,持戈赶出城门去防卫。 四下空荡,舜音才回神,从马背上下来。 身后忽有快马急停。 她下意识回头,身前一暗,一条手臂已揽过了她,转身就走。 是穆长洲,他依旧掖着一只外袍衣袖于腰间,那条只着中衣的右臂揽在她肩上,几步走入城下屋舍,门一关,一把将她拉近。 舜音顿时靠近他站定,还喘息未定。 穆长洲胸膛也在起伏,目光上下看她,借着外面漏入的灯火,似在看她有没有事。 确认她没事,他的嘴角慢慢扬起。 灯火微暗,周遭无人,谁也没说话,只有喘息声,彼此牢牢对视。 在这一处,无声宣扬胜利。 舜音看着他,半明半暗的光照在他脸上,看不分明,只看见他微扬的嘴角,喘口气,低低说:“恭喜穆二哥,这次也没倒掉。” 穆长洲声音低沉,带着一路而来被风吹过的嘶哑:“我若倒了,音娘当如何?” 舜音蹙眉,淡淡说:“还能如何,少一个用我的人了,或许也少了风险。” 身前一暗,穆长洲近了一步。 舜音身前抵上他胸膛,呼吸一顿,似更喘了。 “音娘想退吗?”他忽然问。 “什么?”她一下没回味过来。 穆长洲又近一步:“我这样的人,你想不想退?” 舜音背已快靠上门,看一眼他压近的身躯,心底突地一紧,稳着声,意有所指地说:“我没退,穆二哥倒是一直在进。” 穆长洲声低了,带着隐隐的笑:“这也算进?” 舜音一抬眼,看到他下颌,往下是他清晰突出的喉结,他几乎已完全压着她,彼此胸口似已连在一处,一起,一伏。 她心头慢慢扯紧,一手抵在他胸膛,推了一下:“算。” 穆长洲丝毫未动,忽然低了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可我还想再进。” 舜音一愣,下意识要退,背后刚抵上门,被他一把按住了后腰。 他根本没让她退,脸倏然贴近。 唇上一沉,舜音僵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他的唇堵了上来。 顿时胸口都如同停滞了一瞬。 双唇一凉,继而滚热,是他的唇在磨。 她忘了动弹,嘴唇被堵着,连鼻尖也蹭在一起,混着彼此的气息。 呼吸乱了,她只觉耳边气息声越来越沉,是他的呼吸,拂在她脸颊,又钻入她右耳。终于想起要动,又被他另一手按紧了腰,直按向他胸膛。 整座城都似已安静,在这晦暗的方寸天地里,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他压近的身躯,快将她整个覆住。 舜音的腰被他双手牢牢扣着,似乎越来越烫,快不是自己的。 唇上一下一下的,是他在她唇上轻揉了两下,忽又一碾,唇压得更紧。 她心口猛地一跳,紧贴着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只觉鼻间都是他的气息,拂过之后,热得厉害,自耳后到颈边,都已快没有知觉。 外面隐隐来了脚步声,也许是那些出城防卫的守军回来了。 她终于找到力气,一手抵在他腰间推了一下。 腰后忽又一沉,是他手又扣紧了一分,他头往下更低,反而更用了力气。 她被紧紧抵着,唇上已麻,再动不了半分。 直到她已快喘不过气,唇上一压,他又重重一碾,才停住,松开她唇,薄唇移到她右耳边,忽然低低说了句:“我怎会忍了这么久?” 顿时耳中如同嗡的一声,舜音心头一窒,什么都忘了。 “军司,”外面传来了昌风的声音,大概不确定人在何处,离得有点远,“都解决了。” 穆长洲才站直,揽着她侧过一步,松开她腰,眼仍看着她。 门拉开,又合上,他先走了出去。 舜音还愣在当场,许久才想起抚一下唇,胸口里的快跳一阵一阵,如缓不下来了一般。 第三十六章 有光照在眼上, 微微的晃人,天像是已亮起很久,周围安安静静。 恍惚不知过了多久, 舜音缓缓睁开眼,发现外面似已日上三竿, 阳光自窗中透入, 直至眼前, 刺得她眯了眯眼,待适应了,看见头顶青罗软帐,才认出是在自己房中床上。 默默看了一瞬, 她立即坐起,一手摸到嘴唇,起身下床,快步走至妆奁前,看入铜镜。 镜中的脸白净如常, 嘴唇上却有一小块还泛着红, 就在下唇瓣上,手指抚过, 涩涩的麻。昨晚情景立时全都涌入脑海, 她眼神晃了晃,一时眼前全是那道紧紧覆住她的身躯,耳后开始生热。 昨晚她在那间屋舍中站了许久,直至后来昌风再来那间屋舍外面请她,她才出去, 随即护卫们便都赶了过来,要护送她先行回府。 她根本没留意是如何坐上的马背, 又是如何离开的,只知道离开前穆长洲就站在城下,似乎一直在看着她…… 舜音轻轻吸一口气,又吐出,走去窗边,推开道窗缝。 主屋的门窗关着,没看到有人,穆长洲像是根本还没回来。 她又合上窗,耳后才似没那么热了,嘴唇抿了抿,稍稍缓了那阵麻,想不出他怎会用了这么大的力气…… “夫人!”窗外忽然响起胜雨的声音,“可是已经醒了?” 舜音才知道她就守在门外,拎拎神,走过去开了房门。 胜雨见礼道:“总管夫人差人来请,让夫人得闲时去一趟。我看夫人昨晚回来有些恍神,也许是太累了,是不是再休息些时辰再说?” 舜音心想那哪是恍神的事,眼神轻轻一飘,忽而看见胜雨朝她唇上看了过来,背过身,若无其事说:“没事,我收拾好便去。” 出东城门往外的那片营地中,中间营帐里,穆长洲一身湿气地站着,一手抽了布巾,擦去颈边水迹,一手拢上身上刚换的外袍。 昨夜事虽已解决,但他要留着处理后续,才宿在了这里。 昌风一直候立在外,此刻才进去,看见一旁武器架上搭着他换下的那件袍衫,已是一身尘灰,且带了血迹,尤其是右臂袖上,更是血迹斑斑,忙问:“军司可有受伤?” 穆长洲说:“没有。”都是别人的血,只是妨碍了他骑射,血腥气味又易引来追兵,回来时才将衣袖掖在了腰间。 还好掖住了,否则昨晚岂不是冲撞了她?想到此处,他嘴边动了动,手上束好蹀躞带,拂一下衣摆。 昌风自他任军司时起就已跟随他,知道他一向仪态端雅,这般而归可见这一路真是凶险,抬眼却见他嘴边带着笑意,似乎昨晚在城下时就见到了,倒像是心情愉悦。 “诸事如何了?”穆长洲忽然问。 昌风立即回:“胡番头昨夜就将截获粮草队伍一事呈报了总管府,一切都按军司交代处理。” 穆长洲颔首,走出营帐。 营门外一阵齐整而回的马蹄声,胡孛儿刚好带人返回,下了马,兴冲冲地到他跟前,压着粗嗓报:“军司!佐史已在返程路上,那三个狗贼前日就全已降了,已往凉州押来!难怪昨日那些人会不惜鱼死网破最后一拼,原来是没辙了!” 穆长洲在返回路上就已闻讯,张君奉一切听他调动,自然一路都传讯及时。他没说什么,听完便朝旁伸手。 昌风见他伸手,立即将他的马牵着送来。 胡孛儿看看他:“事情一完,军司便要走了?” 穆长洲翻身上马:“早该回府了。” 胡孛儿才想起他到现在还没回去,难怪瞧来竟有些急。 还未出营,却来了两个报信的兵卒,急匆匆地进了营门,向马上的穆长洲见礼:“军司,总管请军司去见。” 穆长洲停一下,点了点头,缰绳一振,出了营地,先去总管府。 舜音早已先一步进了总管府中。 刘氏在花厅里坐着,今日依旧是一身胡衣,也依旧坐得高高在上。 舜音进去时,下方已摆好了一张胡椅,离上方座位很近,看着竟比往常要客气许多。 刘氏已经开口:“坐吧。” 舜音照常见了礼,才走近坐下,一面留意她说话口型。 刘氏道:“军司先前来请令,说河廓二州缺席述职有异,要去查二州军务,我便知他肯定是又带上了你。” 舜音想一下,有意说:“是我央求他带我去的。” 刘氏顿时面露微笑:“那看来你已听进去我的话了,那就好。”紧跟着又道,“此番外人虽不知详情,但总管府知道军司辛苦了,那三州生事,多亏了军司提前将消息报入凉州,否则凉州若是又被围一次,可就麻烦了。” 又?舜音不禁看一眼她脸。 刘氏似是刚注意到,笑了笑,解释:“边防之地多凶险,凉州自然也不是一直太平,你以往远在长安定是没经历过了,莫要被我说的给吓住了。” 舜音微微垂首,没接话,知道她还有话说。 果然,刘氏跟着又道:“这么大的事能如此迅速化解,军司功不可没,眼下尘埃落定,总管已派人去请军司入府了,准备另派他一些事务处理,让他暂时卸下些军务,正好也能让他歇一歇。”她说着又笑,“你此番跟他前往,必然也吃了些苦,正好也歇一歇,没事多陪一陪他,让他多些轻松自在。” 舜音一愣,目光从她口型上移开,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说这个。 刘氏向来是说完要说的便停,摆摆手道:“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回吧。” 舜音起身告辞,默默出了花厅,往外走,一路思索着这番话。 乘车回府,到了军司府门前,从马车上下来,胜雨才告诉她:“军司已在总管府中了,夫人出来时,军司已进去有些时候。” 舜音心想那应该就快回来了,心中动了动,进了府门:“知道了。” 不出一刻,军司府门前就来了几匹快马。 穆长洲从总管府赶回,下了马,径自入府。 心尖意 第41节 昌风跟着他,自总管府中出来,便不见他嘴边笑意了,此刻不敢多说什么。 穆长洲走入后院,稍稍一停,脚步踏上回廊,直直走向了东屋。 刚到屋门外,一眼看到了门上挂着的占风铎,他转头朝后看一眼。 昌风跟到此处,立即垂首,这是夫人亲手安排挂的,这些时日夫人又不在,他如何敢做主摘了,便硬是生生留到了现在…… 穆长洲却也没说什么,摆了下手。 昌风赶紧退走了。 穆长洲看了两眼那占风铎,又转头看了看周围,伸手摘了占风铎,一手拎着,走去廊前。 “铛铛”几声响,舜音在榻边坐着,还在想刘氏那些话,忽而听见脆响声,立即起身走去门口,就见男人颀长身影立在廊前,一手拎着占风铎,毫不费力地挂去了高处柱下。 挂好了,他回过头。 舜音视线陡然与他撞上。 彼此目光一触,昨晚景象顿时又扑面而来,她下意识抿一下唇。 忽然又看一眼占风铎,顷刻就会了意,她眼神一动,又看到他身上。 穆长洲已走了过来,身上锦袍振振,脚步阔迈,一直走到她面前,眼睛看着她。 舜音目光与他对视,无意识地在他薄唇上扫了过去,又晃开,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还好,他先开了口:“音娘也去过总管府了?” 舜音想起先前刘氏所言,想必总管也跟他说了差不多的话,往房里走了一步:“去过了,穆二哥昨晚还意气风发,今日却已是另一番景象了。” 穆长洲跟进来一步,背对着门,不高不低地反问:“我昨晚如何意气风发?” “……”舜音突觉意有所指一般,将话题都给岔开了,看他一眼,“你自己还能忘了不成。” 穆长洲打量她脸,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嘴唇上,也许是为了入总管府,她唇上特地抹了些唇脂,只是抹得淡,此刻一离近,还是能看出她下唇上有一小块更红。昨晚退开时在晦暗灯火里看到她唇,似也红得厉害,大概是他太用力了。 舜音察觉他正盯着自己的唇,顿觉又像是回到了昨晚,转开脸,看向一旁。 下一瞬,脸忽被他手轻轻一拨,又转了回去。穆长洲一手拨回她脸,拇指托在她下颌,仔仔细细又看了两眼她唇,声不觉低了:“还好,只是红了些。” 舜音耳边又热,他竟还明晃晃地说出来。 穆长洲托着她脸,看见她眼神,头稍低,声音低了许多:“音娘怎么了,你我夫妻,难道不该亲近?” 舜音顿时又眼神一晃,他有理有据,她根本无法反驳,只心里莫名有些发慌,怎会想到他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稳了稳神,低低说:“该。”顿一下,又淡淡说,“只一时不习惯罢了。” 穆长洲拇指在她唇下一抹,松开了手:“慢慢就习惯了。” 舜音不禁一怔,看他一眼,莫名听出了弦外之音…… “军司,”昌风到了外面,声音离了远远一截问,“总管府新送来了几项处置事务,可要现在看?” 穆长洲沉声说:“送去主屋。” 昌风快步走了。 穆长洲往门外走一步,又停住,回头打量她房中,目光转到她身上。 舜音抚一下脸,看向他,迎上他沉定定的眼神,忽而心思一动,感觉他似乎就要说什么了,心中竟快跳了两下。 彼此无言对视了一瞬。他笑了下,低低说:“觉得住这里舒服就住着吧,都一样,我也并非不能来。” 舜音只清楚地听到最后一句,看着他在眼里出了门。 第三十七章 夜晚时分, 主屋的桌上还堆着送入待处置的事务文书。 穆长洲坐在桌后,又翻开一册,粗粗一览, 皆是寻常文事,连民生之事都算不上, 却又细又杂, 光是看完就要耗上许多时间。 他看完, 提笔写了处置意见,按于一旁。 昌风在旁候立到现在,忍不住道:“军司不如早些休息,料想总管府安排这些, 也是希望军司能松快些。” 穆长洲闻言似笑非笑,什么话也没说,忽而手中笔一搁,起身走至门口,往外看了一眼。 恰好东屋房中灯火在眼中一闪, 熄灭了。 他嘴边轻牵, 对着那里看了好几眼,回头再看向那堆文书时已毫无笑意, 对昌风说:“天亮就备马, 我这几日松快不了,只会更忙。” 昌风诧异地看看他,垂首称是。 …… 凉州的天时常多变,原本好好的天,突来一场大风, 一吹就是几日,到了今早才停。 张君奉刚刚返回, 身形清瘦的一道,站在凉州骑兵营的营门前,时不时往里面看几眼,皱着眉。 胡孛儿五大三粗地站在一边,跟着朝里面张望,脸板着,比吃了瘪还难看。 片刻过后,穆长洲自营中大步走了出来,身上袍衫如常紧束,腰上缠着蹀躞带,双袖紧绑护臂,却未佩刀,也未携弓。 他刚刚检查完一遍营中军务,直到营门前,停下说:“好好守着,近期我应当不能再来。” 胡孛儿立即道:“军司当真被派了一堆其他事务?暂时不碰军务了?” 张君奉皱眉更紧,接话说:“还用问,自然是了。没料到我刚刚返回,就逢上军司遭遇这样的境地。” 穆长洲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回头又扫了眼营地:“照我说得做,其余不必多问。”说完走去营门外翻身上了马,一扯缰绳,径自离去。 胡孛儿瞅着他打马离去的背影,嘀咕:“莫非真是想让军司好好歇歇?” 张君奉低声道:“你见过真让人歇还给派事务的?我看军司分明是更忙了!” 胡孛儿:“……” 穆长洲单独去查营,并未带人,一人一马入了城门。 城上的守城官兵立时齐齐向他见礼,只不过今日守城官没有拿城防的军务手册来给他过目。 他只扫了一眼,打马未停。 没几步,来了一匹快马,飞奔至他眼前。 马上的是昌风,近前就道:“军司,佐史此番押回的犯人已入了城,总管府令军司亲自确认后接手。” 穆长洲停了停,这又是新派的事务了,手上缰绳一扯,打马往前:“知道了。” 舜音正在军司府后园的凉亭中坐着。 这座凉亭据说还是她嫁来时才翻修的,这几日大风将花草吹毁,赶在今日,几名侍女又着手布置,特地请她来做主择选。 自她入了府中,几乎从未经手过府上诸事,穆长洲也不需要她经手,一切都有胜雨安排得井井有条,反而这几日得闲,事情全送到了她眼前来。 不过看也是随意,她只偶尔点头,任由她们去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侍女们还在忙,她端正坐着,往后院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穆长洲接了总管府派的其他事务,没有清闲,倒像是更忙了。 胜雨忽而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夫人,府外来了押运队伍请见军司。” 舜音问:“可知军司去何处了?” 胜雨回:“像是出城去了,这几日军司忙碌,不仅要处理总管府派来的各种事务,似乎还经常外出。” 舜音眼神微动,果然感觉没错。想必他出城是去了军营,那日刘氏的话也许只是客套罢了,并不是真的要让他歇,只是不希望他再碰军务。 忽而想起他那日的话,难怪这几天没现身,原来是忙得脱不开身。 舜音心思一顿,眼神没来由地晃了一下,心说想这些做什么,难道还期望着他去自己屋里不成…… 她拎拎神,站起身,又理一下衣摆,若无其事说:“我去看看。” 胜雨当即转身引路,一边道:“夫人需小心,以免受惊。” 府外确实来了一支队伍,一行几十人的兵卒,齐齐整整地分列于府门前那条宽整的青石路上。 队伍当中引着三辆木板车,每一辆上面都放着只铁笼,还盖着黑布,看不出是什么。 舜音走出去,看到这景象,才明白胜雨为何那么说,看着确实颇有几分慑人。她走近,上下打量了两眼铁笼,问领队的将领:“这是做什么?” 将领抱拳回:“总管府有令,要来请军司确认,需面见军司。” 舜音听是总管府令,心中有数,大概又是一桩特地派来给他的事务。 “军司眼下不在府中……”她话刚说一半,忽然听见“哐”一声响,不禁看向最前面那辆木板车上的铁笼,里面有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铁笼,竟发出了嘶吼声。 她诧异地看着那里,若没听错,那似乎是人声。 “哐”的一声,铁笼又被猛地一撞,笼上黑布都被撞得滑落。 舜音顿时后退一步,才发现里面关着的是个人,一个发髻散乱、浑身脏污,手脚被缚的人。 他嘴里塞着团布,此刻在撞击下已经脱落,一下吐掉,张嘴就喊:“穆长洲,你不得好死!” 舜音愣住,仔细看了两眼,竟觉眼熟,随即记起,这面相凶狠的模样,赫然就是那个鄯州都督于式雄。 左右兵卒已上前,却又马上肃然而立。 于式雄面目狰狞,如同发癫,只是声音早已嘶哑,声嘶力竭也只在这一处回荡:“穆长洲!你不得好死!不得好……” 话音似乎一下被夹断了,他眼神定在一处,像是一下看到了什么恐怖之物,浑身忽的一抖。 舜音下意识转头看去,穆长洲坐在马上,正自尽头缓缓打马而来。 马蹄声一步一近,笼中的于式雄竟往后瑟缩了一下。 直到跟前,穆长洲下了马,摆一下手。 昌风自他身后牵马走出,带领府门前的下人们全部退去,顷刻间一个不剩。 他几步走近,手臂一挡,将舜音挡去身后,眼睛盯着铁笼。 领头的将领立即上前见礼:“请军司确认。”说完动手,掀开了其余两个铁笼上的黑布。 第二个铁笼里的人一样被塞嘴捆缚四肢,已颓然不动;最后笼子里的人两手紧紧抓着铁笼,朝穆长洲跪拜求饶一般,只嘴被塞着,嘤嘤呜呜,涕泗横流。 舜音被挡在他身后,只看到一个大概,心头震惊未消,已看出来,这两个应当是河廓二州都督。 这三个就是此番三州生事的主谋。 心尖意 第42节 “嗯。”穆长洲点了下头。 面前的于式雄如同受到了刺激,忽又嘶喊:“穆长洲,就是你在搅动河西!你早就该死!当初就该死!” 舜音不禁又看了过去。 穆长洲右臂拦在她身前,左手伸出,抽了将领腰间的刀,霍然一送,扎进铁笼,离他脸只有一寸。 于式雄顿时闭了嘴,抖若筛糠,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左右兵卒也尽数拔刀,齐齐对准他。 穆长洲一下抽回了刀,在铁笼上一敲,“铛”一声响:“已然确认,送入大狱。”说完他将刀抛给将领,手又往后挡一下,声音沉沉,压低许多,“别让他们死得太容易了。” 舜音已被挡去右侧,他在左说话,最后一句压低,像是刻意,也许如果不是因为这里人多,他已经又捂住自己的右耳了。 她只听清一半,便见到那三个人全都变了脸色,一瞬间面色如土。 兵卒们抱拳,将布团塞回于式雄口中,黑布搭上。 队伍押解出动,直往凉州大狱而去,如同带走了三个死人。 直至这里只剩了彼此,舜音才回神,看一眼穆长洲,抿住唇,定了定心。 穆长洲已经看了过来,在她右侧低低问:“刚才被吓到了?” 与方才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舜音又缓一下,才说:“没有,只是刚看出来,你们早就有仇。” 否则当初他就不会夺了鄯州五千精锐,也不会因河廓二州没来就及时派出斥候打探。难怪这些人,一个个都视他为眼中刺。 穆长洲只笑了一下:“已不重要。”毕竟他们也快不存在了。他没直说,又说一句,“多亏了音娘。” 舜音心思微动,已彻底平复下来,没接话,转身回府。 往后院走时,身后脚步声不紧不缓,他跟了上来。 很快就到了东屋外,舜音忽又想起他的话,一下止步,停在柱旁,往后瞥他一眼。 穆长洲看见她眼神,缓步走近,看一眼东屋的门,又垂眼看着她如云的乌发:“音娘是在等我?” 舜音眼一晃,又立即稳住神,知道他是故意的,淡淡说:“穆二哥还有心情,你分明已……” 穆长洲看着她:“分明已什么?” 舜音抬眼看向他,低低说:“已被打压了。” 穆长洲眼中沉幽,脸上却没什么神情:“音娘看出来了。” 舜音蹙眉:“说让你歇却反倒让忙,无非是希望你腾不出手再去处置军务,显而易见,又让我……” 穆长洲问:“又让你什么?” 又让她多陪伴他,好让他身心宽松,那可能也就少了很多怨言。舜音转眼去看一旁的柱子:“没什么。”顿一下,打岔般说,“只奇怪何必如此。” 手忽被一握,她转头,穆长洲已抓住她的手,握着她的手指,就在眼前柱子上点了四个点,左边一点,右下三点,最后又在四点居中位置点了一点,凑近她右耳边说:“中间的是凉州,左为甘州,右下三点为鄯、廓、河三州。” 舜音先前看到那三只铁笼时就已有数,此刻更加清晰,这四州都离凉州很近,但现在全都已被拔除祸患,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她手指不禁一缩,轻声说:“难怪,是我也要忌惮你了。” 穆长洲握住她手指,不让她抽走:“你怎能忌惮我?” 舜音听出他语气又是故意,却又觉出了一丝其他意味,像逗她又像不是,手指被他握着,渐渐被他手心里的热度包裹,她隐隐觉得气氛变了,忽而心头一紧,是指尖被他刮了一下,抬头就见他正看着自己的脸。 他目光往下,落在她唇上,看见她的唇已全都好了。 舜音突然明白了他在看什么,顿时呼吸一急,竟然有种在被等着的感觉。 但紧跟着他就松了手。 昌风抬高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军司,总管府又有事务送至!” 穆长洲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舜音不禁看向他,暗自舒一口气。 穆长洲转身,在廊下缓缓踱步,似在思索什么,忽而一停,看天色尚早,转头高声说:“去回总管府,我要推了后面的事务。” 舜音看着他:“什么?” 穆长洲走近,抓着她手腕拉一下,往外走。 第三十八章 出凉州南城门, 往郊外去十里,除了有大片肥沃良田、茂密山林,还有一片开阔的围场。 场边有楼阁院落, 因地势高,院前延伸出一座高台, 只要站在台边, 就能看见远处围场中的情形。 时已过午, 日头却浓。 舜音立在台边,看向远处的山林野田,又回头看一眼身后站着的穆长洲。 之前被他拉着出了后院,他直接叫昌风和胜雨准备了车马, 甚至都没多做准备,一行人浩浩荡荡,直接就来了此处,大概半个城的人都看到了。 “来这里做什么?”她忍不住问。 穆长洲站在她身后,两手紧着护臂:“夏藐。” 夏季围猎, 是为夏藐。舜音忽而明白过来:“你故意的?” 穆长洲看着她:“既想让我闲, 何不闲得彻底些,这两日就在这里。”他走近到右侧, 忽而说, “当日叫你入总管府,定是交代让你多陪我,那你就陪着我。” “……”竟都被他猜中了。舜音转开眼,又想腹诽他精明,口中轻声说, “反正也被你带出来了。” 穆长洲只当她是默认了,看了她好两眼, 笑一下,才转身下了高台。 等舜音再看出去,已有一行人骑马而来,直奔台下,个个穿着软甲,挎着弓箭,一副行猎模样,老远就对着穆长洲见礼。 她才知道这里并非只有他们一行,早就有人在夏藐,看装束都是低阶武将,应该都是穆长洲的下属,隐隐约约听见几人说话声—— “军司怎么来了?” “军司今年来早了,以往从没来这么早过。” 穆长洲站在那里,温雅如常:“以往也没这么闲过。” 舜音听了个大概,看见昌风已引着他的马过来,手里似还拿着什么要交给他。 他只摆了下手,朝她这里看了一眼,随后翻身上马,一手持弓,衣袍振振,当真入了围场去了。 那一行低阶武将也都跟着去了。 舜音看着他策马而去,身影在围场中一闪而过,隐隐猜到了一些,果然来此是故意的。 昌风已快步朝她这里走来,到了跟前,双手呈上封信:“夫人,我们刚到,便有急信送至,军司说以后夫人的信都可以直接交由夫人。” 舜音才知他刚才要给穆长洲的是什么,立即接了过来。 是秦州来信。舜音只看了一眼信封就飞快拆开,展开信纸,自然还是封无疾的写来的。 不同以往,这封信虽仍是以密语写就,却洋洋洒洒写了很多。 舜音刚刚看完,唇角已微微扬起,这次竟然是个难得的好消息,她手指不禁在信纸上抚了一下,简直已许久没感受到这般喜悦。封无疾言辞间更难掩情绪,难怪会写了这么多。 但她随即便敛了笑,往围场中看去一眼,已不见穆长洲身影。 舜音按一下暗自激动的心口,手上缓缓将信纸折起,现在他已被打压,还不知后果如何,若是严重,往后可能连信都无法再顺畅往来,那她的事,她的责任,还如何继续得下去…… 眼见昌风还站在一旁,她拎拎神,问他:“这里可还有其他人?” 昌风垂首回:“除了一些行猎的武官,偶尔会有官员家眷出行赏玩。” 仿佛是应和他们的话,远处围场之外,当真有一行车马在缓行而过。 舜音目光已经看着那里,虽离得远,但还是能看出那驾车与中原车马不同,圆顶华盖,花纹似极为艳丽,不似中原车驾装饰。 正在看着,那驾车竟调转了方向,穿入围场,往此处驶来。 离得越近,倒是看得越清楚了,她盯着那车说:“去问问这里知事的,看那是哪位贵客?” 昌风立即转头去问了。 很快,那驾车便离得更近了,舜音看了出来,车上的花纹像是回鹘装饰。 昌风已经快步返回,在她身侧道:“夫人,场中守兵说,来的是西州都督夫人的车驾,这几日都在这一带赏玩景致。” 舜音有些意外:“西州都督夫人是回鹘人?” 昌风回:“西州都督是回鹘贵族,夫人出身阎氏一族。” 那就难怪会有此花纹了。舜音听他语气,想起陆迢说过张君奉的张氏和令狐拓的令狐氏都曾是河西豪族,又问:“阎氏一族莫非也是河西士族?” 昌风点头:“是。” 舜音眼珠轻转,手指紧捏着信,揣入袖中,又看向了那驾马车。 车已驶至高台下,停了下来,从车中走下一位妇人,看来三十来岁,身姿丰腴,身着一袭绣纹胡衣,发上金钗环饰,应当就是西州都督夫人阎氏。她下了车,并未停顿,直往高台上走来。 舜音不禁看了她好几眼,觉得她似是直朝自己而来。 果然,阎氏已到了台上,走近几步,冲她笑道:“军司夫人。” 舜音一怔,微微欠身见礼:“夫人认识我?” 阎氏跟着还礼道:“当晚在总管府会宴时就已见过了,只可惜那日人多,未能与夫人说话。当晚见夫人与军司形影不离,我还特地写信回去与家人说了一番。” 舜音有些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说的,却只在心里过了一下,心思转着,主动攀谈道:“夫人怎还留在凉州,未随西州都督返回?” 阎氏道:“西州离凉州太远,我许久未回,想暂时留下探亲访友,便请都督先返回了西州。前些时日有心去见一见军司夫人,却听闻夫人随军司外出了,不想今日出城赏玩,竟听闻军司携夫人前来围猎了,才赶来一见。” 舜音看着她,在想她为何说这番话。 阎氏温婉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们阎家向来敬重文人,会宴当日听总管夫人说起你在撰写见闻我便起了兴趣,若是有幸能得见夫人手稿就好了。军司年少就才名遍满天下,我也早想求他一副诗稿,可惜一直都求不到。你们夫妇二人都如此有文采,岂能不让人仰佩。” 舜音眼珠动了动,没料到她竟有此爱好,偏偏他们二人如今没一个在行文采之事了。 阎氏看她不语,跟着又道:“若是不便就算了,我也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舜音一时不好答复,抬手作请,想请她入后面屋舍中小坐。 阎氏却摇了摇头:“今日只来认识一下夫人,我该回城了,明日若得闲暇再来。”说完并不停留,转身下了高台。 舜音看着她登上车走了,抿住唇,转身快步进了后面的屋舍。 心尖意 第43节 胜雨在正中一间屋中收拾忙碌,见她进来,忙问:“夫人可要换装去陪军司行猎?” 舜音扫视一圈,看到中间一方案席,当中小案上备有笔墨,入席坐下:“晚些再说。” 胜雨看她似是要忙,赶紧退去了。 舜音提笔铺纸,却又停顿,她习惯了记述机密,从未写过真正的见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去写。 可偏偏有个机会摆到了眼前,今日一来就遇上西州都督夫人,已是天大的机遇。西州都督本人是回鹘贵族,那便有回鹘势力在支撑,其夫人又是阎氏一族中人,如此身份叠加,在河西必有一分权势,现在又是主动过来结交,若是错过,岂不是太可惜了。 眼下他又是这样的境况,更不容错过了。 舜音拧拧眉,只得将至今所见表面景象在脑中过了一遍,所幸记忆好,都记得清清楚楚,继而落笔,边忆边写。 不知多久,屋中光亮都似暗了许多。 忽而“笃”的一声轻响,她抬头,眼前多了男人的颀长身影。 穆长洲刚放下手中的弓,身上袍衫依然扣得严整,只护臂和腰身似束得更紧了,愈显得肩宽身长,眼睛正看着她:“音娘这是陪去何处了?” 舜音看到他,心中一动,将笔递了过去:“穆二哥来得正好,以你的文采,定然能写出篇好手稿。” 穆长洲走近两步,垂眼扫了眼她面前的纸,又看她:“做什么?” 舜音说:“自然有用。” 穆长洲没作声,松了松右臂护腕,又扫一眼那纸。 舜音忽然想起刘氏和胡孛儿都说过他不愿再提年少往事,大概也不愿听说他文采如何,只好收回笔:“若实在不愿就算了,我自己胡诌就是了。” 身侧忽的一暗,穆长洲已然入席,掀了衣摆,坐在了她右侧。 舜音立时要让开一些,但他取了她的笔,在案上一点,直接问:“要怎么写?” 她便停住了,凑近来看纸上的字,忽觉离得更近,整个人都似已要倚上他,这些时日都离他太近了,心口隐隐跳快了些,干脆坐正些,轻声说:“都可以。” 穆长洲偏头,看到她白生生的侧脸,嗅到她发间淡香,左手已搭在她腰后,又刻意收心没动,才能专心去看她写的手稿,口中问:“今日来信写了什么?” 舜音回神,嘴角又缓缓扬了起来,低声道:“无疾已高升了。” 那封信中,封无疾说,因她此番及时送信去秦州,知会了三州生变之事,让他摸清了距离秦州最近的河西几州大致情形。他及时上报长安,圣人虽未宣扬,但以其稳定边防为功,已加封他为昭武校尉。 也许真是赶上了朝中人事变动的好时机,一下升至校尉,已算得上是重用了。 穆长洲转头,很少见到她这样笑,眉眼微微一动:“那看来总算还有件好事。” 舜音脸上笑意又淡去了:“可在这时候,便算不得什么好事了。”此时他受打压,她的弟弟却受到了加封,即便不是什么高位,若被知晓,也只会让他更受打压。 穆长洲不置可否,笔下轻动:“那你在此写这些?” 舜音看向他:“我要送给西州都督夫人。” 穆长洲笔一停,看向她:“送人?” 舜音点头,声音低了许多:“穆二哥来此,总不会是真为了闲到底,那些人虽官阶低微,可都是你的下属将领,都散布在凉州军政中。这里又有官员家眷往来,不该趁此时机结交权势?西州都督夫人想要你的诗文和我的手稿,何不满足她?” 穆长洲忽而笑了:“我以为是给你的。” 舜音一怔。 他已搁笔,霍然起身,径自走去门口,停一下说:“我会安排昌风另送别的给她,这就给你。”说完出去,唤了声昌风。 舜音低头看了一眼纸上,入眼都是他走笔遒劲的字,将她写的手稿通篇改了一遍,最后还多了一行小字:凉州行军司马穆长洲赠夫人封舜音,独存。 她眼神轻晃,一把收了折起,低低自语:“又是故意的……” 第三十九章 这一晚, 围场当中出奇得热闹。 这些来此行猎的军士官阶低微,都是行伍出身,没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 临晚时直接在场中烧起篝火,围坐一圈把酒言欢, 闹腾到了半夜也没停歇。 料想这般动静, 就连城中也知道了。 次日直到临近午间, 舜音坐在屋中,还能闻到外面远远飘入的残烟味。 她扫视一圈屋中,没见有男人停留的痕迹,穆长洲昨日出去安排昌风另送东西时就被叫走了, 晚上一定是与那群人彻夜饮酒未归…… 刚想到这里,忽有人进了门,她一顿,看过去,看见健壮英气的女子身影, 是胜雨, 目光又缓缓收回来。 胜雨近前道:“夫人昨日就未出去,现在马已备好了, 请夫人去围场。” 舜音点点头, 起身,忽而想起什么,对她道:“这两日我们忽然出城,要仔细盯着城中动向,你与昌风多留心些。” 胜雨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夫人指什么动向?” 舜音停一下, 尽量说得简单:“你与昌风安排几人,每日留心各城门处就好, 这最容易,其余就算了。” 胜雨称是,忙去找昌风传话,临走又多看了她一眼,奇怪夫人怎会有这等心思。 舜音低头理一下身上穿着的窄袖襦裙,又顺一下紧挽的发髻,并未多做钗饰,准备出门。 门边又来了一道身影,她以为是胜雨回来催了,抬头说:“来了。” 穆长洲站在门边,换了身玄色袍衫,手里拎着弓,似是专门来等她的,正看着她。 舜音看到他,便又想起了昨日的那篇手稿,后来也只能好好收起来了,倒真像是独存了,轻轻合住唇,缓步走过去。 他忽而说:“昨晚闹到太晚,未能甩开他们,我便没来。” 舜音停住,心想怎么跟解释一样,又没在等他,不禁看他一眼,找话般说:“那不是正好,料想这动静都传入总管府了,现在谁都知道你在这里沉迷享乐了。” 穆长洲一笑,没说什么,让她先出门。 舜音出去,走去那座高台边时,还能远远看到场中喧闹后剩下的残烟。 一行军士已经在马上等着了,老远就向穆长洲见礼。 穆长洲不紧不慢地跟在舜音身后,手中的弓指一下她。 一行人立即又齐刷刷朝舜音见礼:“夫人!” 舜音走在前,没见到穆长洲的动作,被这士气给震了一下,停步往后看,低低说:“你们行猎,何必带上我?” 穆长洲走过来,取了她的马缰塞入她手里:“你不在,我还叫什么沉迷享乐?” “……”舜音看着他翻身上了马,只好跟着上了马背,好好做他纵情享乐的幌子。 穆长洲扯马要走,忽又问她:“你可有想要的?” 舜音一愣:“什么想要的?” 他说:“来行猎,自然是问猎物。” 舜音只觉莫名,抿一下唇:“没有,我要猎物做什么?” 穆长洲眉峰一动,点点头,扯缰往前,去了一行人面前。 一行军士等到现在,一见穆长洲打马过去就立即调头奔出,谁也不让谁。 穆长洲回头看舜音一眼,朝场边递去一眼,示意她就在附近跟着,一扯缰绳,疾驰而出。 舜音打马缓行跟随,看着他身影纵马入了前方林中,一副专心于狩猎的模样,想了想,也许现在总管府知道了动静,会认为他是受到打压后心情沉闷才来此放纵的。 那恐怕那正是他要的结果,因为这种时候,毫无反应才更古怪。 心中正想着,眼角余光忽而瞥见老远来了一行人,舜音再去看林中,他身影一闪,已看不见了。 她又回头去看刚来的那行人,一行十几人随从护卫前行的队伍,最前面有两人骑马,皆着胡衣,是两个女子。 远远的,快到跟前,为首马上的女子高声唤了句:“军司夫人!” 舜音已认了出来,是昨日见到的西州都督夫人阎氏,立即打马过去。 阎氏今日跨马而出,显然也是出来玩赏的,一近前就道:“昨日军司命人给我送去了他珍藏多年的褚公字帖,我实在感激,今日出来赏玩,特地绕来此处道谢。” 舜音又想起他让自己独存的手稿,哪知他送出去的是这么珍贵的东西,笑一下:“夫人喜欢就好,我手稿尚未整理好,实难献丑,军司眼下只想行猎,也无暇作诗了。” 阎氏温婉笑道:“我已很感激了,哪还敢奢求别的。” 舜音才想起还在马上,从马背上下来,朝远处的胜雨点头。 胜雨和昌风早在远处看见,已经麻利地领着几人过来,搬来了几张软凳摆在场边,请来客就座。 阎氏拦一下,跟着从马上下来:“夫人不要客气,我们随便走走就好。”说着朝旁唤了声,“下来吧。” 舜音此时才注意到她身旁马上的女子,是个年轻姑娘,生得姿容端丽,看过去时,一下和对方目光碰上,才发现这位姑娘似乎已经看自己很久了。 阎氏介绍:“这是我妹妹,闺名会真,一向随我居于西州,前些时候我写信回去说见到了夫人,她也有心一见,昨日才赶回凉州,今日便跟着我出来了。” 舜音只觉古怪,怎会对她如此关注,冲对方稍稍点头,算作见礼。 阎会真回了礼,跟去阎氏身侧,忽而扭头低低说了句:“可气,竟还这么美……” 舜音刚要转身请她们四下走走,看到她口型,目光还从自己身上一扫而过,不禁一愣,这是在说自己? 阎氏转头看来,似是不好意思:“夫人莫要在意,她就是这般直来直去的性子,心里藏不住话,是想夸夫人貌美。” 舜音才知真是在说自己,笑笑,没说什么,但看了出来,这个叫阎会真的姑娘确实很关注自己。 远处林中一阵响动,似有军士在大声呼喝,大约是看到猎物了。 顿时阎氏姊妹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阎氏道:“军司历来箭无虚发,今日行猎的头彩一定是军司的了。” 阎会真忽然说:“那可不一定,军司为人君子,说不定会让与别人。” 舜音看她一眼,她竟说穆长洲是君子?那想来对他了解还是太浅了,他如今可没有半点君子样了…… 头顶阳光由烈转淡,天似阴了一些。 又来一阵蹄声,几匹快马先后从林中奔出,为首的玄袍振振,持弓策马,不是穆长洲是谁。 他疾驰到了场边,一下勒停,手中和马背上却空无一物,一只衣袖却已沾满了泥水,半边衣摆上也是,大概是策马入林太深了。 昌风立即快步上前,给他送上一块布帕。 阎氏已向他见礼:“军司昨日厚礼相赠,今日特来拜谢。” 穆长洲取了帕子擦拭衣袖,点头还礼:“不必客气,是夫人有心准备的。”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居然成她的功劳了。 心尖意 第44节 阎氏顿时回头看她,一脸带笑,似是感谢。 阎会真走了两步上前,向他见礼:“军司。” 穆长洲微一颔首,从马上下来。 阎会真让开一步,看了看他,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神情竟有些懊恼。 舜音正好看见,发现这还真是个直来直去的姑娘,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不禁看了眼穆长洲。 还是阎氏在旁说了话:“军司空手而回,真是将猎物让给他人了?” 穆长洲说:“不想要,便没猎。” 舜音顿时看过去,正好对上他视线,这是在说她先前那句不要? 阎会真跟着朝她看来,又看了眼穆长洲,站在那里没作声。 一行军士已渐渐奔回,老远就能听见喧闹之声。 穆长洲对阎氏道:“都督夫人还是早些回去,以免被这些武人冒犯。” 阎氏笑着应下:“是该走了。”说完又朝舜音欠身告辞,回头看了看妹妹。 阎会真还是无言,跟上她,回去来时队伍,爬上了马背。 舜音有心结交,自然不会怠慢,过去上了自己的马说:“我送送夫人。” 穆长洲看过来,会意一般,似笑非笑地点头。 昌风又过来送了一块帕子,先前的那条已脏污不堪。 舜音打马送出去时,日头都斜了。 阎氏道:“夫人实在客气,我已准备返回西州了,军司向来对离得最远的伊、西、庭三州礼待,此番更觉照拂,回去定要与都督详言。” 舜音心中过了一下,难怪昨日一见她就觉得她带着善意,原来他早就有意拉拢西州了,亏他什么都没说。 彼此在围场外面停顿道别,舜音刚要走,忽见阎会真朝自己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围场里面,随后她才跟着阎氏扯马转身离去了,脸上懊恼之色倒现在也没褪尽。 舜音跟着往围场中看了一眼,没来由地觉出了些什么,这么明显,若觉不出来才奇怪了。 只这一番送行,日光又淡了不少,天阴着,都像是要提前黑下来。 围场之中又开始热闹,军士们暂停行猎,已开始演武比试,想来今日又少不得好一番闹腾。 舜音打马返回,只觉太过吵闹,耳中不舒服,没有多看便下了马,登上高台,去了所居的屋子。 到了门前,刚好看到昌风离去,手里捧着那件脏了的玄色袍衫,她想可能是穆长洲回来过了,在一片嘈杂声中走过去,推开了门。 刚一进去,赫然看见一片赤.裸脊背,男人的肩背又宽又正,肌理贲张,双臂结实舒展,往下的腰身紧窄,没入绸裤。那片脊背上却似有一道一道盘结扭曲的线…… 只一闪而过,紧跟着那片脊背上就覆上了中衣,穆长洲立在屋中,一下转过头来。 舜音怔住,没料到会猝不及防看见他身体,尤其是他背上,那好像是……她怀疑看错了,转身要走。 眼前门一合,穆长洲已快步走到跟前,一把按上了门。 “音娘看到了?”他沉声问。 舜音一下被堵在门边,不知道他在问什么,是问看到他赤.裸的肩背,还是别的,顿一下才说:“没看清。” 穆长洲似是沉默了一瞬,声低了:“算了,迟早也要被你看到。” 舜音顿时心头一紧,被他的弦外之音给冲的耳后生热,扭头说:“我也没想看。” 没能让开,穆长洲正挡在她身前。 他头低下,凑近她右耳:“不想看也会看见。” 舜音心又一紧,似已紧到喉间,他耳力太好,只一瞬就披上了衣裳,但她还是看见了,虽然不够清楚,但那应该是疤,他身上竟然有很多疤。 她拎拎神,转头看他:“那又如……” 霍然对上他脸,她目光一凝,最后一个“何”字没有说出来,想问他那到底是不是疤,也没问出来,彼此瞬间呼吸相对。 穆长洲的脸近在她右耳边,似又低了一分。 她下意识要让,腰上忽而一紧,被他一把摁住。 下一瞬,耳垂上一热,他的唇突然贴了上来。 舜音浑身一震,呼吸顷刻变得急促,耳垂上又痒又麻,是他的唇在含。 她一手伸出,抓到了他中衣,感觉他的呼吸一下也变得急促起来,全都拂在她耳廓颈边,烫得她手指一缩。 身前被压得更紧,是他又挤近了,身躯紧覆在她胸前,她余光扫到他中衣散开,露出一小片胸膛,似也有一道扭曲可见的疤,但紧跟他又紧压,什么也看不见了。 自耳侧到耳垂,都被细细密密地含过,直到忽被一吮,她浑身一麻,脸颊上一热,他的唇已移她脸侧,贴近她唇。 外面又一阵嘈杂,有人在高喊:“军司怎还不来!” 他终于停下,对着她脸喘气,低低说:“习惯了?” 舜音心中慌跳不止,看着他眼神,才想起之前自己说过不习惯,他竟像是在克制,一口一口急喘,说不出话来。 穆长洲稍稍退开,声压着,更低:“我先更衣。” 舜音又听见外面动静,才回神,连忙松开他中衣,那里已被她抓皱,她顾不得换气,转身开门出去。 眼前门合上,穆长洲才吐出口气,垂眼看一眼身上那些痕迹,皱了皱眉,一手将领口掖紧。 第四十章 天黑了, 围场中又开始热闹。 舜音再回到屋里时,里面已一切如常,穆长洲早已换好衣服出去了。 他此行是冲着那些军士们来的, 料想这两晚都是有事吩咐才会闹到很晚,自然不会怠慢他们。 舜音坐在案后, 手指顺一下耳边鬓发, 不自觉抚过耳廓, 耳垂到现在还有点烫,像是褪不去了一样。 忽又想起那一幕,男人宽阔的肩背,一道一道扭曲的痕迹……偏偏她记性好, 此刻似乎还一下一下扑在眼前,迟迟挥之不去。 “夫人,”胜雨走入,送来了梳洗的热水,“今日可能又会喧闹到很晚, 夫人还是早些安置得好, 免得被吵。” 舜音一下收了心,“嗯”一声, 才拿开手, 起身去洗漱。 等胜雨伺候完退去,外面声音依旧喧闹,倒像是又添了新兴致了。 好在她躺到床上,拉着锦被搭上右耳,也就清静多了。 不知是何时睡去的, 这一觉睡得并不算安稳。 舜音睡着时都还在想着眼下境地,也不知何时能够过去…… 忽而睁开眼, 天已亮起,她一动,翻身仰躺,摩挲出一阵衣衫相蹭的轻响,继而抵到了一副身躯,一怔,往旁边瞥去一眼,瞥见了男人的胸膛,还没看清就知道旁边睡了谁。 他昨夜竟然回来了。 她一顿,身又缓缓侧回去,面朝里,悄悄收了收腿,感觉自己身体刚才就贴着他,腰后就是他的腰腹,只能闭上眼,装作还未醒。 只隔了一瞬,身后轻响,穆长洲动了。 舜音一动不动,感觉他似是起了身,继而身后一空,是他下床了。 她正忍着,想等他出去后再起身,忽听他开了口:“好了,这下总可以起了。” 舜音一下睁开眼,脸上已热,原来他已经知道自己醒了,缓缓坐起身,看过去。 穆长洲站在床边,已披上外袍,正在收束蹀躞带,眼中隐隐笑意一闪而过:“昨夜回来太晚了,你已睡了,便没叫你。” 舜音心想又解释什么,看看他身上,他袍衫圆领扣系,又如平常一般严严实实,昨日所见,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抬手拢一下身上中衣,打岔一般轻声说:“叫我又能做什么?” 穆长洲收束着护臂,随着她拢衣的手看去她身上,昨夜睡在她身旁还没多想,此时才看到她身上中衣单薄,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正好瞥见她衣襟,那片颈边白生生的,襟口藏着一片幽深,他目光微动,有意无意说:“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舜音突觉话已跑偏了,顿时不说了。 穆长洲又看她一眼,转身时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再看,她就更不会起身了。 舜音瞥见他脸,没明白他笑什么。 “军司,”门外忽然传来昌风的声音,似有些急,“张佐史和胡番头一起来了。” 穆长洲脸上笑意收敛,回头看一眼舜音,走去门口,开门出去,又将门严实带上。 舜音见他出门,立即下床,迅速穿戴,系着腰带走到门边时,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 胡孛儿和张君奉竟已急切地到了屋外。 她右耳离近屋门,才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军司,刘乾泰自述职后就没返回肃州,一直留在甘州,早就想要你当初好不容易得到的两处军马场。”张君奉的声音说。 胡孛儿粗声粗气道:“哼,总管府已有意给他一处,现在怕是连兵马也要分给他了!” “情势不对,偏生赶上这事……”张君奉口气听着不好。 舜音这两日没见他们出现在这里,便知他们定是受穆长洲指示一直在稳着军营各处,现在怎么忽而提及那个肃州都督刘乾泰? 外面已没再说下去,穆长洲的声音随之传入:“去安排,准备回城。” 昌风接了话:“是。” 紧跟着脚步声响,他们先后走远了。 舜音在门口站了站,理着头绪,也不知张君奉说的事是什么事。 胜雨到了门外:“夫人。” 舜音以为她是来伺候梳洗的,拉开屋门,让她进来。 胜雨进来就道:“夫人让盯着城门各处,果真有动静,今日有侍从来报,肃州的刘都督已入城去总管府了,听说是总管府招他来的。” 舜音突然明白胡张二人为何会提到刘乾泰了。刘乾泰述职后没返回肃州,一直留在甘州想要军马场,大概前些时日就已被总管府招入凉州,如今很快赶至,听胡孛儿的意思,可能连凉州兵马也要分给他。 那岂不是要将凉州的军政之权分出去给他了? “夫人,该准备回城了。”胜雨提醒。 舜音回神,心思翻涌,神情还很平静,转身说:“那便回吧。” 说是准备,却并不急切,直到将近午时,军司府中一行人才将要动身。 心尖意 第45节 围场中一下像是变了样,昨晚还喧嚣不止,今日突然平息,整个场中都变得安静万分。 舜音走出屋中,自那座高台上下去时,只看到远处快马一阵阵穿过围场离去,似乎都是之前来此夏藐的军士。 胜雨跟在她右侧,见她一直看着远处,解释说:“方才来了急令,这些将士们都受令赶回了。” 舜音立即问:“可知是何事?” 胜雨摇头。 马车已经备好,昌风来请舜音登车。 舜音刚踩上墩子,看一圈四周,没看见穆长洲身影,问:“军司呢?” 昌风回:“张佐史和胡番头刚来,总管府便派人来了,军司已带着张佐史和胡番头入了总管府,留话让夫人先回,他随后赶回。” 舜音拧眉,隐隐觉得不妙,耐着性子,掀帘坐入车中。 马车驶动,入了南城门,直往城中。 今日城中情形看着也有些不同,舜音揭着窗格布帘一路看过去,大街之上有不少人在走动,神色看来还有些慌张,一行牵着骆驼的商队正奋力赶队离开,呼喝不断。 她放下帘布,想起张君奉说情势不对,更奇怪到底发生了何事,像是一夜之间就变了个样。 马车不急不缓地前行,眼看就要转道,驶向军司府。 舜音想了想,抬高声说:“往北走,去北城门。” 外面胜雨听见,回了声“是”,叫队伍直行往北。 驶向北城门几乎横穿过了整座城,颇耗了些时候,抵达时已经是午后。 胜雨揭开车门竹帘,请舜音下车,一边问:“夫人来此要做什么?” 舜音探身出车,随口说:“只是来看看。” 这里她随穆长洲来过,城上的守城官认得她,看到军司府一行车马前来,带着几人下来见礼。 舜音站在城下,往上看一眼:“我上城看看。” 守城官见她只一人前来,多看了两眼,但也不敢拦,退开作请。 舜音往上走,她记得这里地势高,可以用来观视城中与城外,也许能看出些什么。 直到城头上,又站在之前来过的那座哨台边,日光强得晃眼,她抬手遮一下眼,扫视城头,忽然发现这里守军增加了许多,比上次来时多了近一倍。 忽来齐整步伐之声,混杂着几道马蹄声。 舜音听见,转头找了找,声音来自城中,一列兵马队伍正远远而来,兵甲齐整,她见过多次,是凉州的兵卒。 领头的将士有些眼熟,似乎这两日在夏藐围场里还见过,行到城门处停顿,语气不算好:“奉刘都督之命,带兵出城去关口!” 城门敞开,一行兵卒出了城门。 舜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奉刘都督之命,那岂不是真听命于刘乾泰了? 隐隐来了快马之声,她也没留意。 守城官忽到了身后:“夫人,最近军司已不查城防,夫人还请早些下城。” 她拧了眉,言下之意是军司如今卸下城防军务了,她也不能待了,刚回身,却见守城官又急忙退开。 城下缓步走上一人,长身挺拔,袍衫猎猎,目光盯着守城官。 守城官不敢多言,急忙走远,甚至左右守城兵卒也退开了一截,齐齐向他见礼。 是穆长洲,他阔步走近,看着舜音:“听说你没回府,便猜是来了这里。” 舜音看着他到了跟前,扫过左右,低声问:“如何?”自然是问他进总管府后如何了。 穆长洲看向城外一行刚出去的兵卒:“甘州一处军马场,凉州的统调兵权,暂时交于肃州都督刘乾泰。” 舜音一惊,没想到成真了,招刘乾泰入城,竟然真是为了将军政分给他。 “以什么理由?”总得要有个事因。 穆长洲伸手,在她腰后一按,带着她往前。 舜音随着他力道被带着走出,到哨台侧面台阶处,他手又在她腰后一托,带她直接上去。 几乎是被他半搂到了哨台上,舜音一下站在高处,顿觉风声大作,自右耳边掠过。 穆长洲手在她肩头一拨,让她面朝城外,正对北面:“往远处看。” 舜音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出去,除了不远处那座如屏障一样的山,顺着山势遥遥延伸出去还有一道关城若隐若现,日光耀目,隐隐拖拽出一道烟雾。 不对,不是烟雾,她凝神细看,那是烽烟。 她愣一下:“有敌情?” 穆长洲说:“对,有敌情。凉州军政一有变动,便容易防不住消息,此处强敌环伺,得知凉州军政有变,自然有人觉得是好时机,所以西突厥来犯了。” 舜音已经明白了:“总管府要用刘乾泰御敌?” 他笑一声:“没错。” 难怪张君奉说偏生赶上这事,原来是用这做理由,来分走他的军权。舜音不禁捏住手指:“你答应了?” 穆长洲点头:“答应了。” 舜音诧异地看向他。 穆长洲偏头,迎向她目光,压低声:“这是一次机会。” 舜音看着他口型,心思动了动,才知他为何会答应,他要靠这突来的进犯彻底赢回此局。 “也许真会起战事,连战事也算计……”她迎着风,故意张了张唇:狡诈。 穆长洲已经看见,语气不急不缓:“要权势,就要不择手段。” 他低头,一手撑在她身侧,自后靠近,如同只是在陪她看城外动静:“我还希望音娘能好好做军司夫人,自然要牢牢保住军司之位了。” 第四十一章 舜音耳边被他声音拂过, 微微发痒,眼神晃开,只觉自己又成幌子了, 他如今连要权势都有了自己的缘故。 但没能再说什么。 昌风跟了上来,在哨台下道:“军司, 总管府派人传讯来了。” 穆长洲站直:“都找来此处了。” 舜音回头看他一眼, 他也看她一眼, 彼此对视,什么都没说。 心知肚明,大概是又来了什么命令。 穆长洲手又在她腰后一带,转身下去。 来了个总管府的侍从, 躬身站在城下。 看见军司携夫人下了城头,侍从忙近前报:“总管为避兵燹,想为城中祈福,特将此事交于军司,请军司携夫人代替总管府行事, 晚间于湖边祭祀, 敬告上天,以稳民心。” 穆长洲直接问:“可还有别的命令?” 侍从垂着头:“是, 总管请军司近日坐镇城中, 不可擅离,以免民心动荡。” 舜音心思微动,在旁一言不发。 穆长洲神色毫无波澜,点头:“回报总管,一定从命。” 侍从拜了拜, 匆匆赶走复命去了。 舜音抬眼去看穆长洲,左右还有守城兵卒, 她没说话,眼神似在问接下来当如何? 穆长洲脸上终于露了一丝冷峻,此时突来禁足,便更禁锢了手脚,但没说什么,再看她时,甚至还带了一丝笑意,如同宽抚,转身走去马旁:“回府,准备祈福。” “……”舜音抿住唇,也只能跟着走去登车。 回到军司府便是一通忙碌。 祈福要到晚间,但要沐浴、更衣,各种准备,无一不耗时间。 天色将晚,送入东屋的饭菜却没动几口。 舜音毫无胃口,在房中缓缓踱步,一点一点捋着眼下情形。 情势愈发严峻,似乎也只能靠战事来扭转此局了,别无选择。 足足来回四五趟之后,她才掀眼,想好了。 胜雨走入来请:“夫人,该更衣了。” 舜音看了眼她手上捧着的衣裳,是身宽袖博带的襦裙,一如她平日所着,只是更庄重。她忽而说:“换一身,换胡衣吧。” 胜雨抬头看看她:“夫人今日竟要着胡衣?”难得她愿意主动换胡衣。 舜音说:“将我那身圆领袍也备着,稍后要用。” 胜雨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即去为她换衣了。 很快捧来了衣服,一袭暗蓝绸底、浅绣暗纹的胡衣,胜雨将圆领袍放在桌上,为她披上胡衣。 舜音换上,乌发高挽,没有多做装点,即刻出了房门,走向主屋。 穆长洲刚更了衣,一袭深黛袍衫,今日难得解开了圆领系扣,衣领翻折,上绣赤金暗纹,自主屋走出,身长携风,忽就多了清贵之气。 一眼看到舜音,他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圈,停驻不去:“音娘这是投总管夫人所好了?” 舜音忽觉身上胡衣竟与他身上袍衫很相衬,一样的深底暗纹,淡淡说:“穆二哥已如此,我难道还不该投其所好?” 穆长洲笑一下,点头:“该。” 舜音走近一步,刚想说什么,身后昌风已快步来请,天就要擦黑,怕来不及了。 她只好先不说了。 穆长洲看她一眼,似是看了出来,往外走:“晚点再说。” 舜音默默跟上他。 祈福自有流程,各处不同,通常是于城中设坛祭告上天。 凉州城中有湖,阔大穿城而过,西北之地水更金贵,因而祭坛设于湖边。 心尖意 第46节 一般这是最高主事者该做的事,现在却交给了穆长洲。 想来总管府也并不是一味打压他,该给的颜面依然要给。舜音一路思索着,随着马车到了地方。 车帘掀开,她刚探身出去,面前伸来一只手,五指修长,小臂紧束。 她愣一下才反应过来是穆长洲的手,他一路跨马在车外同行到了这里,下马后就来了车边。 “下来。”他低声催。 舜音随即就扫到四周还有不少官员百姓,伸手搭上他小臂。 穆长洲站在车旁,手一托,将她扶下车。 立即有一名青衫官员上前,抬手请穆长洲近前去祭祀。 祭坛临时搭就,但严整肃然,一人高的方台一层层往上,形若佛塔,最上一层平整,铺彩绸,置香案,焚香袅袅。 坛后湖面开阔,被城中灯火映照波光粼粼,湖面两岸都是翘首观望的百姓,祭坛两侧皆是赶来的官员与家眷。 穆长洲领着舜音到了坛边,一手伸出,接了官员递来的祭祀文书,展开不高不低念了几句。 祭词浅显,无非是敬告上天,祈福凉州可免兵灾之祸。 舜音站在他左侧,稍稍偏头,就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眼深鼻挺,薄唇轻张,双眼低垂,一身气势忽就收敛,声音又低沉,一时周遭气氛沉定,倒真像有了安抚人心之效。 她眼神一动,才想起要正视前方,心想与北城上说要权势时的模样可截然不同。 身侧他已念完,合上文书,递去一旁。 官员接了,又递来一支长柄香炉,请他敬奉于坛。 穆长洲接在手中,忽就想起了当初浴佛节上舜音向佛前进香的一幕,自己也没想到隔了这么久竟还记得如此清晰,手一伸,直接递到了身侧。 舜音转头,发现他将这最重要的一步交给了自己,不禁看他,这场合怎能由她领头? 穆长洲眼盯着她,动了动唇:去吧。 舜音扫视四周,知道不能耽搁,才接过来,挑着香炉送去了坛上。 周围的目光似都落在了这里。 她回身时悄悄看了一圈,忽而看见离近湖边站着个身着胡衣的身影,竟是阎会真,正看着自己这里,目光又不时去看她身旁的穆长洲,脸色似有些愁闷,不时扯一下自己的袖口。没看到阎氏,大概已经返回西州。 舜音目光刚自她身上转开,又见祭坛一侧站着陆迢,与她目光碰上,陆迢微笑抬手,他身后跟着陆正念,乖顺地收着手看着她这里。 先前那名青衫官员又上前,立于祭坛前收尾,还有几句祝祷之言,一时诵念有声。 舜音冲陆迢父女微微颔首致意,瞥一眼身旁的穆长洲,突觉这场面有些奇特,忍不住轻声说:“原来穆二哥也不只是一些人的眼中刺。” 穆长洲转头看她,压着声:“什么?” 她却只摇了下头:“我随口说的。” 忽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自后方而来,直奔祭坛。 舜音没留意,直到身后传来胡孛儿的大嗓门:“军司,刘都督刚派出关口的兵马遭遇了敌军先锋,受挫而归!” 众人顿时哗然,舜音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穆长洲施施然回头说:“此事不必报我,去报总管。”言下之意他已无统调之权,没有知道的必要。 胡孛儿嘴一闭,退去一旁了。 舜音看了眼穆长洲,已没那么诧异,总觉得这是他刻意的安排。 原本祈福是为了稳定民心,眼下场面倒像是更慌乱了。 穆长洲吩咐几名官员好好完成祭祀后续,不可马虎,又说了两句祈愿刘都督一定得胜的好话,转身看一眼舜音,往回走。 舜音跟着他走了几步,忽而低语:“你上车来。”说完自己先行一步,登上了马车。 穆长洲脚步一停,看过左右,没再骑马,跟过去,衣摆一掀,上了她车中。 马车缓缓驶出,穆长洲坐在她侧面,离她很近,彼此几乎小腿相贴,先开口道:“是要说你先前想说的话了?” 正好,他还记得。舜音没直接说:“穆二哥此次谋划,我已多少明了,要靠战事扭转局面,唯有一点,刘乾泰不能胜。” 穆长洲口气似笑非笑:“他也没那个本事胜。” 这才交给他兵权不到一日,就遭遇战败,且还全城皆知了。 舜音说:“他胜不了,你却需一击必胜,才更能显出你无可取代。” 穆长洲似很放松,身形随车驶动而轻晃:“所以?” 舜音微微倾身,声放低:“所以趁今日人多,该出去一探,以掌握先机。” 穆长洲说:“我现在出不去。” “你自然出不去,也不能调兵,便是一个斥候,也会被刘乾泰盯着,但要送几个人出去就简单多了。”舜音清晰说完,“所以只能我去。” 穆长洲一瞬冷声:“你说什么?” 车外投入路边灯火,自他肩头一晃而过。舜音听出他口气不好,自己也跟着严肃许多:“你分明知道该派人去探,我只不过是主动提了罢了。” 是该去探,可没叫她自己去。穆长洲一言不发。 马车在一片沉默中驶至军司府门前,刚停下,他径自掀帘下了车。 舜音看着他颀长身影毫不停顿地自眼前离开,立即跟下去。 穆长洲进了府门,一摆手,左右侍从纷纷退去,远远避开。 走至廊上,他才回身,压着声:“音娘真是够尽心了。” 舜音跟上他脚步:“穆二哥是不想让我去了。” 穆长洲沉着脸:“知道还要去?” 舜音脸色一样不好,低声说:“有敌来犯,本为退敌我也该一探,何况这对你现在而言十分重要。” 穆长洲眉眼一动,似被最后一句取悦了,竟牵了下嘴角,却又没什么笑意。 舜音紧跟着就说:“对我也重要,无疾刚晋升,我还不想我的事才一半就断了。” 穆长洲薄唇一抿:“到底是为你,还是为我?” 舜音不觉拧眉:“有区别吗?”说着竟有些泄气,声也淡了,“早知还不如当初不答应帮你,倒也不必绑在一处了。”说完要走。 穆长洲霍然欺身拦在她身前,一手扣住她腰。 舜音顿时停步,背抵上廊柱。 穆长洲低头与她对视,眉眼低压,被她话给弄的:“确实,没区别。你就不怕凶险?” 舜音呼吸一急,声反而轻了:“不怕就不会与你说了。” 穆长洲的脸色似是好了一点。 她看了看左右,生怕有人过来,被他扣着的腰身似已绷紧,声更轻:“不是你说要权势就要不择手段,现在不要了?” 穆长洲紧盯着她,突然说:“我想要的太多了。” 沉沉的一句撞入她右耳,那只手在她腰上一抽,似重重抹了一道,才拿开。舜音顿时身上一松,腰上却似还留着他的力道,顺口气,看着他,觉得他话里有话一般。 穆长洲走开两步,眉仍压着:“你要什么?” 舜音一愣,才知他同意了,忙说:“往北的地形舆图,护卫,我可不想真遇险。” 穆长洲看她一眼,脸色似又好了一些,转头唤了声昌风。 昌风飞快从远处跑来。 他吩咐:“去把胡孛儿和弓卫都叫来,再按夫人所言准备舆图。” 昌风即刻去办。 胡孛儿早一路跟来了,听说军司叫他,颠颠地进了门,直奔廊上,压着粗嗓得意:“军司,如何?照你吩咐一直盯着那姓刘的动向,果然他不济!我去报得可是时候?” 穆长洲现在没心思夸他,走出两步:“有事吩咐你。” 胡孛儿跟近听他说话,才几句,就忍不住往廊上的舜音瞅,眼睛越瞪越圆。 舜音趁他们说话,将舆图要求告知昌风,快步返回后院,回房褪去胡衣,换上圆领袍,等不及叫胜雨,自己就束好了发髻。 再走回来时,昌风已捧着她要的舆图送来,是从主屋中取来的,一边道:“弓卫已在府外等候。” 舜音接过,拿在手里,又去看穆长洲。 他已交代完胡孛儿,目光上下看她,又招手唤昌风过去交代了几句,转身往外走时说:“跟我走。” 舜音立即会意跟上。 府门前的灯火熄了两盏,像是有意让四周更暗,昌风领着几人迅速准备,无人出声,忙而不乱。 一行弓卫聚集等在暗处,携弓带刀。 两匹马牵来,停在阶下,舜音坐上马背,看向一旁,穆长洲翻身上马,一扯缰绳,当先带路。 一路直往城下,今晚四处是人,无人注意他们,眼下只怕都在议论着刘乾泰的首战首败。 直至接近西城门,穆长洲才停顿,一手扯过她马缰,靠近低头说:“西城门今日有张君奉在,自西城门出去,绕至北面往关口,胡孛儿会打点,别人不会知道你行踪。” 马匹离近,舜音的腿也贴着他的腿,点点头,记住了。 穆长洲又说:“不能太久。” “三日,”她低低说,“最多三日。” 穆长洲头才抬起:“三日,够了。” 舜音要拿过缰绳,忽觉他手还没松,不禁又看他。 穆长洲直起身,松开了手,点一下头。 舜音才打马往前。 穆长洲看着她直往西城门而去,朝旁看一眼。 胡孛儿骑马跟到此时,立即跟过去安排了。 他又招一下手。 正要跟上的弓卫立即上前,向他垂首。 他眼睛盯着舜音,口中问:“知道该怎么做?” 心尖意 第47节 为首的弓卫回:“是,护卫夫人在外会谨遵避讳,不会失礼。” 穆长洲皱眉,谁说这个:“夫人安全最重要。”他沉下声,“夫人若回不来,你们也别回来了。” 众人立时无声抱拳,飞快朝着远去的身影跟了过去。 第四十二章 幽幽关城横在山坳之间, 并不长,却极其险要,在浓浓夜色中巍巍高矗, 如天难攀。 此刻下方的关城大门却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胡孛儿站在口子前低声道:“快!要走就现在!” 一行人立即穿行而出。 胡孛儿眼见着那领头坐于马上的纤挑身影出去了, 摸摸络腮胡, 一脸不解, 转头又招呼守关将士:“赶紧关门!只当无人来过!” 将士们忙将门关上,轻手轻脚的,几乎没弄出声响。 舜音出了关口,一夹马腹, 瞬间提速,直往前行。 身后弓卫无声紧随,只余蹄声急切。 天上无月,旷野有风,正是夜行的好时机。 直至一处背风坡下, 四下隐蔽, 她勒住了马。 众弓卫跟着停下,见到她在黑暗中抬起手像招了一下, 立即围聚上前。 舜音低声说:“此行除去护卫, 你们还要行斥候之事,按我吩咐行动,不可冒进。” 弓卫们似有一瞬的迟疑,但马上就低低称是。 舜音开始低声安排要探的事务,一件一件, 大到方位,小到地上痕迹, 事无巨细,全都交代清楚。 但每两人只交代一项,这些人只能轮番行动,不可全部离开,她要保证自身安全,否则这趟出来就不是助力,而是累赘了。 事情全交代完,夜色又浓了一分。 她并未停顿,抓紧缰绳:“都随我走。” 所有弓卫又跟上她远去…… 朝阳洒至城头上时,张君奉从西城门上下来,老远看见胡孛儿跨着匹栗色大马而来,赶紧打了个眼色,凑上前问:“昨晚怎么回事?” 胡孛儿从马上下来,左右瞅瞅,压着嗓子回:“我如何知道!反正军司是这么安排的!若非他亲口下令,我都不信!” 张君奉嘀咕:“真怪……” 实在想不透,军司好好的把夫人送出去做什么?以往出远门总带着她也就罢了,这节骨眼上竟将她弄出关去,眼下那里可不太平了。 “你这里昨晚又如何?”胡孛儿问。 张君奉“嚯”一声,低语:“我只知道军司在城下站了许久才走。” 看那样子,都怀疑是想要亲自跟着去了。 当街来了一阵马蹄声,二人看过去,顿时不再多言。 来的是昌风,近前下马,向二人见礼,低声说:“军司吩咐,一切按计划行事,且要加快。” 张君奉和胡孛儿对视一眼,都已正色。 总管府下令转交统兵之权当日,穆长洲就已私下与他们交代好了各项事宜,只不过没这般紧急,眼下看来是要尽快收回兵权了。 二人点头领命,立即各自走开去办正事…… 日头升高,往北而去的草原一望无际,唯几处碎石遍布的沟壑可供藏身。 几匹快马接近,马蹄上都裹了厚厚的布帛,此刻早已沾满尘泥。 到近处停下,马上的弓卫下来,下到沟壑,向其中栖身的人见礼,而后近前,低声禀报所探情形。 舜音坐在暗处,细细听完,展开手中舆图,手指点在自己所在位置,缓缓上移往北,停了停,大概确定了方位。 弓卫毕竟职责是护卫,不是真正的斥候,临时按她吩咐去探,也只能探些大概,但对于她筛选可用消息已足够了。 西突厥自突厥分割而出,游牧之族,皆为骑兵,特点在轻而快,营地难寻。但按照探回的马蹄印方向,与先前刘乾泰派出兵马遭遇敌军之处对照,再细推这一带水草丰茂之处,大致可以断定,应该就在她手指停顿范围内。 她卷起舆图:“不必再探,后面只随我走。” 众人刚跟上她要出去,最后两名弓卫返回,下了沟壑。 其中一人又低又急地报:“夫人,关口又有兵马派出,刚在十里之外的原上与敌军遭遇。” 舜音看着他口型,抢先问:“又败了?” “是,所幸退回关内及时,没大损伤。” “……”她只觉不可思议,刘乾泰首战受挫就更该谨慎,竟又贸然出动,简直愚不可及,想了想,又问,“可知派出来的兵马由何人所领?” 弓卫回:“不知何人所领,但兵马似是出自张佐史所统兵营。” 他们作为弓卫追随穆长洲公干久了,多少能分清哪些兵马出自哪座军营。 之前张君奉领了自鄯州所得的那五千精锐,但后面营中闹过事,因而记得尤其清楚,今日派出的兵马应当就出自那五千精锐之中。 舜音心思一顿,目光转动,这若不是天意,那便是人为了。 毕竟这是凉州,可不是他的肃州,凉州若有一张细密织就的网,那紧握网口的人,此刻就在军司府。 想到此处,舜音便忍不住在想他此刻是何等模样,总觉得下手比她预料得快了些,像是等不了兵权再落于旁人手里了。 心思动着,忽见弓卫们还在等候,她才发现差点走神了,立刻收敛,起身而出。 弓卫们顷刻跟上。 很快一行人避着日光都上了马,马蹄闷响,向北而行…… 穆长洲立在主屋桌前,看着上面铺开的舆图,目光落在北面。 他一贯忙碌,常在房中也要处理事务,这些东西便都放在了房里,今日更甚,在这里已待了有几个时辰。 昌风进门来伺候,看他披着外袍,脸色沉定,到现在都闭门不出,也不敢多言。 “第几日了?”穆长洲忽然开口。 昌风一下明白是在问什么,回道:“第二日了。” 穆长洲点点头,才又问:“城中如何?” 昌风回:“刘都督又吃了败仗,城中人心惶惶,有不少商队都赶着离开了。” 穆长洲冷笑一声:“那也该松动了。” 忽有一名侍从走到了后院门口。 昌风看见,快步过去,听他低低报了几句,又赶紧走回,在主屋门口报:“官署来了消息,总管府已传诸位官员入府中议事去了。” 穆长洲缓缓踱步:“看来还需再等等。” 昌风抬头,看到他脸上竟有一丝不耐之色,更不敢多言。 再没有消息送来。 直至天色昏暗之际,军司府的大门忽被重重拍响。 昌风听见动静,忙去开门,一打开,呼啦啦进来一大群人,全都是凉州官员。 他赶忙见礼,却无人理会。 张君奉带头,进门就喊:“请军司出面,领兵退敌!” 后面官员被带动,都跟着齐声喊:“请军司出面,领兵退敌!” 足足几遍,响彻军司府,廊上才出现人影。 穆长洲缓步而来,身上外袍都还松松披着,一身闲散之态。 张君奉与他眼神一碰,抱拳又喊:“请军司出面!” “怎么?”穆长洲温声问,仿若丝毫不知外面情形。 张君奉上前,当着众人的面,一五一十说出眼下境况—— 刘乾泰自领了兵权,便没有亲自带头出击过,皆交由下面将领行动,自己只动嘴指挥。 这便罢了,首战遭遇敌军先锋,已然受挫,他却认为是凉州兵卒难以为他所用,提出要用原来的鄯州兵马。 张君奉依命将那支精锐调遣给他,然而精锐出击,照样受挫。 还是多亏了胡孛儿的骑兵营及时在关内接应,才没有大损伤。 在场官员听了都皱眉,凉州毕竟不是他肃州都督的大本营,却是在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所系,又是堂堂河西十四州首府,接连两战两败,却连敌军虚实都没摸到,实在叫人质疑他能力。 眼下已是颜面无存,若是助长了敌军气焰,大军压来,岂非更是失策。 穆长洲听完不语。 刘乾泰此人作战不行,疑心却很重,早料到他首战失利就会将责任推到凉州兵卒身上。 他既然盯着自己得到的两处甘州军马场,就一定也盯着自己曾经得到的鄯州精锐,所以此番会提出用鄯州精锐也是预料之中。 移交兵权时,就想到了各种结果,这不过是其中一种。 张君奉按计划行事,一切配合刘乾泰,派去的精锐将士里还有人贬低了一通凉州兵卒,自信战力远胜凉州其他兵马,此战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乾泰败了首战,正急于证明自己,得到他们,又觉有了希望,难免轻敌冒进,如今再度失利,都是必然。 胡孛儿的接应,自然也是一早的安排。 “请军司表态。”张君奉又道。 一众官员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穆长洲才叹口气,遗憾般道:“料想是一时失手,何不再等等呢?” 一名官员急道:“军司,万万不可再等了,接连两次失利,城中人心惶惶,今日总管府召我等商议,已有将士来冒死请命了!” 穆长洲不紧不慢问:“请什么命?” 张君奉特地凑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数个时辰前,总管府议事,议到一半,忽有一名将士前来冒死请命,称刘乾泰领兵无方,且丝毫不体恤凉州军士,下级将士们不服,已不愿跟随他,要请总管出面亲自领兵,声称凉州兵马只听命总管一人,绝不听从他人。 心尖意 第48节 然而总管头疾顽固,难以亲自领兵,此时终于有官员提出,还是请军司出面。 穆长洲终于问:“总管府如何说?” “总管并未反对。”张君奉说完,就差没露笑了,还好收住了。 “军司治下兵马忠心耿耿,为凉州立下汗马功劳,自然该继续由军司领兵!”已有官员忍不住出声。 其余官员纷纷附和。 穆长洲拢一下身上外袍,他在围场那两日不是白待的,连着两晚纵酒饮乐,其实都是就可能会有的情形在交代排布。 最后一晚,他有意无意嘱咐了一句——他日若有变动,要表忠心也要表于总管,而非他。 这样反而对他有利。 这些将士虽官阶低微,却都是这些年来他亲手提拔,对他的话历来言听计从。 “军司?”众人仍在等着他表态。 穆长洲却走开几步,低声问了昌风一句:“第几日了?” 昌风一愣,明明先前已问过,竟又问了,但还是回:“第二日。”说完紧接一句,“再有几个时辰就第三日了。” 穆长洲掀眼看了看暗沉下来的天色,那应当正好…… 又一日过去,风呼啸过旷野,天蓝云微。 日光到了今日出奇的强烈,似要将人晒蜕一层皮。 舜音正藏身于暗处。 一行人都分散在她四周隐藏,只因此刻逢上了一队敌兵。 并不多,不到百人,携带弯刀的一队骑兵,也许是连日赢了气势正骄,直奔西面关口方向而去。 好在他们一路专走偏僻暗处,此地又草长过腰、地势不平,才容易及时隐藏。 舜音蹲在草中,腹中忽而一抽,才想起自己今日还没吃过东西,眼中看见敌兵已远不见踪迹,又竖指感受了一下风向,确定不会送出自己这里的动静,才从怀中取出牛皮纸,拿了里面的一块军粮塞入口中。 费力嚼着,艰难咽了下去,也只吃了一块肉干,她就再不动弹。 身侧一名弓卫递来水囊,她没接,出于谨慎,也为节省时间,一路查探而来她连东西都少吃,更别说饮水。 确定四周再无动静,她才起身,示意弓卫们跟上,快步走去藏马处,踩镫上去,带头上路。 一路往北,直达那队敌兵后方,终于到了那块舆图上她点到的地方。 舜音勒马停在一片断土坡下,下了马背,踏上坡地,半蹲在一棵半枯的树木旁,遥遥望出。 后方弓卫们都持弓以待,为她掩护。 远处隐隐约约的一片白色圆顶,是毡房,但显然也是营帐。 舜音连日奔波,一路找到这里,总算没找错,转头看了看四周,细细记下地形和位置。 他们的营地大概还会变动,但这一带足够隐蔽,应当不会超出这片范围。 她又扫视一遍那片毡房,渺小如点的兵卒在其间走动,偶有一两队人马进出,看规模,大概万余人。 方位与大致人数都已掌握,只还未探明对方主帅。 她却已不能再近前,再耽误就容易误时,约定好的三日,过了时辰,只怕关口处就难以进入了。 舜音抿一下唇,只能这样,刚要离开,却见那片毡房中又出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扛了大旗。 大风吹拂,旗杆上一个醒目的金色狼头标志,是西突厥的狼头纛,之下却系了多条长带,颜色艳丽又如蛇妖异,在风里张扬飞舞,不觉威武,只觉可怖。 舜音目光忽而凝在那里,这一幕她见过,多年前就见过。 “夫人,”一名弓卫低低提醒,“该退了。” 舜音目光仍看着那里,突兀的金色狼头耸立,烈日里一炫,刺得她眼角都疼。 直到弓卫又低唤一声,她陡然回神,一下想起了什么:“两侧定有他们兵马,快走!” 众人闻言一惊,立即后退。 一行人飞快上马,纵马奔出,才片刻,两侧就来了马蹄声。 舜音只听见右侧声响,看了一眼,未见到人影,凭这张扬蹄声就能断定来的是敌兵,全如她所言。 她顿时抿紧唇,更快远离。 午后日斜,已经几个时辰过去。 往西直去百里外的一片深草之中,藏着一行摁马蹲伏的身影。 舜音一路飞奔到了这里,急喘未停,藏到此刻,看看天色,心底渐沉。 那两侧而出的敌兵竟然一路巡来,还在附近盘桓。 不多时,左右弓卫脸色变了,个个握紧了手中弓箭。 舜音隐约听见了接近的马蹄声,心头扯紧,一手摸着腰间,那里藏着她的匕首。 时间如沙流逝,接近的马蹄声如在数着拍子,越来越近。 舜音稳着呼吸,目光扫向一侧。 身侧弓卫接到她示意,手中张弓,准备万不得已时就引箭射出,移开他们注意。 “嗒”的一声,又一声马蹄响。 下一瞬,蓦然一声尖利笛啸,如冲长空,尖锐刺耳。 舜音一把捂住左耳,紧跟着就忍着不适抬头,这里怎会有这样的笛啸? 左右弓卫也面面相觑,这是他们自己的示警声。 外面那些马蹄声似被吸引,一下远了。 舜音放下左手,低声道:“现在就走!” 众人引马而起,翻身而上。 舜音带头,一扯缰绳,往西南方疾驰而出。 是去关口的方向,但很快她又停了。 众人跟停,急切催促:“夫人快走!” 舜音喘着气问:“刚才笛啸声在哪个方向?” 一名弓卫指了个方向,正南向,离关口尚有距离。 舜音扯了缰绳:“去那里!” 往南而行,疾驰不停,连马都快力竭。 后方突又来了马蹄声。 “夫人先入关要紧!他们往这里来了!”弓卫在喊。 舜音拧眉:“直接走!” 这笛啸声不可能来得没有理由,与平日急促不同,倒像是指引。 也许是胡孛儿受命安排也未可知。 身下的马越奔越快,忽而一嘶,如受惊吓,往前扑倒。 舜音立时跟着摔倒,余光扫到马蹄边射来了一箭,细短轻便,是敌兵的箭。 她左肩吃痛,难以起身,身后弓卫已纷纷上前围护。 敌兵的马蹄声在迫近,伴随着呼喝。 被发现了。 舜音极力要爬起来,手撑着地面,忽感大地在隐隐振动,沙土在眼前地面一跳一跳,越来越急,仿佛有什么在接近,声势震荡。 敌兵已近至百步,却又忽然转向。 弓卫想起军司命令,顾不上避讳,趁机快走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扶她起身。 舜音终于奋力爬上马背:“走!” 一行人几乎是不管不顾地狂奔而出,直扑南向。 自无际旷野里奔过,那阵震荡终于到了,如利风卷至,自右侧横插而入,拦于他们身后。 舜音自马上回头,看见一阵弥漫的尘烟。 尘烟越来越浓,在渐暮的天光里如幕帐拉出,随之是乌泱泱的一阵玄甲骑兵队伍。 大风吹过,一杆大旗遥遥竖起,旗面招展,上面赫然一个清晰的“穆”字。 舜音顿时一停,才知来的是谁。 第四十三章 暮色越重, 风越大。 骑兵如潮水而至,然而实际上只有一营,只是横向而来, 才势如铺天盖地。 是胡孛儿所领的骑兵营,他跨着马, 快速奔往大旗所在处, 老远就喊:“军司!人已返回!” 穆长洲身披玄甲, 领兵在前,已经策马回身,远远看到了一行人马的身影。 弓卫们护卫严密,正中间的那道纤柔身影几乎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但已经够了, 至少人还好好的。 一小队骑兵分出,快速赶去接应他们离开。 紧跟着一行人就往后撤离,那道身影在眼中一闪而过,极其配合地赶往后方规避。 只有一名弓卫脱离其中,朝这里迅速奔来。 穆长洲抓着缰绳的手指稍稍松了松, 刚才若是晚来一刻, 不知会是何等境况。 他沉着眼,转头看向刚刚那群敌兵离去的方向。 心尖意 第49节 “军司,”打马奔来的弓卫报, “敌兵两队人马,自两侧合拢一路巡查在后,又追击至此,早已孤军深入,此刻必往后撤, 可赶往北面十五里外,再往东横切, 拦断其后方!” 穆长洲一听就知道是谁让他来传的话,眼神更沉,这时候竟还顾着送来情报,真不知该不该夸她,但已立即看向身侧:“照办。” 胡孛儿在旁抱拳,马上挥手领了半营人马,匆匆赶往十五里外的后方去拦截。 穆长洲一手持弓,一手振缰:“其余人随我追击。” 骑兵营即刻出动,人马精神,迅疾如风。 才两刻不到,前方就出现了敌兵踪迹。毕竟一路深入此地,这两队敌兵已有疲态,一被发现便就被紧紧黏住,甩脱不开。 大概刚才就以为是凉州大军已至,此刻又发现反被追击,敌兵慌乱之态顿显,奔逃的队形竟松散起来,回击射来的箭也无一精准。 穆长洲一挥手,后方一列骑兵顿时分于两侧,持弓搭箭,乱射向对方。 敌兵为躲箭雨,只能愈发散开。 穆长洲手又一挥,第二列骑兵已手持马槊直冲而上…… 等到这支敌兵队伍奔逃至十五里外,人数已折损了近一半。 未及再遁,快马赶来拦截的胡孛儿已领着队伍直直往东横切而来。 此处地势两坡夹对,横切之后就如同包围,残余的敌兵顿时犹如困兽入笼。 穆长洲策马踏上一侧高坡,甚至没有亲自动手,就已看着这行人马一个不剩地被解决。 胡孛儿快马奔来,顾不得一头的汗,张嘴就笑:“军司一来就胜!非得气死那姓刘的!今日真是占了先机,如同开了天眼嘿!” 穆长洲说:“一击即走,即刻返回。” 没等答话,他就扯了缰绳回身,纵马而去。 直往正南向,侧对关口,扎着凉州军营。 接应的骑兵带路到这里,纷纷退离。 舜音打马入营,一路奔回的急喘尚未平复,自马背上下来,只觉左肩沉痛,半边身躯都似已无法动弹,但忍着没有表露。 弓卫一路护卫,自是明白她此刻需要休息,左右两人连忙抬手,请她入正中营帐。 舜音往前,一眼发现是中军大帐,但她似乎也只能进这里,缓步走了进去。 刚入帐中,胜雨的声音自帐门口传来:“夫人!” 舜音回头,诧异问:“你怎么来了?” 胜雨也穿着圆领袍,做男装打扮,向她见礼:“军司昨夜披甲领军,特地命我随行,我方知是要来伺候夫人。” 舜音没想到他连这个都顾及到了,看一眼身上,连着三日衣不解带,身上的圆领袍早已脏污不堪,此刻想必形容狼狈,身上又隐隐作痛,连话也不想说。 胜雨看了看她模样,没有多问,匆匆出去张罗。 不多时,她就端着盆热水返回:“请夫人梳洗。” 舜音近前问:“这几日城中如何?” 胜雨去将营门拉上,回头绞了湿帕子递来:“城中前两日乱得很,直到军司领军,才安稳了。” 舜音腹诽,自然都是他所谋了,难怪这么快就拿回兵权了。但今日多亏他及时赶到,那面穆字大旗又竖起,不就是她眼下要的。 想起那幕,她眼光轻动,左肩忽的一痛,才回神,一手接过帕子,避着左肩,忍耐着说:“为我拿点药来。” 眼见胜雨就要问,她还不想弄得人人都知道她刚涉险而回,添一句:“我担心自己有哪里碰着擦着,你给我取盒药来备着。” 胜雨这才赶紧出去取药了。 营中一直算得上安静。 舜音自己勉强梳洗了一番,又勉强吃了些东西,坐在帐中休整许久,先前那一番惊险才似全然平复了。 不知不觉暮色已重,帐中的光都已暗了许多,天就快黑了。 身侧小案上放着胜雨送入的一只扁圆小盒,里面是军中治跌打损伤的药膏,还有一身带来给她换的衣裳。她刚要去拿,外面传来了快马奔入声。 “军司首战得胜!快回报入城!”胡孛儿的大嗓门在嚷,语气得意,几乎要传遍全营。 舜音立即起身,还没到营帐门口,听见了又低又沉的声音:“没事不要来打扰。” 几声沉沉脚步响,营帐门帘被一掀,颀长身影走入。 进来的瞬间,穆长洲的眼睛就盯着她,一手将拿着的长弓竖在帐门边。 舜音看他身上披了玄甲,却没戴盔帽,似乎匆忙间就出发了,也不知先前出现是不是特地去接应自己的。 穆长洲目光已在她身上打量一圈,忽然说:“主将已回,斥候没有要报的?” 舜音觉得他声音比在外面说话时还沉,隐隐的还带着一丝不悦,拎拎神,自怀中取出那份舆图,右手一抬,搭在一旁木架上,“唰”一下展开。她手指在北面一块地方圈一下,说:“这里是他们营地所在。” 穆长洲只站着,扫了一眼,没有接话。 舜音说:“约有万余人。” 他仍没开口。 她又说:“是西突厥的处木昆部。” 这句语气微冷,穆长洲目光落在她脸上。 舜音蹙眉,到底有没有听她报,转身说:“报完了,其余详细自会再说。” 穆长洲走近,一直走到她面前:“其他的呢?你差点涉险,就没什么要报的了?” 舜音忍着左肩上的不适,声音放轻:“涉险也值得,现在一切已如之前规划,占了先机,你不出则已,一出即胜,对比刘乾泰,如此天差地别,才会在城中百姓心中树立起空前威望,你也就无可取代了。”这不就是她提前出来的原因。 穆长洲盯着她:“看来人太聪明了也不好。” 舜音顿时看他一眼,觉得他今日情绪不佳,连首胜也没有笑意,淡了脸色:“算了,不说了。” 穆长洲看她转身要走,伸手拦她,正好握在她左肩。 舜音顿时吃痛,“嘶”了一声,一下让开。 穆长洲手悬在那里,眼神变了:“受伤了?”紧跟着就扫到了一旁小案上的药,又看她。 舜音皱眉说:“没事。” 穆长洲不语,一把握住她右臂,手指直接挑开了她圆领系扣。 舜音一愣,紧跟着颈边一凉,是他的手直接拉开了她衣襟,左肩顿时暴露在外,她目光瞥去,不觉眼上一跳。 那半边肩膀都已高高肿起,红紫淤血,连着她白生生的脖颈,突兀得扎眼。 她自己都没想到有这般严重,找话一样说:“已很好了,自马上摔下,至少没有摔断手脚。” 穆长洲冷笑一声,像是被气的:“那音娘可真是厉害。” 舜音听他口气,只觉气闷,想要拉上衣裳:“没事,我已习惯了。”封家倒了六年,她也独居了多年,还有什么不习惯的。 但没能拉上去,穆长洲的手拉着她衣襟,扣在她胳膊上,脸色沉沉地看着她,她莫名就合住了唇。 “没有什么习惯。”他忽然说,“下次别再让我看见你这样回来。” 语气依旧能说温雅,只脸色沉肃得不像他了。舜音避开他眼神,淡淡回:“那穆二哥就最好再无这般境地了。” 穆长洲看着她脸,才三天,她整个人都像是瘦了一圈,下颌尖了,脸上发白,眼下青灰。他顿时缓了脸色,还没忘了她弄成这样,获益的是自己,目光再落在那片肩头,抓着她手搭上自己胳膊,声已低了:“抓着。” 舜音回头看他,没明白,这样坦着肩头在他眼前,颈边都已变热,手想抽回来。 穆长洲按住她那只手,另一手拿了那只扁圆的药盒,打开取了药在掌中,忽然一下抹上她左肩。 顿时吃痛,舜音的手一把抓在他胳膊上,才明白他意思,痛成这样,总要抓点什么缓解。她紧着眉,脸上更白,胸口阵阵起伏,抿着唇才没出声。 穆长洲盯着她,手又一推,推开淤血。 舜音愈发吃痛,抓着他紧实的小臂,手指太用力,陡然一错,往前倾身,一下撞入他胸膛,贴着坚硬的玄甲,几乎伏在他肩头,低低说:“不用了。” 穆长洲已一手按住她,另一手拢着她左肩:“为何不用,不想好了?” 舜音立即抬头,对上他脸。 穆长洲与她目光一撞,在周遭黯淡光亮中看到她额间有汗,眼眸黑亮如浸水雾,那片肩头的红似已染到了她颈边,就在他怀中一口一口喘息。 他眉眼微动,一根弦悬在心底绷了三日,直到此刻,骤然一松,霍然低头贴了上去。 唇忽被堵住,舜音一下忘了痛,呼吸霎时变地更急。 穆长洲在碾她的唇,一下比一下用力,手还按在她左肩上,却已变轻,甚至像在抚。 她右耳边嗡嗡作响,快换不过气,胸前挤压着他身上玄甲,一半热,一半凉,唇上却越来越热,都快隐隐生疼。 他像是故意,气息渐重,滚热地拂在她脸颊颈侧。 舜音不自觉仰头,双唇忽被一挤,陡然碰到什么,浑身一震,才反应过来是他的舌。 穆长洲似也一顿,稍稍退开,呼吸粗沉,目光在她唇上一扫,眸光微动,如食髓知味,薄唇猛又覆上,一用力,舌挤了进来。 舜音顿时心口紧跳,一阵一阵急如鼓擂,贴着他的胸膛,仿佛也能听见他的,唇被挤开,自己的下唇在揉着他的上唇,他又自下往上,含到她上唇,时重时浅,如在描画。 外面有兵卒齐整走过的脚步声响,不远不近。 穆长洲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打算。 直至她唇又被一抵,牙关一松,缠到他舌尖,呼吸几乎一窒,左肩被他的手抚过,又痛又麻,直麻到了脊背。 他才终于松开她唇,头低着,手在她左肩揉抹,薄唇忽而贴去她右耳边,喘气沉沉:“待此间事了,你我是否也该定下吉日了?” 耳边轰然一声,舜音刚换口气,颈边又似更热了。 第四十四章 军营中诸多不便, 时常马嘶兵动,毫无私密可言。 中军大帐却拉着帐门闭了许久,以至于晚上胜雨来伺候时, 悄悄看了舜音好几眼。 天已黑透,帐中点亮了灯火。 舜音坐在行军榻上, 身上那件脏污的圆领袍早已褪去, 为方便只搭着件干净的外衫, 唇边和耳后到现在都还红艳艳的。 “夫人回来时就看着疲惫,现在定是又累了,还是早些安置。”胜雨近前说。 舜音回神,可能是刚才走神被她当成累了, 点头说:“知道了。” 心尖意 第50节 话刚说完,帐门厚帘被掀开,穆长洲走了回来。 舜音瞥他一眼,他先前离去,现在回来已卸了玄甲, 脸上和手上都带着层湿气, 大概是去清洗了一番。 胜雨见他回来,立即垂首退了出去。 穆长洲走近, 手指直接伸入她外衫, 挑起她中衣领口,去看她左肩。 舜音想起那里之前被他揉抚了许久,药膏都似全被揉了进去,抬手拢一下:“不必看,没那么痛了。” 穆长洲不知她是不是逞强, 但见瘀血确实散了一些,才收回手, 目光扫过她仍红着的唇,又转过她颈边,看她眼下青灰在灯火里像是更深了,俯下身,手在她身下的行军榻上拍一下:“睡吧,就睡这里。” 舜音转眼扫视四下,这里只一张行军榻可以睡,就是她现在坐着的地方,偏偏又窄小,看着也仅能睡下一人。 穆长洲像是看穿了她眼神,薄唇轻轻一扯:“你现在的肩膀碰不得,自己睡这里,我还要去交代军情。” 说完顿一下,他身俯着,头一偏就离近她脸,压低了声:“吉日都要定了,我还会急在这一时半刻不成?” 舜音下意识去看他,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脸,看着他直起身,在眼前转身出去了。 顿时又想起先前他那句问话,当时她已忘了该说什么,只顾着换气。 直到他贴着她右耳,又说一句:“不说话便当你答应了。”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外面隐隐传来胡孛儿的嚷嚷:“军司可算有笑了,得了首胜本就该高兴!” 舜音侧身躺去行军榻上,小心避开左肩,刚好右耳被硬枕遮住,动静也听不见了。 她暗自舒一口气,定定心,在心底说一句:没什么,本就是夫妻间该做的事。 当初是认定他娶自己并不情愿,要识趣,才避开了圆房吉日,如今他既然想……那也是应该的。 只是心跳莫名的有点快,她按一下心口,闭上眼,不想了。 天亮得很早,大概是因为军营里时刻都有人走动,显得很早。 舜音睁开眼时,营帐中还昏暗着,一片茫茫青白色,外面却像是已在忙碌,时不时就有一些响动。 她坐起身,听见外面隐约有兵卒在禀报什么。 穆长洲在帐外接了一句:“嗯,稍后再报。”他已早起了。 舜音忽然看见身侧多了一张行军榻,不知是何时搬来的,但一看就知道是谁睡的,转眼去看帐门,门帘掀开,穆长洲走了回来。 他身上已穿好了玄甲,走近时有微微铁甲击撞轻响,一步一声,眼睛看着她,又扫了眼她左肩:“你起早了。”在外奔波三日肯定辛苦,本是想让她多睡片刻才早早出去,没想到她还是早醒了。 舜音睡了一觉也不觉疲惫了,问:“要行动了?” 穆长洲点头:“先机已有,不尽早行动,岂不浪费你这三日了。” 舜音没说什么,心里却也是这么想的,手指拢了拢身上外衫。 穆长洲走近,站在她身前,俯身拉起她外衫左袖,一手握住她左臂,说:“伸进来。” 舜音怔一下,才察觉他这是在给自己穿衣,一时都没顾上动。 他已直接握着她左臂送入袖中:“眼下也就只有我知道你此处受伤,总不能让旁人来。” 舜音的左臂抬起,连到左肩还有点痛,但他说话的功夫就已替她套好了衣袖,手指握着她的手臂,眼神似还在看她反应。她右手握住领口,轻声说:“好了,后面我自己可以了。” 外面已有兵卒来请:“军司,准备好了!” 穆长洲仍看着她脸,没见她露出痛色,才松开手站直,转身去取了木架上悬着的舆图,在手中一卷,往外走。 舜音抬眼看去,他停在帐门边招了下手。 胜雨紧跟着就进来伺候,他又回头看她一眼,才放下门帘走了。 营中一支一支队伍正牵马往外,到营地外列阵上马,皆是骑兵。 并非昨日的骑兵,这支兵马由穆长洲亲手挑选,有凉州精锐,也有自鄯州精锐中择选出的一部分,整合之后训练至今,今日方要派上用场,一共也不过才两千人。 胡孛儿打马从营中匆匆奔出,络腮胡须上都挂着没干的水珠:“军司这是打算一战毙敌?” 兵卒牵马送至,穆长洲将舆图纳入怀中,接过缰绳,翻身而上,知道他还不清楚自己已掌握先机,舜音的能力也不能暴露,否则便会连带牵扯出她先前为中原做的事,沉声说:“能一战毙敌,自然最好。” 胡孛儿抹一下胡须,先前连败,他觉得憋屈,昨日才扬眉吐气:“昨日那个报信的弓卫当赏,也不知跟着夫人做什么去了,还能带回消息,今日再来些敌方的消息就好了!”话到此处一停,他瞅瞅穆长洲,只因知晓他脾气,不该多嘴的不要多问。 穆长洲一笑:“该赏谁我自然会赏。” 胡孛儿见他有笑才放心,仔细想想,自打昨日夫人返回,他笑容就多了。 穆长洲打马在前,扫视过一遍队伍,回头问:“都按我昨晚吩咐安排好了?” 胡孛儿回:“都好了!佐史那里也已安排过了。” 穆长洲点头,看一眼天色。 舜音由胜雨伺候着穿好了下裙,梳洗完毕,走出中军大帐时,天上尚未露出朝阳踪迹。 营外骑兵却已整肃待发了。 她转头找了找,刚看到穆长洲在马上的身影,他已先一步看到她,打马返回营内,到了帐门边,摆一下手。 左右退开,他自马上稍稍俯身:“料想你还有话说。” 舜音就是出来再说详细的,扫视过左右,放低声:“处木昆部惯来阴险,常于四周分布兵马,要直捣其大营,还是要留意。” 穆长洲看着她冷淡的眉眼,想起她昨日说起这一部落时语气也冷,靠直觉判断,低声问:“你对他们熟悉?” 舜音说:“不算熟悉,但知道一些。” 穆长洲觉得她脸色更淡了,却也看不出什么,在马背上坐直。 日未升,风已更烈,正是出发的好时候。 胡孛儿已自营外看来。 穆长洲面色冷肃,一思既定,低头说:“若有不对,及时后撤,但要迂回绕至关口,不要直行。” 舜音点头,目光上下打量他,虽然早已接受他是凉州行军司马的事实,昨日也亲眼见了他身披玄甲,但今日见他直接领军,似才彻底剥离了年少时他那文人模样。 穆长洲与她对视一眼,一扯缰绳,打马出营,带军往前。 舜音看着他背影远去,直到被风吹过的尘烟弥漫遮住,才收回目光,低头握住袖中手指。 能不能一举而成,就看今日了…… 天阴风大,日头始终没有升起,四野之中苍茫一片。 一片白色圆顶的毡房在视野里显露,离得太远,犹如原中一丛一丛人畜无害的白野花。 胡孛儿扒着块大石朝那里远远看了一阵,扭头急匆匆上马赶回后方队伍:“军司,神了!真在此处!”他两眼都要放光。 穆长洲收起舆图:“领你营中骑兵在后压阵,待我先锋过后再入。” “是。”胡孛儿搓手,已急不可耐要去立功了。 穆长洲一言不发地看着天,一手持弓,一手抓住缰绳,如在等天时突降。 胡孛儿连同身后队伍已不自觉静默,连马都未发出一声嘶鸣。 蓦然又是一阵东南大风吹来,呼啸席卷着自身后往北面漫卷。 穆长洲扬手一挥,缰绳一振,策马而出。 身后骑兵队伍顷刻跟上,顺风出动,携沙带尘,直冲往前。 阴沉沉的天际似与远处的山岭相接,近处的旷野却在震动,玄甲如潮水奔袭而来,快过疾风,割裂天际,直指敌营。 那片白色毡房里顿时动静四起,似有无数人在奔走,匆忙应对。 当先一阵箭雨,随风送入敌营大帐,披头散发的敌兵们来不及准备,有的甲胄不全就已持兵至营门处抵挡。 迎接他们的是迎头一箭,力透穿心,中间一名敌兵被穿胸而过,倒地不起,顿现缺口。 其余敌兵震惊前视,看到为首而至的人玄甲策马、手握长弓的一道身影,就已大骇出声。 但已晚了,穆长洲收弓,身后骑兵随他自缺口踏马破入,手中马槊亮出,尖刃反射冽冽寒光…… 营地被踏破,胡孛儿率自己营中骑兵冲扫而来,跨马直奔敌方大帐,挥刀劈帐而入,很快又气急败坏地出来:“不见狼头纛!狗贼头子跑了!” 穆长洲策马至营地后方,看见一片缺口,快马踏过的痕迹明显,往缺口后方看,虽有路却狭窄,不是逃生的好去处,反而留了如此明显的痕迹,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从这里逃了。 他持弓环视四周,在嘈杂中分辨着动静,忽而下令:“撤出严戒。” 胡孛儿闻言一愣,当即高呼,传令四周:“快撤!严戒!” 两边忽来阵阵马蹄声响,有兵马在往此处合拢而来。 穆长洲纵马出了敌营,左右各望一眼,扫到了左侧竖起的狼头纛,原来往后逃是假,往侧面逃再回击是真。 确实如舜音所言,阴险,且常于四周分布兵马…… 已是午后,天依旧阴沉。 舜音坐在营中,隐约听见了有快马返回。 刚抬头去看,胜雨快步自帐门外走入,到她右侧,凑近小声耳语了几句。 快马返回的是斥候,营中留了两名副将镇守,大概是提前得了军司吩咐,副将吩咐将斥候带回的消息也送至夫人知晓,说是发现一支敌兵天亮时就往关口方向去骚扰,眼下正往南向而来。 舜音拧眉思索,昨日敌方两队兵马折损,应该没有活口传回穆长洲已领兵的消息,所以这支兵马一早出动,先往关口,又往附近而来,多半是有意骚扰,以探虚实。 只是他们不知眼下凉州的骑兵精锐已直往其大本营而去了。 她又想了想,当机立断起身:“即刻就走。” 胜雨忙去为她备马。 营中定是早有准备,舜音出去时,发现那两名副将已在指挥兵卒拔营。 弓卫们很快朝她身边聚集过来,牵着马,携弓带刀,料想也是一早安排好的。 胜雨牵了匹白马送来。 舜音看了一眼,她的骝马经那一摔也受了伤,暂时骑不得了,抓住缰绳坐上马背,扶一下隐隐作痛的左肩,当先打马出营。 按照穆长洲的话,迂回绕行往关口而去,没有直行。 他将营帐故意扎在此处,避开了关口方向,也是有意避开敌方一股一股的骚扰,此时刚好有时间绕路。 还没多远,竟听见了隐隐而来的马蹄声。 一名弓卫快马奔去观望,又迅速折返,跟上舜音的马,急声报:“夫人,是敌兵,已寻到附近了!” 心尖意 第51节 没想到不仅阴险,搜寻起来也有些本事。舜音回头看看后方营地,两名副将已领兵赶出,拦在后方,准备应敌。 她稳一下神,吩咐弓卫:“再去探一下。” 弓卫又奔出,很快再返回,却道:“他们似在往回赶。”风声里,原本接近的马蹄声确实像是远了一些。舜音扭头看去,莫非他们知道自己营地被袭了? 下一瞬,忽来一阵大喊:“军司被围!军司被围了!” 舜音愕然远望,来的是一名报信的兵卒,拖着尘烟自北而来,人尚远,喊声却高,手中还挥舞着示警的令旗。 那些将要远去的敌兵似乎也注意到了,马蹄声不再远去,反而又往此处接近而来。 胜雨打马跟着舜音,催促说:“夫人快走。” 两名副将也在远处挥手示意夫人先走,他们领着兵卒,已抽出了横刀。 舜音握着缰绳,忽而对一名弓卫道:“让他们尽量拖住这支兵马,不管消息是不是真的,都不能让这支队伍回援。” 弓卫连忙打马去与两名副将传话。 敌兵已近,显露了身影,正往此冲来。 舜音策马回避:“往关口。” 穆长洲疾驰在往回的路上,身后先锋骑兵几乎毫无损伤,追随他一路至此。 胡孛儿领着一营骑兵在后压阵。 后方紧跟着的却是之前涌出的敌方伏兵,那杆狼头纛还能看见。 往南又奔几里,地势不平,他忽而勒马。 身后骑兵训练有素,顿时跟停。 紧随不放的追兵已迫近,一里,五百步,百步…… 穆长洲手一挥,两侧突然涌出更多骑兵,直扑后方敌阵。 张君奉打马冲至,老远就笑:“等到此刻,军司可算将人引来了!” 穆长洲要一战制胜,自然不会留有余地,让他们在此埋伏,本为接应,现在却派上了用场。 胡孛儿正冒火,当即带头杀向了狼头纛。 这一下措手不及,后方敌兵要仓皇后退,却又被围,气势大减。 穆长洲收弓看向张君奉:“你来时营地处如何?” 张君奉道:“有一队敌兵去关口了,大概听到消息会回援,不过此处传了假消息过去,他们一定以为军司被围,不会回援了。” 穆长洲闻言皱眉,又扫一眼前方战场,狼头纛已倒,却不见主将,领头的敌将看装束不过是副将,下令说:“速战速决。”说完策马转向,准备结束即回…… 营地附近,两方兵马已兵戎相接。 敌兵千人,杀来的气势竟很盛。 然而营中人马充足,仍将他们稳稳拖住了。 舜音往关口方向奔去,并不算快,是还要留意后方情形,现在还能远远听见厮杀喊声。 渐远喊声渐弱,不多时,似乎突然平息了。 她边往前边沉着心想,莫非营中人马没拖住他们?随即又想,难道他真的被围了? 有马蹄声在接近,蹄急如飞。 舜音心中一紧,当即疾驰,身后的弓卫们却齐齐唤了她一声:“夫人!” 她未能顾及,直到已快临近关下,回过头,赫然瞥见奔来的熟悉身影。 穆长洲快马而至,直到她跟前,一下勒住马。 舜音也急急勒马,险些不稳,被他一手扶住腰身。 他手已改为揽,若非隔着匹马,几乎已要将她抱上自己马背,胸膛阵阵起伏。 舜音右肩抵着他肩,看着他脸,突然明白为何刚才的喊声平息了,喘口气问:“胜了?” 穆长洲目光扫视她身上,松一口气,看入她双眼:“有音娘在,岂能不胜?” 第四十五章 次日天刚微亮, 关城之上,已有守军在眺望。 不多时,一支队伍踏马归来, 当中一杆“穆”字大旗迎风招展,即便此刻天色黯淡, 也分外招眼。 城头守军顿时振奋, 连忙下去, 开启关城迎接。 昨日傍晚已有传令兵一路快马扬旗而来,传入捷报。等到此刻,终于等到先锋队伍返回。 待队伍到了关城之下,方见是军司亲自跨马在前领队。 守军们齐齐抱拳恭迎, 却见他毫不停顿,直接入了关内。 队伍中还有个罩着宽大黑锦披风、戴着帷帽的身影,垂着头,左右后方都是弓卫和骑兵,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在这暗暗天光里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就这么过去了。 守军们想,指不定是军司此战抓获的俘虏呢…… 自关城回城, 颇有距离, 到北城门外时已是日上三竿。 得知军司返回,守城官连忙开城放行。 一入城,便是一片喧腾之声,城中如在庆祝,四处欢声笑语。 不用想, 快马消息必定早也一路送入了城内。 北城门附近的大路上有一名青衫官员领着随从在等候,见到先头队伍已返, 匆匆近前见礼:“恭贺军司大捷!总管命令在此迎接,请军司入总管府亲见!” 穆长洲勒住马,瞥了一眼身后,舜音整个人被他宽大的披风罩着,到现在也没抬过头,此刻已去了后方,几乎被骑兵和弓卫围得密不透风。 在路上走动越久,越容易被外人发现她身影。他有意无意往前一步,又遮挡了一层:“可容先行回府,携夫人同往?” 官员立时笑了:“军司请便,军司请便。” 穆长洲继续往前,到前方岔路处,抬手一停,回头低声说:“你先回。” 后方的舜音仍未抬头,立即扯马一拐,领着弓卫一行入了巷道,直回军司府。 穆长洲看她顺利走远,才带领骑兵先锋继续往前,返回平时的营地。 一路走僻静道路,终于顺利回到了军司府。 进了府门,舜音总算揭去帷帽,解下披风。 她此行是悄悄出去,越少人知道越好,穆长洲才会将她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先行返回。 昨日会合时已临近关城,天也将晚,便就地扎营休整了一晚,以防敌兵部落仍有残余作祟。 至今早,他们回关入城前,胡孛儿和张君奉都还带着人在关外清肃。 但已然尘埃落定了。 胜雨匆匆跟了过来,她本就健壮英气,身上的圆领男装在身上毫无破绽,简直与男子无异,这一路都没引来什么目光,提醒说:“夫人还需入总管府,快请梳洗。” 舜音点头,按理说她此刻就在府中待着才对,自然不该是这般模样,赶紧去了后院。 她刚走开没多久,穆长洲就回来了。 城中大道上满是百姓,一路围视张望先锋队伍,他挑了个时机,让一名骑兵副将带人出城回营,自己避开大道赶了回来。 昌风立时来迎,为他解甲:“恭贺军司旗开得胜!” 穆长洲张着手臂问:“夫人呢?” 昌风回:“听说要入总管府,已入后院梳洗。” 穆长洲说:“不必着急,多等两个时辰也没事,让夫人休整好再说。” 昌风诧异,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让总管府等夫人这种话…… 舜音养成了习惯,需要伺候的事少之又少,通常都是自己梳洗。 只是这回左肩有伤,沐浴清洗多耗了些时候。 待胜雨来为她装扮更衣,又是好一番费时。 还好,走出房门时,又是平常模样了,高腰襦裙飘逸轻束,乌发层层如云挽髻,谁也看不出她刚从何处回来。 胜雨跟在她右侧道:“夫人前两日实在凶险,今后可千万小心。” 这军司府的人惯来纪律严明,从不多嘴,舜音也是头一回听她说这种话,料想此番战场凶险,她也受了些惊,随口说:“嗯,是该小心……” 胜雨忽而退走了。 舜音转头,穆长洲走了过来,束袍冠发,长身凛凛,先前战场上带回的尘沙血气似也都洗去了。 一路走近时就在看她,到了跟前,他忽然问:“抹过药了?” 舜音立即反应过来是说左肩的药,点头说:“抹了。”沐浴完便自己抹了,还费了些事。 穆长洲启唇,想说什么,又算了,笑一下:“音娘如今真是万事不靠人。”说完往前出后院。 “……”舜音心想又来话里有话了,盯着他走出去一截,才缓步跟上。 如同真是从府中被接出来的一般,她乘车,他跨马,一同前往总管府。 城中依旧喧闹,直到总管府那道巍峨大门外面,都能听见动静。 舜音下了车,看向一旁,穆长洲自马上下来,也看来一眼。 彼此没说什么,但眼神明了,此局终究还是赢了。 总管府的侍从早已等候在府门口,恭请军司与夫人入府,今日的腰躬得比平日要弯的多。 到府中宽敞的议事厅前,一群官员正好自厅内出来,见到穆长洲,纷纷抬手见礼—— “军司一出就胜,两日退敌,实乃天资英伟!” “军司扬我河西之威啊!” 穆长洲抬手还礼,温和端雅:“诸位谬赞,是总管统领有方。” 官员们纷纷道是,笑声一片。 心尖意 第52节 穆长洲越过众人往里走,舜音跟着他乖顺还礼,又乖顺入内。 厅中不止一人,上方主座上坐着总管和刘氏,下方左侧站着刘乾泰,他身上竟披着锁甲,看着倒更像是刚从战场上返回的那个。 舜音迅速扫了对方一眼,瞥见右侧穆长洲似也朝那里看了一眼,垂下头,随他向上方见礼。 “快,赐座!”总管立即道。如上次见面一样,他身着紫底胡袍,只额头上裹了条布帕,大约是头疾又犯了,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军司辛苦,此战若没你在,怕是要拖下去了。” 刘氏身上胡衣领口饰翠,今日颇显华贵郑重,在旁带笑附和:“是,多亏军司。” 两张胡椅搬来,穆长洲并未落座,舜音自然也跟他一起站着。 “凉州乃河西之本,岂敢不尽力。”他温声说,“全赖总管信任。” 总管额间笑出褶皱,只是点头。 穆长洲身姿闲雅直立,并未往下多言,只需听他们开口。 毕竟打压一说,谁也没挑明。他不直言自己对权势的索求,总管府也不直言要压制他的索求。 之前去请他再领兵权时,特地让张君奉牵头引官员们前往,就已是总管府在示好,便算是揭过打压那一出了,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刘氏堆着笑问:“军司此番一战即毕,详细如何?” 穆长洲回:“敌军皆出自西突厥左厢五部之一的处木昆部,敌方俘虏、辎重,所获颇多,皆已在押回路上,只贼首先遁,但副将被擒,招认主将乃其首领。” 舜音垂首听着,默默记在心里。 “好,好。”总管一手扶着额上布帕,点头夸赞,忽而指一下舜音,“你看看,你可是嫁了凉州的大英雄了。” 舜音看到他口型,心中微动,不禁往旁看一眼,却见穆长洲嘴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竟有些嘲讽之意,默默收回目光,心想他还不乐意被夸不成? 穆长洲忽又施施然见礼:“未能擒获主将,还请总管责罚。” 总管道:“你已立下大功,哪有责罚之理,应当重赏。”说着停顿,似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兵马之权自该由你统领,甘州两处军马场也继续由你管辖,周边三州兵马皆归你统调,城中防务尽由你督领。” 舜音目光悄悄扫上去,这不算重赏,不过是原样奉还,可能还是之前那么多官员在此商议出来的结果,但已够了。 穆长洲抱拳,语气平静:“谢总管。” 舜音眼角余光忽而瞥见刘氏动了一下,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似颇有些难耐一般,目光一转,又看见她脸色不佳,像是比总管还在意这样的“重赏”一般。 刘乾泰在旁一直杵着,此刻忽而走出一步,抱拳说:“军司厉害,可喜可贺。” 舜音站在左侧,离他更近,发现他突然走近,下意识瞥了眼他细眉细眼的脸,只觉他脸色不好,大约是强作风度。 穆长洲也走出一步,不露痕迹地就将她挡了大半,抱拳回:“刘都督也劳苦功高。” 总管像是早已不悦,冲刘乾泰一摆手:“你先出去吧。” 刘乾泰面色难看,勉强带笑回了声“是”,扭身就走。 舜音腰后忽被伸来的手一带,往旁一步,身侧刘乾泰已快步走过,还好那锁甲没擦到她左肩。 穆长洲不动声色松开她腰后的手,又面向上首。 总管脸色又和善起来:“不必管他,此战那部落多半是图财,一败之后,定会很快来求和了。”话题便扯开了。 刘氏眼见亲侄子被赶出去,倒还稳着笑:“是,少不得还要劳烦军司。” 穆长洲从头到尾回话多于说话,此刻也一样:“为总管和凉州效力,自当尽心。” 半个时辰后,终于从总管府里出来。 已有一行侍从鱼贯而出,往军司府中送去佳肴美宴,并绸缎金银,皆是临告退前,总管又嘱咐的赏赐。 舜音坐在马车中,一手掀起窗格帘布,往外看,穆长洲坐在马上,似有所感,转头朝窗格看来。 被他幽沉的目光一碰,她嘴唇动了动:恭喜。 穆长洲刚才在总管府里彻底收回权柄时都没有笑意,此刻竟莫名想笑,但转眼见路上两边皆是人,还是收敛了。 舜音早已听到路上喧嚣的人声,目光往外瞥了几眼,全是冲着穆长洲的,没来由地想,阎会真和陆正念说不定也在其中。 越想越远,她心道,可能还会多出更多类似的姑娘…… 忽来一匹快马,马上的人拦在车前报:“军司,东城门外有人闹事!” 马车一停,舜音收心,右耳靠窗听着。 穆长洲问:“闹事何须来报?” 来人回:“那人扬言是秦州官员,非要入城来见军司。” 舜音听到秦州二字就已掀起帘布,穆长洲朝她这里看了一眼,下令说:“去东城门。” 车马不停,即刻赶往东城门处,到达时已过午间,烈日偏斜在空。 舜音从车上下来,看见东城门处有兵卒守着,除了寥寥过路旅人,没什么百姓,城门外却像是人更多,一队守军已横栏在那里。 穆长洲将马缰抛给左右,向她递来一眼,往外走。 舜音立即跟上他,快步走出城门。 横栏的守军即刻让开,她不自觉抢先一步,走到了穆长洲前面,一眼就看到跨马而来的人,身着绛色衣袍,腰佩横刀,一张脸俊秀带气。 舜音陡然见到他,先是一喜,继而满心诧异:“无疾?” 来的竟是封无疾本人。 封无疾立刻看到了她,飞快下马走近:“阿姊!”刚说话,眼就要红了,他一把抓住她衣袖,“可算又见到你了!” 舜音暂且顾不上情绪,推着他走出去很远,才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封无疾站在她右侧,看看那些守军,小声回:“上次收到你信我便想来了,多亏圣人给了晋升,也才有了空闲。当初送嫁时就说好要来的,拖到今日我都嫌晚了!” 舜音说:“那你闹这么大动静?” 封无疾低语:“自然要闹,我这般闹,才是对中原官员不好随意进入凉州的情形一无所知,否则岂不是暴露你我互通消息之事?” 舜音往后瞥一眼,心想你装得是像,可偏偏在他面前装,他什么都知道…… 封无疾这一路来得不易,自打入了河西地界,一路都是询问盘查,前面的会州还说让他过了也入不得凉州。现在终于见到舜音,他才松了心,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阿姊过得好不好?我前日听说凉州有敌来犯,匆忙赶路,生怕你有险。” “没事。”舜音心想来得真巧,早晚半分都碰不上。 封无疾声又压低:“你上次在信中竟说嫁给了穆二哥,我委实吓了一跳,此番是不得不亲自过来了。” 舜音还道他怎么在回信中丝毫未提,原来早就打算来了。 封无疾皱眉:“怎会是穆二哥?”话到此处,忽见那些守军都退回了城中,只剩一人立于舜音身后,远离这里一截,他扫去一眼,只觉对方身姿英伟挺俊,看着陌生,也不知是哪位凉州官员,低低道,“算了,先不说那些,至少他是文人出身,应会对你礼数周到、软言软语……” 那人依然远远站在舜音身后,封无疾嫌碍眼,多看他一眼,又看一眼,突然瞪大了眼睛,抬声说:“你、你是穆二哥?” 穆长洲站到此时,才冲他点头:“多年未见,无疾长大了许多。” “……”封无疾话都说不出来了。 舜音默默看一眼身后,早料到会是这样,礼数周到、软言软语,哪还与他有关…… 自东城门处回到军司府,天都快黑了。 府中侍从奔走忙碌,只因多了一位客人。 穆长洲下马,朝昌风招手,低声吩咐,让他入总管府报,就说夫人亲弟来探亲,并非有官事而来。 舜音从车上下来,跟到他身侧,轻声问:“可会麻烦?” 穆长洲低声说:“亏他来的是时候,如今这不算什么难事。” 毕竟如今权柄已经收回。 封无疾跟着入了府门,打量四下,又看看穆长洲,脸色有些复杂,像是不知该说什么,只远远站着。 穆长洲转身先行:“不必拘束。” 舜音回头看弟弟一眼,真没见他这般拘束过,转身说:“往里说话。” 封无疾跟上她,像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说。 直到后院门外,胜雨领着几个侍女出来,见到有客到此,顿时止步。 穆长洲停在院门口说:“夫人亲弟不是外人,与夫人在院中叙话无妨。” 胜雨赶紧领人退去。 正是亮灯时间,后院里东屋与主屋一边一处,灯火通明。 封无疾没往里走太远,只跟上走廊,眼见阿姊在前,停在东屋外面等他,而未去主屋,远远往东屋窗内一扫,似还有床榻,忽觉不对,忍不住道:“你们……” 穆长洲和舜音齐齐回头。 封无疾目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你们……竟分房?” “……”舜音一愣,才意识到将这给忘了,脸上不觉微热,暗自找着理由。 身侧一暗,穆长洲走近她身侧:“你阿姊前些时候出去观风物……”他语气沉缓,替她找了理由,“肩上不慎落了些伤,我怕碰到她伤处,才特地叫人分了间屋子出来。” 封无疾立即转了注意:“阿姊伤哪里了?” 舜音看一眼穆长洲:“左肩一点小伤。” 穆长洲目光落在她脸上:“是小伤,很快就好了,自然很快就住一处了。” 舜音迎上他黑沉沉的眸光,心口一跳,心想狡猾,低低接一句:“嗯。” 第四十六章 封无疾这趟来连个随从都没带, 只身前来,没有半点官员样。 来的时候倒是一肚子话要说的模样,不想被那分房的事一打岔, 最后什么也没说成。 不过来的确实巧,至少总管府赏赐的佳瑶美宴派上了用场, 刚好为他接风洗尘了。 他来后什么要求也没提, 只在军司府里待着, 每日就在舜音跟前说说话,连府门边都没迈出去过。 一连几日,连胜雨都觉得稀奇,早上去东屋里伺候时说:“封郎君今日早起, 又只在府中待着。” 舜音心知他是谨慎,顶着个中原官员的身份,想要随处走动是没可能了,干脆也就这般待着,问道:“城中这几日如何?” 胜雨回:“城中很热闹, 听说明日还会有庆贺战胜的庆典, 这两日正适合出去。” 舜音往外走:“我去找他。” 心尖意 第53节 走出东屋房门,她先朝主屋看了一眼, 那里门开着。穆长洲肯定在忙, 如今他收回了兵权,送入的军务又多了,大约一清早起身时就在处理了。 她没多看,转头出了后院。 封无疾住的离后院不远,早起无事, 正在屋前空地上练刀。 舜音过去时,刚好看他收了最后一式, 点评说:“比以往精进不少。” 早年在封家,父亲和大哥也总练刀练枪,她见得多了,自然懂一些。 封无疾擦着头上的汗过来:“穆二哥平日练不练这些?” 舜音摇头:“我没见他练过。” 封无疾思忖道:“他变化这般大,又任了武职,不可能不下苦功,瞧他那身形,说不定功夫都下在了暗处。” 舜音问:“怎么,你还想与他比试一番不成?” 封无疾立即摇手,一副抗拒样。 舜音忽觉他古怪,这几日也没见他与穆长洲走近,暂且没提,问他:“你打算就这般闷着?” 封无疾叹气:“我自有数,见你都好就够了。” 他是不想给他阿姊添麻烦,如今中原与凉州是这么个情形,说都说不清楚,只在府中待着好了。 舜音想了想:“领府上人跟着,在城中街上走走无妨,你来探亲,只在府上才惹人奇怪,岂非欲盖弥彰?” 封无疾一愣,心想也是,立即点头:“那我去换身衣服来。” 舜音往府门外去,嘱咐胜雨准备车马。 不多时,封无疾就出来,换了身水绿衣袍,正衬出他年轻意气。 舜音站在大门前,笑了下:“还真有晋升校尉的模样了。” 封无疾跟着笑:“阿姊高兴就好。” 舜音是觉努力已有回报,便证明她做的事有了进展,带笑走下台阶,刚好眼前来了一行兵马。 是胡孛儿和张君奉,二人身上甲胄未退,显然从关外赶回不久。 见到舜音,二人抱拳见礼,离得不远不近,实在是被她回敬多了,习惯了保持距离。 “来请军司前往清查战利俘虏。”张君奉道。 胡孛儿眼尖,已瞧见舜音身旁的封无疾,嚷道:“哟,这不是封郎君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凉州了!” 封无疾早看到他,想起送嫁时的情形还不悦,拂袖不做理会。 胡孛儿自觉无趣,挠挠胡须,眼瞅着舜音在场,也不敢说什么,可不想再被噎了,忽而扭头看向府门。 舜音跟着看过去,就见穆长洲走了出来。 他身上袍衫收束,护臂紧绑,一出来就看着她:“要出门?” 舜音说:“只在城中转转。” 穆长洲走近:“应当顺路,可以一同前往。” 话音未落,封无疾竟后退了一步,忙道:“穆二哥忙吧,我与阿姊只转转,不必陪同。”说完扯一下舜音衣袖,示意她上车。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回头说:“你既有事,还是先忙吧。” 穆长洲停住,看一眼封无疾,他来了几日都没怎么在自己眼前出现过,终日只黏着舜音一人,脸上却也没什么表露:“那待我回程时再说。”说完走去自己马旁,翻身上了马背,又在舜音身上看一眼,才朝胡张二人招手,往前走了。 胡孛儿和张君奉立即上马,领着人跟上他。 走出去一段,胡孛儿才怪异道:“方才那封郎君是怎么了?” 穆长洲眼神略沉,答非所问:“以后客气些,他已是朝中昭武校尉了。” 胡孛儿诧异:“嗯?” 张君奉也惊讶,回头看了一眼舜音,又看向穆长洲,低低说:“没想到啊……” 没想到这落魄到底的封家,竟有起色了? 眼见一行人走远,舜音才问:“你方才做什么?” 封无疾张张嘴,想说什么,摸一下鼻尖,又改了口:“没什么,就是觉得他变化太大了,不只是模样变了,整个人都变了,就像是从一个本分文人变……” “坏了。”舜音接话。 封无疾转头看看两边:“你们是夫妻,这话可是你说的。” 舜音打量他,来时就觉得他像有话说,也不知是不是感觉错了,转身说:“算了,先走吧。” 凉州城里果然很热闹,毕竟一战既定,百姓们正当振奋。 车马都停在城中最繁华的大街上,胜雨领着随从,远远跟着夫人姐弟在街上闲走。 封无疾边走边感慨,当真是繁华不下长安,又听城中百姓谈论军司如何两日退敌,更觉不可思议。 若非亲自来这一趟,他绝对要以为当初的穆二郎换人了。 街头有一处在卖小玩意的摊点,最上面堆了五颜六色的一堆彩石子,上面还刻画了不同纹样,摆在一起,如同棋子。 封无疾经过,连忙拽住舜音衣袖,小声说:“阿姊快看,早年我们在家中也玩过这个,当时族兄弟们一起,好似排兵布阵一般。” 舜音停下,也记了起来,幼年时胡乱玩闹,却也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学到了东西。 后来她父亲又开始探索传递消息的门路,告诉他们,明面战场之后,尚有另一片暗处战场,藏于人后,以窥先机…… 封无疾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起来:“论这些,还是阿姊厉害,我不一样,小时候总被大哥训……”话到此处陡然一顿,他看看舜音。 舜音脸色已淡,想起英年早逝的大哥,没有言语。 封无疾后悔说这个了,连忙推她进一旁门中:“不走了,进去歇歇。” 旁边是家酒肆,此刻时候已经不早,没什么客人,刚好安静。 封无疾在僻静角落里坐下,只要了茶点,专拣舜音喜爱的清淡口味挑选,在这一角,正好方便说话。 他低声说:“我早想说了,一路走来发现凉州情形并不明显,阿姊能传给我那些,一定很冒风险。” 即便僻静,他也将话说得半明半暗,是说凉州军情不明显。 舜音心想自然不明显,谁都能见到那还叫什么军情,低声回:“也不算太冒风险。”总不能说她已与穆长洲绑在一处,这里面还有他的功劳…… 封无疾担忧低语:“若实在危险还是算了。” 舜音正色:“不能算了。”她淡了口气,声音极轻,“封家的事不能就此算了。” 封无疾看到她脸色,闭了嘴,知道那是她过不去的坎。 沉默片刻,他忽又想起一茬,凑近问:“对了,阿姊可认识宋国公之子?” 舜音顿了下才想起那名字:“虞晋卿?” “对,就是虞晋卿。”封无疾端着茶盏奇怪,“以往与他并无交情,他上次来巡边,去了秦州,竟与我转达了母亲在长安的近况,还说会替我们多照顾母亲。” 舜音回想那人模样,也觉奇怪,思索一下说:“我看他也能相处,只是非亲非故,没必要受其恩惠,你与之来往多注意就是了。” 封无疾点点头。 忽觉有视线落在这里,他扭头就见一个身着胡衣的姑娘盯着这里,忍不住问:“那姑娘是在看你,还是在看我?” 舜音顺着他目光看去,认了出来,是阎会真,坐在另一头更靠里的地方,身后跟着一两个随从,似乎是刚来的,先前没看到。 舜音本想点个头,算作招呼,不妨她忽然起身,走了过来。 直到跟前,她开口道:“刚才在外面见到夫人,我便跟来了。夫人是一个人来的?军司可有同行?” 封无疾在旁皱眉,这不还有一个人吗? 舜音说:“我与舍弟同来,军司没有同行。” 阎会真瞅了一眼封无疾,接着问:“那军司可会过来?” 舜音摇头:“应当不会吧。” 阎会真像是要说什么,脸色有些失望,扭头说:“那夫人安坐吧,不打扰了。” 封无疾盯着她坐了回去,对舜音道:“她方才来,一共与阿姊说了三句话。” 舜音说:“你数这个做什么?” 他接着道:“有两句都在问穆二哥。” 舜音牵一下嘴角,他还挺细心。 封无疾盯着那边:“这般明显,我看她定是对穆二哥有意了。” 这确实是个直来直去的姑娘,也难怪会被他看出来。舜音低声说:“那是当地豪族阎家之女阎会真,兴许是有事。” 封无疾压声凑到她耳边:“不管那什么真,你与穆二哥已成婚,他就是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叫别人钻了空子,否则千里迢迢嫁来却过得不好,叫我如何放心!” 舜音眼神一动,什么叫“他就是再怎么样”? 封无疾还未往下再说,却见阎会真又朝这里看了一眼,皱眉说了句:“可恨……” 他只听见个大概就已不满,问:“阿姊听到了?” 舜音左耳对着那边,毫无所觉:“什么?” 封无疾已经有气,他最受不得别人说他阿姊,何况还当他面说。 胜雨忽然自外走入:“夫人,军司返回了,经过此处,说要接夫人一同回府。” 舜音意外:“接我?” 忽而想起他临走前说待他回程再说,竟然回程就来了,刚刚可还在人家面前说他不会来…… 刚想说“不必了”,胜雨已催:“夫人快请吧,军司在等。” 阎会真似乎听到了,一下起了身。 封无疾推一下舜音胳膊:“阿姊先回,我有事,稍后就来。” 舜音莫名其妙看他一眼,眼见胜雨在催,只好起身走了出去。 车都已引到店外了,穆长洲打马在旁,只身返回,没带一人,看她出来,朝车看去一眼,示意她上车。 舜音看他两眼,想问突然来接她做什么,看看路上都是人,还是没说,登上了车。 等她掀起窗格帘布,朝酒肆里看去,居然看见封无疾直直朝阎会真那里走去了。 心尖意 第54节 阎会真确实想出去见军司,却见面前来了个男子,正是军司夫人那位弟弟,不禁停住。 封无疾一走近就道:“你莫非对我阿姊不满?” 阎会真一愣,反问:“我对她有何不满?” “没有不满你方才说可恨?” 阎会真没料到被他听见了,低声说:“你懂什么,就是挑不出不满才可恨。” 封无疾没听清,压着声说:“我阿姊与你们军司情投意合、恩爱美满,你若有事就找我,我为你传,不必找我阿姊,更不必找你们军司;没事更好,不必找了。” 阎会真脸一下燥红,环顾左右,还好四下没什么人:“你、你什么人,我为何要找你?” 封无疾不高不低道:“昭武校尉封无疾,我只与你私下说这些,你心知肚明就好。” 他琢磨着姑娘家脸皮薄,两句话还不就明白了。他也不高兴着呢,也就念在她阿姊孤身一人在此,到底要给本地势力三分薄面,否则何必把话说得这么客气! 阎会真双眼瞪大一圈,哪遇过这种事:“你……” 封无疾接:“你无事就早些回去吧。” “我……” “我也只说到这里了。”说完他还抱拳见了一礼,转头走了。 阎会真脸已气到红透,瞪着他出了门,愣是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车马返回军司府。 舜音走入后院时,右耳听见身后脚步声渐渐清晰,往后看一眼,穆长洲跟了上来。 “他怎么回事?”他忽然问。 舜音一停:“什么?” 穆长洲走近:“无疾似在避着我。” 舜音自己也觉得古怪,随口说:“没事。” 穆长洲声沉着:“他再这样下去,我岂非连你面都难见了。” 舜音下意识看他。 穆长洲迎上她视线,伸手在她腰上一推,入了东屋。 舜音一愣,就见他将门合上,人被他一手带着,直到软榻前,又被摁着肩一坐。 他自衣襟间摸出一只扁圆的小盒,是伤药,垂眼看着她:“伤如何了?” 根本没等她回答,他已伸手过来,挑开她衣襟。 左肩顿时露了出来,舜音手拢一下,语气略急:“我这几日都上过药了。” 那片左肩已消肿,看来是好好上了药,几日下来淤血散尽,只剩了一小片青紫。穆长洲看了一遍,手指掀开圆盒,低声说:“音娘万事不靠人,我总得礼数周全。” 舜音顿时掀眼看他,就知道他早把封无疾的话给听去了。 蓦地肩上一痛,他手已推了上来。 舜音皱眉,伤势虽比之前好了许多,但他力道太重了,还是疼。 那只手在她肩头一下一下地重揉,常年拉弓的手,早已不再有文人的细腻,掌心指腹微糙,每一下过去,都似要在她肩上带出一阵轻颤。他另一只手按在她背后,仿佛不让她逃一般。 又是一下,她吃痛,人往前一倾,一下撞到他身上,侧脸正贴在他腰腹间,只觉贴到一片紧实,立时身一顿,呼吸又快又急。 他也顿住了,似低了头,声音就在她头顶:“最后这点,揉开就好了。” 舜音右耳里被他声音撞入,沉甸甸的,抿住唇不做声。 穆长洲低着头,看着她靠在自己身上,耳边到颈后都一片红,手上不觉放轻,那片肩头滑腻,被他的手推揉过去,变成一片艳红。 远远的传来了说话声,封无疾在问:“我阿姊呢?” 胜雨回:“应在房中。” 舜音才赶忙坐正,低声说:“好了,真好了。” 穆长洲竟笑了一声,手仍又揉了一遍,才终于从她肩头拿开。 封无疾就在后院门口,好一会儿,才看到他阿姊快步出来,一手还拉着衣裳,奇怪问:“阿姊这么早回房了?” 舜音眼神四下一看,遮掩说:“没什么,我还没问你,你跑去找阎会真做什么?” 封无疾低声道:“阿姊也知道,当初我们在长安,多少也受过别人白眼,这种外人要钻空子的事我可不让。” 舜音不想回忆那些,蹙眉说:“说那些做什么。” 封无疾“哼”一声:“也就那混账番头我懒得理,就她,根本不是我对手。” 第四十七章 关外人马全回, 战事彻底平定,凉州城中已然恢复了原样,只大街之上热闹未停。 到了次日, 更为热闹,连军司府里都能听见城中的喧闹声。 临近傍晚, 舜音对着妆奁铜镜, 一手揭开衣领, 看了看左肩。 已经不疼了,力道重也有力道重的好处,只是太重了,肩头到现在都残留着他手上力道, 抚过时还微麻。 外面,胜雨在隔着门高声唤:“夫人,该出门了!” 舜音赶紧整理好衣裳,起身出去。 今日城中有庆贺战胜的庆典,她本不想凑热闹, 只是为了带封无疾出去走动, 才打算出门。 一出去,她习惯般先看了眼主屋。 胜雨看见她眼神, 禀报说:“今日庆典由官署安排, 军司已被官署请去宴饮,临走前特地留了话,说照旧会等着夫人的。” “……”舜音瞬间想起昨日他说连见她面都难了,这话留得也太故意了。 封无疾正在府门外等候着,很快看到他阿姊出来, 忙迎上去。 舜音走近时说:“今日可别再与人较劲了。”是说他去找阎会真的事。 封无疾昨日回来就已被她说过一次,都无奈她怎么对人家要钻空子也不心急, 撇了撇嘴:“知道了。” 天将擦黑,城中大街正当喧腾,四下灯火明亮,亮若白昼。 穆长洲身上袍衫整肃,信步自官署中走出,身后跟着胡孛儿和张君奉,还有一串的官员,皆是赶来向他道贺的。 “军司威名振赫,今日庆典也是为你所办,理应留下多饮几杯。”有官员挽留说。 穆长洲向来不喜官场逢迎,却又对这些游刃有余,伸手牵了自己的马缰,话说得不冷不热:“此战不是我一人之功,岂能我独贺?诸位请便,我先行返回了。” 官员们都道他是谦虚,这是在说将士们也劳苦功高啊,只好抬手礼送。 穆长洲翻身上了马,朝张君奉和胡孛儿递去一眼。 二人会意,反身留下,替他与这些官员继续宴饮,互相对了个眼色—— 军司近来好似很惦念府上,一无事就回去了。 穆长洲扯马返回,身后紧跟着几个弓卫随行。 本已往僻静道路而去,他想了想,忽而摆手,遣退了弓卫,马缰一扯,转向往大街上而去。 大街之上人满为患,道路两侧都是围观典礼的百姓。 封无疾寻了个人稍少的地方站定,小心护着舜音,凑近说:“阿姊若觉不适,回去也行,也不是非得看这些。” 舜音抬手捂了一下右耳,每逢这种嘈杂环境总有些不舒服,但还能忍耐,轻声回:“你难得来一趟,多看两眼,只当多了解一些这里情形,也未尝不好。” 封无疾这才扭头去看大街。 街上乐音阵阵,一队胡人牵着骆驼而来,上面坐着好几个乐人,有的吹奏胡笳,有的击打小鼓。 胡乐欢快悠扬,后方紧跟而来一群旋转舞动的胡姬,抬手晃脖,裙摆翻飞。 近处又有胡人在喷烟戏蛇,不时惹出阵阵惊呼。 乐声、笑声、吵闹声,拍手叫好声,混成一片,到处都是走动的人,放眼望去尽是胡衣,说话都夹杂许多胡音。 封无疾回头,皱着眉小声说:“虽说是丝路要道,胡汉混杂,可汉衣者少之又少,都很难看出还是国中之地了。” 舜音看见他口型,立即摇头。 封无疾闭了嘴,自然知道这种话不能乱说。 身侧似有人走近,舜音余光瞥见一道身着胡衣的女子身影,扭头看去,意外道:“阎姑娘?” 来的是阎会真。如昨日一样,她只带了一两个随从,像是刚从不远处挤过来的,一只手还在抚着衣摆。 封无疾一转头看到了她,顿时站直,防备一般,但随即就见舜音朝他看来,想起了她的交代,只好忍住了,一双眼在阎会真身上扫来扫去。 阎会真瞥他一眼,开口说:“我是特地来找夫人的,可否借一步说话?” 四周太吵,舜音只能读她口型,转头见一旁有个巷口,朝她示意,先走了过去。 阎会真又瞥一眼封无疾,跟入了巷口。 封无疾只能走过去拦在巷口,背朝里,脸朝外,替她们隔开杂人。 巷中灯火暗了许多,也没人经过,正好说话。 舜音问:“找我有事?” 阎会真瞅着封无疾背影,口气不好:“西州快马寄来了封信,要交给军司,我昨日原本想亲手送到军司手上,但有些人口出狂言,竟让我去找他,我偏不遂他愿,今日既又碰上,干脆就交由夫人好了。” 她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舜音接了,看一眼巷口站着的弟弟,低声说:“昨日是他之过。” 封无疾在巷口听见,不自在地晃了一下身,没回头。 阎会真闷声道:“还有些话,我干脆就与夫人直言好了。” 舜音看着她:“什么话?” 阎会真犹豫一下才开口,声更闷了:“想必夫人也听过我们阎氏一族敬重文人,我少时曾见过军司中了进士返回凉州的模样,才仰慕他至今,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舜音眼神微动,没料到她会毫不避讳说这些:“这又何必告诉我?” 心尖意 第55节 阎会真鼓鼓腮:“你是军司夫人,何况……”她想说何况军司对你又不一般,早在围场时就看出来了,他眼里话里都只留意她一人似的。 昨日被封无疾那一番话弄得她头闷心恼,此刻才一股脑倒了出来,说完她就转身:“我走了。”走到巷口,打封无疾身边经过,她特地又“哼”一声,才出去了。 舜音捏着信,跟着走出巷子。 封无疾眼看着阎会真走远的身影,压着声与她说:“少时算什么,少时你还亲口说过与穆二哥不是一路人呢!” 舜音冷不丁被他提起这茬,又想起阎会真的话,竟觉微妙,自己不觉得他当初文人模样有多好,却恰恰是别人的心头好,拎拎神,低声说:“你去送一下她。” 封无疾皱眉,有些不情愿:“不必了吧?” 舜音催:“快去,昨日你已失礼,这回可莫再失礼了。” 封无疾无奈,想想一人做事一人当,也没什么好回避的,还是朝着阎会真离去的方向追去了。 胜雨领着随从跟了过来。 舜音看一眼信,也不知是什么事,已无心再看什么庆典,朝马车处走:“回去吧。” 很快回了府上,终于甩开了一街喧嚣。 舜音下了车,直往后院走,进了院门,看到主屋里灯火亮着,快步过去。 门开着,她走进去,看了一圈,却没见到人。 刚要转身出去,一眼看见挺拔如松的身影缓步迈入了房中,彼此先后只相差了一步。 不是穆长洲是谁。 “你……”她有些诧异,“正好回来?” 穆长洲看着她:“跟着你回来的。” 舜音问:“什么时候跟的?” “你出了那个巷子,与无疾说话的时候。” 舜音才知他竟去了大街上,都怪一路太吵,回来时竟不曾留意。 突然反应过来,她一下看过去,他耳力好又识得唇形,那不是当时说的话都被他听去了? 穆长洲本是特地去街上找她的,一路在半明半暗的街边穿行而过,隔着人群,刚好看见她从巷子里出来,紧跟着就看到了封无疾与她说话的口型。 他挑眉故意问:“怎么?” 舜音眼神动一下,将手里的信递过去,打岔说:“没怎么,我来送东西的。” 穆长洲接了,拆开迅速看了一遍,又合上,似乎并不关心。 舜音忍不住问:“说了什么?” 穆长洲看她一眼,才说:“西州都督来信提醒,总管府派人送信去了边远几州,看似抚慰,实有拉拢之意,也许是为了防范我。他提议我主动与之联结,以免日后再遭压制。” 舜音蹙眉,忽然想起阎氏曾说过他一向关照最远的伊、西、庭三州,又不解:“你已联结他了,还要如何与他联结?” 穆长洲将那封信折了折,随手扔去桌上:“西州都督是回鹘人,想得直接,他说的是更亲密稳固的联结。” 舜音动着心思,本没想透,但想起安排来送信的人是阎会真,突然就明白了:“原来如此。” 亲密又稳固的联结,那就是联姻了。 穆长洲盯着她:“音娘想说的只有这个?” 舜音心想这是在问她意见不成,抿一下唇,缓缓说:“我能说什么?穆二哥已非当初,当时娶我是迫不得已,现在若要再娶个有权势支撑的也不是不可,以你如今权柄,也许总管府也阻止不得了,如此也就势力更固了。” 穆长洲眼神一沉:“确实,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 舜音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意味,淡淡说:“你现在不就想到了。” 穆长洲似笑非笑:“那看来,音娘是打算将我拱手让人了。” 舜音一怔,只觉莫名其妙,这事她夹在里面算什么,尴尬难当,早知还不如不问,抬步就往外走。 穆长洲拦在门口,将门一关,一伸手,拽住了她。 舜音被拉到他面前,抬头对上他脸。 穆长洲垂眼看她:“音娘当初与我不是一路人,至今都不觉与我一路?” 舜音就知道他把那话给听去了,拧起眉,转头避开:“我又没说不帮你了,只要不坏我的事就够了……” 穆长洲被气笑:“那你可真是大方。”话未落,一把扣住她腰。 舜音顿时无处可逃,一下被禁锢在他胸膛前,贴得更紧。 穆长洲低头,直直看入她双眼:“你自己还未成我真正的夫人,倒已想着迎接新人,不如先把自己坐实了。” 舜音忽觉他眼神变了,眸中黑涌,如侵似占,一下会意,心跳如飞,连忙一手撑在他胸口:“吉日……” 穆长洲头更低,鼻尖与她相抵,声音沉沉,一字一句说:“城中大贺,否极泰来。我觉得,今日就是吉日。” 舜音唇被一下堵住,他骤然亲了上来,人被他紧紧搂着,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反应过来时已绕过屏风。 唇被他含着,手也被他握住,他拽着她一只手送到自己腰间,故意用她的手指去勾自己的束带搭扣,一下,两下,“嗒”一声响,束带落了地。 舜音指尖一缩,乱了方寸,唇舌被忽上忽下地揉捻,一下轻,一下重,将要喘不过气,好在他很快就松开了她唇,手却已按到她腰上,忽而一抽。 身上一凉,她外衫滑下,衣襟里却热,是他的手,那只手在她左肩上一揉,紧跟着他低语:“正好,看来伤已不疼了。 舜音肩上微麻,耳后一片滚热,被他话弄得心燥意乱,未等喘口气,人陡然被他打横抱起。 背一下陷入床中,触到的锦被冰凉,刺激她一颤,慌乱中甚至想要坐起。 他长身紧跟着压上,顷刻又将她压回。 舜音一头仰倒,身上更凉,彼此衣裳摩擦落地,簌簌轻响。 屏风挡着烛火,床前晦暗,她青丝已散,在灯火里看见身上的人似也披了层暗影,那道暗影忽而朝她低下了头。 身前一边凉一边热,仿若有火燎过,她难耐地动了一下,紧闭着双唇才能忍受。 他的手在动,做那引火而至的人。 如有一层一层浪潮席卷过来,冲得她头晕脑胀。 直到他猛然压近,她浑身一震,如弦拉紧。 “音娘……”穆长洲唤了她一声,声沉而哑,突兀断了后续。 下一瞬,身沉而至,她恍然失神。 穆长洲势如积蓄已久的一张弓,狠狠扯着她这根弦。 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舜音仓皇张唇,忘了呼吸,很快又咬紧牙关,手胡乱伸出,随手一抓,抓到他背上,摸到几条盘结扭曲的痕迹。 “别碰。”穆长洲沉喘,一边一手抓着她的两只手,紧紧攥着,不让她碰那里,最后按去自己腰间。 手下一片紧实,甚至还有隐约起伏的线,舜音掌心指尖都烫得吓人,不知是他的缘故,还是自己的缘故,呼吸急乱,稳了又稳,毫无章法。 一切都乱了章法,急烈而来的如西北狂风,呼啸而至,漫卷全身。 屏外的灯火似也乱了,在摇,在晃,她迷了眼,看不清,咬住嘴唇,才能忍耐着不出声音。 不知多久,穆长洲终于将她按不稳的双手送到自己颈边。 她一把攀住,如在深水里煎熬将溺。 他已俯身贴近,呼吸重得骇人,声音连人一同撞至,贴在她右耳边问:“现在你我是一路人了?” 第四十八章 不知什么时辰, 房中有了熹微光亮。 床上的人轻轻动了一下,锦被摩挲出一阵细响。 舜音自薄被中探出脸,缓缓睁开眼, 盯着头顶陌生的帷帐,脑中空了一瞬, 继而才想起都发生了什么。 她眼珠一动, 偷看身侧, 没见有人,立即坐起,顿时轻“嘶”一声,一手抚上腰侧, 那里隐隐的疼。 房中似也没人,屏风后却摆好了浴桶,里面袅袅热气升腾,一旁木架上还搭着一套她的衣裙,显然都是刚刚准备好的。 看来胜雨她们都已来过了。 舜音脸上生热, 又扫视一圈, 确定房中没人,才赶紧下了床, 赤着脚走到浴桶边, 力乏身软,手又扶一下腰才站稳,忽而听到了些微动静,连忙坐入水中。 “夫人可是已醒了?”胜雨的声音在外面,刻意抬高了声量, 难得竟像是带了些笑意,“军司吩咐, 不必打扰夫人,请夫人安心沐浴!” 舜音脸上更热,干脆没回,眼睛看到床上,那里已是一片狼藉,薄被拖至床沿,连垂帐一角都已皱了。不是被他压皱的,就是被她扯皱的。 一片凌乱张扬,一看就知道昨晚有多没轻没重。 一想到这般景象都被别人看到了,她就不自在,昨晚情形冲至眼前,身上似也热了。 早就做好准备会有这日,只没想到这一日来时留下的印记如此深刻,昨晚穆长洲简直不知收敛,哪里有平日在外人面前的端雅模样。 她低头只看到胸口一片醒目的红,都是他的作为,连忙用手遮了一下,又牵扯到腰间,一只手伸去揉了揉,想了起来,是他昨晚两手掐着她腰太狠了。 不清楚身上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有痕迹,也不清楚昨夜是何时睡去的,只记得纠缠了许久,直到她都没了力气。 当时他在她耳边问的那句话,她也没能答上来,最后唇边只逸出了一声闷哼…… 舜音心思一停,撩起水拍了拍脸,定定神,才平静了一些。 怎还回想起来了?不能再想。 终于沐浴完,换好衣裳,她只简单挽了发髻,走过去拉开门,至少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外面日头都已高高升起。 胜雨领着侍女等候在外,见她开门,齐齐见礼:“恭喜夫人礼成。” “……”舜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脸上维持着镇定。 胜雨招手,侍女们立即送入朝食。 软甜清糯的胡酪,冒着热气的奶羹,并各式糕点,就快摆满一张小案,被悉数送去席间。 舜音看了一眼:“这么多?” 胜雨带笑回:“都是军司的安排。” 她平常总一板一眼,此刻一直有笑,便让舜音觉得更不自在,偏偏脸上还若无其事:“先出去吧。” 心尖意 第56节 胜雨垂首,领着侍女们赶紧退去了。 人都走了,舜音才坐去案后,确实也饿了,谁被折腾这么久能不饿。 吃东西的时候,她朝房中桌上看了一眼,忽然发现昨晚扔在那里的信已经没了。 她捏着块软糕想,也许他已有决定了,说不定都已回了信,不过她也不想问了,原本就不该问,现在刚与他……就更不适合问了。 饿是饿,但很快就饱了。舜音看一圈这主屋,起身出去。 刚走到门口,迎头撞见走入的身影,顿时一停。 穆长洲自外走入,身上深黛袍衫领口翻折,一身宽松随意,在门边站定,眼睛盯着她。 彼此目光一触,各自轻动。 经过昨夜,再见很难做到全然平静,舜音甚至不自觉扫了一眼他的腰身,那是昨夜与她最贴近的地方,此刻已紧紧束起蹀躞带。 穆长洲看了眼小案上摆着的吃的,似乎也没动多少,看向她:“昨夜耗费了许多体力,怎么不多吃一些?” 舜音耳后刚退去的热度又起,耳边快被这句话弄得嗡嗡作响,眼神晃动,低声回:“你耗费更多,你多吃好了。” 穆长洲看到她眼神,嘴边一牵,低头说:“难不成在音娘眼里,我还是如当初那般文弱,真成外强中干了。” 舜音下意识又看一眼他身上,他显然也一早清洗过,一身神清气爽的,精神好得很。她无言以对,觉得越说越偏,再说下去就没法听了,干脆不答。 穆长洲忽而问:“那姑娘叫什么?” 舜音回神,掀眼看他,才反应过来他在问谁:“阎会真?” 穆长洲点点头,刚知道一般:“我与她不熟,西州都督那封信也不过是私下探一探我口风罢了,连他夫人阎氏都不知此事,这姑娘自己更不知晓,也没必要知晓,信我已处理了。” 舜音默默听着,忽而反应过来他竟是在解释,轻轻说:“与我说什么……” 穆长洲反问:“你是军司夫人,不与你说,与谁说?”他声放低,“到了现在,难道还能不认?” “……”舜音抿唇,名已坐实,说不过他。 穆长洲走近,低着头打量她身上,薄唇一动,似想说什么。 但已有声音横插进来:“阿姊!”是封无疾,就在院中。 舜音看穆长洲一眼,连忙走了出去。 穆长洲只好站直。 封无疾虽能进后院,但本分得很,只在院中站着,面朝着东屋。 舜音走出去,他才注意到,转头朝主屋这里看来,马上走了过来。 “看来阿姊那点小伤已好了,是搬回与穆二哥同住了。” 舜音差点不知该说什么好,就当是这样吧,随口“嗯”一声。 穆长洲自她身后走出来。 封无疾见到他也在,顿时一脸讪讪:“穆二哥……”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冲他点头,自他们身边越过,先出了后院。 封无疾看他走了,才打量舜音:“阿姊今日瞧着有些不同。” 舜音手指不自觉拢一下衣襟,怕被他看出什么,尤其是颈边痕迹:“哪有不同?” “你脸红得厉害。”封无疾说,“可从没见你这样过。” 舜音清清嗓:“你昨晚可有好生将人送回去?” 封无疾一下被问到自己身上,注意力被岔开了:“啊,那是自然。” 舜音问:“这回总没失礼了?” 封无疾一时无言,昨晚他确实送了阎会真,不过一路委实算不上愉快。 就快到阎家附近时,阎会真跨马停下,瞪他说:“你一定得意了,我在你阿姊跟前连少时旧事的私心话都袒露了。” 封无疾不以为意:“少时的事也能当真?你少时仰慕他文人风采算什么,我少时还仰慕那些大将勇武风范!仰慕就仰慕,何分男女,哪里沾得上私心?怕是与我阿姊和他的夫妻情分根本不是一回事,差得远了。” 阎会真被他的话弄得张口结舌,竟找不出话来反驳,最后恨恨指着他说:“要你管!你回去吧,我不用你送了!” 封无疾便原路返回了…… 此时实在不好意思将这不欢而散的实话说出来,他支吾说:“尚可,应当没有失礼……” 舜音也没往下再说,想起方才他见到穆长洲的模样,才问:“你对穆二哥怎么总是回避?” 封无疾看她一眼,像是不知从何说起:“改日再说吧。” 舜音蹙眉。 封无疾见她神情,立即说:“阿姊放心,改日我一定说。” 后院外忽然来了些声响,似是从前院出来,大概是有人来了府上。 舜音隐隐约约听见,转头看去,朝院外走。 封无疾见状,立即跟了过去。 前院里确实来了人,五六个。 舜音走去廊上时看到,发现都是总管府里的侍从,看来颇为郑重,像是带事而来。 五六人齐齐见礼,恭恭敬敬:“军司。” 舜音顺着他们躬身的方向才看见那道黛袍紧束的挺拔身影,穆长洲长身立于院中,刚好被廊柱和花树挡了一半身形。 见完礼,为首的侍从高声道:“总管令,处木昆部战败,西突厥可汗已得知此事,愿亲自赶往关外北原与凉州和谈,此事交由军司全权处置,请军司亲往北原谈判。”说完双手奉上一份手令。 穆长洲接了,展开看了看,合上:“何时动身?” 侍从回:“可汗已启程,军司最好即刻就动身。” 舜音不禁朝他身上看去一眼。 穆长洲似有所感,也看了过来,隔着花树,与她若有似无地对视了一眼。 侍从躬身又道:“其余皆从手令安排,请军司尽早出发。”说完拜了拜,离去了。 五六侍从尽数离去,来得快,去得也快。 穆长洲拿了手令,转身往廊上走来。 封无疾正想感慨这消息到的突然,却见他直直走到自己面前,差点没往后退一步,但见他阿姊在旁,忍住了。 “无疾应可以多待些时日,我会安排张君奉和胡孛儿来府上照应,你之后在此出入走动,不是难事。”穆长洲说完,看一眼舜音,自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封无疾一愣,扭头看他阿姊:“为何说这些,倒像是要留我一人在此一般?” 舜音想了想,觉得他方才眼神似有话说,转身回后院。 昌风从后院出来,像是领了命令,匆匆走动忙碌,准备军司要出行的事宜。 舜音沿着后院廊上走到东屋外,忽有一只手伸来,将她拽了进去。 她一惊,回头看见穆长洲,他揽着她靠在门边,近在眼前。 一看到他接近,舜音顿时呼吸变急,感觉他气息又到了跟前,身形似要与昨晚重叠。 穆长洲特地等在这里,此时才有机会继续打量她,上下看了两遍,问:“莫非很疼?” 舜音掀眼看住他,呼吸更急,低声说:“你连这也要问不成?” 穆长洲想笑,手伸出去,搭在她左肩,一路往下,摸过她手臂,又按到她腰后,缓缓摩挲到她腰侧。 舜音眉头时紧时松,一下按住他手。 他停住:“不让问,也不让我动手试?” “……”舜音只好说,“你自己做的事还用试。” 穆长洲看着她颈边浮出的一抹红,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力重了,昨夜纵情,实难分出轻重。 他手掌按在她腰侧,看出她这里不适,轻轻揉了揉,心想下回得留意些…… 舜音被揉得腰间一阵酸麻,忍不住抬手去勾他的手指。 勾了两下才勾到,穆长洲干脆连她手一并握着,带着她的手继续在她腰上揉过。 她忍耐着低语:“你还要去和谈。” “嗯。”穆长洲说,“所以才更要替你缓一缓。” 舜音缓出口气,抬头看他。 外面,胜雨已领着侍女们来了屋外。 穆长洲才松开她,手自她腰间抽走,站直说:“替夫人准备,此行我携夫人同往。” 第四十九章 出关城往北百里, 即可至北原。 但北原其实很大,还要再往西行一段,才会到达约定好的和谈地点。 和谈郑重, 诸事都要准备,出行却未受耽误, 只因总管府早有安排。 头顶天蓝云微, 旷野风呼凛凛。 凉州一队骑兵持旗幡在前引路, 后方另有一队兵马压阵,中间马上才坐着谈判主官。 舜音头戴帷帽,坐在马背上,迎着烈烈吹来的风, 瞥一眼身侧,此时才低声问:“带我来能做什么?” 穆长洲弓挂马背,腰佩横刀,自马上看来,一手伸入衣襟, 取出总管府那份手令递来:“自己看。” 舜音拿了, 一手掀起帽纱,展开细读, 方知为何。 西突厥可汗于请和书里说自己此行是亲携可敦而来, 照理说汗国之主与王后都来,如此诚意,总管夫妇该亲自出面才是。 奈何总管常年困于头疾,作为战胜方,自然也不必在意失礼, 便将此事交给了主将,只在手令里特地交代, 军司也该携妻同行。 她合上手令,递回去:“难怪。” 穆长洲收回去,嘴边若有似无地一笑,他自然对此安排也很乐意就是了。 心尖意 第57节 舜音是被先前几次出行给弄出习惯了,还以为这次带着她又是有什么事,却原来只是做个陪同,那倒松了些心。 想起离开军司府时,封无疾那挂心的脸,也不知道这两日他自己在凉州待着如何了…… “现在如何了?”穆长洲忽然问。 舜音愣一下,起先没回味过来他在问什么,看到他目光往自己腰上一扫,才会意,是在问她腰还疼不疼,看了看左右,故意说:“不知道。” 穆长洲如受回敬,嘴边又浮出笑意,只好不说了。 风中送来阵阵马蹄声,舜音余光瞥见人马踪迹,回了神,转头看去,另一行人马正从西面往此而来。 和谈队伍停下,穆长洲笑一收,打马而出,看着对方到了眼前。 为首的人三十来岁,发肤皆浅,舜音一下认了出来,居然是那个许久未见的令狐拓,他领着几个兵卒先行到此,后方还跟着大队人马,看来不下千人。 令狐拓早已盯着穆长洲,一张嘴,口气依旧毫不客气:“听闻你一战退敌,如今名声正盛。” 穆长洲说:“怎么,你是特地从甘州赶来道贺的?” 令狐拓冷眼冷语:“奉总管府令,肃州刘都督已被遣返,此行和谈,由我自甘州率兵马来,在此接应。” 大概是他们不合人尽皆知,和谈队伍里都没人敢作声。 舜音暗自意外,刘乾泰被遣返是意料之中,但又何必让令狐拓率兵来接应,转头朝其来处看了一眼,自西而来,料想甘州往北原有条很顺畅的路径,她回头看一眼穆长洲,他却像是毫不意外。 “总管府有心了,凉州不缺兵马,还自甘州调兵相助。”穆长洲似笑非笑,“那你就在此好好接应吧。” 说完他一扯缰绳,转头回了队伍,一手在舜音背后一按,径自带她往前。 令狐拓带领人马停在原处,看着队伍远去,始终没有半丝好脸色。 出去很远,都快看不到令狐拓身影了,舜音才轻语:“怎会安排他来?” 穆长洲声无波澜:“就当是接应好了。” 舜音听他口气,忽觉此行没那么简单了。 头顶一阵嘹亮的鹰鸣,她回了神,远远望出去。 时已进秋,旷野上的草绿也浸了墨般沉了,风更大,吹动草拂,已越来越接近和谈处。 一人快马从前方急奔而至,是凉州派去探路先行的兵卒,直奔到队伍前,向穆长洲见礼。 “军司,刚收到消息,西突厥可汗与可敦往东南向而去,暂时停靠在河西外围,着处木昆部首领与军司于此地谈判首轮。” 队伍顿时停下。 穆长洲问:“他们已准备好了?” “是,处木昆部已在前方和谈处扎帐。” 舜音一听就皱眉,她一向觉得处木昆部行事狡诈,现在临时变动,难免让人觉得古怪。 穆长洲却没说什么,坐在马上一言不发,如在思索,许久,朝她看来,口中说:“继续走。” 舜音与他视线对上,只觉如在提醒,不禁握紧了缰绳,先前心思还放松,此刻又悬紧许多,但想了想,他如今兵权在手,未必没有安排。 不出几里,就看到了一方毡房,只一顶,前后左右皆是空地。 是特地挑选的这无人之处作为和谈地点,处于双方中间,又更近凉州。 那顶毡房的后方有一队处木昆兵马在护卫,皆胡袍辫发,手持弯刀,但离了至少有几十步远。 毡房前面站着几人,在等候迎接。 和谈队伍停下,几人之中立即走出一个胡服辫发、官员模样的男子,朝队伍抬手见汉礼,说一口流利汉话:“请凉州军司下马解兵,双方兵马各自后退一里,入帐和谈。” 穆长洲打马而出,扫视一圈,沉声说:“此战凉州才是胜方,若非念在可汗亲来,就该由你们入凉州跪请求和,你们于此先行安帐,竟还要求我解兵而入?” 官员变了脸色,忙道:“军司见谅,两方和谈,本就该不带兵刃啊!” 舜音不动声色地看着,只觉他们得寸进尺。 穆长洲却不急不缓:“处木昆部首领何在?” “首领正在帐中等候。” 他冷笑一声:“让他自己来与我说。” 官员一惊,匆忙返回,不多时,毡房里就有人走了出来。 舜音立即看了过去。 出来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深眼鹰鼻,发往后梳,长垂辫发,穿翻领胡服、翻口皮靴,右耳穿孔,戴金圆耳环,一身醒目的西突厥贵族装扮。他抬起左手,按胸见礼,汉话说得也算清楚:“处木昆部首领贺舍啜,军司难道是不放心这里?” 舜音看着他,在辨认他身份。 西突厥共分十姓部落,东西厢各五部,每一部的首领都称为“啜”,处木昆部的首领名字,她还是第一次得知。 但这张脸……她细细看着,却很熟悉。 穆长洲说:“要我放心,总要拿出诚意。” 贺舍啜问:“军司想要什么样的诚意?” 穆长洲在马上居高临下说:“我可以让兵马后退,也可以解兵入帐,但若我今日在此涉险,责任皆归处木昆部,届时便以那片闲田作为赔偿,将之彻底归还凉州。” 贺舍啜大惊失色。 别说他,此言一出,就连和谈队伍里不少人都露出了诧色,后方骑兵身下的马都似感受到了,不安地抬蹄刨地。 舜音也惊愕地看了眼穆长洲。 “闲田”并非一块普通闲置田地,而是凉州东北向的一片土地,原属凉州,多年前被吐蕃趁虚而入侵占了去,辗转又落入西突厥手中,此事少说也有十余载,连她都清楚。 这片土地后因双方争夺不下,最终就以闲田处置,哪一方都不得派驻兵马,不做归属,也不许汉民耕种、筑城。 但实际上,西突厥的人却悄然在那里放牧,也就成了河西的一块心病,谁都想将之拿回,毕竟这是曾让河西颜面尽失的往事。 但现在,穆长洲却以此为要求,作为解兵进帐的条件。 舜音甚至觉得,他先前得知临时变动的消息时,就已有了这样的谋划。 贺舍啜板着脸不做声,周围的人也没一点声响,都被这话骇得站不住脚一般。 穆长洲冷冷道:“既不接受,便去将你们可汗请来,按凉州要求,另行设帐和谈。”说罢就要扯缰走人。 贺舍啜竖手阻拦:“且慢!”方才一惊之后,他倒又镇定了,“可以!便依军司所言!” 穆长洲停顿:“首领能做主?” “我今代表我主可汗,自然可以做主。” 穆长洲点头:“好,那立下文书再进帐。” 贺舍啜脸色变了又变,一片铁青,抬手唤:“取纸笔,立文书!” 穆长洲终于从马上下来。 舜音跟着下了马,眼看着几个处木昆兵卒抬来一张细窄长案,在上面铺上厚厚的羊皮纸。 她心思轻转,这样的条件都能答应,要么是真的诚意足够,要么就是觉得立了也无所谓。 笔墨已备,贺舍啜想取笔,却被穆长洲抢了先。 他抬手取了笔,长身立于案前,飞快落笔,洋洋洒洒,一挥而就,搁下笔时说:“以我所写为本,签字落印。” 贺舍啜脸似又青一层,但还是提笔签下了突厥文,自袖中取出金印盖上。 穆长洲回身朝队伍一招手。 队伍里立即去了两名凉州官员,着手誊抄,再请贺舍啜落印,看模样竟隐隐激动。 全部弄好,已近日暮,风声更狂。 入帐前,却还需双方检视。 贺舍啜下令,将毡房门帘掀开,请凉州官员入内查看,又让所有人都出来。 出来的都是女子,只五六个婢女。 凉州官员们查视过毡房后,回来向穆长洲禀报无事,才退去后方。 穆长洲收了原份文书入怀,将马缰交给身后兵卒,解刀递去,吩咐:“刀弓卸去,留马。”说完他空着手,立于帐前,以示自己解了兵器。 兵卒牵着马往后,似是得了个命令。 贺舍啜道:“我知军司携妻来见我国可敦,才带了婢女在此伺候,稍后只我一人与你们夫妇对谈,如此方能安心。但如此一来,也只有我与军司尚有可战之力,我愿请凉州兵马验身,请军司也容我等验身再入。在场婢女,你们也尽可查验,但也请容婢女查验夫人。”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她摘了帷帽,交与随侍,趁机轻微颔首,他才转头说:“可以。” 两名凉州骑兵上前,依次按过贺舍啜全身,退开,确实毫无兵刃。 穆长洲张臂,两名处木昆骑兵也上前,在他周身按过,一样退开,毫无兵刃。 凉州骑兵又走至那几个婢女跟前,那五六个突厥女子竟毫不羞赧畏缩,张开手臂,任由他们按查。 两名骑兵并无多余举动,只按照惯例在她们身上查了一通,就返回了,向穆长洲抱拳,看来也安全。 那几个婢女朝舜音走来,还很懂事,先在旁边拦了一排,挡着他人眼光,才走近一人来查。 舜音抬手,对方在她身上依次按过,手法竟与那些兵卒一样熟悉,她眼神微动,没有表露。 对方的手甚至还在她胸口衣襟抚了一下,才收回,五六个婢女全都退回去了。 贺舍啜放了心,脸上露出笑,抬手作请,带头往里走。 穆长洲一手握着舜音手腕,跟着往内。 双方所带兵马都不多,此时按照约定,各自后退一里。 凉州和谈队伍里的几名官员也一并退去。 只这阵功夫,天便黑了。 帐中果然空荡,也毫无装饰,地上铺着厚毯,其上也就两张小案,一左一右相对而设,看起来确实风险全无。 但舜音从进入的那刻起就察觉穆长洲握她的手腕很紧,心里留了意。 贺舍啜在右侧坐下,请穆长洲居左而坐,以示尊敬。 穆长洲拉着舜音到了左侧,一掀衣摆,坐了下来。 舜音跟着坐下,他到此刻才终于松开手。 贺舍啜拍了拍手,立即进来两个婢女,在帐中点亮灯火,紧跟着又进来两名婢女,送入了装满金杯的酒水。 心尖意 第58节 舜音在对面观察他,忽而朝他衣襟上看了一眼,突厥人不同汉人,更爱金银首饰,男子也佩戴。他身上戴了个项链,除了金饰,却还坠了一小块通透的圆玉,一看就是上好的玉石,才引来了她的注意。 贺舍啜开口说:“早闻军司是儒将,不想今日开口就要闲田,胃口却大。” 穆长洲说:“比不得处木昆,只一部落敢扰凉州,也不知谁的胃口更大。” 贺舍啜脸色要变,又堆起笑:“今日是谈和,不谈那些。” “那首领打算如何赔偿凉州?”穆长洲开门见山,毫不留情面,“毕竟,此战是你们先挑起的。” 贺舍啜的笑有些不痛快:“今夜还长,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舜音直觉这句话不对,不像是和谈该有的言语,忽见帐外又走入了婢女,在继续送菜送酒。 刚才在外面站着时没察觉,现在看她们走动才有所感觉——脚步略沉,步伐阔而不收,这样的感觉,与她见过的习武之人吻合。除了穆长洲,他以文转武,举止留有端雅,才不会那么明显。 可这些婢女很明显,难怪刚才查她的手法都那么熟悉,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婢女,这里也不存在什么和谈。 舜音目光看向身侧,穆长洲已微微沉眼。 都察觉到了这句话不对,此间气氛也不对。 她心思动着,眼见一名婢女走近,手指轻轻拨了一下面前的金杯。 “啪”一声,杯口倾倒,她连忙一让,酒水还是洒上了她衣襟。 婢女立即退开。 贺舍啜看来,怒斥婢女:“怎么伺候的?” 舜音低头致歉:“是我自己不慎,请容我稍作打理。” 穆长洲看她一眼,说:“去吧。” 舜音起身,又道:“我自知规矩,不会出帐,只在帐中清理一下就好。” 贺舍啜听她这么说,似放了心:“那就委屈夫人了。” 婢女递给她一块布帕,赶紧退去。 舜音拿了,转身走去帐中角落,背过身,擦拭衣襟。 穆长洲手指在案头一点,贺舍啜本还盯着舜音,目光顿时被他举动吸引过来。 他说:“今日首领像是与我谈不出什么了。” 贺舍啜笑着举杯:“何不先饮一杯呢?” 只这片刻,舜音已返回,衣襟上酒渍擦过了,好了许多。 穆长洲看来一眼:“好了?” 她点头:“嗯。” 彼此都面色无波。 下一瞬,她手伸出去,指尖忽在他护臂上一勾。 穆长洲身未动,偏眼看来,就见她那只手袖口被她拉起,露出了一截手腕,腕边露出一截细直的手柄,眼神与她一撞,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那是她的匕首。 匕首细直,就是为了便于隐藏。舜音谨慎惯了,今日要和谈就带了,藏于胸口,还在外面裹了层硬布,原本还以为自己是多此一举,甚至不舒服了一路,没想到却恰好防过了那些婢女的查视。 她眼神往下,忽见穆长洲一手抵着护臂,似也早有防备,心头更紧。 贺舍啜此时才又多看了几眼舜音,一个柔柔弱弱的中原女子,看不出什么威胁,他却瞧出一丝熟悉来:“军司夫人面善,莫非在何处见过?” 穆长洲掀眼看去。 舜音淡淡说:“我看首领与其他突厥男子也总觉面善,大约是我区分不出差异。” 贺舍啜似是被说服了,点点头:“有理,我也难分汉人长相。”他脸上的笑,渐渐化为阴沉,“而且也不必区分了。” 天更暗,帐门外人影走动,似乎婢女们都来了。 舜音心一沉,就见三四名婢女鱼贯而入,直往他们座前而来。 贺舍啜在对面突兀下令:“快伺候军司!” 几名“婢女”立时从口中吐出的半指长的尖细铁器,捏在指间一拔,直刺而至。 穆长洲霍然转头:“音娘!” 舜音立即将匕首递出。 穆长洲一手拔出,一手揽过她,直捂到她右耳,扬手一挥,为首而来的婢女瞬间倒地,鲜血飞溅,砸开后方几人。 一切太快,如在电光火石间,舜音被他用力搂起,直往帐门。 “快!”贺舍啜匆忙大喊。 门外“婢女”拦门,刚扑近,又倒下。 穆长洲几乎刀出毙命,手上匕首鲜血淋漓,搂着舜音直到外面,不出十来步,他的马已自行缓缓而来。 是一早的安排,他抱着舜音送上马背,翻身而上,策马即走。 第五十章 几乎快马奔出的同时, 凉州退远的兵马就冲了过来。 能被穆长洲带出来的人马自然都是嫡系亲部,常年追随,受其指挥调.教, 岂能没有丝毫戒心。 先前退一里是真,但不代表不会放出兵卒来盯着动静, 早在帐中舜音拨倒金杯时, 听到动静的兵卒就匆忙赶回报信。 先来数十骑兵观望, 此刻一见军司杀出,立即大呼,后方兵马顿时齐齐赶来。 舜音坐在马上,被穆长洲一手紧紧扣在身前, 隐约听见后方的声响,转头往后看去。 处木昆的兵马似也赶至了,双方在那片毡房外兵戈相接,顷刻间缠斗起来…… 很快奔远,狂风吹来, 再难看清。 穆长洲一手将她脸摁入怀中, 低声说:“抓紧。” 舜音才发现自己一只手早不自觉紧抓在他手臂上,他胸膛紧贴着自己, 身上还带着迅速冲杀出来的血腥味, 转过她鼻间,又在风中散逸。 直至再无声响,只余阵阵风声,裹挟着彼此快马奔来的急喘,马终于停下。 四下一片黑暗, 穆长洲似在听着动静,忽而说:“他们若要置我于死地, 往前必有后招。” 舜音喘口气,听明白了:“可能有埋伏?” “也许。”逃出后一路往此是必选,设伏的可能必然很大。穆长洲迅速思索盘算,又说:“若他们足够细致,还会安排兵卒散布,一路追杀。” 舜音心绪难平:“他们此举岂不是太不顾后果了?” 穆长洲声音沉沉:“人急了就会不择手段,会用这种法子,看来我已让他们无计可施了。” 舜音听他语气,隐隐意识到不对,事发突然,处木昆部却像是早有准备,这般不计后果,背后也许另有隐情。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首要是得安全离开。 她低声说:“你已拿到闲田文书,他们更会不择手段了。” 仿若应和,蓦然一声尖利笛啸传来,她立即捂住左耳。 是自己人的示警声,大概毡房处他们的兵马没能挡住,贺舍啜已带人追来了。 手忽被一把抓住,穆长洲将那柄匕首塞入她手中:“我早已安排兵马在东南向接应,但前方伏兵,也需兵马解决。” 舜音握住匕首,发现上面的血迹不知何时都已被他擦去,一下想起来:“令狐拓的兵马在。” 穆长洲握紧她的手:“没错,令狐拓的兵马在,你去将他兵马引来。” 舜音下意识问:“那你呢?” “我就在前方等你,若不在,就直往东南向。”他似笑了声,“这回换我去做斥候。” 舜音瞬间会意,他与令狐拓不合,就算能将他调动来,必然也会耗费口舌,难免耽误,时机稍纵即逝。她没有犹豫,立即点头:“好。” 穆长洲又听了一下动静,缰绳一扯,策马往右。 飞快奔出一段后,他松开了她腰,霍然下马,将缰绳塞入她手中,用力一拍马臀:“走!” 舜音顿时随马疾驰而出,随即想起他现在既无马也无兵器,连忙扭头,却只见他身影在黑暗中一闪而过,没入了夜色。 她蹙眉咬唇,顾不得多想,只能一夹马腹,尽快朝令狐拓所在的方向奔去。 不过才两刻功夫,远远看到了飘摇的火把。 舜音认出正是令狐拓所在的方向,策马更快,大概那声尖利的示警声让他们也听见了,他们已往此处赶来。 忽而侧面也来了马蹄声,舜音右耳对着那里,听得分明,那是贺舍啜毡房的方向,追兵到了。 她心思一动,干脆扯了缰绳,故意往侧面追兵来的方向拐去。 追兵的马蹄声并不多,听着判断,只十几人的动静,大概也是艰难摆脱凉州骑兵抵挡才冲了出来。 舜音一接近,他们果然被吸引住了,朝她这里追来。 她立即转向,策马又往令狐拓处而去,边疾驰边往后飞快看了两眼,确实只有十几人,却没有看到贺舍啜的身影。 果真阴险无常,大概一击不中,立即退居幕后隐藏了。 火把光亮越来越接近,令狐拓身服软甲,领着兵马赶至,只见夜色里遥遥一道身影纵马而来,看衣着似乎还是个女子。 身影很快接近,高唤了一声:“令狐都督!” 令狐拓微有诧异,借着火把的光亮,才发现是谁:“军司夫人?” 紧跟着就看见了她身后的追兵,这里的火光甚至都已能照出他们手中弯刀的寒光,令狐拓立即挥手,身后兵马快马迎了上去。 不过十几人的追兵,在千人之众的甘州兵马面前不值一提。 舜音很清楚,马驰到令狐拓前方,几乎没停,又立即扯缰而去,直往来时的方向:“处木昆部失信!前方还有伏兵!” 令狐拓刚才听见示警,现在又只见她一名女子夜色里驰马来求援,便知情形有变,见她毫不停留,料想紧急,留一队人马前往毡房处,亲自领着剩余人马跟随她指引而去。 舜音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令狐拓既与穆长洲不合,多说多错,最迅速的方式莫过于直接快马引他而来。 风已转小,夜色到了最昏暗的时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所幸跟来的接应队伍还举着火,在后方映照,勉强可以察视前路。 心尖意 第59节 北原旷野开阔,并没有多么隐蔽的地方可以让伏兵隐藏。作为和谈地点,穆长洲自然早已派兵卒先行察视过周围,所以伏兵即便有,也不可能多,能藏住他们的也就只有夜色。 舜音一路思索一路观察,忽见飘摇火光里,前方齐膝高的野草如被拦腰斩断,不像劲风所致,倒像是人为。 她立即勒停,扫视一圈,喘着气回头,压低声说:“应当就在附近。” 令狐拓打马而至,对她的话将信将疑,但还是传令:“四下搜寻。” 兵马各分几路,如扇般散开,推行往前。 至少隔了一里,陡然传出兵戈击撞声,继而是喊杀报信声:“在此处!” 舜音立即打马而去,远远看见了草动人窜的黑影。 果然就在这附近,他们已在前方交手…… 不知多久,周遭夜色退去,天边隐隐露出青光。 舜音几乎是看着天色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前方伏兵确实不多,却也有百人,此时已被击退。这群伏兵一见兵马到来就仓皇后退,显然处木昆部不可能再正面与河西兵马交锋,否则就变成另一战了。 她没有去细看,只远远看见甘州兵马已撤回,就知已解决,转头环顾四周,却到现在也没见到穆长洲的身影。 那些斩草的痕迹应当是他故意留下的才对。 令狐拓跨马过来,扫视一圈四下,说:“夫人既在这里,穆长洲却不在,此间情形一定都是因他而起了。” 舜音抿唇不语。 令狐拓看了看这位军司夫人,一夜功夫,她已发髻微乱,衣摆上还不知从何处沾了点血迹,早听说她是自长安远嫁而来,他只觉可惜:“夫人英勇,在下钦佩,只可惜嫁了这样一个人,以至于落入这般险境。”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有令狐都督出面接应,自不会有险。” 令狐拓却根本不接这句,冷言道:“我已接应,抵挡西突厥兵马是我职责内事,穆长洲个人生死却非我职责。”话到此处,他又道,“夫人放心,我会相助夫人,保夫人安全。” 舜音一怔,忽而想到穆长洲让她来此的用意,难道是他早已明白令狐拓不会助他,却会保她,才让她来的。她忍着翻涌心绪,拧眉道:“他是凉州军司,再怎样,都督也不至于见死不救。” 令狐拓眼里尽是不屑:“那是夫人不知他是如何坐上的这军司之位,不过一无耻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舜音诧异地看着他。 令狐拓似觉失言,抱拳道:“夫人见谅,我与他私仇太深,但你们是夫妻,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他转头唤人,“为夫人准备军粮清水。” 兵卒送了水囊和军粮过来。 舜音接了,又看一圈四周,忽而一把抓住缰绳说:“多谢令狐都督,既如此,烦请派遣两名兵卒,护送我往东南。”说完霍然一夹马腹,径自而走。 令狐拓听她说要去东南,多半是要回凉州,没有阻止,何况她已头也不回地走了,也阻止不了,只能回头点了两个兵卒,安排跟去护送。 日头高升,快上正中,渐离北原,直往东南向而去,已不知多远。 舜音只在路上简单吃了些军粮,一路没有停顿。 跟来的两名甘州兵卒只不远不近地护卫,并未离太近。 穆长洲说若不在,就直往东南向,她猜测应是往安排的兵马处而来了。 那是好的可能,坏的可能是早已被散布的处木昆兵马发现,一路追杀而来…… 远远的,隐隐露出一片金黄,已近沙丘。 从夜到日,片刻不停到此时,即便战马也难以坚持,身下穆长洲的那匹黑亮高马已渐渐疲乏,速度缓了许多。 舜音只能勒马停下,扭头看到附近低洼处有一片浅滩,难得有水迹,下了马背,放马去饮水,骑马太久,脚刚沾地时差点已要虚软。 马饮着水,她抬头去看周围情形,顺便搜寻那道身影。 忽听后方一声高嚷:“有敌!” 舜音立即回头,就见那两名甘州兵卒仓皇抽出了刀,盯着左侧。 她扭头往左,两个处木昆部的辫发散兵正朝这里冲来,为首的已张弓对准了她。 几乎瞬间做出了反应,舜音来不及上马,直接往前跑去。 一箭射来,偏落她后方,被她险险避开。 这两个处木昆骑兵显然早就在毡房处见过她,知道她是目标,并未理会那两名甘州兵卒,甩开他们,直追向她。 舜音飞快跑向沙丘,他们一路追来,必然也人困马乏,附近地形不似北原开阔,马速定然受限。 一脚踏入沙丘,直下丘下,似乎将那些接近的马蹄声都甩开了。 但紧跟着,又来了更近的马蹄声。她心中一紧,没来得及喘口气,忙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 “音娘!”随风送来一声唤。 舜音脚步一收,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喘着,扭头去找那道身影。 远处沙丘上赫然显露了那道跨马而来的颀伟身影,身上深袍紧束,隐隐沾带血迹,手持弯刀,一路疾驰而来。马是敌人的马,刀也是敌人的刀。 她心口猛然一跳,立即朝那里跑去。 忽而左侧丘上一道人影冲来,舜音愕然一惊,扭头看见一名处木昆兵卒,为不出声响竟弃马追到了此处,下意识摸到腰间匕首。 对方张狂冲至眼前,手里弯刀举起。 舜音来不及思索,手随眼动,匕首拔出,侧身一让,又反身欺近,不管不顾地一刺。 鲜血溅了她一身,淋过匕首,沾到她手心,又一滴一滴落入沙中,她愣住,看着眼前的人倒了地,有些失神。 余光里,奔来的马更快了一分。 蓦地右侧又扑来人影,舜音回神,才发现还有一个。 下一瞬,快马带沙而至,一刀划过,这一个也倒了地。 舜音如被惊醒,立即快步走去。 穆长洲快马冲过,回身一停,自马上一跃而下,大步而来,一把抱住了她。 她一下撞入他胸膛,急喘着,有些怔忪:“我应是杀了人……” 穆长洲扔了弯刀,一手拿了她手中匕首,在衣袍上拭去血迹,又握住她手在衣摆上用力擦拭,沉声说:“你没沾血,人都是我杀的。” 另一手始终按在她背上,他心有余悸,直按到她后颈,闭了闭眼,喘口气:“没事了。” 第五十一章 沙丘在眼里一望无际, 似乎远无尽头。 甘州跟来的两名兵卒已经退去,饮水的马已被牵来,先前的危险仿佛从没发生过。 人继续往东南向而行。 舜音坐在马背上, 人被穆长洲拥在身前。 先前他将马牵回,毫不停顿地抱着她送上马背, 跟着翻身而上, 即刻就走, 几乎没给她时间反应。此刻听着马蹄一下一下踏过沙子的细响,她心底才渐渐平静。 穆长洲将她那柄匕首收在了自己身上,一手揽着她腰,一手牵着另一匹自敌人那里夺来的马, 垂眼看她:“现在好了?” 舜音眼神动了动,轻轻点头:“想起那是处木昆部的人,就不算什么了。” “不错,那只是杀敌。”穆长洲说完,却又敏锐察觉出她语气里的一丝冷意, 想起当时贺舍啜说她面善, 忽问,“你与他们有渊源?” 舜音脸色定定, 扭头看他一眼, 将话抛了回来:“那里有个与你有渊源的,多个与我有渊源的也不奇怪。” 是在说令狐拓。 穆长洲盯着她的乌发:“他与你说什么了?” 舜音启唇,说他不过一无耻之徒,人人得而诛之,却又没说出口:“他说与你私仇太深。” 穆长洲冷笑:“确实私仇太深。”他没有往下说, 转了话,“不过你若留在他那里更好, 至少安全。” 舜音蹙了蹙眉,淡声说:“我一人安全有何用,你若折了,我先前许多努力就都白费了。” 腰上忽而一紧,是他揽着的那只手用了力。他声音低沉许多:“还不如不说。” 力道太重,舜音不禁合住唇,竟觉他带了不悦。 穆长洲抬头看了看周围,声抬高:“那只能随我再做一事了。” 舜音还没问,他已停下,偏头凝神看着远处。 知道他是在听四下动静,她没有做声。 过了一瞬,他才说:“稍后前行,你帮我记着路,以免我们回不来。” 舜音环顾四周:“这可是沙漠之中。” “无妨,我信你。”穆长洲策马往前。 一路似在向南而行,但也只是开始。 因为开始还能分出方向,后面就难了。 舜音一边走一边记着路径,眼神扫视,几乎片刻不停,奈何沙丘连绵,大多看来没有区别,她不得不全神贯注,丝毫不得放松,才能将这一路所见都刻入脑海。 头顶日光早已淡去,沙丘之间感受不到一丝风,干闷无比。 直到马停下,穆长洲下了马背,手臂箍着她腰,将她挟下马背,她才从强记之中回了神:“到了?” 穆长洲点头,攥着她手腕,往上走,直上面前一道又高又陡的沙丘斜坡,到了丘顶,终于有风吹来,周遭干闷一空。他拉着她蹲下,远远望出去。 已是沙漠尽头,却无法从这尽头处出去,因为尽头之外是一片戈壁荒野,往前很远才有了绿意,而绿意之上,远远可见一片连着云般的白。 是一片白色围帐,院落般围绕了一圈,里面似有十数座小毡房,中间还扎着高高的一顶圆顶毡房,高而显眼,如众星拱月般矗立。 围挡之内有不少人走动,如在护卫,实在太远,看不清模样,但走动架势很像兵马。 舜音眯眼细看,才看出大概,想了想此间方位,离北原而来是一路往东南,又想起先前得到禀报说西突厥可汗与可敦往东南向而去,暂时停靠在河西外围,轻声问:“这莫非是西突厥可汗的行帐?” 此处恰好是河西、西突厥与中原都临近交汇之处,确实像是一国可汗会选择的谈判之地。 穆长洲点头,在她右侧低声说:“经处木昆之事,我本怀疑可汗亲来不过是个幌子,但昨夜擒了他们兵马来问,竟是事实。” 舜音才知他这一夜急忙赶来东南是做什么,原是为了确认可汗行踪。她思索道:“那也许安排处木昆与凉州首轮谈判也是真的,只不过处木昆欺上,做了行刺之事。” 穆长洲没否认,显然也这么认为,盯着远处那一片行帐说:“一国可汗的行帐不可能久在此处,否则消息若入中原,会引来附近中原几城的忌惮,这里最多三四日就会一换,因此动作要快。”他忽而起身,拉上她就走。 舜音被他拉着匆匆走下沙丘,险些跟不上他脚步:“什么动作?” 心尖意 第60节 穆长洲说:“拿回闲田。” 走下沙丘,他松开她站定,忽然解开衣带,脱了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外袍,系在了一路牵来的那匹自敌兵手中夺来的马匹背上,身上只着了半臂,露出里面的中衣,被绸裤裹着的双腿修长笔直,一览无遗。 舜音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看去他在沙地里拖出的斜长淡影上,没有作声。 他已转身走来,伸手搂过她腰,轻巧地抱着她送去自己马上,翻身而上,自后拥住她,一手牵了那匹系了他外袍的马,往回路走。 舜音顿时收心看路,好在这片沙漠不算广袤,路径还是记下来了。 一路往回,除了耗时,到底还是顺利回到了他们来时的地方。 马不耐旱,在沙漠中撑不了太久,必须要即刻出去了。 穆长洲没有停顿,立即转向往西而去,舜音已认出来,这次是对着凉州的方向。 头顶隐去了日头,几个时辰倏然而过,在沙漠中几乎感受不到。 等看到眼前沙丘不再绵延,方知已快到另一处边缘。 穆长洲停下,低头问她:“还能不能撑住?” 舜音点头,抿了抿唇,先前令狐拓给她的水和军粮在逃离那两个处木昆兵卒时都丢了,此刻不觉得饿,只觉得干渴。 唇上一沉,是穆长洲的手指摸了上来,他拇指在她唇上一揉,如感受了一下,低声说:“马上就能出去了。” 舜音唇上很干,被他揉过后只剩了麻,觉得他口气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 穆长洲抬头看出去:“到了此时,贺舍啜为掩盖闲田之事更要拼命除了我,稍后出去需一鼓作气。” 舜音会了意,点点头,只心头微微悬起。 穆长洲霍然一拍敌兵马匹,那匹马顿时不管不顾冲了出去,他手中缰绳一扯,一夹马腹,自另一侧冲出。 马蹄踏过黄沙,直直疾奔出去,百步之后踏上了硬土,立时如履平地,迅疾如飞。 隐隐约约似有呼喝声传来,舜音扭头去看,发现那匹被拍走的马早已远去,上面的衣袍绑着,倒像是伏着他人一般。 更远处人影渺小如黑点,似正朝马追去,想来那声呼喝也许正是还在搜寻他们踪迹的处木昆散兵了。 她人被紧紧环着,一手牢牢抓着他手臂,低声说:“只怕贺舍啜的狡诈都比不上你。” 穆长洲口中低笑一声,策马未停,直奔前方。 沙漠被彻底甩离,疾驰而出,两侧风声不停。 漫长的荒野枯景之后,前方有了一片半旧的戍卫哨所。 哨所一角巍巍矗立着垒筑的土石高台,上方有守军眺望出来,两侧已有人搭弓指来防卫。 但紧跟着弓箭收起,守军已认出快马而来的是谁,扬声高呼:“是军司!快放行!” 尖头朝外横拦的木栅被兵卒们用力拖开,穆长洲策马直直冲入,终于停下。 立时周边呼呼而过的风声都没了,舜音喘口气,到此时才松开抓他的手臂。 身后穆长洲的身形似也松了,在她耳边说:“现在真没事了……” 此处虽是戍卫哨所,但因离凉州城尚远,平常只少量驻兵,多作观望传递消息之用。 可如今,这里却满是兵马。往里而去的大片空地上还新扎了不少营帐,几乎随处可见兵卒。 正是穆长洲安排的接应队伍所在。 天色将晚,舜音坐在哨所西侧的屋舍里。 先前下了马,她自知一身狼狈,几乎无处可站,穆长洲及时招手,命兵卒将她送入这里休息,才让她避开众军士的眼光。 面前一方小桌,上面摆了热饭热水,她饭菜吃得不多,只喝了许多水,才算缓了过来,摸了摸嘴唇,没那么干了。 一回回下来,对于这种惊险竟已有习惯之感,她牵了下嘴角,有些自嘲。 外面时常人动马嘶,门外忽而传来了穆长洲的声音:“此处接应兵马足万?” 似是一名将领在回:“八千。” 穆长洲说:“不够,着我手令,再领两千赶来此处,随时听候调动。”顿一下,他又说,“不得引起凉州注意。” 将领称是,脚步远去了。 舜音刚想出去,门已被推开,穆长洲走了进来。 他显然已清洗过,身上披了件干净外袍,青黑圆领、两侧开衩,是军中戎装,手里还拿了件一样的,打量她两眼说:“跟我来。” 舜音不明所以,起身跟出去。 走了几十步才停,身侧一间石头房屋,他推开门,将那件军中外袍递给她:“里面是浴房,去清洗一下。” 舜音接了,进去打量一圈,里面干干净净,像是刚刚清理过,回头看他一眼。 穆长洲说:“今日只我用过,已命人打扫了,你放心洗,我替你守着。” 舜音听说他要守着,眼神轻闪,看他一眼,立即合上了门。 门外脚步微响,穆长洲似轻轻走动了一步。 浴房中早已备下热水,这军中之地,门外还守着个穆长洲,舜音浑身不自在,动作也快,几乎半点功夫都没耽搁就清洗好了。 拉开门出去,天却已黑。 穆长洲转头看来,衣服不合身,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她一手掖了掖衣襟,一手抱着换下的衣裙,明明没什么,却惹他多看了好几眼。 舜音低声说:“好了。”说着先往前走。 穆长洲快走几步跟了上来,人在外侧,几乎要紧贴着她。 她肩抵上他胸膛,一怔,偏头发现自己早已被他挡得严严实实,听到附近有兵卒脚步经过,才知他是在给自己遮挡,头稍低,自己也不想被太多人瞧见刚从浴房出来。 穆长洲垂眼看见她白生生的一片后颈,扫视左右,更不想她这模样被别人看见,干脆一手揽过她,推门而入。 舜音莫名心跳一急,回神才发现已回到了那间屋中。 穆长洲合上门,才松开揽她的手:“累了就早些休息。” 舜音稍稍让开,扭头看见屋中,小桌已经撤去,墙角有卧床,此时似也新铺了床褥。 没点灯,四下一片灰暗,她一时怎么可能睡得着,枯站一瞬,忽而发现穆长洲已转身去了里侧一角,衣袍轻响,也不知在做什么,转头寻找火折子。 穆长洲似是听到了动静:“不用点灯。” 舜音放下衣物,在窗台处摸到灯座和火折,已吹出火,动手点了灯,才转头看去:“为何?” 话音未落,却见他站在里侧,衣袍半敞,左臂袒露,右手拿着块干净的帛布搭在左臂上,似正在包扎,眼神看了过来。 舜音一愣,回味过来:“你受伤了?” 穆长洲与她对视,也不隐藏了:“不过一道刀伤,不深,血已止住。”既已被看见,他干脆将布帛递来,让她搭手。 舜音走近,才看出是细细长长的一道伤,在左臂上方,难怪之前他那件衣袍上血迹斑斑,但此刻他已抹了药,看不出详细,看着确实止血了。 她拧拧眉,拿了布帛替他缠上,那一处肌理紧实,缠上后醒目非常,不禁多看了两眼。 目光一转,忽而看到他半敞的胸膛,舜音站在他身侧,视线一凝,又转着眼往他背后看,突然明白为何他刚才不让点灯了,手指几乎下意识的,轻轻拨了一下他的外袍。 他身上外袍被拨开,露出了整片胸膛,显露了大半脊背,窄腰紧腹,肌理明显,胸口背后却蜿蜒了无数道痕迹。 那是一道道的伤疤,横亘在他背上,交错凸起、丑陋可怖,甚至仅仅是看着,就可以想象出当初皮开肉绽的模样。像是鞭笞,又像是刀割,背后有一片甚至一道叠一道…… 她拨衣的手指缩了一下,一掀眼,正对上他双眼。 穆长洲手扯起外袍,眼神黑定定地看着她:“不怕吗?” 舜音张了张唇,强行镇定下心神:“今日险些连命都没了,又岂会怕这些。” 穆长洲眉眼一压,霍然扣住了她腰。 舜音一下贴近他身前,就听他压下声说:“以后别再说这种话。” 她胸口顿时急促起伏,尚未回应,他已低头,脸贴过来,一口封住了她唇。 舜音唇被一堵,方才看到什么想问什么霎时都忘了,人被他紧扣着,一直按到他身前,紧紧抵住他,只觉他周身紧实滚烫。 唇被一含,又一吮,她呼吸一窒,快要被他夺去气息。 他忽而伸出手,舜音立时肩头一轻,身上外袍本就宽松,现在更加松散,悄然落了地。 不知不觉间,人已被摁去床上。 穆长洲扬手拂灭了灯火,顿时屋中又一片灰暗。 昏暗中只有彼此呼吸声清晰,她的唇被放开,人却被紧压。 她忽而清醒,喘息着说:“你有伤。” 穆长洲右手揉着她的腰,低语:“嗯。”似根本不以为意。 “……”下一瞬,已说不出话来,她整个人如被他紧扯而起,似又有火燎了出来,惹得人要发汗。 卧床窄小,她侧卧,面朝里,背朝外。 穆长洲自后侧拥着她,紧贴而至,喘声渐沉。 她却觉得自己的呼吸更沉,忍耐着,忽觉身被一提,紧跟着心口一撞,似被直冲入了心底,人陡然失语。 那只手始终在揉着她的腰,如同缓解,她后颈一片滚烫,是他在一呼一吸。 她失神,又回神,却更难熬,一把掐住他手臂,齿间终于气息不稳地挤出两个字来:“浪荡……” 还在哨所,如何不浪荡。 穆长洲声沉在她耳边:“那便算我浪荡。” 她一下闭了嘴,说不出话来,只觉狂风骤雨风摧草折也不过如此。 屋中没有灯火,外面却有哨所的灯火,半明半暗地投入一小块,只照在卧床边的石墙上。 舜音的手一下按上去,被照出汗渍渍的一片,又被穆长洲的手一把覆上,那只手背青筋显露,似无力竭之时。 忽有兵卒齐整巡视走过的脚步声。 舜音心头一紧,莫名慌乱,手抓着他手臂,想说有人。 穆长洲骤然沉喘,按住她,贴她耳边,低低“嘘”了一声。 她耳边一麻,咬唇无声。 恍惚不知何时,穆长洲终于抱她坐起。 心尖意 第61节 她得到喘息,甚至想要退却,一手抵在他颈边。 他握住那手,附耳低语:“见你还有如此精力,我就放心了。”说完一反身,又压了回去…… 第五十二章 哨所日夜有人走动, 天亮得都似别处更早。 穆长洲醒得也早,只不过比起平日已算晚,毕竟之前奔波, 昨夜又不知收敛。 他转过头,先看了一眼身侧。 舜音还在睡, 到现在都侧身背对着他, 青丝半散, 露着一片雪白的肩。 昨晚一半是没忍住,一半是故意,他轻牵嘴角,又抿住, 想起她说浪荡,大概在她面前确实是变浪荡了。 只最后一刻,还是忍住了,到底没有完全随心所欲…… 穆长洲悄然坐起,拿了衣袍盖在她肩上, 顺带遮住了她的右耳, 瞥一眼自己左臂,还好没什么事, 披衣起了身。 迅速穿戴整齐, 又回头看一眼,他才出去,严实关好了门。 不出半个时辰,哨所里的兵马已开始列阵往外,一队一队穿梭不息。 胡孛儿套着甲胄的身影自大门外面风风火火地走入, 刚好看到迎面走来的人,张嘴就要喊。 穆长洲戎袍在身, 利落束发,朝他一抬手。 胡孛儿立刻打住,匆匆凑近,压着嗓门怒道:“听闻军司被那处木昆部的狗贼刺杀,他们是疯了不成?!我这几日守着军司府,就快被封郎君那张冷脸给寒死,接到这里说要再领两千兵马的命令,忙就来了!” 穆长洲阔步往外:“不必多说,即刻跟我走。” 胡孛儿见他一脸肃色,嘴一闭,匆匆跟上他。 到大门处,穆长洲停顿,先招手,对值守的戍守长低声吩咐了几句,留了支足有百人的兵马,又稍抬声,对所有值守军士下令:“无事不得吵闹,夫人不露面不得近前打扰。” 众人都抱拳称是,声音都不敢高。 胡孛儿咋舌,才知他刚才为何阻拦自己,夫人竟也随他在哨所。 十几名副将带领,外面足有万人的兵马已经列阵集结,黑压压如一片潮水铺陈而出,竖戈对天。 一名兵卒小跑至大门处,送来了软甲、横刀,另一名兵卒紧跟其后,送来了硬弓和箭袋。 穆长洲摸一下怀中文书,穿甲佩刀,一手接了长弓箭袋,翻身上马,往外而行。 胡孛儿停了胡思乱想,赶忙上马跟去。 外面列阵的兵马顿时随他而动,马蹄声隆隆,潮水奔涌般往远处推去…… 舜音一觉睡至中午才醒。 睁眼时身一动,衣袍滑落,露出了右耳和肩头,顷刻回忆起昨夜情形,她翻过身,发现身旁无人,直直盯着粗陋的屋顶,眼前似还闪着一幕幕露骨场景,眼角都突突跳了两下。 昨夜穆长洲像是刻意要感受她还有气力一样,简直是不遗余力、较劲一般折腾她。 到后来她自己也像是较了劲,始终没有看他的脸,背对他,直到最后,感觉一根弦已悬在心口,就快被他冲断,他却又抱着她倏然退离,刹那间如云停雨收,只余他忍耐地喘息,一切才算结束…… 呼吸都有些急了,舜音抿抿唇,多年独居,身边甚至没人教导过她这些,但第一次时似乎也是这样,她能感觉得出来他忽而退离是为了什么。 闭了闭眼,想甩开这些,刻意去回忆这一路而来的路径地形,周遭却似还有他的气息,眼前闪过的都是他青筋凸起的手背,结实的腰身和肩背……她一下又睁开眼,干脆坐了起来。 正微微蹙眉,忽而觉得外面比起昨日十分安静,舜音回过神,觉得不太对,立即穿戴下床。 将那件戎袍用腰带紧紧收束住,总算合身了一些,还好这次没看见身上留什么明显痕迹。她开门出去,走路都比平常慢上许多,一手掖紧宽松的戎袍领口,抬眼看去,思绪顿收。 哨所里的兵马似一下都清了空,只还留了几支守军。 戍守长见她出了门,才敢近前抱拳见礼:“夫人,军司留话,请夫人安心在此等候。” 舜音扫视四周:“军司领兵出去了?” “是。” 她心思转动,想起昨日他说过动作要快,所以昨日又吩咐多调了兵马,今日一定是直接带兵去围了西突厥可汗的行帐,要做真正的谈判了,想了一下说:“不必等,着一队人沿途依次分布出去,直至看到军司领兵所在,便能及时传回消息。” 依次传递消息如击鼓传花,最为迅速,比干等着强。 戍守长起先犹豫,但见她言语冷静,不容置疑,再想起军司先前命令,也不敢对夫人有半点违逆,立即去办。 舜音抬头看一眼天,忽而觉出他昨晚那般不惜气力像是故意。 昨夜她没能再多看他身上那些疤痕,今日又被单独留在了哨所…… 日上正空,穆长洲身服软甲,坐于马上,不急不缓地望着前方那圈白色围帐。 围帐内,西突厥兵马紧紧围绕正中毡房,外面一圈弓箭兵搭弓在指,里面一圈刀兵抽出弯刀防范。 围帐外,方圆数里之内,则皆是围来的凉州兵马,弓.弩已搭,兵戈横指,却毫无多余声响,也没有继续接近,双方静默地僵持。 数个时辰过去,正中高而华丽的毡房中,终于匆匆走出了一名西突厥官员,隔得老远,以汉话大声厉喝:“可汗真心和谈而来,凉州怎能如此背信弃义!” 穆长洲朝旁看去一眼。 胡孛儿立即打马而出,放声大骂:“你们处木昆部的狗贼侵扰凉州在先不知悔改,又以闲田作饵要杀咱们军司,倒反咬咱们背信弃义!如今立下的文书在此,处木昆扎帐处刀兵痕迹尚存,不得遮掩!凉州城人人尽知此事,整个河西同仇敌忾,已严阵以待,誓死讨回公道!今日若不认账,就让天下人都看看你们可汗是如何御下,还有没有颜面在这西北草原立足!”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先占据师出有名,再将责任推给他们内部,最后还要以整个河西为后盾来震慑,自然是穆长洲的交代,但由他这大嗓门嚷出最好,满含怒气,随风传出,人人可闻。 围着的凉州兵马立时齐齐振戈在地,发出“唰”一声的铿响,骇人心魄。 对面的西突厥官员脸色都变了,慌忙又入了毡房。 胡孛儿捏捏喉咙,扭头低声问:“军司都准备好了,可若真有险怎么办?” 穆长洲说:“有险便按有险来办,及时送出消息,尤其是往哨所。” 依次传递而来的消息迅速非常,几个时辰间,负责最后一程传递的兵卒至少已往哨所回了两趟—— “报——军司领兵围住了西突厥可汗行帐,切断了北面对方援路!” 舜音坐在那间屋舍中,知道眼下还在对峙。 “报——行帐中已派出官员喊话!军司兵马未动!” 那也许还在对峙,但对方已有松动。舜音起身,走至屋外檐下,淡着脸色想,还是小看穆长洲对权势的渴求了,这冒死换来的一步好棋,他怎么也不会放掉。 不知多久,先前报信兵卒又来,冲入大门就喊:“军司传话,请夫人即刻上路,随军出发!” 舜音心头顿时一紧,下意识问:“情形如何了?” 兵卒报:“军司已领兵马入帐!” “……”那是好,还是坏?舜音抿紧唇,冷着脸,来不及多想,回头入屋迅速收拾一下,快步走出,“备马。” 戍守长已快步过来相请:“夫人放心,军司走前留了吩咐,早有准备。” 难怪让她在此等着消息。舜音一言不发地走至大门口,踩镫上马。 留下的百人兵马一直列阵在候,顿时前后严密护卫,出发往前。 舜音设想是往凉州城的方向,但兵马却似在走不一样的路。 她只当是刻意绕行,更觉不妙,也许那冒死换来的一步好棋,已经走成了险招,也许西突厥可汗就是冒死、宁愿颜面扫地也不放手闲田,虽然后者在她看来也不太可能…… 日斜天暮,秋风乍起。 舜音抬了下眼,忽然察觉周围像已绕过那片沙漠,好似正走在一条捷径上,马蹄下尽是戈壁荒漠,转头四顾,远处却有茫茫原野,有些眼熟。 “往何处?”她问。 领头副将道:“军司有令,得到他入帐消息,则即刻请夫人前来会合。” 舜音又看一眼那片原野,难怪眼熟,一扯缰绳,往那头策马而去。 一圈白色围帐映入眼帘,围帐外皆是黑潮般的凉州兵马。一见有人接近,后方兵马立要转向指戈,但见其后跟来的哨所兵马,又岿然不动。 离了数百步,舜音勒马斜坡,隔着层层围兵看入行帐,竟没看到剑拔弩张。 围帐外防卫的西突厥弓箭兵和刀兵都已退去,帐门掀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帐前设置了长案,上面是订盟的白马之血。 胡孛儿当前走出,一脸络腮胡,难得正经,双手捧一柄横刀,送至一名西突厥官员手中,对方双手持一箱盒,向他递来。 双方各自接过对方手中东西,又退至一旁。 舜音眯眼细看,握着缰绳的手微松,歃血为盟,互赠信礼,这是事已成了。 目光一转,终于看见熟悉的颀长身影。 穆长洲自后走出,身侧是戴着毡帽、辫发后垂的一个老者,大约就是西突厥可汗。 看不出他们是如何谈的,二人皆面色冷肃,不见喜怒。 胡孛儿猛然一抬手,外面围兵立即竖收兵戈。 穆长洲回身半侧,朝西突厥可汗抬手施礼,似已要走,举止温雅得仿佛带重兵而来的人不是他。 可汗停步,对他说了什么。 穆长洲站直,脸一偏,眼神忽而望了出来,像是知道她已来,一直望到了她这里。 离得远,舜音不太确定,只看见他薄唇动了动,看不清唇形。 西突厥可汗沉着脸,返回了毡房。 行帐周围人影走动,像是已要开拔,等不及要走。 大军顷刻而动,退散开一条细道,穆长洲翻身上马,当先疾驰而来,直上斜坡。 舜音看着他到了眼前,目光轻动,淡着声说:“还以为新战又起,我当逃回凉州了。” 穆长洲牵一下嘴角,打马走近,指指前方:“不会逃回凉州,只会去接手闲田。” 舜音才明白为何让她来此会合,刚扯缰转身,想起方才情景,低声问:“方才西突厥可汗与你说什么了?” 穆长洲盯着她,似笑非笑:“一句夸赞罢了。” 一国可汗遭遇此事怎能痛快,偏又因自身内部而起,发作不得,可汗当时以突厥语道:“早闻你凉州军司之名,今日才亲见,敢谋敢图,是毫无软肋短处,无所畏惧不成?” 穆长洲转头,遥遥看出,直看到那道斜坡上勒马的纤挑身影,风吹帐动,他说出的突厥语低而沉:“是,我没有。” 话回得干脆利落,只目光,落在她身上。 心尖意 第62节 第五十三章 无人知道那座毡房里到底是如何谈的, 只有不停的快马兵卒早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往凉州城中报信。 大军分拨,一半返回凉州,一半直发闲田, 仿佛调军而来的真正目的不是围住可汗行帐,而就是为了这一刻。 即便那片行帐区域本就离闲田不算遥远, 横向而去更快, 到达时也早已天黑。 广袤的一片土地, 远依山脉,在黑黢黢的夜色里仿佛看不到头。 兵马进驻,竖起凉州旗帜。 军士们燃起火把,扎起营帐。 隐隐约约的, 似乎还能听见远遁而去的西突厥骑兵的马蹄声。 胡孛儿精神振奋,络腮胡都在一抖一抖地跳,策马冲入得意大笑:“让他们跑!说是闲田还敢偷摸来占,往后倒来占个试试!老子正好立个头功!” 舜音从马背上下来,扫视一圈, 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前方的穆长洲。 昨夜他不知收敛, 今日大军在前却是一身镇定,一路来时都不曾说过什么。 穆长洲下了马, 立即看了过来, 仿佛随时都知道她在何处一般。 舜音转开眼,走去一旁,只当观察此处情形。 胡孛儿已虎步生风地走过来:“军司,听说贺舍啜那狗贼不知跑何处去了,可要我去带人追?” 穆长洲抛开缰绳, 说:“自有他们的可汗处置,先不必插手, 留心动向。” 舜音听见,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胡孛儿还在那儿冒火道:“让那姓令狐的小子接应能有什么好事,他哪里会尽心抓人,那狗贼八成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穆长洲并未接话,手指松着护臂,卸下了身上软甲。 远处来了快马奔近的马蹄声。 舜音找了找,看见几名兵卒举火照路,来了一行青衫官员,带了不少人,身后是凉州方向。 一行人个个满头大汗,似是急赶到此,片刻未停,自她身边而过,老远高喊称贺:“恭贺军司立下大功!” 舜音忽见后方还跟着陆迢,坐在马上,只是未着官袍,夜色里看来很不显眼,险些叫人没留意,半分看不出是在场官员当中官阶最高的。 陆迢倒是一如既往的不在意,本也要随他人一道往前,忽而看到了她,当即下马,走近道:“夫人也在,差点没认出来。” 舜音此刻还穿着那身宽松戎装,束着男子发髻,确实不易看出来,看看那群奔去穆长洲身前的人,小声问:“陆刺史怎会赶来得如此及时?” 陆迢道:“昨日临晚军司和谈被刺之事就传入凉州了,而后又说军司要拿回闲田,今早起就有快马不断送信入凉州,一得知军司谈判得成,我等就匆匆赶来犒军,此时才到,也勉强算是及时。” 舜音一听就知是穆长洲自己散布的消息,既可师出有名,又能向西突厥施压,随口说:“又何须如此紧赶?” 陆迢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闲田拿回在河西可不是小事,就是在整个国中也不是小事,军司此番已是立下了比先前一战退敌还大的功劳了。” 舜音目光微动,点点头,那就难怪他如此不遗余力了,想必此番之后,又进一步了。 陆迢又闲话两句,匆匆往前去了。 今夜庆贺是必然,官员们带来了犒军的酒肉,军士们埋锅造饭,兴致颇高。 空地上燃起篝火,将士不分围坐,是有意制造声势,让周围尽知。 数名官员更是顾不得天黑光暗,当即举着火就去勘测四下,好拟定修筑兵堡之处,陆迢也一并去了。 一名兵卒来请舜音,她才停下思量,转头看去。 穆长洲如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长身鹤立,目光忽又往她身上看来,似乎早想过来,但始终被围着。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思忖一瞬,忽而朝他动了动唇。 穆长洲的目光立时凝结在她身上。 她已回头,走去刚扎好的营帐中。 时候本就不早,一番犒军,就已入夜。 在场的一名青衫官员带来了总管府的传话,在空地上高声道:“总管下令,军司居功至伟,此番和谈所得信礼皆归军司,回城另有赏赐。” 穆长洲立于篝火之前,招手说:“将信礼取来,回城后折兑钱资,分赏将士。” 军士们闻言立时齐声称谢,山呼震响。 胡孛儿一听受赏,“嘿嘿”笑两声,去马背上取了那只与西突厥官员交换而来的箱盒,走近过来打开,里面几样东西,金杯金盏、几件金银饰物。 结信之物本不必贵重,但对方是可汗可敦,所赠之物自是贵重。 胡孛儿将东西往前送了送:“军司岂可不取一样?” 穆长洲本已转身要走,忽而看见当中一样东西,停步看了两眼,伸手拿了,径自走开:“好了。” 胡孛儿“啧”一声,看他就这么走了,皱眉低语:“怎么选了个最不起眼的……” 夜风正盛,吹着营帐帘门一掀一掀。 营帐中只亮了一盏灯,半明半暗。 已是后半夜,舜音在帐中用饭梳洗,等候到此时,渐渐没了耐心,转身坐去行军榻上。 又是两张行军榻并列而放,她刚看了一眼,忽觉帐中一暗,转头看去,穆长洲霍然掀帘而入。 一进来他双眼就看着她,一手在身后拉着门帘。 舜音与他眼神对视,心底一跳,仿佛自己就在干等着他到来一样,下意识说:“我有话说。” 穆长洲自然知道她有话说,否则之前怎会动着唇形传话给他,说在此等他,手上终于拉上了门帘,缓步走近:“说吧。” 舜音起身,看着他脸,声音很低:“两件事,贺舍啜的动向,我要知道。另外,你此番立下大功,或许权势更重,若真如此,我想借此机会,得到其他边远几州的边防舆图。” 穆长洲眉头微动:“原来是为了说这个。” 舜音问:“不行?” 穆长洲黑漆漆的眼珠轻动,想笑未笑,似是思索了一下,说:“可以,但舆图只能看,不可流出。” 舜音说:“我可以记。” 他点点头:“行,还有其他想要的?” 舜音先前听陆迢说此番功劳不一般就想好了,特地等到了现在,就为了说这个。 附近几州,凉州周围,她都已去过,只有边远的河西之地未曾踏足,一旦都有涉猎,整个河西之地的大致情形也就摸清了。 她摇头:“没有了,其他于我而言都是无用之物。” 穆长洲咀嚼着她的话,动手解了护臂,忽而走近一步。 舜音几乎下意识一让,顿时坐在了行军榻上,仰头,脸色淡淡地看着他,只眼神在灯火里流转微动。 穆长洲身一顿,似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垂眼看着她光洁的额角,衣摆一掀,在她身侧坐下,上下打量她身上,低声说:“还记着昨夜?” 舜音被他的话弄得耳后一热,看他一眼,故意说:“没有,忘了。” 穆长洲偏头到她耳边:“你记性这么好,怎么可能忘了?”他顿了顿,声更低,“只不过你我现在正处风口浪尖,还不能再来一个。” 舜音一愣,紧跟着才反应过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倒像是解释,一下想起他最后的倏然而退,自己其实已经猜到,他还不想留下子嗣,转开眼,低声回:“没什么,我也不想。” 腰忽被一把扣住,穆长洲问:“现在不想,以后也不会想?” 舜音蹙眉,她有许多事要做,根本没想过这些,当初都没想到会嫁给他,又如何能想象得出他们的子嗣,站起身,轻声说:“以后的事我不知道。” 穆长洲口中哼笑一声,腿一伸,伸手又将她一把扣了回来。 舜音一下坐到他腿上,回头正对着他脸,他腿一收,手臂收拢,将她死死制住。 “音娘还如少时一样,话总说得不留余地。”穆长洲盯着她。 舜音无法动弹,身下就是他结实的腿,胸口一下起,一下伏,听他说起少时,神情淡下,回看他双眼:“那穆二哥何必问我?” 穆长洲说:“不问你问谁?你不是我夫人?” 舜音一动不动,被他长腿禁锢,只觉他身上硬实如绷,心口略急,和他对视一瞬,终于轻声说:“是,你松开。” 穆长洲没松,反而更近,脸几乎贴到她耳边。 她不觉屏住了呼吸,感觉他滚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就拂在自己右耳边。 耳垂上忽而一麻,紧跟着一坠,多了什么东西,他另一只手已抚去了她左耳。 很快,他退开,手指在她耳下一拨:“无用之物,却可衬音娘这样的有用之人。” 是他从信礼中选来的。 说完终于松开腿,手在她腰上一托,起身出去。 外面依然不断传来将士们的说话声响。 帐门边快步而来兵卒,似端来了清水,他在帐外撩水清洗,水声轻响。 舜音又坐到行军榻上,终于抬手去摸,才觉出是耳坠。 金丝盘绕出球状的圆坠,里面似藏着小珠,连着细链耳钩,挂在她耳垂上。 此时才反应过来,他先前忽然接近是要干什么。 第五十四章 凉州兵马这番声势浩大的进驻, 才一夜,闲田附近就已平定安稳。 四下恢复安宁,直至次日天明, 扎营之处才又有了各种动静,胡孛儿的大嗓门在唤众人赶紧准备, 尤为突出。 舜音自行军榻上坐起, 看一眼旁边, 另一张行军榻毫无缝隙地挨着,如同连成了一张床,穆长洲起身比她早得多,已不见人影。 隐隐有些感觉, 昨夜他似乎一直紧靠,是搂着她睡的。她半睡半醒间好几次想拨开他手臂,又被他扣回去,最后他一手扣紧她腰,摁住她, 无端用了力气, 她动不了也逃不脱,只觉背紧贴他胸膛, 腿紧贴着他腿, 后面就这样睡熟了…… 舜音抿抿唇,思绪一停,起身下榻,看一眼身上,一夜和衣而眠, 穿的戎装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也可能是被他压皱的。 扭过头, 忽见脚边一张矮矮的马扎上放着衣裙,都是她的衣裳,她不禁朝紧闭的帐门看一眼,应当是先前的和谈队伍赶来会合了,行李也带了过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给她送进来的。 心尖意 第63节 她立即拿了,转头去换,忽觉耳上一晃,抬手去摸,又摸到那副耳坠。 营帐外,人动马嘶,已在准备回城事宜。 赶来犒军的凉州官员们一早就已先行回城,会合而来的和谈队伍昨晚后半夜才到,此刻又重新列了队伍,准备启程。 穆长洲新换袍衫,束臂紧腰,立于营帐外围的空地上,事无巨细,一件一件吩咐了驻扎在此的兵马,此番“和谈”所造成的兵马损失,则要回城后再细报给他处理。 众人领命退去,他才转头看向昨夜休息的营帐。 帘门一掀,舜音走了出来,身上已换过衣裳,上着对襟窄袖檀衫,下束及地褶裥长裙,紧束高腰,手中拿着帷帽。 看着与出来时的模样几乎没有分别,仿佛这一路的惊险也从未经历过。 和谈队伍里一名随侍上前见礼提醒:“夫人,可以返回凉州了。” 舜音“嗯”一声,走近过来,目光与他对视。 昨晚之后,到现在好像还没说过话。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长洲盯着她,忽而朝她耳垂上扫去一眼。 舜音看到他眼神,眼光一动,低声说:“我收起来了。”说完戴上了帷帽,遮住了脸。 穆长洲薄唇微微一扯,转头招一下手,示意兵卒备马,口中说:“你想戴就戴。” 反正也不过是一件她口中的无用之物…… 一清早,凉州城的东城门处,忽有快马自城中方向急急驰来。 封无疾天不亮就出了军司府,一路疾驰行到此,身上袍衫圆领都微斜,也顾不得去整理,下了马,便往城头上张望。 张君奉自城头上下来,正要带几个兵卒出城去看情形,一看到他就停下:“封郎君怎又来等,都说了让你不必着急!” 封无疾哪能不急,这些时日只听说和谈生变,光是遇刺一事已经让他寝食难安,皱眉说:“我阿姊还未回来,怎能不急,你不若也带我出去找找,我实在坐不住。” 张君奉负责照应军司府,能让他在城中自由走动就不错了,哪能领他恣意随行,他可是顶着个中原昭武校尉的头衔来的,敷衍回:“放心好了,有军司在,夫人必不会有事。” 封无疾皱眉更紧:“那谁知道,穆二哥到底是文人出身,如今都遇刺了,或许自身都难保。” “……”张君奉险些没翻白眼,这是把他们军司想得多不顶用,话不投机,干脆上马就出城去了。 封无疾见他说走就走,其他话都没来得及问,急得来回踱步,忽见有人自城中大街打马而至,顾不上多想就快步走了过去。 阎会真一身胡衣,坐在马背上,身后带着几个随从缓缓过来,看到他在,顿时没好气道:“你怎会在此?” 封无疾眼下没心思与她说这些,凑近马前问:“你可知眼下外面情形如何?” 阎会真下了马背,故意往一边走:“我知道又为何要告诉你?” 封无疾神情严肃,拦在她马前:“若觉我先前得罪,我今日就向你赔礼道歉好了,只要你告诉我,我阿姊眼下如何。” 阎会真停住,看他这模样,还拦着她的马,哪像赔礼道歉了!却见他脸色认真,又是真着急,“哼”一声说:“你怎就确信我一定会有消息?” 封无疾眉心皱紧,打量她:“你们好歹也是当地一族,莫非还比不上我这外来的?” 阎会真半分受不住激将,立即气道:“你是傻了不成,闲田都收回来了,队伍自然也将返回,这几日过去,应当都要到了,否则我来此做什么?” 封无疾一愣:“真的?” 二人正大眼瞪小眼地杵着,忽听上方守城的兵卒大喊出声:“军司回城!军司回城!” 顿时齐刷刷扭头往外望。 出城去观望情形的张君奉当先打马返回,其后一行队伍正自城外远处而来。 收回闲田不是小事,城中附近的百姓闻风而动,纷纷赶来观望。 封无疾抬脚就想往城门下去,人却已多,难以接近,被一挤,只能站在道边,扭头就见阎会真也被挤在此处。 彼此四目相对,又各自扭头。 封无疾忽觉肩被一挤,头转回来才发现是阎会真的肩膀被挤得碰到了他,头一回跟一个女子这么近,竟有些不自在,正要让开,想起方才的事,又侧身在她跟前挡了下:“算了,只当是换你刚才给的消息了。” 阎会真看见他挡在面前的肩背,还愣了愣,一听见他话就翻个白眼:“谁稀罕……” 没再说,队伍已进城。 兵卒们分列于入城大道两侧,隔开人群,胡孛儿领一小队兵马当前开道,后面人马缓缓而来。 穆长洲束袍冠发,弓挂马后,腰佩横刀,身形本就颀伟英挺,又跨高马而来,队伍中出挑夺目,几乎一眼就能被瞧见。 他马前马后都离其他官员兵卒一段距离,只始终紧邻一马,在他左侧稍后一步,马上坐着头戴帷帽、身姿纤柔的女人身影。 队伍庄重,周遭也无人出声,看着他们在眼前缓缓经过。 阎会真垫脚,隔着封无疾的肩膀看出去,就见军司一脸沉肃,似乎毫无笑意,目光却不时往后,转去紧邻在旁的女人身上时,眉眼间像又多了些什么,甚至让人觉得模样陌生,像是莫名多出了一丝柔情缠绵。 舜音隔着帷帽垂纱,没留意身旁男人的目光,正看着道旁,忽然看见封无疾身影,立即稍稍抬手,示意他别急,回府再说。 封无疾一看到她身影就松了口气,总算放心,她还安然无恙,赶紧点了点头。 队伍在眼前缓缓而过。 封无疾一回身,发现阎会真已经去后面随从处牵马了。 “我走了,”她闷声说,“反正与我也没关系,不过是来凑个热闹罢了。” 封无疾听她这么说,顺耳许多,倒像是想开了,心想一定是自己之前那番话奏了效,都快得意,跟上两步,抱拳说:“今日的事多谢了,便算我赔礼道歉吧。” 阎会真瞥他一眼:“我只是念在你阿姊为人还不错才说的,至少她比你是好多了。” 封无疾被说了却不在意,反而道:“你既说我阿姊不错,我倒又觉得你人不错了。” “……”阎会真脸上一燥,瞪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谁要你觉得不错!这也算赔礼道歉?你且给我欠着!”说完上马就走了。 封无疾目视她走远,撇撇嘴,赶紧也上马,赶回军司府去。 和谈队伍一路不停,并未直回军司府,而是先往城北的总管府而去。 然而行至官署处,却骤然一停。 胡孛儿领头,张君奉跟在后,此刻二人全都打马往前一段,又齐齐回头看着穆长洲,胡孛儿的脸色已不好看,看着都像要骂人了。 舜音揭开帷帽垂纱看出去,官署外那条宽整的大道上,远远停着一行人马,与这里离了快有百步。 为首坐在马上的,是身着软甲的令狐拓,大概是先前赶来凉州向总管府复命的,此时已准备走,正冷脸看着这里。 其后有一名官员送行,上前来向穆长洲见礼:“军司回来得正好,总管下令,令狐都督此番接应是否有功全凭军司定夺,请他向军司报过之后再返回。” 穆长洲扫了那里一眼,看向舜音:“去前面等我。”说完一摆手。 队伍立即往前,舜音看他一眼,跟随队伍往前先行。 只胡孛儿和张君奉留在了原地,不远不近地打马在道边。 令狐拓已打马而来,与和谈队伍错身而过时,看到舜音,朝她点了一下头。 舜音一愣,也冲他点头,算是还礼,又回头看一眼穆长洲,只这一会儿功夫,身下的马已走出去很远。 身影快至眼前,穆长洲才看他一眼:“算你报过,可以走了。” 令狐拓勒马在他面前,冷冷说:“我没什么可报的,倒是你此番又能得到想要的了。” 穆长洲一笑:“承你吉言。” 令狐拓脸色更冷,忽而瞥了一眼远处的舜音:“之前只听闻那位是长安贵女,今日才记起来,那是封家之女。” 穆长洲眼神微沉:“与你何干?” 令狐拓冷笑,声低,语气却重:“我只觉可惜,穆氏与封氏也曾有些旧交,她一定不知如今的你有多肮脏。如此英勇佳人,却被总管做主嫁给了你,不过是被迫绑在你身边,受你蒙骗利用罢了,哪里能有真情,你又如何配得上她?” 张君奉和胡孛儿离了一长截,正看着这里,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对方神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料想军司会如往常一般就此略过,任由他去。 下一瞬,却见穆长洲一手霍然按上腰间横刀,铿然一声,抵刀出鞘。 二人俱是一惊。 令狐拓似一愣,立即也要拔刀,他刀已指来,正对着自己拔刀的手,落则断手在地。 “我们夫妻的事,劝你少管。”穆长洲沉沉开口,眼中暗幽,似有滔天怒意,“滚回甘州,短日内别再让我看见你。” 舜音扭头自马上看过去,隔着队伍里的兵卒官员,只见到令狐拓打马走人,脸上冷寒,一手还按着刀柄,后方兵马跟上他时都没松开。 转眼看见刃光一闪,是穆长洲收起了刀。 胡孛儿和张君奉皆在一边没有接近,竟像有些畏惧。 穆长洲已扯马而来,到了跟前,脸色才恢复如常:“走吧。” 舜音问:“刚才怎么了?” 穆长洲心底似还回响着那两句“不过是被迫绑在你身边”“哪里能有真情”,看她一眼,咽了回去:“没怎么。” 第五十五章 早有快马往总管府中送去消息, 巍峨的府门外,侍从婢女们几乎全都出动,列了几行, 恭敬迎接。 府上议事厅大门敞开,先行返回的官员们此刻都已在厅中站立等候。 上方端坐着总管, 脸上没有什么神情, 大约是头疾又犯了, 额间缠着布巾,脸色晦暗,胡袍外又多加一件厚袍,倒像是病更重了一层。 刘氏一如既往, 着胡衣,梳弯髻,坐在他身侧,一手轻抚着他的背照料,眼睛却看着厅门。 顷刻, 一行人走入, 穆长洲领头,施施然抬手见礼。 舜音入厅前已摘去帷帽, 跟在他身侧, 乖顺见礼,一如上次立功而回时一样,扫视一圈,没见陆迢,今日在场的似乎全是河西本地官员。 “哈哈哈……”一见他, 总管神情一改,朗然笑出声, “军司又立下大功!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在场官员闻笑而动,齐声道贺:“总管大喜!河西大喜!” 穆长洲却岿然不动,也没什么表情。 舜音瞥他侧脸,忽而觉得,他自路上见过令狐拓后就这样了。 总管笑仰了头,一手抚了抚稀疏的短须,点头承下众人道贺,看着穆长洲,忽问:“此番能如此顺利拿下闲田,军司到底是如何与西突厥可汗谈下的?” 穆长洲说:“总管命我全权处置,我才能与可汗私谈,因约定私密,也只能等之后再禀了。” 舜音悄然掀眼,竟觉总管神情僵了一僵,不知是不是错觉,但转瞬即逝,他又堆起了笑容。 “那就之后再禀,军司立此大功,当重赏!”总管拨开刘氏为他抚背的手,扬手道,“来呀!” 心尖意 第64节 侍从们鱼贯而入,捧盘持盒,送入金银珍宝。 穆长洲扫了一眼,没作声。 下方的官员们也都站着,面朝上方。 舜音不动声色,猜想众人这般反应,可能是总管话没说完,还有后续,眼睛微抬,只看到总管搭在膝头的一只手。 那只手的手背枯皱,抓了一抓,似在斟酌,过一瞬,猛一拍,如下决心,他才接着道:“再着你领辖瓜沙二州兵事。” 穆长洲抬手:“谢总管。” 总管笑两声,干而沉:“这是当初我立下的许诺,拿回闲田者可多领二州兵马,自然要兑现,否则还如何在河西立信?” 官员们齐声恭维:“总管英明,军司威武!” 舜音心思暗动,瞥一眼右侧身影,原来有过这样的许诺,难怪他愿走这步险棋。 没多走神,余光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她没抬头,也能察觉那是刘氏。 刘氏似在打量她,等她终于抬眼去看,那道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已看向了穆长洲。 舜音只迅速看了一眼就垂眸,微觉古怪,大概是因为这位总管夫人今日话出奇得少,回味她模样,虽不似上次穆长洲拿回兵权时那样不耐得明显,但也能看出并不轻松,脸是绷着的。 总管摆摆手,被恭维至此,脸上却已没笑,一手扶住额上布巾,先前晦暗的脸色此时更甚:“此番那处木昆部敢破坏和谈,还敢行刺,军司放心,此事定会好生追查。” 刘氏总算接了句话:“不错,你们受惊了。”似安抚,又似客套。 直到现在,才终于说到他们此行遭遇了危险。 总管似已不想再说,喘着气,真像是病更重了,又摆手:“其他事再说,军司领赏先退吧,我头疾重了。” 穆长洲平静如常:“是。” 舜音没再往上看,只隐隐有感,这般模样,今日不像有喜,反像受了一记重创。 官员们已在连声问候:“总管保重身体,快请休息……” 封无疾在军司府上等了快一个白天,都快又按捺不住要出去寻他阿姊,府门外终于传来了马嘶人声。 人可算是回来了。 舜音走入府门,扫过左右无人,看向身侧,轻声说:“穆二哥如今该满意了。” 穆长洲看着她:“何以见得?” 舜音说:“你已得到你想要的了。” 如今他掌握凉州军政,手握周边鄯河廓三州兵权,兼并部分甘州兵马,又多领瓜沙两州兵事,兵权几乎已要覆及河西半壁。更别说他还私下暗中结交了边远的几州。 总管府虽不情愿,但肯兑现许诺将兵权给他,分明已将他视作储帅。 虽早料到会更进一步,这样的结果也还是让她觉得远超预期了。 她上下看他,到现在似乎还觉得他带着不悦:“这还不满意?” 穆长洲低头:“我说过,我想要的很多。” 舜音耳边被他气息一拂,刚与他对视,忽而瞥见走入府门的两道身影,立即让开。 穆长洲往后看一眼,站直。 张君奉和胡孛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舜音抬手顺一下鬓发,又看一眼穆长洲,若无其事地走去廊上,往后院去了。 张君奉和胡孛儿进来后先对视了一眼,想起先前穆长洲在令狐拓跟前发怒的模样还有点发憷,他一贯人前从容端雅,对令狐拓更是甚少理会,几乎从未见他如今日这般过。 二人又对看两眼,还是张君奉先走近,小声道:“军司今日该摆宴庆贺了。” 穆长洲看着舜音身影走远,彻底看不见了,转头朝昌风招手,点了下头。 昌风即刻去准备了。 胡孛儿在旁搓着手,这才露笑,络腮胡都在颤。 穆长洲阔步走向前厅。 张君奉和胡孛儿一起跟入,刚进门,二人几乎同时抱拳,不高不低道:“恭喜军司,终于到了这一步。” 他们先前虽未直接跟入议事厅,但就在门外,里面动静一清二楚,自然知道如今军司已远胜当初。 穆长洲点头,掀了衣摆,在上首案后坐下。 胡孛儿巴巴凑近:“军司怎看似不快?这可是九死一生换来的好光景啊!” 张君奉也道:“军司步步艰难,如今走到这步已比预料中快许多,简直如有天助。” 穆长洲不紧不慢说:“没有不快,只是忽而发现,有些东西,比权势还难得到。” “嗯?”胡孛儿纳闷,“啥?” 穆长洲没接话,仿佛这话根本不是自他口中说出。 舜音刚到后院门口,就看到了封无疾的身影,看他模样,都快把后院门口那块地给踏出坑来了。 “阿姊可算回来了!”他快步迎上来,上上下下打量她,又绕了一圈看她一遍,总算放心,“还好,看着没受伤。” 舜音怕他多问,也不愿他知道先前风险,打岔说:“没事,你只需保证自己安然无恙就好。” 封无疾这些年听她对自己交代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低头小声说:“阿姊还是忘不掉过去……” 舜音没听清,也没看到他嘴型,问:“你说什么?” 封无疾伸手推她往里走:“没有,走吧阿姊,快些回去休息。” 舜音正好有事与他说,直直走向东屋,低声道:“时至今日,应当可以大致完成交代了。” 封无疾已然正色,话虽隐晦,他却明白,是说圣人安排他观望边防的交代,压着声音道:“那看来阿姊是有机会得知此处全况了。” 舜音点头,只等穆长洲给她其他几州的边防舆图。 封无疾叹口气:“真这样倒好了,我只盼早日完成交代,此番来此才发现穆二哥身边也有不少风险,阿姊早完成就不必随他四处走动,也就早安全。” 舜音推开房门,心想还好他不知道先前那些风险,转念想了想,一时竟想不出真完成那日会是何种光景。 昌风匆匆走来,向二人见礼:“军司于前厅设宴,请夫人与封郎君同去赴宴。” 封无疾立即道:“我就不必了。” 舜音看着他,又觉出他的回避,对昌风道:“不必了,我与郎君有些话要说。” 昌风看看二人,不便打扰,称是告退。 舜音走入屋中,回头说:“你至今还未告诉我因何一直回避穆二哥,上次说下回一定说,那现在总可以说了。” 封无疾懊恼皱眉,防不住他阿姊实在敏锐,摸摸鼻尖,跟进来,又朝门外看一眼,确信无人,才道:“你都已经嫁给他了,我道听途说来的,只怕说了会有碍你们夫妻情分。” 舜音蹙眉:“说。” “……”封无疾只好凑近一些,在她右侧小声道,“穆二哥当初高中进士,如今偏只待在这河西,还弃文从武,或许是因为……”他又扭头朝门看一眼,声更低,“因为他犯过事。” 舜音一愣:“什么?” 封无疾连忙凑至她耳边低语几句。 这事是秦州一个老兵告诉他的,数年前河西与中原还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壁垒分明,这老兵自秦州往丝绸之路去讨生活,结果那些年河西一直有战事,他怕死又跑回了秦州,便在秦州充了军,没有建树,碌碌无为,一把年纪,混到封无疾到任秦州时还是个兵卒。 封无疾原是要了解河西边防才特地将去过河西的他调至身边,结果他离开河西几年,丝毫不知河西近况,所幸还有舜音身在凉州。 后来收到舜音的信,得知她嫁给了穆长洲,想着自己多年没见穆长洲,封无疾才又随口问了一声老兵可识得穆长洲,不想对方竟说出了这事,他骇得不行,封了老兵的口,打发其去了乡下,也没敢说出与穆长洲已有姻亲关系。 老兵当时信誓旦旦说:穆家二郎犯了事被带走了,功名没了。我刚去凉州时听别人说的,没人亲眼瞧见过,据说瞧见的人都死了,后来就没人知道了,好多年啦,现在更没人知道了。 舜音眉头时紧时松,只觉不可思议:“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那老兵也只是听说。”封无疾道,“可他变化那般大,我又有些怀疑,所以才……不太敢接近了。” 舜音才明白他当时为何会说穆长洲“他就是再怎么样”,原来是这个意思,胸口已不自觉起伏,许久,拧眉说:“果然是道听途说,不必再提……”话音忽顿,因为忽然想起了他那一身的疤痕,难道真是因为犯了事所致? 她目光动了动,在心底否了,不,凡事不能妄加定论。 “我倒希望是假的,谁想要个犯过事的人当姐夫?”封无疾低语,“当初凉州总管上奏圣人只说给下属求亲,可没说是哪个下属,后来总管挑到封家,圣人也只交给我们自行决定,凉州这边才送了婚书去给母亲。只怕圣人至今都未必知道你嫁的人是穆二哥,可能已早就忘了他,否则说不定圣人就会提了。” 顿了顿,他又说:“不提才好,不提才是小事,惊动了圣人那还得了!” “……”舜音抿住唇,淡着脸说不出话,今日刚见识到他拿下大权,就得知了这样的传闻,扭头就往外走。 刚出去,一眼看见后院外走入的身影,她脚步顿时一停。 穆长洲在前厅只小酌了一杯,听昌风报了这里情形,也无心多待,很快就离厅走了过来。 天色将暮,他一进后院就看了过来,见到她身影,直直走来廊下,问:“说完了?” 舜音张了张唇,看着他脸,没作声。 穆长洲一手搭上她后腰,已想进东屋,忽而看了眼门口,听见了里面些微的动静,才知道封无疾还站在里面,看了眼舜音,抽回了手,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舜音下意识点头,一时顾不上别的,只不想他现在与封无疾撞上。 等他自身边走开,她才回味过来,他刚说的是:“我下回再来。” 第五十六章 风入凉州, 秋意转深,才几日就如同变了个天。 午后的日光淡薄,如隔了层沙尘, 照在门外只是一片浅浅的昏白。 面前摊着折本,舜音坐在桌后, 一手执笔, 压着张黄麻纸, 整理自己一直以来的记述,时而停顿,仔细回忆。 只不过忆着忆着,便会想到别的事上去。 封无疾那日的话言犹在耳, 这样闻所未闻的事情,想无视太难。 笔尖蘸的墨摇摇欲坠,就要滴落纸上,舜音回神,连忙移开, 才算保住自己刚理出的防务情形。 她收收心, 暂且将这些都压往心底,强迫自己专注眼前。 门框忽而被叩了两声, 舜音抬头。 封无疾一手扒着门框, 自外探入半边身子,正看着她:“阿姊在忙?” “你这是做什么?” 心尖意 第65节 封无疾转头看看四周,特地朝主屋那里看了一眼,见那里门关着,应是没人在, 才回头道:“我怕那日的话伤了你与穆二哥的夫妻情分,这两日一直在后悔。” 舜音随口说:“没有。” 封无疾打量这间东屋:“没有你怎又住这里?” “……”舜音点了点面前的折本, “看不出这里更方便做事?”说着低低接一句,如同自言自语,“这里他还不是想来就来。” 封无疾面露恍然,放心不少:“那就好,我只怕说错了话。” 舜音搁下笔,将面前的黄麻纸卷起来递给他:“你若无事便多帮忙,也好早日完成正事。” 封无疾一听她说正事,立即走进来接了,声压得很低:“还是得靠阿姊的好记性,阿姊想如何呈报?” 舜音说:“以密文述之概况,着重几处绘以地形,我自有计较。” 封无疾本想多问几句,听她说自有计较便不问了,将黄麻纸好生收入怀里,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停下,回身又问:“阿姊那日没被穆二哥那传闻给吓到吧?” 舜音拧眉:“说了不必再提。” 封无疾立马闭嘴走人了。 舜音新铺一张黄麻纸在面前,折本翻过一页,已重新提笔蘸墨,悬了一瞬,又放了下来。 被他的话弄得彻底分了心,还不如先停一停。 胜雨刚好走来,在门外高声道:“夫人,有客到。” 舜音立即收了东西,起身出去:“什么客?” 胜雨抬手作请,走到她右侧解释:是凉州城中诸位下官的家眷,专程来登门拜访她的。 舜音往前走,心中已有数,也不意外,穆长洲如今大权在握,这些下阶官员自然会起攀附之心,才会有这些女客来找她走动。 快至前院,她停下理了理襦裙,又抬手顺一下鬓发,才过去招待。 胜雨早已安排将女客们都引去了府上花厅。 舜音进去时,里面正传出一阵笑声,但一见到她就停了。 五六个妇人几乎同时自厅中两侧的胡椅上起身,个个打扮得庄重,向她屈身见礼,恭谨地唤:“军司夫人。” 舜音打量一下这间花厅,不大,也没什么装饰。这里之前就没使用过,今日难得派上了用场,胡椅分列两侧,案头茶汤香气四溢。 厅中还堆着礼品,皆是她们带来的。 她心底竟觉好笑,权势真是个好东西,面上平静如常,屈身还礼:“诸位夫人安好。” 几位妇人皆是下官之妻,被她如此周全地还礼,都很惶恐。 一位年纪稍大些的连忙上前搀扶:“夫人折煞我等,快请上座。” 舜音并未上座,只在左侧首位坐了,抬手请她们都坐:“我与诸位一样,是凉州官员家眷,各家皆是为总管府,为河西十四州效力,没有什么分别。”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谨慎,她还不想今日来的人当中有谁跑去总管夫人面前多嘴,半句也不能说错。 妇人们入座,都面露笑意。 军司娶妻至今,她们未曾走动,如今因其得势才登门造访,难免惴惴不安。 此刻见这位军司夫人虽看着冷淡,但沉静自若、言辞谦和,几人才纷纷放了心。 方才搀扶她的那位年长些,话也活络,坐来舜音右侧,向她主动介绍了今日来的几人,自己则称是凉州司户参军之妻。 舜音记住了,听她所言,这些都是河西本地官员家眷,心思动了动:“诸位在凉州多少年了?” 司户参军之妻回:“也没多少年,凉州官员换过多次,我等虽都出身河西,却非凉州本城人士,是随夫才来的凉州,我算久的,也只三四年。” 舜音观其脸色,并未看出有遮掩之态,看来是实话,难怪凉州官员从没见对穆长洲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许都从未听说过那个传闻。 胜雨走至她身后右侧来斟茶汤,舜音回神,在她耳边低低嘱咐了几句。 府门外,几匹快马疾驰而来。 穆长洲自外返回,身后跟着几个兵卒。 接手瓜沙二州兵事颇费功夫,这两日接连在外,此时才算忙完。 昌风快步过来迎接,他朝后指了一下:“拿着。” 一名兵卒手中捧着只包裹,似有些沉重,送了过来。 昌风赶紧接过。 穆长洲进了府门,往廊上走时问:“夫人呢?” 昌风抱着包裹,跟在后面道:“有官员家眷来访,夫人正在花厅会客。” 穆长洲朝花厅方向看了一眼,没多问,阔步去了后院。 以她那缜密心思,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直至日暮时分,花厅里,几位妇人在此用了茶点,才终于起身告辞。 舜音并未挽留,立即起身相送。 胜雨很快领着侍女们过来,给每人都回赠了礼品,比她们之前带来的贵重许多。 几人在厅门边道了谢,脸色变得讪讪,多少明白了意思。 只怕下回这样的走动是不能再有了,毕竟军司夫人半分也不想得她们好处,客气,却又礼待地清清楚楚…… 人都走了,舜音松口气,过往长居道观,就不曾与人这般交际过,只觉疲倦。 何况这样的走动越少越好,传入总管府只会惹来猜忌。 胜雨领着侍女端来清水,送入花厅。 她在厅中清洗了手脸,才觉舒适一些,起身回后院。 天气不好,只这阵功夫,四下便暗沉沉的,看着天就要黑了。 舜音走到东屋外,推门进去,忽觉屋中有人,转头看见榻上坐着肩宽身正的身影,一怔。 穆长洲身着深锦襕袍,闲闲坐在榻上,一手拿着只半展的卷轴,目光看过来,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舜音立即想起他那日说过下回再来,眼神动了动,找话般问:“我要的东西何时能看到?” 穆长洲看着她:“一见面就问这个?” 舜音一时无话可说。 穆长洲朝她身后房门递去一眼,手里拿着卷轴抬了一下。 舜音顿时明白过来,转身合上房门,快步走近他面前,一手拉开那只卷轴,里面确实是一州边防舆图。 她转头往桌上看,那里摊开了一只包裹,里面是一卷一卷捆好的卷轴,大概有五六卷。 穆长洲忽而按住她拉卷轴的手:“这些只是边远几州的大概防情舆图,但也不能外流至中原。” 舜音回过头,所以还有更精细的,却不能给她看,甚至连这描绘大概的也要如此提醒。 她看一眼自己被他按住的手,蹙起眉:“穆二哥难道并非真心帮我?” 穆长洲抬眸:“什么?” 舜音语气不觉微冷:“我已助你至今,现在你大权在手,离我事成只差一步,助我却有所遮掩,难道之前承诺都是在骗我?” 穆长洲沉眼:“我从未骗过你,而是即便我现在身居此位,也只能拿到这些,倒是音娘,似已急着完成大任了。” 舜音目光一闪,声稍低:“我早说过我对封家负有责任,穆二哥不就是因此才让我与你合作共谋,现在竟又在意这些了。” 穆长洲盯着她,心底回味着“合作共谋”几个字,声沉了下去:“音娘眼里果然只有责任。” 舜音脸色顿时淡了:“那穆二哥的眼里就只有权势了。”说着就要抽回手。 穆长洲唇一抿,按着她那只手一抓,握于手心,拿开卷轴,霍然起身。 舜音忽被他身躯迫近,下意识就要后退。 脚步未动,他已低头,眼看着她:“你自己看看我眼里有什么?” 舜音迅速看了眼他的脸,转过脸去:“权势。” 颈后忽被他一手扶住,她被迫仰起头。 他头更低,抵住她额,鼻尖已要蹭到她鼻尖,声压在喉中:“再看看。” 舜音耳边被他低沉声音一掠,一下看入他黑漆漆的眼珠,在里面看到自己的身影,不觉呼吸急促,胸口一起一伏,没来由的竟想回避,脸色仍撑着沉定,淡淡说:“权势。” 穆长洲笑了一声,又凉又沉,扶在她颈后的手猛然一按。 舜音往前一贴,覆上了他的唇。 他压着她唇重重一碾,用力挤开她唇线,自她上唇含到下唇,突然一咬。 舜音吃痛一颤,人已被他一把搂住,带去屏后。 床上铺着柔软的细绸茵褥,直垂下床沿。 下一瞬,骤然乱皱。 舜音已被压上去,腰上一松,系带被解。 穆长洲一手拨过她的脸。 舜音急喘着气,瞥见他黑定定的眼,压住慌乱,扭过头不看他。 脸未看他,只背对着他,身上一轻,那片背赫然一凉,衣裳蹭着落地,窸窣微响。 他手臂蓦然自后搂住她腰。 舜音顿时抵至他身前,身上凉了又热,是他覆了上来。 她喉中生紧,说不出话来,一阵一阵的暗潮卷涌,在心口,在背上,又似到了她周身四肢。 他手如掌弄潮尖。 猛然往前一倾,她一把抓住茵褥,才没出声。 呼吸一声快过一声,胸口里的跳动仿佛被撞至失序。 天彻底黑下,屋中昏暗,只有彼此喘息渐重。 舜音咬着唇,喉中发紧,感觉自己被抱得更紧,且如绳一般被渐收渐紧。 穆长洲忽而贴至她右耳边,带着喘息问:“这也是夫妻责任是不是?” 心尖意 第66节 舜音松开牙关,努力稳着气息:“不是夫妻责任,难道是穆二哥为了拴住我?” “我为了什么?”穆长洲冷笑一声,忽然用了力。 舜音顿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身在晃,他整个人似气势都变了,如惩似罚。 她眼前几乎全是碎影,蒙上了水雾,什么也看不清。 直到身被一拨,她翻转仰躺,他陡然将她一抱,力仍未止。 舜音下意识攀住他肩,又立即垂下手,昏暗里,刻意不去看他身上那些痕迹,却又被他抓住了手,按回他肩上。 发髻早散,她的发丝缠去他肩背手臂,沾了汗水,黏着不去。 她已快缓不过来,只能转过脸,启唇呼气、吸气。 穆长洲按着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喘息着,低头看她侧脸。 她脸上冷,身上却热,呼吸急促,长睫轻颤,颈边泛出一片若隐若现的红。 他猛又低头,含在她颈边。 舜音一手抓紧他肩,一手抓紧茵褥,已然忘了过了多久。 只恍恍惚惚地想,他这么不依不饶,也许是真要拴住她,也可能想彻底拴牢她,那可能这次就不会最后退离…… 思绪骤断,她根本无暇思考。 穆长洲浑身绷紧,手臂搂住她。 舜音心口如被勒紧,一阵一阵急跳难平。 陡然身一晃,她脊背一麻,麻至周身,脑中一片茫白。 穆长洲一把搂紧她,下一瞬,却又骤然退去,急烈喘息。 舜音浑身无力,几乎一动不动,只余胸口起伏不定。 很快却又被他抱住,听见他在耳边又沉又喘的低语:“我能拴得住你?” 第五十七章 根本不记得是何时睡去的, 醒的却很突兀。 舜音睁开眼,一片凌乱的茵褥堆挤在眼前,屋中已然天光大亮。 裸.露在外的肩背微凉, 腰上却热,有条手臂还箍着那里。 她微微偏头, 目光看去, 肌理紧实的男人手臂扣在她腰上, 肤色稍稍比她身上暗了一层,带着开弓拉箭的力道。 自然是穆长洲的手臂。 他竟还没走。 舜音抿住唇,不自觉放轻了呼吸,面朝里侧卧着, 一动不动。 身后忽的一动,紧跟着背上也一热,他贴了上来。 舜音一怔,才知他已醒来,跟着耳边温热, 拂过了他的鼻息, 他贴近到了她耳边。 “醒了?”声音带着一早的微哑。 舜音没闭眼,也没回答, 只当还在睡着。 穆长洲沉笑一声, 听不出什么意味,气息又一拂,贴她耳边更近:“音娘眼中虽只有责任,身却与我很合。” “……”舜音心口猛然跳快,耳后到背上似都轰然烧了起来。 腰上忽被他手臂重重一扣, 他抽回手,起身下了床。 身后空了, 一阵穿衣窸窣响动,脚步声去,而后屋中恢复安静。 舜音才翻过身,瞥了眼房门,胸口还在起伏。 虽然不想承认,脑海里却已忍不住去想昨晚,整整一个晚上,脸虽未正面看他,身却始终紧缠,越想呼吸越急,心底有一处甚至隐隐觉得,他说的是事实…… 她倏然坐起,伸手取衣遮到身上,思绪也如一下被遮住,深吸口气,又吐出来,立即下床。 约有两刻,胜雨在外面敲了敲门:“夫人。” 舜音身上已经穿戴整齐,发髻松松挽就,正坐在妆奁前,对着铜镜看着嘴唇,下唇又红又麻,是穆长洲昨晚咬的那一下所致,好在没破。 她拎拎神,手在衣襟上一拢,起身过去拉开了门,刻意及时转身,走去了桌旁。 胜雨领着一名侍女,手中各自端着梳洗热水和朝食,立在门边:“夫人快请梳洗用饭。” 听她说用饭,舜音才想起昨晚回房到现在根本没有用饭,颊边不自觉又微热,脸色却淡:“放着吧,无事不必来打扰。”说完背身立于桌前,拿起了包裹里的卷轴。 胜雨看她两眼,见她似有事要忙,不敢打扰,也没说其实是军司让自己来伺候的。 军司先前出府,沉脸无声,看着似有些不快,直至前院廊上,却又特地停步,吩咐她们立即过来伺候夫人。 舜音见她还站着,开口说:“去吧,也别让别人来打扰。” 胜雨立即称是,又看她一眼,觉得夫人今日似也有些不对,将东西都送入,赶紧退去了,还帮她掩上了门。 人都走了,舜音手上才停顿一下,很快又定了定心,转头去将昨晚穆长洲扔在榻上的那份卷轴拿来,一并堆于桌上,坐去桌后,拿出折本。 她还有正事要做,何必胡思乱想…… 封无疾来后院时已经是傍晚。 他将舜音给他的那张黄麻纸上的防务密语都解好了,不过出于谨慎还没打算在此落笔,只待舜音将其余情形都收拢整理,便差不多了。 事情进展一大截,心情都跟着放松不少,他一路走向东屋,还在廊上就想唤“阿姊”,老远却见房门掩着,四下安安静静,如同没人在一般,只廊柱下守着胜雨,走过去问:“我阿姊不在?” 胜雨垂首,小声回:“夫人在房中忙碌,不让打扰。” 封无疾问:“多久了?” “从早直到现在。” “……”封无疾不禁看一眼房门,这么久了? 正奇怪,房门忽被拉开。 舜音的身影只在门边站了一下就回身往里,对他说:“进来吧。” 胜雨躬身退去了。 封无疾赶紧举步进门。 舜音已坐去桌后,一手执笔,垂睫掩目,似在冥想默记,面前压着黄麻纸,上面记述的密语短促而细碎,却密密麻麻。 封无疾走近细看,诧异道:“阿姊这是做什么,一整天都不出门?” 舜音关着门是不想被人知道她在看边防舆图,如今都已看过一遍,收拢回去包裹好了,正放在榻上,纸上则是以密语记下来的要处,推给他说:“将最后这些该记的都记了一遍。” 封无疾伸手去拿那纸,发现不止一张,往下一翻,竟是一小叠,看看她脸,凑近一些,小声道:“你一次强记这么多,如何吃得住?” “没那么精细,不过是些大概情形,也不算太吃力。”舜音淡淡说,“你差不多也该走了,赶在你走之前整理完,刚好也能让你带回。” 正好还能让她专心凝神。 “那也不用这么赶。”封无疾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皱起眉打量了她好几眼,忽往她嘴唇上看,“阿姊嘴怎么了?” 舜音低下头,避开他视线:“拿了便先走吧,我还要忙。” “……”封无疾没能看清,只好拿了那些黄麻纸卷起来,小心收入怀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心想今日这是怎么了? 日薄西山,城外一行人马自军营返回,就快抵达城下。 穆长洲跨马在前,一袭玄袍,手拎长弓,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箭袋,没有佩刀,出府时如常一般准备了,却又远没有平常那么周全。 胡孛儿和张君奉一左一右打马跟随在侧,一路走一路瞄他。 还是胡孛儿忍不住,近前道:“军司这几日如此繁忙,昨日还硬挤出空来提前回府了,我还道你今日是不会外出公务了,不想还是来了,只是今日公务怎么不带夫人了?”都要习惯见他时时刻刻带着夫人了。 穆长洲说:“夫人有夫人的事。” 胡孛儿听他语气略沉,看看他脸,今日他似也一直沉定着脸,也看不出在想什么,扭头瞅一眼张君奉,心想怎么好似有些不悦? 穆长洲忽而问:“让盯着贺舍啜的动向,可有消息?” 胡孛儿一听问起正事,不瞎想了,没好气地嚷:“没有,这狗贼不知藏哪里去了!好似西突厥可汗都没拿到他,我都要怀疑是不是他们自己人在包庇他了!” 穆长洲声压低:“总管府近日如何?” 张君奉打马近前,低语:“没什么,只总管头疾又重了,连着休养。” 既得权势,自然要留意可能而来的打压,这么平静,或许也只是暂时的。 穆长洲没说什么,摆了下手:“都回吧。”说完一夹马腹,径自策马疾驰而去,直回城中。 胡孛儿盯着他背影嘀咕:“军司怎么了?” 张君奉道:“我如何知道?这不是看着无事一般,还做了这么多事。” 快马回到军司府,昌风立即自府门前小跑过来迎接,牵马接弓。 穆长洲走入府中,脚步停了一下,却又没说什么,继续往里走。 昌风很快跟来,被问出了习惯,已自行报:“夫人今日一整日都没出过后院,只在房中待着,似在忙碌。” 穆长洲薄唇一抿,自然知道她在忙碌什么,微一颔首,一言不发地往后院走。 刚下走廊,迎面走过封无疾的身影,彼此刚好碰上。 封无疾一见到他就让了两步,作势要去客房,嘴里只飞快唤了声:“穆二哥。” 穆长洲停步,叫住他:“无疾是打算此后都一直这样回避我?” 封无疾顿时停住,回过头,讪笑一下,迅速找了个理由遮掩:“没有,大约再不久我就该离开凉州了,正要去准备。” 穆长洲一笑:“既已要走,何不将话挑明?” 封无疾愣一下:“什么话?” 左右无人,穆长洲走至他身前,打量着他,语气不紧不慢:“当初在封家时你虽年纪小,与我相处不算多,但尚算融洽,如今多年未见,你却处处回避,莫非是在外面听说了什么?” 他长身在前,封无疾比他矮了小半头,本就觉得威压,再听他言语,脸色都变了,当年在封家时明明是温润雅和的一个少年君子,话还少,谁料到他实际竟如此精明,一句一个准,忍不住道:“穆二哥怎能如此笃定?” 心尖意 第67节 穆长洲在他面前缓缓踱了两步:“我不管你听到了什么,相信了什么,只不要传给你阿姊……”话在此一顿,他目光扫去,想起了当日他们姐弟在东屋中说话的场景,“你已经告诉她了。” 封无疾全然被他笃定的语气牵着走,险些要上套,前面防不过他阿姊,今日又防不过他,皱眉自言自语一句:“穆二哥与阿姊还真是合该一对!”说完扭头就走,半个字也不能多说了,像逃似的。 穆长洲听见他的话,唇边微牵,却又瞬间隐去,眼看着他走远,已然确定他们确实听说了什么,眉眼微沉,转身走向后院。 天色刚暮,后院里已掌灯,东屋里透出明亮的烛火。 穆长洲走到门外,看见紧闭的房门,脚步一停,转头看窗。 窗纸上映出里面坐着的身影,手里执着笔,似一直没有抬头。 他在门前站着,随手一推就能进去,想起昨晚,却又没有伸手,只紧盯着房门。 舜音捏着笔,刚记下回忆完的北原情形,忽而听见一两声脚步响。 并不清楚,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她抬眼看向房门,没来由地心紧,下意识觉得门就要被推开了。 除了他还有谁,他历来是想来就来,何尝收敛过。 但没有,又响了两声脚步声,似是远去了。 舜音微怔,搁笔起身,走去门口,悄悄拉开道门缝看出去。 后院空荡,主屋无灯,没有那道身影,仿佛就从未有人来过。 第五十八章 没两日, 封无疾便定下了辞行返回的日子。 原本是想多陪伴他阿姊的,被穆长洲那番话一套,就再也待不住了, 他决心还是早些走。 天上日光正浓,他快步赶去后院东屋, 想将安排告诉舜音, 刚到门口, 便见屋门开着,眼睛立刻看到了屋中的横桌上。 一张一张的黄麻纸叠好,卷成一卷,再用绢布包裹, 捆扎封存妥当,放在桌上,齐齐整整的一小摞。 “阿姊都忙完了?” 舜音坐在胡椅中,一手支额,手指轻轻揉了两下额角, 点点头。 封无疾走进门, 看了看她的脸:“早说了不必这么赶,看你都像是没睡好。” 舜音抬眼, 打断他:“已定好哪日走了?” 封无疾只好转开话:“定了, 就这一两日吧。” 他没说穆长洲问了他话那事,是真怕妨碍他们夫妻情分,忽然想起来,扭头往外面主屋那里看,又关窗闭门的似是没人, 回头说:“阿姊近两日都在忙这个,那穆二哥呢?” 舜音一时无话, 想起了门外响起的那几声脚步声,总觉得当时就是他在外面。 “阿姊?”封无疾歪头打量她。 舜音回神,指一下桌上:“收好了,交代给你的事本也是观望,眼下虽不至于精细非常,但也远胜当初预想了。” 封无疾又被她岔开了话,小声道:“阿姊说的是。” 圣人当初交代给他的只是借秦州靠近河西的便利观察这里,如今确实已远超预期了。他将那一小摞绢布裹着的黄麻纸拿了,像捧宝贝似的,毕竟都是他阿姊冒险换来的。 舜音看着他,声音柔和许多:“返程要注意安全。” 封无疾便知她又要叮嘱安全之事,叹息道:“阿姊又来了,你别总挂念我,我来的时候一个人,不也好好的。” 舜音还没再往下说,胜雨忽然到了门口:“夫人,总管府派人来请。” 她一愣,微微坐正,朝封无疾递了个眼色。 封无疾明白,没多问,马上就走了。 舜音起身走到门口,朝主屋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说:“可是请我与军司同去?军司应该不在府上。” 胜雨道:“总管府说,只请夫人过去。” 舜音有些没想到,但也没迟疑,点头说:“那梳妆更衣吧。” 胜雨立即进来伺候。 北城门的城头上,穆长洲拿着一份城防军务的册子,刚刚翻完。 胡孛儿跟在后面道:“军司如今身兼数州军务,太过繁忙,这种城防小事交给其他人去查就好了。” 穆长洲将册子递给他,转身往城下走。 胡孛儿接了,瞅瞅他背影,又觉出一丝不对来,只觉他每一件事都精准细致一如往常,可细想又似与往常不太一样,好像心里带着什么事一般。 一马飞奔而至,张君奉自马背上下来,口中唤:“军司!” 穆长洲走至城下,停步:“怎么?” 张君奉快步走来,凑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穆长洲声一沉:“只叫了她一人?” 张君奉道:“是,军司一直让注意动向,一收到消息我便来了,人应当已经入府了。” 穆长洲不语,大步走去马旁,一抓缰绳,翻身上马,顷刻纵马而去。 总管府内,两名侍从当先引路,舜音缓步在后。 她一路走一路思索,总管府到底因何缘故要单独找她一人,思来想去,猜了一堆可能,都只是推测,没有定论,只能定定心,唯有谨慎小心。 侍从停步,已到偏厅外,请她进入。 舜音看了一眼厅门就有数,每次来这里都是见总管夫人,料想今日也不例外了。 果然,一入厅中便看见刘氏端坐上首。 “来了?过来坐吧。”刘氏随手指了一把胡椅。 舜音走近见礼,方便听清她说话,并未就座,比往常还要乖顺:“不知总管夫人召见,所为何事?” 刘氏道:“上次议事厅中赏赐军司,也没能与你多说几句,今日才得空召你来说话。你也不易,原本在府上记述见闻很安稳,此番是因总管府之令追随军司外出才险些遇险。” 舜音听她口气似有安抚之意,恭谨回:“是总管府信任才让我随行。” 刘氏笑了笑,似对这回答很满意:“对了,你那见闻记述得如何了?” 舜音斟酌道:“还算顺利,只是这些时日在府上休养了一阵,便没再碰。”终日在府上忙于整理边防情形,确实很像休养。 “那也是应该的,你受惊而归,应当好好休养。”刘氏没往下说,忽转了话头,“听闻你弟弟来探亲了,这么些日子下来,也没能请他来总管府中坐坐,毕竟也是校尉了。” 舜音不防她会说起这个,但细细一想,封无疾这段时日并无表现不妥之处,应该没什么问题,垂首说:“多谢总管夫人,他年纪轻轻,毫无功名建树,还是承了圣人与总管的恩,因我这段姻缘才入了仕途,哪里能担得起总管府招待,眼下已要走了。” “这就要走了?”刘氏笑了声,“那倒是巧了,我正好也要与你说这事。” 舜音立即抬眼看她。 尚未开口,一名侍从快步走入厅中,匆匆报:“军司到了。” 舜音不禁往后看去一眼。 穆长洲自外而来,长身阔步,一袭玄袍振振,直走入了厅中,站到她身侧。 刘氏看向他:“军司怎么来了?” 穆长洲抬手见礼:“本想求见总管报上军务,得知总管头疾又重,因而来见总管夫人,不想正好遇上召见内子。”话到此时,他才看了一眼舜音,没有一进门就盯着她,是不能太明显。 舜音身上高腰襦裙紧束,发髻如云,臂挽披帛,与他目光一触即离,不觉手指一捏,垂眸敛目。 刘氏寻不出差错,他说带军务而来,就必然真带了军务,她似乎也并不在乎,笑笑说:“是正召见你夫人,军司既然来了,那便一起听着好了。” 穆长洲面向上首静立。 舜音依旧垂着眼,余光却觉刘氏的目光已朝她看来。 “你嫁来凉州至今,也该想家了。如今你弟弟既然要走,你不妨随他同去,回往长安探亲,也好免你母亲相思之苦。” 舜音愣住,可能是她这几日都连着在忙,强记了太多东西,现在思绪竟有些慢,一时竟有些转不过弯来,几乎同时,看见身侧手一动。 是穆长洲的手,那只手垂于他身侧,陡然一握,手背青筋微露,又被他衣袍半遮。 他说出的话却沉稳如常:“内子嫁来凉州还不算久,此时恐不适宜返回探亲。” 刘氏笑道:“知道军司不舍,若军司得空,便让军司同往了,可眼下军司身负重责,总管又头疾正重,哪能说走就走?倒是你夫人适合,她来此数次受惊,返回探亲刚好休养,也好让众人瞧见她过得好,才足见凉州待她不薄,若非有她亲弟弟同行,我还不提了,你也就不必担心了。”说着又冲舜音道,“回去后不必心急,尽可以多待些日子,待他日总管府派人去接你时再归,也显隆重。” 舜音无言,这意思是,不仅让她走,还要她等候总管府的命令才能返回。 她目光飘去身侧,只觉那只衣袍后的手又紧握了一分,他身形如塑,一动不动。 刘氏问:“怎不说话?” 舜音才回神,唇张了张,许久,才轻声回:“是。” 刘氏又问:“军司如何说?” 厅中寂静了一瞬,穆长洲终于开口:“谨遵总管府吩咐。” 刘氏起身:“那便这么定了,回去好生准备吧。” 舜音怔忪转身,往外走。 好几步,才听见身后脚步声响,穆长洲跟了上来。 一路出了总管府的大门,什么话都没说。 各自登车、上马,也照旧无言。 胜雨等候车旁,看夫人没有表情地登上了车,又见军司沉眉冷目地上了马,不知缘由也不敢多言,立即催车回府。 直至回到军司府。 舜音下车往府中走,看到穆长洲下了马背,走在前面的背影,身长挺拔却似肩背紧绷,不见表情。 彼此一前一后迈过长廊,直往后院,她跟在后面,只觉他脚步渐沉,周遭氛围似也沉了,不自觉抿紧了唇。 到后院门口,他忽而说:“都退走。” 顷刻间附近走动的下人都退得一干二净。 舜音抬眼,他已回身大步走来,一把握住她手臂,拉着她往里。 她瞬间呼吸一急,跟着他快步往前。 直到东屋外,门被他一手推开,他拉她走入,回身看着她:“你还会回来?” 心尖意 第68节 舜音喘着气:“什么?” 穆长洲胸膛起伏,盯着她:“我问你此番走了,还会不会回来。” 舜音目光一动:“总管府说了,等他们的人去接……” 穆长洲打断她:“若他们不去接,你就不回了?” 舜音一愣,看着他:“你觉得他们不会让我回来了?” 穆长洲眉目低压,蓦地冷笑一声:“我倒忘了,他们还能这样打压我。” “……”舜音目光微动,其实心中隐隐有感,只是想不透为何要选择将她送走。 穆长洲声压低:“你如今大概已完成中原交代,无疾正当上升,或许用不着我来助力了,我绑着你走到至今,你也并非心甘情愿,还一路总有风险,若你有心摆脱我,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他话一顿,声更低,如从齿间挤出,“何况我仇人遍地,还有不堪传闻。” 舜音顿时看住他,他都知道了,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穆长洲紧盯着她,又问一遍:“我只问你,你会不会自己回来?” 舜音只觉他声沉如钟,“自己回来”几个字撞入她右耳,被他握住的手臂似已要承不住他的力道,低声说:“既然穆二哥如此担心我逃离,当时在总管府中又何必答应?” 穆长洲嘴角紧绷:“因为绝不能将弱点露于外人,软肋和短处要藏好。” 舜音蹙眉:“我知道,你早就说过了。” “我说我自己。” 舜音心底一震,倏然抬头看他。 穆长洲始终紧盯着她,低下头:“你这么聪明,当真不明白我眼里有什么?这么久了,除了权势,就看不见一点别的?” 舜音抬着头,迎上他黑眸,他眸底如有黑云翻涌,如藏滔天欲望,却偏偏清晰映出自己的身影,她喉中生紧,怔忪无言。 穆长洲头更低,鼻尖已与她相抵。 舜音只觉气息被他牵引,胸口起伏着,紧贴在他胸膛上,一起一伏都似黏在一起,她几乎下意识地仰头,又立即停顿,只余彼此双唇将碰未碰,呼吸一下一下更急。 他呼吸更沉,唇已要落下,下一瞬,蓦然抬头,松开她,大步走了出去。 舜音身前一轻,手按上心口,清醒一分,才又品觉出他刚才都说了什么。 第五十九章 次日天还未亮, 封无疾早早收拾好了东西,出了军司府,去了城中。 他此番来得匆忙, 空手而至,什么也没带, 如今要走, 至少也要给他阿姊买些东西。 一路惆怅地进了间铺子, 也不知该买些什么,看见铺中在卖胭脂螺黛,便叫老板挑两盒最贵的给他,虽然他阿姊也不一定喜欢这些东西, 她自小爱的是兵事那些。 刚付完钱,拿到手,忽听有人问:“你买这做什么?” 封无疾转头一看,阎会真一身胡衣,刚进门, 正古怪地看着他。 他此刻情绪不佳, 闷声道:“我要走了,无暇与你多说。” 阎会真意外:“是吗?要走还来逛脂粉铺?” 封无疾无心理会, 忽而想到什么, 看看左右,趁此刻天早没客,走到门口道:“我看你似也看开了,可别等我走了就犯糊涂,莫做那等趁虚而入的小人。” 阎会真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气得瞪眼,低声回:“你才小人!” 封无疾才不在意被她骂, 声更低:“反正别再找你们军司就行。” 阎会真刚要呛他,门外忽而匆匆走来一名随从,急切唤:“封郎君,出行有变。” 封无疾一见是军司府的随从,赶忙出去:“怎么了?” 随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愣住:“当真?” 阎会真扭头看出来。 封无疾已要走,忽然想起手里拿着的胭脂螺黛,走回门边,统统塞她手里:“这送你了。” “……”阎会真看了眼手中两只瓷盒,忽然收到个男子送这些东西,脸都要红了,往外看他身影已然不见,又有些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封无疾一路飞快赶回军司府,就见府上忙碌非常,随从侍女奔走不息。 他脚步匆匆地走到后院外,伸着头往里看,心底满是不可思议。 直到看见几个侍女捧着行李包袱自那间东屋中走了出来,他实在忍耐不住,快步走了过去。 屋中,胜雨正领着侍女们在不断收拾,走动准备。 舜音立在门边,一身便利的窄袖襦裙,发髻挽得简单,也没什么装饰,俨然已是出行之态。 封无疾扫视一圈,进门站去她右侧,小声问:“这竟是真的?” 他还在难过就要与阿姊分别,忽就听说他阿姊要与他一同上路,这还是总管府的安排,已惊讶到此时了。 舜音脸色淡淡:“你都看到了。” 封无疾这才全然相信,看看左右忙碌的身影,刚一喜,又打住,几乎已要凑到她耳边:“阿姊能回去我高兴得很,可这是不是太突然了?” “确实突然。”舜音若有所思说。 不突然就不会如此措手不及,显然总管府要的就是如此突然,只是她仍未想透缘由,似是有什么关键被忽略了。 封无疾看了看她的脸,竟瞧出了一丝心不在焉来,声仍低:“阿姊莫非不想回去探亲?” 舜音目光一动,回了神,唇轻轻合住,什么都没说。 胜雨已过来报:“夫人,都准备好了。”她屈膝,“我愿随夫人同行伺候。” 舜音在屋中站了站,摇摇头:“还是不必了。”说完往外走,到了门外忽一停,看向主屋。 脚下已轻动一步,大可以去拜别一下,就像那些相敬如宾的夫妻之间一样,她却又止住了,想起他昨日那番话,心口突地一收,再没有动。 之前就想不出事情完成之日会是何种光景,却没想到这一日会是这样…… 昌风捧着那只装满舆图的包裹送入主屋,放去桌上,恭恭敬敬地退去门边,看向榻上。 穆长洲坐在那里,身上袍衫齐整,早已洗漱一净,却并不是早起,而是一整夜就没有闭过眼。 昨日他自东屋出来便安排了许多事,回到主屋后却一直没有休息,直到此时。 昌风本不敢说话,但朝门外东屋那里看了一眼,还是开口报:“军司,夫人已出房门了。” 穆长洲掀起眼,一夜未眠,声音微哑:“这么快就准备好了?” 昌风不知该如何回答,又往外看一眼,再报:“夫人往外去了,兴许是去登车了。” 穆长洲坐了一瞬,霍然起身,大步往外。 府门外,马车已经备好,行李已严装齐备。 护送的队伍是连夜挑选出来的,随从护卫足有两队,快将府门前宽整的道路挤满。 舜音在车边停顿一下,看了眼府门,踩着墩子登上了车。 封无疾在身上系上披风,在旁上了马背,忍不住往府里看,竟到现在也没见到穆长洲现身,刚要皱眉,就见府门内走出了那道挺俊身影。 穆长洲阔步而来,朝身后的昌风看了一眼,目光立即转向车上。 舜音如有所感,掀开窗格帘布看出去,正对上他的视线。 昌风迅速将他的马和刀弓都送了过来。 穆长洲目光看着她,手上接了弓,挂上马背,又在蹀躞带上挂上箭袋,佩上刀,一步一步,井然有序。 封无疾却觉古怪,目光从他身上扫去车上,又从车上扫去他身上,来回看了好几遍,总觉得他们不太对劲,可又不像是吵架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穆长洲已踩镫上马,扯缰过来,径自占据了他的位置:“我送你们。” 封无疾赶紧打马避开,看了看他,摸一下鼻尖,没作声。 马车驶出,舜音已看不清他全貌,他离车太近,自窗格看出去,只能看见他坐于马背上的腰身,紧窄的腰间掖着乌锦衣摆,掖出了一道一道的褶皱。 她手指一松,放下了帘布,没再看下去,耳边却似又回响起了他那两句话—— “因为绝不能将弱点露于外人,软肋和短处要藏好。” “我说我自己。” 手指收入袖中,又紧紧捏住,她抿着唇,思绪微空。 一路出奇安静,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车辙声伴随马蹄声,一阵一阵,直往东城门。 连城中都比往常安静,时候还早,人声尚不喧闹,沿途一股沉而闷的气息。 封无疾越走越觉古怪,离了一截,又去看马上的穆长洲,只觉他脸色沉冷,不似平常。 穆长洲目视前方,忽而低低开口:“我不管你对我如何回避,照顾好你阿姊。” “……”封无疾愣了愣,他说得太低,险些没听清,看他一眼,有些惊讶,今日才发现,他对阿姊……很不一般。 日上三竿,已至城下,车停了下来。 一群人拦在车外见礼:“奉总管府令,特来送行夫人。” 舜音心绪一敛,才又挑起窗格帘布望出去,是总管府的侍从。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似也并不意外。 侍从又道:“军司公务繁忙,总管下令不必远送,到此即可,由总管府亲兵代为相送夫人二十里。” 车旁马上,穆长洲手指紧握缰绳,打马而出,停在车前,“嗯”一声,声微沉。 舜音看不见他神情,默然无言。 “夫人!”一旁忽然传来陆迢的声音,他自路边而来,抬手道,“夫人不必下车,听闻夫人要回去探亲,我来闲话几句送行,真是没想到啊。” 舜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手挑着车帘,隔着窗格,点头还礼:“是,谁能想到。” 陆迢笑着低语:“听闻是总管府有意让夫人回去做个联结,毕竟总管如今头疾很重,按理说夫人嫁来凉州,与中原正该往来之际,总管该去中原述职才是,许是想让夫人走动一趟,便也算替凉州走动了。” 舜音看着他口型,瞬间了然,总管府竟还有这番说辞,那若是她当时拒绝了回去探亲,大概给她的理由就变成任务了,也照样会让她走。 “能回去也是好事。”陆迢语气还有些向往憧憬,“反正时日还长,夫人总会回来,回长安的机会却是难得。” 舜音抿唇不语,下意识往前看了一眼。 心尖意 第69节 穆长洲仍在马上,也许听见了这句,头微偏,目光朝窗格看来。 顿时那番话又到了眼前,只彼此心照不宣。 嫁来时并没有想过还有回去的机会,可若事情真已完成,责任已尽,总管府真不让她再回…… 她没再往下想。 侍从已在高喊:“时候不早,军司留步,请夫人启程!” 陆迢朝那里看了一眼:“没想到连总管府的亲兵都拿出来送行夫人了,这可是总管亲领的兵马,平日只负责镇守总管府,可真是重视夫人出行。” 道旁两侧列有精兵,足有两排,直至城外。 舜音扫了一眼,没有作声。 车将驶动,她忽而看见陆迢身后还跟着陆正念,正怯怯地看着马车,另一头似还赶来了一脸诧异的阎会真,心中没来由的想,明明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与他同走一路的。 马车往前,她手指挑着帘布,自那匹黑亮的高马旁经过,马上的身影端坐如常,似这也不过就是一场寻常的探亲。 她松了手指,与他的身影擦身而过,帘布一落,遮住了他的身影。 车已往外,直出了城门。 封无疾此时才得以领头在前,严密护在车旁。 总管府的兵马跟上,护送在后。 忽来一阵马蹄声,紧跟着是很沉的一声:“慢!” 队伍顿时停顿。 舜音一怔,挑起车帘,看见那道身影已打马而来,朝这里接近,心头立即扯紧。 穆长洲打马而来,直到车旁,扫视左右,不疾不徐说:“忘了问候岳母,需留几句话给无疾。” 封无疾上下打量他,却见他眼神已越过自己盯去马车,哪里是要留话给自己的样子,往车上看了看,又看看周围那么多双眼睛,让开道:“我怕我记不住,还是留给我阿姊传话吧。” 穆长洲自马上下来,大步走向马车。 舜音在车中坐着,听着他们的言语,刚抬头,车帘被一掀,穆长洲已进了车中。 人被他一把揽近,他掀衣坐下,腿挨着她的腿,手揽着她腰,离近低语:“此举看似对你,实则对我,路上小心。” 舜音霎时心间更紧,眼神动着,胸前起伏不定。 穆长洲盯着她,声压得极低:“信驿还会通畅,我会自今日起就铺排,若你愿意回来,他日就一定能回来,若……” 她轻声接:“若不愿呢?” 穆长洲嘴边一牵,却无笑意:“那也休想我会断了夫妻名分。” 舜音顿时看住他。 他倾身更近,一手拨过她脸,让她右耳对着自己,声压在喉中,沉至喑哑:“我自认与你一路,你却只与我走了半程,可我想要的是真正走完一路。你记性这么好,即便半程,心底除了你的责任,除了我的权势,也总该记住些别的。” 舜音不语,呼吸已越来越急,渐成喘息,手指不觉揪紧衣摆。 穆长洲的脸近在咫尺,眼紧盯着她,她下意识动了动唇,鼻息相闻,他呼,她吸,越缠越密,但紧跟着她目光一动,觉得他大概又要退开了。 颈边忽被一托,她头一昂,他猛然低头,唇覆在她颈下。 舜音一惊,他的唇在她颈下狠狠地含,呼吸重重拂过,几乎烫得她手指一缩,觉得胸口处已快一片酸涩,陡然他一吮,她锁骨一麻,痛地蹙眉。 穆长洲抬头,一手扶着她颈,在她耳边喘息:“痛么,那就好好记着,别忘了。”他手在腰间摸了一下,塞到她手中。 舜音手中一沉,握住什么。 他忽而说:“临别在即,夫人没有话留给我?” 舜音喘口气,声音发紧,低低说:“愿穆二哥大权在握,永不旁落。” 他低哑回:“那就愿你能亲眼看到。” 身前陡然一空,他已抽开手,转身出去。 舜音兀自喘着气,低头才看见自己手里握着那柄细直的匕首,那次自沙漠中用过后被他拿去,擦拭掉血迹,一直收在他那里,此时又放回了她手中。 外面传入他的声音,已平静如常:“慢走。” 封无疾不知嘀咕了句什么,车又驶动。 舜音一手按住胸口,甚至无力掀开帘布,自窗格缝隙看出去,只看到那道身影上了马,被后方的护送兵马遮掩,一下没了踪迹…… 大队人马逐渐远去,尘烟弥漫,遮挡了车身。 穆长洲步至城上,一手按着腰间箭袋,一手按在城头。 胡孛儿和张君奉早就在城上站着,此时一左一右跟来,在他后面看着远处。 胡孛儿压着嗓门,忍不住道:“总管府这是做什么,我当初好不容易将人接来,前后走了一个多月,都快累死,现在居然又把人送走了!” 张君奉道:“还好夫人谨慎,没有拒绝。” “嗯?为啥?”胡孛儿不解。 张君奉白他一眼:“如今总管府是轻易动不得军司了,可夫人不一样,她若不听话,往后便只找她的事就够了,次数多了,军司少不得也有连带,如今夫人这般,我倒觉得她聪明了。”说到此处又想不通,“只是为何要将人送走呢?” 穆长洲沉眉,让他娶就娶,让他恩爱就恩爱,如今让他放就放。他下颌绷紧,忽而问:“安排的事如何了?” 胡孛儿马上近前,低声道:“军司放心,都安排好了,人会随着夫人的。” 穆长洲没说话,眼看着远处,直至连尘烟也看不见,一下站直,手中扔下什么,转身下了城头。 胡孛儿伸头看看远处,摇头叹息:“还好,军司也不是很在意……”话一顿,他惊讶扭头,看着地上。 张君奉跟着看去,也一愣。 地上扔着穆长洲刚丢掉的一支箭,生生在他手中被折成了两段。 第六十章 当日出城相送二十里后, 总管府的精兵便悉数退去,十分干脆。 由原定的两队人马护送,整支队伍跟着一轻, 在路上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秋风正烈,吹动沿途草折尘扬, 大片大片的原野沿着官道两侧往前而去, 尽头处山脉连绵, 上接碧穹。 已快过去十日,队伍过了会州,会宁关已被甩在身后,再往前就能进入原州, 也就入了中原。 封无疾跨坐马上,转头看向身旁左侧:“阿姊不如还是坐车。” 舜音一早上路时骑了匹马,身系披风,头戴兜帽,摇头说:“就这样, 我也习惯了。” 封无疾打量她两眼, 过往她在长安独居道观,哪里有什么骑马机会, 定是在凉州总骑马外出的缘故, 便知她嫁去后都一心想着为他搜集防务,心里又有了歉疚:“阿姊都是为了封家。” 舜音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神情,目光一路看出去,就如之前每次出行时一般, 观察着四周,心思却不知落在何处。 封无疾这连日来都见到她这般模样, 已不意外,小声问:“阿姊是又在想凉州?” 舜音被他那个“又”字弄得眼神晃一下,淡淡说:“我在想事情。” “那不就是想凉州的事情。”封无疾说。 舜音不语,路上漫长,多的是时间让她去思索总管府如此行事的缘由,也多的是时间让她想起别的,断断续续。 她一手抚了抚颈下胸口,那里被穆长洲重重吮过,留了清晰的一个印记,她当晚落脚驿馆时才看见,红得刺眼,好几日才退,到此时已不疼,却似已抚出了习惯。 封无疾已想起走时情景,想到穆长洲直追到车外说要留话的模样,又看看她,小声说:“阿姊少时不喜穆二哥,我还担心成婚后你会委屈,此番去凉州后就总怕妨碍你们夫妻情分,让你更对他生厌,偏偏又绑在一起离不得,那往后的日子岂不是过得更不顺心。不想如今真有机会离开了,发现也不全是那样。” 舜音垂手抓住缰绳,紧了紧眉,偏脸看向别处:“管好你自己的事就是了。” 封无疾一愣,头一次听她这般语气,才察觉她可能心绪不佳,小心道:“可我已经管了,你莫怪我。” 舜音回头看他:“你做什么了?” 封无疾手指抵一下鼻尖,有些讪讪:“我早打发了一个护卫快马赶往秦州,着人去长安接母亲至秦州。”他嗫嚅,“反正是让你回去探亲,长安于我们又没什么念想了,也不外乎就我们三个人,在哪里见不是见,不如就去秦州。”他声音越说越低,“从长安往秦州,横走不过两州之距,快得很,如此我们到时也就能与母亲见到,你也就不用往长安那么远了。” 那不就离凉州近多了。这句他没说。 舜音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作声。 封无疾知道她是听到母亲便没话说,故意往前指了下路,抬高声打岔:“沿途顺畅,待过了前方交界处,一入中原直往南行,便可往秦州而去了。” 舜音并未说要不要去,可想起长安,确实什么都没了,想到她母亲,心底坠了坠,一夹马腹,往前而行。 封无疾落了后,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好乖乖打马跟着,待入了中原再定要不要往长安去也一样。 沿途没有城镇,队伍只在中途停顿用了些干粮,稍作休整便又继续上路。 临近日暮,快到交界处,风更大了,吹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 封无疾在马上忍不住嘀咕:“这西北的风都不留情面,难怪连人也变厉害了……”嘀咕完连忙看一眼他阿姊,还好她没听见。 舜音依然打马在前,风声太大,确实没听见,她忽然扭头往后看一眼。 封无疾眼尖地看到,打马上前:“怎么了?” 舜音摇头,一时说不上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忽而感觉有人跟着他们,她一路都在观察四周才隐约有感,却又没发现什么踪影。 “还是赶紧过了边界入中原。”封无疾低声道。 舜音点头,当先策马,直直往前。 队伍跟上,众人皆加快了行速。 然而不过片刻,舜音手上忽又勒马,放缓了马速。 封无疾跟在她身侧,一见她缓行,立即也跟着缓行,示意队伍也放慢。 舜音边缓行边转头扫视两侧,一时如同回到了过去在外出行时的日子,眼看着地上,搜寻着痕迹,口中问:“你可听见什么动静了?” 封无疾仔细听了听,皱眉:“没有,风声太大,我哪有那么好的耳朵。” 舜音微怔,看他一眼,才察觉自己这句问得太顺口了,无声转头,又看一圈,才说:“稳妥起见,还是将东西收好。” 封无疾会意,立即掀开披风,将藏于自己腰侧的那一小摞黄绢包裹的黄麻纸取出,仔细塞于马鞍之下,又将马鞍收绑得严严实实,抬头已然警觉起来,打马凑近问:“阿姊觉得这里不对?” 舜音握紧缰绳,轻声说:“是有些不对,但并无痕迹,还是需小心一些。” 封无疾点头,解了腰间横刀,回头朝队伍中的护卫们抬了抬,示意他们都打起精神,才带领队伍继续往前。 前方过去就是边界,大风劲拂,原野远处的野草被利风一削,几乎要被拦腰折断,近处道旁两侧野草密布,却并无大幅摇动,反而稳固无比,只草头摇摧。 心尖意 第70节 舜音揭去兜帽,眼神扫过,陡然开口:“退!” 封无疾闻声抽刀。 出鞘声未落,两侧野草拔地而起,其下竟是伏地藏着的人,个个丢开手中伪装的野草,亮出兵刃,直朝他们冲来。 瞬间人动马嘶,所幸队伍有所准备,顷刻迎上。 兵戈击撞声响起,舜音立即转头朝封无疾喊:“你快走!” 封无疾握着横刀,奔马护来她身侧:“阿姊哪能让我先走,我护你同行!” 舜音冷声:“我不需你护……” 并未多言,她扯马往后,埋伏的人已朝他们这里冲来。 护卫皆自凉州兵卒中择选而出,拦护及时,且战且退,护送他们往中原而去。 埋伏之敌身份未明,却不管不顾只往他们这里杀来,不要命般横冲直撞。 舜音身下的马猛被一撞,人跟着一晃,连忙抓紧缰绳,险险跃下,才没摔落,脚踩到地,一手已按在腰间,握住了那柄匕首,心口急跳,犹如鼓擂。 刚要退远,两侧竟又冲出了更多的人,持刃亮刀,直扑他们,是弯刀。 舜音目光一凝,这场景竟有些熟悉,她环顾四下,一时竟分不清是在过去还是现在,握着匕首的手指阵阵发凉。 “阿姊!”封无疾忽喊。 舜音顿时回神,手中匕首抽出,几乎是下意识挥了出去。 鲜血飞溅,她喘口气,顾不上多想,只迅速扫视一圈周围,人太多了,就快将他们围住,必须赶紧走,转头看向封无疾:“走!你想死在这里不成!” 封无疾仍在马上,挥刀拦在她身前。 远处埋伏的人在收口,有人打马冲出,似是领头。 舜音转头看去,眼底一寒,那人穿着圆领汉袍,却深眼鹰鼻,竟然是贺舍啜。 贺舍啜手持弯刀,一脸阴沉,遥遥指她:“当时只当面善,却原来是封家人,难怪能助穆长洲得我闲田,今日就在此送你上路!” 无人知道他是怎么埋伏在这里的,且人数还几乎是他们队伍的两倍。 舜音脸上冰冷,看一眼封无疾,霍然扭头朝包围收口处跑去。 贺舍啜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口中大喝一句突厥语,换刀拿弓。 封无疾已然听见贺舍啜的话,挥刀杀了扑近的一人,忽觉周围压力顿松,转头才发现伏兵全朝她阿姊那里去了,才知她已故意将人都引走了,连忙追去。 大风中似有一阵快马奔来,由远及近,越来越近。 舜音隐约听见,心中骇然,以为他们还有更多的人马,手中死死握着匕首,只觉更像是在当初,喊杀声和兵戈声都在右耳边杂乱冲撞,她分不清方向,只觉人越来越多,似乎永远也跑不出去…… 但她必须得冲出去,不能让无疾折在这里。 护卫虽比不上伏兵众多,却战力不弱,硬生生撕开了收口,包围并没有围住。 舜音握着鲜血淋漓的匕首跑至收口处,身侧似有箭飞来,又似有刀砍至,身前的护卫还在抵挡。她紧咬着唇,避让,挥刃,手上沾了血,一滴一滴往下滴,转头看向朝她扑来的贺舍啜,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奋力冲向口外。 右耳只听见那阵迅疾的马蹄声已至,自一侧直冲而来,直接冲散了包围。 她身一顿,转头看去。 一队人马直冲入阵,利如骑兵,手中长刀冷冽,挥向的目标却是贺舍啜的人。 贺舍啜连射两箭,都被人挡了,已快至跟前,刚要抽弯刀,却被突来的人马挡住,脸上变幻不定,却还阴恻恻地盯着那个层层人影里躲避跑远的女人。 护卫们得到相助立即反扑,包围已溃,伏兵开始反退。 贺舍啜见状不对,口中忽而高喊一句突厥语,调头拍马就走,拖拽出一阵仓促的尘烟。 伏兵立即跟随逃散。 冲入的人马追剿而去,只留下了几人。 其中一人打马而至,向舜音抱拳:“夫人放心,他们退了。” 舜音喘着气,一手还沾着温热的鲜血,抓着披风茫然擦去,收起匕首,眼神看过去,来人穿着看似普通百姓,未着戎装也未佩横刀,却显然是兵卒假扮,但口音不对,是沙陀族人。 她恍然想起了当初穆长洲养寇自重的那群沙匪,后来被“剿灭”,定然都改头换姓归入兵卒了,由他们在外走动自然也更容易装作不是兵卒,瞬间明白了什么。 的确有人跟着他们,是他安排的人…… 队伍已一片散乱,四下尚留有未散的血腥气。 舜音纷乱思绪一收,突然回神,转头去看四周:“无疾!” 封无疾打马而来,一手捂着肩,脸色不对:“阿姊,快,进中原……” 她看出不对,快步上前:“你怎么了?” 封无疾忽从马上摔下。 舜音一惊,连忙扶住他,才发现他肩后不知何时已中了一箭…… 凉州城中,天已擦黑,宵禁时刻都过了。 胡孛儿自总管府外那条大道上经过,老远看到那一列一列的精兵在府外巡视,“啧”一声,送走夫人时这么大排场,也不知什么时候把人接回来,一边想,一边去看前方。 穆长洲跨马在前,持弓佩刀,一言不发。 胡孛儿有心打趣,近前道:“军司近来话可真少,倒叫我想起以往刚与你认识那会儿了,那时我还管你叫‘书生’呢。” 说完便想嘿嘿笑两声,但没笑出来,因为穆长洲脸上毫无笑意,一片沉然。他干咳一声,扯扯络腮胡,闭了嘴。 “东城门处可有消息?”穆长洲忽问。 胡孛儿忙道:“没有,若有会立即送来的。” 穆长洲没再开口。 胡孛儿瞅瞅他,连日来他倒是看着一切如常,该干什么干什么,也并未去东城门处查巡,只每日都会问一遍那里是否有消息,都快成习惯了。 前方已至官署,穆长洲勒停,下了马,解了兵器,走入大门。 张君奉刚好打马而至,碰上胡孛儿,问:“军司又未回府?” 胡孛儿下马,挤眉弄眼,这不明摆着。 张君奉朝官署内看一眼,嘀咕:“真看不出来。” 胡孛儿凑近:“是看不出来,藏得真深!” 二人心知肚明,军司不想表露,自有不便表露的用意,但他们可说是心腹,岂能不明白,军司分明对夫人…… 如今总管府把夫人送走,可比上回那般打压有用多了! 忽有一兵快马奔来,蹄声急促,直至门前:“军司!” 胡孛儿正色,这是先前军司让他安排的人马,定是派上用场了,立即就要入内去唤。 穆长洲已大步走出,立在门前:“报。” 兵卒下马走近,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穆长洲立即问:“她如何?” 兵卒小声回:“夫人没受伤,但封郎君受伤了,他们暂在最近处停靠,大概是要尽快赶去秦州。” 穆长洲眼神稍缓,脸色却沉,朝身侧招手。 胡孛儿在旁听得正发愣,立即近前。 穆长洲说:“贺舍啜已现身,且尚有兵马,增派人手搜寻,黏住他踪迹。” 他顿一下,冷声:“以便我随时出去抓人。” 第六十一章 宽阔河面上驶动着一条驿船, 舱中铺了厚厚的几层软垫,封无疾一动不动地伏在软垫之上,肩头包扎得层层叠叠, 背上盖着他带血的外袍。 舜音坐在舱中,到现在连那件擦拭过血迹的披风都没来得及解下, 默然地守在一旁。 那日顾不上遇伏之处有多混乱, 他们先是以最快的速度赶至附近的原州寻到大夫, 为他处理了伤势;又妥善安置了队伍中受伤的护卫;再分调人马成两路,一路沿陆路先行往前探路作接应,一路随她护送封无疾,由驿馆派船走水路直往秦州。 直到现在, 一样一样她都处理得有头有尾、分毫不乱,然而坐在此处,心头就只剩紧紧揪起。 这一箭是替她挡的,尽管她不想让他护着自己,他还是追了上来, 挡了贺舍啜射来的箭。 箭上无毒, 也许仅仅是贺舍啜急于伏击他们来不及淬毒,但是伤口深, 取出箭簇前后流了太多血。 一连几日, 他只昨日夜间迷迷糊糊醒过一回,虚弱地宽抚她:“阿姊,没事……你别担心,我没事……”没说完便又睡了过去,到现在再没醒过。 舜音想到此处, 闭了闭眼,才发现双眼酸涩, 到现在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她一手按住软垫一角,不自觉抓紧,声轻轻的,压在喉中,如同自言自语:“你不能有事,封家不能再有事了……” 四下静默,只有桨带起的水声在响,一阵一阵,如在数着时辰。 船很快,也不颠簸,却让人感觉如此漫长。 直至一缕日光直照入舱,舱外有护卫报:“夫人,到秦州了。” 舜音立即抬起头,松开手指,又维持住了沉稳:“即刻入城。” 驿船靠岸,护卫们引来一辆马车,将封无疾小心自船中移至车中,又多垫了几层软垫。 舜音踩镫坐上封无疾的马,抓住缰绳时,身晃了晃。 一旁护卫立即道:“夫人需要休息。” 她拎拎神,打马而出:“无妨,走。” 先前封无疾指派赶回秦州安排接人的护卫起了作用,连日都在城外等候,一见到大队人马赶至,忙过来引路,将他们带往城中。 一路不停,很快到了城东不远的一处院落外,封无疾被护卫们担着,小心送往后院中的正屋。 四下左右一片忙碌,又有人忙去再请大夫。 舜音一步不乱,自马鞍下取了那一小摞黄麻纸,跟入那间正屋,始终寸步不离。 封无疾伏卧在一张宽木榻上,脸色苍白,仍没有醒来。 她心中揪得更紧,站在一旁,如已入定。 心尖意 第71节 一名大夫被匆匆带来,麻利地为封无疾换药,忙完后朝她见礼:“郎君失血气虚,好在年轻力壮,并未伤及要害,好生照料应能醒来。” 说完便告退了。 舜音揪着的心松了松,喉中仿佛直到此刻方吸入了一口生气,又紧跟着悬起,反反复复地想着“应能”两个字,看着封无疾的侧脸,紧紧抓着怀中的黄麻纸。 一名护卫走至门边:“夫人,都已安置妥当。” 舜音听到都已安置妥当,思绪一清,忽而想起什么,转身快步走出屋门,一直走到前院,扫视四周。 这里是封无疾的住处,他升至昭武校尉才有了独居之所,但不算大,只分了前院后院,再无空余,仆从也不多,不过几个随从,一两个婢女,一路走来就已看到底,除此外四下便都是她带来的护卫。 她看了一圈,转头问:“先前那些人呢?” 护卫跟至:“夫人可是问先前赶来相助的那些兵马?” 舜音点头:“人在何处?” 护卫回:“当日确认夫人无恙便全退走了。” 舜音合住唇,忙到今日未停,什么都没来得及细问,就这么走了…… 一天都将要过去,封无疾躺着的那间正屋中一片安静。 屋中放着热饭热茶,但只动了几口。 舜音早已回到他身旁,坐在一侧,手中仍抓着那摞黄麻纸,又在默默守着。 早已忘了这一路赶得多急,走了多久,她浑身疲乏至极,却心头始终绷紧,没有一丝放松。 终是不知不觉伏低在榻边,才艰难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隐约约的,似有一阵车辙马嘶而来的声响。 舜音听不分明,觉得是在现实,大概是那些安排走陆路的护卫们都已到了,又觉得像在梦里,似乎又听见了贺舍啜阴沉的叫骂声:“却原来是封家人……今日就在此送你上路!” 她陡然睁眼,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忙坐起身,面前的封无疾依然没醒。 霎时间回到真正的现实,她心又往下坠,盯着封无疾的脸,自言自语:“不能再来一次了……” 身后忽而走来一名婢女,垂首在她身侧小声道:“夫人,长安来人了。” 舜音缓慢转头看去,品味了一下长安来人几个字,张了张唇,问:“是我母亲来了?” “是。” 舜音骤然无言,方知那阵车辙马嘶是怎么回事,默默坐正。 婢女抬手作请:“请夫人去梳洗更衣。” 舜音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何种模样,依言站起身,看一眼封无疾,转身往外走,几乎什么都没想。 隔壁屋中已经送入她的行李,里面也早已送入清水。 舜音走进房,将拿到此时的那摞黄麻纸仔细收好,又悄悄收起了匕首,转身时脸上一片平静,心底却空落落的一片,从未想过,会在此时母女重逢。 婢女跟入,合了门,来伺候她梳洗。 舜音本想说自己来就好,却又没能开口,一时间被纷纷乱乱的思绪占了全部心神。 沾了血迹的披风终于解去,婢女惊骇得不敢多看,匆忙在她行李中选了身襦裙为她换上,又小声询问她要佩戴的首饰。 她坐在铜镜前,没有细看,只随意点头。 很快忙好,婢女退去。 舜音枯坐一瞬,起身往外走。 前院似乎还有一些动静,仿佛来人不止一个,她没留意,直直走向正屋。 刚跨入屋门,便见一人弯着腰,手搭在榻上的封无疾身上,正在细看,似已来了片刻。 听到脚步声,对方忽而转头朝她看来。 舜音脚步一停,看着她,僵了一瞬,才启唇:“母亲。” 那是她母亲郑夫人,穿一身黯色宽袖对襟襦裙,发间毫无钗饰,只端庄依旧,还能隐约看出以往郡夫人的身份。 足有六年了,她们未曾见过一面,直到此时,却是在这般境况之下。 郑夫人直起身,眼眶发红:“他是与你同行才这样的?” 舜音两手交握在袖中,点头:“是。” 也从未想过,六年未见,她对自己的第一句话是质问。 郑夫人眼眶更红,盯着她:“你明明已嫁去凉州,为何不好好待着,难道连这件事都做不好吗?” 舜音喉中一堵,说不出话来,捏紧了手指。 郑夫人冷着脸,声更冷:“早知你无用,封舜音,从当初到如今,你还要让这个家成什么样?你莫非忘了你大哥是如何死的,你父亲是如何死的,你还要拖累多少人?可曾对得起死去的他们!” 舜音心中一恸,脸上倏然没了血色,紧紧抿住唇,喉间堵着,似已堵在了心间,如有利刃狠狠在那里割开了一道缺口,血淋淋的一片。 郑夫人怒视着她:“只有你安然无恙!” 舜音不禁后退一步,脚跟抵住门槛,看着她盛怒的脸,也许眼中还有了恨意,淡着脸色,扭头就走。 屋中木榻上似动了动,封无疾竟醒了,挣扎着抓住郑夫人的衣袖,又急又低地说:“母亲别怪阿姊……” 舜音没听清,也没回头,快步走出,如同逃离。 一直走至前院,出了大门,似有脚步跟来,又有不少护卫上前,大约是在问她有何吩咐。 她茫然地站了一瞬,耳中嗡嗡杂声,什么都没听清,伸手牵了匹马,霍然踩镫上去,策马就走。 天已擦黑,宵禁的鼓声在响。 她一路直奔出城门,什么都没管,甚至直直冲入了荒野,迎着暮色里吹来的风急切喘息。 为什么出事的不是她?大哥没了,父亲没了,现在是无疾,为什么出事的不是她! 她情愿贺舍啜就在此刻现身,她现在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匕首都没带,干脆就将她的性命拿去好了…… 马骤停,四下风过阵阵,整片天地间似只剩下了她一人。 舜音身上被吹得凉,心里也发凉,脑海恢复一丝清明,冷着声,如同梦呓:“不,不行,我还不能死,我对封家负有责任,不能让父亲大哥失望……” 左耳一阵一阵的刺痛,她自马背上滑下,迎着风往前走了几步,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右耳边却始终嗡响,似又听见了她母亲的话,怅然止步。 “早知你无用,封舜音,从当初到如今,你还要让这个家成什么样?你莫非忘了你大哥是如何死的,你父亲是如何死的,你还要拖累多少人?可曾对得起死去的他们!” 舜音立在风中,低低自语,就如平常一般安慰自己:“没事,没事……” 声音更低,又成自责:“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大哥……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左耳陡然又一痛,她一手捂住,手指忽而碰到什么,一晃,怔住。 是耳坠,那只金丝圆球藏着小珠的耳坠,正挂在她耳垂上。 一瞬风过,耳边如有手指一拨,似响起了那道低沉温雅的声音:“无用之物,却可衬音娘这样的有用之人。” 舜音缓缓蹲下,抱住膝头,垂下脸,眼前一点一点模糊。 第六十二章 穆长洲立在城中街角。 天色将晚, 四下晦暗,行人亦陆续退去。 他如常在官署中忙完了军务,近日难得返回一趟军司府, 却下马停在了此处,再往前就能一路直去东城门处, 但到底还是没有过去。 张君奉牵马跟在一旁, 低声报:“先前之事, 已传入总管府了。” 穆长洲颔首:“也该传入了。” 伏击之事发生在与中原的交界地带,但到底还是属于河西之地的会州,会州都督一旦得知,必然会着人送来消息。 他目光遥遥往东, 看着渐渐黯淡的穹窿,压低声:“按先前安排行事。” 按他安排,很快会州之地的巡视兵卒就会收到中原方向派人来探的消息,继而传入总管府。 那就意味着此次贺舍啜于河西之地伏击一事已经惊动了中原,或许中原朝廷已想插手, 毕竟在伏击中受伤的可是中原官员。 张君奉领了命令, 小声笑了:“那若换是我,得赶紧改口把夫人接回来才是, 免得人真去了长安, 将这事传得更广,岂不是更让朝廷有理由介入了。” 话一停,他看向穆长洲,笑已转为诧异,差点要问:你莫非就这么打算的? 穆长洲面无波澜, 仿佛什么深意都没有,不紧不慢说:“他们自然不会去接, 却也没理由再阻拦人回来。” 只是,她得愿意回来。 穆长洲嘴角一抿,如同自嘲,忽而自远处收回目光,朝后方瞥去一眼。 隐约急促又仓皇的脚步声传入他耳里,后方一人,似乎是个总管府的侍从,手中抱着东西,看着像是自一间铺子里置办了物事出来,正要离去,眼却在往他这里瞄。 张君奉随他视线悄悄扫过去一眼,回头自齿间挤出声:“军司近来少不得也被留意着。” 路上更空,已快无人,有人从对面铺中走出,刚要走,又停下朝这里见了一礼:“军司。” 穆长洲看去一眼,一个身着胡衣的姑娘,本没在意,见她见礼才想了出来,似是阎家那个姑娘,好像叫……阎会真?他忽而走了过去:“稍等。” 已要宵禁,阎会真历来自由,在城中闲漫,到此时才匆匆要回,却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军司。 但也没想过他会搭理自己,她见礼时还想着他那时看着夫人的眼神,又想起当日他送走夫人时的场景,不想自找没趣,都要走了,不妨他竟叫住了自己,一时惊讶停住。 穆长洲缓步走近,口中随意问:“西州都督与夫人近来如何?” 阎会真讷讷回:“我阿姊夫妇在西州都好,多谢军司关心。” 穆长洲点头,侧身站着,往后又瞥一眼,那个总管府的侍从已然走远,从他那里看,大概会觉得自己与她站得很近。 阎会真毫不知情,看看他:“军司可是有何吩咐?” 穆长洲说:“没了,替我问候西州都督与夫人。”说完转身走了,前后停留不过一瞬的事。 阎会真挤紧眉,看着他直直走回了对面,才知就是来问候一下,忽而想起了封无疾临走前的话,连忙转身扭头,暗自嘀咕:“我可不是那等趁虚而入的小人!” 嘀咕完都没再往军司身上看一眼,赶紧就走了。 宵禁的鼓声响了,街头开始掌灯,四下顿时空荡。 穆长洲翻身上了马,扯缰返回。 心尖意 第72节 张君奉打马跟上,有意无意道:“我还以为军司是趁夫人不在,有心攀结新权势去了。” 穆长洲不语,若真如此,料想她也并不在乎。 他的目光又转向了东边,天际彻底暗下,黑沉沉的一片,今晚的风似出奇凛冽,狂然喧嚣。 不知入了中原,会不会就感受不到了…… 一马急奔而至,胡孛儿追了上来,压着粗嗓急道:“军司,有消息了!” 穆长洲一下勒停,打马回身。 胡孛儿凑近,飞快在他耳边道:“贺舍啜那狗贼的踪迹被摸到了!” 穆长洲问:“她呢?” 胡孛儿一愣,马上明白是在问夫人:“夫人已到秦州了。” 穆长洲看二人一眼,声更低:“即刻准备出发。”说完抬一下手,策马疾驰而出…… 秦州,天已亮了。 舜音坐在房中,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素净的脸。 昨晚是何时回来的并未太在意,只知道已经很晚,随马缓行而回的一路夜色浓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至城下时,却见护卫们都早已追随她而出,就等候在城门处,才得以让她在宵禁过后还能返城。 她抬手抚过左耳,耳中不再刺疼,一夜过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拿开时手指已捏着取下的耳坠,舜音低头,手指不自觉地轻捻,刚刚发现,这看着轻巧,竟有分量,在她指尖捻久了,居然觉出了一份沉甸。 外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似是封无疾的声音。 舜音回了神,才确信他昨晚真醒了,收好两只耳坠,起了身,走至门口,想起她母亲又顿住,许久才开门出去。 那间正屋中没什么动静,也不知她母亲是不是仍在那里。 她没急着过去,转身往前院走。 刚至前院廊下,面前忽而走来一人,堪堪停在她面前:“封女郎。” 舜音抬头,看到他微愣:“虞郎君?” 面前站着的人一袭绯袍,身姿清俊,竟然是久未见面的虞晋卿。他抬手见礼:“封女郎一定诧异我因何在此。” 舜音扫视左右,忽而想起昨日听见的声响,当时感觉来的不止她母亲一人,原来不是多想,浅浅还礼:“虞郎君因何在此?” 虞晋卿竟没在她脸上看到多少诧色,只觉她此刻脸色苍白,眼中似还隐隐泛红,不禁多看了两眼,才道:“听闻凉州与西突厥和谈,还拿回了闲田,此事已然传入长安。近日西突厥使臣去过长安,见了家父,也不知是不是心有不甘想借家父便利上达圣听。但家父卧病,早不过问政事,没有插手,我如今任职鸿胪寺中,处理些藩族杂务,才主动请缨,愿往西突厥了解情形。刚好得知令堂要赶来秦州,便请求同行,也好有个照料。” 舜音听到西突厥,又想到了处木昆,脸色微冷,听他说辞,却觉牵强,和谈之事已然尘埃落定,再走一趟又是何必,以如今朝廷与河西的状况,也不会过多参与,口中道:“那虞郎君已绕远路了。” 虞晋卿笑道:“无妨,我带人不多,也不紧急,不差这些时日。” 舜音没说话,只觉莫名承其恩情,并不是很舒服。这些年下来,她早已习惯不受人恩惠,因为不知道恩惠背后是什么索求,淡淡点头:“多谢虞郎君。” “封女郎……”虞晋卿观察着她的脸,脚下不觉已走近一步,转了话头,“昨晚可是出什么事了?” 舜音才知道他昨晚看见自己出去了,难怪当时感觉有许多人走近,还道都是护卫,原来还有他。 “没什么事,舍弟受伤,我心中担忧罢了。” 虞晋卿不知真假,但确实听说封家郎君受了伤刚醒,便也没往下问,眼神环顾左右,只见前院都是护卫,几乎已将这里住满,一看就都是凉州带来的。 他低声道:“通常远嫁,很难有返回探亲的机会,封女郎这么快就能离开凉州探亲,莫非有何缘由?”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反问:“虞郎君因何这么问?” 虞晋卿说:“因为……”他想说因为觉得穆长洲不像是会随意放人的人,却欲言又止,只看着她的脸。 舜音被他盯得不太自在,转身道:“虞郎君自便,我还有事安排。” 虞晋卿见她要走,忙道:“我还有些话要说。” 舜音止步:“请说。” 虞晋卿刚要开口,远远传来了封无疾的唤声:“阿姊!” 舜音听到他声音,立即往回走,几步后才回头,朝虞晋卿点头:“我先探望舍弟,虞郎君有话不妨下次再说。” 虞晋卿已跟出一步,又停住,作为外人不方便去后院走动,点头:“那便随后再说。” 舜音转身,快步走向后院。 封无疾竟已出来了,身披外袍,站在她住的那间房门口,正往里看,扭头才发现她从前院而来。 舜音一路过去,没看到她母亲身影,才走到门口,仔细打量他,此时亲眼看到他能走能动,悬着的心才算完全放下:“你刚醒,怎就出来了?” 封无疾脸上还白着,却不以为意,也在打量她:“我醒了便是好了,只担心你有事。” 舜音不想让他担心,昨晚的事只字未提,迈步进了房中,低声说:“我没事,我还有未尽之事,也不能有事。” 封无疾跟着走入,本想提昨晚的事,又怕她难受,忍住了话头,甚至没说到他母亲,抓着外袍,在门边椅上坐下,许久,才闷着声问:“那个伏击我们的……可是我们封家的仇人?” 舜音目光凝滞一瞬,点头。 封无疾一手扶住额头,他听见贺舍啜那几句话时就觉出不对,难怪处处针对封家人。 当初封家出事时他不过才十岁,根本不如舜音知道得清楚,此时才知错过了什么,抬头恨恨道:“我记住他了。” 舜音淡着声:“你眼下不该操心这个。”她走去一旁,取了那一小摞绢布包裹的黄麻纸过来,递给他,“你就在这里好生养伤,将这些都整理好上奏长安,才好得一个机会,打开局面。” 封无疾看她脸上到此时都很平静,只比平日又白了一分,默默接过。 早就明白她的意思,当初她出嫁时说换的是她自己的前程,就是想用这份冒险建下的功劳换朝廷给封家一个机会,将当初那个弹劾旧案重启再审的机会。 他忽觉不对:“我做这个,那阿姊你呢?” 舜音说:我做我该做的事,你无需担心,好好养伤。” 外面似有声音,封无疾朝外看了一眼,看她一眼,神情讪讪,没能再问。 舜音知道大概是她母亲去了正屋,轻声说:“回去休息吧。” 封无疾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起昨晚母女之间那般剑拔弩张,又怕她难受,还是闭了嘴,起身回去了。 舜音没再出过房门,默默坐着,理着思绪。 直至天色渐暗,她忽而起身,拿了披风罩上身,在腰间收上匕首,开门出去。 正屋里亮了灯,她看了一眼,也许封无疾已在整理那些边防情形,那也好,至少可以让他安心待着。 一路往外走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站在那里妇人身影,大约是她母亲,舜音不确定,默默看了一眼,也不知她有没有看见自己,转头走去前院。 虞晋卿不知在何处休息,她刻意放轻脚步,直直走出了院落大门。 护卫们却已陆续跟来,列于身后,如常听候吩咐。 天又黑了一层,舜音低声问:“当日伏兵逃离方向,亲眼看见的,走出一步。” 顷刻走出两小支人,约有二十人。 舜音目光扫视过去,夜色里声音低而冷:“即刻准备,随我出去一趟。” 第六十三章 如今贺舍啜已然现身, 没了西突厥的依傍,又刚一击不中败走,正是难得的时机, 舜音不可能放过。 她要将他的行踪揪出来。 群山莽原之间秋风瑟凉,头顶刚刚显露微青天光, 黎明悄至, 离城已远。 一行快马驰来, 先后勒停。 舜音领路在最前,掀开披风兜帽,扫视四下,观察着周围情形。 离开秦州已是第五日, 连日来除了晚间在途中找客舍停顿休息,便全是在路上。 一路走捷径到此时,已回到了河西与中原的交界一带,离遇伏之处却还有距离。 一名护卫上前,抱拳道:“夫人容禀, 我等誓死护卫夫人, 但夫人此刻应当回往探亲。” 舜音明白,他们大概是认为现在所做的并非是职责内事, 抬高声:“此番出来你们只尽护卫之责, 其余是我的事。”想了下,又说,“若有不敌之时,尽可退去,回往凉州。” 护卫立即道:“只请夫人务必留心安全, 军司有命,一切以夫人安全为重, 不敢违背。” 舜音冷不丁听见穆长洲的名号,无声垂眸,隔一瞬抬眼,扯了缰绳继续往前,口中才轻轻“嗯”了一声。 据当日贺舍啜逃走方向推断,他应当是在交界线一带游走,再往南而去了。 如今他们一路而来恰好是迎着他逃走方向在走,连日来却并无半丝踪迹。 舜音便知他可能是刻意绕路,往南逃不过是为甩脱追兵制造的一个幌子,他定会半途折道改向。 秋阳露头,周围的痕迹渐渐清晰。 舜音在心里推算着他可能改道的去向,眼见身下马已迈蹄踏入一片荒凉无人之地,顿时放慢行速,这里僻静萧索,逃窜时最可能在这种地方停顿。 想到此处,她目光几乎一寸一寸扫视过周围,又去看地上,缓慢而细致。 忽而瞥见地上有一小块暗褐色的痕迹,她立即勒马,下马过去,蹲下用手捻了一下。 一小块暗褐色的土,在她指尖捻开,她递到鼻间轻嗅,拍了拍手起身,快步返回上马,顺着痕迹往前:“就沿这方向走。” 那是血迹,这一带皆是戈壁碎石,荒凉干燥,连鸟兽都难见踪迹,只可能是人留下的,说不定就是贺舍啜的残兵。 忽有两名护卫自后打马上前,护在一左一右。 舜音立即警觉,转头扫视四周,看见他们口型在小声说:疑有马蹄动静。 她没能听见,好在他们足够机警,冲他们点点头,一夹马腹,加快了行速。 日已升高,照着四下白晃晃的一片,仿佛到处都是一个样。 马蹄下的土似比先前软了一些,戈壁中的碎石变得细小,往前延伸出去,冒出了一丛一丛的骆驼刺。 舜音勒住马,左右扫视,低声问:“是否还有动静?” 护卫回:“现在没了,不知是不是在暗中跟随。” 舜音想了想,下了马,吩咐说:“就地休整,若再有动静,只当没发现,引去前方。” 众人抱拳,都带着军中习惯,连休整也是一半休整,一半巡视。 心尖意 第73节 舜音自己却没休整,在四下走动查视,几乎没有放过一寸地方,转眼留意到有一块地面似极其板正,走过去垂眼凝视,忽而一手自腰间抽出匕首,蹲下,用力掘开了那块土。 没几下,匕首上带出了焦黑的痕迹,她停了下来,拾起一块土细看。 确实焦黑,如同被火烤过,只不过被掩盖了,还特地严严实实地踩踏过,所以这一块才看起来如此板正。 舜音收了匕首,起身,又沿着四下缓步走动。 离得最近的一名护卫担心有危险,提醒道:“夫人不可在一处久留,要找什么不妨吩咐我等齐找。” 她才说:“看看周围可有马蹄印。” 护卫们顿时散开去查。 舜音回头看一眼那地上的焦黑痕迹,走回去,将土又掩了回去。 这确实是火烤痕迹,游牧民族的兵马不似汉人兵马,并不擅长埋锅造饭,多以火烤肉食,这痕迹可能是贺舍啜的人留下的,但走之前特地谨慎地掩盖了。 只不过此处少雨大风,这块掩盖之处被风吹薄,细看还是与旁边地面显露了区别。 没再发现其他火烤痕迹,舜音心想要么是出于谨慎,要么就是跟着贺舍啜的人已经不多了。 刚想完,一名护卫飞快走来:“夫人,发现了。” 她立即跟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串马蹄印清晰地留在地上。 看了看方向,往东,像是一路往中原去了,但她回头又看一眼那火烤之处,便觉不对,这里土虽软了一些,但也不至于能留下这么清晰的马蹄印,只可能是故意的。 处木昆部狡诈,她早已领教过,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心中演练这一日,又岂能漏过任何一处。 她转身上马:“往反向走。” 护卫们纷纷上马跟随,队伍踏过碎石出去,才片刻,先前那一左一右警戒的两个护卫又跟了上来。 舜音回头:“又有动静了?” 右侧护卫回:“是,又有了马蹄声,但听来不重。” 舜音早看出他们都是特地挑选出来的精锐,警觉万分又纪律严明,既然说马蹄声不重,那说明来人不多,但万一是贺舍啜派出来的人马就不好了,未免打草惊蛇,立即拍马往前:“按先前所说,引去前方拿住。” 快马奔驰,一片狭长分布的镇子出现在眼里。 众人迅速到了镇子附近,停住下马,又牵马散开,各自三五一群地往镇子里走,有一半还绕路去寻了其他入口,仿佛根本不是同路而来,各走各的。 镇中一间客舍,旧而简陋,入门处土夯的院墙都被风侵蚀出了道道痕迹,但还算宽敞,且无别客。 舜音牵马入住,没有急着去客房,只在前院角落里站着,拉好身上披风兜帽。 分开入镇的护卫们已陆续聚集到此处,打发了客舍中的伙计和仆从,在前院各处分开站定,几乎分布了一圈。 若隐若现的,听见了追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直至入了这客舍院落。 舜音手微一抬,护卫们无声涌出,一拥而上,将要抽刀。 冲入的快马上,来人急道:“阿姊,是我!” 护卫们连忙止步,按刀的手收了回去。 舜音揭去兜帽,才看清来的是封无疾,顿时快步上前,压着声:“你怎么来了?” 封无疾自马上下来,正一下身上披风,环视一圈,方才那一番动作太迅速,若非他反应快,就要被悄无声息地拖下马了,小声道:“那日你说那番话,我就知道你会自己出来,怎能不来?” 舜音扫视左右,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冷脸转身说:“你随我来。” 封无疾连忙将马交给护卫,跟上她。 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后院,里面被打发过来的伙计和仆从都在忙,甚至都没察觉前院有动静。 进了客房,舜音才回身,低低道:“你受伤未愈,怎能此时跟来?” 封无疾近前一步,特地动一下肩给她看:“阿姊放心,我先前只是失血多了才那般躺着,真没什么大碍了。”怕她再说,他忙不迭又低声道,“你交代给我的事也办好了,前日我已安排加急快马将边防情形都送去长安,这才寻你而来。好在你一路没有赶太快,我虽探查一道不如你,但还是发现了你留的痕迹,追上来了。” 舜音早知倒宁愿走快些,声更轻:“我留痕迹是打算先摸清他位置,再传信于你,让你届时再寻迹领兵而来捉拿,而不是让你现在就来。” 封无疾道:“我自知如此稳妥,但那样风险便都是阿姊的了。我必须此时就来,因为我知道光是求一个机会还不够。” 舜音不语,脸色却已松缓,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将边防消息上呈长安得到一个机会是不够,当初她父亲遭到弹劾,整件事都与处木昆部有关。唯有将贺舍啜此人揪出,才能让旧事解封,局面也才能完全打开。 六年前就该揪出此人,封家倒了,她足足等了六年,等到他又伤了无疾,甚至还扬言要杀了自己,才等到如今的机会,便是破釜沉舟也不会错过。 “你来这里,母亲可知道?”她忽而问。 封无疾眼神讪讪,口气却坚决:“母亲知道又如何,我也是封家人。” 舜音语气已然转为无奈:“那你领兵来了? 封无疾点头:“事出匆忙,我手底下可调集的人手不多,都在后方停靠,随时可传信赶来,若要调动大队兵马,则要请示秦州刺史了。” 舜音默默站了一瞬,下了决心:“那好,你只需答应我,再不为护我涉险,我便留你在此。” 封无疾张嘴想反驳,但看她神情坚决,只好应下:“知道了,这回我一定顾好我自己。” 舜音才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你在这里等我消息。” 封无疾连忙追至门口:“你去何处?” “接着探。”舜音已走远了。 镇子里算不上热闹,此处太偏僻,又临近戈壁,四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颓败气象,一路走过,连两旁屋舍墙头都落满了被风吹来的沙尘。 暮色已至,但此地显然没有宵禁,仍有百姓往来,大多身着胡衣,偶尔掺杂几个汉民。 沿途也没什么像样的铺子,只有不少小摊小贩在肆意叫卖,胡语汉音混在一处,嘈杂又混乱。 舜音戴着兜帽,一手遮挡口鼻防沙,缓步走在镇中,身后不近不远地分散跟着几个护卫。 似乎没了贺舍啜的踪迹,但一路而来指向的就在这附近。 她耳边太吵,只能靠眼睛来回扫视,观察情形,一边记下这镇子附近的地貌和地形,一直走到镇子另一边的出口,往外看,远处莽莽一片野原,直连到一片如同青墨泼出的山脉处。 辨认了一下方向,她恍然停步。 朝那里一直走,会一直往西,是往凉州的方向。 舜音眼神动了一下,觉得自己想远了,明明离得还远,转过身,走向另一条细细的岔道,打算往回再查视一遍。 一阵脚步声响,几人自她身侧的巷道里走过,其中一人停了一下,背身立在那里。 舜音边走眼神边扫了过去,只扫到对方身着胡袍的一道背影——宽正的肩背,高而挺拔的身躯,革带收束窄腰,小腿裹覆长靴,如松长身,岿然不动,在她眼里一闪而过。 她倏然停步,怔了一瞬,转身飞快走回巷口,再往里看,那道身影已经不见,就如梦幻泡影。 第六十四章 封无疾在那老旧的客舍里直等到天暗, 终于才又见到他阿姊返回,连忙自客房中迎出去。 舜音脸被兜帽半挡,一路垂着眼, 脚步缓慢,如在思索什么。 直到跟前, 她也没抬头, 封无疾感觉奇怪, 凑近问:“阿姊没探到?” 舜音一下抬起头,才像回了神,声却有些轻飘:“至少大致方向已有了,准备一下, 天黑后便出动。” 封无疾松口气,刚要去准备,又停步看她:“那你这是怎么了?” 舜音越过他往客房里走:“没怎么,我可能需要休息片刻。” 大概是连日奔波出了幻象吧,否则怎会觉得那是他的身影…… 天黑得缓慢, 封无疾已亲自赶去传信, 召那些在后停靠的人马都赶来此处。 客舍里护卫们开始准备,随时可以出发。 舜音在客房中待着, 有条不紊地梳洗、用饭, 稍稍洗去些疲惫,坐在椅上闭目养神。 并未真正休息,但心思已经定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那不可能是穆长洲。 客房门被叩响:“夫人, 可以出发了。”一名护卫在外道。 舜音睁眼,瞬间撇空所有思绪, 起身收好匕首,整理披风,立即出门。 夜色浓稠如浆,已是半夜了。 封无疾领着人马到了镇外荒道上,停下等候,不出片刻,就见一串人影陆陆续续出了镇子。 是那群护卫,特地遮掩了动静,一个个牵着马,脚步轻浅。 舜音跟在最后,牵着马出了镇子,走出很远才踩镫上马,策马过来,马蹄上又裹住了厚厚的布帛,在透凉的夜风中踩出阵阵闷响。 她在夜色里扫视封无疾身后跟着的人马,粗看约有百来人,并不算多,但能跟他出动,必是他手底下得力之人,何况追随贺舍啜的人也未必还多了。 “都跟着我,动静越小越好,见机行事。”她低低说完,扯缰往前。 封无疾往后扬扬手,不言不语地跟上她。 队伍无声行进,舜音绕了镇子半圈,往西而行,正是她之前在镇子另一个出口处所见的方向。 她当时在镇中探了两遍,往那个方向最有可能。而之所以在这镇子附近,是因为他们逃窜需要食物补给,终究还是离不了有人的地方。 封无疾跟到她右侧,小声道:“我们已入河西地界了,这方向怎么像是去……”凉州两个字他没说出来。 舜音只当没听出来,平静说:“他会跑入河西也不奇怪,兴许是认定躲入了河西,反而更难被找出。” 封无疾想去看她脸色,奈何夜色深重,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好专心赶路。 后半夜,风转小了,队伍趁着风势一路速行而来,到了此时才放缓许多。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舜音低声说:“你好好听着周围动静。” 封无疾耳力比她强,自是有数,刚应下,忽而道:“这里可真安静。” 舜音也发觉了,还道是自己耳力弱的缘故,环顾一圈,当机立断道:“都下马。” 众人皆停,纷纷下马。 舜音自马背上下来,徒步往前,直走入黑黢黢的夜色,忽觉随风而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焦火味,竖起根手指感受了一下风向,转身迎风而去。 封无疾已跟上,在她右侧扯了两下她衣袖,意思是让她小心。 舜音点头,也不知他有没有看清,目光只顾着往前扫视,走了足有几百步,忽而一停,一把拦住他。 封无疾顿时止步,跟着往前看。 心尖意 第74节 眼前泼了墨般的黑沉,唯有适应了这样的黑暗,才能隐约看出前方几十丈外一片起伏不平的坡地,坡下隐约一道一道横卧的身影,如同伏卧的凶兽。 更远处有隐隐约约走动的身影,如在巡视。 舜音悄无声息地后退,转身返回。 封无疾紧跟在侧,一样没出半点动静,甚至都屏住了呼吸。 一直退回原处,众人仍在等待,按着马匹,没出声响。 舜音走至马旁,紧紧握着手指,强压着刚发现仇敌的激烈心绪,紧声说:“尚不清楚他们具体还剩多少人,我们人少轻便,唯有出其不意,出击迅疾,才能成事,现在便绕往西侧设伏。” 封无疾早已按捺不住,呼吸都已不觉变重,恨恨低语:“刚好让他们也尝尝被伏击的滋味。”说完并未上马,只牵着马,示意众人轻声跟随。 舜音也牵了马,回头示意护卫们效法跟随,特地往后先退,走下风口,再绕往西侧。 既然推断出他们打算自此处往河西深入,那必然会走西侧。她一路走一路观察,夜色里看不清,脑海中景象却渐渐清晰。这里虽还未至凉州附近,并没有亲身到过,但舆图里的地形她至少见到过,也记住了。 脚下渐不平坦,又入了戈壁。她仔细回忆,直至停下,四周起伏不平,坑洼遍布,连着远山,皆是尖石硬土。 封无疾牵马在侧,立即会意,是打算就在此处设伏了。 舜音抬手指了指前后:“将主力分开于前后两端埋伏,不管他们人有多少,一旦进入中心,于前端拖住他人马,将之隔开,单独引至后端活捉。” 封无疾问:“可前后两端相距略远,万一他不中招当如何?” “他不会不中招,别忘了他当时伏击的目的。”舜音冷声说。 封无疾还没想透,她已催促:“快!” 他不再耽搁,立即转头去分拨人手,于两端隐藏,又留少数人手跟随自己留在中间。 人马很快分头藏去,舜音忽而又低又快地道:“你要记住你说的话。” 封无疾在她跟前停了停,怕她夜色里看不见一般,重重点头,声却低:“阿姊放心,我一定顾好自己,你也要小心。” “自然。”舜音语气平静,转头吩咐护卫们也藏去后端接应。 封无疾刚牵马要去一侧藏身,忽而停住,凝神听了听,似还不够,又单膝着地,贴耳在地听了听。 舜音看见他黑影动作,立即问:“有动静?” 封无疾起身,靠近她右耳边道:“古怪,我们方才探到贺舍啜那处都只觉安静,往回走却好似有了动静,似乎就在我们后方。但后方是下风口,时有时无,我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现在又没了。” 舜音不禁心底一紧,又马上稳住:“那就留意后方,不要贸动。”说完牵马走去一侧低洼处。 封无疾快步跟上。 最沉的夜色缓缓褪去,天际一分一分变青,几缕微云尚且白中带灰。 天色还早,但对于逃窜而言却已算晚。 一阵风过,带过弥漫的尘烟,尘烟后是匆忙打马而来的人影,一个个灰头土脸、浑身脏污,有的还衣带血迹,手里拿着弯刀,模样警觉又仓惶。 人影中央是坐在马背上的贺舍啜,身上还穿着那身圆领汉袍,下巴上已冒出泛青胡茬,发髻蓬松散乱,被前后左右围得严严实实,手里的弯刀已出了鞘,阴沉着双眼来回扫视四周。 舜音藏身于中间的低洼处,脚下是遍布的碎石,身前是石块尖利嶙峋的断壁,只双眼看了出去,为防暴露,又很快低头,脸却已冷,手按在腰间,摸到了匕首。 身侧封无疾动了一下,她转眼看去,见他张了张嘴,比划着口型:为何觉得他们竟像是被追赶而来的? 舜音又朝外看一眼,确实像遭遇了追赶,如此惊慌,但河西之地本就多巡视兵马,他们虽一路只走无人之地,也难保到没遇上过,说不定正是躲避巡视兵马才会如此狼狈。 越狼狈越好,对自己而言才有利。她手在地上点画了几下。 封无疾低头去看,这是估算了贺舍啜身边的人数,前后大概两百多人,后方左右她还画了两点,暗示可能左右两翼还有尾随殿后的,那是处木昆部一贯谨慎狡诈的作风。但不管如何,比起先前伏击他们的人数,已然大大减少了。 封无疾点点头,意思是只待时机,可以随时动手。 舜音往后方看去,天边渐白,云压山头,厚重低垂,除了风就没什么动静,昨夜似乎真的只是封无疾听错了。 她细细沉思,若真有动静,也不可能是贺舍啜的帮手,他若此时还能有帮手,就不会是这般逃窜光景了。 外面尘烟弥漫着往前,贺舍啜这一行人已踏入他们视野中心,全程没有一句话,却渐渐加快了马速,大约这里地形不平,他也不安,看似就要不管不顾地一下冲过去。 舜音倏然抬手。 封无疾赫然一跃而出,抽刀故意大喊:“杀!” 霎时间他身后人影上马,迅疾冲出。 贺舍啜一停,反应奇快,立即喊了一声突厥语,周围团团围护他的人马纷纷冲来抵挡。 他毫不停顿,打马便要独自往前冲,一如之前,毫不顾念手下人死活。 然而前端人马已全冲出来,侧面封无疾又策马奔来,挥刀便砍向他马腿。 贺舍啜险险抬刀隔开,前路被断,却仍试图自另一头侧面冲出,并没有按设想往后端而去,仿佛对后方躲之不及一般。 舜音早已看见,霍然起身,翻身上马,一振缰绳,马扬嘶一声,直冲出了低洼之地,踏上高处。 贺舍啜转头便看到了她,又看一眼封无疾,此时方看清伏击自己的是他们,阴恻恻地以汉话道:“你们一个没死,一个还敢再来!”话音未落,他手中弯刀一侧,已快马冲向舜音,“正好,杀了你,我才能再得安稳。” 舜音冷冷看他一眼,策马往后端驰出。 封无疾挥刀斩杀了一个拦路的处木昆敌兵,扯到了伤口,抓刀的手扶一下肩,皱眉抬头,便见他阿姊策马往后疾驰而出,贺舍啜已然追去,顿时明白了她先前那句话的意思。 “别忘了他当时伏击的目的。”这狗贼伏击的目的不就是要杀他阿姊! 他立即要策马去追,忽而想起他阿姊的嘱咐,咬了咬牙,生生按捺住,不能坏了计划,更不能再来一回上次的事,回身挡住了要赶往后端保护贺舍啜的处木昆兵马,扭头朝后方大喊:“护好夫人!” 只待距离接近,后端藏着的几十兵马和护卫们便会随时冲出。 舜音飞快奔往后方,来回思索着他那句“杀了你,我才能再得安稳”,心中森冷,忽觉身后的马蹄声断了,转头看去,一下勒住马。 贺舍啜竟已停住,不再追赶,鹰鼻利眼扫视左右,离她几十步,忽而道:“你跑这么快做什么,难道不想手刃我报仇?” 舜音看出来了,他已没有其他兵马殿后相助,是想反客为主,想杀她,却又不敢冒险往后追出,只冷眼看着。 贺舍啜脸上幽幽笑了,汉话说得生硬而恶毒:“难道你忘了你大哥是怎么死的了?当初他一刀一刀,中了那么多刀,你又藏在何处?” 舜音看着他的口型,浑身一滞,手一把伸入腰间,指尖冰凉,左耳陡然一阵刺痛,生生忍住,胸口急促起伏。 贺舍啜看她脸色苍白,愈发得意:“如今我就在此处,你怎还逃了?倒是回头来杀我啊!” 舜音右手握住匕首,紧了又紧,左手掐住手心才忍住没去捂住左耳,身上一层冷汗,在秋风里四肢冰凉,忽然重重一咬唇,让自己清醒,便要挥下左手,传令后端藏匿人马冲出。 贺舍啜弯刀一握,已要趁机冲来,口中猖狂激她:“不敢杀我,你大哥死得那么惨也是白死……” 倏然一箭而至,正中他肩头,话音骤断。 舜音愣住,忍着左耳刺痛抬头,左手未落,身侧又划过一箭,直往前方,正中他身下马腹。 马吃痛抬蹄,贺舍啜猛然跌下,摔落在地。 左耳已痛至麻木空洞,右耳却似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轰隆声,前方尽头似涌来了乌压压的一阵骑兵。 她转头,后方也正有兵马踏马而来,尘烟过处,为首一人刚刚收弓,快马如风,直冲至她身前,携沙扬尘,横马一拦。 顿时明白了为何他们像是被赶来这里的,又为何后方时有时无地似有动静。 胡孛儿已远远冲入场中在骂:“狗贼跑得够快啊!” 封无疾自前端快马赶来,老远停住,讪讪唤:“穆、穆二哥……” 舜音怔怔地看着前方马上的身影,身着胡袍,宽而正的肩背,跨马持弓而来,原来不是梦幻泡影,竟然真的是他。 穆长洲立马在前,左手紧握长弓,转头,隔了几丈朝她看来,眼紧盯着她,口中却在稳稳下令:“贺舍啜活捉,其余人一个不留。” 第六十五章 灰蒙蒙的镇子外, 疾驰而来一阵快马。 日斜天暮,凉州大队兵马皆在远处的无人戈壁外停靠,封无疾所领的百来人则已先行往秦州方向进发, 唯这一阵快马几十人的队伍,返回了镇中。 那间老旧的客舍里, 又迎回了之前的客人。 舜音自马背上下来, 浑身虚汗, 伸手扶了一下马鞍才站稳,左耳到此时仍挡不住一阵阵的刺痛。 封无疾快步上前,扶住她手臂往客房里送,小声道:“阿姊快去休息, 这一路我都担心你要摔下马。” 舜音往后看一眼,穆长洲就在后面几步,刚下马,靴尖对着她,脚下似已动了一步, 又止住了。 她没去看他的脸, 人随着封无疾的搀扶往前,心绪却在翻涌, 从贺舍啜摔落下马被擒, 到此时,一路都似不真实,感觉他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直至拐入后院,才似被隔开了。 胡孛儿拴了马, 扯了扯身上不合身的胡衣,快走几步到穆长洲跟前:“先前咱们不也追来这镇子了, 没料到夫人竟也在?” 穆长洲眼神才自后院处收回,想起那日在镇子里查视时偶然扫到的身影,当时以为认错,停了一下便离开,只当是自己多想,原来不是。 本来答应过会给她贺舍啜的动向,但真到抓人时他却食了言,不打算告诉她,就让她在秦州安然待着好了,却没想到她竟自己跑来抓人。 穆长洲想起追至那片戈壁里看到的情形,沉了眼,站在原地不语。 胡孛儿看看他脸色,扭头招呼兵卒:“将那狗东西拖进来!” 两个兵卒立即将五花大绑的贺舍啜从马背上扯下,他自马上摔下又肩头中箭,早已昏迷不醒。 穆长洲开口:“找药处理他伤口,别让他死了。” 胡孛儿狠笑:“这容易,我保证这狗贼想死都死不了!” 穆长洲抬脚往后院走。 胡孛儿瞧见,追上几步,防着被人认出,没叫称呼:“咱们是不是得走了?为了抓这狗贼紧赶慢赶地出来,时间可不多了!” 穆长洲没作声,也没止步。 胡孛儿只好停住,抓抓络腮胡,转头招呼拖着贺舍啜的兵卒:“先找间客房塞里头去!” 穆长洲刚入后院,一眼看见最远一间客房门开了。 封无疾走出来,紧皱着眉,看到他过来,停下了脚步,这回倒是没回避,唤了声:“穆二哥。” 穆长洲往他身后的客房看一眼,低声问:“她左耳又痛了?” 封无疾瞪大双眼,快步走近:“你、你已知道我阿姊的耳朵……” 穆长洲说:“你说呢?我与她是夫妻。” “……”封无疾只觉他最后一句咬字略重,闪了下眼,竟觉自己多问了,看看左右,好一会儿,低声问,“那穆二哥知道我阿姊是因何才这样的吗?” 穆长洲目光看了过来。 封无疾朝旁抬手,进了自己那间客房。 心尖意 第75节 穆长洲看出他有话说,举步跟入。 封无疾将门合上,犹豫一下,才离近一步,在他面前低低说了下去。 足足快一个时辰才说完。 封无疾吸吸鼻子:“这些封家往事我原是不想说的,但此番没有穆二哥,也不可能抓住那仇人,何况我看你对我阿姊……”他看了看穆长洲,声如嗫嚅,“只愿穆二哥以后对我阿姊好一些吧,她这些年实在太不易了。” 穆长洲长身立在门边,脸上沉定,似毫无波澜,许久才说:“我愿给,也得她想要才行。” 封无疾讶然抬头,他已开门走了出去。 舜音拿着湿帕子擦拭了手和脸,躺倒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左耳仍一阵阵地在痛。 每痛一下,都带出尘封心底的旧事,人似又回到了六年前—— 阴沉沉的午后,她站在父亲的书房里,看见家人们沉重的脸,听着父亲说出了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御史大夫殿前弹劾:当朝密国公、兵部尚书封道珩,十数年前在灵州与西突厥作战,为取胜,竟不惜驱使灵州百姓作饵,得胜后为遮掩事实又将百姓残忍虐杀,足有数千之众,血腥堪比屠城。 西突厥刚向朝中称臣纳贡,双方言好,派来长安的处木昆部使者却抖出了此事,更声称当时对战,正是由处木昆部为先锋,亲眼目睹了全部经过,愿以全体部族之名作证此事非虚。 一时引起轩然大波,满朝哗然。 “父亲怎可能在战时虐杀平民,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她忍不住道。 密国公坐在案后,身上早已除去官袍,皱眉低叹:“近来时局动荡,只怕此事并不简单。” 舜音走至他身旁:“那也不能就此免官夺爵,圣人难道这般轻易就相信了?” 密国公摇头:“是因为又有一名灵州老妇以命来告,血溅当场,死在了御史台外。” “……”舜音惊愕。 整间书房都静了下来,大概谁也没料到会搭上人命,这如何还能用嘴说清? “事情已闹得沸沸扬扬,朝中不止一名官员弹劾,圣人唯有让我革职待查。”密国公安抚她,“虽免官夺爵,却是为平息事态,并非定罪,我自收拢证据,定能伸冤平反。” 舜音面上虽定,却不自觉绞着手指,仍然难安。 一旁封无惑起身,他已十八,正值年轻,一身英武之气,却沉稳不见慌乱:“父亲放心,我已请命镇守夏州,圣人并未免我职务,或也有心让封家收拢证据上诉,夏州与灵州不过一关之隔,我打算暗中前往一探,再往处木昆部一探。” 密国公忧虑:“你镇守夏州是要务,不可冒险。” “可父亲禁足府中,又能如何收拢证据?朝中虽在查,却进展缓慢,我身为长子,自当出面。” 舜音立即说:“我可以去相助大哥。” 封无惑笑了:“对,让音娘跟我去,她记性这么好,能助我的地方多的是。” 他一笑,似这屋中的阴霾都散了许多,连舜音都跟着笑了笑。 出发当日天依旧阴着,舜音坐在马上,回身只看到她母亲紧皱眉头站在府门边的身影。 自得知她要随同出行,郑夫人已阻止多次:“刀枪剑戟之地,你去了万一帮不了忙,反成累赘。” 封无惑却坚持:“让音娘去,她虽年纪小,可以往又不是没一起出去过。” “这跟以往怎能一样?”郑夫人眉头锁得更紧。 舜音到底还是去了。 抵达灵州已是一月之后的事。 天黑了,舜音年少的身躯罩在宽大的披风里,在荒野中坐着,看着火堆,想起以往一同外出时,还有其他族人同行,如今却只有她和大哥了。 那样的日子还没过去多久,就出了这种事。很多族人走了,甚至在他父亲刚被免官时,就已迫不及待撇清关系。 她手指在地上点画,细数这一路而来所得的情形:“按沿途暗查来看,西突厥其下各部心思不一,处木昆部尤其狡诈,灵州之事倒像是为父亲设的局。” 封无惑坐在一旁:“还好你将郡公府的婚事拒了,否则此时就没人帮我探这些了。” 舜音蹙眉抬头:“大哥怎还有心思打趣这些?” 封无惑是有心的,笑道:“切莫愁眉苦脸,没什么关是过不去的。别忘了我教你的防身之术,匕首收好了?” 舜音点点头:“收好了。” 封无惑抬眼往前看:“前方过了关口便是西突厥之地,早些睡吧,明早再探。” 火堆扑灭,舜音转头钻入小帐,躺在铺着皮毛厚毯上,想着这一关最好早些过去,封家便能恢复原样了。 天更黑沉,不知何时昏昏睡去,却陡然传来一声尖利笛啸。 舜音惊醒,钻出小帐,只见到一片火光,远远而来似烧成了一片,是兵马手中的火把。 她连忙转头找她大哥,却扫见遥遥一杆大旗晃过,旗杆上被火光映照出一个醒目的金色狼头。 是西突厥的狼头纛,之下系了多条长带,艳丽又如蛇吐信,飞扬跋扈,异常可怖。 不,应是西突厥下属部落所用,是处木昆部。 四处都是人影,影影幢幢在面前跑动,厮杀声一片。 她摸到匕首,往暗处避让,迅速扫视周围,却已无处可逃,来的人太多了,他们已被重重包围。 处木昆的兵马如何入的关,怎会知道他们的行踪? 舜音想不通,忽见对面人群里,露出领头之人鹰鼻深目的模样,正拿着弯刀,嘴里朝左右吩咐着什么,遥遥指向一处。 她扭头看去,指的是她大哥。 紧跟着对方就看到了她,仔细打量着,忽又指使人朝她追来。 四下都是血腥味,横七竖八倒着他们的人。 封无惑身罩软甲,已然沾了血迹,手中握着横刀冲杀而出,忽然转头冲她这里喊:“快走!” 舜音一惊,明白自己不能在这里拖累他,忙要走,又见两侧火光耀眼,两边侧翼竟也杀来了伏兵,连最后一丝缝隙也被堵住了…… 火光混着血色,厮杀声已渐弱。 舜音钻入昏暗,跌在一处暗沟旁。 扎营时她对大哥说,这里地势不平,若遇险还能躲避,没想到一语成谶,对方的人却多到让他们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 厮杀声更弱,火光在朝这里推进。 身上的披风忽被人抓住,用力包裹在她身上,紧跟着她人被重重压住。 是封无惑,忽而扑来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直压在暗沟中。 舜音左耳被他死死按住,模模糊糊听见他说:“没事,没事,音娘,别怕……” 火光来了,血漫出来,到最后火光又没了,只有血腥味越来越浓,几乎将她整个人覆盖。 她人躺在沟中,隔着披风按着她左耳的那只手不再动,他整个人都不再动,却还紧紧压着她,挡得密不透风,只有血一层一层浸湿她身上披风和衣裳。 刺耳的笛啸声不知何时 又响起,一阵一阵,带着急促和恐慌。 援军是何时来的,并不清楚,她是如何被拉出去的,也不清楚,甚至不敢去看一眼她大哥的模样,连遮盖他周身的布匹都被染红了…… 回到长安,人已如同枯木。 密国公坐在榻边,一身素缟,似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红着眼对她说:“不怪你,是为父害了无惑……” 话音未落,他口中已溢出鲜血,骤然仰倒,不省人事。 舜音浑身血污地站着,想走近,却挪不动脚,左耳似还留着她大哥死死按着的力道,还有那一阵一阵尖利的笛啸在回荡,每一下都带出刺痛。 郑夫人扑在榻前,看见丈夫毫无生气的脸,转头看她,满眼灰败:“我早说了让你不要去,为何不听?你觉得自己很有用?便是这样有用的!” 舜音左耳刺痛,退了两步,似有什么在往外流淌,滴在地上。 是,她不该去,若她不去,她大哥或许还能杀出重围,都是为了救她,现在连她父亲也…… 封无疾忽从门外跑入,身量尚不够高,却努力伸手来扶她,惊慌失措:“阿姊,你左耳流血了!” 长安南郊的道观中,舜音独坐窄小客房内,对着墙上挂的三清像出神,左耳已听不见一丝动静。 封无疾自门外溜入,身上服素,小心坐在她右侧:“阿姊,父亲没了,族人都散了,你便在此好生休养吧,耳朵会好的。” 父亲没了,是因她大哥的事没的,都怪她。 舜音目光动一下,哑声问:“封家定罪了?我们要流放?” 回了长安她才知道,她大哥的死成了灵州人的报复,又有灵州人来长安上告,自称见到封家人便想起当初血案,请求圣人降罪。 而那晚的处木昆伏兵,竟再没有人提到过,没有留下痕迹,她的话也无人相信。 封无疾摇摇头:“没有,圣人未作定论,允许我们留在长安。” 舜音缓缓抬头:“没有定罪?” 忽然间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她不能消沉,不能让父亲和大哥失望,要等着时机,换一个前程…… 足足六年,封家早已无缘仕途,留在长安如同被困,仿佛已入死局。 却有几个凉州来客入长安,带来了提亲消息。 “可以。”她立于观中,遥遥往山外望去,似等了太久。 都可以,她对嫁谁根本不抱期待,只要能走出长安,能让她将当初未做完的事做完。 这是她对封家的责任…… 直到今日。 舜音倏然睁眼,自床上坐起,左耳还痛,右耳却在冲撞着贺舍啜的恶言—— “难道你忘了你大哥是怎么死的了?当初他一刀一刀,中了那么多刀,你又藏在何处?” “不敢杀我,你大哥死得那么惨也是白死……” 她起身下床,走去门口,一把拉开门。 几个兵卒守在一间客房外,她目光扫去,缓步走了过去。 兵卒看到她,让至一边,没敢阻拦。 舜音推门而入,一眼看到被扔在地上的贺舍啜,他肩头箭已取了,包了伤口,人还昏迷。 她冷冷看着,眼前又弥漫出血雾,自腰间抽出匕首,喃喃自语般重复着大哥的话,一如平常般安慰自己:“没事,没事……” 明知该忍耐,封家事还没了,却又想不管不顾,就此杀了他,匕首紧握,刚一举,又停顿。 心尖意 第76节 手被一把抓住了。 舜音彻底清醒,转头看见抓着自己的手紧而有力,背上凸起青筋,抬眼看到他脸。 穆长洲眼神黑沉沉地落在她脸上,抓着她手按下,一把拽着她出去。 舜音踉踉跄跄地跟上。 直到隔壁房中,门被一关,她手还被他紧抓着,心已跳快。 穆长洲将她手中匕首拿下:“你们关不住他,交给我,我可以让他死不了,也活不好。正好,我还有事要问他。”手中匕首缓缓纳回她腰间鞘中,他又说,“待他日长安愿意为你们重审旧案,再让无疾来凉州提人。” 舜音喘着气:“你都知道了。” 穆长洲看着她,声低沉:“知道了,早知音娘心中只有责任,今日才知分量,你若真不愿回来,我大概也能明白了。” 舜音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外面忽而传来胡孛儿压低的声音:“军……咳,不可耽搁了,万一误了回去时间,被总管府察觉私自外出可就糟了!” 舜音抬头看他,知道他该走了。 穆长洲与她对视,手一松,转头往外走。 舜音手臂一垂,如被拉回现实,眼睛看着他背影。 穆长洲走到门口,一停,霍然转身,大步走回,一把扣住她腰,紧紧按在身前:“你当时是不要命了?” 舜音撞上他视线,心口也如被一撞,呼吸顿急:“没有。” “没有?”穆长洲压着眉眼,盯着她,“为了你的责任你可以连命都不要了,是忘了凉州还有人在等你了?” “……”舜音说不出话来。 穆长洲紧扣她腰,忽而一手伸入她衣襟,直摸到她心口。 舜音眼睫一颤,那处顿时滚烫,跳得更快,快跃出胸口。 穆长洲陡然低头,唇猛然覆上,自她颈边往下,直至心口。 舜音只觉胸前已沸,一把揪住他衣襟,他唇在她心口处含着,犹如贴着她越来越急的心跳,一下一下,忽的轻咬,又重重一吮。 她浑身一麻,麻到脊背,连左耳的刺痛都忘了。 穆长洲抬头,一手捏住她下颌,强迫她抬头,沉着双眼:“好好活着,封舜音,哪怕你……”他喉间滚了滚,“哪怕你不愿回来,也好好活着。” 舜音仰着头,颈边已经红透,胸口仍在起伏,看着他的双眼,从他黑沉的眸底,竟看出隐隐泛红。 穆长洲手指在她下颌上一抹,嘴边生生扯出一抹笑:“真是狠心,时至今日,竟只有我不甘心。” 腰上一松,舜音回神,他已在眼前走了出去。 第六十六章 封无疾听见动静, 快步走出客房,只看见几个兵卒拖着人事不省的贺舍啜自眼前经过,在胡孛儿的指挥下押着往外去了。 他追去前院, 又见穆长洲翻身上了马,停在那道受尽风沙侵蚀的院墙外, 似是马上就要走了。 “你们, 这……”他赶忙上前, 有一堆的话要问。 胡孛儿瞅他一眼,怕耽误,话说得飞快:“封郎君不必多话,我保证这狗贼死不了!你就别管了!”说着拿了块破布重重塞入贺舍啜口中, 又以布条在他嘴上勒了几道,好防着他咬舌,熟练得很,就这么招呼兵卒将人当破木头似的丢马背上绑住了。 封无疾无言,看他这架势, 绝对不是头一回这么对付人了。 所有凉州兵卒已上马, 随时出发。 穆长洲抓着缰绳,打马回身, 目光直看去后院。 但只一瞬, 他手上缰绳一振,策马而去。 胡孛儿立即领着兵卒们拍马跟上,客舍外一时尘烟弥漫,一行蹄声顷刻离远。 封无疾看他真走了,顺着他刚才的目光回头, 就见舜音缓步自后院走了出来。 他走过去:“阿姊,你可要紧?” 其实想问一下贺舍啜的事, 甚至还想问问她如何打算,怎就这样让穆二哥走了? 舜音一只手掖在衣襟处,目光看出去,外面已经听不见马蹄声,低低说:“没事,其他事晚点再说,要当他从没来过这里。” 封无疾看她颈边浮着一抹红晕,人却似在走神,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伸手扶住她胳膊,又看一眼院墙外:“那……我们现在该如何?” 舜音沉默一瞬,说:“我们也该走了。” 穆长洲快马赶向戈壁方向。 离远镇子的途中,他就已下令,派兵马先行赶去传令,将此行带出的数千人马分队而行,以外出操练的名义返回凉州。 胡孛儿一路赶得气喘吁吁,抽马颠颠地凑近前方:“军司,不是都见着夫人了,怎么夫人不跟咱们同回凉州?瞧那封郎君抓那狗贼还带着夫人,料想她也不打算往长安探亲了!” 他只道此番封家出面抓人是出于上次被伏的缘故,主导的是封无疾,舜音不过是捎带的。 刚上路时他就想问了,还以为先前催那么急,军司却在那客房迟迟不出来,是打算要带夫人一同回去了,却又没有。 穆长洲跨马在前,目视前方,声温如常,却散在了风里:“凉州已是龙潭虎窟,也好。” 她背负着自己的责任,不想再跳入他这泥沼,也没什么不对。 胡孛儿听得云里雾里,忽见一名兵卒拍马而来,报说附近道上有人。 穆长洲勒住马,朝后方看来一眼。 胡孛儿接到示意,挥手点了几人,带头打马飞奔过去查视。 这一带正是河西地界与中原地界交界一带,他们走的是捷径,附近道上却是指官道,确实有一行人,停马在旁,似乎在休整。 离得还远,那边是中原地界,胡孛儿也不打算接近,只需确认对他们没有妨碍就行。 他老远停在高坡上,拿手遮着眼望去,嘴里“啧啧”两声,一扭头,却见穆长洲已打马跟来,正眯眼细看着远处那行人。 “军司瞧见了?”胡孛儿道,“这好像是那个……当初那个什么巡边使?” “虞晋卿。”穆长洲看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此人,目光已扫向他们来的方向。 胡孛儿正往他们后方看:“他这是从哪里来的?” 看方向,或许是秦州。穆长洲收回目光,手中缰绳握牢,自己如今似乎也并无插手在意的理由,下颌收紧,猛然一扯缰绳,快马朝后驰出。 胡孛儿只当他是着急返回,深知不能再耽误,赶紧跟上。 往前直入戈壁,人迹罕至,但穿越过去,是条一路往西的捷径。 很快就会返回凉州,就如从没来过…… 舜音打马离开镇子时,甚至看到了地上还留着他们快马踏过的蹄印,但还在眼前就被强劲秋风扫去了。 封无疾这回出来动到了伤处,离开客舍前在肩膀上重新包扎了一回,绑得厚实,衣袍裹在外面都在肩头鼓出了一块,扭着头往她身上看,只觉她说走就走,不顾天色将暮,也不顾要休息,却到现在都话少得可怜,自己也不好多言。 舜音坐在马上,一手按在心口,那里到此时还滚热未退。 前面留的痕迹消了,又留下了新的,他一定是故意的,就横亘在她心胸正中,想抹都抹不去。 已至交界处,封无疾朝前看,忽而唤:“阿姊。” 舜音抬眼看去,见他往前一指,顺着看去,发现官道上的十里亭处停留着一行人。 一道清俊人影疾步走出亭中见礼,身上绯袍带尘,也不知在此待了多久:“封女郎。” 竟然是虞晋卿。 舜音打马过去,下了马背:“虞郎君在此,是准备走了?” 虞晋卿道:“是,早该走了,只因封女郎突然外出,我一路行来,想试试能否在此处遇上,才于边界道上沿途等候,若在这里也等不到,便只能继续往前了。” 舜音心不在焉,回复地一板一眼:“此行有劳虞郎君绕道秦州,是我们怠慢,如今还劳累你多等。” 虞晋卿打量她,能看出她特地梳洗过,但外面那身披风染了尘,边角处还沾了几处暗褐色,如同血迹,形容憔悴,像是遭遇了非常之事一般,不禁问:“封女郎因何突然外出?” 封无疾在旁听见,下马走近,抢话道:“没什么,我请我阿姊出来的,虞郎君这就走了?我还未替你饯行。” 虞晋卿目光才转至他身上,温和地笑笑:“封郎君不必多礼,离开秦州时令堂已感谢过了,倒是我没能好生问候你伤势,才是怠慢。”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封无疾才发现他全部注意似都放在了阿姊身上,目光在他和舜音身上扫来扫去,皱皱眉,扶一下肩,隐约觉出了些不对。 虞晋卿又看向舜音:“我沿途等候,是有话要与封女郎说,当日的话尚未说完。” 舜音想了起来,他是说过有话,当时说好下次再说,点点头,往前几步,进了十里亭中。 封无疾见状只好走远,目光又在他们身上来回扫一圈。 亭中跟着虞晋卿的人也被打发了出去,一个个退远。 舜音走至亭心,回身说:“虞郎君特地等候在此,想必是什么重要的话。” 虞晋卿看着她脸,愈发觉出她脸色苍白疲惫,也不知这趟出去经历了什么,缓声道:“女郎辛苦,远嫁凉州就已不易,若……”他声音忽而放轻,“若有机会,我愿相助女郎重返长安。” 舜音不禁看他:“什么?” 虞晋卿脚下走近:“我当日想说的正是这个,女郎远嫁是出于联结大义,并非自愿,只要女郎有心返回长安,我必相助。” 舜音心思轻动:“虞郎君这么说,是有缘由?” 虞晋卿似有些语塞,看看左右,确定外人听不见,才接着道:“凉州行军司马拿回了闲田,消息传至长安,圣人自然已知晓,便也就知晓了你嫁的是谁。” 舜音有些明白了:“难道圣人对这桩婚事说了什么?” “圣人说……”虞晋卿观察着她脸色,“说‘可惜’。” 舜音愣了愣。 虞晋卿口气忽急:“若圣人都觉可惜,我又怎能不相助女郎,你本就不该……”话停住,他已说多了。 舜音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心底莫名扯紧,口中却已先于思考出声:“虞郎君应听闻过我封家旧事,有些事凭只言片语难断事实,一句‘可惜’,也许不能代表什么。” 虞晋卿脸色凝固,似难以置信:“我见女郎突至秦州,以为女郎心不在凉州,一有机会便归心似箭,却原来你并不愿返回长安?” 舜音蓦然无声,似乎从未想过这些,许久,浅浅还礼:“虞郎君慢走,我已受你诸多恩惠,不敢再承恩情。” 虞晋卿默然站着,心中只留下了她那句“恩惠”和“恩情”,眼前她已走出去了。 封无疾见她出来,立即上马,队伍即刻就走。 舜音坐到马上,又向亭中欠身点头,请他沿途保重,扯缰离去…… 心尖意 第77节 一场秋雨急落急收,马蹄踏着半湿的道路,回到了秦州城。 封无疾一路打马,又扭头往后看,他阿姊后面这几日赶路话更少,也只是前日在路上,将贺舍啜暂时被带去凉州的事向他交代了一下。 人是穆二哥抓的,先让他带走也应该,何况他也阻拦不了。 马过城中,他看看前路,回头提醒:“到了。” 舜音抬头看一眼路边,已到他住处,下了马背。 封无疾过来牵了她的马:“阿姊莫非耳朵还痛?” 舜音摇头:“没有。”自穆长洲走后,连日都没再痛,大概她注意都被转去了别处,手不觉又按一下心口。 封无疾道:“那便是那日虞晋卿说了什么,让你这几日都心思不定的。” 舜音解了披风,迈入院门,长睫一敛,掩了眼下青灰,什么都没说。 天就快黑,婢女在她住的房中点亮了灯,照至廊前一片绰绰暗影。 她走到廊上,忽而看见她母亲的身影,停下脚步,隔了几步远,谁都没说话。 封无疾已快步上前,扶住郑夫人:“母亲,我有要事与你说。” 郑夫人看着她,眼中灰败,一如当初:“你们出去报仇?” 封无疾小心朝舜音这边张望,插话道:“是我自己要去的,与阿姊无关,人已抓住了,是阿姊抓的!” 舜音说:“不是我抓的,是……”她顿一下,说出那个名字,“穆长洲,你自然知道他。” 郑夫人板着声:“我知道,你夫君。” 舜音一怔,喃喃重复:“没错,我夫君。” 似也没话说了,她朝郑夫人身上看了两眼,天色昏暗,灯影绰绰间似也看不分明,一如六年前离开封家入道观时,也看不分明,欠身见了一礼:“我本是探亲而回,就当拜见了。”说完转身,默默回房。 郑夫人什么也没说。 天黑透了,舜音在房中清洗、换衣,一样一样井然有序。 待披着衣裳坐在灯前,手上挑了挑灯火,竟觉连日来如梦一场。 往前推,从凉州离开时似也如梦一场。 她转头拿到自己的折本,翻开,忽从里面掉出什么,捡起来,是一份夹着的文稿。 展开,看到边角一行小字:凉州司马穆长洲赠夫人封舜音,独存。 没想到连这都带出来了。 她手一推,将东西缓缓收回去,自言自语一句:“狡诈……” 到处都是他留的痕迹,太狡诈了。 却又垂眼,想起了他泛红的眼:“真是狠心,时至今日,竟只有我不甘心。” 入夜时分,封无疾换过了药,悄悄溜出正屋,想看一眼他阿姊怎样了,走到房门外,却见房中灯火明亮,紧跟着房门拉开,她走了出来,直直走去了前院。 他好奇跟去,直到前院,看见她手里拿了什么,交给了院门处守着的一名护卫,很快又走了回来。 “阿姊做什么去了?”他忍不住问。 舜音低声说:“寄信。” “寄往何处?” 她停一下,说:“凉州。” 第六十七章 凉州城中, 一清早,天刚显白,日头未露, 一队官兵刚刚如常开始巡城,张君奉已经站在了城门处。 不多时, 胡孛儿自远处哈欠连天地过来, 脸拉得老长, 一走近就嘀咕:“紧赶慢赶地回来,连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还得一大早就来查城防!” 张君奉没好气地压着喉咙:“你还叫起苦了,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替军司遮掩才不易!光是那么多军务便能压死我!” 胡孛儿粗嗓“哼”一声:“好在那狗东西被逮到了, 不然这趟白跑了!” 他们前些时日赶回凉州时已经是深夜了,张君奉候在城外接应,趁夜让兵马归营休整,而后又将那半死不活的贺舍啜偷摸押到暗处藏好,委实花了些功夫。 这几日下来看着一切如常了, 可积压了一堆的事在这里, 少不得要忙碌。 张君奉往军司府的方向望:“军司可是回府了?” 胡孛儿摇头:“打回来后就没见到人。” 二人正要强提着精神往城头上走,忽见一匹黑马自城外而来, 凛凛然奔入了城门。 穆长洲一袭乌墨袍衫, 挎弓疾驰而来,在城下勒马。 胡孛儿睁大眼看他,走近问:“军司莫不是又从营里来?” “嗯。”穆长洲长腿一掀,下了马背。 张君奉了然,看一眼胡孛儿。 二人打着眼色, 看来此番出去一趟回来,军司比之前还要沉于军务了, 这般架势,简直是日夜不息。 “人还活着?”穆长洲忽而问。 胡孛儿停了挤眉弄眼,忙压声道:“死不了,时刻都盯着,人还没醒呢。” 自然是说贺舍啜。 穆长洲又问:“府上如何?” 张君奉明白,是说总管府,小声回:“总管头疾越来越重,其他倒是如常,近来府上要为总管准备寿辰了。” 诸事问完,似没别的可说了,穆长洲将弓搭于马背,迈步上城,要亲往城上去查视城防。 张君奉忍不住跟上一步:“秦州离得不远,军司路已铺好,此番何不将夫人带回呢?你若执意带她回来,封家也不得不从。” 胡孛儿在后面搓手点头,跟着道:“就是,不若我再寻个由头出去,直接去将人弄回来!” 穆长洲止步,回头说:“什么叫弄回来?” “……”胡孛儿被他口气给镇住,才意识到可能是说错了话,络腮胡都抖了一下。 张君奉也觉意外,当即闭了嘴。 穆长洲停在半道台阶上,沉眼不语,偏了下头。 二人会意,连忙往上走,去查城防了。 穆长洲站了一瞬,转头遥遥望向东南,天边一束朝光出云,风自此而去,不会回转。 也许人也像这阵风。他其实早就已经强留了,封舜音不可能没察觉,但她那样的,人如风冷,心也如风捉摸不定,若真不愿,谁又能留得住。 转回目光,他嘴边抿紧,又回身往下,还想什么,如今大权在握,多的是要忙的事。 忽来一匹快马,飞快冲入城门,马上跃下个小卒,背插驿字旗,本该跑向城下信驿处,却捧着封信直朝城下跑来:“军司,有信至!” 穆长洲走到城下,双眼未抬:“何处寄来的?” “秦州。” 他一下止步,看了过来。 城头上的胡孛儿和张君奉听见了些许动静,齐齐伸头往下看,就见穆长洲站在城下最后一步台阶处,伸手拿了驿卒呈上的信,迅速拆开。 传信的驿卒已经离去,只他长身笔直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如一瞬间就入了神。 “刚说那是哪里来的信?”胡孛儿伸头伸脑问。 张君奉低声:“秦州。” 胡孛儿顿时双眼瞪圆如铜铃:“嗯?难道是……” 穆长洲低着头,手指展着信,看着里面的字迹,熟悉,却又晦涩。 一眼就看出是她写的,却是用的密语。 封家的密语他只一知半解,但细看,这并不是最难的,比起她当初传信封无疾的那些已简单多了,却也不能一眼窥出其中含义。 他凝着目光,几乎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几乎同时,心底回忆着当初一同在外时她解出密语的情形,拿出写给封无疾的密信给他看的情形,甚至连曾经年少时在封家所接触的那些都一并忆了一遍。 一字一字,终于在他眼中辨别出来,连成完整的一句话—— 探亲已毕,总管府不来接,便由军司府来接。 胡孛儿和张君奉已经查完了城防,按捺不住,又伸头朝下看,忽见军司人动了。 穆长洲手中信一收,霍然抬头朝上方道:“调人,随我出城一趟。” 胡孛儿忙探身问:“军司要去做什么?” 穆长洲语气如常,唇边却有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转身大步走出:“迎亲。” 胡孛儿愣住:“啥?” 张君奉推他一把,赶紧下去。 穆长洲已经阔步走去马旁,衣摆一掖,翻身而上,缰绳一振,当先策马奔出了城门…… 大风劲吹,往前已渐渐离近凉州地界。 一行护卫严密护行着当中骑马的身影,安稳行于路上。 后方急急追来一匹快马,马上的护卫抱拳禀报:“夫人,封郎君已安然返回了。” 舜音身罩披风,头戴兜帽,骑着马在队伍正中,“嗯”一声。 封无疾是出来送她的。 那夜她寄完信,他一直跟到她房门口,忽道:“阿姊大概是要走了。” 舜音当时没作声。 他接着道:“我看你先前在廊上对母亲行礼拜见,就猜到了,大概探亲也就到此了。” 舜音才冲他点了一下头。 确实存了结束探亲的心,毕竟也没了再留的理由。 心尖意 第78节 在秦州又待了两日,就收拾齐备,启了程。 封无疾别的话没有,甚至还帮她做了准备,只是执意要送行。她拗不过,只好随他去。 离开那座院落前,有没有再看到她母亲身影,她也没太在意。 前两日就入了河西境内,封无疾还想再往前送行,舜音阻止了,让他回去好生养伤,特地叮嘱一名护卫看着他离开,等了入了中原再来回报。 如今已然回报,也算彻底离开了秦州。 又一阵大风吹过,连兜帽都被吹开,舜音自马背上抬头,一手拉紧披风,迎着风眯起眼,往西遥望,天际云垂、山远野阔,西北大地直扑而来,到此刻才有了实感。 她返回了凉州,且是自己回来的。 远处小城轮廓渐渐清晰。 已至凉州以东三十里处,队伍直入小城,在城中行馆外停下。 舜音下了马,缓步走入,环顾左右,这里以前来过。 她当初刚嫁入凉州时,遭遇沙匪,被穆长洲接应,就是引来了此处落脚,也是由这里被接去了凉州城。 已有婢女驿卒上前恭迎,垂首请她入内。 舜音揭去兜帽,解下披风,跟着往里,又入了当初住过的那间上房。 热茶热饭,什么都准备得好好的。她只简单清洗了一下,在房中待了片刻,就走了出去。 直走到前院厅外,她才停步,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一天行将过去,行馆中只有她这一行来客,外面路上空无一人。 或许他当时说的铺排并不成功,她根本还入不了凉州。 婢女送了一盏茶汤入前厅,躬身请她入内用茶。 又有一名护卫前来,询问是否要赶赴凉州报信。 舜音站了一瞬,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猜测大概是等不到了,摇头:“不必了。” 说完转身,准备回房。 刚动脚步,忽来一阵快马蹄声,轰隆作响,由远及近直到院外,先后勒停,带出烈马嘶声。 很快,两队兵卒鱼贯而入,脚步齐整地入了院中,分列两边。 紧跟着又有两人走到院内,一左一右而立。 左侧是胡孛儿,粗声粗气地高喊:“凉州行军营骑兵番头胡孛儿,奉命来迎夫人入城!” 右侧是张君奉,跟着高喊:“凉州佐史张君奉,奉命来迎夫人入城!” 舜音在厅门前止步,看着这幕,目光凝住,一时间如同回到了随迎亲队伍刚嫁来时的光景。 有人正从院外大步走来。穆长洲深袍紧袖,长身携风,一直走到她面前,双眼紧紧盯在她身上。 “见过军司。”一路驿卒婢女纷纷见礼。 他抬了下手,不疾不徐,风度雅然如旧,唯有目光,始终看着她一人。 外人退去,门前只剩下彼此。 舜音被他黑眸直直盯着,心跳已经快了,低低问:“这是做什么?” 穆长洲说:“接你。” 舜音目光轻动:“你便不担心信解错了?” 他嘴边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我若解错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舜音说:“我不放心,抓到的人还需看着。” “嗯,还有呢?” 她声更轻:“更精细的舆图没看到,或许来此还能做个有用之人。” 穆长洲低头:“可我这里只需要军司夫人。” 舜音抬头看着他,呼吸轻却急:“那就再做一下军司夫人。” 穆长洲抿了嘴角的笑,直起身,终于问了别的:“行李呢?” 舜音垂眼,从他身旁走过,往后院的上房走。 穆长洲缓步跟上。 一路走上院廊,已到门口,舜音伸手去推门,忽觉他靠近了,下意识回过头。 穆长洲霍然迎来,手臂一把携住她腰,用力一抱,撞入门中。 唇瞬间就被他堵住了,背抵在门上,他紧紧抱着她,低头碾着她的唇。 舜音双唇滚烫,从上唇到下唇都被他一寸一寸地揉着,时轻时重。手腕被他握住送去腰上,用力一拽,她往前撞入他身上,手臂一把抱住他腰,顿时嘴唇被压得更紧。 唇线被一下一下地推挤,她气息急乱,手指紧抓在他腰侧,忽被重重挤开,缠到了他的舌,自牙关到舌根都如被侵入,顿时后颈一麻,浑身轰然如同烧起,心口跳得喧嚣。 穆长洲手抚在她腰上,只觉她瘦了许多,陡然托着她又往上一抱。 她身一晃,双脚几乎离地,一手自他腰上攀去他肩,紧紧勾住,快要完全倚在他身上,忽觉他亲得愈发用了力,自己就快没了力气。 舌尖猛被一含,她一颤,颈后又被他一把按住。 穆长洲喘着气,仍不停歇,唇又转去她脸颊,直到颈边,去亲她的左耳,含到她的耳垂,忽而碰到什么,停住。 稍稍退开,才看清,她耳垂上挂着耳坠,他当初送的那个耳坠。 舜音胸口阵阵起伏,声音飘忽:“是你说的,我想戴就戴。” 穆长洲喉间滚动,胸腔里有一处沉甸甸的发热,唇又贴近含了一下,移到她右耳边:“无用之物,衬不出夫人万分之一。” 第六十八章 院中一群人还在等候着, 模样也一如当初迎亲队伍刚入凉州之时。 胡孛儿和张君奉分立院门两边,到此时还觉刚才排场太过兴师动众,若是换身行头、配齐诸礼, 可就真是大婚架势了。 “难怪不让我直接去带人回来,军司可真够上心的。”胡孛儿犯嘀咕。 张君奉道:“真没想到, 军司还会有这样一日。” “可不是, 我曾以为军司这样的, 心里就没这档子事了……” 二人小声说着,各自扭头朝里面看,许久,可算看到军司出来了, 当即断了话头。 穆长洲缓步走出,朝后招一下手。 一群婢女跟来,手中托着自上房中取出的行李,一样一样收整好,送去队伍中。 胡孛儿打量着穆长洲的脸, 忍不住道:“军司此番来迎夫人, 可与当初迎亲时大不相同了。” 穆长洲问:“哪里不同,不还是一样的人?” 胡孛儿张嘴就道:“喜气啊!” 穆长洲没说什么, 只嘴边隐隐带笑, 转头朝后看。 舜音跟在最后,走出院门,拢了拢身上披风,抬头见队伍里还特地引来了马车,更像迎亲了, 不禁与他对视一眼。 他身正背直,闲闲站立, 人前又是这般沉稳雅态,半点看不出之前在房中的热切。 “你将人关在何处了?”舜音找了句话问。 穆长洲当然知道她是问贺舍啜,眉头微动:“倒真像是为这个回来的了。” 舜音低声说:“先前你也没给我机会问。” 先前是没机会问,在那间上房里被他抱了那么久,被松开时,她耳边、颈边到唇上,都一片滚烫发麻。 穆长洲瞬间会了意,一笑,才答:“迟早你都会知道。” 忽而瞥见张君奉和胡孛儿探究的眼神,舜音垂眸,不说了,看似一脸镇定地登上了车。 穆长洲见她上了车,才伸手牵了缰绳,翻身上马,下令:“回城。” 暮鼓沉沉,残阳欲坠,凉州城在最后一丝落日余晖中被浸染出一层薄红。 一行队伍赶到此时才入了城。 天色将晚,军司府中好一阵人仰马翻。 府门大开,昌风和胜雨领着随从侍女,匆匆走至府外,迎接突然归来的主人。 舜音自车中下来,双脚踩地,抬头看一眼府门,才发现自己离开也有些日子了。 穆长洲在旁下了马,看她只站着,朝府门处递去一眼。 胜雨立即快步走近来迎,脸上带着惊喜:“夫人回来得真快,原以为要好几个月。” 舜音朝府里走,只随声“嗯”了一句,个中详细也没法直说。 进了府门,一边走一边解下了身上披风,刚交到胜雨手中,却觉她一直盯着自己,舜音不禁看去一眼,就见她跟在右侧,脸上惊喜已退,反是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怎么了?” 胜雨捧着她的披风,凑近两步,在她右耳边低语了几句。 舜音脚步一停,诧异地朝府里看去一眼,才又沿着宽直的木廊往前,拐过弯,在前院中又走一段,至花厅外,隔着半开的窗户往里看,只见里面坐了个人,着淡黄窄袖短衫,束青绸裥裙,收握双手在膝头,文文静静地低头垂眼。 竟然是陆正念。 舜音不动声色地走开,又原路回到了廊上,转头朝府门方向看。 穆长洲刚在府门外交代了胡孛儿和张君奉几句,入了门,正往里走,一旁跟着昌风,在他身侧飞快说了什么。他踏在廊上,抬头看来,目光落在舜音这里,脚步快了许多。 到了跟前,他朝花厅那里远看了一眼,沉声说:“我许久不曾回府,你们却留人在府上?” 胜雨忙回:“军司恕罪,今日总管府令陆家姑娘来给军司送总管寿帖,让她一定要亲手交到军司手上才能离开,我们只得留人到此时。原本打算再过片刻,至宵禁前确定军司不返,便以此为由请陆姑娘返回了,不想军司恰好携夫人同归,这才撞上……” 穆长洲明白了,他之前与阎会真当街说话的事大概是起了作用,总管府居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出,随意便塞了个人过来,还特地选了无权无势的陆迢之女。 心中想着,眼睛已看去舜音身上。 舜音站在一旁,什么都没说,心里也明白了大概。总管府是在试他,或许也是想制造些口舌是非,回头只需随便寻个理由便能轻巧揭过此事。 心尖意 第79节 大概是听到了府上的动静,廊弯处忽来细微脚步声响,陆正念自花厅方向匆匆走了过来。 隔得还远,她便屈身见礼,一眼看去舜音身上,又转去穆长洲身上,眼神怯怯的,自手中拿出帖子:“军司,夫人,你们既已返回,那……那我是不是能走了?” 舜音只觉此刻情形古怪,往边上让开两步:“问过军司便是。” 穆长洲看去她身上:“问我?” 舜音能怎么说,人是送来他跟前的,若非她提前回来了,根本不会知道此事,本就是他的事,何况人家姑娘还对他有意。她点点头,只站在一边,眼睛刻意也没多看。 穆长洲盯着她,口气却冲着陆正念:“还是问夫人吧。”说罢反而转身走开了,去了前院中。 陆正念立即走到舜音面前,低低道:“夫人,让我走吧,耽误许久,我父亲该担心了。” 舜音不禁看了眼穆长洲身影,转头看她,竟觉她口气好似央求,扫视左右,抬一下手,示意她往外走。 陆正念连忙跟上。 舜音特地走在左侧,直到府门口,才低声问:“你可知总管府让你送帖的用意?” 陆正念将帖子递上:“在城中遇上总管府侍从,才得了这个差事,便是这用意了。” 舜音想了想,不知道也好,那便不是有意卷入其中,接过帖子,停步低语:“那你为何像是不愿,你不是……对军司有意么?”语气如常,只心底竟隐隐的不舒服,以往也并未有过。 陆正念似吓了一跳,连连摇手:“不不,我怎会……我都不敢接近军司。” 舜音意外,看她方才模样似乎真有些怕穆长洲:“可你之前那般看他?” 陆正念更惊,脸上一白,又红成一片,慌忙道:“没有,夫人误会了,我看军司不是……不是那般意思,也从未多看过。”话都没说完,她便已快步走向府门,竟像是要逃。 胡孛儿和张君奉刚按穆长洲吩咐妥善归置了兵马回营,一左一右自外走入,险些要被她撞到。 陆正念又似吓了一跳,低着头,飞快自二人中间出府走了。 胡孛儿纳闷:“这是做什么?” 舜音站了站才回神,转头叫了胜雨,让她安排随从去送行陆正念,以免天色晚了不安全。 回到先前廊下,却见穆长洲就站在那里,似正等着她。 “问我?”他不紧不慢,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舜音眼一晃,走去他面前:“我总不能拿军司夫人来压她。” 他忽说:“我倒希望有那一日。” 舜音不禁抬眼看他:“那是我处置的不够好了?” “不够。”穆长洲哼笑一声,手指在她耳下一拨,“我等着你处置够好的那日。” 舜音一手抚住晃动的耳坠,气息也跟着在晃,盯着他脸,只觉他笑声语气都沉,似不满意,忍不住微微挑眉。 彼此对视一瞬,穆长洲忽而转头吩咐:“把夫人的东西都送入主屋。”又添一句,“东屋也收拾一下,东西皆搬去主屋。” 舜音目光顿时一敛,他声音未免也太高了,转眼看见胡孛儿和张君奉往这里来了,将帖子往他手中一塞,转身往后院走。 余光瞥见他拿了帖子,动了脚步,领着胡张二人往前厅去了。 后院中果然忙碌起来,侍女们忙不迭地出入东屋收拾。 胜雨辟了别屋出来,请舜音过去梳洗换衣。 这一路匆忙赶回,天色本就晚了,等她梳洗完毕,用过茶饭,走在后院中时,已然时辰不早。 舜音拢了衣襟,嘱咐胜雨:“今日府中的事只当没有过,不要对外说。” 胜雨在前引路道:“夫人放心,陆姑娘不曾来过。” 她点点头,走在廊上,停步才发现已被引至主屋外,转头去看东屋,那里已然一片漆黑,才想起东西已搬走了,面前主屋里倒是一室灯火。 胜雨带笑屈身:“军司说今日当算大礼之日,请夫人早些入屋安置。”说完退去。 舜音便又想起了先前迎接她的阵仗,定定神,进了屋中。 她的东西果然都已送入,一样一样归置在四周,折本私物放在了桌上,妆奁置于窗前,这屋中忽就多了她的痕迹。 门轻响,又合上。 她回头,穆长洲已经走入,袖上护臂已除,周身带着湿气,目光同样打量着四下,又转来她身上。 舜音还以为他留在前厅与胡孛儿和张君奉宴饮,没想到回来的这么快,走去桌前理了理折本,竟没来由的有丝紧张,好像真的今日才刚成婚一般,口中说:“这么早回来。” 穆长洲在身后解着腰带,带扣松开时细微轻响,从未这般清晰:“回来够晚了,至少已有十天半月未归。” 舜音觉得他像是在解释先前的事,随手放下折本,接了句:“那你因何不回?” 一回身,他已近在眼前,身上外袍轻敞,又如先前那般沉笑了声:“你说我因何不回?” 舜音眉角一跳,腰已被他一手箍住,直撞上他胸膛。 直到此时才看出他眼下微带青灰,下颌线清晰许多,清减了些许,她先前竟没注意。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见他目光越去了她身后,伸出只手在桌上拿过什么,搁在她身侧桌上,翻开。 舜音瞥去一眼,陡然看到露骨的男女纠缠画面,耳后轰然一热。 竟然是当初总管夫人给她的那本册子,早就被她收在了柜底,不知尘封了多久,今日却因东屋之物尽数搬出,被搬到了这里。 穆长洲一手箍着她腰,抵在她身前,一手缓缓翻着册子。 舜音心中不觉飞跳,连忙伸手去遮挡。 穆长洲箍着她腰的手用了力,拨开她手,手指又翻了一页:“今日方知,我以往读的书也不算多。” 舜音脸上一下也热了,干脆抬手遮住他眼,蹙眉说:“别看了。” 穆长洲双眼被她手挡着,唇边似笑非笑,忽的搂她那只手在她颈后一按,她顿时往前一倾,贴到他唇上,眼前尚隔着自己手背,激得她呼吸一顿。 之前被他揉捻太狠,唇上微麻还未消退,此刻又被他双唇滚热覆上。 紧跟着腰上一紧,他一把搂住她,走向屏后。 舜音跌坐下来,跌在床沿,却是坐在了他身上。 穆长洲一手始终搂着她,脸退离了她唇,身却反而更近,腰身紧迫威压。 根本不知何时衣裳落尽,舜音右耳边只听见纸册轻响,他竟还在翻动,不禁气息更急。 腰上的手也在动,翻动的声音渐渐变得不真切,耳廓边弥漫的都是彼此渐重的呼吸。 舜音身轻颤,如有不可名状的暗涌,自背窜去腰,又如细细涓流,汇成一线,在拉拽着她的思绪,直至人猛然往前一靠,伏在他肩头,一把抓住他肩。 那只手又移去她腰上,手臂箍到她腰后,用力一托,一落。 舜音紧咬住唇,眼前如白茫了一瞬,而后才看到他宽厚的肩在动。 离得太近,看不见那些骇人可怖的痕迹,只看到他颈边渐渐细密的汗珠。 无人挑灯,室火渐微,彼此身影投映屏风,在眼角余光里越晃越暗。 周遭越暗,呼吸越沉,她甚至又听见了一页翻动书册声,明明能感觉到他深深隐忍,却没有疾风骤雨,她却如受烈阳炙烤,抓在他肩头的手也快抓不住,手心里都是薄汗。 直至已快筋疲力竭,她终于两手都抓到他肩上,就要稳不住,下意识唤了声:“穆……” 后面没叫出来,又短又急,是呼吸断了,只能急切换气。 穆长洲忽又将她一抱,喘着气,贴到她耳边:“我将音娘重新迎回,你对我是不是也该换个称呼了?” 舜音无法思考,茫然般问:“换什么?” 他贴她耳边更近:“亲近些的。” 舜音身上出汗,思绪凝结,飘着声说:“二哥?” 穆长洲似笑了一声,忽地搂紧她,肩峰一耸。 舜音霎时紧闭双唇,口中仍泄露了一声闷哼,手指抓紧他肩。 穆长洲终于扔开书册,双手都扣住了她,身一转压上去,声哑而粗重:“不够,下次要换个更亲近的。” 第六十九章 这一夜, 至少有半夜都不曾停歇。 天亮时,穆长洲睁开眼,看见舜音就伏卧在他身边, 她脸侧往里,锦被半边遮背, 露出一截润白后颈。 隔着屏风都能感觉到光线刺目, 外面日光隔窗而入, 穿透屏纱,几乎要投来床前,一看就不早了。 难得起这么晚,是真把昨夜当成了新婚当夜, 有点不够自制。 穆长洲手指挑开舜音一缕发丝,盯着她熟睡的侧脸看了看,直到这一刻才算确定她真实回来了,分别又逢,确实自制不了。 昨夜最后, 他还能克制着退离, 已算尽力了。 没惊动她,他悄然起了身。 床上还扔着那本书册, 他顺手拿了, 又看一眼舜音,免得她起身看到了又要不自在,牵着唇,转身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房中恢复安静时,舜音醒了, 没见身旁有人,动了一下, 轻轻蹭过软褥,感觉周围一阵莫名的气息,好像是他身上的气息,大概还是昨夜纠缠太多了。 她定了定心,坐起披衣,下床后又看一圈这屋中。 这么久了,却有种刚嫁来的感觉,也许还需多习惯。 边想边拢着头发走去妆奁处,她伸手推开道窗缝,远远看见穆长洲身披外袍,站在后院廊上,正在与面前的昌风说着什么。 昌风垂首在他面前,摇了摇头。 穆长洲站了一瞬,又说了什么,摆了下手,转身往回走。 舜音拉上窗,拢了一下身上外衫,不多时就听见了房门推开的轻响,他又走了回来。 穆长洲进了门,往里几步,便看向了窗下妆奁处。 舜音在窗边站着,身上披着鹅黄短衫,拢着一头如瀑青丝于肩侧,看他一眼,心照不宣一般,在铜镜前跪坐下来。 穆长洲收步,站在原地对着这幕多看了几眼,愈发有种刚成婚的感觉,什么都好似刚刚体验,连她早起梳妆的模样都是头一回见,缓步走近时甚至想,早知该让她早点搬过来。 舜音梳了梳发,瞥见他走近的身影,他外袍尚未系好束起,迈步而来的双腿修长笔直尤为显眼,转头看他:“你方才在外面说什么?” 穆长洲走到她身后,没有回答,忽而俯低了身,靠近她右耳边,眼睛望入铜镜:“你的左耳可治过?” 顿时昨晚纠缠过的气息又围住了她。舜音抬眸,与他镜中双眼对视,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眼睫动了动,点头,又摇头:“没用,这不是寻医问药可以治的,我也早就习惯了。” 心尖意 第80节 穆长洲沉默一瞬,说:“我说过了,没有什么习惯,你不如习惯些别的。” 舜音不禁问:“别的什么?” 穆长洲紧盯着她镜中的双眼:“比如,不必事事独撑,你的身边有了人。” 舜音一时竟没寻到话来接,只觉他映在铜镜中的眼神又沉又深,心里突来两下快跳。 “军司?”外面传来昌风的声音,“今日可还要外出公务?” “嗯。”穆长洲直起身,手上收拢一下外袍,眼还看着舜音,“今日我就不带你了。” 舜音回神,点点头:“我知道。” 回了凉州,反而不能像以往那样形影不离地同进同出,毕竟还不能在总管府眼里太过招摇。 穆长洲走了出去。 屋中只剩了自己,舜音才将他的话又回味一遍,坐在镜前,心想真够突然的,忽来这句…… 穆长洲去浴房里沐浴清洗,又整衣用饭,出府时更不早了。 昌风跟着,直到府门外,给他牵马递弓:“夫人回来了,军司在府上留得也久多了。” 穆长洲以眼神止了他的话头。 昌风立即不再多言,料想是军司不想张扬与夫人恩爱,为他在蹀躞带上配上箭袋时问:“先前军司所言,委实难寻,是否还要继续去办?” 先前在后院廊上,穆长洲问他,河西之地可有什么名医,最好能寻一个可靠的收入府中来。 昌风却摇头说未曾听说过,只因总管头疾严重,河西尽知,有名医也早就被寻去了,自然难找。 穆长洲翻身上了马背,示意一旁弓卫先行,想起先前在屋中问舜音的话。 寻医问药没用,大概是心结难解,难怪她说习惯了,可能早也放弃了。 他沉思一瞬,嘱咐说:“尽量寻便是。”多余不再说,一夹马腹,策马离去。 他刚走不过片刻,便有两名侍从自总管府方向一路打马而来。 直到军司府大门前停住,二人向守门随从说明来意,恭恭敬敬。 舜音走出主屋时,已然自行梳过妆,整了衣,屋内那一夜张狂留下的凌乱早已被胜雨领着人收拾得妥妥当当。 她没有多看,刻意回避了胜雨和侍女们投来的眼神,也没再让人伺候,让她们都退去忙自己的。 刚走出后院,胜雨却去而复返,脚步匆匆地向她报:“夫人,总管府有请。” 舜音紧眉,回来不过才第二日,总管府的动作竟比她想得还快,可昨日入凉州城时已快宵禁,城中将闭,动静并不大,甚至不曾引起多少百姓注意。 那便是总管府其实也早就关注着她何时会回来了。 她一思即定,脸色也定了,如常应下:“好。” 入总管府时,已是午后。 秋阳转为薄淡,白晃晃的照在总管府那道高耸的正门上,大门洞开,两侧石柱巍巍,其下立着层层守兵,忽就多了一股冷肃之气。 舜音自车中下来,打量四下一圈,总觉得与先前几次来的感觉不太一样了。 前往军司府中请人的两个侍从一路随同到此,躬身请她即刻入内。 舜音缓步走入,跟着一路往里,这次却没有去往之前惯去的偏厅,而是越走越深,直到一片后园。 “夫人请,总管夫人在内等候。”侍从退去。 一片小园,明明已在秋末,正是花木凋敝之际,西北之地更是一贯难有中原姹紫嫣红的缤纷光景,此处却还留有鲜色,一片绿丛之中点缀着几处艳彩,一看便是少有的珍贵花木。 刘氏身着绛色胡衣,叠领翻折,彩绣精致,发间钗饰层层叠叠,满眼金翠,正站在园中整理着花木。 舜音走近见礼:“总管夫人。” 她身上襦裙高束轻腰,臂挽浅檀披帛,并未做太多妆点,发间只簪了一支细短金钗,在耀眼的刘氏面前一对比,简直不值一提,但正是她想要的,越是此时,越该尽可能地收敛。 刘氏似是刚看见她,立即不忙了,长叹一声:“真是不易,先前会州都督来报,方知你探亲回去的路上遭遇了伏击,原本一件好事,竟就这样给毁了。” 舜音垂首说:“是,因此也不敢再往长安去了,只得返回。” 刘氏道:“返回也好,此事便算过去了,好在没有引起更大风波,否则惹来圣人怪罪可就不好了。” 舜音自然有数,应该是不想将中原和朝廷牵引进来,插手河西事务。 “听闻你弟弟受了伤,好些了?”刘氏又问。 舜音有一句答一句:“还在休养。” “嗯。”刘氏随手折了一根花枝,仿佛这些珍贵花木在她手中不过是路边的野草闲花,毫无价值,忽又问,“此番你遭遇此事,军司该担心极了。” 舜音一直留意着她唇形,稍稍掀眼,看了看她脸色,有意顺着她的话说:“是,我也是怕他担心,才没等总管府去接,擅作主张就自己回来了,还请总管夫人莫怪。” 刘氏手一顿:“哦?是你自己急着回来的?” “是。” 刘氏忽而笑了:“那倒是你黏着他了。” 舜音头垂得更低,看起来犹如羞赧:“一直记着总管夫人教诲。” 刘氏会意:“你是说让你牢牢抓着军司?”说完又笑,“此一时彼一时,虽要抓牢,可也不能全心扑在他一人身上,是让你抓牢他,可不是他抓牢你,哪能弄反了?” 舜音温声:“是,记住了。”脸上并无波澜,只心头略紧。 短短几句,竟如交锋。 忽有一名侍从小步走入,向刘氏禀报:“人都已到齐。” 刘氏又随手丢开一根花枝,拍了拍手说:“走吧。” 舜音收敛心神,侧身让她先行,跟随在后出园。 出了小园,往外直行,霎时绿意花色全无,只一路矮树带翠,延伸至一处小厅外。 厅门边已然站着不少人,都是妇人女子,个个衣着郑重,显然都是被召来的。 舜音粗粗一扫,大部分都见过,其中大部分人上次还特地去军司府中拜见过她。 陆正念也在,只不过站得靠后,在边角处,正朝她这里看。 看来到的都是凉州官员的家眷。 众人齐齐向刘氏见礼,又向舜音屈身。 刘氏笑得谦和:“此番总管寿辰,诸事都要准备,就麻烦你们前来帮忙了。” 先前见过的司户参军之妻也在,是个活络人,抢话献殷勤:“能为总管夫人分忧是应该的。” 刘氏这才回头,看向舜音:“你此时回来得正好,赶上总管寿辰在即,这阵子忙碌,就有劳你们留在总管府中多帮忙了。” 舜音愣了愣,留在总管府?随即迅速反应,垂头说:“只怕我不识礼数,办不好。” 刘氏道:“只不过是准备寿礼答礼那些轻便事,交给下人如何能放心?只你们,能让我放心。何况总管倚重军司,你可不能不在。” 司户参军之妻又多献一回殷勤,笑说:“军司夫人能记述见闻,是大才,有她带着我们,才真是帮得上忙。” 刘氏仿若一锤定音:“放心好了,我已差人去知会军司了。” 舜音垂眸,抿唇无言,这么多人,并不是只留她一人,便连推拒也难,看来今日召她来此,就是要将她留在此处了。 第七十章 天色已暮, 一行快马驰回了军司府。 穆长洲当先下了马,大步走入府门,手中握着的长弓都没来得及放下。 昌风快步追来接了弓, 又给他卸下腰间佩刀,一边小心看他脸色, 见他脸色如常, 却眉眼低压, 嘴角紧抿,分明沉然不快,便知他一定是收到总管府的消息了。 “夫人何时去的?”穆长洲问。 昌风忙答:“过午之后。” 他又问:“总管府还有无其他命令?” 昌风道:“只差人去送换洗衣物,胜雨已然去了。” 说话间, 胜雨已带着两个侍女返回,入了门,垂首见礼。 穆长洲看去一眼:“见到夫人了?” 胜雨回:“没有,夫人应是已经开始忙于准备寿辰了。” 穆长洲长身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四下寂静无声, 没人敢多言, 纷纷垂头。 过了许久,他才动了脚步, 靴尖似要往外, 又回身大步往里,声沉如钟:“去将张君奉唤来。” 张君奉近来一直负责盯着总管府,忽来此举,不可能没有缘由…… 当天宵禁之前,便有不少官员家中差人送来了换洗衣物。 按照刘氏的说法, 只是留他们家眷在此帮忙,并不是什么大事, 甚至为总管府效力,还是身为下属家眷理所应为之事,各家自然积极又尽心。 舜音入了总管府安排的住处,看到一只墨锦包袱摆在案头,里面齐齐整整地收拢着自己的衣物,才知军司府也差人来过。 定是胜雨来过了。 她手搭着包袱,看向窗户,外面天色已暗,穆长洲一定已经收到消息了。 也不知他会怎么想…… 头一晚,过得不好不坏,来的女眷们几乎是各自待在各自的客房中过了一晚。 舜音整整一夜怀着心思,睡得极浅,本也没什么睡意,以至于次日一早就醒了。 醒了就立即起了身,她自行收拾好,开门出去,刚好一旁房门拉开,陆正念走了出来。 “夫人。”陆正念身上襦裙素淡,向她屈了屈膝。 舜音问:“你住隔壁?” 陆正念走近,怯怯说:“昨日来时觉得这里偏,便住了,没想到夫人也住这么偏。” 舜音随口“嗯”一声,拨了一下肩上搭的披帛,其实是特意的,在这总管府中只想越偏越好。 心尖意 第81节 陆正念才两句就没话说了,正干站着,忽然扭头看向她身后,慌张道:“小、小心。” 舜音左肩忽被一撞,身一晃,往右边跌去,所幸及时伸手扶住了门前廊柱,才没摔倒。 陆正念吓一跳,赶紧过来搀扶:“夫人没事吧?” 身后“哐”一声脆响,舜音站稳,回头看去。 来了两个侍女,一人手中端着只阔口铜盆,里面盛着热水,是送来给她们梳洗用的,此刻已然泼洒了一地,其中一只盆砸在了地上,侍女跪倒,一叠声地告罪。 “方才不慎,军司夫人恕罪……” 舜音收手入袖,这两人刚好从她左侧而来,才没留意到动静:“没事,去换水来吧。” 两名侍女匆忙去换水了。 舜音看了看身上披帛,沾了洒出的水,污了些许,对陆正念道:“方才多谢,小事而已,我去换衣。” 陆正念乖顺地松开手,让她回房。 很快换了个侍女过来,重新送来了热水,在房中又向舜音告罪。 舜音没说什么,在这总管府里浑身都需谨慎,自不必追究,梳洗完,重新挑了件薄蓝无纹的披帛披上。 只这阵功夫,其他女眷都已出动,外面有了女子们的说笑声,也听不清说什么,一路远去了。 舜音出了门,便知众人是已去帮忙了,一边沿着木廊往外走,一边观察沿途各处。 以往只觉这座总管府大,如今身在其中待着才真正觉出繁复迂回,光园子就不止一处,院落屋舍无数,亭台楼阁更是自不必说,细观当真已不下于一座宫苑了。 不多时,又听见隐隐约约的笑语,已到一间厅门外。 两个侍从立在门边,向她见礼:“军司夫人请进,诸位夫人已在里面帮忙备礼了。” 舜音走入,厅中开阔,高竖柜架,陈设案台,放置着绫罗绸缎、字画古物。 倒像是个收藏之处。 当中横置一张长条大桌,女眷们已列坐在一处,手上分着女红物事,似准备绣些什么,好几人翻着几名侍女送入的纹样,嘴里闲聊—— “昨日刚来,总管夫人本要好生宴请我等,听说要照顾总管,只好免了。” “总管夫人太客气,何须如此。” “待这场大寿喜庆一番,总管的头疾说不定能不药自愈呢……” 众人说笑着,一派喜气。 待看到舜音走近,司户参军之妻马上带头让座:“军司夫人来了,快请,这是总管夫人吩咐献给总管的寿礼,第一针该由您来。” 舜音根本不会刺绣,自小便没碰过这些,接触的都是兵事,真坐下绣了岂非要露短,淡笑一下:“我做这些细致活不够好,还是去做些别的,你们请。” 说罢不等她们挽留,自行走开。 厅中边角处站着陆正念,显然也是刚到,可能是跟其他人都不熟,没去帮忙做绣活。 舜音走过去,见她面前一方案台,上面摆着一摞一摞的卷轴,旁边还有好几只木匣,也不知是不是准备用作寿宴后的回礼。 陆正念问:“夫人不去那边准备寿礼吗?” 舜音待在此处,心思就没停下过转动,随手拿起一只卷轴:“嗯。” 抽开系带,展开,才发现这卷轴里是画像,画的是总管,很细致,形如真人,端坐之态,庄重威严。 舜音看了一遍,卷起收好,又拿起一幅解了展开,里面画的是总管与夫人刘氏并坐之像,二人皆端正在座,入眼更是威仪煊赫。 陆正念凑近来看:“原来是画像?” 舜音心思动了动,觉出怪异,却没说什么,伸手接连展开其他卷轴,仍然都是总管与刘氏的画像,有独人的,有一起的,每幅画模样略有差异,大概是这些年以来府上画工所作,积攒下来的。 几乎花了两刻,全都展开看了一遍,确实每一张都是画像。 舜音心中愈发怪异,面上不动声色,将看过的一幅一幅卷好,放回去,忽而拿到一幅总管与刘氏并坐的画像,拿起细看。 画工精细,细看甚至能看出总管额间脸上的纹路比现在少一些,大概是前几年所作,去看落款,果然是三年前。 但舜音细看的不是总管,而是这画中的刘氏——她穿着宝蓝胡衣,领口白底绣纹,脖上挂了一圈项链,链绳上穿了几颗细小的白玉珠,不足为道,却还裹以金饰,正中坠着的是一块圆玉。 画中的颜色甚至与真玉丝毫不差,圆玉碧而透,光是在纸上也能看出是上好的玉石,衬得画中人除了威严,还容光焕发。 门边一名侍从大约是看到了她在看画,提醒道:“军司夫人,总管夫人交代了,若是选出了好的画像就放于一旁,好留用。” 舜音回神,目光自那项链上收回,故意递去一旁给陆正念看:“这幅如何?” 陆正念见她发问,仔细看了两眼,刚好看她手指托着画,指尖正搭在那碧玉坠处,目光便也被引去项链上了,总算找到了话一般回:“挺好的,连玉都如此逼真。” 舜音淡淡说:“那把这幅留着。”一边将画卷起,一边仔细将那块玉与链绳上的金饰又看一遍,顺着她话道,“是逼真,好似刚才在哪只匣子里还看到一样的了。” 陆正念却摇头,小声道:“总管夫人平日不爱玉石,爱胡衣金饰,这应是总管的玉。总管的玉不会随便拿出来,而且夫人有所不知,总管府的玉都是独有的,通常是于阗美玉只选一块,其余边料全都碾碎冲入河中,不会还有一样的了。” 舜音手指轻顿,又立即系好了卷轴:“那是我看错了,还好没惹出笑话。” 画原样放了回去,她心里却已一丝一丝收紧,手指收回袖中,缓缓捏住。 “军司夫人?”忽有一名侍从走入,在她面前道,“军司府里刚顺带又捎了些东西来,放在前院小厅了,请夫人有空去取。” 舜音看他一眼,心中猛然一动:“知道了。”说完转头对陆正念道,“我先去取一下东西,你先选着,有人问就说我马上回来。” 陆正念看看她,点头。 舜音转头出去,脚步既稳又缓,等一路往前,转过弯,到了前院廊上,便微微急了,脚步渐快。 一直到那间小厅外,没见左右有人,厅门也关着,她停了下来,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转身背朝着门,小心环视四周。 身后门一开,一双手臂霍然伸出,将她搂了进去。 门一下合上,舜音心口一跳,回过身,正撞上熟悉的胸膛。 穆长洲揽着她,几步退到里侧墙边,目光上下扫视她,自上到下,又自下往上,紧绷的嘴角才松缓。 舜音一把抓着他肩,已不自觉喘起气:“你怎么……” 想问他怎么突然来了,声音太低,没能说完。 穆长洲不想让她知道得来这点功夫废了多大劲,几乎完全是卡着缝隙,不能早一分也不能晚一分,低声问:“你如何?” 舜音抬头看他,抓在他肩头的手忽而紧了,声音低到了喉中,只余气声:“我无事,只是刚刚知道了缘由……” 那条在画像里看到的项链,上面挂着的玉石,她见过,当时去和谈时,在贺舍啜的脖子上见到过。 当时是因他一个惯爱金银的外族人却戴了玉石才惹来她注意,以她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绝不可能认错,那就是画像里刘氏所戴的那条。 只不过特地抹去了细小的白玉珠,只剩了金饰和圆玉坠,但只剩下的部分,与贺舍啜所戴的一模一样。 何况还是个仅此一块的玉,出自总管府。 她低低说:“贺舍啜和他们是一起的。” 穆长洲不语,只脸色沉沉,眼中黑涌。 舜音盯着他:“你知道了?” 他动着唇形:“本不确定,自你遭伏,便确认了。” 只是没想到贺舍啜与她还有封家之仇。 舜音稳着呼吸,心头思绪翻涌如潮,一桩一件,捋着头绪,如今终于连起全部—— 仔细想,几乎可以追寻至当初穆长洲接连拔除周围敌对,势力坐大之时。 总管府要打压他,但还要用他,不能撕破脸,唯有在暗中压制,真正要夺他兵权,则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契机。 于是贺舍啜率处木昆部来袭,趁此战事,总管府得以夺了穆长洲的兵权,交给了刘乾泰。 可惜刘乾泰血缘虽亲,却扶不起。 而贺舍啜大概是见到了刘乾泰的无能,存了真入侵的心思,作战之时并未留情面,大有趁机攻入凉州的架势。 而后她加入其中,探得处木昆部营地。总管府也不能放任敌兵真的杀入凉州,屡战屡败之下,只好再次启用穆长洲。 结果穆长洲一战毙敌,威望大增,反而势力更盛。 打压已无用,便有了和谈。 在他们踏上往北原的和谈之路时,就已经是另一番设局,且是杀局。 贺舍啜战败,只能继续与总管府合作。 舜音被要求跟着同去,根本不是因为西突厥的可敦要来,而是要给穆长洲多一个拖累。 入帐前,贺舍啜不嫌麻烦地安排人搜身也要放她同入,是为了在刺杀之时让她成为穆长洲的累赘,甚至咬牙答应下闲田之事,都是为了置穆长洲于死地。 总管府为此还安排了与他不合的令狐拓来做接应。 难怪那晚自贺舍啜的帐中杀出之后,穆长洲说:“人急了就会不择手段,会用这种法子,看来我已让他们无计可施了。” 当时他就已感觉到了。 舜音也一直隐隐有感,只是直到今日才彻底弄清一切。 刺杀未成,贺舍啜亲眼见到了她与穆长洲一同杀出帐外,定然给总管府通了气。 所以他们拿回闲田返回后,在总管府中,总管头疾蓦然加重,是因为除了要追加权势给穆长洲,还因刺杀失败。 刘氏也才会多看她,是因为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帐中的全部情形。 而贺舍啜也从总管府这里确认了她是封家人,有了闲田之事,加上当年旧事,更多了一个要杀她的理由。 之后便有了总管府安排将她送回探亲的事。 舜音往下细想,只觉遍体生寒。 总管府安排她离开凉州,就是为了将她送入贺舍啜的埋伏,是因为在那场和谈之中,知晓了她对穆长洲的相助。 贺舍啜当时戴着那串项链在身上,应是出于狡诈留的后路。 那一定是总管府给他的信物,一击不中,他立即退走,也可以凭借随身戴的这块玉找到退路。 后来他一直往西,正是要自戈壁入凉州。 他被追击时那句“杀了你,我才能再得安稳”,应该是想杀了她,再凭借此功到凉州得到庇护。 她定了定神,想着其中关键,贺舍啜当年只见过她随她大哥同行,并不知道她会什么,在帐中也只见过她带了匕首。 所以总管府以为她对穆长洲的助力,并不是知道了她能行斥候之事,只是容不得他身边有任何一丝助力罢了。 刘氏在送她回去探亲前,问她见闻记述得如何了,也是怀疑她心思并不在文事上。 心尖意 第82节 忽然想起今早那两个侍女的碰撞,原来是为了试探她身手。 她虽非练武之人,但靠反应大概也能及时让开,可偏偏左耳听不见,反倒帮她遮掩了。 心中想得极快,舜音呼吸也忍不住变快,声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想到他们为了压制你,已做到这种地步。” 穆长洲脸上专注,似还一边听着动静,贴近低语:“我会做安排,让你借机离开。” 舜音忽而抓住他衣襟:“不。” 穆长洲沉眉。 她动着唇形:“他们不会在这里要我的命,我却可以探得其他。” 贺舍啜的事不能就此算了。 当然不会要她的命,以穆长洲如今权势,若她在这里出事,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在乎这个夫人,都会拿到把柄,让他有理由针对总管府。 何况还有这么多人在,总管府不可能如此行事,否则当时何必大费周章地将她送出凉州。 但总管府一定已有心将他们隔开。 穆长洲声音如自牙关间挤出:“我将你接回来,不是让你回来冒险的。” 舜音说:“可我回来不是来做累赘的。” 穆长洲一把按住她后腰:“你不是任何人的累赘,尤其不是我的。” 舜音话音顿止,不说话了。 彼此对视,一呼,一吸,如同对峙。 只一瞬,却似很久,穆长洲蓦然低头,在她唇上重重一碾。 舜音气息一急,手攀紧他肩。 他碾着她唇,故意一样,既狠又重,又含两下,没深入便停了,凑到她耳边飞快说了两句,又停顿,胸膛起伏,动了下口型:“记住了。” 舜音点头。 他手一松,快步出去。 门开了,合上。 外面紧跟着便传出他渐远的声音,雅然如常:“通报过了?能否见总管?” 一名侍从回话:“总管头疾反复,刚由总管夫人服侍睡下,军司不若下次再来。” 看起来仿佛就是来见总管,他才等到此刻的。 舜音没急着走,要与他错开时间,等到外面脚步声远去,知道是他将人支开了,才开门出去。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她如常返回,心底仍阵阵快跳,抬手摸唇,若非气息尚在,仿佛刚才谁也没来过。 第七十一章 凡事一旦想通, 连旁枝末节也会跟着清晰。 后面几日,舜音又想起了一件旧事——和谈遇刺当晚,她还去令狐拓处搬了救兵。 之后令狐拓返回凉州复命, 定会被追问细节,他如常禀报, 便会让总管府也知道此事。 原本令狐拓接应当属有功, 可当时总管府却说他有无功劳全凭穆长洲来定, 可见对刺杀的结果不满,甚至也迁怒到了他身上。 大概那番连夜驰马求援,也让总管府更坚信她有助于穆长洲了…… 舜音越想越密,一大早, 朝阳未露,她已站在客房庭院外的一座高阁前,浑身浸在干凉的晨风里,心思翻动,眼睛却一刻不停地观察着四周。 一连数日, 看似平静地划过, 自知道了总管府所为,她再看这里的感觉都变了, 双眼几乎没有闲时。 除了那块玉石, 却也没再有别的发现。 “夫人。”陆正念自后面下了长廊,走近小声叫她,“天凉许多,夫人又是这么早就起身。” 舜音一直留心观察四处才看到她,转身往每日都去的那间大厅走, 随口说:“睡不着便先起了,随处走一走, 也免得打扰她们一早忙事。” 陆正念胆小人怯,不爱与其他人说话,只与她熟悉一些,几乎每日都与她同来同往,跟着她同行,嗫嚅:“我都不知道能在这里做什么……” 舜音瞥见她口型,心想谁不是,倒是其他女眷忙得热火朝天,尽心尽力。 走至那间厅外,果然听见里面人声。 其他女眷不似她们,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赶来帮忙,都已到了。 又都在忙着做绣活,准备多日,到今日才准备开绣,长桌上铺上了一块阔长色浅的上好细绢。 女眷们相对列坐,一人捏着一角准备分工各绣一处,有人在挑拣着绣线,有人在对比着纸上纹样,口中一如既往地说笑不停。 舜音一进去,她们便垂头见礼,对她身边的陆正念就冷淡多了,如同没看见。 陆正念历来与她们不熟,又是个有名无实的刺史之女,早就习惯,默默站在一旁不吭声。 舜音看见,找了句话打岔,看一眼那快铺满长桌的细绢:“这应是个重活。” 离得最近的女眷回:“军司夫人说的是,怕是得忙到寿辰当日才能忙完了。” 另一女眷道:“重活方显出心意,我们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可比那些重金买来的贵重多了” 众人一阵笑声。 舜音也笑笑,只当附和,走开时便敛去了笑容。 没几步,又转回先前看过画像的地方,她目光看去,案台上,连日挑出的画像卷轴摞在一起,工工整整。 长桌边女眷们还在闲聊:“今日是祭祖之日,险些都要忙忘了。” 司户参军之妻接话:“正是,昨日我家中来人送东西,还叫我一定要回去。” “是了,我家里也说了,祭祖大事,是该回去的……” 舜音听见,微怔,立时想起那日穆长洲来时在她耳边留过的话,心中迅速盘算。 忽有人拉了拉她衣袖。 舜音回神,看到陆正念站在自己身侧,朝门口递去一眼。 长桌处的闲聊已停,众人都起了身,向门口见礼。 她迅速看了厅门一眼,也敛目垂首。 刘氏自外走入,身上胡衣艳彩,少了庄重,入眼便是迎接寿辰大喜的模样,客气道:“不必多礼,这些时日有劳你们了,我一直忙碌,到此时才来看望你们。” 众人忙称不敢。 舜音垂首,当做仍什么都不知道,不动声色,只袖中手指紧握。 余光却觉她已看向了自己。 忽听司户参军之妻道:“正想向总管夫人讨个恩许,总管夫人便到了,今日乃祭祖之日,不知能否允我们回去一趟。” 刘氏口中笑一声:“我刚来,你们倒想着出去了。” 这一声笑却不客气,女眷们登时惶恐,一时噤若寒蝉。 司户参军之妻忙道:“绝不会耽误正事,只因祭祖是大事,才斗胆提了。” 舜音在旁听着,悄悄看了眼刘氏脸色。 只这一幕也看得出来,平日里这些官员家眷分明很畏惧她这个总管夫人。 身后人影缩了缩,是陆正念,竟也快躲到她身后。 大概是这厅中气氛太僵了,刘氏忽又笑一声,缓和许多,走去长桌边,捡着绣样瞧了几眼,道:“祭祖确是大事,你们是来帮忙的,我若连这都不允,岂非太不通人情了?稍后便着人安排车马送你们返家。” 众人都松了口气,连连屈身道谢。 舜音有些意外,心绪轻转,抬眼,刘氏已朝她看来。 “你也想回去祭祖?” 舜音面色无澜,怅惘垂眼:“是,总管夫人也知我有亲人早故,我先前险些……回去祭拜,也可告慰亡亲。” 自然是想说先前遭遇伏击险些丧命之事了。 刘氏似顿了一顿,叹息:“是了,我岂能将这给忘了,那便都回去吧。” 舜音心头微动:“多谢总管夫人。” 刘氏补一句:“只是祭完祖要尽快回来才是。” 舜音端庄而立,头垂更低,似无比顺从。 忽然来了一名侍女,碎步走入,到刘氏面前耳语。 舜音迅速抬眼,看到侍女口型,在说总管头疾又犯了。 刘氏皱眉,但一闪而逝,摆摆手道:“想回便回吧,都早些回来。”说完往外去了。 众人恭送。 那道胡衣身影彻底走了,舜音才抬起头,紧握的手指也才松开。 女眷们得了允许,当即不忙了,大概也是方才被总管夫人模样惊到了,纷纷往外。 舜音也收敛心神,走出厅去。 上次穆长洲来时,临走前在她耳边飞快留了两句话,说的正是此事。 他说:“过几日入冬,是祭祖之时,我做安排,你寻机出来。” 今日听见女眷们讨论祭祖,家人们都有意让她们回去,就知是他的安排了。 虽能出去,却还得回来,也无须收拾什么,何况也不想浪费这得来不易的宝贵时间。 舜音脚步不停,直接走向总管府大门。 一路往外,步下如常,直到出了那道高大森严的正门,才快了些许,她停住,暗自舒了口气,心头一松,才觉出先前在那厅中一直都紧着心弦。 侍从备车也快,大门外已先引了几辆马车过来。 舜音转头看见陆正念跟了出来,往前说:“你随我同乘一车吧。” 陆正念正不想与别人同车,立即跟来,在她身后跟着上了车。 心尖意 第83节 车驶出去,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动着帘布。 陆正念在车中绞着手指,声如蚊蚋:“真没想到,今日会让我们出来。” 舜音看着她口型,轻声说:“是没想到。” 虽说赶上祭祖这样的好时机,可刘氏先前那般口气,本以为要颇费些口舌才能成行。 没想到刘氏口气一转,竟就这样同意了。 倒好像留她们在府上,真就只是为了帮忙而已…… 车中没了别话,只车辙声一阵一阵。 不知多久,外面声音大了,喧嚣纷至,已临近城中大街。 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外面有女子声音道:“可是总管府车驾,能否为我们军司府夫人捎些东西去?” 舜音隐约听出是胜雨声音,如同得到暗讯,立即掀开窗格帘布道:“不必捎东西了,我刚好返回。” 胜雨走近车前:“夫人!真是巧了,府上出来采买,刚好驾了马车出来,请夫人移步车上吧。” 舜音掀帘出去,又停了停,对车内的陆正念道:“你好生返回,代我向陆刺史问好。” 陆正念跟着探身往外看,还真看到路边停着军司府的马车,真够巧,小声道:“那夫人慢走。” 舜音点头,特地叮嘱了总管府的车夫要小心送人,才转身走去路边马车处。 城中比往日忙碌,四处是忙于去寺庙和河道祭祖的百姓。 舜音到了车旁,提衣登上,掀帘而入,一顿,又悄然放下帘布。 一只手伸来,拉她过去,一把揽住。 不是穆长洲是谁。 舜音一下挨着他坐定,身抵着他胸膛玄袍衣襟,就要将那一处挤皱,心头紧跳,没出声。 穆长洲一手揽着她,一手挑着帘布往外看,路人行人如织,马车不得多停,总管府那辆车已然驶过去了。 他放下帘布,才说:“比我想得要快。” 舜音低声说:“你在此等着,不担心被人看见?” 穆长洲屈指在窗格处敲了两下,车立即驶出。 他垂眼看她,贴得近,声也近:“放心,我都安排过了。看来闲田之事给总管打击太大,他近来头疾反复,越来越重,如今总管府所有事都在那位总管夫人一人手中,她没有三头六臂,已难兼顾。” 总管府留人的当晚,他便召了张君奉入府,知晓了大概情形,后来去府上借拜见总管的名义见她,也未能见到总管。 舜音想起临走时看见侍女来报总管情形,刘氏当时皱眉,似有不耐之态,难怪直到今日才在她们帮忙之处现身,大概总管真的是被这头疾困扰了太久。 眼前穆长洲手一动,自怀间摸出什么,放在她手中。 舜音垂眼,是封信,信封上是秦州二字。 “无疾寄来的,好几日了,刚好你不在。”穆长洲说。 舜音立即展开,看时日,信只比她晚了两天到凉州,大概封无疾那次送行她之后,刚回就立即写了这封信来了。 信中依然是密语,她飞快看完,心已落定。 送去长安的边防情形果然得到了圣人重视,虽然算不得精细,但对于数年不明河西情形的帝王而言,已是莫大的收获。 有此大功,封无疾的请求自然也就得到了应允。 穆长洲看着她脸:“若我没猜错,应是获准了。” 舜音拿着信,点点头,心思已飘远,一直等着这日,真来了,却又好似不真实。 穆长洲拿了信过去,低声说:“我只看通大概,无疾准备赶来提人,我已自行做主让他赶来,按最快的行程算,就这几日该到了,昨日没到,也许今日就会到。” 时机正好,他是有意安排了这个全城人出动的日子。 舜音想起那块玉石,忽而说:“我要去见一下贺舍啜。” 穆长洲手揽在她腰后,稍稍收紧:“祭祖之日,倒也合适。” 车继续往前,丝毫没有停顿。 外面大街上人声始终喧腾,有许多胡人在奏唱,不知是哪里的祭祖方式,若非胡笳哀哀,几乎感觉不出是在思亲。 一大阵一大阵的诵经念佛声在城中回荡,善男信女们像是在跟着僧侣们走动念祷。 只偶尔有淡薄的纸焦味飘入,才可能是少数人还在用汉俗,焚去纸钱寒衣。 渐渐的,外面安静了下来,似是越走越偏了。 快一个时辰,车停了下来。 穆长洲松开揽她的手,先出了车,一手抓着车帘说:“下来。” 舜音跟出去,双脚站定,转眼四顾,本以为马车会驶向凉州大狱,不想这里竟是一座寺院,看位置并未出城,就在城东一角。 河西之地佛风太盛,以至于凉州城中也有不少寺院,但她只关注兵事城防,也并未注意过这城东一角还有座寺。 连门额处的寺名也潦草,只两个字:东寺。 穆长洲转头吩咐:“去准备,我与夫人稍后就在此祭祖。” 胜雨忙领了几个随从入寺去了。 穆长洲回头看一眼,往里走:“跟着我。” 舜音触到他眼神,突然会意,跟上他脚步。 寺院占地不广,既无高耸佛塔,又无巍峨庙宇,也难怪从没注意到过。 香火也并不旺盛,只有寥寥往来僧侣,四下隐隐传出诵佛之声。 穆长洲走在前,穿过几座佛殿,越走越偏,直至一处佛塔前,径自推开厚重大门,迈步走入。 舜音跟进去,一眼看到里面佩刀站立的兵卒,竟足足围了三圈,微微一惊,便知自己猜对了。 穆长洲看她一眼,走去正中佛龛后,衣摆一掖,俯身掀起什么,“哗啦”一声响。 舜音跟去,地上已揭开一道方口,有木梯在其中,延伸而下。 穆长洲一言不发地往下先走。 她立即跟上,直到塔底,一片幽暗,上方的光都快透不进来,只不知何处的气孔送入了外面些微的凉气。 手臂忽被握住,穆长洲带着她继续往前。 越往前,却又有了光亮,一灯如豆,悬在壁上,照着窄道如在昏夜。 一左一右两个兵卒守着扇门,上面是层层锁链。 见穆长洲到来,兵卒立即抱拳,动手开锁。 舜音紧盯着那扇门,锁链抽去轻响,霍然打开,里面更是幽深。 兵卒将壁上灯火送入,又退出。 穆长洲一手始终抓着她手臂,当先走入。 舜音紧跟而入,微火映照,眼前如同一方地牢。 地上躺着个人,浑身被捆绑着,几乎无法动弹,看来气若游丝。 一名兵卒上前,解开他嘴上布带,拿去木制的口塞,像拎破木一样将他拎起。 是贺舍啜。 他没有被关在凉州大狱,反而被关在这种无人注意的寺院里。 舜音瞬间脸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贺舍啜已醒了,人早就瘦脱相,看见面前站立的两人,脸上从惊骇未定渐渐扭曲出狠色,汉话越发生硬:“你们把我关在了什么地方?别以为抓到我就有用!” 这地方终日黑暗,他醒的少昏的多,根本不清楚过去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处。 舜音借着微火,看他颈上,那块玉石的链绳还在他颈边若隐若现:“你何时与总管府勾结?” 贺舍啜脸上几番变化,倒在地上动不了,竟挤出口气阴笑:“想要我说也可以,只要给我留一条生路。” 舜音嘴唇紧抿,若非要问话,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恨意难消,他竟还提条件。 穆长洲抓着她的手臂忽而一松,将她往身后揽了揽,一伸手,自旁边兵卒腰间抽出刀。 铿然一声响,贺舍啜脸色一青,不做声了。 穆长洲手中刀指了指他身上那件脏污不堪的汉袍,一字一字道:“你勾结的也不只是总管府,往西而来,若总管府保不了你,还有吐蕃,穿着这身汉袍,怕是早已去过中原了。” 舜音一愣,声音骤冷:“中原与你勾结的是谁?” 贺舍啜喘气如牛,声音嘶哑,仿佛随时就要断气:“不肯就算了,休想我多言!” 舜音脚步一动,手忽被重重一握,又止住。 穆长洲握着她手,在她身前又挡了一下:“无妨,现在不说,他迟早会说。”他回头,声很低,“你先去外面等我。” 舜音定了定心神,到这一步,反而平静许多,目光从地上的人身上收回,压下心绪,转头出去。 直至听见她脚步声往上,完全离开,穆长洲才垂眼,像在看一个死人:“冒这么大险,联结这么多势力,你图谋的不过是可汗之位。可惜这些人不会真心帮你,大势已去,你迟早会招。” 贺舍啜脸上终于露出惶色,口气却仍狠:“只恨没杀了这女人……” 穆长洲打断他:“有我在,你杀不了她。” 贺舍啜挣扎着动一下,如在做最后挣扎:“不过一个女人,你不妨另行审度,留着我命,我可以助你得到你要的!” 穆长洲笑了:“我身边早已有了有用之人,无人可比。你这种无用之徒,不配与我合作。”他伸手,刀背拍了拍贺舍啜的脸,“留着狗命,去其他地方慢慢说。” 立即有兵卒上前,塞住其口,绑上布带,又缠住他双眼。 贺舍啜面如死灰,只一瞬就又昏死过去。 兵卒将之又多绑了几道,已是要将之随时送走的架势。 穆长洲丢下刀,转身出去。 心尖意 第84节 第七十二章 舜音走出那座佛塔, 外面亮光炫目,闭了闭眼才适应,轻轻舒一口气, 松开捏紧的手心。 其实知道贺舍啜不会说什么,这种狡诈之徒, 不会三言两语就坦白, 即便真说了什么, 也未必可信,唯有送去中原,让他确认后路已绝才会招认。 已到这步,没什么不好等的, 她更需沉得住气。 “夫人,可以去祭祖了。”胜雨遥遥寻来,停在佛塔前的空地上。 舜音拎神,才想起此行是来祭祖的,点一下头, 走了过去。 胜雨领路, 往前直行。 一路空荡,只几棵树, 看着也都是近年种的, 长得不高,在初冬寒风中枯叶凋敝。 舜音缓步在后,踏上石阶,进了寺院最前面的一座佛殿。 殿中空旷,正中一尊佛像, 置了香案供品,两侧悬着宝莲佛灯, 周围一个僧人也没有,寂静又清冷。 香案上的供品是胜雨刚放置的,她走近,自案头捻了支佛笺,递过来:“夫人为亲人拜完佛后,可以写下祈愿,供于佛前,会实现的。” 舜音接了,默然立在佛前。她不信佛道,也不知能祈愿什么,若祈愿有用,又何须等这么多年,历这么多险…… 眼前伸来只手,将佛笺接了过去。 舜音转头,看见穆长洲长身笔挺地立在右侧,与她并肩。 胜雨立即退了出去。 “里面……”她话刚开口就停了。 穆长洲只说:“放心。” 舜音便不再问了,知道他已将贺舍啜处理好。 穆长洲拿着那支佛笺,忽说:“我来写吧。” 舜音问:“你有祈愿之事?” 穆长洲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嗯。”说完走去香案前,取了放在那里的笔,蘸了砚中近乎半干的墨,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直身时,他手指已卷起佛笺,抬手置于佛龛,藏在了佛像莲座下。 舜音说:“你也不是敬佛的人。” 穆长洲看来一眼:“若能让我祈愿实现,我也可以敬他。” 她不禁问:“那你祈什么了?” 穆长洲声音低沉:“不可说。” 舜音顿了顿,觉得心思都被他拉偏了,转身往外:“算了。” 穆长洲说:“既是祭祖,还是拜一下。” 舜音止步。 他缓步走来,手在她腰后一带,迈步出了殿门,指一下右侧:“在那里拜一下。” 舜音看去,一座一人高的舍利塔,白石筑成,沾满尘灰,毫不起眼,却遥遥对东,是长安方向。 她心头微动,走近几步,屈身拜了一下。 当是祭奠过了父亲和大哥,此时此刻,也说不出别的。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马蹄声。 舜音听不分明,但被拉回了神,忽而想起什么,转头看他:“你还未祭拜家人。” 穆长洲站在一旁:“不用了。” “为何不用?”舜音似明白过来,“郡公夫妇不在了,莫非是由你其他兄弟姊妹祭奠?” 穆长洲说:“郡公没有女儿,只有亲子三人,连我这养子在内,算有四子。” 舜音少时与他不熟,嫁来后从未细问,他也历来不提,竟到今日才得知,明明都已是夫妻,自己还主动返回了凉州,眼神不禁晃了晃,声也轻了:“那他们人呢?” “没了。”穆长洲回。 舜音愣住:“全没了?” 他颔首:“对,全没了。” 舜音马上反应过来,是除他之外都没了。 可他表情那么平静,一如最早听他说起郡公夫妇之事时,也如当初听说她大哥去世之时,淡然得近乎冷漠。 她蹙眉:“你为何如此平静?” 穆长洲眼珠一动,看着她:“只是习惯了,人死了便死了,死了是无法复生的。”他转身接近,低下头,几乎要与她鼻尖相抵,“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着,所以你更要好好地活着。” 舜音看见他黑沉翻涌的眼底,再没半分对逝者的淡然,只有对活人的在意,倏然无言。 “军司!”胡孛儿的大嗓门忽而传来。 舜音顿时收神,才知刚才隐约听见的马蹄声是从何而来,稍稍退开一步,本还要接着再问他家事,也断了。 穆长洲已站直,转头看出去:“人到了?” 胡孛儿身套皮甲,看着好似平常巡城模样,正往这里走,老远就回:“到了!” 穆长洲点头,朝他指一下佛塔位置,意思是让他去提人。 舜音一下回味过来,是谁到了。 封无疾到了。 那封让他及时赶来提人的回信不是他阿姊写的,字迹遒劲,又没用密语,是穆长洲写的。 他本就急着提走那狗贼,见到那信,不免揣了担心,想知道他阿姊在做什么,便赶得更快了,这一路几乎是马不停蹄。 紧赶慢赶,领着装成普通随从的几十兵卒入了河西,直到今日,拖着尘烟到了凉州城外。 张君奉和胡孛儿按照穆长洲吩咐,这几日接手巡查东城门,便是在观望他何时会到。 阴天大风,午后一过就像已天色近暮,穹窿如盖,暗沉沉地往下罩。 城外远处忽来尘烟浮动,而后当先一匹快马接近,快至城下时,又勒停观望。 胡孛儿眯眼打量,马上坐的人一袭鸦青袍衫,似有意不惹人注意,可细看不就是那不好说话的封郎君,马上就赶去找军司去了。 张君奉紧跟着打发了一个兵卒,出城去传话。 封无疾离了城门几百尺,伸头望着,发现今日城中十分热闹,城门处时常有人进出,城外远处偶尔还冒出绕纸烟火,才想了起来,今日十月朝,这在中原叫寒衣节,祭祖之日。 不免就想到了父亲与大哥,他吸了吸鼻子,又惦念起他阿姊,料想这种日子,她心里更不好受。 面前飞奔过来一个兵卒,朝他抱拳:“今日军司陪同夫人祭祖,正在寺中吃斋,稍后要出城,请这位郎君莫在道上停留,以免占道。” 封无疾早看见城上那叫张君奉的,一听就是来报信的,当即打马往边上走:“好好,让了。” 城外边上有几处良田,再远就是荒野了。 他下了马,牵马入野,眼瞄着城门,等着后面的安排。 等了许久,天暗一层,忽见城门内一大群人骑马而出,要往城外对面那头去,却有一人打马改了方向,朝他这里来了。 封无疾细看一眼,那人依旧着胡衣,只比平常素淡许多,赶紧转身避让,今日来此有要事,并不想被认出来。 来人已近,唤了他一声:“哎!”是阎会真。 后面跟了两个随从,追来后只在道旁等着。 封无疾当做没听见。 阎会真歪头看了看,越看越像,干脆下马,快步走近,拿着马鞭,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封无疾伤还没好透,捂肩回头。 阎会真道:“果然是你!” 她随族人出城祭扫,不想会看到他身影,还以为是看错了,竟真是他。 封无疾皱眉:“怎会在此也遇上你?” 阎会真登时生恼:“我还想问,怎会到哪都遇上你!”话刚说完,却瞥见他捂肩这侧的颈边隐隐露了两层白布边,似用来裹伤的那种白布,不确定道,“你受伤了?” 封无疾抚一下肩:“你若真抽上了,再问还有用?” “……”阎会真险些无话可说,自觉理亏,强撑道,“小伤而已,你这样的,能有什么像样的伤!” 封无疾解开领口,拨一下,露出中衣里半边都是厚厚白布的肩,又马上系上:“你这等娇生惯养的,当谁都跟你一样了!” 阎会真诧异,无言以对,看他一眼,才意识到过去小看他了,总算记起他还是个中原的昭武校尉,忽而想起他刚才竟对着自己解襟,脸都涨红了:“你、你……” 封无疾看看左右:“我什么?我现在无暇说这些,你只当今日不曾见过我。” 阎会真转身要走,只觉遇到他就没好事,就不该过来:“巴不得没见过你!” 封无疾忽又追上一步:“还有,老话重提,再别找穆二哥。”他压着声,“我这可是为你好,我如今看得清楚,他眼里可就只有我阿姊。” 阎会真最烦他提起这事,脸涨更红:“我找谁关你何事,反正不会找你。” 封无疾无所谓道:“那可说不一定,万一将来你真有事找我。” “胡说!”阎会真不想理他,真是见他一次被气一次,当即就上马走了,头都没回。 封无疾看着她领着两个随从走远了,又摸了摸肩,转头就见城门下有马车驶了出来。 不知是哪个城中的百姓马车驶了出来,车夫驾着车,直往东去,也许是去祭扫祖坟了。 后面一截,还有一行人马,封无疾看了两眼,差点就要迎上去,又按捺住了。 认了出来,后面有他阿姊的马车。 天色更暗,就快天黑一般。 胡孛儿领着一行人开道,军司府的马车在后,直往此处而来。 一近前,人马分开,胡孛儿领着大半人马,没有停留,直接就往东继续走了。 剩下一小半人护送着军司府的马车停了下来,在周围列了一排,如同遮挡。 车帘掀开,舜音自车中下来。 封无疾一喜,连忙迎上:“阿姊!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也不回信给我!” 心尖意 第85节 舜音自然不好将总管府的事告诉他,转头看向阎会真离去的方向,出城时她自车中看到了。 穆长洲跟在后面,从车中出来,顺着舜音的目光,同样朝那边望了一眼,看向封无疾的眼神却多了丝兴味。 封无疾看看他,也顾不得礼节招呼了,匆匆解释:“无妨,我看她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应该不会将见过我的事到处说。” 舜音也无心多问,看一圈左右,低声说:“不必在凉州停留,尽快返回,到长安后,人要亲自送去圣人面前。” 封无疾重重点头:“阿姊放心,圣人下了令,中原自会有人马接应,只要安稳入了中原即可。”说完转着头找,“那狗贼呢?” 舜音朝东看去。 封无疾跟着她往东看,忽而反应过来,是前面那辆车,原来那不是百姓马车。 穆长洲说:“胡孛儿会随你同行,他有我手令,往前还会再增派兵马,直至进入中原。” 封无疾定了心,虽说要跟那混账番头同行,可至少稳妥,看他两眼:“穆二哥费心。” 穆长洲温声说:“我也不是外人。” 舜音不禁看了过去,他眼已看来,目光与她如若有似无的一缠,又转开。 封无疾正看着他们。 舜音立时收心:“快走。” 封无疾又看他们一眼,翻身上了马,将要走,又抓着缰绳停了停:“阿姊,等着长安的好消息。” 舜音怔了怔,点头,实在太久没有过好消息。 封无疾不再耽搁,打马便走,往前去追胡孛儿一行了。 人已彻底看不见身影,舜音才反身上了马车。 外面,穆长洲吩咐了几句,掀帘而入,刚坐近,车就往城内驶动。 “祭祖已毕,我该回那里去了。”她说。 穆长洲没作声,车中忽而安静,透入的光越发黯淡,彼此都像浸在暮色里。 直至车驶上大街,人声喧闹,遮盖了车辙声。 他忽然说:“贺舍啜与总管府勾结并不久。” 右耳边热气一拂,是他说话带出的气息,舜音点点头:“我已想到了。” 总管府那幅画上的时间是三年前,三年前尚且还戴着那块玉出来,就不可能太早送人,所以与贺舍啜勾结,不可能远过三年前。 何况处木昆部来袭凉州时也是真有入侵之势,可见当时联结并不稳,大概那时不过才刚刚勾结上罢了。 穆长洲低语:“贺舍啜是为了可汗之位才四处联结,而总管府,只是为了夺我权势,夺权不成,就想除了我。” 舜音看他一眼,冷声说:“如此行事,他们当初又何必用你。” 穆长洲似笑非笑,眸光浮动,有了嘲讽意味:“自然是不得不用我。” 舜音不禁看住他。 车继续往前,人声渐远,在往城北的总管府去了。 穆长洲薄唇微动:“所以,当初封家的事,并没有总管府的参与。” 舜音当然明白,若总管府也参与了当初封家的事,就不可能选她嫁入凉州了,他们岂会选一个仇人安放在面前。 封家的仇人,是贺舍啜和与他勾结的中原之人。 她思绪一顿,看他:“你想说什么?” 穆长洲说:“即便如此,你还要再入总管府?” 原来转了一圈是要说这个。舜音盯着他,脸色渐淡:“你莫不是在试我?” 穆长洲眉眼一压:“我试你?” 舜音声低在喉中:“试我只会为了封家的事冒险。他们不是封家的仇人,但要杀我,便也成了我的仇人。也不知是谁说我不是累赘,竟又再提。” 车外已安静,不知多久,坐在外面的胜雨抬声报:“夫人,快到总管府了。” 舜音动了一下腿,转身正坐。 腰身一紧,穆长洲手臂环住了她,收到身前。 舜音撞回他怀里,抬眼看见他扯紧的下颌,抵着他的胸口立时起伏不定。 一时像是回到了那日他偷偷入总管府见她的时候,那日就觉出他带着不快,只要不快就会亲她分外用力,如有狠劲,要让她铭记一般。 穆长洲贴近,鼻息拂在她脸上:“以前怎没发现你这般固执?” 舜音唇几乎要碰到他的,稳着呼吸,故意说:“嗯,我一直这样,少时也这样。” 穆长洲骤然想起过往,她少时冷淡矜贵,自认和他不是一路时确实很固执,竟笑了,忽而一手伸入她衣襟,在她怀间塞入什么,裹着绸布,细直薄削的一条,冰凉地贴在她胸口。 他笑一敛:“不管他们是否会真对你下手,带着,被发现了自有我处理。” 舜音瞬间察觉出来,是她的匕首。 车一晃,停了。 胜雨不高不低提醒一句:“夫人,到了。” 隐隐传来城头鼓声,行将宵禁。 穆长洲低着头,一手抚过她心跳处,动了动唇:一天真是短。 舜音呼吸急紧,看着他唇形,只觉这双唇随时都要落下,莫名难熬。 忽见他头又低一分,薄唇在自己唇上扫了过去,顿时一阵酥痒,似扫去心底。 她一咬唇,蓦地抬起手臂,攀住他肩,凑去他耳边低语一句。 穆长洲身一顿,她已抽手,掩着衣襟,探身出车。 脚步声远去,先快后缓。 等穆长洲手指挑开道帘缝看去,她已走向那道正门,抚了抚衣裙,端庄地走了进去。 他松开手指,抬手抚了一下微皱的衣襟。 刚才她在耳边说:“你分明也很固执。” 他牵了牵唇,隔着帘布朝那座森森府邸又看一眼。 这般境地,他还不够固执,已经足够忍耐了。 第七十三章 祭祖之后, 时日入冬,便一天一天地冷起来了,西北风呼啸而来, 盘旋过城中,渐次凌厉。 后面再没了其他时节事务做理由, 自然也就没了离开总管府的机会。 刚至卯时, 舜音起了身, 臂搭一件厚披帛,离开那间住处,缓步走去总管府的外廊上。 没了再出去的机会,再入这里, 一待就是大半月之久。 这么久,她却已逐步摸清了这里的一些情形,近来几乎每日都是这个时辰起身。 每天的这个时辰,除了伺候她们这些女眷的少数侍女外,总管府里的其他下人都会大量往内院奔忙。 她推测, 大概后半夜至清早是总管头疾发作次数最多的时候, 因而人手都集中去伺候总管与刘氏了。 刚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在府中走动观望。 一列兵卒远远经过, 脚步声齐整冷肃。 舜音停步, 依着朱红廊柱,目光望去,是镇守总管府的精兵。 一列四十人左右,沿途巡视着,竖穿过府邸, 自南向那道巍峨的正门往后方的北大门而去。 她在心里默默计着时,目光遥望向北, 往北大门处似有人手在忙碌,却不知在忙什么。 之前这些精兵并没有像这般巡视过,许是北面有什么要务,只是外人不得接近。 片刻之后,又一阵齐整脚步,另一列兵卒巡视而过。 按计时算,前后间隔只一盏茶的功夫。 待两列巡兵一过,舜音便转身往回走,如同只是早起随意出来转了一圈。 贪多易惹来注意,一天只探一点,连日下来,也积攒很多了。 回到住处,才少许功夫,便有侍女送来了清洗热水和朝食。 外面很快传出动静,其他女眷也都起来了。 舜音时间卡得刚好,遣退侍女,独自在客房中梳洗理妆,一如平常,顺带将连日来所探得的情形又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一手抚在怀间。 那柄匕首被穆长洲改过了,原本就细直,现在刀柄改得更薄,柄上缠绳,方便抓握,贴身隐藏也少了不适。 好在没有用得到的地方,连日以来,她们真就只是在此帮忙,一切分外平静。 除去那次有意撞上她的试探之外,甚至可以说总管府对她们伺候细致,无微不至。 “来了这里多日,许是要结束了,这几日该加快了。”外面忽有女眷声音在说。 舜音听了个大概,走去门口,往右侧身,稍稍开了道门缝。 “正是,再不快可要赶不上总管寿辰了,只是那绣活太难,没见过那般纹样,委实难绣……” 几人说着话往外走了,应是先行去忙了。 舜音听着她们声音远了,才开门出去。 天边尚是青白色,日光未露。 陆正念站在转弯处,挨着一丛绿至近墨的半矮花树,绞着手,望着天,一如既往地不与别人多话。 舜音出了住处庭院,刚好看见她,知道她是在等自己,这些时日下来都习惯同来同往了,走近问:“你在看什么?” 陆正念看向她,又看了看左右,小声道:“在算日子,上次回去祭祖,听我父亲说了总管寿辰之日,算着也快到了,我们应当很快就能出府了。” 舜音立时想起刚才听见的谈话,原来如此,一边走去左侧,低低说:“都这么久了,是该到了。” 祭祖前就待了多日,回来后又到至今,前前后后,加一起都快在此耗去一月,按理说也早该到了。 心尖意 第86节 她心底暗忖:既然事就快结束,说不定刘氏又会找她…… 陆正念跟着同行,忽说:“我看夫人却不急,每日在这里待着都很安稳,只是人似乎瘦了一些。” 舜音淡笑:“没有,许是天冷了,休息不好。” 在这里怎么可能休息好,虽知总管府不会在这里莽撞害她,但也不可能毫不设防,连对吃的都谨慎,她每日吃得少,大概是这缘故,才清减了一些。 快到那间大厅外,一名侍从迎来,躬身道:“军司夫人,先前回礼已选得差不多了,今日请夫人帮忙,接一下送入府上的贺礼。” 舜音停步:“这是总管夫人的命令?” 侍从道:“是。” 舜音只好转身随他改向,看见陆正念在旁干站着,似不想入那厅里去,说:“你随我一道吧。” 陆正念忙跟了过来。 侍从引路,去了府上前院。 前院左片皆为公务议事之处,临近议事厅旁有一间偏厅,被辟了出来摆放各州下官送入的贺礼。 舜音走进去时看了一圈,一只一只长短大小的礼匣已在厅中东边堆满一角,有的甚至是以箱装来。 她回头问侍从:“你先前说回礼已选得差不多了?” 侍从回:“是,只等总管夫人来定。” 舜音忽而想起那些画像,几不可察地拧了下眉,难道那些也准备做回礼? 侍从忽而出去了,接了份礼进来,高声报:“张佐史贺礼至!” 舜音自厅中案头上拿了记录的礼册,往门外看。 张君奉并没有进来拜见,只在外面站着,问:“能否求见总管?” 侍从放下贺礼,出去回话:“总管尚未起身,总管夫人也无暇,由军司夫人在此接礼。” 舜音猜他是借着送礼来观望这里情形的,有意走去了门边。 张君奉朝她身上飞快看了一眼,略略抱拳道:“那便有劳夫人代为呈礼。这贺礼中有胡番头的一份,他刚在外完成军务返回,来不及入府,托我带来。” 舜音听明白了,胡孛儿已完成军务回来,那无疾押着贺舍啜入中原应很顺利,这是在报信。 一定是他让带来的消息。 舜音点头,捏着礼册,回身嘱咐:“稍后记入册中。” 陆正念就跟在她身后,眼睛看着外面。 舜音跟着看出去,张君奉已告辞离去,清瘦修长的身形一闪,直出前院,侍从跟在后送行。 她再看身旁,陆正念的目光仍未收回,眼神一眨不眨,似入了神。 舜音一愣,猛然想到什么,口中低语:“难道你中意的……是他?” 陆正念似被她声音惊醒,顿时看过来,一张脸忽就红了,结巴道:“我、我……” 她平时总是怯生生的,太不惹人注意了,也只舜音这般总留心四处的眼睛能发现她的眼神。 仔细一想,以往见她盯着穆长洲看时,都不是他一个人,身边还有胡孛儿和张君奉跟随,难怪她说没有多看过穆长洲,余下的眼神是冲着张君奉的? “我还以为你中意的是……” 陆正念忙又解释一回:“没有!军司那般,我可不敢……” 舜音意外:“你怕他?” 陆正念看了看她,脸上燥红未退,慌忙接过她手中礼册:“我、我来替夫人记。” 外面侍从送人返回了,舜音停了话头,随口问:“军司府的贺礼可送到了?” 侍从答:“尚未见到。” 舜音瞥一眼坐去案旁忙碌的陆正念,“嗯”了一声。 几乎话音刚落,又有人来了。 舜音以为又是哪位送贺礼的官员,抬眼却见来人一身胡衣金饰,分外夺眼。 是刘氏。 她脸一定,垂眼见礼。 陆正念连忙也自案旁起身见礼。 先前在说什么,顷刻都抛去脑后了。 刘氏领着一群侍从侍女进来,扫了一圈,坐去了上首:“我还以为你该坐在这里接礼,怎只站着呢?” 舜音稍一抬眼便迎上她目光,话自然是对自己说的:“我等来此帮忙,岂敢安坐。” 刘氏笑笑,朝陆正念挥一下手:“你去吧,我得空了,与军司夫人在此接礼即可。” 陆正念畏缩告退,一路埋着头出门走了。 舜音不意外,得知这里事情快要结束时,便想到会有这样的时刻。 刘氏指一下座下胡椅:“坐吧,一时半刻也没贺礼再来。” 舜音依言走近,坐了下来。 侍女奉来茶汤,热气袅袅,倒好似此处一派安宁平和。 刘氏似也平和,摆两下手,遣退了厅中其他人,与她单独说着闲话:“这些天辛苦你们了,总管头疾反反复复,我需时刻照料,若无你们在这里帮忙,这寿宴怕是都要摆不成了。” 舜音一如既往地少话,此时此刻,只需装作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听她说就好了。 刘氏端着茶盏抿了一小口,放下时,又说起了别的:“我见你来了这些天清减不少,莫不是胃口不好?” 舜音没料到她会说这个,心中暗紧,显然她一直叫人留意着自己在府中的变化,如之前一样回:“天冷了,睡得不好,兴许是衣裳穿少了,我自己倒未觉出清减。” 刘氏打量她脸,细细端详着:“脸色也不好,看来憔悴了许多。” 舜音心绪转得飞快,回得也快:“总管夫人照顾总管已太过辛劳,我这点小事不足挂念。” 刘氏道:“你在我府上,我岂能不闻不问?对了,你这月的月信可有到?” 这前后两句几乎毫不相关,舜音一怔才回味过来她问了什么,几乎是凭直觉说了反话:“到过了。” 刘氏问话时几乎已倾身往前,听到回话,又往后坐正,脸上表情变了变,慢慢笑出了眼褶:“可惜了,我还道你这是喜讯。以往总管妾室有孕时便这般模样,还未害喜,人倒先疲劳憔悴许多,我当你也是如此。” 舜音心底一沉,袖中手指忽的一蜷。 “你既说到过了,那便到过了,这也做不得假,若真有孕了,迟早也是要显怀的。”刘氏笑道。 舜音盯着自己的裙摆,心里紧了,口中却说:“是。” 刘氏看着她,声调忽而拖长了一些:“说起来,你嫁来凉州也够久了,怎还未有动静?我膝下无一子半女,这总管府里冷清,你若有了孩子,常常带来,不也热闹许多?” 舜音心中愈发沉坠,甚至森然泛寒,垂眼说:“是我不够争气……” 外面总算有人来送贺礼了,侍从高唱了来访官员,双手托着礼盒呈入。 刘氏摆了一下手,似是泄气,不再说了。 侍女跟着走来,又来案头茶盏中添了茶汤。 碧绿的茶色里飘着香料气味,一阵一阵地往鼻间飘。 舜音却觉不出一丝气味,心似堵在了咽喉,忍耐着起身说:“有总管夫人坐镇,我不可在座接礼了,于礼不合,请容告退。” 刚好一名青衫官员已走进拜见。 刘氏看她一眼,点了头:“那你好生去休息吧,可别真累坏了。” 舜音道谢,转身退出。 一出去,拢着两手缓步离开,转过廊角,脚步却已变快,越来越快。 直到回到住处,她推门而入,又一把关上,背倚着门,才忍不住胸口起伏。 临近返回,却出其不意提到此事,若她回答不慎,便不知此刻会做何等安排了。 许久,低头看了眼小腹,她眉心蹙紧,心跳得更急了。 第七十四章 一离开总管府, 张君奉便匆匆赶到了军司府,自马背上下来,一路快步入了府门。 穆长洲立在厅中, 似是刚回,两袖护臂未松, 一手刚自蹀躞带上解下箭袋, 转头问:“如何?” 张君奉走近:“巧了, 今日正赶上夫人接礼,按军司吩咐,我已将消息传话给她了。” 穆长洲紧跟着问:“人如何?” 张君奉嘴一张,顿住, 这怎么说?他没细看,只好道:“看着挺好……大概只瘦了些?” 穆长洲敛目,脸色微沉,将箭袋搁在小案,缓步走动, 才又问:“仍未见到总管?” 张君奉皱眉摇头, 低声:“大概只有寿辰当日才能见到了。” 穆长洲唇边冷冷一牵:“那也没几日了。”他忽朝外唤了声昌风。 昌风迅速走来门前:“军司。” “让你准备的贺礼如何了?”穆长洲问。 昌风答:“已备妥了,是否要即刻送往总管府?” 穆长洲朝张君奉一摆手, 示意他返回, 一边大步往外走:“不必,到时我亲自去送。” 庚寅日,总管府。 寿辰准备的相关诸事终于行将收尾,众女眷也将要结束来此的帮忙。 最后一日,女眷们却还赶去那厅中又忙了许久。 只因那绣活没完全做完, 原本是各人分开绣一部分,奈何那细绢实在是太大一块, 赶到今日就差一点,尚未能最后连接成一体,怕总管夫人生气,众人才又惴惴赶去忙碌。 好在午后总管府安排了绣娘来接手,最后这些便不用她们操心了。 女眷们放下心,这才返回住处,收拾着要走了。 心尖意 第87节 舜音在房中坐着,听着外面众人说话收拾的声音,暗自算着日子。 又过去这数日,她的月信还未到…… 她以往实在太疏于了解这方面的事,自那日见完刘氏,便全然在意上了,这些天虽该做什么做什么,但几乎每日都在暗中等着月信来时。 可没有,还没有。 “夫人。”外面忽有侍女唤声。 有敲门声,舜音立时听见了,思绪一收,手指抚一下喉间,平稳出声:“何事?” 侍女道:“请夫人往前院,军司府的贺礼送到了。” 舜音轻吐一口气,站起身,稍稍整衣理鬓,开门出去,已是神色平常。 陆正念自一旁房中出来,已经收拾好包袱,两手抓着,看到她,本还有些赧然,这些天都没好意思与她说话,但还是问候了句:“夫人要走了?” 舜音说:“你先回吧,我还有事。” 陆正念本想说她又清减了,这几日倒像是仍没睡好一般,但她已在眼前走过,只好作罢。 连日过去,前院那间用来装贺礼的偏厅都不够用了,今日又新辟一间小厅出来接礼。 舜音到时,只见刘氏端坐上首,今日她亲自接礼,换了身胡衣,衣领赤金,更显喜气。 舜音走近见礼。 刘氏看她一眼:“军司府今日来送贺礼了,唤你来一并赏一赏。” 舜音垂首站去一旁,刻意侧身,避开她目光。 才一瞬,昌风便自外走了进来,双手捧着只精致的红木长匣,近前躬身高声道贺:“军司府拜送贺礼,总管山寿海福!” 刘氏笑了一两声,尚未开口,外面又有人走了进来。 舜音下意识瞥去目光,熟悉的颀长身影,身上玄袍凛凛,步履利落,一步一步走近。 快到她跟前,他停住,抬手见礼。 她呼吸竟跟着他接近的脚步微微急了一瞬,又平复,捏住臂间披帛,没想到他会亲自来。 刘氏语带讶异:“军司竟还亲自来送礼?” 穆长洲说:“诸位官员皆亲自前来,我自然该到。” “军司岂会与其他人一样?”刘氏笑,“倒叫我惊着了。” 穆长洲一身雅淡,语气温和:“我与其他人皆是凉州下官,自然一样。” 厅中又多了刘氏的笑,意味却有些难明:“不知军司送来了什么?” 穆长洲朝后招手:“打开,请总管夫人先过目。” 昌风忙将木匣放置在一旁小方案上,打开,取出一只卷轴。 舜音看过去,似有些沉,昌风两手托着,才小心展开,双臂伸直,刚好完全拉开。 只一眼,她就看出来,是一副河西舆图。 上面那些各州形状她不知看了多少遍,只是看的都是各州详细,不似这般,是缩在一张图里的全部十四州。 舆图是厚重绢布制成,上面各州地界都缀了一块宝石,十四州十四块,颜色各异,不是出自遥远的大食,便是自西域康国而来,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确实适合由军司府来送这样的礼,贵重,却又不算耗费心思,足够礼敬,又带着疏离,分寸刚好。 刘氏点头,表示满意,挤着笑道:“如此贵重的礼物我替总管收了,本想送你一份贵礼,却未能实现,可惜。” 穆长洲不语,见她目光看向了舜音,按捺到此时,才终于看去舜音身上,一手轻抬。 昌风马上收好那幅贵重舆图,放回匣中,出去传话,让跟来的胜雨去替夫人收拾东西,准备返回。 刘氏看着舜音:“既然军司亲自来了,你便随他一道回府吧。” 舜音刚应下,却听她又开了口,语气却是冲着穆长洲。 “回去当好生照顾,军司有所不知,见她如此清减疲累,我前几日还以为是有喜了呢。” 舜音余光瞥见穆长洲似一瞬身形笔直,站立不动。 但下一瞬他又平静开了口:“总管夫人说笑,她近来都在这里,如何能有喜?” 刘氏似顿住了,随即掩口而笑:“说的是,是我耽误你们了。不过无妨,来日方长,你们如此年轻,喜总会来的。” 舜音垂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羞赧,而不是心寒。 穆长洲语气未变,抬手告辞,似根本没放在心上,转头对她道:“走吧。” 舜音脚一动,转身跟上他。 他在前,她在后,直走往外,步履如常,不急不缓。 府门外已经引来马车。 舜音走去马车旁,手刚碰到车门竹帘,被他一把抓住。 穆长洲另一手在她腰后一撑,几乎是托着她送上了车,声音压在喉中,又沉又紧:“回去说。” 舜音心口突地一跳,抿唇坐进车中。 东西本就不多,胜雨收拾得分外麻利,很快便随昌风一道赶来。 穆长洲翻身上马,抓紧缰绳:“走!” 一行车马似过往许多次一样,自总管府赶回军司府。 只车辙声略急,马蹄声稍烈。 直到军司府大门前,马车一停。 穆长洲重重勒马,带出一阵马嘶。他跃下,快步走去昌风面前,迅速低语几句。 昌风匆忙下马,飞快进了府门。 舜音掀开车帘出来,脚刚沾地,面前已走来穆长洲的身影。 他握住她手腕,立即往府里走。 舜音胸口已止不住起伏,随着他的脚步往前,感觉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紧得出奇,都快勒疼她。 一步不停地入了后院,进了主屋,穆长洲将她带去榻边,按坐下来,终于松开手,转头看向门口:“带进来!” 昌风走入,领了个发须皆白的老者进来。老者背着布袋,袋上写了个医字,是个大夫。 舜音顷刻会意,是要给自己把脉。太匆忙了,连个遮挡也没有,她心跳纷乱。 大夫上了年纪,倒是浑不在意,在昌风搬来的凳子上一坐,放下布袋,便要请她伸手。 穆长洲忽而转头走了出去。 昌风跟出门,在他身边小声道:“军司前些时日让我寻大夫,只找了这一个,但他算不得名医,倒是精通不少妇人杂症,原本不想留他在府中了。” 穆长洲想,精通妇人杂症,却在此时适合,沉声说:“留不留,等把完脉再说。” 舜音僵坐着,一手搭在软垫上,手腕上搭着老大夫枯瘦的两指。 老大夫偶尔问她两句,她一板一眼地回答,目光不禁飘去了门边。 穆长洲背身站在那里,侧脸对着她,下颌紧绷,在渐暗的天色里看来轮廓出奇深刻。 半晌,老大夫才顺了口气出来:“夫人无妨,只是劳心劳神,需好生休息。” 舜音一愣,脱口问:“真的?” 大夫点头。 穆长洲已转头看来,眼神直直落在她脸上,肩头似骤然一松。 舜音看着他,心里有一处悄然落了地。 昌风来请老大夫出门。 穆长洲此时才冲他点了一下头,意思是不必留在府上了,可以送走。 人都走了,周遭一下静了下来。 穆长洲却还在门口站着,忽而看了眼舜音,说:“你好生休息,我稍后回来。” 舜音看着他大步走了,自己一个人待着,才算完全平静。 此时此刻,才算终于完全明白他之前那句话—— “只不过你我现在正处风口浪尖,还不能再来一个。” 天黑了,主屋里点了灯。 胜雨领人来了一趟,伺候舜音用饭梳洗,忙完便及时退去,好让她返回后安然休息。 舜音睡不着,披着外衫在桌边站着,手里拿着自己的折本,本以为虚惊一场,马上就能转而去回忆在总管府里的所探所得,却又迟迟没有翻开。 忽而朝屋门看了一眼,穆长洲竟还没回来。 她收起折本,转身往里,没两步,看见屋门开了,又轻轻一关。 穆长洲走了进来,身上袍衫圆领解开,半敞襟怀,蹀躞带拿在手上,刚清洗过,浑身湿气,连发上都沾了水迹。 舜音看着他:“去何处了?” 穆长洲说:“练箭。”他随手丢下蹀躞带,灯火里黑漆漆的眼看着她,似也带了湿气。 舜音被他眼神盯得心口发紧:“还好,什么都没有。” 穆长洲霍然大步走近,一把揽在她腰上,低了头,唇贴在她耳边,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他想说先前把脉时,有一瞬间,他竟希望是真的。 但不是真的,又松了口气。 舜音人被他搂着,耳边是他贴近的呼吸,一声一声,分外清晰,热气缭绕,自己颈边紧跟着就热了。 蓦然他唇一贴,含住了她耳垂。舜音耳边一麻,身跟着一缩,却被他一把按住,牢牢抱紧。 脚步凌乱地后退,他一步,她被带着跟上一步,低沉急促的呼吸从她耳边一直蔓延到颈边,重重地落在她锁骨上。 轻咬,猛含。她神思都快紊乱,被他的唇烫得稳不住身形。 穆长洲喘着气抬头,一手抚去她颈下:“确实又瘦了。” 心尖意 第88节 舜音也觉自己瘦了,才这一会儿就已没了力气,被他抱着坐去榻上,几乎快要虚软。 外衫被剥去,身上一阵发凉,但马上就热起来了,是他的胸膛贴了上来。 他自后搂着她,忽一托,让她坐去了他腿上。 仅剩的素白中衣轻蹭过细响,舜音感觉他脸就在自己颈后,呼吸喷在她背上,隐秘处已然张狂勃发,不禁心跳如雷。 但紧跟着就停住了。 她忍不住往后转头,唇忽被他贴近堵住,人又被一把抱起。 直至床边,舜音被他按着躺下,唇才被放开。 他亲去她耳边,喘气说:“睡吧。” 舜音右耳被他声音刮得微痒,只觉他声音里全是忍耐,明白了什么,缓口气,低低说:“你……无事?” 穆长洲侧身箍紧她,声也紧:“别问。” 舜音呼吸却更急了,下意识动了动腿,那阵张狂难以无视,可他却在隐忍。 穆长洲忽然一把摁住了她,紧跟着抓到了她的手,声已微哑:“有事,你不若帮帮我……” 舜音身被他拨着一转,侧身对着他,手被他握着,往下送去。 顿时情.潮汹涌和奔腾喧嚣都汇到了她手上,在她指尖,又到掌心。 她浑身如已煮沸,心口跳成了一上一下,手指如被火灼,燃了全身…… 人离得越来越近,就要完全抵入他怀间,他呼吸沉在她头顶,一声声紧促,甚至逸出了一两声喑哑闷哼。 舜音呼吸拂在他颈边,暗暗灯火里看见他滑动的喉间,莫名口干舌燥。 直至某一瞬间,穆长洲倏然松开了她手。 他的喘息铺天盖地,忽一翻身,唇又落在她颈边,席卷往下。 舜音来不及平缓的呼吸又乱了,他手更嚣张,如在掌下拓土开疆,指上掀波翻浪。 她终于找到声音,急喘说:“浪……” 穆长洲唇贴到她耳边,声仍嘶哑,手下未停:“我知道,浪荡。” 她没说出来,明明只是如此,却觉更浪荡了。 倏然思绪一空,她瞬间昂起头,秀白脖颈如扯成了一线。 穆长洲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一声声粗喘,许久,冷然出声,如自言自语:“无妨,我还可以再忍一忍。” 第七十五章 第二日, 舜音毫不意外地晚起了。 胜雨来伺候她时,已是日头高升之时。 舜音穿戴整齐,坐在榻边, 拿着递来的湿帕子擦了脸,又细细地擦手, 一边忍不住往屏后睡床瞥去一眼。 还好穆长洲一早就起身走了。 昨晚临睡前, 他又独自出房去清洗了一次, 再回来时,竟还拿了块湿帕子过来替她擦身。 湿热的帕子一沾身,她刚退去的热潮又涌起,伸手便去拿帕子, 想自己来,却没成功,被他半抱半制地扣紧。 帕子被他稳稳拿着,在她身上细细拭过,甚至一根一根擦过了她的手指…… 舜音思绪一收, 脸上镇定, 仿佛什么都没想,将手上帕子递了过去。 胜雨接回帕子, 端来一盏温汤:“夫人回来后气色好多了, 先前一定是太辛苦了。” 舜音端起汤抿了一口,随口说:“回来自然安稳多了。” 心也定了,一夜过去,先前那连续多日的暗自心惊总算消除,如释重负。 如今情形已然如履薄冰, 还好没有真的再来一个。 低头喝完温汤,她心中彻底平复, 拭了拭唇,起身出去。 刚出门口,昌风匆匆走了过来,垂着头离了一截,向她见礼:“夫人,军司留话,总管寿宴提前了,请夫人好生准备,隔日赴宴。” 舜音以为听错了:“什么提前了?” “总管寿宴,”昌风回,“军司临出府前收到的报讯,总管头疾反复,不宜喧闹,趁近日略有好转,要提前宴客。” 舜音稍愣,但一想总管府近来作为,有什么变动安排似乎都有可能,便也不觉奇怪了。 她忽然回味过来:“军司让你传话,莫非今日不归?” “是,军司让告知夫人,他忙于军务,赴宴时会在总管府等候夫人。” 舜音才明白他为何要特地留话,而不是亲自回来说。 定然是特地做给总管府看的,好让总管府知道,他连府上都少留,自然也就更不易有子嗣了。 想起他昨夜隐忍,她定定站了一瞬,才说:“知道了。” 这场寿宴本就要到了,其实只提前了三日,也无甚影响。 隔日一到,意外地天公作美,一早便日出层云,照到午后,凉意骤减,连日的大风也弱了不少,都快真叫人觉出几分喜气来。 舜音在主屋中对镜理妆换衣。 胜雨为她梳了盘桓髻,金钗翠钿环饰发间,又为她换上浅湛宽袖上襦,赭色曳地下裙,高腰收束,披帛轻挽,比平日隆重许多。 军司府上早已备好了马车,一切妥当,随时赴宴。 舜音走出府门,登上车,挑起窗格帘布朝路上看了一眼,果然到现在也没看到人回来,坐了一瞬,朝外说:“走吧。” 今日大庆,不设宵禁。 车一路驶至总管府外面那条宽整大道上时,恰好就是日坠时分。 道上早已四处车马,宾客纷至。 舜音自车中下来,刚站定,如松身影走近,罩在身前一片暗影。 她抬头,目光一闪,有意说:“在里面等着,岂不更显疏离。” 穆长洲似从官署来,身上着一袭暗沉青黑的窄袖襕袍,看着她:“还以为你会怪我故意不回。” 舜音低声:“我又不是不知你用意。” 穆长洲一并低了声:“果真太聪明不是好事。” 舜音顿时蹙眉看他。 穆长洲嘴角微动,一手伸往她腰后,刚要带她往前,扫到总管府那道正门,又生生将手背去身后,嘴角刚牵出的一点笑意也没了,看她一眼,往前先行。 舜音也看了眼那道正门,跟上去,刻意落后一步,彼此似瞬间就成了相敬如宾。 侍从侍女们正在接引宾客,府上已到了不少官员,皆被引去了议事厅,今日要在这政事大厅内摆宴。 舜音刚一路无言地跟着穆长洲走到厅门外,张君奉自后面快步而来,又低又快地唤了声:“军司。” 穆长洲止步,回身冲她微微颔首,走了过去。 舜音没有入厅,在厅外中庭里走了几步,停在一株楸树旁,转头看出去。 穆长洲已走远,人在大厅左面的长廊上,立于廊柱暗影下,张君奉侧身对着他,说着什么。 灯火照不过去,她只勉强看到张君奉口型好似说到了甘州,后面他走近穆长洲身侧低语,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大约是在讨论什么军务。舜音收回目光,朝正中那间议事大厅里看去一眼,已能听见里面先到官员们的说笑声。 再一转头,却见陆正念站在大厅右面的廊上,正看着她,目光动来动去,低着头似不好意思。 舜音缓步走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刚才走远去说话的两人,看她到现在也没往别处瞟一眼,一定是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多看了,走近说:“放心,我不会乱说。” “夫人在说什么?”陆迢恰好自陆正念身后走来,仍是一身绯色官袍。 那里一丛暗影,竟没留意他过来。陆正念脸上当即红了,低着头不做声。 舜音看她一眼,料想陆迢也不知她这点心思,接话:“没什么,闲聊罢了。” 陆迢也没问,走近道:“早听小女说夫人辛苦,果真清减许多,以往总管府还没这般准备过寿宴,真不知今日会是何等排场。” 舜音回想在这府上度过的那段时日,刘氏好像真的只是留她们在此帮了个忙,可她心底总觉得没那般简单,此时被他话一提,更有此感。 但还没说什么,一旁小厅里忽而传出一阵女眷们的笑语声,将她思绪给打断了。 陆迢朝那小厅看去一眼,不再多说,这一旁小厅是女眷待宴之处。 河西之地因总管夫人一直与总管同出同进,行宴惯来允许女眷加入。他虽已习惯但很守礼,不打算在此多待,笑笑道:“前些时日在总管府里,劳烦夫人照拂小女了,先不多言,料想就快开宴。”说罢略施一礼,眼神示意陆正念留在这女眷之地,转身走开了。 陆正念却没进那小厅。 刚好,舜音疲于应酬,也不想进去,干脆在同她一道在门外站着,稍往右侧身对着门,听着里面的说话声—— “不知今日那寿礼送上,总管会不会满意。” “我等齐心绣了那么多时日,又有专程安排的绣娘收尾,肯定不差。” “那应是什么瑞兽吧,我绣了一只尾巴,那尾上分出了好几道呢,只不知到底是什么了。” “怎会呢,看那些给我们的纹样,连头爪都没有,哪个瑞兽会没有头、没有爪?我看却像是文字,许是哪里的胡文吉言,拜寿用的。” “莫不是哪部佛经典故里的祥瑞?可惜没能最后连起来看一看。” “有道理,稍后宴上不就看到了……” 庭中忽来击鼓三声,侍从高声唱着贺词,行将开宴,邀请诸位入席了。 舜音看向远处,穆长洲已自那廊下暗影处走来,也不知是什么军务,竟谈了这么久。 陆正念忽在后面小声道:“夫人请便,我先走了。” 舜音转头,便见她匆匆往先前陆迢离去的方向走了,看一眼穆长洲,没看到他身后跟着张君奉,果然还是看着怕他,也不知为什么。 穆长洲已经看过来,舜音走去议事厅外,恰好迎上他脚步,轻声说:“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坏事,惹得人怕你。” 他脚步一停,没想到她会忽来这句,随即低语:“怕我的人太多,我做的坏事也很多,如何记得?” “……”舜音知道他是故意,举步进了厅中。 心尖意 第89节 此番没有让各州都督亲自赶来凉州拜寿,赴宴的便只是凉州直属官员。 尽管如此,这间开阔的议事大厅里也几乎快被一张张小案摆满。 似乎也没多少武官,低阶武官更是一个也没见到,胡孛儿便不在列中。 穆长洲自然仍为左列首座,侍从躬引,请他入座。 舜音跟着穆长洲入座,也仍旧坐在他左边,目光往空空的上方看,上方摆了一张圆角上翘的卷纹胡案,案后置软垫,并两张裹了白狐皮的凭几。 “看来总管会现身了。”穆长洲在她右耳边低低说。 舜音轻微点头,扫视厅中,其他官员虽交谈说笑不断,却也有不少偷偷在往上方看的,可见其他人也很在意总管近况。 侍女们进来送了第一轮酒菜,面前小案刚摆满,厅门外传来两声笑,刘氏走了进来。 一大群侍女当先开道,刘氏身着赤红胡衣,衣领蓝底绣金叶纹,头梳胡髻,戴金冠,脖上坠金珠宝链,直去上方就座,浑身贵气远超过往,脸上带笑,如满带喜气。 “今日提前为总管贺寿,诸位皆在,不妨举杯先饮。”她举起酒盏,眼角挤出细密笑纹。 却偏有不长眼的官员抢先起身见礼道:“不敢先饮,愿先为总管拜寿。” 此言一出,其他官员顿时跟着齐呼:“愿先为总管拜寿!” 舜音目光往旁边看,穆长洲闲坐不语,不知是不是他有意的安排,至少她看不出来。 余光瞥见张君奉已在后方一张小案后坐着,也不知何时到的。往对面看,陆迢父女又是坐在边角处,都快靠门。只不过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朝着上方。 刘氏放下酒盏,又笑一声:“那是自然。总管头疾是多年的老毛病了,这你们也知道,近来入冬,又加重了些,好在已有所好转。”说罢朝身侧吩咐,“快去将总管好生请来。” 一群侍女齐刷刷离去,又有几名侍女走入,在上首座旁两侧多添了五六盏灯,顿时整个厅中亮若白昼。 厅中寂静了片刻,很快脚步声至,两名府上精兵一前一后抬着张肩舆而来,步入厅中,到上首座下才停。 离去的侍女们紧随其后,去搀扶肩舆中人。 舜音看去一眼,身侧人影一动,已起了身,她立即跟着站起。 众人皆顷刻起身,齐齐见礼。 肩舆里正坐着总管,一身紫金胡袍,头罩金冠,由侍女们搀扶而起,送往上方座中。 直至他被扶着坐下,手臂搭上那裹白狐皮的凭几,倚靠稳了,轻抬了一下右手,众人才又齐声高呼:“恭祝总管青松不老,威播河西!” 刘氏笑道:“好了,都坐下吧,在座都是凉州官员,此番寿宴可比家宴,何须如此规整,好话可以慢慢说。” 总管也稍稍挥了一下手,众人顿时落座。 厅中似松缓了许多,侍从领着一群胡姬伶人涌入,盘坐在厅中角落,开始奏乐助兴。 刘氏在上方侧身替总管奉茶,笑意不减,一派喜庆。 舜音趁机悄悄打量总管,数月不见,那张粗犷面容的脸上似多了许多纹路,虽额间没戴布巾,脸色似也如常,但双颊已凹,嘴角沉坠,疲态明显。 她又看了看上首座旁多点的几盏灯,只怕是灯火太亮,才扫去了他脸上的晦暗,迅速看了眼刘氏,也许情形并没有看起来这么好,但寿宴总要让总管现身,才能安稳人心。 刘氏奉过了茶,转头自己举了酒盏:“总管尚在用药,不宜饮酒,今日大家就莫要客气敬酒了。” 几个年长些的文官坐在右侧,老道地将自己的酒也换成了茶,各自领头说了几句恭贺之词。 刘氏举着酒盏看向左侧:“军司坐首座,怎到此时不发一言?” 舜音立即朝旁看了一眼。 穆长洲端盏抬手,朝向上方,不紧不慢:“总管头疾方好转,便摆宴招待诸官,多有受累,自觉有愧,若总管不适,不如提前罢宴安歇。” 舜音在旁垂首敛眉,到现在连一口酒水都没碰,如置身宴外,却听得分明,穆长洲这轻飘飘的一句,看似关切,实际以退为进。 不知道这场寿宴到底有何安排,还不如让它提前罢宴。 刘氏似也顿了一下,随即道:“军司说的是,总管是需好生休息,不过宴席总要有始有终,至少也该酒过三巡,再说诸位皆送了厚礼拜寿,也该收下回礼。”话说完,她朝身后吩咐了两句。 似是一早备好的,侍从们走入,好几人捧着一卷一卷的卷轴,由前面的侍从取了,一卷一卷交给在座宾客。 刘氏在上方道:“这是军司夫人亲手备下的回礼,诸位可要好生收藏。” 舜音听出不对,在总管府里她根本毫无选择,却被说得像是极有自主一般。 刚好卷轴已送至案前,穆长洲接了,看她一眼。 她只看了那卷轴一眼就认了出来,几不可察地动了下唇:画像。 穆长洲倏然沉眼。 舜音一手攥住衣摆,那些画像不适合用作回礼,总管府也从未说过要用它做回礼,只说选出画得好的留用。 朝中曾有天子宴间赐御像于功臣收藏的旧例。这画像在任何时候送与官员都可以,只不能在宴间赠送,否则怎么看都是在刻意效仿皇室行事,已心有僭越。 怎么也想不到总管府会敢做这样的事,却说成了她的责任。 只一瞬,穆长洲便缓了脸色,一手拿着卷轴,按在了身侧,什么都没说。 众人怎好当众拆礼,见军司按下,便也纷纷按下,没有打开,全然不知内里详情,也许还当成是什么名人字画,接连向上方道谢。 舜音紧抿唇,飞快看了一眼上首,心思迅速转动,在官员们之间压下此事不难,难的是要弄清她忽来此举的图谋。 刘氏竟也没有催众人展开来看,忽而笑了两声,转头冲总管道:“差点要把一件大事给忘了,诸位官员家眷还为总管备了寿礼,若是好礼,总管当厚赏才是。” 总管到现在茶未沾,水未碰,倚靠凭几而坐,如一尊坐像,似很努力才点了点头,口中挤出个字来:“好……” 刘氏陡然拍了两下手。 厅门外顷刻走入两名侍女,一头一尾地托着卷厚厚卷住的细绢,躬身向上方见礼。 刘氏笑着看向下方:“你们自己看看,这可是你们连日来赶绣的寿礼?” 司户参军之妻含笑抢话回:“正是,恭祝总管福寿绵延!” 其他女眷也纷纷附和,齐声向上方拜贺。 刘氏道:“我那段时日一直忙于照顾总管,也无暇在旁盯着,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赶快展开,让总管看看都绣了什么。” 舜音心底突然生出不详预感,紧紧盯着那处。 细绢立时被展开,侍女的动作甚至说得上轻柔,二人一人在左持住一端,另一人缓步走出,扯着另一端展开,渐渐拉出又阔又长的一块完整绢布。 厅中骤然无声,众人脸色顿变。 舜音盯着那面绢布,攥着衣摆的手指已经发僵,脊背发冷。 那上面绣了一只细颈圆腹、通体苍色的兽纹,细看却不是兽,而是古朴的升龙纹样——头部似马,龙角如鬃,无鳞且身短,犹如猛兽,尖爪上抓,尾成分岔。 却又有不同,那周身处还有一串文字一般的字符,是胡文,似乎有突厥文、吐蕃文,还有回鹘文,甚至周边其他胡族难以辨认的文字,却独没有汉文。 不止如此,龙背上还驼了一轮圆日,另一侧有弯月。 国中唯有天子可用升龙纹,即便这只是一个不常见的古朴升龙纹,也是升龙,代表的也是天子。 何况还添加了日月,大有乘日升龙、俯仰山河之意。 这是一面龙旗,一面加了胡文的龙旗。 厅中只要看出其意的都面露惊慌之色,没看出来的见状不对也不敢多言了,一时四下静得如能听见落尘之声。 上方的总管忽而紧喘出声,伸手指着那面龙旗,又转头冲着刘氏,似是没想到,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喉中呼呼出声,如碾过碎石粗砂。 刘氏直视着下方,突然厉声:“好大的胆!” 奏乐的胡姬伶人慌忙退去。 座下女眷们出列,跪倒了一地。 “总管夫人,这……这与我们无关啊!” “我等只是按总管府吩咐做事……”甚至有人带了哭腔。 她们绣的时候没有头也没有爪,没连起来前根本不知是什么,只是听从命令罢了,何况谁能想到贺寿的绣活会让绣这个,岂非自寻死路? 刘氏怒道:“方才可是你们自己亲眼辨认过的,这就是你们亲手绣的!我时常不在,还能教你们绣?” 女眷们顿时噤声,不敢多言。 座下更惊,连官员们也快坐不住。 舜音愈发觉出了不对,目光往旁一偏。 穆长洲在她身侧一直没有动过,却似与她有感,偏头也朝她看了一眼,搭在膝上的一手已紧握成拳。 “哼!”刘氏重重哼了一声,忽又坐正,收敛了怒态,“罢了,你们都是来府上帮忙,如今出了这事,若是抖出去,谁也脱不得干系,我们在座之人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她摆两下手,“我只当没有看见,收起来。” 侍女忙将细绢卷回收起。 众人如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战战兢兢,反而更加寂静。 刘氏忽而看向左侧首座:“请你们帮忙之时,我不在,军司夫人便是领头之人。你自长安而来,又记述见闻、博闻广识,总不能不知这龙纹含义,怎可任由她们如此乱绣?”她摇头叹息,“如今所有人犯禁,官员自是唯军司马首是瞻,女眷自是唯你马首是瞻,我也只能当没看见,就此揭过了。” 一番话可谓有理有据又为人着想。 舜音却瞬间明白了所有。 难怪留着她们没有任何动作,真的只是像要她们帮忙,原来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将所有人拖下水。 如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成了犯禁之徒,而刘氏却将责任推在了她身上,自然也连带穆长洲。 “哐”一声响,不知谁的酒盏翻了,分外清晰。 舜音抬眼看去,是边角处坐着的陆正念,她白着脸看着自己这里,一旁陆迢也看了过来,已是惊愕难当。 “来人。”穆长洲忽然开口。 他到现在没说过话,一开口,众人立时看来,上方的刘氏也转来了目光,眼神锐利。 穆长洲说:“将那面龙旗烧了。” 刘氏皱眉:“军司何意?” 穆长洲端坐未动:“总管夫人既说要当做没看见,自然该烧了,否则他日抖出去,岂不真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完看向总管,“总管大寿,应当没人想犯禁。” 总管板着脸,抬起一手,喘着粗气,不知是气是惊,竟没说出话来。 官员们小声附和:“是是,请总管夫人烧去此物……” 刘氏忽道:“是了,军司定是要护你夫人名声了。” 舜音一动,身侧的手被穆长洲按住。 他霍然起身,又说一遍:“烧了。” 心尖意 第90节 刘氏沉下脸,如在与他对峙,直到双眼扫过在场官员,终于说:“烧了!” 侍女端入火盆,将那旗帜送入,顿时腾起火焰,厅中烟味四起。 官员们忙跪拜道谢。 刘氏沉脸不悦,看向左右:“总管不宜闻到烟味,快请总管回去休息。” 肩舆自外引入,侍女们上前,搀扶总管起身坐入,很快抬离出去。 刘氏跟着往外,在穆长洲面前停步,看的却是坐着的舜音:“今日宴会就到此了,下次军司夫人可要好好办事,别再连累众人了,这可是杀头之罪!” 舜音冷眼看着她那身胡衣走过,终于起身,手指紧攥得就快没了知觉。 厅中再无敢多待的官员和家眷,众人纷纷退离。 穆长洲又说:“回礼不必带,今日宴上无事发生。” 众人依言放回卷轴,看看他,又看看舜音,不敢说什么,很快就出门而去。 “军司……”后面张君奉低低唤了一声,显然忍到现在了。 舜音让他们说话,缓步走向门外。 刚到厅外,却见陆正念在门边站着,怯怯地看着她:“我、我方才想替夫人分辩……” “分辩无用。”舜音冷声,“这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传出去的时候,责任在她这里,在穆长洲这里。 陆迢就在一旁,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低声说:“夫人,这是要出大事了!”说罢推着陆正念,匆匆走了。 舜音心头一紧,转过身,张君奉已从厅中快步走出,只看了她一眼,便迅速走了。 赶去伺候总管的侍从侍女已陆续返回,往此处而来。 穆长洲大步走出,甚至不再装什么疏离,一把抓住她手,往外走。 数个时辰前还是喜气满道的总管府外已没了马车,只有精兵层层守卫在门前。 舜音上了车,穆长洲迅速跟上,车立即驶了出去。 “我想不通她为何如此。”舜音低声说,“只为了对付你我,未免太冒险。” “她在试探。”穆长洲靠近,声贴在她耳边,“若是消息传出,惹来反抗,那责任在你我,下面官员家眷畏惧,自然也不会出头;若是无人反抗……”他一顿,说完,“下次未必不能成真。” 舜音诧异地看着他,车中太暗,只看到他侧脸的暗影。 “只是太急了,像是等不了了。”穆长洲沉吟说。 舜音霎时了然,盯着他暗影问:“总管府早有此意?” 穆长洲偏头,在黑暗中与她对视:“你以为河西胡风盛行,没有人为?你我婚事真是为了联结中原,而非为让中原暂时放心所做的遮掩?” 舜音眼珠动了动,全明白了,总管一直胡袍,总管夫人爱胡衣金饰、甚至让她取胡名,都是有意地在推行胡风。 上行下效,这条本是胡汉同属的河西之地,几乎已少见汉影。 越少汉衣汉音,就越少中原王朝影响。 在势力坐大之际,强迫穆长洲联姻中原,选一个落魄的她来,声称心向皇都,看似低头示好,实际却依旧壁垒森严。 今日之举只是贸然提前了,迟早都会来。 许久,她才低低出声:“自立是叛国……” 可这罪名,却将她指作了源头。 第七十六章 返回的路上就隐隐约约有往来人马动静, 持续至回到军司府,才远远甩去不闻,看似平静了下来。 舜音回到主屋, 钗饰尽除,描妆洗净, 披着外衫坐在榻上, 一遍一遍捋着眼下情形, 一边转着眼看向屋门。 军司府里也并不安宁,前院还亮着灯火,穆长洲回来后就入了前厅,直到现在仍未出来。 依稀能感觉出不断有人来了府上, 又陆续自后门离去,应该都是他的直系下属,不用猜也知道多是武官。 “夫人,”胜雨隔着门高声道,“请夫人早些安置, 时候不早了。” 是不早了, 早已入夜。舜音不想让她也觉出眼下情势不对,无事发生一般, “嗯”一声, 起身走去屏后。 外面似安静多了,不知府上那些人是不是都走了。 舜音在床上躺下,眼前又浮现出宴上情形,越想越觉不会仅此而已。 穆长洲分去总管府半壁军权后,刘氏对他既近不得也动不得, 唯有利用自己做为下手除去他的缺口。 如今寿宴上将他们拖下了水,确实成功了, 但此举罪名太大,牵连太广,若无法一击重创穆长洲和军司府,必将引起反噬,所以刘氏一定还有后手…… 心绪起起伏伏,不知多久,屋中陡然暗下,灯被拂灭了,紧跟着身后一沉,有人躺了下来。 舜音思虑停顿,还未动,身被手臂环住。 穆长洲手臂箍在她身上,提醒说:“你该睡了。” 舜音开口:“外面……” “睡吧。”他忽而打断,声微沉,带了些许疲倦,是刚才在厅中做了太多安排,直到现在才稍微停歇。 舜音只好闭了眼,却觉他手臂将她环紧了,几乎要扣着她完全陷入他胸膛里。 背后已抵住他心窝,甚至能觉出他强劲的心跳,她忍不住拨一下他手臂:“太紧了。” 穆长洲手臂松开了些,没说话。 舜音也不再说话,眼下境况已说不出什么,只感觉他周身沉然紧绷,呼吸缓重,仿佛在看护着她一般,重新闭了眼,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诸多头绪一停,疲乏顿时上涌,许久,身上手臂又紧,但人已迷迷糊糊睡去。 那条手臂似拨了她一下,她跟着他力道翻过身,朝向他,轻轻动了动,身上始终很沉,是他一直没有放手松开她…… 这一夜像是短得出奇,大约只两三个时辰,外面来了脚步声。 昌风不高不低地在屋外唤了声:“军司。” 舜音本就睡得不沉,立时睁开眼,一动,脸蹭过一片素白衣襟,抬头往上,看见穆长洲的下颌,发现自己仍被他揽着,身紧贴着他,如同窝在他怀里。 穆长洲也睁了眼,垂眼看她,似想说什么,薄唇刚启,又抿住,手在她腰上一撑,搂着她坐起身,才朝外回:“在外面等着。” 舜音随他坐起,感觉有事,立即披衣。 穆长洲先一步下了床,拿了架上外袍披上,系上领扣时已快步出门。 舜音迅速穿戴,一手拢起发丝,右耳努力听着外面动静,听出他又走了回来,应是昌风报完事走了,匆匆走出屏后:“有事?” 穆长洲直直走近,眼睛看着她:“不管何事,从现在起,你时刻跟在我身边。” 舜音一怔:“你不扮疏离了?” 穆长洲冷笑:“刀已指来颈边,怕是没这必要了。”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沉心定神,没半点犹豫,转身整衣准备。 天还未完全亮起,鱼肚白的天际拖着几抹灰淡微云。 一行人马到了东城门下,数十弓卫在后,两匹烈马在前,远离主道而至,近乎鸦雀无声。 张君奉清瘦的身形很快自城上下来,身上尚且穿着昨晚赴宴的官袍,像是直接宿在了城门处,近前抱拳:“军司。” 穆长洲当先跨马,身上苍乌袍衫双袖紧束,腰间齐配箭袋、横刀,一手持缰,一手握弓,问:“办好了?” “是,昨夜已落城门。”张君奉说完,朝他身边看一眼。 舜音身罩披风,戴着兜帽,坐在骝马上,就紧跟在旁。 她朝城下紧闭的城门看去一眼,毫不意外,昨夜不设宵禁,为防消息走露,自然要第一时间闭城。 城上守城官忽而匆匆跑来,向穆长洲见礼:“军司,四城皆闭,需要总管府手令方可,总管府未下令……” 穆长洲看去一眼:“我没说闭城,但接下来凉州只能进不能出。若是放入一个兵卒,提头来见。” 守城官听出语气不对,吓跪在地,再不敢多言。 张君奉皱眉挥退守城官,忽道:“军司,还有一事……”他又朝一旁舜音身上看。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低声说:“你可上城观望。” 舜音看他们似要说军务,正有此意,掀眼往城头上看,下了马背。 拾阶去了城上,西北风顿时迎面而来。 舜音迎风远望,城外看起来似乎如常,但多了许多巡视兵马;再看这城头,守军也多了许多,几乎翻倍;回望城内,主城中虽已有百姓声响,但比起往日,已能算是寂静了。 昨日喧嚣喜庆,一夜消弭无踪。 舜音细细察视了几遍,往城下看去,穆长洲人在马下,早与张君奉走至城下屋舍处。 张君奉似乎事已报完,停在那里,如等他命令,却扭头往后方瞥了一眼。 舜音顺着他视线看去,竟看见陆正念站在道边,一样穿着昨晚赴宴时的襦裙,如同彻夜未眠一般,发髻也有些乱,绞着手指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往城头上她这里看来。 穆长洲冲张君奉轻摆一下手,转身往城上走来。 舜音看着他到了城上,再往下看,却已不见陆正念身影了,不禁问:“怎么了?” 穆长洲说:“陆迢身体抱恙,让他在家中安养,这段时日就不必出来了。” 舜音想起昨晚陆迢说要出大事时的神情,似乎并无回避态度,还未细想,忽见穆长洲凝神望向了城北,顿时跟着望了过去。 城北是凉州政事中枢,官署在那里,总管府也在那里,此刻天阴云低,似一切都汇聚到了那里。 她又看一圈周围,声放轻:“你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了?”否则岂会城上增加守军,城外增派巡视。 穆长洲竟笑了一下:“不,这还不算最坏的打算。”他目光自北收回,手在她腰后一按,带她往下。 直至顺阶返回城下,将她送去马旁,他才压低声开口,近乎贴至她耳边:“凉州附近直属总管府的兵马随时都会调动,但总管府不会轻易动用,其他几州的动向才更应留意。” 舜音拧眉,城门虽已在他控制之内,但城内助力只怕微乎其微:“那些官员应该都不会现身了。” 穆长洲语气微冷:“经过昨夜,已是必然。”说完翻身上了马背。 舜音抓着缰绳,跟着踩镫上了马背,心中迅速过了一遍。 心尖意 第91节 经过那场寿宴,官员们无非三种,聪明的能看清此举是有意针对她,针对军司府,是总管府和军司府之间的事,不敢插手也插手不了;愚钝些的即便不明就里,只想明哲保身,也不会参与;最蠢笨的才会相信刘氏的话,认为是她连累了大家,将责任怪至她和穆长洲身上,却也不敢做什么,因为自己也身陷其中。 不管怎样,在这时候,都不可能还有凉州官员会明目张胆地追随他。 蓦然一阵迅疾马蹄声传来,似分外紧急。 舜音循声找着方向,手中缰绳忽被一带,穆长洲拉着她的马缰往身前扯了一下,让她转向了西面。 胡孛儿身罩锁甲,打马领着两三兵卒,自西面一条巷道中飞奔而来,一近前停住,连礼也顾不上见,喘着粗气急道:“军司,西边!” 穆长洲脸色忽沉,转头对舜音说:“跟紧我。” 话音未落,他已振缰策马,沿着胡孛儿来的那条巷道驰了出去。 舜音怔了怔,察觉不对,一夹马腹,紧跟上他。 穿过巷道,仍走了城中僻静道路,始终没有走城中主道,却在一路往西。 弓卫跟随在后,最后面是胡孛儿几人。 临近西城门下,胡孛儿自后方赶马往前,抢先去通传,高呼一声:“开城放行!” 城门缓缓启开,穆长洲一马当先驰出。 舜音紧跟在他左后侧,刚出去,听见身后城门又重重合上。 胡孛儿在前领路,拍马急切,口气却似不好,如有怒气,马蹄下尘烟随风扬起,沿路不息。 就快奔出城外三十里,直入山岭之间,纵马踏至一片陡石坡顶,停住了。 舜音勒马,看着远处滔天弥漫的尘烟,如幕障一般在天际绵延,尘烟后的马背上是看不清的人影,重重叠叠停顿在那里,天光里隐隐显露出兵戈寒光,当中一杆旗帜,上面是一个隐约的“甘”字。 她眼神凝住:“那是什么?” “你没看错。”穆长洲盯着那里,“甘州兵马。” 舜音瞬间想起昨晚寿宴之前,张君奉在他面前提到了甘州:“昨晚宴前你收到的消息是这个?” 穆长洲说:“总管府前几日派人悄悄入了甘州。” 昨晚赴宴时,张君奉送来了这探到的消息,他便吩咐安排胡孛儿带人马在此拦守,以防有变。 没想到,来得比他想得还快。 胡孛儿“呸”一声,似忍到了现在,猛然挥手:“堵住!我早知那小子不怀好意!被总管府一叫就来,他早有贼心!” 附近两山夹对,山侧涌出凉州兵马,横向拦道,张竖凉州大旗。 舜音看着那里,不可思议,总管府旗号已有,后招必至,但她没想到来的会是甘州兵马,不觉抓紧了缰绳,低低如同自语:“我以为他与你只是私仇,不至于这般。” 穆长洲声忽低:“会这般也并不意外。” 舜音下意识看他,竟觉他似早料到会有这天。 那处阵中,正有一匹快马拖拽尘烟而来,马上的是一个甘州兵卒,扬着小旗,飞奔来传讯。 胡孛儿险些拔刀,看了一眼坡前的穆长洲,按住了。 甘州兵卒一路奔至,隔着拦截的兵马,远远向坡上抱拳高喊:“甘州讨逆!师出有名!” 穆长洲冷眼扬声:“来讨何人?” 兵卒喊:“凉州行军司马穆长洲妄图拥兵自立,必来征讨!” “铿”一声,胡孛儿拔刀而出,张口怒骂:“杀了你这狗东西!” 甘州兵卒连忙扯马返回。 远处似又有人跨马当先出阵,遥遥望来。 舜音转头看去,离得太远,依稀可辨是令狐拓的身形,已披甲在身。 甘州兵卒返回时,他忽而扬了一下手,顷刻后方甘州阵中又竖起了一杆旗幡,一杆细窄竖立的黑底长幡,上面有字。 舜音手指揭去兜帽,紧紧盯住旗幡,曾在河廓之地见过的字眼又出现在眼里。 凛凛西北风吹去,幡上四个字竖列招展:讨灭穆贼…… 她胸口蓦然起伏:“他怎会轻易相信?” 就算令狐拓相信寿宴之事,可寿宴是昨晚的事,他已赶到此处,只可能是在之前就收到了消息,可之前并无事发生,他怎会轻易相信这种空口之言就挥兵前来? 穆长洲沉声低语:“那就要看总管府是如何让他相信的了。” 舜音一顿,忽觉他这句声音格外森冷,转头看他。 与当初看到这两个字不同,他眼盯着远处那面旗幡,在已然大亮的天光里,眉骨突出,至挺立的鼻梁,如被描出的一道,周身却似已浸入了晦暗,脸侧收紧,绷出一片铁青。 第七十七章 只一瞬的停顿, 穆长洲当场下令:“往后退,先行入营。” 舜音看着他脸,方才他脸上神情似一瞬间就褪去, 从未显露过一般。 胡孛儿脸色不好,眼瞅着那远处的甘州兵马, 似不忿, 直喘粗气, 奈何军令当前,只好收了手里的刀,打马回身去办。 穆长洲没再朝远处看一眼,扯马下坡:“走。” 舜音远远看了一眼那竖着的旗幡, 又扫过双方兵马对峙之态,抓紧着缰绳一扯,跟去坡下。 凉州四方城门外都有兵马营地,退后十几里便到了西城门外的军营驻地,昨夜胡孛儿带去拦守的兵马正是自此调出。 一阵快马直入军营大门, 穆长洲当先下马, 走入正中营帐。 舜音跟下马,走进去时, 胡孛儿已经领着营中的几个副将过来了, 她有心避让,戴好兜帽,站去一旁。 穆长洲迅速在她身上看了一眼,仿佛她在这里理所应当,毫不停顿地下令:“传令城中, 让张君奉着人固守四方城门,盯紧总管府, 稳住城中风声。”稍顿,接着道,“若有总管府中人出府探讯,就让他们探,最好让他们看见我退守之态,也好让他们‘放心’。” 最后几个字,语气甚至可说温和。 胡孛儿抱拳:“是。” 穆长洲脚下缓步走动:“甘州尚有我两处军马场,有数千凉州兵马把守,快马自北侧绕去传讯,调出一千,自甘州方向往此推进,不必出击迎战,只需等在后方断其退路。” 一名副将抱拳领命。 穆长洲站定:“事态不可扩大,当速战速决,两日,不,最迟明日,平息此事。” 舜音转头看了过去。 穆长洲目光已朝她看来,这话倒像是说给她听的。 胡孛儿惯来瞧令狐拓不上眼,正有气,立即道:“我领人直入阵中去擒住那小子!” 穆长洲扫他一眼。 胡孛儿顿时噤声,闭上嘴一抱拳,扭头往外,按令办事去了。 其余几人领了军令都已退去,穆长洲又朝外唤一声。 马上奔来一个兵卒,在营门前听令。 他开口:“先传斥候出营,所探消息,当面来报,再取软甲来。” 兵卒得令而去。 舜音会意,让她跟随,当面报,自然也会报给她听。 帐中不过安静了一会儿,兵卒便返回,回报斥候已出,送入一身细密软甲。 舜音以为是穆长洲自己要用,却见他走去帐门边,伸手将帐门紧紧拉上,回身拿了那身软甲,走到了自己面前,径自伸手抽开了她颈边披风系带。 “穿上。” 身上披风一解开就落了地,事出紧急,她顾不上多说,迅速解开腰间系带,脱去外衫。 穆长洲将软甲套上她中衣,手在她腰间重重收紧,系牢,忽而两手握着她腰扣向自己,低头贴近:“若早知凉州如此凶险,你还会不会自己回来?” 舜音抬头看他,目光一飘,反问:“若早知凉州如此凶险,你还会不会想要我回来?” 穆长洲眉峰微动,唇边极快地提了一下:“会,我什么都想要,最想要的,就是再大风险也不会放手。” 舜音耳边如轰然嗡响,心头被“最想要的”那四个字一撞,清晰快跳了两声。 穆长洲已拎着她外衫搭在她身上,眼盯着她,但紧跟着就看了眼帐门,似是听到了什么,快步走去门边,掀帘出去。 舜音顿时抬手整衣,重新穿戴好,又罩回披风,瞥一眼帐门,总觉他此刻似已如临大敌,竟会问起这个。 帐外有马嘶声,舜音收心,快步出去。 来了一名快马兵卒报信,刚刚退去。 穆长洲站在营门风口处,回头扬声:“传令,准备出营,回返阵前!” 舜音一怔,这么快? 自祁连山脉连绵而出的山岭错落横亘、利石陡峭,两山夹对处稍窄,横向拦截的凉州兵马仍固守在此,如一道屏障。 甘州兵马此时却已在推进,尘烟飞散,马蹄踏来,试探着迫近,似随时都会加速,一鼓作气而来冲破阻拦。 胡孛儿新率一支兵马至拦截处,坐在马上遥望前方,手在刀柄上摸来摸去,阴狠着脸骂咧了两句,扭头就见军司到了,连忙让路。 负责拦截的兵马也立即让出一条细道。 穆长洲一身轻便的苍裘细鳞直甲,打马往前,直去最前方,横马于前。 胡孛儿刚想请战,就见舜音紧跟在后打马而来,惊愕地瞪圆眼,随即看见穆长洲往后看来,目光就朝着她,便明白了,这是防范得太密,只能随时带在身边了。 穆长洲往后看了一眼,立刻看去前方:“你在阵后。” 舜音已至他身侧,一样盯着前方:“我可以去劝说他。” 在她印象里,令狐拓并非是非不明之人,不应如此。 穆长洲立即看来:“不必了。” 舜音看他:“为何?你想尽早平息此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选,何况你们只是私仇。” 穆长洲看向远处那面渐渐接近的旗幡:“只怕私仇已成公恨,你去太冒险。” 舜音愣了愣,想起他先前看见旗幡的反应:“莫非你知道他来此的缘由?” 穆长洲抬手,示意后方兵马布防准备,口中道:“不重要,他已来了。” 心尖意 第92节 舜音看向那愈发接近的兵马队伍,骑兵的马蹄声也越来越清晰了,拧眉说:“我只在阵前,会在你射程之内,若他不愿来谈,我便即刻返至你身后。” 穆长洲沉眉凝眼,不语。 舜音已看见远处阵中令狐拓身影,一咬牙,拍马而出。 手臂被一把抓住,一顿。她回头,穆长洲一手抓着她手臂,眼看着前方,唇抿得很紧。 但很快,他又松了手,启唇说:“不能出我射程。”说话时手已拎起长弓。 舜音才知他同意了,点点头,打马往前。 两方阵前忽而出来个女子身影,甘州兵马的推进似乎都拖滞了一瞬。 舜音算好距离,勒住马,遥遥看出去,特地揭去了兜帽。 前方阵中,令狐拓的身影果然打马而出,大概是认出了她,甚至挥退了左右兵卒,往此处而来。 双方之前远如天边般的距离终于缩短了一程,却又诡异地停顿,继续对峙。 中间却有两马接近,间隔约一丈,停顿相对。 令狐拓身罩银灰铁甲,没有见礼:“早知夫人英勇,今日更甚,只可惜又是替穆贼出面。”他眼神扫去她身后,甚至连名字都已不再叫了。 舜音声不觉淡了:“我只觉疑惑,令狐都督轻信谣言挥兵而至,是否甘为他人刀剑?掀起战火,是否要置河西百姓于困境?贸然前来,是否也根本不顾自身涉险?” 令狐拓自上而下看她一遍,脸色却阴沉许多:“可惜了,夫人不愧为封家之后,短短几句已有退兵之效,只是可惜偏要站在穆贼那边。我知封氏与穆氏有些旧交,但夫人怕是并不了解自己的枕边人是何面目,还是不要受他蒙骗为好。” 舜音看着他口型,竟觉他似在反劝自己,下意识往后瞥一眼,知道穆长洲此刻就看着这里,脸上渐冷:“令狐都督又凭何认定从总管府处得知的,就是他的真面目?” 令狐拓冷哼:“凭我是河西旧部,武威郡公一手提拔的旧将,就足够了。” 舜音身一顿,心中诧异一闪而过。 令狐拓已扯马往回,一拍马,疾驰而去,抬起一臂用力挥下。 顷刻,前方甘州兵马加速而来。 后方一阵快马奔至,两侧涌来凉州兵马,将舜音拦护在后,往前迎上。 劝说不成,交锋已至。舜音紧眉,立即扯马往后,耳边纷杂声四起,都是层层挡来的兵马。 直至退回拦截线后,身前黑亮高马纵出,穆长洲已挡去线外,手中长弓紧握,一手捏箭,冷声下令:“攻其侧翼,拆其阵型。” 胡孛儿等到此刻,终于等到机会,立即带头冲去。 舜音眼看着凉州兵马冲去,划开了甘州兵马的右侧翼,马嘶人呼,兵戈击撞,大有要一举挫其锋锐之意。 甘州阵中却旗帜一挥,兵马收敛,往左而去。令狐拓在前,银灰铁甲的身影驰马一闪,领头后撤,退往一侧山岭。 两方刚缠上不过片刻,却又戛然而止。 “军司!”胡孛儿打马赶回,气得直喘,“这小子什么意思?忽然压近,又忽然退了!” 穆长洲冷声说:“先一击试探,再有意拖延。”他掀眼看了看渐沉的天,又凝神听了听风声,“拖延越久,才会声势越大,这讨逆的旗号才能传出去,最好吸引其他几州也加入。否则以他一州之力,还扳不倒我。” 胡孛儿恼火,阴狠道:“就别让我逮到他!” 穆长洲忽而转头朝舜音看来,沉定着脸,握着弓的手似到此时才松了些,转头又纵马往前去下令。 舜音坐在马上,耳边仍是未歇的马嘶声和风声,看着他远去,面前是来请她后退的兵卒,只能往后再退,去往岭后。 兵马重新分布,一列一列沿山岭布防,现在成了凉州兵马迫近之势。 天始终阴沉,风一直不息,光一丝一丝黯淡下去,直至周遭山岭成了影影绰绰连绵起伏的墨影。 舜音坐在背风坡后,附近只有一名兵卒举着的火把照出些许光亮,刚咽下一块骆驼肉干的军粮,眼前轻手轻脚走过几人。 她一看就知是斥候,转过头。 侧面来了脚步声,穆长洲安排到此时,终于大步返回,身影披着暗下的天色,被勾勒地愈显挺拔。 直到她身前,他停住,低声说:“立刻报,只说要处。” 斥候近前一人,飞快说了几句。 穆长洲摆手遣退他们,转头下令:“即刻准备突袭。” 舜音跟着起身,已经听见刚才斥候的话,毫不意外。 斥候报令狐拓退去的山岭间有喂食草料痕迹。他自甘州而来,粮草补给远不比凉州,要拖延造势,只会节省粮草,如今提前喂马,必是要夜袭了。 穆长洲要速战速决,自然要抢先突袭。 胡孛儿自另一头拔地而起,带头奔忙,刻意压低了动静:“那小子定也会派出斥候,快快,小声点!” 穆长洲走出去,一手牵了那匹骝马过来,一手拉过舜音,低声说:“此地地形你熟悉,往右侧尖石坡处等我。” 舜音问:“你呢?” 穆长洲说:“他兵马近万,我自然要先切断他首尾,引他出来。” 舜音明白了:“你要活捉他?” 他冷笑:“我真想杀他,他早不知死多少次。” 舜音顿了顿,想起令狐拓的话:“他真的是河西旧部,郡公一手提拔的旧将?” 穆长洲似静默一瞬,说:“是。” 舜音想问那他们又何至于此,手中却已被他塞入缰绳。 他手掌撑住她后腰,已要送她上马:“现在就走。”其余半个字没说。 舜音一把抓住缰绳,踩镫上马,望过去时,他已走开,迅速下了几句命令,又去一旁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弓卫立即上马过来,环护在后,又多了数十兵卒在后。 穆长洲转头看来,对她说:“最多一两个时辰。” 舜音定定心,转身策马,领着人往右侧而去。 很快就听见隐约声响,他应该也立即行动了。 右侧尖石坡并不远,舜音记性太好,地形熟悉,昏暗中依然走得顺利,约两刻便到了地方。 自马上下来,她环视过四周,示意弓卫兵卒分开藏匿守卫,自己步行攀去坡上,观望远处情形。 令狐拓退去的那片山岭隔了很远,偶尔有些微火光闪过,分不清是哪一方,也听不见声响。 渐渐的,火光多了,速度却快了许多,陡然横向散出一般,横插入岭谷之间。 舜音眯眼细看,始终难以看全,但猜测应是穆长洲的兵马,他在刻意打散令狐拓的阵型队伍。 火光沉浮,离得太远,甚至感觉不出是在交战。 她看了许久,努力判断着情形。 令狐拓既然为河西旧部,武威郡公一手提拔上来的,那岂不是早被穆长洲摸透了,作战习惯只怕也早在他预料之中。穆长洲却以文转武,过往这些年就不知道令狐拓了解他多少了,何况他又惯来狡猾…… 思绪一停,舜音忽感不对,令狐拓先前一击已经察觉穆长洲想速战速决的心思,既然此时遭遇穆长洲突袭,一定会为拖延继续回避,哪里能轻易就被引出来,除非…… 她想着那“讨灭穆贼”的旗幡,除非他想亲手杀了穆长洲。 火光似亮了许多,舜音举目望去,是火光近了许多,有一行火光在接近。 天上无星无月,夜色却更浓暗了一层,伴随着渐渐清晰的马蹄声,一行人马飞快顺着山谷驰来。 舜音往旁侧身躲了躲,紧跟着看见了穆长洲纵马而来的身影,领着两三举火兵马,立时心口一松,站直,又看见他身后紧随而来的身影。 是令狐拓,他带人尾随在后,竟真被引了出来。 然而就快追上,令狐拓又陡然折返,直退往了一旁岔谷中。 穆长洲勒马坡下,朝上方看来一眼,似看到了舜音,又转头看向岔谷。 舜音抬眼看去,隔着一道沟谷,对面火光一闪,令狐拓自对面坡上现了身,声音不高不低随风送来:“我来讨反贼,天经地义。” 穆长洲坐在马上,掀眼望去:“空口无凭,也配称义?” 令狐拓火光映照下的双眼阴冷:“别人或许让人难信,你却不同,造成河西与中原今日局面的,不就是你穆长洲?是你让河西一步一步成了今日与中原的隔绝模样,官员难入,信件难通,一旦大权在握,你会不反?” 舜音倏然转头看向坡下。 穆长洲肩背挺直,一动不动:“总管府凭这个就说动你了?” 令狐拓一手自怀间取出什么,高高举起:“凭武威郡公府如何?” 舜音忽见穆长洲身影一动不动,持弓的手却似骤然握紧。 飘摇晦暗的火光中,令狐拓手一扬,那东西立即展开,一块绢布,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他脸上已满是恨意:“你一定不会忘了这是什么,你的罪状!” 舜音心中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神凝去,紧紧盯着他的口型。 夜风送来令狐拓的声音,竟分外清晰:“称你为穆贼,简直玷污了穆字!”他近乎一字一顿道,“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一无耻之徒,苟活贪权,人人得而诛之!却原来根本不止,你还是个杀父弑兄的禽兽!这么多年,郡公府无人提起,你这屠亲罪囚也能摇身一变手握大权了!” 舜音愣在当场,忘了言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目光转去坡下的穆长洲身上。 右耳里,似还能听见令狐拓愤恨的声音:“无父无君之徒,以为我是为总管府讨逆?我是要为郡公府除了你!” 穆长洲手紧握着弓,半身沉入暗夜,看不见神情,连人带马都似入了定。 夜风似陡然变急,呼啸吹过,几乎要掀灭对面火把。 远处正有兵马赶来,由远及近传来了胡孛儿的声音。 穆长洲沉凝不动的身影霍然抬手。 兵马赶至,列于两侧。 令狐拓手中绢布一收,转身便退。 附近藏匿的弓卫与兵卒也顷刻现身,围至坡下。 穆长洲没有回头,眼盯着对面坡上,出声冷寒如刮过的夜风:“护好夫人,其余人随我按计划行事,拿下他。” 舜音看着他,不觉跟着往下走了几步,他已率兵马纵入长夜,直驱而去。 第七十八章 夜色浓黑, 伸手不见五指,几簇火光随着蹄声远去,完全消失在眼里。 只有风声依旧不息。 心尖意 第93节 舜音立在尖石坡上, 心绪一点点回拢,直到此刻才算理清令狐拓的话。 他来此不是听信了总管府的空言, 是因为那份罪状, 那才是总管府让他动兵的原因。 举着讨逆旗号, 有意拖延造势,都是为了拉拢其他州加入,好一举铲除势大的穆长洲,但他不是为了总管府, 而是为了给郡公府报仇。 难怪他会被吸引出来,因为报仇让他存了手刃穆长洲的心,见有机会才不惜冒险追出。 只是快接近时又及时察觉,终是退去了对面岔谷。 但穆长洲怎会……杀父弑兄? 舜音在心里重复一遍那四个字,还是难以相信。 “夫人可要回营等候?”一名弓卫在坡下问。 舜音被拉回神, 静下心迅速想了想, 快步往坡下走:“不,不回。即刻分出几人, 去盯着被打乱的甘州兵马。” 下了坡, 她抓缰上马,严肃说:“之前在附近听到的任何话,都要当做没听见。” 众人立即垂首称是。 山谷里奔过几匹快马,火焰飘摇的火把上,最后一点火油就快耗尽, 光亮微弱,几人只能趟入黑暗前行。 令狐拓策马带头在前, 片刻未停。 后方甘州兵卒紧随着问:“都督,是否要向肃州求援?总管府说过可以请肃州都督刘乾泰相助!” 令狐拓随马奔至急喘,不悦回:“不用。”引刘乾泰来,成功是刘乾泰的,败了兵马也会被刘乾泰接收,总管府又岂是善茬。 他扫视左右,并未慌乱,很快下令:“按序整部,出发前早已定好,赶往西线会合。” 兵卒赶忙抢先飞奔出去,往来时方向去传讯。 令狐拓也调转方向,赶往西面,一边往后查看动静,山岭连绵起伏,一片片墨影幽深,什么也看不见,似乎穆长洲也没追上来。 他却有种古怪感,总觉得穆长洲对他如今的出现并不意外,就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一阵轻微马嘶声,将近半个时辰,赶去传讯的兵卒匆匆奔回,带回了消息:“都督,兵马开始重整,请往西速退!” 令狐拓当即抽马快行,在狭窄的山谷里穿行而去。 果然往西不远,火把明亮,已有一支兵马前来接应,约莫百人。 这是他出发前就定好的应对,穆长洲心思深沉,他不得不防。 人马一会合,立时合拢成列,继续往西线而退…… 远处绰绰山岭之间,之前凉州兵马突袭打乱甘州兵马的地方,此时兵马游走,仍然未绝。 原本人声混杂、马蹄纷乱,渐渐却开始回归有序,马蹄声同时往一个方向而去。 一名凉州兵卒打马飞奔往尖石坡下,向舜音报:“甘州兵马在往西面退了。” 舜音便知令狐拓敢追出是有后路准备,被打散的兵马竟还能迅速重整,看了眼穆长洲追出去的方向,恐怕他也早有应对了,才会说按计划行事。 她紧紧抓着缰绳,心里极快地回想了一下周围地形,转头看向北侧,一夹马腹,往那里而去…… 山道蜿蜒曲折,快马奔出几里之后渐近西线,却似走了几十里之遥。 忽闻一阵马蹄声,令狐拓立即停下,已是气喘吁吁。 后方兵马跟着停下,抽刀防备。 西线方向来了一匹快马,马上兵卒谨慎唤:“都督。” 是自己人,但令狐拓却觉方才马蹄声并非来自于他,喘气问:“何事?” 兵卒慌道:“西线恐不能退,甘州方向有兵马行迹,正往凉州方向推来!” 令狐拓立即明白,定是从穆长洲夺取的两处军马场里调来的凉州守军,打算断了他的退路。 身边兵马尚未来得及慌张,四下却先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令狐拓警觉道:“先按原定路线撤!” 西侧山岭间奔来一队兵马,蹄声急切,看似是来自他们自己的退路方向,却忽然朝他们直冲而来。 跟随的百人兵马顿时被拖住,才发现来的是凉州兵马。 霎时间兵戈碰撞,火把落地,又被急乱马蹄踏熄。 令狐拓拔刀,扫视左右,不忘指挥:“前围合拢,依序而退!” 后方先退,他回身打马继续往西,带头冲出凉州兵马围堵。 约三四十人跟随他冲出,踏上了一片细窄不平的谷底,周围已经没有一丝火把光亮,只能完全在黑暗中前行。 陡然两侧山岭蜿蜒出一条火光,一支支火把的焰光渐次亮起。 后方斜侧处急急一阵马蹄声追来,胡孛儿的大嗓门已近在咫尺:“总算让老子追上了!” 令狐拓只往后扫了一眼就飞快往前,才知先前听见的那阵马蹄声是来自他们,又扫视两侧,举火而出的皆是之前突袭过他兵马的凉州兵马。 侧面光亮更盛,凉州兵马追来,火把陡增,似要照亮这附近一切。 一匹黑亮高马霍然自后纵来,迅疾如电,直上右侧丈高斜坡,猛一勒停,几乎斜立在上,马上的人持弓在手,瞬间拉满。 令狐拓掠去一眼,只看到那道稳坐马上冷然挺拔的身影,赫然一惊,连忙扯马回避。 一箭破空而至,身后兵卒的马痛嘶抬蹄,撞向两边,前奔队形骤散。 令狐拓险险避让开,瞬间做出决断,扯马转向,带头往北。 被打散的大部虽已在西线重整但难以会合,东向有凉州拦截守军,后方已被追上,只能往北。 穆长洲收弓,纵马跃下斜坡,立即奔去。 胡孛儿跟上,追到此刻,喘气不止,怒哼道:“这小子果然难擒,还好军司早有后手!” 穆长洲一言不发,一振缰绳,奔去最前…… 夜色浓重昏暗到了极致,大风却停了,正当夜尽未明时。 令狐拓的马嘶渐重,露了疲态,错落的山岭却似永无尽头。 还跟随着的甘州兵马时刻在后关注着动静,警觉非常。 远远一列兵马赶来,看方向是自南绕来。 后面一名甘州兵马打马过去察看,马上又逃窜般返回:“都督,又是凉州兵马!” 令狐拓重重拍马:“继续往北。” 夜战不可久耗。他被穆长洲引出后又折返,本有反引他追击之意,要将其吸引到西线重整的大部处。 但穆长洲早做好了吸引不成的准备,如今不断以接应架势派来凉州兵马侵扰拖乱他,夜间敌我难明,是要在这山岭间用疑兵之计耗光他精力了。 往前已至北侧,可出这片山岭。 令狐拓没让兵卒开道,自己身先士卒冲过去趟险。 前方涌出一队骑马兵卒,举着三两火把,照出的模样个个穿着甘州骑兵戎服。 后方跟着的兵卒刚要欣喜,令狐拓却匆忙停了马。 这也不是接应他们的,依然是凉州安排的疑兵,大概是突袭时抢来了他们几件衣着,只前面几人穿了伪装,后面的仍都是凉州兵马戎服,此时已齐齐持槊对着他们一行,拦住了去路。 令狐拓眯眼,往他们后方一侧山石树影后看,那里停着一行兵卒和弓卫,层层叠叠护卫着后方马上身罩披风的女人身影。 “夫人竟赶到了此处,看来是一定会帮穆贼到底了,要在这里替他拖住我。” 舜音坐在马上未动,揭去兜帽,隔了层层叠叠的人马,借着火光,也只能勉强看清他神情:“这里是凉州地界,地形他很清楚,兵马也远胜于你,往北是唯一还能让你成功退离的地方,他早已做了安排。希望都督能尽早卸兵认降,平息此事。” “认降?”令狐拓重复一遍,凉飕飕地道,“只有穆长洲才做得出这种事。” 舜音愣了愣,又定神:“都督既为河西旧部,郡公一手提拔的旧将,本不该与他走至这般地步。” 令狐拓道:“不止,夫人应有耳闻,我令狐氏原为河西豪族,与穆氏代代交好,郡公夫人就出自我令狐一族。年少时他确实还可算是个君子人物,然而这些年……”他冷笑出声,握紧刀,双眼扫向前方拦路的兵马,“夫人为他如此,实在不值,我只有冒犯了。” 舜音蹙眉:“那我的拖延也只能到此了。” 她一扯缰绳,往后退,前方兵戈指去的兵卒立即涌上。 令狐拓反应极快,往后看去,果然火光涌来,兵马纷至。 穆长洲一马当先,身上的细鳞甲反射出幽幽火光,弓挽在臂上,另一手抽出了刀,目光却先往坡上的舜音扫来,沉了眉眼:“都往后!” 弓卫和兵卒立即护卫舜音继续往后,直退去浓浓夜色深处。 令狐拓一刀格开兵卒刺来的马槊,退往一侧山石后,口中冷嘲:“看到你夫人在此惊慌了?你这些年凭着肮脏手段坐到这军司之位,在河西铲除异己,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如今最大恶行败露,更要如当初在会宴时一般捂住她耳了!” 穆长洲勒住马,冷眼看着他,平静下令:“两面侧攻。” 胡孛儿瞪着圆眼,又惊又怒地看看前面的令狐拓,又看看他,不敢多言,立即领人往左右冲去,缠住令狐拓剩余人马。 令狐拓挥退左右兵卒,迅速低语几句,示意他们不必再跟随,可随战随退,忽而重重夹了马腹,冲向对面山坡,就对着舜音的方向。 穆长洲立即纵马追去。 舜音只一瞬的惊愕,便沉着往后,身前都是弓卫和兵卒,令狐拓根本近不得身。 他却也没打算近身,只是一记虚招,马蹄刚奔近那片夜色,又立即扯马调头,刀已挥出。 穆长洲擅长箭术,不常用刀,他是有意突然迫近回攻。 铿然刀击声响,穆长洲却已一刀迎上,格着他刀刃直欺而近,几乎要刮出一道火花。 令狐拓虎口震得发麻,阴沉着脸道:“想不到你这连养育之恩都不顾的禽兽,还会顾及自己的夫人。” 穆长洲手一转,刀口对着他:“与你无关。” 令狐拓猛然翻转手腕,身下的马一退,带着他退离了刀锋,又退回了那山石处,一手自怀间取出那块绢布,扬声怒道:“我只是见不得她一再受你蒙骗!这上面‘亲提养父兄弟头颅而出’,字字俱在,难道你还能否认?!” 舜音凝神看着那里,浑身如有一瞬的凝滞。 他那句杀父弑兄的意思,是在指责郡公与其亲生三子皆是被穆长洲所杀…… 火光已灭去许多,是胡孛儿带人缠着甘州兵马退去了后方,近处的凉州兵卒围住左右,随时都要冲上,却不敢贸然往前。 她转过头,看见穆长洲一手握紧刀,动着唇,低声下了命令:“抓活的。” 声未落,马已疾冲而去。 瞬间凉州兵马都追随围去。 远处西线方向能隐约听见兵马零散而来的奔走声,大概是对面副将派出四处打探的甘州兵马,重整后的大部也许还在随时等候命令。 心尖意 第94节 又不停有一列列兵马在附近奔走,火光闪过,飘摇着凉州大旗,是几名副将带着凉州兵马在防卫,要隔开他们大部,将这一处牢牢圈围。 舜音狠狠掐住手心,强迫自己敛神:“继续去盯着,防着甘州兵马接近,其余人都随我后退。”稍一停,又说,“仍要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众人低声称是,两名兵卒快马而去。 她扯马退往后方,都快到后方岭坡之上,才遥遥望向穆长洲奔去的地方。 浓夜消弭,天边泛出沥过水般的微青。 树影里,令狐拓打马穿过,瞥见前方也围来了兵马,乍然回身,忽然直奔后方而来,眼前却闪过了刀光。 穆长洲已策马而至,刀锋迫来,擦着他铁甲而过,一停回身:“怎么,你不逃了?” 令狐拓盔帽已落,发髻微乱,眼神愈发阴冷:“是我小看你了,到底不是当初的文弱书生了。”他丢了手中刀,自腰间又抽出一把刀,“我来时就没想过能活,总管府与你都是一丘之貉,他们的命令我无法违背,但总可以杀了你,再下去向我令狐家和穆家交代。” 话音未落,人已冲来,刀势陡然凌厉。回身冲来就是要引他接近罢了。 兵马已经围来,穆长洲一刀挥至他面门,瞥见他刺来的刀,眼神一凛。 “这是郡公赠刀,杀你正合适,你也配活着?”令狐拓怒声未止,一刀刺来,做好了被躲开的准备,甚至连回手都备好。 蓦然刀尖一沉,刺入细鳞甲缝,直入对面肩窝。 穆长洲竟没躲,只双眼幽冷地盯着他。 令狐拓愣了一下,骤然胸前一冷,已被他挥过的刀锋生生割开了铁甲片,带出一道血口。 人顿时自马上摔落,脸侧“唰”一声没入一刀,直插入地快半截,刀刃几乎就贴着他脸,令狐拓脸上晦暗,喘息不止。 穆长洲一手握着刺在他脸侧的刀,一手自肩窝拔出刀尖,扔在地上,沾了血的手指自他怀间抽走了那快被劈成两半的绢布,冷冷笑了声:“我配不配活,不是你说了算的。” 兵卒们悉数围来,马槊指去,将人制住。 天色又亮一层,四处的动静始终没有停息过。 舜音几乎忘了在外面等了多久,终于看见胡孛儿急匆匆打马而过,自制服的那些甘州兵卒处奔向前方。 她眼神看去,兵马陆续而出,似乎什么动静都没有。 直到兵马后方,那匹黑亮高马缓缓而来。 穆长洲坐在马上,弓挂在马背,刀入了腰间鞘中,甩去手上鲜血,隔着层层兵马,眼神看向她,眉目深沉,似藏了天光的青影。 许久,他唇动了动,才说:“可以回去了。” 第七十九章 日出厚云, 天光透亮之际,张君奉自城内接到阵前传回的命令,领着一行兵卒, 快马赶至西城门外的军营,后方还特地牵引了一架马车。 刚至军营大门外, 便见一列凉州兵马队伍押着一人往正中营帐而去, 顿时止步, 示意左右在外面等候,眼睛看着那人,皱了皱眉。 那人一身银灰铁甲,已经形容狼狈, 是令狐拓。 营帐内,舜音不过刚刚回来,坐在里侧一角,抬手解下身上披风,这一日一夜的奔走惊险似到此刻才终于结束, 她心底思绪却还在奔涌不息。 门外来了人影, 舜音抬头看去,一眼看见那走至门口的高拔身影。 穆长洲身上细鳞直甲未褪, 袍边染尘, 腰间佩刀和箭袋都还没卸,刚到门口却又止了步,转过身,背朝帐门,就站在了帘门处。 舜音自他身侧的缝隙看出去, 看见五六兵卒押着人过来,就对着门边。 令狐拓被绑缚着双手, 发髻散乱,胸前银灰铁甲裂了一道豁口,洇出血迹,整个人仍挺直站着,却脸色灰败。 自舜音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他欲掀未掀的眼,就冲着穆长洲。 兵卒想按他下跪,他却纹丝不动,喘着气,嘶声低讽:“想必你此时已经后悔当初给我甘州都督之位了。” 穆长洲解了箭袋抛给左右,又除下刀递去,沉着声,如在随口说一件小事:“不给你这位置,现在来的又怎会是你?别人越是深知你我有仇,越会在这时候想起用你,你不过就是我的一枚棋子。” 令狐拓脸色慢慢变了,他没想错,果然穆长洲对他的到来不意外,早就预料好了会有这一天。 穆长洲收手站定:“你若不服,也可等着机会再来杀我一次。”说完摆了一下手。 张君奉正等候在营门附近,见状领着人过来,皱着眉又看一眼令狐拓,低声吩咐左右:“带走。” 令狐拓脸上一阵青白,忽朝帐内扫来一眼,瞥向穆长洲:“希望你夫人将来没有后悔那日。” 舜音一直坐着没动,闻言微微一僵,眼神直直地盯着那里。 穆长洲声音陡然一冷:“滚。” 令狐拓立即被拖走远去。 穆长洲站在门边,往帐内稍稍偏了一下,像是看了一眼,又没说什么,忽然往外走出两步。 舜音抿着唇,手指无意识般抓了下衣摆,心头思绪堆压了一夜,耳里几乎一整晚都在飘荡着令狐拓的话,此时又多了几句。 张君奉走至帐门外,先往帐内看了一眼,又转头朝被拖走的令狐拓身上看去一眼,才回过头问:“军司,是否要我即刻去见他。” 穆长洲走出两步,停在他面前,低声说:“还不是时候。” 张君奉会意,一抱拳,转身走了。 到营门边,刚好撞上下马回营的胡孛儿。 眼瞅着令狐拓被拖出去,投入了那辆张君奉引来的马车,胡孛儿眼还瞪着,怒气哄哄地道:“早说了该除了这小子!” 张君奉在他面前停住,小声道:“你什么都不懂,这是军司的安排,你少管。” 胡孛儿愣住,眼瞅着他领人上马,押上那辆马车直往城内方向去了,气恼地挠一下下巴,只好又赶紧转头往里去见军司。 穆长洲正在帐前等着:“都稳住了?” 胡孛儿脸上一下得意许多:“是,姓令狐的都被擒了,他们哪里还能如何,都认降了!” 穆长洲说:“按原定计划善后,着甘州副都督暂时代理甘州军务,以免被其他人借机抢先介入。叫后方军马场守军返回,盯着他们全都退回甘州。” 胡孛儿咕哝道:“那小子早已安排好了,我们去招降时,他的副将都已认他们副都督驱使,眼下已准备退回甘州了!” 穆长洲冷冷说:“那说明他不傻。” 令狐拓早安排好了后路,没有随便留给总管府和肃州介入甘州军务的机会。 胡孛儿不屑地“呸”了一声,不满嘀咕:“军司又何必留着他……” 穆长洲撇去一眼。 胡孛儿只好不说了,想起张君奉说让自己别管,麻溜抱拳:“我这便去传讯。” 穆长洲转身回帐。 帐门外的三两言语没了,似乎人都走了,营帐里却分外安静。 舜音坐着许久没动,终于看见外面那道身影走了进来。 穆长洲入了帐中,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脸色沉定,一如当时在山中叫她回来时,似有话说,却又更像是无从说起。 舜音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真是步步周密,难怪你不惊讶他会来,想来过去你一直对他的敌视不做理会,就是要故意助长他的气焰,好让总管府认为他是把可以用来对付你的利刃,才会每次都是首先想到用他来对付你。” 只不过这次,总管府用了最为阴狠致命的怂恿方式。 穆长洲唇角紧抿,又启开:“如今看来,也不够完全周密。” 至少他没想到真到这日,会多出她在身边。 舜音站起身,走到他身前,手指松开了一直紧抓的衣摆,终于问:“这就是你犯过的事?那个不堪的传闻?” 穆长洲眼珠轻动一下,点头,似从齿间挤出了个字:“是。” 帐中倏然安静,舜音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呼一吸,都仿佛在慢慢收紧变急,喉间似被什么堵了一瞬,竟没找到话。 心底翻出了当初封无疾自那秦州老兵处听来的话:穆家二郎犯了事被带走了,功名没了…… 穆长洲低头看她:“你信么?” 舜音一怔,沉凝住的思绪里似寻出了一点头绪,当初他在封家时,明明说他自幼抚养在穆家,武威郡公对他视同亲生,与亲子同论排行,才有了“穆二哥”这个称谓,又怎会得出这个罪行? 身前罩着他高大的身影,她定了定神,一下掀眼迎上他目光,没回答,却忽然说:“我只问一次,武威郡公府是怎么没的?” 穆长洲眉宇间沉沉一片郁色:“当初凉州生乱,毁于战火。” 她喉间动一下,声轻下去,又问:“那郡公与其亲生三子又是如何没的?” 眼正对着他喉结,他喉头一滚,声沉而涩:“战死。” 舜音盯着他的双眼,从他眼里看不到一丝异样,那双黑漆漆的眼珠一动不动,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深渊泥沼里拖拽出来,却又短得干脆,回答得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那你为何从来不提?” 穆长洲盯着她,一夜未眠,眼下带了青灰,没有倦色,只脸色微白,在山岭间追击涉险都没有过这样的神情,此时却如浑身僵紧,忽而一手抬起,自左肩那片细鳞甲的甲片缝下抽出一团沾染了血迹的绢布:“自然是因为这个。无人提及过去,才能无人知晓此事,我才能从头再来,握有权势。” 是那块罪状,此时早已被血染得不成模样。舜音动一下唇,说:“所以定罪是真的。” 穆长洲声已低在她耳边:“有这个在,我方才所言,你还信么?” 明明他声音不高,舜音却觉心头如被撞过,似被揪住,又放下,过去这一个日夜听见的所有话都一字不差地印在脑中,清清楚楚。她又抓到衣摆,紧了又紧,还是摇头,封家也被说有罪,她早已深受其害,不能武断:“我未曾亲历,不会妄加论断,这种恶逆之罪,更不会轻易相信。” 穆长洲拿绢布的手垂去身侧,身形似一瞬松了松,脚步却没动,眼始终盯着她。 舜音又抬头:“但我有更在意的……” 手背上忽而一温,她低头,才看见是落上了一滴血珠,顺着往上看,看到他细鳞甲边沿凝着的血痕,再往上,一直看到他左肩的肩窝,才发现那里似有汩汩涌出的血迹,只是里面袍衫苍乌被鳞甲挡着,根本难以察觉。 话被打断了,她顿住:“你受伤了?” 穆长洲抬起一手,去解外甲,那身细鳞甲并不重,被他一手解开,除去,另一条手臂始终没动,肩窝处湿润褐红,袍衫颜色已深了大半,几乎也湿了大半,却不是汗水,血水在沿着衣袖往下滴。 舜音愣了愣,才明白为何他会将那绢布塞在肩下甲片缝隙中,是为了止血,立即转身走去帐外:“来人!” 胡孛儿刚好传讯完走回,听闻动静,匆匆赶到帐门边一看,眼一瞪,连忙大嗓门地挥舞手臂叫人:“快快,叫军医来!” 顷刻便有兵卒跑动奔忙,几乎眨眼功夫,便有两名兵卒被打发过来,送入了热水。 甚至有兵卒抬入了一只刚生起的火盆。 舜音走回帐内,看见穆长洲已被请着坐去案后,胡孛儿在一旁走来走去地抢着忙活,嚷嚷不断,吵得她心烦,想要走近,又反被往来的兵卒阻了脚步。 直到军医被飞快引入,去他跟前察视伤处,四下才安静了一些。 几乎忘了之前在说什么,舜音站在门帘边,隔着面前不断走动忙碌的人影看着他,眼前兵卒端着沾染了血水的铜盆出去,他在案边抬起头,手中丢了什么出来,扔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她眼神看去,是那块被他一直拿着的绢布罪状,裹着斑斑血迹,舔出火舌,就这样烧去了。 心尖意 第95节 穆长洲袍衫衣襟敞开,沾染了血迹的中衣却未褪,只袒露左臂左肩,隐约露出胸口处一两条扭曲疤痕,任由军医包裹着伤口,隔着几人看向她,唇动了动。 舜音看着他的口型,他眼里似没有别人,也不关心别的,紧盯着她,只说了两个字:信我。 第八十章 穆长洲以前也对她说过这两个字。 当初去河廓二州打探他们调兵集结的营地, 他揽着她躲入水中时,也是这么说的,让她信他。 舜音什么都记得清楚, 自然也清楚过去都与他经历了什么,才一路惊险地走到了今日。 只是从不知道, 他这一路过来, 身上还背负着这样的罪名…… 军医还在忙着, 大概是伤口有些深,手上裹着白布条一直没停,忽而道:“请夫人暂且回避,军司之前奔走不停, 流血太多,此时需静养休息。” 胡孛儿扭头看来,像是才发现她还在帐中站着,皱眉道:“就是,夫人回避吧, 这儿有我呢!”他忍不住琢磨, 就这么看着也不害怕血么? 舜音隔着几人看着那里,穆长洲脸仍冲着她, 点了下头, 敛了深深眉目,侧脸和下颌都覆了一层帐内的灰影。 她站了一瞬,跟着点头:“好,让军司好好休息。”说完转头走了出去。 才几步路,便有兵卒跟来, 说要请她去附近空帐内休整。 舜音一听就知是穆长洲的吩咐,仍是点头, 眼下什么都先放一边,听他安排。 整整大半天,营帐里都很忙碌,之前为切断令狐拓的大部,往山中增援了许多兵马,如今都在按序回营;营中又不断派出往各处巡视的兵马,一阵阵连续出营。 动静太杂,听在舜音耳中就只是混乱。 过午时,她在收拾出来的一间小帐里已用饭梳洗过,听见了熟悉的大嗓门,走去帐门边,远远看见胡孛儿从正中营帐里走出,朝里面大声说着:“军司快好生睡会儿!” 知道他已没事了,她才拉上门帘,和衣躺去行军榻上。 闭上眼却思绪纷杂,即便外面动静嘈杂,也遮盖不住心底烦闷。 似有脚步声在外面,缓沉的几声走动,舜音睁开眼,下意识觉得是穆长洲,往帐门边看,却没见有人,思绪断了断,重新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是被一阵马嘶声吵醒的。 舜音醒来才意识到睡着过,坐起身,见帐外天还亮着,走去打开帐门,发现营中来了一行人,直朝正中营帐去了,着侍从装束,是总管府的侍从。 “夫人。”忽来女子声音。 舜音转头,看见胜雨捧着一身干净衣物过来,诧异问:“你何时到的?”刚醒,声还有些哑。 胜雨道:“昨晚收到命令,今早就来了,夫人奔波太累,睡了就快一个日夜,此时才醒。” 舜音看一眼天色,还以为自己只睡了片刻就醒了,原来已是第二日,难怪总管府的人都到了。 她往正中营帐望去:“我先过去看看。” 营帐前站着张君奉,他近日负责固守城门,总管府的侍从要来,自然会经过他这道。 一行五六侍从全站在帐门边,朝内躬着身,为首的道:“总管夫人想知道令狐都督如今何在,总管寿辰未过,甘州兵马挥来,岂能就此不清不楚过去?” 帐内传出穆长洲温沉的声音:“令狐拓贸然引兵前来,已是重罪,好在并未引发大事。如今大概是心有畏惧才藏身未露,或许待甘州兵马退回,总管过了寿辰,便会主动现身往总管府请罪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似不知还能说什么,只为首的又道:“既如此,事当已解决,四方城门当正常开启。按往年惯例,总管寿辰当日要巡游城中,今日正逢寿辰正日,还得有劳军司安排护行了。” 穆长洲说:“总管头疾刚有些好转,岂可巡游,又何必再遵循惯例,不如好生安养。” 侍从躬身更低:“总管坚持要与民同乐,加之令狐都督此事,更需安抚城中民心,故已着令总管夫人代行巡游,因而赶来告知军司。” 帐内轻微声响,大概是穆长洲在走动:“那便回传总管府,我自会领命安排。” 侍从拜了拜,接连退去,到营门处上了马,一连串地赶往城中。 舜音在营帐一侧站着,看到此时,才往帐门走近两步,眼看着他们走远,转过头,正好看到走出的身影。 穆长洲自帐内出来,身上只着了素白中衣,衣襟里露出一截缠绕的白布,身后紧跟着昌风,追着搭了件外袍在他身上,又识趣退开。 一出来他就看了过来:“都看见了?” 舜音点头,早想到总管府会派人来,之前一定是在观察进展,也许是没料到他会如此迅速地平息此事,今日便毫不遮掩地过来要人了。 穆长洲摆手遣退左右,走近看了看她,才低声说:“他们要的不只是令狐拓,还有他手上那份罪状。不拿真的给令狐拓,他不会相信,就不会动兵,拿了真的给他,罪状就有可能落入我手,让他们失去桎梏我的把柄。” 舜音说:“所以你将那烧了。” 穆长洲沉默一瞬,声压地极低:“过去的事我还无法明说,现在也不是时候,但他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舜音晃了下神,和说“信我”那两个字时一样,他眼底比往日幽深,敛着暗暗眸光,如同敛藏着他的过去,似乎仅是这几句话,也是过了一夜才终于说出口。 如今总管府大概正希望揭开他这丑恶往事,好在加给他的犯禁罪名上再加些火候,确实不是细究的时候。 舜音看着他微微泛白的脸,又扫过他被外袍遮挡的肩窝,昨日未说完的话,终是没在此时开口,转身往回走:“我会等着,其他回去再说。” 身后穆长洲似在看她,等她快走回那间小帐前,才听见他扬高的声音:“回城。” 所幸胜雨办事周到,每次赶出来伺候都会带来衣物,在营中简单梳洗换衣之后,刚好方便直入城中。 午后日隐入云,一行人马离开营地,迎着初冬瑟凉大风,赶回凉州城。 至西城门外,张君奉打马,急切地歪身凑近前方:“军司,这两日一直拖延着没开城,今日总管府要巡游,真要城门全开?万一寿宴上的事和令狐拓讨逆之事都传去中原,该当如何?” 他声很低,又道:“自寿宴开始,那位府上的夫人可已不管不顾了,谁知他们会不会真引中原介入。” 穆长洲身上换了崭新的乌袍,一如既往收束腰身和双臂,几乎看不出受了伤,低声说:“虽开实闭,即便开着也不允许随意出入,各城严查,近期任何消息都不能走露至中原。” 张君奉称是,往后退开。 舜音身罩披风,脸被兜帽半遮,打马跟在左后方,他们声太低,根本听不清,只看见了他们口型,心思暗动,也只当没看见。 穆长洲转头看她一眼,忽而吩咐张君奉:“护送夫人先往城中,待我做好安排,再来会合。” 张君奉看看舜音,此时非常时期,不仅要时刻带着她,就连片刻分开还要自己这佐史护送,只好应了,转头却见穆长洲目光又看去了她身上,好几眼,他才策马先行,领着昌风和一行兵卒先往城门去了。 这俩人似有些不对劲,张君奉又看舜音,她淡着脸色如在沉思,什么都没说,只扯着缰绳往前直行。 穿入西城门,回到城中,街上百姓走动,虽不及往日繁华热闹,但铺肆皆开,街角三两孩童扎着总角奔过,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舜音坐在马上扫视四周,顺着思绪,总管府坚持要巡游,不是为了与民同乐,除去为了开启城门,大概也是要安抚之前寿宴上被挑出慌乱的官员们。 于她而言,总管府现在做什么,都只让她更觉剑拔弩张。 忽而瞥见路边的香料铺中闪过一道人影,舜音勒住马:“停一下。” 张君奉正扫视左右,问:“夫人有事?” 舜音下马,对胜雨说:“随我去买些香料。” 胜雨称是,赶紧下马跟上她。 往铺中走时,舜音又回头说了句:“其他人就在这里等我。” 张君奉环顾左右,没有异常,铺中除了一个打瞌睡的掌柜也没见有人,才示意左右守卫在门边,自己也等在外面。 舜音走入铺中,直到最里侧一排香料前,远离了门口和柜台,才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人,叫胜雨在一旁挡着,揭去披风兜帽,走近低唤:“陆姑娘。” 方才在外面瞥见了陆正念看她的身影,她才进来。 陆正念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夫人,我等了这两日才见到你。”说着往外面看一眼,刻意回避了张君奉。 舜音正是看出她似不愿见到张君奉,才特地将其他人都留在了外面,站在左侧,轻声问:“怎么了?” 陆正念捏着衣袖,嗫嚅:“我、我父亲……” 舜音立即问:“陆刺史怎么了?” 陆正念说:“他被带走了,我很担心。” 舜音一愣:“为何?” 陆正念走近,几乎要挨着她肩,声如蚊蚋般说出事情原委—— 寿宴当夜,离开了总管府,陆迢带着陆正念匆匆返家,并未停留,即刻就想出城离开凉州,往长安去报信。 可城中已先一步闭城封锁消息,他们还未出城门便被穆长洲的人逮住了,陆迢也就被带走了。 舜音想起那日一早在东城门上看到她站在路边的模样,当时见她还穿着赴宴时的衣裙,原来是一夜没回,差点就要出城而去了。 而后穆长洲的说法是:“陆迢身体抱恙,让他在家中安养,这段时日就不必出来了。” “我父亲是刺史,他说他不能罔顾职责,既然发现凉州有变,总管府存心陷害,就是冒死也该往长安报信。”陆正念小声道。 舜音静默一瞬,说:“放心,只是为阻断消息走漏,陆刺史虽忠心,但此时确实不该送出消息。” “可、可军司……”陆正念却似不信。 舜音看着她:“你因何担心?” 陆正念低头,脸白了一分:“因为……我以往曾亲眼见到军司抓了很多中原官员……” 舜音微怔:“何时的事?” “好几年前的事了。”陆正念脸上越来越白,声音也越来越低,“原本不止我父亲一个刺史,还有许多中原官员,现在都没了,这些官职都被河西人士顶替,再无空缺,朝廷也无法再派官来。我只担心军司这回不会放人了……” 舜音看着她口型,低低自语:“可陆刺史从未表露过。” 陆正念道:“父亲说过,夫人嫁来是转机,以为凉州应与中原通好了,过去不必再提,还常说要与夫人走近,没想到又出了寿宴之事……”说到此处,她忙又道,“我不是要挑拨你们夫妻情分,只想我父亲能安然返回。” 舜音今日才知她为何见到穆长洲时总有些畏惧,却又始终不好明言,原来是夹着中原身份这层缘故,想了想说:“你父亲不会有事,他是刺史,即便没有实权,也无人敢动,因为背后是朝廷。何况真若想做什么,你早也被一并带走了。” 陆正念讷讷无言,不再说了。 “夫人,可以走了。”张君奉已在外面催,连打瞌睡的掌柜都被吵醒了。 陆正念忙又往里缩了缩,生怕被他瞧见。 舜音指了下后门,示意她走那里,转头叫胜雨随自己出去。 张君奉在门外看过来,眼往里瞟:“夫人空手而回?” 她看去一眼,不答反问:“与军司在何处会合?” “……”张君奉就知道不能与她多说话,历来要被噎,闭上嘴朝左右招手,示意即刻就走。 上了马,往北而去,至街心处方停,面前是一处官署。 舜音压着心绪,自马背上下来,没见到官员,只院门外有三两役卒,分外安静。 张君奉道:“请夫人入内等候。”说完带人往周围路上忙碌去了。 心尖意 第96节 舜音走入院内,依旧没见到官员,可能告假的比比皆是,近来只怕都能躲则躲了。 胜雨跟来,方才在香料铺中所见仿若无事发生,一个字都没说,只提醒道:“夫人,北面好似有声音了,许是总管府已准备巡游,可登高远观。” 舜音随口“嗯”一声,解了披风递给她,走入前面最高的一座楼阁,去了二层。 就近入了一间空荡屋中,她只在里面站着,并未去看外面景象,才平息稍许的心思又在翻涌。 只片刻,脚步声响,自下而上接近,紧跟着门被推开,穆长洲走了进来。 胜雨在外带上门,及时退去了。 舜音转身看着他:“都安排好了?” 穆长洲点头。 总管府让他负责护行,是刻意为之,他反倒要担心总管府自己安排人行刺,再来一次栽赃,自然要亲自安排。 舜音突兀问:“你抓了陆迢?” 穆长洲看过来:“你知道了?” 她说:“刚知道。” 穆长洲声渐沉:“他要尽刺史之责我不拦,但无凭无据通知长安,来了人只会先查你我,除非你想封家的事还没查清就节外生枝。” 舜音低声说:“我知道,这也不是我真正在意的。” 穆长洲想起她昨日营帐里被打断的话,走近一步:“你在意什么?” 舜音眼睫微动,抿了一下唇,才说:“我在意的是你对中原如何。” 穆长洲头往下低,眉眼沉凝,盯住她:“你觉得我会对中原如何?” 舜音目光缓动,想起令狐拓说是他将河西一步步变成如今与中原壁垒分明的模样,陆正念说亲眼见过他抓了很多中原官员,她自己刚来时也亲眼见过他抓了中原探子,那也早非第一次。 这里面定有总管府的要求,她只担心他也有了心思。 她声音放轻:“我与你数次出生入死,不相信一个会让我好好活下去的人会做出恶逆之事,对那罪名我不会轻信。”她顿一下,“可你罪名已经定了,功名也没了,中原已夺去你该有的一切,你又是否对中原还……” 穆长洲说:“你更在意的是我会不会反?” 舜音手指一缩,张了张唇,低语:“我至今不知你要的是什么,你要权势,到底要到哪一步?” 穆长洲牢牢盯着她,眉眼沉压,脸上几乎看不出神情:“若我真反,你是否就后悔回来了?” 舜音呼吸顿时紧促,忽而想起昨日令狐拓那句“希望你夫人将来没有后悔那日”,手上揪紧衣摆,竟往后退了一步。 穆长洲一手伸到她腰后,重重一按,又将她按回来,直扣到身前:“若我真反,你会不会弃我而去?” 舜音撞入他胸膛,正对着他受伤的肩窝,鼻尖嗅到一阵药味,混着轻微的血腥味,止不住一声接一声喘息,眼看着他,淡声说:“会。” 穆长洲头更低,声压在齿间:“若先前有孕是真的,也会?” 舜音脸色更淡:“会。” 穆长洲缓缓直起身,什么都没说,衣襟却被一把抓住了。 舜音一手抓着他的衣襟,忽而急切:“你不能反,我也不信你真要反!” 穆长洲身顿住,看着她脸,又看向她抓紧的手指,那指尖几乎用力到泛白。 他胸口渐渐起伏,猛然低头含住她唇,近乎急乱地挤进她口中,去缠她的舌。 舜音呼吸刚一窒,他却已松开,喘气说:“我告诉你我要什么。”说完一把拉住她,大步走去窗边。 窗户被推开道缝,她被他抱住腰,看出去。 天色渐暮,街道却热闹渐起,自北而来的巡游队伍正从街道上缓缓经过,侍从们不断抛撒着钱币,百姓们渐渐聚集。 正中一辆马车,华盖垂帐,风吹过,露出里面刘氏胡衣华贵的坐影。 穆长洲一手轻轻拨过她脸,让她往那里看:“我觉得你比她适合坐在那里。”他低头,贴近她耳边,“我要让你成为河西十四州的女主人。” 舜音一怔,转头看他,正对上他看来的双眼,他轻轻动唇:知道我要什么了? 他要凉州总管之位。 第八十一章 按照往年惯例, 总管寿辰巡游自傍晚开始,要一直持续到晚上。 巡游之时,两列侍从会一路沿街撒钱, 百姓们恭祝着好话争相上前哄抢。直至穿过主城大街,总管还要亲去城中寺院敬香, 最后再亲去祭坛祭拜, 为辖下各州祈福, 以求河西之地年年繁华富庶。 当然,今年做这一切的,都只是刘氏一人。 天色已晚,护行的队伍严密得似风也钻不入, 以至于百姓们也不得近前。 侍从们撒钱卖力,百姓们只能在外围哄抢,又不见总管本人,周遭气氛也不太对,好话难免说得敷衍, 看似热闹, 比起往常却可说冷清。 终于,待街头灯火次第亮起, 总管府的巡游车驾自祭坛前返回, 往城北返行,此行才快结束。 过官署前,车驾停顿。 垂帐被掀起,刘氏自内看出来,盯着前方:“军司这几日真是忙碌, 还时刻不忘带着夫人在旁。” 穆长洲就在车前路上,乌袍黑靴, 长身直立,肩映灯火,雅然抬手施礼:“总管夫人近来也忙碌,当保重身体。” 舜音跟在他身旁,挽着披帛,敛裙跟着垂首见礼,灯火照不出她低垂眉目的脸,只照出她如云挽堆的乌发。 无人挑破连日来这一桩桩的事,大概是几乎已经摆至台面,也无须再挑破了。 刘氏目光来回扫过二人,也不知是不是灯火之故,脸上似覆了层青灰般阴沉:“好,你二人也多保重。” 垂帐被她一甩手放下,车驾立即往前,再不停顿。 穆长洲伸手握住舜音手臂,往后一步,带着她退让开。 舜音此时才抬起头,朝眼前缓缓经过的队伍看了一眼,又看向他。 之前在那楼阁之上说的话仍在耳边,他此刻却能平静等候在此,还向刘氏见礼。 穆长洲眼神看来,注视她一瞬,握紧她手臂说:“走。” 眼前队伍已渐渐离远,舜音被他往身边拉了一把,跟随他去上马。 军司府里安静了几日,今日人马俱回。 胜雨脚步匆匆地进了府门,唤人在廊前多掌了两盏灯。 昌风紧跟在后,领了人出去,为军司和夫人牵马。 穆长洲跨入府门,一直走到后院门口,停住,转头看着舜音:“现在心定了?” 舜音跟着走来,轻微点头。 不知为何,他说出目的的那一瞬,她心里反而踏实许多。 明明眼下情形十分不利,以他戴罪之身,想要总管之位也艰难,可那些先前一直翻涌不断的心绪竟都跟着平息了。 左右无人,她走近,在他身前问:“你要这位置,是为了郡公府?” 穆长洲背对院内灯火,被照出清晰的耳廓和脸侧边线,却看不清神情:“是,但不止。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迟早你会知道一切。” 舜音稍稍停顿,再点头,比之前用力许多,又说一遍:“好,我会等着。”为了封家的真相她可以等六年,不至于这等不了。 穆长洲似也顿了一瞬,才动了脚步,手又伸来,带她往里。 还没进去,昌风匆匆追来:“军司,胡番头赶来报讯。” 穆长洲停步,手在舜音背后一按:“我很快回来。” 舜音转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阔步走远,往前院看,依稀能听见几声胡孛儿的声音,也不知来报什么讯。 几乎没有停顿,跟着就传来了马嘶声,穆长洲刚回来,似又骑上马,带着胡孛儿一起出府走了。 只这点动静,府上很快就安静下来。 入夜时,胜雨着人送了沐浴的热水入主屋。 舜音彻底梳洗了一番,坐去榻上,才想起只过去了短短三两日,被一件接一件的事紧迫压来,都快没有喘息之机,竟像是已经过了很久。 她一手撑着额头,想着胡孛儿忽然来报讯的事,心底暗忖:难道是总管府又有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飘摇着灯火。 舜音睁眼,身侧是男人端坐的身影,一身袍衫整肃,侧脸被一旁竖立的灯火照得明亮,挺鼻薄唇都被浸润出暖黄,一条手臂还撑在她腰侧,撑着她睡着时斜倚的身躯。 自然是穆长洲。 她才知他已回来,看一圈屋里,自己睡了不久,但离他说很快回来还是过去太久了,朝他身上看,他另一只手里牵着份卷轴搭在膝上,是份舆图。 穆长洲撑着她的那条手臂忽在她腰侧一收,转头说:“醒了却不开口?” 舜音一下抵到他肩,彻底清醒了,刚好看见那份舆图,是凉州舆图,凉州地形他根本无需多看,偏偏此时却像是已看了许久。她忍不住问:“真是总管府又有动静了?” 穆长洲唇边一抹冷嘲:“总管府的直属兵马已调动了。” 舜音一愣:“这么快?”紧跟着回味过来,“你先前出府,就是因为这消息?” 穆长洲颔首:“我已亲自去看过,确实动了。”他手指点在舆图上,微微划了半圈,又将舆图一卷,按在一边,意有所指般说,“行事这般急切,一步接一步不停,大概是总管府里本身已很急。” 舜音想起寿宴当晚总管在数盏灯火下也难掩晦暗的脸,低低说:“莫非总管……” 穆长洲目光看来,没有直言,但彼此心照不宣。 也许总管比先前看到的境况还差,甚至已时日不多了。 沉寂忽被打断,昌风在门外急急唤:“军司,张佐史和胡番头都来了。” 舜音身侧一动,看过去,他似乎一直就在等着。 刚要抽手起身,穆长洲停住,转头看着她脸。 自返回凉州后,几乎没有一日太平,连日奔波,提心吊胆,舜音的下颌都尖了许多,衣襟微松,隐约露出的锁骨也突出,只双眼依旧黑亮,正看着他。 他手在她腰侧揉过,只觉她更瘦了,脸不禁贴近,呼吸微微沉坠,但马上又抽回了手,低声说:“没事,接着睡吧。”说完起身,大步出去。 舜音腰上被他掌心揉出一阵温热,看他走了竟怔了怔,方才已觉出他靠近,他却又及时忍住走了,顺一下气息,不禁蹙眉,哪里会没事? 睡意全无,这偌大凉州也早已没有容她安睡之处。她定定坐了一瞬,站起身,迅速整理衣襟,快步出了屋门。 军司府的前院几乎没有掌灯,只前厅里有灯火,也只一左一右两盏,隐蔽而昏暗。 心尖意 第97节 厅里的两人也站得一左一右,胡孛儿来回走动,搓着手,不时扯一下络腮胡,一双眼扫来扫去,一脸着急。 张君奉在他右边,皱着眉沉思,偶尔看一眼厅门。 穆长洲迈步走入,进门就说:“报吧。” 胡孛儿立即上前:“令狐小子那事没传出去,眼下各州安稳,没见有兵马动向。总管府的兵马已在北城门外二十里处集结,按兵未动。” 穆长洲说:“总管府借巡游要求开城,又动兵马,想必是要接应什么人来了。” 张君奉走近,飞快道:“各州兵马是没见动向,可城外已查到有肃州方向来人,是刘乾泰,总管府那些兵马就是为他准备的。” 穆长洲冷声:“也只可能是给他准备的了。” 张君奉道:“总管府定是一早就知会他了,趁军司这两日忙着应对甘州,便让他赶紧趁机前来。” 穆长洲在厅内走动两步,忽而瞥了眼厅门。 张君奉跟着看去一眼,灯太暗,没见有人,何况这军司府里也没外人。他低声问:“军司有何打算?恐怕总管眼下已不大好,今日那巡游就可能是欲盖弥彰,刘乾泰被召来是要直入总管府了……” 厅中诡异得安静了一瞬,几乎只有几人的气息声。 穆长洲脚下缓慢踱了几步,口气沉稳如常:“若借别人做刀无法除去我,总管又日薄西沉,来不及再做其他安排,确实也只能走这条路了。” 胡孛儿看来看去,直觉不对,瞪着圆眼,压低大嗓门吼:“那无能之辈,莫非要肖想总管之位?!” 张君奉清瘦的脸上都青了一层:“姓刘的若先一步被那位刘夫人扶着成了总管,就更容易将我们打成逆反之贼了!绝不能让他进入凉州!” 穆长洲脸色未变,忽问:“军中如何?” 胡孛儿难得正色:“军中将领都是与军司多年出生入死一同走来的武将,皆由军司一手提拔,自然人人都效忠军司,随时待令!” 穆长洲点头,目光忽又扫了一眼厅门。 张君奉跟着又看一眼门口,回过头叹气:“只可惜军司眼下受伤未愈,可自寿宴那晚起,就没回头路可走了。总管府一日一变,已经步步紧逼。” 胡孛儿瞪眼,左右来回看了看:“那军司预备如何?” 穆长洲只说:“这点伤没什么。” 张君奉退后一步,抱拳,脸上焦虑一闪而逝,又低又快道:“那请军司下令吧,心腹武官还在等候,到这一步,无论军司有何安排,都会跟随照办。” 胡孛儿立马也跟着抱拳:“请军司下令!” 穆长洲周身沉定,眼神却在轻动,一件一件梳理着已有的安排,自凉州的每座城门、每座军营,一个不落…… 直至昌风快步走入,送来一份急报,小声道:“军司,刚刚快马送来的城外消息。”送完又急急退走。 穆长洲拿在手里拆开,看完递去一旁灯火上,引火烧去,扔在脚边,说:“刘乾泰接近凉州了。” 胡孛儿当即怒道:“我这便赶去拦住那无能狗贼!” “不,让他来。”穆长洲冷笑一声,“放他进总管府,他进总管府时,就是我进总管府时。” 张君奉和胡孛儿互相对视,陡然反应过来,齐齐抱拳。 穆长洲轻摆一下手:“随时等我命令。” 二人即刻离去,扭头出门,脚步一连串地自外而过,四下又安静下来。 穆长洲站了站,走出厅门,转头找了一圈,看见廊上暗影里站着的纤挑身影。 舜音罩了件暗檀绣纹的软绸披风,早就等在那里。 他一步步走近,到她右侧说:“早听见你脚步,你听见了?” 舜音摇头,她并未离太近:“听不清,但猜到了大概。” 手指忽被一握,穆长洲抓着她手,五指挤入她指缝,用力交握住,声似也在用力:“别怕,音娘。” 舜音才发现自己手指早被风吹得发凉,但被他握得太紧,已快感觉不到。 她竟然出奇平静:“我没怕。”停顿一下,只声音轻飘,“不过是举兵而已。” 穆长洲笑一声:“对,不过是举兵而已。” 第八十二章 午后寂静, 穹窿灰沉,覆盖厚厚阴云,不见一点日光, 初冬的寒气丝丝缕缕弥散在周遭,天像是提早就要黑了。 总管府的后院里几乎无人走动, 沉闷得不同寻常。 当中正屋宽敞, 已早早点上了灯火, 屏后的床榻却似照不到光,蒙着一层灰败颓影。 刘氏一袭胡衣,端贵一如往常,坐在床前, 手指揭着垂帐一角,皱眉看着床上的人:“我知道你是想说我太急了。” 总管额缠白布巾,倚靠在厚厚软枕上,脸皱得厉害,如一块破败揉起的褐布, 额间挤出道道沟壑, 粗声喘着气,说话都已费力。 刘氏冷哼:“可我有什么办法?谁让你不争气, 终日被这头疾困扰, 这些年若非我一直在外替你撑着,你还能算是总管?被他拿了闲田就能气到病重,竟还乱碰丹药!我照顾你至今已是仁至义尽,还能如何!” 她似说出了气愤,手上重重甩开垂帐, 起身在床前来回走了几步:“当初你靠我刘家兵马才能起家,说好了要共享富贵!偏偏老天也要与我作对, 你身体不好,我没有子嗣,只一个侄子也不争气!否则凭借你我这多年经营,再过几年未必不能成就大业!河西十四州这么大的地界,如此繁华富庶,凭什么要对那中原年轻小儿俯首称臣!可如今我不早做决断,连总管之位都要保不住了,还谈何大业?难道真要让那姓穆的骑到你我头上?!你可别忘了他是什么人!” 帐中传出一声粗咳,总管仿佛被她的话刺激到了,口中呼呼干涩出声。 刘氏却根本不去管他,反而更气,脸上扭曲,又不好放开声:“他可真能忍啊,这些年让他干什么便干什么,连让他娶妻也照办,从何时起竟如此顺风顺水了?可惜偏不安分,做个军司还不够!还有那个长安来的封家女,自她来了就没一件好事……”说到后来,像是自言自语,“身边没一个争气的,早知不该用贺舍啜,他们一定知晓了,既到这步,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断不能再犹豫……” “主母。”忽然跑来一个侍从,畏畏缩缩在门外道,“刘都督就快到了。” 刘氏总算暂敛了脾气,只阴鸷脸色还未褪去,不耐地看一眼垂帐里颓败的丈夫,高声道:“快让他来!” 侍从吓了一跳,慌忙跑去传话…… 天色将晚,军司府的主屋里却没点灯。 舜音盯着折本。 纸页上寥寥数语,随意摊开在桌上,她坐在椅中,细细回忆着当时在总管府里的所见所闻,眼一抬,看向屋门外。 昨夜穆长洲带她回房时还紧握着她手,直到将她按去床上休息,才稍稍松开。她担心碰到他伤处,刻意离远了一些,又被他手臂捞回,紧挨在他身边。 “好好睡,现在需要养精蓄锐。”他在她耳边说。 她依言闭眼,提醒自己定心稳神,睡去时尚且还能闻到他伤处的药味。 但等她睁开眼,身侧早已空了,他几乎是和衣而眠,没睡多久就起了身…… 外面隐约一两声马嘶,听着像是从府中后门处传来。 舜音被吸引去注意,凝神细听,根本听不清楚,但知道是有什么人来了,这一整日都没间断,自然是来见穆长洲的。 “夫人,”胜雨快步走到门边,声音抬高,有些紧急,“请夫人立即去前厅。” 舜音觉出了什么,将折本一合。 刚起身,她忽然想起什么,往屏风后走:“等等,我先更衣。” 话未说完,已匆匆走去屏后,她迅速解开外衫,取了那件带回的软甲,套去身上。 是穆长洲当时在军营里给她穿的那件,她换下后带了回来,现在大概又是需要用到的时候了。 胜雨本想进屋伺候,不想她动作飞快,只一会儿功夫,便收束着腰带出来了。 舜音一步不停地出了屋门,走到后院外,随处可见人影。 随从、弓卫遍布各处角落,个个身着灰褐衣衫,动静轻浅,仿佛一夜之间冒了出来一般,在这沉黯天色里几乎要看不分明。 整座军司府似一下就进入了戒备之态。 她一言不发,快步穿过木廊,走入厅中,看到里面醒目的身影。 穆长洲坐在上首,未着袍衫,身上素单中衣微敞,屈着长腿,只袒露左臂和受伤的肩头。 昌风站在一旁,正迅速在他肩窝包扎好的白布条上接着绑缚布条,似要多固定几道。 厅里还有三两武官,衣着普通,大概是特地装束过的,似乎是刚刚听完他命令,二话不说匆匆往外出门,似没看到别人一般,比以往都更隐蔽小声。 舜音不觉握住手指,看着他。 穆长洲目光看来,什么都没说,只朝身旁递去一眼。 舜音心头微紧,会意走近,站到他身边。 昌风已为他固定好伤处,中衣穿回,穿上袍衫。 穆长洲站起身,立即走入几名随从,无声近前,为他披上玄甲,又在他腰上佩上横刀,挂上箭袋。 除了甲胄刀鞘轻响,厅中几乎没有一点杂声。 直到昌风领着随从们退去,厅中彻底安静下来。 舜音看着他,终于问:“就今日了?” 穆长洲说:“对。” 果然,这一日他都在各种安排,直到此时叫她过来,又是这般架势,她便知道,大概是要开始了…… 外面来了脚步声,张君奉入了厅中,穿了一身轻便的苍黑甲胄,倒显得他人没那般清瘦了。 胡孛儿紧跟在后进来,如常穿着锁甲,但手已按在刀上,脚步飞快,络腮胡外的脸色因为赶急微微发红。 二人见舜音在,一点也不奇怪,早习惯了。 张君奉近前,直接报:“军司,刘乾泰已入城,大概入夜就会进府。眼下总管府全忙着接应他,正是无暇他顾之时。” 胡孛儿压着嗓门:“所有人马至少挑选了四五遍,皆是按照军司一早安排所办,已在候命。” 穆长洲一手束紧小臂:“边远几州太过遥远,总管府也拉拢不够,临近的几州唯有会、兰、岷三州仍为总管府所领,近期虽没有消息走漏,但也要严加防范,周边动向要时刻盯紧。” 胡孛儿忙回一声:“是。”声音都比往常严肃。 穆长洲看一眼张君奉:“附近可用兵马全部待命,南北两侧外敌也要防范,总管府早已私通外敌。” 张君奉刚要应是,又愣住:“什么?” 胡孛儿惊诧地睁着圆眼,胡须抖索,人反而一下放开了,低吼一句:“合着老子干的还是件好事?” 舜音忽然说:“我有事要报。” 穆长洲立即看向她。 张君奉和胡孛儿齐齐跟着扭头看过去。 舜音目光扫过二人,到这一步休戚相关,也无须隔着,转眼看着穆长洲:“总管府北大门处之前十分忙碌,外人不得接近,应是有什么安排,或早有准备。每日精兵会竖穿过府邸巡视,每列间隔约一盏茶时间,一列四十人。这些是寿宴时期才有的变动,这么多年想必你对其府邸情形早有了解,其余自不必我多言。” 心尖意 第98节 穆长洲看着她的眼神一凝,倏然不动。 张君奉和胡孛儿面面相觑,嗯? 一时竟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她怎会报这些? 穆长洲开口:“你们都出去等我。” 张君奉才似回了神,忙又道:“军司府应该有人镇守,军司当留条后路才是。” 穆长洲只点了下头。 张君奉不说了,又惊奇地看一眼舜音,推了下胡孛儿,匆匆出去。 穆长洲转身走近:“你在总管府里竟还探了这些?” 舜音轻语:“本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会真有用到的一日。” 穆长洲又近一步,伸手按去她背上,手掌上下重重一摸,摸到了衣衫里软甲的厚度,问:“你已准备好了?” 舜音顿时贴近,背上被他手掌抚得一热,点头,镇定到现在,呼吸还是微微急了。 穆长洲头微低:“府里我已做了安排,昨夜调来了人手,还有一队斥候,会随时听从你调遣。” 舜音抬眼看他:“你想要我做什么?” 穆长洲定定看她一瞬,说:“我要你留下镇守军司府。” 舜音还以为他这次也会带着自己,立时回味过来:“你要让我守你的后路?” 穆长洲没答,转头朝外扬声道:“都进来!” 只一瞬,昌风魁梧的身形就走了进来,一旁是英气的胜雨。 二人领头,一大群府中仆从都走了进来,男多女少,年轻力壮的几十人,一人不落。 所有人都躬身朝着舜音。 穆长洲问:“你可知为何府里一个年老的随从都没有?” 舜音跟着问:“为何?” 穆长洲说:“因为他们根本不是普通随从。” 舜音下意识转头去看众人。 耳中听穆长洲接着说:“他们都由我当年亲手挑选入府,比不上常年习武之人,至少也可算普通兵卒,无论男女。”他声低下去,“这才是我做的最坏的打算。” 舜音愣住,她刚来时就发现了,随从侍女个个年轻健壮,当时还以为是凉州风气,不想他的谋划那么早,连府邸里也做了安排。 穆长洲朝外偏一下头。 众人立即退去。 舜音背后忽的一沉,那只手陡然按紧了。 他低声说:“让你镇守军司府是以防万一,留心让斥候听着消息,如果情形不对,即刻退走,直去东城门,会有接应人马护送你往长安。” 舜音一顿,看着他脸:“你不是要我守你后路?难道你做了死的准备?” 穆长洲脸上沉肃:“当然没有,我的命很贵重,岂能轻易死?但再严密的准备也不一定毫无疏漏,若有险,你就退走。” 她蹙眉:“你让我自己走?” 穆长洲看入她双眼,唇边一牵:“自然。你在长安还有家人,可我的家人只有你。你就是我的后路。” 舜音心中一震,看着他唇边那抹温笑,竟忘了该说什么。 穆长洲嘴角抿住,笑没了,忽而低头。 唇上一沉,是他的鼻息。舜音被他搂紧,感觉他唇已贴在自己唇上,甚至已在磨蹭,从她的上唇到下唇,却没有重重落下,一下轻,一下重,慢慢揉捻,牵引她呼吸,克制又忍耐,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停不下来。 她呼吸渐渐急促,不禁仰头,唇上一阵轻磨过的麻痒。 外面忽来声音,昌风小声道:“军司,天黑了。” 穆长洲骤然自她唇上蹭过去,贴去她耳边,在她耳垂上重重一含,抬起了头。 舜音耳边瞬间灼热,一只手被他抓住。 穆长洲自腰间解下佩刀,放入她手中,紧紧握住,忽又重重将她一抱,在她耳边喘气说:“记好了,该退的时候就及时退。”他偏过头,正视她,“即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又沉又重的一句,自耳里落入心底,如轰然一声,舜音怔住,被他握住的手已牢牢抓住那柄刀,看着他脸。 穆长洲眼底深沉,凝视她一瞬,霍然松手转身。 舜音身上一轻,不自觉跟出一步,伸了下手,手指在他冷冽玄甲上刮了一道,他已在眼前大步出去,身影踏入暗色。 第八十三章 入了夜的凉州城一片静谧, 沿路一盏灯火也无,浓暗稠如凝浆。 寒凉夜风阵阵,风里是裹在厚布之下沉闷而整肃的马蹄声, 凝浆暗夜如被无声破开了一道,大队人马比夜色更暗, 直往城北。 接近城北, 当先坐在马上的人影抬起右手, 划过夜色往北城门处一挥,又往后方一挥,玄甲带出两声轻响。 身边最近的两名副将看得清晰,立即抱拳, 一人带领一队人马往北城门而去,预先防范拦截;另一人带领另一队人马停留后方来路防范拦截。 马上的人又抬手,不疾不徐朝北面那盘踞广袤深如宫苑的府邸方向一指。 张君奉出列抱拳,带领一队人马,即刻前往总管府正大门附近。 其余人马毫不停顿, 跟随那道最前方的人影, 继续往前。 直至进入北面官家山林,缓沉地穿林往外, 远处出现了灯火, 那座豪奢盛阔的总管府半遮半掩地进入视野。 所有人暂停,下马牵引战马伏低前蹄,人蹲身潜匿。 正对总管府后方北大门尚有一里。 远远飞奔而来一人,是刚动身时就派出去的斥候,此刻及时赶回, 近前来报:“军司,北大门处确有变动, 左右多了两处高台,白日用树枝遮掩,夜晚才登上兵卒眺望放哨。” 穆长洲始终领兵最前,持弓蹲于马旁,低低说:“料想也是如此。” 胡孛儿蹲在他左后方,嘴里压着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嚯”:“夫人竟说对了。” 穆长洲想起舜音,心潮翻涌,但忍住了,竖起一指感受了一下风向,又凝神听着周遭动静。 总管府直属兵马调动于北城门外,偶有细微动静随风送至,反而利于他们也在北面藏匿。 北面地势高,也更有利于冲击府门。 在此之前,则需要张君奉带的人马首先在南向正大门发动攻击。 他右手自箭袋里抽出箭,低声下令:“风已转小,消息到时,即刻出击。” 胡孛儿朝身后用力挥舞两下手臂传令,所有人蹲伏更低,静静待命。 风又吹过一阵,果然转小许多,已将停息,北大门处晃动守卫的精兵人影,仍层层叠叠。 另有一小队精兵离了北大门一截,在往附近巡逻。 直至府内灯火忽然亮了一层,似是添了无数盏灯,一左一右两名斥候先后飞奔而至。 左侧报:“军司,刘乾泰提前一刻就自侧门入了府!” 右侧报:“竖穿过府邸巡视的人马刚到过北门,正要巡远!” 几乎同时,又有一名斥候奔来,急报:“张佐史已冲击正大门!” 穆长洲猛然拎弓起身,翻身上马。 身后人影顿起,口中衔枚,无声跟上。 推进半里,再进,已能看出府门轮廓,进入射程,随时就要被发现。 北大门里左右两座简易木搭高台,各有一名兵卒举火在上,转头四下张望,正要往此处扫来。 穆长洲陡然勒马,沉然出声:“进!” 话音未落,手臂已张弓拉满,瞬间松手。 一箭射至,左侧哨台上兵卒骤然跌落。 右侧哨台上兵卒刚要张嘴呼喊,另一箭飞至,跟着摔下,火把砸落,溅起火星。 门边精兵察觉动静,刚要防范,眼前闷蹄踏至,层层暗影兵马自北面高处而下,已无声冲来。 附近的巡逻精兵立即调头往门前扑赶,高声呼喊传讯,侧面抽刀声“唰”的一阵,另一阵兵马又踏着昏暗奔至…… 穆长洲收弓,冷声说:“趁他们下一列巡视人马未至,即刻冲入!” 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胡孛儿当先带人,直冲府门。 北大门的门内原有的一群守门精兵被刚刚巡逻而去的人马喊叫提醒,发现了南向正大门有人贸然来袭,立即提兵赶往南向防卫。 几乎刚走,后方北大门外的人马就已被清灭。 骑兵长马槊直捣门缝而至,后方北大门被重重冲开。 穆长洲纵马而入,一箭射杀一名余兵,收弓扫视,迅速下令:“即刻切入后院,要最先控制住总管!” 胡孛儿立即称是,总管府的府邸图都早已在他命令下看过几十遍,扯马领人飞奔而去。 霎时总管府里尖叫声四起,灯火落地,脚步纷急…… 总管府后院里灯火明亮,今夜本是格外忙碌之际。 刘乾泰被一群人提前接引,送到总管住处,解下遮掩的披风,露出身上像模像样的软甲,进去就唤:“姑母。” 刘氏坐在床榻边,早已等得不耐烦,看到他来,脸色也不好,只瞥了一眼,没搭理,手里拿着份展开的册子,揭开垂帐。 总管又喘着粗气躺靠在软枕上,面前一方小案,上面已摆好笔墨。 刘氏将册子放在案上,拿了笔塞入他手中:“人到了,文书我已写好,印也加盖过,你只需署个名,称病让他暂任总管留后,届时只要送去长安给那年轻小儿看一眼走个过场,他自会正式诏封他为新任总管,也便好了。” 刘乾泰细眉细眼的脸上闪过喜色,按捺着没表露,垂着两手站在一旁。 总管喉咙里呼哧呼哧地粗喘,似有气无力般叹了口气,手伸了过来,握住了笔。 刘氏心急,转头唤:“还不快扶他起来!” 心尖意 第99节 刘乾泰赶紧走近,伸手扶起总管,一边道:“总管已如今这般,姑母不如就自己署名好了。” “你懂什么?”刘氏怒视他,“当初递去长安的折子是他亲手所写,留了字迹在那里,突然要换总管,中原皇帝不知比对?总管亲笔字迹越飘忽才越证明病重是真,愚蠢!” 刘乾泰不敢作声了。 不过愚蠢也有愚蠢的好处,至少跟自己有血亲,好控制,往后总管大权就仍还在自己手中。刘氏皱眉扫了一眼总管将要落笔的手,口中问:“你来时可有阻碍?” 刘乾泰细眼眯出精光,笑道:“姑母放心好了,我早知姓穆的不会真开城门,必会严加查询,特地伪装而入,很顺利。” 刘氏脸色忽变:“不可能,如今都已明面上争抢,只伪装就够了?我派去接应的人都没用上?”话到此处,她似察觉到了不对,连忙起身,“糟了,他莫非是故意!” 总管终于落下一笔,墨迹刚在纸张上洇出一点,外面乍起混乱。 “主母!”侍从在仓惶急唤。 刘氏大惊,匆忙出去,南向正门方向忽来一片火光,竟有人敢直冲她总管府正大门! 刘乾泰扔下总管,赶紧跟出来,也是大惊失色。 一名精兵飞快跑来禀报:“报总管,佐史张君奉带人攻击总管府!” “佐史?”刘氏狠狠道,“什么佐史,分明是穆长洲!快挡住!”说完她返回屋中,走去床榻边,劈手夺了总管没署完名的册子,又自总管怀里摸出块鱼符,全都塞入刘乾泰手中,“赶紧拿上去调兵!让兵马认你为新总管!” 刘乾泰两手兜住,哪敢耽搁,慌忙往外走。 刘氏转头在屋中取了总管印信,自己揣入怀里,连看都不看床榻一眼,跟出后院,已有府上精兵迅速赶来护卫,一列一列,足足有将近七八列之众,奔走不息。 她立即下令一列精兵入院,严合院门,回头指挥刘乾泰:“还不赶快!” 刘乾泰忙不迭往后方北大门走,刚至一方后园,不想忽来一阵快马,直冲上来,护送他的精兵队形顿时被打乱。 兵戈交击,胡孛儿领着人近乎莽撞般左右突踩,刻意将他们打散。 北面早有人在惊慌奔逃喊叫。 刘氏在后方遇到冲撞,险些摔倒,听见远处有精兵在大声喊叫:“北大门已被冲开!” 她脸上一阵青白交替,被精兵们护着往后方廊柱退避,咬牙切齿地扬声骂了一句:“穆长洲!你胆敢犯上作乱?” 北面遥遥传来穆长洲的声音,不高不低,沉沉冷然:“总管府勾结外敌,总管夫人今又与肃州都督合谋加害总管,我领兵而来,何反之有?” 刘氏怒从心起:“你还敢栽赃罪名!” 穆长洲似冷笑了一声:“论栽赃,自是比不上总管夫人了。” “轰隆”一声巨响,院落大门被撞开,胡孛儿大喊着领人杀入。 刘氏脸色阴下,才知他刚才说话之际是在拖延攻向北面的精兵,好让胡孛儿趁机横切杀入后院,控制住总管。 她朝后院看去一眼,那里火光摇动,侍从侍女尖叫不断,已近不得了,恨恨咒骂一句,转身便往侧门退避。 府里驻扎的精兵已全部调动,分向南北两门抵挡,府里几乎已成战场。 穆长洲自北面庭中冲杀而过,踏向刘氏说话之处,又扫向两侧。 胡孛儿自后院快马赶来,喘着粗气报:“军司,已控制住总管!那无能的刘狗贼跑了,我看他手握鱼符,忙叫兵马去追了,应该还没跑出府!哼,就是便宜了那位夫人了!她人手多,指不定是拿侄子做垫背跑出去了!” 蓦然一声细利笛啸声传来,自北遥遥而至。 穆长洲立即转头看去,是北城门方向,眼神陡沉。 已有快马骑兵来报:“军司!总管府直属兵马早就调动,已冲破北城门拦截,往城中而来!” 胡孛儿“呸”一声:“一定是早防着了!” 穆长洲握弓不语,提前防范不难,许诺高位厚利,让他们看见总管府有动静便来即可,但刘氏一定拿走了总管印信,否则即便直属兵马能听约定赶来,也只会听令于总管一人。 张君奉自南面正大门处匆匆赶来,已是一身脏污,提着刀,几乎是一路策马乱踩到了跟前:“军司!刘氏自己跑出去了!” “果然跑出去了!”胡孛儿急道,“快防范,这婆子定是要与那冲来的兵马会合反扑了!” 又有快马赶来,来的却是一名斥候,气喘吁吁报:“军司,冲破拦截的直属兵马只一半,但已与总管夫人会合,往军司府方向去了!” 胡孛儿瞪大眼:“啥?” 张君奉也一愣:“难道是想断军司后路?” 穆长洲沉脸:“还是不死心,想围魏救赵。她既然早调了兵马,必然还有其他外力。”他一扯缰绳,冷冷下令,“传后方重兵压进,速战速决,即刻解决便返!” 马一纵而出,他紧紧握住长弓,只希望舜音能听进他的话,该退就退…… 隐约的声响,似喊杀似奔走,离得太远,一点也不真切。 舜音立在军司府的前院里,腰间已收上匕首,手中握着穆长洲给她的那柄横刀。 一名斥候快步走来,黑衣黑影,近前报:“夫人,总管府仍在交兵!” 舜音点头:“继续戒备。” 眼前人影轻动,弓卫执弓,调来的兵卒持槊,藏匿于府上四周角落、各处门廊。 昌风领着一群随从停留于长廊,手里都拿了刀。 侍女跟着胜雨,一样人人拿刀,都立在厅门两侧,随时跟在舜音周围。 周遭只暗暗几盏灯火,整座府邸如已凝固,无声无息。 不知多久,突来一声尖利笛啸,又细又远地划破夜空传至。 舜音一手捂住左耳,很快就松开,因为离得太远,远不如其他时候刺耳,扭头望去,轻声问:“哪个方向?” “夫人,北面。”胜雨回。 刚说完,隐隐传来了震颤声响。 角落里一名兵卒伏卧在地,贴耳听地,起身后道:“恐有大部兵马!” 舜音心神一凛,迅速反应:“斥候去探,按职戒备,严守各门!” 凝滞的前院立即动了起来,弓卫登梯攀至各屋顶高处蹲守,拉弓防卫;兵卒分守要道门后,拦槊抵门。 府里随从侍女全部拦至她身前,随时听候吩咐。 舜音环顾四周,穆长洲的兵马都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她只是在他走后粗略地做了些规划安排,他们便都能随时听候服从。 震颤声似渐渐大了,斥候已飞快赶回,紧急道:“夫人,确有大部兵马来了!” 舜音立即问:“粗探多少人?何人所领?” “至少两千余人,总管夫人所领!” 舜音心中一冷,刘氏怎会领兵前来?难道他…… 但马上她又在心底否决了,不可能,总管府仍在交兵,他一定还在最前沿,总管府的直属兵马也绝不可能只有两千余人,只可能是其中一小部分。 一定是遭遇了拦截,只有这部分直属兵马冲入了城中,但城中后方定然也有拦截兵马,她最后带来的人才会只有这些,这数目要面对穆长洲的层层重兵没可能,但要包围军司府却绰绰有余。 刘氏很清楚,才会调转来此,是想围魏救赵,逼迫穆长洲放弃进攻总管府回援。 舜音心一定,盯住府门:“所有在外巡视人马即刻退回,固守府内。” 众人闻声戒备,一阵持刀轻响。 外面乍然明亮,马蹄声已轰隆卷踏接近,燃烧的火把几乎举了一圈,就快照亮半边天际。 “军司府的人都听着!”刘氏在外高声怒喊,“穆长洲犯上作乱,已被总管府镇压,速速出来受降,可饶不死!” 府中安静非常,无人应声。 外面那条宽整的青石路上已遍布兵马,由两名将官带领,拥挤蔓延着直铺陈去了大道上,绕过一圈,包围去军司府的后门。 刘氏坐在马上,人在最前,一手扶着胳膊,脸色青紫,难看非常。 她自侧门逃出时几乎快把身边精兵给折光了,自己胳膊还受了伤,若非赶上接应,只怕已被穆长洲生擒了,现在来此,已是盛怒难当。 “不出来?”她怒道,“那休怪我火烧军司府!” 府门里忽而传出女人冷淡的声音:“总管夫人若真火烧军司府,岂不是白围此处了。” 刘氏扫向府门:“我就知道你在!穆长洲连行军作战都要带着你,不就是要回避总管府害你,如今他要直面总管府,当然要将你藏在背后了!”她阴沉地笑一声,“你二人可真会做戏啊!” 舜音已走至府门处,往右侧身站着,故意露声让她听见,才好拖延。 但她人多却没有直攻,此刻却似在诱降。 舜音隐隐觉出不对,若力量悬殊就该趁早逃离,特来围住此处,难道她围魏救赵是还有后招? 外面刘氏忽然阴笑着高声道:“你以为穆长洲会回来救你?他断不是那等重情重义之人,当初凉州生乱,他可是为了活命,亲手杀了养父一家出来乞降才活下来的!” 舜音一怔,盯紧府门,透过细细门缝,似看到了火光里她阴狠的脸。 刘氏笑意森森:“他就是个弑亲罪囚,若非我与总管仁慈,能有他今日?如今他对我们恩将仇报,就如同当初对郡公府恩将仇报一样,可见对你迟早也会一样!” 周遭无声,似被这番话拉入了死寂。 舜音手中握着的横刀轻轻点地,面朝府门,冷了声:“总管府过去从未提过半字,郡公府更是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今日却在此空口生事,看来先前不提是有意遮掩,莫非总管府深知内情,甚至脱不了干系?” 刘氏勃然大怒:“看不出你以往装得乖顺,倒还会含血喷人!” 舜音声更冷:“当初之事我不清楚,我只清楚总管府私通外敌,强推胡俗,灭绝汉迹,隔绝中原,妄图自立!” 一句一顿,掷地有声,外面反而沉寂了一瞬,只有兵马不安的低嘶。 刘氏似已怒极,几乎能听见她一声重过一声的喘息声,几声过后,蓦然怒吼:“给我灭了军司府!” 霎时兵马嘶动,大门上一阵闷响,是箭矢射来之声。 身边立时围来人影。 随从侍女全部涌来,护住舜音后退,直到院内。 胜雨在右侧迅速道:“夫人,军司特地留了话,要我们时刻在身边提醒,请夫人遇险即退!” 昌风也提醒:“请夫人即刻退走!” 舜音站着未动:“方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众人默然不语。 说军司的那些话,都听到了。她说总管府的话,更是听得清楚真切。 舜音说:“你们追随军司多年,对他应有所了解,总管府的事也应有所感知,但事关生死,若有退意,尽可退去。” 众人面面相觑。 胜雨回:“当务之急,是夫人尽快退去。” 心尖意 第100节 昌风跟着道:“正因追随军司多年,不会退离,我也从未见过军司会对自己人弃之不顾。” 外面却稍稍停顿,刘氏似清醒了一分,压着怒火喊道:“我再给你们最后一刻,不降便等着攻入!” 一阵此起彼伏的抽刀声,外面兵马已齐刷刷地亮兵震慑。 胜雨道:“请夫人快走,我等誓死护送夫人杀出重围。” 左右都垂首恭请,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舜音抬眼,看向黑黢黢的夜空。 若父亲和大哥在天有灵,应当也能看见今夜。 她一手摸过腰间大哥给的匕首,一手握紧手中穆长洲给的横刀,细细摩挲刀柄,转头看向北面,心底还沉着他临走前的那句重话——“即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他把生路只留给了自己。 心口一点一点收紧,慢慢跳快,像是怎么也止不住。 “夫人……”连弓卫和兵卒都出声提醒。 舜音重重咬一下唇,浑身被风吹凉,胸口却已灼热:“不退,那就都不退!她来此一定还有后招对付军司,守住军司后路,拖住他们,军司才能速战速决!” 铿然一声,她抽出那把横刀,手指紧握住刀柄:“今日军司若败,这里就是河西最后一片汉土;军司若胜,今后河西十四州,尽归我朝汉土!” 声如刀锋,割裂寒夜。 四下静默一瞬,众人如被震醒,齐齐抽刀:“愿随夫人死战不退!” 第八十四章 后半夜, 总管府里仍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雕栏玉砌沾染了斑斑血迹,被斩断的花木残枝落了满地,平整的地面早已被阵阵马蹄踏出坑洼, 四下瓦碎帘裂,灯倾火燃。 刘乾泰跑起路来倒是灵敏, 手上提着刀, 慌不择路地领着剩余精兵边挡边躲地退向另一方侧门。 然而没能跑远就听见了后方沉闷的马蹄声。 府里似已有重兵压来, 席卷迅速,到处都是晃动的骑兵踪影。 两侧的精兵忽然接连仆倒,刘乾泰左右一瞧,见他们背上都是箭矢, 乍然惊慌,赶紧拖过一名精兵挡在身前,刚躲过一箭,还没再跑,小腿上一痛, 自己也仆倒在地, 摔在一株花丛边,嘶嚎出声。 一群骑兵飞冲而至, 马槊挑开左右精兵, 纷纷指住他。 刘乾泰痛得已说不出话来,抱着腿,惊骇得脸上一阵青紫交替。 胡孛儿快马冲来,抽刀对着他,喘气如牛地回头嚷:“得亏军司!姓刘的逮到了!” 穆长洲收弓, 策马而至:“搜出东西。”说完几乎毫不停顿,扯马就走。 胡孛儿回头嫌弃地看一眼刘乾泰, 吩咐左右:“快!” 骑兵立时将人重重押住。 远处又一阵骑兵奔过,张君奉打马而来,高声报:“按军司吩咐,重兵速战不停,已清剿干净!” 穆长洲沉眼扫视左右,缰绳一扯,立即往后而去。 府里原先惊叫慌乱的哭喊奔走都停下了。 四下皆是躲着瑟瑟发抖的侍从侍女,被俘的精兵被押着卸下兵甲,跪了一地。 杀入的骑兵分列两侧,遍布府内,从前院、议政厅,一直蔓延到后园,再到后院。 穆长洲纵马奔至,一勒停,下了马背,直接走入。 张君奉和胡孛儿先后赶来,一同跟入。 直至当中正屋,二人快走几步,一左一右在门边停下,如同守门。 穆长洲走至门边,一手抽了胡孛儿腰间的刀,大步而入。 屋内空荡,却灯火通明,屏后的床帐内传出哼哧不畅的喘气声,已是出气多于进气。 脚步带出玄甲声轻响,垂帐后的呼吸似更不畅了,人影挣扎着动了一下。 穆长洲几步走近,抬手挥刀,垂帐落了地,无遮无挡。 床上躺靠的总管灰白着脸看着他,额上的白布巾早已掉落,脸更如一块破败皱布。 穆长洲一手从怀间取出一份册子,摊开放在他面前的小案上,手指一点:“署名吧,梁通符。” 总管惊骇地看着他,自成为总管,已太久无人叫过这大名,扫向那册子,那竟是总管府通敌的认罪书,手在身侧撑着又挣扎一下。 “不过是你诸多罪行中的一件,应不难认。”穆长洲冷幽幽地盯着他,“我没耐心,你也耗不起。” 胡孛儿自门边快步走来,取笔蘸墨,直接往他手中一塞。 张君奉跟来,按着他手送去纸上。 总管脸已煞白,被左右挟着,只能颤巍巍地写了下去。 几乎最后一笔刚落,穆长洲就伸手将册子取了回去。 胡张二人立即松手撤开,退了出去。 穆长洲转身就走。 总管跌躺回去,似不甘心,脸上涌出诡异潮红,回光返照般,竟扑出床沿,枯瘦手指一把扯住了他玄甲下摆。 穆长洲冷眼停步,手腕一转,刀猛然在床沿一刺。 总管大骇,衣袖割裂,手一下松落,人干喘着摔回。 “挣扎无用,这位置本也不属于你。”穆长洲居高临下看去,“凉州总管,只能由姓穆的来做。” 总管喘着气,睁大浑浊的双眼,又似莫名惊恐。 穆长洲抽出刀,忽补一句:“你唯一做的好事,就是让我娶了妻。”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大步出去,扬声下令:“别让‘前总管’死得太容易了。” 门外一叠声的“是”,张君奉和胡孛儿立即跟着走出。 穆长洲将刀抛给胡孛儿,快步出去,立即翻身上马。 刘乾泰已被押至,人都已晕死过去,骑兵从他身上搜出了鱼符和没能署名的书册。 胡孛儿拿着那枚鱼符道:“果然还留了支兵马给他!就他这无能样,有兵又能怎样?” 穆长洲扫了一眼,忽然下令:“将重兵撤出,压往北城门!” 胡孛儿惊诧:“军司不是着急返回?” 穆长洲说:“他领兵不行,却可以接应外敌。” 胡孛儿大惊:“啥?” 张君奉反应过来:“难怪那位夫人跑出去后不急着逃命,会往军司府去,原来是在等敌军来!” 穆长洲扫一眼刘乾泰,敌军入不了凉州关口,只能是自肃州进入,再借令狐拓率军来凉州无暇顾及之际过甘州,现在大概已直抵凉州,由总管府直属兵马铺路,往城中而来。 刘氏也只能借此外力才能对抗他,扶持刘乾泰了。 “留人严守此处,其余人往北防范!”他当先策马,直奔北大门。 刚出总管府外,已看见北城门方向熊熊燃烧的火把亮光。 一直往外派出的斥候正陆续回来,一人飞快打马来报:“军司,北城门被冲破的拦截刚平息,城门未及关闭又来了大军,是西突厥骑兵!” 张君奉已迅速安排好总管府里守兵,拍马赶来,闻言急问:“军司,可要再调兵马往北来?” “不调,”穆长洲声沉着,“应该还不止。” 又有斥候急急赶至,离得还远就高声报:“军司,南面关口有吐蕃兵马!” 胡孛儿也赶了过来,恼恨拔刀:“那婆子是疯了!两面引敌,要毁了凉州不成!” 穆长洲沉吟一瞬,迅速下令:“其余兵马不动,吐蕃尚未入关,只会观望,严守关口防范。此处重兵赶往北城门,抵御已到的西突厥骑兵,迅速应战,一挫其锐才能让其退避。”话到此处,一直紧着的心里反而松了些,“也好,想必那位刘夫人可以杀回来了。” 张君奉皱眉:“她若杀回,这里就是前后受敌了,军司既要御敌又要控制总管府,难免危急。” “今日来此,就该做好最坏的准备。”穆长洲扯马往北,又下令,“留意军司府动向,随时来报。拨一支轻骑精锐,随时听我调令!” 话音未落,人已振缰疾驰而出。 张君奉和胡孛儿正色,二话不说打马跟上。 顷刻压在总管府外的骑兵重军都动了,如层层叠叠的暗影般推开深夜,追随奔去…… 一阵箭雨落入军司府前院,带出一片拍瓦扫树的声音。 众人纷纷退避,廊下檐下,伏低蹲身,躲过一阵。 舜音人已退入前厅,手还紧握着出鞘的横刀,站在厅门边,盯着院墙外那片始终紧围的火光。 一刻早已过去,刘氏终于还是动了手。 马蹄阵阵,正往府门聚集而来。 四下寂静一瞬,舜音忽而扬声:“放!” 屋顶上蹲藏的弓卫立即射箭而出,外面火把闪烁,马蹄踩踏,往后稍退了一波。 “找死!”刘氏在外怒骂一句。 兵马紧跟着又聚集,随时就要再来攻击。 只这间隙,舜音心思迅速转动:“这样不行,需要人手。” 右侧是持刀为她听着动静的胜雨,左侧是昌风,二人立即近前,听候吩咐。 舜音看向昌风:“可敢突围?” 昌风回:“敢。” 舜音点头,飞快低语几句。 昌风称是,转头点了十几人,匆匆往后门走了。 后门尚未受到冲击,是刘氏有意在拖延造势,仍想引穆长洲离开总管府,并未全然攻击,只集中进攻前门。 心尖意 第101节 此刻后门却悄悄开了一道。 后方围兵久围已疲,忽见门开,冲出了骑马的兵卒,以为是要突围,连忙抵挡,不妨另有几人从侧面快马冲了出去。 先冲出的兵卒又迅速退回,猛关后门。 围兵措手不及,一面分出人去追侧面冲出的几人,一面去撞门。 府内几乎所有兵卒都已赶来,及时用力才合严了后门。 后方围兵赶忙往前门报信:“有人突围!” 舜音往右侧身朝外,听到了动静,紧跟着就听见前门外兵马调动,马蹄阵阵脆响,似就要去追赶,立即高喊一句:“放!” 屋顶上又是一阵箭雨射出,她故意扬声又喊:“准备!” 胜雨跟着喊道:“夫人快!趁他们追人,我们才好突围!” 仿佛刚才那出是声东击西,是为了自己要突围一样。 外面兵马被射出的箭雨稍稍打乱,又很快平息,刘氏哼笑:“我还以为跑的是你,你还没跑就好,想突围就别做梦了!”说完声低许多,似在下令。 胜雨趁机跑去府门处听动静,返回至右侧报:“她只派了些许人去追昌风,大部仍围在这里。” 那就好。舜音让昌风带人突围去了东城门,但不能将此处大部吸引过去。 若在东城门交战,冲开城门,那对东面兰、会、岷三州的防备就容易打破了,也易引来中原方向注意。 只有自己继续吸引她大部在此,为昌风减轻追击压力,让他顺利突围。 她握着刀,已做好了再受进攻的准备,外面却似停住了。 阵阵杂乱马嘶中,有单独一匹快马蹄声到了外面。 屋顶上一名弓卫不高不低传话下来:“有人来传讯了,他们停了。” 舜音还未听出动静,一阵厮杀喊声传来,格外清晰,几乎震动全城,立即扭头找去,望向北面。 一整晚的动静都不如此时猛烈,似有大军杀来,甚至能听见轰隆踏至的马蹄声,城中顿时被惊动了,四处传出慌乱呼声。 刺耳的笛啸声响起,一阵一阵,比之前听到的要尖利百倍,紧跟着是隆隆鼓声,自北城墙上传来。 舜音捂住左耳,陡然回味过来,那是报战的鼓声,这就是刘氏的后路,她引来了敌军。 “攻入军司府!”刘氏在外大喊。 助力已到,她无需再引穆长洲撤离总管府,直接杀光就是。 舜音立即往后:“退!” 随从侍女都跟着她退入厅中,前院里已落入了带火油的箭,引燃了好几处。 弓卫又射出一波箭抵挡,厅内冲出一群随从,紧急灭去烧着之处。 外面并未给喘息之机,大门不知被什么狠狠一冲,一声闷响。 兵卒们抬槊格架,用力抵住。 后门处也传来了重重的冲门声,隐隐火光飞溅。 刘氏似已胜券在握,在外高声道:“继续攻,一个不留,其余人随我返回!” 舜音听出她要走,定是要去与敌军夹击穆长洲,快走出厅,冷声说:“射人。” 弓卫顿时闪身引弓,对准马上的刘氏。 刘氏自进攻时起就躲去了阵后,刚要走,一阵箭矢直朝她落来,虽射程不够,却还是让左右中招了几人,惊到了她的马,也挡了她的路。 她险险稳住,狠瞪向军司府那被破坏斑驳的大门:“凉州兵器就那么多,穆长洲重军都压去了总管府,你们人少,兵器也早快用尽,还敢如此,真是不想活了!” “那不一定。”舜音清晰说,“凉州情形,你未必就有我了解。” 刘氏大怒:“非杀了你不可!” 攻击一下猛烈起来,大门又被重重撞击。 “夫人……”屋顶的弓卫又搭上了弓,声却犹豫。 他们确实没有多少箭了,即便那些射入的箭都拿来再用,抵挡到此刻也渐要耗尽,若非藏身隐蔽,只怕早也多人受伤。 眼下对面一旦全力猛攻,根本招架不了多久。 舜音拎着刀,盯着被冲出缝隙的府门:“放!” 顿时弓卫松手,又一阵箭雨射出…… 北城门处,几声鼓响隆隆,外面乌泱泱的西突厥骑兵已兵临城下。 城后原有的拦截已破,城门受损,来不及紧合,对方大约是觉得机会难逢,一支先锋急出,齐抽弯刀,未曾停顿就直冲而来。 暗夜里,忽闻一声军令:“火!” 城头之上顿时燃起大火熊熊,照亮四下。 哨台上击鼓报着敌情,城头一阵箭雨射下,截断了当先冲来的先锋后路,随即城内一列快马轻骑疾冲而去,直迎而上,马槊映着火光猛刺而出。 先头骑兵被创,摔马折损,冲来的西突厥先锋才发现城内已有应对,忙要折返,忽有破风箭声而来,直射正中领将。 辫发胡服的将领被一箭穿背,直直摔落马下,左右大惊,仓皇回头,后方轻骑游走,人影纷乱,竟没能找到射箭来处。 下一瞬,轻骑中已有玄甲人影冲出,高马扬蹄,自后方暗影里直跃而来,长弓未收,另一手中的刀锋已至,人影如风掠过,又旋身而回。 一进一出,如入无人之境。 胡孛儿疾冲赶来,一把提起地上被割下的将领头颅,大声呼喝:“敢犯凉州者死!” 穆长洲已纵马归入轻骑阵中,一手持弓,一手拎着沥血的刀,隔着城门远远看出去。 轻敌冒进的先锋已被震慑,慌忙退出,远处列阵的西突厥大部在火光里看不清全貌,也未竖旗,只有隐隐马嘶不停。 终于,对方开始往后缓退。 受损的城门被勉强合了一半,大军自城头到城下几乎就快站满。 胡孛儿和张君奉紧盯城外,左右分守在城门下。 穆长洲勒马城前,下令:“他们折损一将,定会观望,不会轻易再进,即刻解决城中。”说完问,“军司府如何?” 身侧有斥候报:“围兵尚未撤回。” 张君奉讶异回头:“难怪后方没有攻击,军司府竟还拖着他们?” 穆长洲冷眼扫过城外,立即扯马往后:“挡好此处,轻骑随我走。” “轰隆”一声,军司府的大门终于被撞开明显豁口。 围兵不再拖延,几乎人马齐来,豁口一出,立即就要撞入。 里面忽有兵卒的长槊刺来,当先冲去的骑兵被刺中马腹,带出马嘶,甩落在地。 后面的围兵竟停了一停,没料到里面的抵抗会持续这么久,直到后方喝骂声起,忙又接连冲上。 刘氏早没耐心,已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拖住了,变了脸色,当即要走:“接着杀,其余人都走!” 舜音身在柱后,听见外面马蹄声似在远离,立即盯住府门豁口。 忽有一列急促马蹄声奔来,冲到了府门外,顿时兵戈交击,厮杀喊声一片。 舜音听出大概,冒险往府门走了两步,应是自东面来的兵马,冲击了外面的队伍。 “援兵已至!援兵已至!”是昌风的声音, 胜雨惊喜跟来:“夫人,昌风顺利搬来援兵了!” 舜音心稍定,那是穆长洲留在东城门处给她退走时用的接应兵马,她让昌风突围出去,正是要将人马引来此处支援。 外面,刘氏刚要退走又被拖住,忍不住拔了身边兵卒的刀:“封舜音,我当初就不该将你引入凉州!” 舜音隔着渐裂的府门,竟笑了一声,高声回:“那就多谢你引我入凉州!” 刘氏铁青着脸,早已急怒攻心,却再不能耽误,转头打马,带着人就往回奔:“快,甩开他们,赶去城北!” 围兵大部终于拖动着返回,刚至宽阔大道,迎面而来一阵漫天箭雨,队伍骤乱。 不知何处,有人在高喊:“刘乾泰谋害总管被俘!总管已认罪!军司继位!军司继位!” 刘氏睚眦欲裂,头上金冠都已掉落,也不去管。 北面大道上已有阵阵轻骑冲来,呼啸如风卷至,自己反而成了被前后夹击的那个。 呼喊不断,围兵早已心乱,又见到轻骑杀来,险些丢盔弃甲。 刘氏慌乱拍马,躲在阵中催促:“赶快传讯!杀去北城门!” 身边有随兵连忙吹响尖利哨声。 前后左右围兵受到轻骑追击,接连损伤,几乎一路都有人跌落下马,惨嚎不断。 北城门外,西突厥的兵马忽然动了,竟又大股冲向了城门。 胡孛儿和张君奉立即带领抵挡。 终于看见北城门,刘氏铆劲冲去,口中愤然嘶吼:“穆长洲,你不过就是我总管府养的鹰犬!” “低身。”沉沉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后方追击的轻骑似都一瞬俯低了身。 刘氏陡然大惊,快马刚到城门,来不及回头,已有箭射来,一箭正中她手臂。 她差点被冲力带摔下马,人一下趴在马上,死一般昏了过去,马却还不管不顾地直冲向了厮杀的城门。 胡孛儿和张君奉立即要将人押下,西突厥兵马竟也奔来抢人,铺天盖地冲杀而至,大有攻城之势。 混乱之际,张君奉眼疾手快,一俯身,自刘氏怀里抢出印信。 这是来此路上穆长洲的吩咐,早知总管府印信被她带走,不想真是。 马匹骤乱,几乎瞬间,人已被对面拖去。 西突厥兵马将刘氏胡乱按上马背,就开始撤退,甚至比来时还快,仿佛来此只是为了抢人。 城门处犹如泥浆分流。 凉州兵马一直将敌军驱逐出城外,又迅速退回城内。 穆长洲疾驰而至,勒住马,看着敌方远远退后的大部暗影,迅速问:“夫人如何?” 心尖意 第102节 身旁斥候报:“夫人一直坐镇府中,未闻有事!” 穆长洲心一提,又落下,声音终于放缓:“往南向察视吐蕃动向。” 仅隔一瞬,南向斥候奔来:“已将总管府败讯传遍南向关城,吐蕃已开始退兵!” 穆长洲闭了闭眼,扫向城门:“继续盯着,修城固防,直到他们退净为止。” 左右抱拳领命。 天际泛青,满城已被惊醒。 自总管府到北城门处,几乎整个城北都已是厮杀战场。 直到此时,终于没了兵戈之声。 舜音立在前院中,一动不动,浑身脏污,衣摆带了血迹,一手握着刀,还没回神。 府门已开,上面遍布刀痕箭迹,周围散布血滴,弓卫和兵卒终于退去后方休整,四下飘荡着未散的火油味。 胜雨扶着受了轻伤的昌风进来,二人近前垂首:“夫人,守住了,外面似平息了。” 舜音才拉回心绪:“军司如何?” 昌风回:“见到了军司的轻骑来解围。” 舜音看向府门,那他如何了? 外面忽来马蹄,急促的一阵,直到府门前。 昌风和胜雨立即戒备走去,又马上退开。 一队人马鱼贯而入,都是武官,个个都浑身血污,站在前院。 舜音目光扫过,没见到那身影。 又进来了人,是膀大腰圆的胡孛儿,紧跟着清瘦的张君奉,二人都快血糊手脸,看不出模样。 舜音眼动了动,心陡然提紧。 直到门边人影一闪,玄甲声振,走入了长身挺拔的身影。 她立即看去,心口一松。 穆长洲一步步走近,肩披熹微晨光,站到她面前。 舜音下意识看了他全身,他盔帽已除,卸刀除弓,盔甲上都是血,甚至滴到了脚边,只双眼仍沉定黑涌。 她动了动唇,想问如何,却没能出声。 胡孛儿和张君奉带头,左右忽而侧身,齐齐抬手,将要见礼。 穆长洲竖手拦住,眼只看着她:“先拜夫人。” 众人一停,继而转向舜音,整齐抱拳:“拜见总管夫人!” 舜音一愣,看住穆长洲。 穆长洲仍盯着她,口中说:“都先出去。” 众人垂手,纷纷退去。 直至左右无人,他霍然快步走近,一把抱住了她。 舜音心跳骤快,丢开刀,一手抓住他肩,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才彻底回神:“真的?” 穆长洲笑了声,手在她下颌上一托,低头就压了上来。 唇上重而沉,他再没有临走前的忍耐,几乎是下了狠劲般揉了一遍,含着她下唇,又到她上唇,一手按在她心口,似在按她心跳,猛然舌一用力,推挤开她唇线,缠到她舌,又狠扫过去。 舜音被风吹凉的周身顿时热了,舌根发麻,连心口也发麻,一手重重揪住他肩头玄甲。 穆长洲另一手按着她后颈,在她唇上一咬,似才泄去了担忧。 舜音吃痛一退,又被他用力按回。 他终于停住,低头,抵着她鼻尖,喘气说:“你连命都不要了,当然是真的。” 第八十五章 寒凉西北风又起, 一夜厮杀都似被吹去,城中渐渐恢复平静,只城北始终还有兵马来回, 外面大道上不时响过一两阵马蹄声。 临晚,军司府里修缮整理了一天, 总算安宁。 舜音坐在妆奁前, 身上刚披上新换的外衫。 先前回屋, 清洗完又休整了几个时辰,现在刚起身,只觉那漫长的一夜犹如做梦。 胜雨轻步进了屋内,手中拿着一盒药膏:“夫人可有受伤, 可需上药?” 舜音根本没留意过自己身上,回头打量她:“放着吧,你们也都带了伤,我这里就不必伺候了。” 胜雨难得有笑,将药膏送去桌上:“我们都是小伤, 所幸夫人安然无恙, 否则现在就不知该如何向军司交代了。” 舜音想起那回来时浑身盔甲浴血的身影,朝门外看了一眼。 胜雨瞥见她眼神, 立即道:“军司休整不久就去忙了, 眼下正与各位将官在商议善后事宜。” 舜音目光转回,轻声说:“嗯,没事。” 明明先前为了军司都能坚守不退了,哪能叫没事?胜雨心领神会地笑笑,垂首退去了。 前院厅中, 一群武将兴头正高地站着,只有负责在北城门处拦截和在城中后方拦截的两位副将面带沮丧。 特别是北城门处副将, 昨夜拦截失利,此时一直恭谨地低着头,满脸愧色。 穆长洲坐在厅中上首,那身带血玄甲已除,身上换了件厚锦袍衫,周身宽松,只是刚下阵前不久,脸色尚带冷肃:“你们追随我多年,如今又随我冒死举兵,事成之后只有共赏,没有偏罚。将城北修缮,调兵增防,盯紧外敌动向,这些才是当务之急。” 两位副将见他并未追究,连忙拜谢,一时只剩感激敬服。 左右将领跟着齐整抱拳:“总管深恩高义!” 穆长洲说:“总管大权已有,眼下却不必急着称总管,仍称军司。” 将领们早习惯了听他调遣,并不多问,纷纷称是,依次领命离去。 只剩下胡孛儿和张君奉还站着,俩人都已卸甲,稍作清理休整就赶回来了。 胡孛儿一听有赏就激动,搓着手道:“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河西十四州全是军司的了。” 穆长洲捻了捻手指,他确实不在意一个称谓,要的就是河西最高的权势,不紧不慢吩咐:“城中尽快恢复原样,派人通知各州都督总管府通敌认罪之事。我已去信西州都督相助稳定边远几州,周边几州,尤其是东面原总管府所领会、兰、岷三州,要最先招抚。” 张君奉取出抢回的那枚总管府印信,放去他手边小案上:“军司筹谋多年,除掉了原先周围的四州毒刺,剩下各州也只一个令狐拓仇视军司,现也被擒了,其余各州都不会难办,只是……” “只是那婆子被带走了!”胡孛儿抢话,想起这就没好气,“麻烦!那群外贼这么大阵仗,偏将她夺去做什么?只希望军司那箭下去,让她再爬不起来才好。” 穆长洲声稍冷:“所以才要盯着两方敌情,尤其是北面的西突厥。” 张君奉白一眼胡孛儿,嫌他打断了自己的话,皱眉道:“我是想说,只是中原该如何?” 这话一问,厅里似静了一静。胡孛儿挠两下络腮胡,这么久都与中原界限分明,倒险些忘了这茬。 穆长洲一动不动坐着:“无妨,我会安排。” 张君奉看看他脸色,刚想问会如何安排,昌风从厅外快步走了进来。 穆长洲朝外偏头:“回营中抚恤,按功犒赏。” 胡孛儿朝张君奉挤挤眼,这是不打算让他们多待了,张君奉只好也不问了,二人一前一后,转头走了。 厅中没了别人,穆长洲问昌风:“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好了?” 昌风走近,为他收了案上的印信,回道:“都准备好了,夫人刚休整好,已叫人送去主屋。” 穆长洲立即起身,往外走时又问:“你的伤如何?” 昌风跟上:“一些皮外伤,没什么妨碍。” 穆长洲边走边说:“你们都追随夫人左右不退,如今夫人无事,全都有功,一律按军功论赏。” 昌风没料到会如此厚赏,抬头瞥他侧脸,见他脸上早没了冷肃,唇边竟抿着一抹笑意,忍不住道:“难得见军司如此高兴。” 穆长洲唇边轻提一下,脚步很快,穿过回廊,直去后院。 刚到院门口,便见一群侍女送完东西出了主屋,一群人走到院门口,向他见礼退去。 主屋门前走过女人纤软的身影,似在门边停留一瞬就转身回了屋内,在渐暮天色里一闪而过。 昌风还在后面一截跟着,他盯着屋门口说:“去养伤吧。” 说话时人已走了过去。 舜音在门边站了一下,回身走到桌前,看着一群侍女刚刚送来的东西。 一卷一卷的卷轴,堆在桌上齐齐整整的十几卷。 手指刚搭上去,周遭一暗,她转过头,穆长洲已进了屋,门在他身后合上,轻轻一声响。 昨夜浑身浴血都已被洗去,他身上厚锦暗纹的袍衫圆领解开,领口翻折,松着双袖,腰间只稍稍收束。 舜音上下看他一遍,目光才转去桌上那些卷轴上:“你让她们送来的?” “嗯。”穆长洲走过来,手指搭在一份卷轴上,抽开系带,推到她面前,“打开。” 舜音不禁又看他一眼,伸手展开,忽一停,被吸引了目光。 是一份凉州舆图,画得极其精细,除了地形,还包括关隘、军事布防,一角甚至还署有时日,是去年新绘制的,那应当是最新又最细的凉州舆图了。 她眼神扫过一遍,马上又拿了另一卷,抽开系带迅速展开,这份是沙州舆图,一样精细非常,所有地形和关口详情,无一不有。 穆长洲说:“这些是河西十四州的舆图,就是你当初看不到的那些精细舆图,只有到了总管这个位置才能看到。” 舜音抬起头:“那你为何拿来给我?” 穆长洲看着她:“带着这些去长安吧。” 舜音一怔,看一眼他关上的门,声低了:“你是让我去长安献舆图?” 穆长洲点头。 舜音眼神凝着,许久,眼珠轻轻一动:“你可知向长安献舆图的用意?” 穆长洲低头贴近,声也压低:“自然知道,这不是你期望的?” 心尖意 第103节 舜音心定一下,手指在卷轴上抚过,点点头,确实是她期望的,忽又抬眼:“只让我去?” 他笑一下:“这可是河西十四州最精密的军情防务,如此大功,本就是你的,自然得由你去。何况你不去,我又如何能成为真正的凉州总管?” 舜音心如明镜,需要有人入朝说清此处境况,除她之外,确实没人能去,毕竟只有她与长安联系最密。 早就明白,虽靠举兵能拿到权势,却还需要朝中任命,否则就真是犯上作乱了。 只是有那份罪状在,也不知他能否真得到任命…… 脸忽被一拨,穆长洲察觉到她走神,拨过她脸对着自己:“我倒宁愿让别人去。”他紧一下眉,“长安太远了。” 舜音鼻尖被他呼吸拂过一痒,拉下他手,故意说:“哪里远,举兵前不也早安排了要送我退往长安?” 穆长洲被她话弄得眉头微动,忽而扫到她身后,一堆卷轴旁摆着胜雨之前送来的药膏圆盒,他眼看回来:“昨夜受伤了?” 舜音几乎忘了这事,随口说:“应该没有。” “应该?”穆长洲扫过她身上,伸手拨开她外衫。 舜音肩头刚一凉,露出襟口微敞的中衣,就看见他眉眼沉了沉,跟着看过去,还没看到什么,他已掀开药盒,手指挑着药抹去了她肩边。 微微一痛,才觉出那里留了伤,先前并没看见,夜间那般混乱,心思都在对峙拖延上,连是擦伤的还是碰撞伤的也不清楚。 抹完却没停,他手往下,径自勾落她中衣,直抚去她腰上。 舜音呼吸一下急了,抬手抓住他衣襟:“你故意的?” 穆长洲倾身贴近,替她挡着凉气:“夫人如此英勇,每次受伤都不留意,我怎能不好生查一查?” 不仅故意,连话里都似有气,舜音低语:“早知我当时还是退走好了。” 腰侧一紧,她眼角一跳,被他手无遮无拦地握住,穆长洲长身紧紧抵近:“可你没走。” 舜音垂眼看见他迫近的胸膛,心底都似漏跳了一下。 那只手在她腰上揉过,又往上,连她胳膊上都轻按了一遍,真如检查一般,直到往上,探到她身前心口。 明明天冷,人却热了。舜音轻喘着,人已被按在他怀里,遮得严严实实,忽而听见他低头说话的声音:“你我现在算彻底是一路人了?” 她已心烦意乱,胸口处好似有火在灼,越来越旺,被他手指带出的酥麻一道一道,紧眉说:“你已不是当初那个书生,怎还记着当初的话?” 穆长洲呼吸拂在她耳边:“我倒情愿还是当初的书生。” “……”舜音一手搭在他右臂上,按到他硬实的臂弯,忽然想起刘氏说的那番话,想象不出他所谓乞降而出的场景,更想象不出他是如何从当初模样变成如今这样的。 手忽被握住,连心口都似被一握,舜音陡然回神,腰后抵上桌沿,被他身躯紧紧压住,抬头迎上他脸,什么都想不了了,只剩如潮上涌的滚热,窜动不息。 忽的身被一托,她一把搭住他右肩,鼻尖闻到他左肩窝处淡淡的药味,想了起来:“你的伤……” 穆长洲身抵着她,唇动了动:“我轻点。”他脸贴近,蹭过她鼻尖,“已忍到今日了。” 舜音心口霎时紧跳,手被抓着送入他衣襟,被带着拽松他外袍,又被带着扯开他腰间束带。 胸口里越跳越快,她眼见着他外袍落地,中衣松散,露出紧实的肩臂,受伤的肩窝已重新包扎过,连裹着的白布都在随他沉沉呼吸轻动。 指尖被带去他腰间,他一低头,亲了上来,舜音唇刚被含住,心口便如被一撞,身猛一晃,几乎被他的忽然撞近弄失心神。 穆长洲带伤的左臂搭在她身侧,右臂紧箍着她,身沉而缓。 舜音一手扶在他腰侧,另一手始终搭在他右肩。 天早黑了,先前在说什么也都甩去了,只剩人影灰蒙蒙地叠映在屋中一侧。 一下一下温沉和缓,彼此却呼吸愈重,反而是更深的难熬。 外面还有寒风吹过声响,舜音身上却已快出汗,搭着他肩的手抓去他右臂,快抓不住,又想撑去身侧。 忽的身又一晃,险些软倒,一把勾住他后颈,被他扣紧才稳住,撞到他胸膛。 穆长洲在她唇上吞含,贴去她耳边,忽然说:“叫我一声,音娘。” 舜音都快找不到自己的气息:“穆……”喘着气一顿,想了起来,“二哥?” 他似有笑:“早说好了的,要亲近些,你我是一家人。” 舜音根本没心思去想,微微张唇换气,手在他颈后胡乱摸到一层细密温汗,脑中近乎要空了,忽然被一抱,连忙攀紧他,已被他带着往里。 人伏去床上,她回头,手下意识在他左肩扶一下:“你不是说轻……” 穆长洲右臂用力扣住她,骤然欺上。 话没再说完,她一手抓住软柔的茵褥,人如被狂浪拍过的轻舟,重重一掀,又落入身后汪洋。 穆长洲贴着她耳,喘息低语:“叫我二郎。” 舜音身在晃动,心底也在晃动,耳边早已滚烫,那两个字说不出来的亲昵,她咬着唇才忍住不出声,没法开口。 他只右臂就将她箍地牢牢的,一沉一喘不停。 舜音脸半埋在锦被之间,紧紧揪住茵褥,如乱潮拍岸,又如疾风劲过,被一阵一阵扯住。 直至他又狠力一动,她手指紧了又紧,陡然一松,终于逸出声来,认降般低低唤:“二、二郎……” 穆长洲低头,唇落在她颈边,比她喘息还重,似还不满意:“柔情一些。” 舜音背上一阵阵发麻,彻底没了力气,闷着声轻轻说:“那不叫了。” 穆长洲抱住她,含过她耳垂,忽又近身一压:“你会叫的。” 第八十六章 两日过去, 凉州城中愈发平定,大街上往来行人也多了些许,只各处城门依旧防备严密。 天色还早, 陆正念已站在东城门下那间信驿的屋舍外,顾不得被一早寒风吹得脸上发凉, 绞着袖中手指, 焦急地朝远处街头张望。 等了足足快半个时辰, 终于看见一行人过来了—— 一行五六带刀兵卒,缓行而来,刀虽未出鞘,但也是押人的架势, 为首在前的是陆迢。 陆正念连忙迎上去:“父亲。” 陆迢只身上那件绯色官袍脏皱了一些,短须变长了一些,人倒是还好,甚至手脸都干干净净,被她扶住, 拍拍她手, 轻声安抚:“没事没事,他们也没将我投入大牢, 只关在一间屋子里没让出来。” 陆正念才放心, 小声道:“夫人说父亲不会有事,还好是真的。” 陆迢还未说话,兵卒后方,张君奉打马过来,抱了抱拳:“得罪陆刺史, 先前是在这城下抓了你,此时便在这里放了你, 事情都过去了,军司下令全城尽快恢复原样,你也只当无事发生好了。” 陆正念不防他也在,眼一闪,竟往陆迢身后回避了一下。 陆迢正环顾四下,又远远望向城中大道,早觉出了不同,赶紧问:“事情怎就过去了?” 张君奉笑道:“自然是变天了,总管已要换人,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再不用赶着去报信了。” 陆迢惊诧地看着他,又回头看女儿。 陆正念凑近,低语几句,将先前城北那厮杀之声说了一遍,其余就不清楚了,也无人知道详细发生了什么,反正现在诸事皆是由军司府做主就是了。 见她在低声说话,张君奉坐在马上,正好仔细打量了她几眼。 一直对这陆刺史家的女儿没什么印象,只因她不常多言,站在人群里也中垂眼顺眉的,几乎注意不到。 先前在总管府的寿宴上,军司与夫人被刘氏栽赃时,她打翻了酒盏,倒似想多言的模样,才让他多看了几眼。次日陆迢被抓,她一早跑来城下想见父亲,又见一回,回想好像也不过几面印象。 张君奉看了她几眼,找了句话说:“好了,这下你也不用总往城下跑着找你父亲了。” 陆正念抬头,才发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回话,头一低,又往后退一点。 张君奉不禁一愣,莫名其妙:“怎么了?” 陆正念扶住父亲,瞟他一眼:“没、没什么,我们走了。” 陆迢尚未自震惊中回神,便被她扶着走了出去。 张君奉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一扭头,迎上胡孛儿那张络腮胡须的脸,他不知何时冒了出来。 “你可是对那陆刺史家的闺女做什么了?” 张君奉没好气:“胡说些什么。” 胡孛儿一本正经地推断:“那便是因为军司下令抓了她父亲,她怪上咱们了。” “那也没辙,只能这样。”张君奉说完,忽见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领了大队兵马就在城外列阵等着,忙问,“做什么?” 胡孛儿道:“自然是军司的吩咐了。” 军司府里,一片安静。 舜音不过将将醒来,浑身还绵绵发软。 手搭在帷帐边,拨开软帐,她刚一动,肩上锦被一掀,一条手臂伸来,揽过她腰,紧跟着背上一烫,男人的身躯又覆了上来,滚热的呼吸拂在她颈边。 舜音紧着鼻息,又急又快地低语:“你……” 穆长洲却没做什么,只贴在她耳边笑了声,声还微哑:“怎么,我已很忍耐了。” 忍耐什么,这两晚都没放过她。舜音腹诽,脑中全是被他狠缠的场景,耳中似还留着他故意让自己唤他二郎的话语,她越不叫,他越用力,好似故意,又好似较劲…… 她埋着脸在褥间不做声,光想着就浑身又热了,带着伤尚且如此,说他浪荡都不够了。 只最后他还算忍耐,柔缓许多,也不知是不是又及时退去了,总觉得像是,可又没多在意。 被他那般折腾,谁还顾得上那些…… 舜音胡思乱想了一阵,周身更热。 还好,身上一轻,穆长洲手臂松开,终于起了身。 衣袍窸窣轻响,他穿衣很快,脚步响了两声,停在床前:“我先去准备,你再起。” 舜音故意没动,直到听见他脚步声出去了,才想起来,他说的准备是去长安的准备,不禁翻过身。 只片刻,外面传入胜雨的声音:“夫人,军司已安排好,可以起身了。” 舜音顿一下,拥被坐起身来:“嗯。” 胡孛儿和张君奉一前一后打马赶来,刚到军司府外,下马等候在门外。 不多时,穆长洲自府内走出,深袍黑靴,阔步带风,一手尚且理着衣襟,已开口问:“兵马都安排好了?” 胡孛儿道:“都在城门外等着了,军司有何安排?” 穆长洲说:“你领头走一趟,将夫人好生送入中原再回。” 心尖意 第104节 胡孛儿纳闷:“夫人又要去探亲?这种时候?” 张君奉倒是会了意:“原来军司的安排是这个,夫人这是要去一趟长安了。” 只这两日,穆长洲一件一件都已安排好:“昨日东面的会、兰、岷三州已来归服,往中原去已没什么障碍,但即便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 胡孛儿这才明白,难怪叫他准备这般阵仗呢,连连点头:“懂了,自然是护着夫人最重要了。” 穆长洲唇边一动,笑了下:“没错。” 但笑跟着就没了,他看向张君奉:“增派兵马巡视两面敌情,料想他们很快就会再有动静。” 张君奉一愣:“军司为何这么说?” 穆长洲说:“西突厥将人掳去,又没了总管印信,当然要趁我此时名不正言不顺之际才好动作。” 张君奉恍然大悟,赶紧就要上马去做安排。 穆长洲转身又往府内走,停一下,回头说:“现在可以随时去见令狐拓了。” 张君奉停步应下,口气严肃不少:“是。” 主屋内已在收拾,胜雨领着几个侍女动作麻利,很快就整理出了简单的行李包袱。 舜音用完朝食,梳完了妆,换了厚衫襦裙,坐在妆奁前,对镜掖了掖衣襟,遮掩了颈边痕迹,自然都是穆长洲这两晚的好事了。 她又掖一下衣襟,遮掩严实了,起身看一眼房中行李,说:“这样就好了,不必太麻烦。” 胜雨回了声是,捧了只严密封好的匣子出去,交给了门口等着的昌风,回头自己又捧了另一只匣子,一同先行往外送了出去。 里面装的是十四州的精细舆图。 舜音拿了自己的披风,缓步走出,到了前院,正迎上走回来的身影。 穆长洲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定在她脸上。除去了总管府罩在头顶的紧压,这两日休整下来,她脸色好多了,此时又淡淡描了妆,黛眉朱唇,衬着黑亮的双眼,奕奕夺目。 廊上忙碌的侍女接连垂首回避走过。 他手一伸,带着她进了一旁偏厅,站定说:“本不想让你这么快就去,但怕天再冷下去路上难走,早些去也好。” 舜音抬头看他,低声说:“若我此行什么也办不成呢?” 穆长洲偏头接近,也低下声:“即便不成,你也有功,岂不是对封家的事更有利?大不了我被打成犯上作乱。” 舜音直觉这话刺耳,揪了一下手里的披风,蹙眉:“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穆长洲笑一下:“你赶路的本事我不担心,路上留心安全,眼下局势未稳,我还需暂留。待你去过之后,若顺利,他日或许我也能与你同去长安。” 舜音想起那份罪状:“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想去长安了。” 穆长洲说:“我是说与你同去。” 舜音被他的话给勾了一下,心底像被挠了一下,转眼看见门外侍女已走尽,差不多是准备好了,动了脚步:“该走了。” 穆长洲没动,仍站在她面前。 舜音见他盯着自己不做声,看着他:“怎么,难道你还担心我这次也不回来?” 穆长洲伸手拿了她手里的披风,搭在她身上,手一拢,系上,托起她脸:“不回我也会再去找你。” 舜音耳边被他话惹得嗡嗡作响,瞥见外面有人来了,拨下他手,往外走:“那我走了。” 刚要迈出门,身后两声脚步,腰上一沉,被他手臂一搂,反身又被他抱了回去。 门被关了半扇,舜音背贴在一旁,被他抱紧了。 外面胜雨走了过来,离了一截,隔着门报:“夫人,都准备好了。” 舜音回不了话,穆长洲正在含她的唇,一手拢住她披风往怀里按。 胜雨又说:“军司吩咐过了,此行我陪夫人同往。” 穆长洲手抚去她腰间,按在她藏着的匕首上,用力顶开她唇线。 舜音仰着头,舌尖一麻,想说话也说不出来…… 胜雨在外等了许久,悄悄看了看关了一半的门:“夫人?” 门终于全拉开,舜音走了出来,低头垂眼,戴好了兜帽:“走吧。” 穆长洲紧跟着走出,眼还落在她身上,吩咐:“照顾好夫人。” 胜雨只能看出舜音唇上红艳欲滴,胜过之前抹的唇脂,连忙称是。 舜音瞥他一眼,才转身往外,呼吸还没平顺。 刚才他亲她时,在她耳边说:“我就不远送了,早去早回。等你回来,一切就好了。” 她拢着身上披风,都快觉得他根本不想让她去了…… 东城门处,阎会真领着几个随从自城中打马而来,一路走一路看,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最近城中情势古怪,她也只知道前两日城北险些有外敌杀入,总管府里出了事,凉州有了变动,现在一切全凭军司做主,可详细就不知道了。 刚要走,却见城门外列阵的大队兵马忽然动了。 胡孛儿一马当先,自城内一条道上赶来,匆匆去了城门外,后方一行人跨着马,平稳跟来,护送着一辆车驾,直接出了城门。 外面大队兵马立即上前护送,丝毫未停。 阎会真仔细看了两眼,那似乎是军司府的马车。 可还没看清,大队人马就走远了,尘烟散在了风里…… 这几日赶路正好,天还没到真正严寒之时,白天日头高照,风也没见凌厉。 半路上,舜音不再乘车,改而骑马,也没有走漫长的官道,而是往南行,走了窄细的山道,再折向往东,向中原而去。 如此是难行一些,但可以不用引来太多注意,也可省去不少时日。 中原方向却早已有人在等着了。 封无疾带着一群秦州亲随,跨马带刀等在半道上的十里亭处,时不时就打马驰出一段去张望。 近来他每日都会过来,时常叫人出去查看,没有动静就又返回附近驿馆。 今日又来,终于远远看到尘烟弥漫,他赶紧打马去看,先一眼看到了那混账番头。 刚到中原界线处,胡孛儿便领着一列兵马返回了,根本没往此处来,剩余的人继续骑马引车,才接着入了中原。 封无疾见状,抢先拍马而去,老远就唤:“阿姊!” 舜音坐在马上,听见隐约的一声,自队伍中远远望出去,见到他身影,立即策马出去:“你怎么在?” 封无疾快马冲来,急急停下,道:“原本我还在长安,前些时日听说凉州忽而闭城,惹得过往商贾都走不通,我担着秦州防务,日夜急行赶回观望,在秦州却又什么都探不到。正准备赶去长安上报,不想没几日收到了穆二哥叫人快马送去的信函,说让我在半道等着接你,再一道同往长安。我可是一路叫人找了许多地方,生怕错过,后来想起你大概会走捷径,才赶来此处。” 舜音一怔,没想到他连这都安排了。 封无疾拍马,与她同行往前,凑近道:“阿姊莫不是为案子的事而来?放心好了,据说那贺舍啜已经招认了,应当不久就会查完全部,还我们封家清白,所以我才又要赶去长安。” 舜音回神,心想顺利就好,点点头,一边往前一边说:“还有些其他事。” 封无疾想起前话:“是了,凉州到底出什么事了?” 舜音抓着缰绳,也不好直言,轻描淡写说:“事情太复杂,一时难以说清,换了个人做总管罢了。” 封无疾听得云里雾里,只觉不可思议:“有这事?换谁做了?” 舜音淡淡说:“穆长洲。” 封无疾听到这名字刚要松口气,又一下反应过来:“谁?” 第八十七章 穆长洲拆着肩头白布。 肩窝那一刀的伤算不上严重, 只是后来攻入总管府那晚数次拉弓,用了臂力,才延缓了愈合, 如今才算是完全好了。 拆完了,他看一圈这主屋, 房内几乎没什么变化, 舜音走时带的东西也不多, 妆奁摆在窗下,木架上还留着她一件素青软绸披风,四处都有她的痕迹。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有色令智昏的潜质,光是看着这些又开始想她到何处了, 晚上躺去床上想的也是她在怀间身下的软柔,脑中心底都快被占满,自顾自一笑,扔下白布,拢起身上衣袍, 收束腰带, 走出屋去。 昌风等在门边,见他出来, 垂首问:“军司今晚可回?” “不了。”穆长洲脚步未停。 昌风也不意外, 夫人一走,他就又不怎么回府了,匆匆追上前去,给他牵马送刀。 穆长洲跨马持弓,直接去了北城门处。 城门早已修缮好, 城头上守军严密,远处巡逻人马一列一列穿梭不止。 守城官小跑着下了城, 到他马前,双手递上城防记录文册,头都不敢抬。 明眼人都知道现在军司就等同总管了,可他每日一早都还亲自过来巡视防务,哪敢怠慢。 穆长洲坐在马上,仔细翻阅完,递回文册,又打马四下检视一遍,丝毫不曾停顿,一扯缰,又再往东而去。 只十数名弓卫始终跟随在后,连日以来,都是四道城门不停巡视。 往东而去,今日却并未直去东城门,穆长洲领头策马,缰绳一振,忽而驰去了城东一角。 直至那间东寺外,一行人紧随着他,纷纷勒马停住。 穆长洲自马上下来,抽了马鞍下收着的一柄刀,提在手中,缓步进了寺内。 寺中一如既往的清冷,暗处走动着守卫的兵卒,冬日渐深,寒风瑟瑟,吹散了寺里缥缈的几阵诵佛声,一路走过,两侧都是灰蒙蒙凋敝光秃的矮树。 至后方佛塔前,穆长洲止步,拎刀而立。 不过片刻,门打开,张君奉自塔内走了出来,向他抱拳:“按军司吩咐,我已见过令狐拓。” 穆长洲不语,迈步往里。 塔内幽暗的禅房里忽然开了道门缝,突来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坐在里面的人闭眼良久,才又张开。 是令狐拓,他手脚拖着铁链,身上中衣素白,胸口被擒时一刀割裂的伤还包着未拆的白布,下巴上已泛出胡须青茬,头也不抬地道:“你竟然有脸将我关在这里。” 穆长洲站在他面前:“至少没有将你像重犯一般关在塔底,已算客气了。” 令狐拓脸色阴沉,语气嘲讽:“你不要以为叫个人过来随便说几句过去的事有隐情,就能掩盖往事了,你的罪状是真的。” “总管之位已是我的,真想掩盖,直接杀了你就行了。”穆长洲说,“如今告诉你有隐情,不过是成全你罢了,要报仇,就得除去所有仇人。” 心尖意 第105节 令狐拓脸上一阵青白,终于抬头看他。 穆长洲忽而抬起一手。 身后门被彻底推开,两名兵卒走入,解开了令狐拓手脚上的铁链,又立即退了出去。 令狐拓愣住,动了动手腕,脸上愈见铁青:“你干什么?” 穆长洲冷眼看着他:“我说了,总管之位已是我的,没必要再关着你。回去领你的兵,才能等到其他仇人。” 令狐拓似是诧异,又似不信:“我凭什么信你?” “我根本不需你信我,你出去后只有领兵权,却无调兵权,对我毫无威胁。只要你还记着自己是河西旧部,职责还在河西就够了。”穆长洲手中提的刀在旁一竖,靠在墙边,铿然一声轻响,他已转身走了出去。 是那把当时刺伤他的刀,武威郡公赠刀。令狐拓盯着那把刀,形容颓废,久久无言…… 天色尚早,日头藏在浓云之间,半遮半掩。 送行的兵马正在飞快赶回,一大阵齐齐整整地踏着飞扬的尘沙到达了城下。 胡孛儿当先打马进了城门,兴冲冲地下了马背,刚好看见一行人马自城东一角赶来,军司驰马在最前,张君奉在侧,后方还跟着一行弓卫。他连忙迎上去。 穆长洲一下勒马,开口就问:“送行可顺利?” 胡孛儿暗自“啧”一声,这问得也太快了,忙回:“军司放心,都顺利,夫人可真会挑路径,一路走的道不仅隐蔽还快多了。我瞅着她随那封郎君一道走的,她若一直这么走,指不定都要到长安了!” 穆长洲点头,她熟知周围地形,记得又清楚,早知她赶路不用操心,既然封无疾已接到她,那就放心了。 胡孛儿瞅瞅他,“嘿嘿”干笑:“我看城中这般,似也没什么敌情,军司这般不舍,还不如之前就随夫人一道去好了。” 穆长洲瞥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想?” 胡孛儿本是有心玩笑,反被他的直白给弄得一愣,闭了嘴。 张君奉在旁跟着一愣,暗自咋舌。 还未再说什么,陡然一阵尖利笛啸声响起,就响在东城门外。 穆长洲倏然掀眼,下了马,大步往城头上走。 胡孛儿脸色顿时变了,拍一下自己的嘴,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忙不迭跟上去。 张君奉也连忙下马跟上。 城门四处已是众人凛然以待。 刚到城头上,远远看见一小队兵马正朝此处奔来,个个都是垂辫胡服的西突厥骑兵。 城外四处巡视的兵马已经快马奔去拦截,对方却忽而挑出了一杆绑着白狐毛的使节旌旗,摇动着继续朝此处奔来。 顿时巡视兵马奔去的速度放缓,抽出的刀也没有直接杀去,只紧随两侧,一路防备。 直到城下,这一小队使节队伍停住,被城内涌出的凉州兵马团团围住。 为首的骑兵向上方抱拳,用汉话大喊:“西突厥来使,求见凉州行军司马!” 穆长洲站在城上,一路看着他们到了跟前,朝旁偏一下头。 胡孛儿接到示意,故意大喊回去:“凉州总管在此,有什么话就说!” 对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交给了一旁凉州兵卒。 兵卒接了,小跑进城,飞快送到城头上来。 穆长洲接过,拆开迅速看了一遍,冷眼扫视下去。 下方的骑兵正高喊出信中内容:“可汗亲率大军而来,请凉州行军司马出城会盟!” 只喊了两遍,一群人立即匆匆撤离,像是不敢多待一般。 张君奉在旁低声道:“军司说准了,真的来了。” 胡孛儿没好气地低骂了一句。 穆长洲随手揪住信函,扫向那一小队人马奔远的方向,东北向的天际处似已能看到漫天烟尘。 如他所料,果然来了…… 冬日渐深,长安却晴空万里。 钟声悠悠,城门大开,一大早,便有浩浩荡荡的一行队伍依次入城,穿宽阔大街,过繁忙东市,直至城中官驿。 驿丞连忙招呼,驿卒们登时忙碌不息,牵马喂料,安排客房。 据说此行是远自西北而来的客人。 车马都入了院中,封无疾下马,一回头,见他阿姊已从马背上下来,忙迎上去:“阿姊辛苦了,还好这些时日天气好,我们赶得真够快的。” 舜音拢着身上厚厚的披风,自袖中取出一册文书递给他:“我已写好求见圣人的表文,你替我呈送上去。” 封无疾连日来除了赶路,就是陷在那凉州之变的震惊中,到今日还没全然回味过来,接过那份文书,小声道:“别说我了,这下只怕朝中也要吓一跳。” 舜音低语:“赶紧送去就是了。” 封无疾收好文书,忽而想起来,看看她,又朝外面大街上看了看,有些迟疑地问:“既然已回来了,阿姊可要回去看看母亲?当时你自秦州返回凉州后,没多久她就回长安了。” 舜音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还是待事了再说吧。” 封无疾想起先前在秦州母女相见的情景,也不提了,还不如等封家事了了再说,何况看他阿姊眼下也顾不得这些,干脆牵了马,又翻身坐了上去:“算了,既是穆二哥的事,我这就去办好了。” 说罢打马出去,亲自去替她送表文了。 舜音看他出去,回头交代胜雨:“他回来随时告诉我。” 胜雨跟在后面,两手捧着两只沉甸甸装着舆图的匣子,点头:“是。” 驿丞已过来请了。 舜音这才往里去客房。 长安城里似也没什么变化,永远热闹,各坊之间车马不断。 即便在这官驿的客房里待着,右耳里也能时不时听见老远传来的热闹声响,东市里的叫卖吆喝声不断,隐约还有歌舞乐声,一派旖旎繁华的都城气象。 到了午后,舜音除了披风,清洗了手脸,还在客房里坐着等消息,有一瞬甚至觉得还在凉州。 凉州大街上最热闹时,也是这般喧腾动静。 不知多久,胜雨在门外提醒地叫了一声:“夫人……” 舜音一直留意着,立即回神,站起身:“他回来了?” 没等胜雨回话,她已走去门边,看见外面迎面走来一人,停在朱漆斑驳的长廊上,朝这里张望。 舜音看了对方两眼,缓步走了过去,对方眼神立即朝她看了过来。 “封女郎。”是虞晋卿,身着绯袍,依旧一身清俊,只比往常稍显清减了一些,看着她的眼神似有些怔忪。 舜音隔了一截,稍稍见礼:“不想会在这里见到虞郎君。” 虞晋卿似才回神,笑了笑,又似有几分赧然:“令弟去呈送表文,尚在汇报秦州防务,我得知消息便来了。” 舜音没料到刚入长安先见到了他,想起上次一别还是在中原与河西交界一带,如今看他言辞少了许多,倒像是变了许多。 “虞郎君是身负职务而来?”记得他说过自己在鸿胪寺任职,但她此番入都求见,似乎并不属于他职内。 虞晋卿又笑笑,有些牵强:“不算是,只是最近事多,难得有机会能再见到女郎,特来相见。” 舜音觉得古怪,这话仿佛在说以后难再见了一般,意味不对,也有些逾界,莫名想要回避:“虞郎君有心了,若没其他事,我便先回了。” 虞晋卿跟上一步,忽问:“你是为穆军司而来?” 舜音停住:“怎么?” 虞晋卿犹豫道:“听闻西突厥近来派人来了长安,因观察到凉州有变,也要觐见圣人,言辞之间似与穆军司有关。上次我与封女郎见面时曾说过,凉州行军司马拿回闲田,引来圣人关注,如今因这凉州有变的传言倒是更受关注了,只是不知凉州情形到底为何,还好现在见到女郎安然无恙。” “……”舜音觉出不对,西突厥派人来必是最近的事,这倒是他鸿胪寺会管的事。 那西突厥一定是有所动作了,她心一紧,越过他往外走。 虞晋卿忽见她径自往外,连忙跟去,却见外院已快马赶来一人。 封无疾匆匆打马而回:“阿姊……”刚一开口,他就看到了虞晋卿,赶忙下马,过来道,“虞郎君怎么来了?快些走吧,等下若被看到了可不好!” 虞晋卿似被戳到了什么,瞥一眼舜音,她却已往一旁走去,根本没多看他一眼,忽记起她之前说的恩惠和恩情,想说什么,也都没说出来,如被下了逐客令。 “虞郎君?”封无疾又催。 虞晋卿只能默然出去,刚到院外,眼扫去街上,突然垂首,快步走了。 封无疾这才回头,小声道:“阿姊真是半分看不出他意图。” 舜音心思不在这里,没听清,也不在意,走去一旁,要去牵马:“你办的事如何了?眼下事情有变,我需尽快求见圣人。” 封无疾看看她这冷淡脸色,心想算了,她一直这么冷淡,也只穆二哥能惹动她了,凑近她右侧道:“不然我方才叫他赶紧走做什么,你快整衣理妆就是。” 舜音一怔,停住,忽而反应过来,转头看向院门。 缓缓而来一辆马车,似乎刚从大街尾处驶来,直到此处停住,下来三四个人,直接进了院门。 “凉州行军司马夫人可在?” 舜音看见对方脚上乌面皂靴,头上精致幞头,一身内侍装束,走出一步,屈身垂首:“在。” 为首的内侍道:“圣人口谕,凉州多年没有这等阵仗了,如今忽有官员之妻赶来,自当过问。” 舜音垂头,右耳仔细听着。 内侍肃然宣谕:“着夫人明日便入宫见驾。” 舜音愣了愣,心里骤然一松,立即回:“是。” 第八十八章 天光熹微, 寒风北来,一股一股呼啸着吹过凉州城。 城门稍开,一列兵马队伍疾驰出去, 迎着烈烈冷风,直奔城外东北向而行。 天色在阵阵疾行的马蹄声中逐渐亮起, 冬阳淡薄照下之时, 兵马勒停。 远处横山起伏, 近处荒草凄凄,一直往前却是一块平整的高地,半遮半掩在大风吹过的茫茫尘烟里。 那是西突厥定下的会盟地。 心尖意 第106节 “军司,就是这里了。”胡孛儿转头往旁看, 此行由他带兵作为亲随跟来。 穆长洲坐在马上,一手扯缰,身上一袭乌锦翻领袍衫,绑缚护臂,腰间蹀躞带上只佩了把刀, 低声说:“稍后一切随机应变。” 胡孛儿应下, 又有些迟疑:“军司又何必非来这趟?” “此时不来,他们就会围去凉州了。”穆长洲稍一抬手, “记好安排, 随时听我调令。”说完一振缰绳,疾驰而去。 马蹄踏上高地,一圈低矮围帐竖在那里,帐边挑着使节旌旗,以示围帐之内不动干戈。当中露天铺毯设案, 奶酒飘香,已经有人坐着等候。 远处就是列阵以待的西突厥大军, 马嘶旗扬,黑压压漫长绵延的一片。 穆长洲利落下马,解刀扔给胡孛儿,直接步入围帐。 胡孛儿接住他刀,紧跟在后,刚到帐边就被一侧的西突厥兵卒给拦住,气的胡须一抖,只能候在帐外。 帐内只有年近六旬的西突厥可汗一人坐着。 他自案后起身,深目勾鼻,眉鬓微白,辫发后垂,身上袍胡厚重,以突厥语道:“闲田之事后,我与凉州军司又见面了。” 穆长洲隔了一截站定,稍抬手见礼,以汉话回:“可汗亲来,是来恭贺我升任总管之喜了。” 可汗脸色顿显不愉,忽而转用生硬的汉话道:“凉州总管夫人求救于我,你以下犯上,率部叛乱,如今想自己当总管,没这么容易。” 穆长洲眼神已冷:“勾结可以说成求救,那可汗此来会盟,是另有用意了。” 可汗脸上越发不悦,言语反倒刻意放缓:“闲田之事时我便说过,早闻你凉州军司之名,你敢谋敢图,但名不正言不顺,要做总管,就要拿出诚心。” 穆长洲问:“怎样的诚心?” 可汗忽笑一声,开门见山:“只要你肯两面归顺,那刘氏如何并不重要,谁做总管于我们而言也不重要,我们即刻便能支持你登位。” 话音一落,帐外边的胡孛儿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瞥了眼帐内挺拔站立的身影。 穆长洲岿然不动:“可汗的意思是,我既要与可汗的西突厥联结,又要与吐蕃联结,才能坐上这总管之位。” “你也并无其他选择。”可汗道,“当初闲田的事我不再计较,只要今日在此订立新盟,你就是新任凉州总管。” 穆长洲不紧不慢:“当初可汗是迫于无奈归还了闲田,如今不计较,大约想拿的已不只是闲田,连河西十四州也想要了。或者是……”他故意拖着声,“西突厥与吐蕃,各拿一半。这么多年,便是这么计划的。” 可汗闻声变脸,似失去了耐心,伸手端起案上奶酒:“不必多言,饮下定盟酒,立下三方盟约,你便可以回去做总管了!” 穆长洲说:“若不定呢?” 可汗说出一串的突厥语:“你没有得到任命,河西十四州兵马还不能全部调动,即便有好几州的兵权,我这里大军已备,吐蕃大军也已严阵以待,实话告知,光是瓜沙二州,就已有吐蕃大军陈兵边境。你既要防守凉州,又要守卫其他几州,如何兼顾?” 他语气渐有得意:“看你这般前来,凉州大部并未调动,大部虽能守城,可城中无人领军坐镇,又能撑得了多久?你自己这里带的人马不多,也随时会被大军包围,还不如趁早接受。” 穆长洲点头:“确实挑了个极好的时机。” 可汗见他似已松动,将酒盏往他面前一推,威胁一般,又说一句:“闲田之事订盟时,你无所畏惧,自称毫无软肋短处,如今听刘氏所言,并不属实,你对你那位夫人倒是护得严密,为了她也该想清楚。” 盛满乳白奶酒的金杯推近,穆长洲瞥去一眼,忽然笑了:“所以我将她送去长安了。” 甚至都不曾远送,以防惹人注意。 可汗如被反将一军,彻底变了脸,压着怒气:“拿闲田时看出你是个人物,此番我才亲自前来,你比那空有野心的刘氏强多了,何不与我们合作,谋求更进一步!当年既能杀了郡公府一家投降而出,又一心谋权,此时还犹豫什么,你还是个正人君子不成!” 穆长洲周身冷肃,脸色沉沉,终于一手伸向了奶酒。 可汗这才脸色缓下,总算等到他就范。 却见那只手一拨,掀翻了酒盏。骤然杯落,“哐”一声轻响,穆长洲掀眼:“可惜,我要做的,是中原王朝的凉州总管。” 胡孛儿如听号令,忽然大喝一声,抽刀挥去,另一手将刀扔去帐内。 霎时一名帐外的突厥随从毙命,双方骤乱。 穆长洲接住刀,抽刀出鞘,一刀挥去,可汗惊慌之下只来得及转身,刀刃已划过他背上。 胡袍割裂,露出里面沉厚的铁甲,可汗仆倒在地,被冲入的西突厥兵卒抢着拖出,背上拖着血迹,连连用突厥语大喊。 黑亮高马冲入,穆长洲翻身而上,即刻杀出围帐。 胡孛儿紧跟而上,呼喝传令,顷刻跟来的兵马都奔到他们身后,轻骑快马纵成一列,踏风而出。 远处西突厥大军皆动,已直冲此处而来…… 长安城中一丝寒风也无,冬日暖照,碧空微云,柔和得近乎安宁。 几声清灵钟响,飘荡在巍峨宫殿上空。 内侍开道,引人而入,穿过一道一道的宫门,走向深深殿宇,往西而行,再拾阶而上,停在延英殿前。 须臾,殿内走出一名内侍,不高不低地唱:“宣凉州行军司马夫人入殿觐见。” 舜音身着淡蓝厚绸上襦,高束曳地裥裙,臂挽软帛,绾发饰钗,特地庄重地描了妆容,缓步进入殿内。 四下无声,她只看到上方端坐着一道身影,立即敛衣下拜:“拜见陛下。” 上首端坐的帝王开口:“赐座。” 舜音起身,迅速看去一眼,年轻的帝王端坐案后,身上明黄袍衫,眉目清朗,周身温润,面前香炉轻烟,堆着层层奏折。 她想起穆长洲说过,圣人与他同龄,确实是与他一致的年纪,忽而没来由的想,倘若他未曾转武,兴许身上那股温雅会更明显,可能也是这般气质。 恍了个神,又连忙打住,她觉得自己想得有些远了,退去侧面案后坐下。 “封尚书之女。”帝王声音清和,目光朝她这里看来,“你封家旧案未结,想必你当初远嫁凉州,就是为此而去了。” 舜音听得不甚分明,只能小心去看他口型,不防他第一句竟是这个,顿了顿:“是,臣女……罪臣之女封舜音。” 帝王却并未说什么,隔一瞬,道:“旧案总有结清之时,朕自会还封尚书清白。” 舜音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明确的清白二字,手指几乎一颤,才垂首:“谢陛下。” 轻微的一声响,是帝王合上了一份奏折:“既如此,该说凉州之事了。”原本的清和之声忽多了几分冷肃,“朕未召见西突厥来使,只问你,凉州到底出了何事?” 舜音心神一凛,自袖中取出一份册子,双手呈上:“原凉州总管与其妻刘氏私通外敌,已然认罪。” 门边小步走近一名内侍,轻巧取了那份认罪文册,迅速送去帝王面前。 纸张翻阅声轻微,帝王手指捻着册子,口中问:“就这样?” 舜音起身,又敛衣跪下:“请陛下允许进献舆图。” 帝王似顿了顿:“你要献舆图?” “是。”舜音说,“这是我此行最紧要之事。” 帝王招了一下手,内侍立即高声宣:“准奏。” 外面跟来的胜雨将两只沉沉的匣子交出,两名内侍接过,一前一后走入,捧着躬身送去上方,又揭开匣盖。 帝王身影微动,抽出一只卷轴,展开,放下,又抽出另一卷。 无人敢出声,只有皇袍衣袖轻响,年轻的帝王耐心非常,手指拨动,几乎每一卷都看过了,按住最后一卷,他才道:“这是河西十四州的防务舆图。” 舜音瞥见他温唇口型,谨慎回:“是,这是河西十四州最精密的舆图,如今尽数护送入都,献与陛下。” 帝王问:“是凉州行军司马让你来献的?” 舜音喉间发紧,捏住衣摆:“是。” “凉州行军司马。”帝王语气意味不明,如在确认,“就是当年高中进士,后来犯下重罪,又一步步在凉州高升至今的行军司马,穆长洲?” 舜音手指捏得更紧:“是。” 帝王似在斟酌,忽道:“你可知来长安进献舆图是何意?” 舜音沉了沉心,手指一松,朗声说:“原凉州总管府私通外敌,强推胡俗多年,隔绝中原,妄图自立。凉州行军司马穆长洲已举兵,驱逐反贼,掌控凉州。如今入都进献十四州舆图,今后河西十四州送归汉土,再无隔绝,百姓永为国民!” 向长安献舆图,自然是代表归顺。 她缓口气,声稍低,垂首俯身:“请陛下准许他升任凉州总管。” 殿中忽而死寂,如同一瞬间凝滞,四下静得仿佛能听见紧促的呼吸声。 舜音手指松了又握,心间在一阵阵紧跳,右耳边不敢错过一丝声响。 她不知道帝王会作何所想,也不知道能否被相信。 漫长的沉静,时间也在一点一点流逝。 直到一声突兀响声,她悄然看去,案头香炉微倾,龙涎香撒了一地,帝王骤然起身走出案后,竟往外快步走来,几步之后,又忽然停住。 “所以,他成功了?” 舜音倏然抬头:“什么?” 几乎顾不得失态,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帝王又走近几步,上下打量她:“朕曾觉得,你嫁给他太可惜了,因为他早已不是身在明处之人,眼里只有目的。” 舜音愣住,如坠雾里。 “听封校尉说,观望河西防务所得,皆是你冒险探来,是你一直悄然藏匿凉州,暗行密事。”帝王缓声,“但其实,他才是那个隐伏凉州最深的人。” 舜音右耳如有一声闷响,心口一堵,愕然无声。 右耳里,听见帝王又说:“且是自愿的。” 第八十九章 西北大风呼卷, 瞬间被疾行而过的马蹄声踏碎。 如风掠过的快马轻骑不过数百,后方却紧追而来了大部的西突厥骑兵。 荒原漫漫无际,穿着灰白胡裘的西突厥骑兵自天际扑来, 灰茫一片如铺天盖地的沙尘,眼看就要追进射程。 前方数百凉州轻骑皆黑皮软甲, 持槊带刀, 本是一直在往凉州方向, 却陡然转向,折返回去,策马俯身,快如离弦之箭, 直袭向大部一侧,长槊疾刺而出。 惯常的出其不意,但后方追来的大部兵马不够轻便,先头人马反应过来时就已来不及。 侧方被一下被冲开,马槊挑出一片缺口, 猝不及防打乱了西突厥骑兵冲来的阵型, 一时后方急追而来的大部都来不及勒住,挤踏不断。 而如利剑刺入的凉州轻骑却已迅速合拢。 队伍里一声沉沉的下令:“退!” 快马轻骑如风, 随令而动, 直冲而过又调转方向,随即奔向荒原深处。 一个时辰后,山背避风之处,轻骑已远奔到此处暂停。 心尖意 第107节 胡孛儿蹲在马下,喘着粗气, 抹把脸:“军司拒绝了那群狗贼,这次他们可不会再像举兵那夜一样轻易就退了。” 穆长洲立在半坡有风处, 凝神听了听动静,回身说:“他们可汗已受伤,我们轻骑快马,直绕后方再挫其一回,逼其撤退。” 胡孛儿听得眼一亮,又迟疑:“那万一再遇上他们大部回援该如何?” “还能如何?”穆长洲一手牵马,翻身而上,“杀出去。” 一旁兵卒已自马背上取下他的弓箭递来。 穆长洲接住,转头又道:“他们此番定会尽力杀了我,你们追随我左右要时刻留意,谨防被围。” 胡孛儿跟上马,瞪眼道:“军司为何这么说?” 穆长洲冷笑一声,目光远望出去:“觉得你有用时,可以留你一命,既不肯合作又牵连着往事,自然要除去了。” 什么往事?胡孛儿云里雾里,顺着他目光望出去,却只看见山外风吹尘烟弥漫,远处是看不见轮廓的凉州城。 蓦然顺风送来一阵号角声,离得太远,缥缈虚浮的像是来自天外。 众人顿时戒备,全部扭头西望。 胡孛儿反应过来,急道:“糟了,听着像是吐蕃攻来的号角,果然两边合谋好的,怕是那些吐蕃狗贼已往凉州进犯去了!” 穆长洲凛着眼,手中缰绳一振:“立刻走!” 胡孛儿赶忙用力挥手。 所有人悉数上马,轻骑列成一纵,疾驰再出…… 凉州城,四方城门外的军营都已调动,正奔马不息,兵卒纷纷赶向各处城门和关口。 西城门下,除去奔忙的凉州兵马,却还列阵着数千甘州兵马,齐齐整整,似刚被调来不久。 令狐拓打马自西城门内出来,身上已重新罩上银灰铁甲,手里拿着佩刀,看见自己手下这些熟悉的兵马,不禁一停。 张君奉自远处军营方向打马而来,匆匆停住,朝他抱拳:“军司早已吩咐过,凉州随时要做好被进犯的准备。眼下甘州、肃州兵马已全部被凉州接管,按照军司命令在本州严防关口,特地调来这四千兵马,交由令狐都督率领。” 令狐拓眯眼道:“他居然真让我继续领兵。” 张君奉眼下正忙,无暇顾及太多,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令狐都督对当初的事不知内情,我也并不全然知晓,但我追随军司多年,至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至今所做的事,与你也没什么不同。”他忽一顿,严肃道,“只怕不止,军司做的,还要更多。” 令狐拓脸上神情不定,只看了他一眼。 忽闻一阵号角声,张君奉脸色突变,立即转头望向城头高喊:“快!击鼓传讯!备战!” 令狐拓不禁转头寻声,那是吐蕃的号角声,竟如此嘹亮,瞬间就传出去极远,必是大军压近。 “现在知道为何要让你领兵了?”张君奉飞快说完,当即打马回城,一路高喊,“传军司命令!拱卫凉州!” 令狐拓看他奔远,回过头,已见远处凉州兵马奔走,如早就做好了安排一样,由副将们率领着,绕城四处而去。 甘州兵马中,一名手下副将驰来,急切又犹豫地等着他的吩咐:“都督……” 令狐拓握着手里的刀,忽然想起穆长洲放他时说的话:“只要你还记着自己是河西旧部,职责还在河西就够了。” 他确实不在乎自己信不信他,要的也只是必要时,自己领兵在此,拱卫凉州罢了。 又一阵号角响起,故意一般,张扬地宣示着大军压来的意图。 城内隐隐传出百姓们惊疑不定地询问和奔跑。 令狐拓听着那阵号角声,低哼一声,自言自语一句:“果然我就是你的一枚棋子。” 身边副将没听清,赶紧问:“都督吩咐什么?” 令狐拓转头朝向号角声响起的关口方向:“我说要尽河西将兵职责,即刻全出,随我抵挡吐蕃!” 说完扬手抽出刀,带领全部兵马,疾奔向号角声方向…… 薄日隐云,天色灰暗了一层。 会盟地后方几十里外,山脚之下,一队西突厥兵马正在奔忙,急切地准备护送受了伤的可汗返还。 手持弯刀的兵马在旁小心防卫,可汗被从一圈简易围帐中扶出来,身上只简单包扎了一下,带血的胡袍尚且没来得及换下,又被左右扶着,送上铺着厚厚毡布毛毯的马背,小心抓住马缰,便要远去。 骤然风紧,一支百来人的凉州轻骑如影一般突兀自侧面冒出,顿时马蹄隆隆,直冲而来。 防卫的西突厥兵马大惊失色,立即喊声不断,催促可汗急行。 轻骑已至,直扑他们尾端,趁着先手,突进就挥刃,瞬间斩杀数人。 防卫队伍更加骇然,本以为他们会被大部追击围剿殆尽,不想竟然还能反过来袭击后方,原本就一心护送可汗快走,此刻更是急中生乱。 只这瞬间,侧面又冒出数百轻骑,为首的人乌袍烈马,张臂引弓,迅如疾风,却稳然不动。 防卫的西突厥兵一眼看到那身影就已惊慌大嚷。 一箭射出,直飞向队伍里伏在马背上的可汗。 左右西突厥兵皆扑近挡去,中箭摔落下马,可汗躲过一劫,马却已受惊,仓惶奔出,队伍更乱。 几声急切的突厥语,是可汗忍着伤在大喊护卫。 杀来的凉州轻骑里,却又传出几声突厥语的高喊:“凉州援兵来杀可汗了!凉州援兵来杀可汗了!” 护卫的西突厥兵愈发混乱,就担心接下来真再现身而来另一波凉州轻骑,匆忙往后赶,几乎要将可汗层层围住。 可汗伏在马背上,颠簸奔出,仍大怒着喊了几句突厥语:“杀了他!杀了姓穆的!” 西突厥兵马顿时退得更快,一边有兵急切吹响传讯号角。 快马而来的凉州轻骑又再度合拢,穆长洲勒马收弓,扬手一抬,并未再追。 胡孛儿抓着刀拍马冲来,大笑道:“军司教的那几句突厥语真是好用,他们倒像真信了咱们有援军来杀那老可汗了!” 穆长洲说:“先别高兴,这是传令的号声。” 胡孛儿笑容顿时没了。 穆长洲转过头,凝神去听来处动静。 可汗队伍送出的那阵号声早已远去,他们之前悄然绕来的方向,却已有大部兵马的马蹄声滚滚震踏而来。 胡孛儿很快听见,急急忙忙道:“他们大部果然回援了!” 穆长洲冷眼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说:“回去两人,故意散播可汗已退的消息,余下人马随我拖着这支大部。” 胡孛儿连细问都顾不上,立马应声,点了两人,叫他们即刻往另一侧绕路,飞奔回凉州。 “走!”穆长洲扯马转向,飞快驰出。 余下人马一瞬即动。 渐暗的天际线下,浮动一层沙尘飞烟,马蹄声赫然接近。 一直在试图追击他们的西突厥大部寻声而来,终于又赶上了他们,横向拉长队形,一眼看去几乎蔓延得无边无际,越近却越收紧,朝轻骑队伍包围着直扑而来。 胡孛儿眼见架势不对,奋力拍马大嚷:“快!快!” 马蹄急踏,几乎用尽全力在甩开四面而来的合围。 穆长洲策马在最前,忽一挥手,带头冲向侧翼,驰去的刹那猛然坐直,飞快搭弓引箭,一箭射出,又立即抽刀,俯身疾冲。 顿时众轻骑都跟随他冲去。 薄弱的侧翼被刀锋撕开一角,合围未能成功,双方却已交锋。 兵戈碰撞,西突厥兵马张狂嘶吼着席卷上来,疯狂缠咬向队伍前端。 穆长洲纵马挥刀,身侧黏上来的两个西突厥兵落马,敌兵竟不管不顾,仍不要命一般朝他冲来,仿佛眼里没有别人。 “往外!”他下了令,扯马扬蹄回身,刀挥未止。 立时轻骑都全力冲大撕开的一角,奋力往外。 敌兵疯了一般往前推进,即便挥杀了同伴似也不在意,忽又冲出另一支人马,纷纷抽出弯刀,带出刀鞘里一阵淋漓汁水。后方还有张弓欲射的西突厥弓手,抽出的箭簇上也带着滴答汁水。 穆长洲眼神扫到,脸色忽沉:“快!” 胡孛儿刚要继续带人往外冲杀,斩杀了几个西突厥兵,却见所有敌兵都直扑前方而去,扭头一看,他们全都奔着军司去了。 竟然真如他当时所言,是要杀他的架势,猛然反应过来那先前老可汗传讯的号声是什么,定是叫这群大部不顾一切杀了军司了,难怪他们都跟疯了一样! 眼见那乌袍烈马的身影被团团围住,几乎是人马叠撞地黏着那一处,仿佛早知他擅射,皆是以命贴身围堵,几乎留不出一点射距。 胡孛儿记着他吩咐,连忙大嚷:“快杀破一角,绝不可被围!”说完一把夺了身旁轻骑手中的长槊,奔马冲去,用尽猛力挑开一个西突厥兵,心焦大喊,“军司!” 陡然眼前破开一角,层层围堵在那里的突厥兵马如被生生撞开,三两突厥兵身首异处摔马落地,里面黑马扬蹄,一跃而出,马身披血,马背上的人已直接杀了出来,左手长弓沾血,右手横刀鲜血淋漓。 “走!”穆长洲一声令下,马已奔出。 胡孛儿马上跟着大喊:“冲!快冲出去!” 剩余轻骑立时合拢,槊在外围,刀在内围,如一支密不透风的整体,趁着军司一下杀出的空隙,彻底冲出,迅速奔去。 大风呼啸着吹去血腥气,受损的西突厥大部拖滞着,又转向朝他们追来。 胡孛儿在马上将长槊抛还给身边轻骑,拎着带血的刀回头张望,喘着粗气道:“军司,他们还在追,速度慢了不少,真是被拖住了!” 话说完,往前奔马更快,却觉那阵风里的血腥气重了许多,他不禁又转头往前看,忽然看到穆长洲背上乌袍被割开了几道口子,露出了里面隐约的软甲,不确定问:“军司受伤了?” 穆长洲驰马未停,声音略低:“走,尽快解决,尽快返回凉州。” 胡孛儿立时闭嘴,打马更快。 所有轻骑再不停顿,直拖着追来的大部冲向更远…… 长安的延英殿里,光线悄然转暗。 舜音早已被允许起身,站在殿中许久,却仍然怔着。 “知道此事的只有朕与他两人,你是第三人。”帝王的声音清晰平静。 她一动不动,早已忘了言语。 直至面前递来什么。 舜音眼睛看去,内侍躬着身,双手托着一只锦袋,送到了她眼前。 帝王仍站于前方:“这是当初凉州与中原还未彻底隔绝之际,穆长洲借驱逐的中原探子带回的,从那之后,两方便再无消息往来,直到你又再入凉州。” 舜音眼神不禁落去锦袋上,只看到细密的织纹,却不知里面是什么。 稍一停,帝王接着道:“他曾说过,若有一日他自己回来复命,便将此交还于他,若他不能回,这便该另做用途。只是没想到,最后来向朕献舆图的,竟然是他的夫人,那应交给你。”他手稍抬。 内侍立即将锦袋托高送上。 心尖意 第108节 舜音接过那只锦袋,终于寻回声来:“谢陛下告知。” 帝王又打量她一遍:“我该谢你。”他甚至没用君王自称,随后才又朗声肃色道,“回去吧,朕会尽快下诏。” 舜音按礼垂首告退,出了殿门,往外而行,心思却依旧在翻涌不停。 胜雨跟了上来,几名内侍也追随而出送行,她全然没有在意,耳中和心底都还反复回想着殿内的话语。 天黑时分,封无疾在官驿的长廊上伸头张望,眼见着几匹赶来送信的快马出了院门离去,扭头终于看见一辆马车自宫城方向驶来,停在了院门外,随行的还有几名内侍,连忙迎去。 “阿姊!”他兴冲冲地凑去车前,“真是好消息,阿姊入宫还没回来,圣人的口谕就到了,看来你入宫见驾十分顺利!” 舜音从车里下来,似刚回神:“什么好消息?” 封无疾道:“方才来了几个快马传讯的宫人,过来叫官驿好生安排,准备着人去召穆二哥入都来见了。这自然是好消息,想必是要当面册封了,阿姊只要在此等候着穆二哥入都就好了。” 舜音想起帝王说过要尽快下诏,确实很快,手却捏住了袖中那只锦袋。 封无疾借着院中灯火才看出她脸色有些不对,好似发呆一般,奇怪道:“阿姊怎么了?” 舜音忽然想起什么,西突厥也派了人来,只是未曾受到召见,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还有吐蕃…… 她立即回身,对跟来的几名内侍道:“请代为转达圣听,边防未稳,恐有变化,请圣人尽快下册封诏书,我需尽快赶回。” 内侍皆是得令而来,当即应下,纷纷离去。 封无疾却已愣住:“阿姊何意,你不过刚到一两日罢了。” 舜音转身往客房走:“不能再等,我必须尽快回去。” 她要带着册封诏书赶回,越快越好…… 天就快黑了,凉州城早早宵禁闭城,百姓们全都关窗闭户。 城外西南关口处,早已燃起火把熊熊,兵马未歇。 吐蕃兵马密密麻麻,已进攻了关口好几次,甚至还分出部众兵马绕往别侧,试图翻山越河攻入。 凉州兵马几乎已全部调动,四方城门军营尽出,将整座城团团绕住,游走四处,不断击杀抵挡侵入的小股敌兵,还要支援关口,更要防范随时可能出现的西突厥大部。 张君奉率兵守在关口城上,又抵挡了一次吐蕃兵马的进攻,忽而老远听见两人快马在四周奔走高喊:“西突厥可汗已退!西突厥大部已退!” 关口外的吐蕃兵马进攻迟缓了些许,但仍未停,不断有箭雨往关口城上射来,只是谨慎了许多,并未强行死攻,像是多了一丝迟疑。 张君奉甩一下抡弓太久发酸的手臂,往后退两步,转头问后方四处打探的骑兵:“可见有西突厥大部往凉州而来?” 后方骑兵高声回:“没有!” 那就是与喊话一致了。张君奉一听就知是穆长洲的安排,当即催促周围守兵都跟着高喊。 一时间四处都是威慑喊声:“西突厥可汗已退!西突厥大部已退!” 喊声不退,厮杀也未停止。 关口严密紧闭,一阵阵火油泼下,引火而去,顺着山道烧出一片焦糊味,烟气弥漫,挡住了吐蕃兵逼近的马蹄。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喊声仍在,吐蕃敌阵里陆续游走出去的兵马接连返回,似是带回了消息——仍未等来西突厥大部。 关城之上,张君奉终于看见那些穿着皮裘、系着毛带的吐蕃兵马开始后退了。 “快将消息送去给军司!”张君奉追随穆长洲多年,自然知道是他亲率轻骑在拖着大部,一见吐蕃后退,赶紧吩咐,“马上去接应!” 先前赶回传话的两名轻骑兵又飞快打马,再往来路奔去。 天黑透,一众快马轻骑却还急奔未停。 为了拖着西突厥大部,已绕行奔走太远,此时还未能接近凉州城,但已入凉州地界范围。 后方的西突厥大部仍在追赶,但地形远不如他们熟悉,自被撕开合围后,迟迟未能再包围而上,甚至被带过沙地,迷失了一部分兵马。 昏暗里阵阵马蹄急响,霍然远处闪出一排的火光,有人在高声呐喊着什么。 离得太远,听得也不分明。还在后方追击的西突厥大部速度并未减缓,仍冲了过去。 尚未追上前方轻骑,却见远处那排火光陡然大盛,竟像是有大军前来,领头将领立即高声呼喊着突厥语叫停,终于听清那阵高声呐喊是:“吐蕃退兵!凉州援军已至!” 侧面忽有数千兵马举火而来,突兀地冲杀了过来。 西突厥大部顿觉凉州援军果然到了,当即吹响号角,往后退去。 令狐拓率兵自凉州外围抵挡吐蕃别部兵马,绕来此处,刚好撞见西突厥大部,不想对方竟一触即退。 等到听见远处的呐喊,他才明白什么,转头朝前方被追击的轻骑看去,似乎看见了那领头马上,一闪而过的身影。 “军司!”胡孛儿在马上喘着粗气喊,“那群狗贼的大部退了!吐蕃也退了!” “嗯。”穆长洲已看见前方亮起的火光,终于放缓马速。 “我懂了!军司这是在挑拨那两边的狗贼呢!”胡孛儿跟着放缓,抹去胡须上的汗,松了一大口气,“一个见另一个迟迟不来,另一个又被拖到那头退了,互相怀疑,心都不齐,可不得散!总算是散了……” 话忽而顿住,他盯着地上,昏暗里似看到了一滴滴的血迹,风里飘散出的血腥味比之前还重,抬头顺着痕迹看到前方黑马,又看去马背上的人身上:“军司真受伤了?” 一声轻响,手里的弓落了地,穆长洲忽然从马上摔落。 左右立即停下,胡孛儿几乎是从马背上蹿了下去,飞快跑近,一把扶起他,摸到一手的血,慌忙嚷:“火!火呢!” 远处一阵快马赶来,张君奉已领着人奔到跟前,火把映照,所有人愕然一停。 穆长洲乌袍染血,面色苍白,浑身如被血汗浸透,一手撑刀,坐了起来:“无妨,回城解毒。” 胡孛儿大惊,险些以为听错了,明明记得他只背上被刀割裂几道,但身着软甲,应未伤及要害才是,此时借着火光,才看见他胳膊和腿上也有几道口子,摸了一道血迹,凑到鼻尖一嗅,脸上倏然发白:“那群狗贼竟在刀箭上浸了乌毒!” 张君奉连忙回头大喊:“快叫军医!” 穆长洲已撑刀起身:“即刻回城,固守凉州。” 胡孛儿赶紧扶住他:“军司不能多动!” 穆长洲伸手去抓马缰,声渐嘶哑:“快回,音娘就快回来了,她不好糊弄,一定就快回来了,早点回去,才能一切无事……” “军司这样还能如何无事?”胡孛儿急道。 穆长洲抓住缰绳,一下撞在马鞍上,用力站稳,低低冷笑:“我死不了,我的命很贵重!音娘还在等我,回去……” 风声掠过,刀也落了地,人被张君奉和胡孛儿及时扶住,才没再次摔下…… 舜音忽而惊醒,天光已白。 “夫人,”胜雨在客房外面道,“宫里来人了。” 舜音一瞬回了神,顾不得多想其他,立即起身,迅速穿戴。 几名内侍已等候在廊上,手中托着一纸诏令。 封无疾赶出来时,只见他阿姊已衣裳庄重地走出,近前见礼。 “圣人册封诏令在此,夫人可先行携带返回,都中自会按例颁布。着新总管就任,全权统领十四州,择日入都觐见。”内侍将诏令交与她手上,毫不停留地退去。 舜音捧着诏令,立即转头吩咐:“现在就走。” 胜雨匆忙去安排。 封无疾追过去:“阿姊真要这么急?” 舜音将诏令小心收入怀中,重重点头,惊醒时胸口里的急跳似还未缓:“封家旧事未了,你在此等着,我即刻就走。” 封无疾眼见她这般,只好跑去前院,好生嘱咐一通护行人马。 日还未升,队伍已启程。 车马齐整出城,迎着日盛的西北寒风,直往西行。 根本不是赶路的好时候,沿途几乎不见多少旅客行人。 舜音坐在马上,周身裹着厚厚的披风,戴好兜帽,遥遥望向远处。 即便是走再短的捷径,也依旧感觉漫长遥远。 风比来时寒冷了许多,越往西北越觉凌厉割脸。 胜雨打马近前,拢着披风道:“夫人,还是乘车吧,天冷太多了。” 舜音抬头看了看天,薄日隐去,穹窿阴沉,仿若风雪欲来。 她在心里算了一下路径,点了点头,下马登车。 车辙声辘辘往前,车帘紧闭,挡去了寒风,四下忽而安静。 舜音手指抚过怀间的诏令,压去心口没来由的不安,忽而碰到袖中的东西,手指伸去,取出了那只锦袋。 打开袋口,里面是一份折子。 她手指顿了顿,轻轻翻开。 入眼看到一行熟悉遒劲的字迹:臣穆长洲自罪书…… 是他的亲笔。她指尖一动,已明白这里面是什么,是他自己所作所为的自述。 当时他不能对她直言,是因为他做的事本就该藏于暗中,更关乎他与今圣所定密约。 忽而想起他的话:“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迟早你会知道一切。” 此来长安,他将什么都算好了。 这就是他给她的交代。 舜音紧紧捏着纸页,终于往后翻开。 第九十章 一室昏白, 四周人影跑动。 穆长洲侧靠在一张行军榻上,刚灌下一口浓黑药汁,又立即吐出, 带出几道血丝,手臂搭在榻沿, 伤口滴滴答答淋着血。 一旁军医放下药盅, 匆忙解开他衣袍查看伤口, 急得额头带汗。 左右无声,张君奉和胡孛儿如两尊泥塑一般杵在榻边,脸色凝重。 刚灌下的药又吐出一口,带出的血更多, 穆长洲一手抓着榻沿,喘气说:“封住我受伤消息,盯着两面退兵,固守城防,留意接应回来的人……” 胡孛儿忙回:“都办好了, 军司放心!” 穆长洲抬起头, 满面汗水,声已低哑:“她回来没有?” 心尖意 第109节 胡孛儿嘴一张, 扭头去看张君奉。 张君奉道:“还没有, 夫人还没回来。”他早就派人一直盯着中原方向,“军司放心,等夫人回来……你也好了。” 穆长洲骤然仰躺下去,睁着双眼,牵了下唇角。 她一定就要回来了, 一定已看到他的折子了。 眼前蒙蒙晦暗,越来越不清晰。 他却似从这阵晦暗里, 看到了自己的过往…… 十七高中进士,次年春归凉州。 天朗气清的暖日,穆长洲一身广袖素袍,跨马入了凉州城,只看到道路两边拥挤的人群。 所有人都在看他,甚至有人在喊:“进士回来了!进士回来了!” 穆长洲看了一圈,有些好笑,刚中进士时长安也出奇热闹,连曲江夜宴都是历年最盛大的一次,但眼下回到凉州都是第二年了,竟还有如此景象。 忽有人在他身后一拍,他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还愣着做什么,快随我走啊!”来人坐在马上,带头就走。 穆长洲回头示意几个随从挡着人,一夹马腹,立即跟去。 直到城东,勒马在青阶朱门的府邸前,俩人先后停下。 面前是武威郡公府。 穆长洲一停住,先朝他见礼:“大哥竟还去接我。” 武威郡公长子穆祖洲,身形魁伟,长得最像郡公,年纪轻轻就看着很威严,冲他笑道:“父亲母亲每日都在等着你呢,我不去接你怎么行。”说罢下马,往府里走,口中已在喊,“二郎回来了!” 穆长洲跟进去,只听见一阵脚步声,厅内一前一后走出两人。 前面的长得更像郡公夫人令狐氏,肤白发浅,面貌俊朗,是郡公三子穆瀛洲,一过来就盯着穆长洲上上下下瞧:“二哥高了不少,只是仍太瘦了。” 穆长洲还是少年身姿,神清骨俊,一身文雅:“怎比得上你们英武。” 穆祖洲道:“当了官到底不一样了,话都说得好听了。你既回来了,快敦促三郎好生读书,他每日就知流连胡姬酒肆!” 穆瀛洲咧嘴笑,推穆长洲进厅:“大哥就是扫兴,说这些说什么,快叫二哥歇歇。” 他吊儿郎当惯了,穆长洲也无奈,被他推着走了进去。 后面已跟来郡公幺子穆生洲,正当年少,兴冲冲的:“二哥,长安如何?” 穆长洲看他:“他日你自己去看看不就好了。” “那要等到何时,不如改日我随你一道去长安看看可好?” 穆长洲笑笑:“好。” “我就知道,这家里还是二哥最好说话。”穆生洲乐颠颠地请他坐下。 穆祖洲忽想起什么:“二郎回来得刚好,再过几个月我便要完婚了,你赶上了喜事。” 穆长洲还未坐下,又站直:“我竟不知此事,也没给未来大嫂备份礼。” 穆祖洲按他坐下:“知道你是个君子,礼数最周全,那是母亲娘家的远亲侄女,兴许小时候还一起玩过,何需如此麻烦?” 穆瀛洲忽然凑近过来:“大哥的事定下了,二哥在长安怎未定下亲事?你高中之后,应当会被榜下捉婿才对啊。” 穆祖洲也想起来:“是了,封尚书家怎没动静,我听说他家还有个宝贝女儿呢。还以为只要透个信过来,父亲就要去为你提亲了。” 立时三弟四弟都眼神放光地看过来。 穆长洲坐着,回想封家女儿封舜音,想起的只是她那一贯冷淡的模样,又想到曲江夜宴上的事,摇头:“我只与她父兄接触多些,与她不熟。她还小,也不合适。” 穆瀛洲咂嘴:“二哥就是话太少,不会哄都中贵女开心罢了。” 穆祖洲想了想:“许是被小瞧了。不说别的,你有一身百步穿杨的箭术,便总不显露。”他忽叹一声,“依我看,二郎便是走武路也未尝不可,我们武威郡公府靠军功立家,你却偏要走文路,是怕分了其他兄弟的家业不成?你总是这般懂事,在人家家里也不知表现,怕是弄得别人只当你是个文弱书生!” 何止,封家那些族兄弟们好似还觉得他体弱多病,平日都对他照顾得很。穆长洲只笑笑:“我是去读书的,又不是去争做人家女婿。再说真走军功这条路,首先就比不上大哥,哪有读书好,难得我能读进去。” 穆祖洲似是无话可说:“也是,哪有高中进士还不好的。” 穆生洲老气横秋地拍拍穆长洲肩:“罢了,二哥不必在意那封家女儿,我凉州多的是好女子。他日若有哪家雀屏招婿,你就去一箭射个美娇娘娶回家。” 穆长洲抬手敲一下他额:“你年纪不大,倒在意这些。” 穆生洲抱着头躲开,不说了。 穆祖洲又笑了:“也不看看今日多少人在瞧你,我看那喜爱文事的阎家羡慕死了,恨不得全把女儿送来给你挑!” 穆瀛洲挥挥手:“别听大哥和四郎的,回头我带进士郎去见见那些美貌胡姬。” 穆长洲说:“免了。” “啧,真不解风情。”穆瀛洲嘀咕,“看以后谁嫁你!” 正胡乱说笑,挽着披帛的妇人匆匆走入厅中:“二郎呢?” 穆长洲马上起身,近前施礼:“母亲。” 武威郡公夫人令狐氏年逾四十,肤白圆润,看起来却要年轻许多,抓住他衣袖:“可算回来了,从你中了进士就盼你回来,直等到今日。” 穆长洲温声解释:“我领了任命就一直在外,只好现在才回。” 郡公夫人回头笑:“你父亲比我等得急,自从得知你要回来,唠叨好几回。” 另一道声音已横插进来:“长大许多,我险些要认不出来了。” 穆长洲看见厅门边站着的威严身影,快走几步,抬手见礼:“父亲。” 武威郡公着束袖戎袍,身形高大,眉眼威正,蓄一把短须,点头朗笑:“你得圣人重用是好事,晚回也没事。” 郡公夫人不服:“你先前算日子时怎不这般说了?” 郡公干咳一声,附和:“是是是。” 穆长洲会意一笑,他们夫妻感情好是远近闻名的,早已习惯。 郡公转头看过来:“二郎,得空来我书房一趟。” 穆长洲直觉有事,立即应下…… 夜深人静,整座郡公府都已安睡。 书房里却灯火通明,郡公坐在案后,脸色有些严肃。 穆长洲在对面坐下:“父亲可是有事要说?” 郡公问:“你此次回来,除了探亲,是否也有圣人的意思?” 穆长洲答:“是。” 他由圣人钦点为状元及第,得中之后,又开特例,以他暂任宣抚使巡察边关,因而过往时日都在各处奔走。 直到最近,他被派回凉州,是宣抚的最后一处,也是最重要的一处。 郡公道:“那圣人对凉州十分关切了。” 穆长洲点头,忽问:“父亲可还记得送我入都时是何情形,眼下又是何种情形?” 郡公细想:“你入都时不过十三岁,那年今圣刚被立为储君,周边多有不稳。如今却是好多了,且不说北面已安稳几年,听闻去年冬幽州也已平定外患,还拿回了蓟州,眼下边防之中,也只凉州还不安稳了。” 穆长洲说:“正是,凉州乃重中之重,但这些年下来,圣人也知此处势大且复杂,才有我此行。圣人是担心河西内部并不安定,偏偏凉州总管又到了换人之际。” 河西之地历来腹背皆敌,今圣与先帝当年的皇权交接不算太平,彼时朝局动荡,两面都蠢蠢欲动,为防外敌趁虚而入,河西拥兵固防是必然。 但时日一久,坐大也是必然。 河西十四州地位特殊又占尽便利,数年一过,诸州日渐势重,都有了不可小觑的兵力。 如今的凉州总管德高望重,先帝时期就已被派往此处镇守,只是多年下来,年事已高,近来递往朝中的折子言明退意,需要交接了。 郡公叹气:“圣人的担心没有错,河西内部确有隐忧,老总管对此已有安排。” 穆长洲立即问:“什么安排?” “我叫你来此,正是要细说此事。”郡公语气振奋些许,“老总管是忠君爱国之人,在此镇守多年从无僭越。他早也察觉各州势大,信不过旁人,已向都中举荐我为新总管。我本要婉拒,但见如今其他边防稳定,或许是个好机会,接任后便可将十四州过往多揽兵权悉数交还朝中,以免拖得愈久,情势愈坏。” 穆长洲松口气:“如此再好不过,父亲接任总管是最合适的。” 他深知郡公为人,戎马至今,一心卫国,连给他们这几个儿子们取的名字都有深意,都是从志怪传说里看来的仙地,祖洲、长洲、瀛洲、生洲,恰好传说里全在东海之内。 郡公曾笑说,这叫人在西北,一心向东。 但沉思一阵,穆长洲又凝起脸色:“若要平稳过渡,此事不宜声张,父亲最好还是等圣人册封诏令到了,木已成舟,再宣布由你接任总管,以免有人怀有异心,节外生枝。” 郡公点头:“你说得对,慎重起见,我还是再去见一次老总管。” 穆长洲这才放心起身。 一切都说定了,只等总管大权移交…… 天色将暮,凉州城中繁忙稍减常,人流渐渐散去,客旅四处暂歇。 穆长洲一身清隽,坐在马上,在城门边看着送信的人离去,往东而行。 他已写信入都,言明了郡公安排,又特地在此盯着人出城。 刚打马返回,大哥穆祖洲忽从城门外策马回来,到他面前一停,面色有些不愉。 “大哥怎么了?”他问。 穆祖洲道:“老总管忽而调拔我们郡公府兵马去巡防,只与我说了一声就即刻让走,竟事先不知会。” 穆长洲想了想:“为何要调用郡公府兵马?” “正因此我才有气,也不知老总管怎么了,我郡公府不过几千兵马,历来只拱卫凉州,何时要被调出去了!”穆祖洲皱着眉,“可总管手令和印信都是真的,违背不得,我得回去问问父亲。” 正着急返回,迎头又碰上一队人马出城。 队伍走了一半,里面一个年轻将领坐在马上,身罩黑皮软甲,朝穆祖洲遥遥抱拳见礼,是令狐家的令狐拓。 穆祖洲示意穆长洲等等,打马过去,询问了几句。 令狐家与穆家历来亲近,令狐拓本人可说是郡公弟子,是郡公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对穆祖洲客气,停下与他说了好几句,但眼睛看到穆长洲这里,只点了个头。 穆长洲过去总在读书,与他几乎没说过话,算不得熟稔,也只疏离地点了个头。 很快穆祖洲回来,眼前队伍已接连出城而去了:“奇怪,令狐家的将领也都被调拔出去了。” 穆长洲问:“也是老总管调的?” 心尖意 第110节 “对。”穆祖洲转头看城里,“他说其他大族也不少人被调走了,怎会突来这么多紧急敌情,需要这么多人巡防不成?这么急,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穆长洲忽然沉眉,立即打马往郡公府赶:“快回。” 穆祖洲见状一愣,拍马跟去。 回到府里,几乎刚下马,穆长洲已听见隐隐的马蹄声,似是从西面,又似从南面而来,难以辨明。 “怎么?”穆祖洲知他耳力过人,连忙问。 “有兵马往凉州来了。”穆长洲脸色已凛,快步进了府门,“父亲!” “何事这么急?”郡公夫人古怪地走出来,“你们父亲见老总管去了,还没回来呢。” 穆长洲分外警觉,回头就唤:“三郎!四郎!” 穆瀛洲嘴里叼着个酥糕跑出来,身后跟着穆生洲,都不明所以。 “你们在此保护母亲,守好府里,我随大哥去接应父亲。”穆长洲说完便要朝外走。 他一向温雅,从未这般急切过,穆瀛洲一口吐了酥糕,变了脸色。 穆祖洲到底年长,镇定非常,在他说话时就已叫人去取了自己的刀弓过来,将弓递给他:“二郎不必去了,你只箭术过人,不要随意冒险,守着府里,我去接应父亲。”说完又宽抚母亲,“母亲放心,我去去就回。” 穆长洲接了弓,还未跟去,府门外已冲入一人一马。 郡公竟直接策马跨过高槛,直跃入了门内,身后一个随从也无,口中喊了声:“快,关门!” 下人们立即推上府门紧闭。 穆长洲快走上前,一把扶住刚下马的郡公,他身上还穿着官服,臂上却受了刀伤,渗出了血迹。 郡公夫人慌忙过来:“出事了?” “出事了……”郡公说,“凉州生变了。” 话音刚落,穆长洲又转头看向府外。 府门外一阵追兵的马蹄声,直追郡公而来,游走不断,似顷刻将郡公府围了一圈。 远处城上擂鼓隆隆,提前宵禁了,之前听到的马蹄声却清晰,清脆震耳,已入城直奔此处而来。 外面围来的追兵中传来吼声:“武威郡公意图谋反,特来奉命捉拿!” 周围一阵死寂,几乎无人相信这突来的变故。 武威郡公捂着手臂,脸色沉黯:“二郎,老总管身边追随多年的将领走漏了风声,还是出事了,今日根本没有见到老总管,只有伏兵,恐怕他已凶多吉少了。” 穆长洲担心的事发生了,那些调兵命令根本不是老总管发出,是在刻意针对郡公府。 远处隆隆马蹄声已越来越近,似有更多的围兵到了。 仍未消停,依旧不断回荡着马蹄声,四面皆有,甚至像整座城都被围起来了…… 第九十一章 天早已黑下, 包围的人马在狠狠撞击府门。 四周院墙上都是企图翻入的围兵,被府里护卫的府兵接连除去,又再次攻来。 外面的将领声音并不熟悉, 从未听过,似是来自下州, 又一次大喊:“快, 杀光反贼!” 仿佛比什么都急切。 郡公臂上包扎白布, 手里提刀,站在廊下,挡着身后的郡公夫人,怒斥:“我何反之有?” “你妄图夺取总管之位, 就是谋反!该死!” 郡公冷哼:“我戎马至今,岂能任由贼子栽赃!” 外面根本不做理会,只想尽快杀入。 穆长洲站在一旁,手紧握着弓:“他们是冲着总管之位来的,急着要除去父亲了。” 穆瀛洲拎刀过来, 抛给穆生洲一把, 凉飕飕地道:“堂堂郡公府,也是他们想杀就能杀的?” “所以是有备而来。”穆长洲说。 四下静了静, 彼此呼吸都沉。 一瞬之后, 几乎父子几人异口同声:“突围。” 只能突围了。 夜深人静,一家人再坐在厅中,却已没了之前的欢声笑语。 而外面,仍在持续进攻,带火的箭雨射入, 院中已多处燃烧起来,甚至来不及扑灭。 受了伤的府兵被撤下, 守卫的人越来越少。 厮杀呐喊声刺耳,郡公夫人睡不着,坐在厅中一角苍白着脸。 厅中案上,铺着一张凉州舆图。 穆祖洲身上已换了黑衣,又确认一遍路线,转头出去。 “大郎。”郡公忽而唤他,压低声嘱咐,“要小心。” 郡公夫人也站了起来。 穆祖洲抱拳,拜过他,又拜了郡公夫人,转身出去,拍一下厅门边站着的穆长洲,领着十几人,匆匆走了。 穆长洲手里一直握着弓,立即反应:“三郎!” 穆瀛洲提着刀出来,跟上他就走。 穆生洲扶着母亲,紧跟在后,郡公殿后。 左右府兵跟来,随他们直往侧走。 贴到墙边,一个围兵刚好又自外高墙上攀入。 穆长洲长弓拉满,一箭射出,穆瀛洲立即挥刀杀去。 后面跟着攀上墙头的围兵大喊:“他们要突围!” 接连几声,吸引着围兵全来这堵墙处,乌压压的人接连攀来,夜色里简直不管不顾。 穆瀛洲调头往另一侧走。 穆长洲在后,离得老远,射去两箭,阻断他们一瞬,趁后面的人还在攀爬,赶往侧门。 侧门打开,府兵杀出,穆瀛洲跟着杀了好几人,却听马蹄阵阵,黑暗里乌泱泱的人马都朝此处扑来。 一只手拉了他一把,迅速往后:“快回。”是穆长洲。 郡公急忙将小儿子和妻子都推回去,反身杀了两个围兵,跟着退回,又紧闭上侧门。 几人在黑暗里喘息,都很清楚,突围不了,外面的人远比他们想得还多。 面前忽冲来人影,已不断有围兵翻入了。 郡公顾不得伤,冲去亲手杀了几个攻入的围兵,挡住要冲上前的小儿子,吩咐:“都往后走!” 话刚说完,传来脚步声,穆长洲借着耳力,听见是大哥突围出去的后大门方向,连忙迎去。 两个府兵架着穆祖洲而回,停在后院一条木廊上。 郡公夫人抢先跑去,扶住他,颤声问:“可要紧?” 穆祖洲安抚地摇头,捂着胸口流血的伤口站直,迅速道:“父亲,突围不了,我只突围出去一段,勉强杀回。不止是郡公府,凉州城也被围得严实,我在路上听见了令狐家与他们厮杀的动静,城门方向也不通,城外似还来了两面的敌军。” 他本来是要突围去搬救兵的,没想到外面已是这般光景。 郡公额间挤出几道纹路:“居然还有敌军?” 这场生变来得毫无预兆,却规模如此庞大,众人都无言。 穆长洲一身是汗,心底沉冷,一把扶住穆祖洲:“往后。” 前院早已一片狼藉,火光胡乱烧着,死去的府兵倒在各处。 “轰隆”声响,大门终于被破开…… 已不知是第几个夜晚。 后院的大门紧紧抵住,前院早已一片火光,兵马就在外面踩踏,随时要冲破这里。 外面渐渐没了耐心,不时高喊—— “何须挣扎!凉州被围,城东被围,郡公府亦被围,里外三层,你们还指望跑?城中都无人在意郡公府发生了什么,只关心敌军何时来袭!” “莫要指望和你们最亲近的令狐家,他们敢反抗,已被灭得差不多了!” 郡公夫人低头坐在屋中,看着榻上,几天下来已形容憔悴,听到这句却陡然抽了身边府兵的刀,走出门来,又一手掩面。 穆生洲赶紧过来扶住她。 屋内榻上躺着穆祖洲,失血太多,药却不足,他已脸唇发白。 郡公提刀守在门前,胳膊上包扎的伤处早已裂了。 穆长洲和穆瀛洲一左一右站在柱边,身上都受了伤,无人去管。 外面的人似彻底没了耐心,嘶声力竭又喊一句:“若有杀郡公一家出来认降者,可免不死!” 无人应声。 外面好似疯了一般,仿佛必要尽快杀光他们才甘心,又猛攻院门。 穆长洲仔细想着附近的中原兵马有哪些,可突围不出去也无济于事,一边想,耳中一边听着动静,忽而抓着身边的穆瀛洲一拽。 院墙上攀上了一群围兵,箭雨直朝他们射来。 刚退去后方屋中,穆长洲道:“不能全在一间屋中,他们会放火烧屋。” 穆瀛洲二话不说去背他大哥,穆生洲抓着刀,拉着母亲绕过屋门,继续往后。 郡公反应迅捷,趁他们搭弓再射之际,提刀冲去墙下,斩落了几人。 穆长洲搭弓为他掩护,竟逼退了他们一波。 火把紧跟扔入,真要来烧屋了。 心尖意 第111节 轰然巨响,院门竟被破开,围兵策马直冲了进来。 郡公立时大喝:“再退!” 围兵骑马,见人就杀,躲来此处的随从婢女也难以幸免,到处都是尖利呼救声,又戛然而止。 郡公喊着让其他人再退,自己却又提刀冲了过去,一路厮杀,如在阵中。 穆长洲脑中已无其他,只有不停地搭弓引箭,挡住更多围兵进入。 最后一群府兵奋力抵挡,竟将后方试图再入的围兵都挡了回去,跟着郡公用力,又推上院门。 攻声不断,嘶吼声又起。 穆长洲拎弓即走,扫视四处,看见已冲入里面的围兵便张弓射杀,直到箭对准小跑奔来的人,发现是穆瀛洲,垂下手臂,早已双臂酸涩,一下跪倒,才发现自己也受了伤,却根本不知伤在何处。 郡公大步走来,一身是血,抓住他胳膊:“二郎。” 小跑过来的穆瀛洲忽也跪了下来:“父亲……” 郡公看过去,松了扶穆长洲的手,走去几步,踉跄一下,差点跌倒。 穆瀛洲背上伏着郡公夫人,身上中刀,已奄奄一息。 穆长洲挣扎了一下,没能起身,眼睁睁地看着那里,多日水米未进,竟觉喉间一股腥甜。 穆瀛洲一脸的血泪,木着脸:“他们来杀母亲,我和四郎杀回去了,四郎他……” 穆长洲拄着弓爬起身,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后方,看到府人一地的尸首,旁边几匹散落被弃的马,借着掉在地上未灭的火把,终于看到躺在血泊里的穆生洲,他手里甚至还握着刀。 “四郎。”穆长洲把他扶起来,拍拍他脸,“别吓二哥。” 穆生洲勉强睁开眼,伤在颈边,几乎已说不出话来,张着口,勉强动了动:不能随二哥去长安了…… 穆长洲抱不动他,只能背起他,往一侧完好的屋中走,去给他找药。 还没到屋门边,肩上的手垂了下来,不动了。 穆长洲停住,脚下沉如灌铁,看见郡公抱着一动不动的妻子走来,颓然坐在阶前,如同跌下,脸已灰暗。 穆瀛洲自他背后接了穆生洲,靠在一旁,晃一下,勉强站稳,竟笑了两声:“我昨日还在买醉呢,今日竟要杀敌而死了,不知往后那些胡姬会不会想我,哈哈……”说到后面,笑像是哭,又骤然仆倒,腿上早已鲜血淋漓。 穆长洲要去扶他,自己反而跟着跪下,看见他大哥已撑着从屋中走出,一手拿着刀,看到面前景象,蓦然跌倒,双眼愕然泛红。 “里面的人听着,若有杀郡公一家出来认降者,可免不死!郡公头颅赏万金!其子头颅赏千金!”外面的人又在喊,喊完就迫不及待下令,“烧!” 火把不断扔进来,院门边仅剩了几个府兵,已快支撑不住。 郡公忽然抬头:“二郎,我有事要交代你。” 穆长洲起不来,只能勉强坐起,一手拽住穆瀛洲,甚至还想去拽穆祖洲,没有力气,咬着牙,才压住心中痛楚:“父亲有话不必现在说,待杀退他们不迟。” 郡公一手撑着刀,似在支撑:“我曾遗憾你不是我亲子,但现在看,还好你不是我亲子。” 穆长洲是穆家同族部将之子,父母战亡,托孤郡公府,才被郡公夫妇收养。他们为了让他记住亲生父母的英勇才告知了他身世,却又总打趣说,要是他是亲生的就好了。 过往皆是玩笑,这次却不同,穆长洲忽而涌出一阵不安,抬眼看去:“父亲想说什么?” 郡公低头看了看妻子,看了看幼子,又转头看了眼三子和长子,竟很平静:“你是养子,最有机会留下一命,若我们死了,你就割下我们头颅,出去保命,只有活着出去,才有机会一雪今日之耻。” 穆长洲愣住:“父亲在说什么?” 郡公脸上终于难掩悲痛:“对不住二郎,你饱读圣贤书,我竟要你担此弑亲恶名,但今日之事,不能就此算了,河西也不能被这群人夺去。” 穆长洲撑着弓站起来,又被一只手按回去。 穆祖洲拎着刀走来,用力拽起穆瀛洲,泛红的眼看着他:“只是这般说罢了,还不一定死。” 穆长洲却觉不对,这几句话分明很重,转头去看郡公,他已放下妻子,提刀而去。 围兵又攀入了几个,冲去杀了抵门的府兵,就要打开院门。 郡公挥刀而至,刀过人毙,又一手重重抵住了门。 外面喊声不断,似乎增调了人手过来,骤然一阵带火箭雨射入,几乎直射去最后方的屋檐。 穆长洲奋力张弓,射出两箭,掀落爬上墙架弓的两人,咬牙爬起来,冲过去,拉住郡公。 穆祖洲和穆瀛洲带伤而来,一左一右护着郡公,却一个比一个喘息还重。 回到屋前,似分外艰难,忽然穆长洲被一推,往前跌去,回头见到推他的是穆祖洲,飞快扑出,伸手抓着他回拉了一把。 带火箭雨又迎头射来,穆长洲只觉胳膊上疼痛如灼,被箭簇擦过带出的火又烧伤一层,但转头看去,身边三人只比他更重。 穆祖洲被他拉回,失血的脸愈发苍白,跌坐在旁,胸口的伤崩裂,血流如注,气若游丝。 穆瀛洲坐在他身边,垂着头,已不再说话。 郡公身上连中两箭,一手按灭衣上的火,人忽倒了下去。 刚才推他那把,分明是有意保他。穆长洲往前扑出,扶住郡公:“父亲,再撑一撑。” “二郎,好好活着……”郡公只说出这一句。 穆长洲僵着身,血液如同凝滞。 身侧手一垂,穆瀛洲也不动了。 “二郎,好好活着,郡公府只有你了,你高中进士,岂能死在这里……”穆祖洲拖着血爬过来,忽在他身侧一扑。 又一阵箭雨射来,攻门翻墙声更重,却已无人抵挡。 穆长洲被压在地上,重重撞疼肩骨,听着身上的人没了气息,如坠冰窟。 他们抵挡至今,明知力量悬殊,也从未想过认降。 可现在他们却让他认降,独自活下去。 穆长洲手撑了一下,已不去听外面的动静,缓缓坐起,拎起手边郡公的刀,刀尖对准心口。 将要送入的刹那,似又听见了一声“二郎”。 “二郎,好好活着。” “郡公府只有你了。” “今日之事,不能就此算了,河西也不能被这群人夺去……” 他睁开眼,看见郡公躺着的身影,刀垂了下来。 外面叫嚣声还在,扔入的火把越来越多,好几处已燃起熊熊大火。 他慢慢掀眼,顾不上浑身鲜血淋漓,拼尽全力,拎刀起身,走去郡公夫人面前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踉跄走回,又在郡公面前跪下,以头点地,声自齿间挤出:“武威郡公穆忠嗣,终年四十七。” 说罢起身,刀猛一划,割去颈下。 他又拎着刀,转向朝穆祖洲:“长子祖洲,终年二十二。” 眼闭上,刀又一划。 再到穆瀛洲面前:“三子瀛洲,终年十七。” “幺子生洲,终年十五……” 穆长洲刀尖沥血,猛晃一下,喉间腥甜终于抑制不住,张嘴吐出口血,又强行站住,拎着刀,对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在颈边划了一道:“次子长洲,终年十八。” 说完他抿去唇边血迹,霍然转身,提了头颅…… 熊熊大火几乎快烧光前院,后院的门竟还没能破开。 领兵的将领早已不耐至极:“一个郡公府罢了,怕什么!他府上人又不多,早杀完了!” 围兵正瑟缩上前,忽而大门洞开。 一匹沾满血的马缓缓踏蹄出来,马背上坐着个清瘦的人,素袍广袖,却一手提刀,浑身是血,马背两侧还挂着四个白布包裹,里面渗出血水,滴了一路。 背后火光滔天,只这一人一马,形容可怖,周围忽就没了声响。 直到跟前,一群人围上,有人认了出来:“这不是武威郡公养子,当朝进士么!” 穆长洲扫去一眼,看装束就知道都是下州将领,声音虚弱沉冷:“是又如何。” 另一人扒开白布看了一眼,大骇:“他杀了郡公一家!” 最后面的人走近,打量他清瘦模样:“就凭你?” 这声音就是一直在喊话的那个,穆长洲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霍然扬手挥刀,一刀划过他胸口。 对方摔落马下,吃痛大嚷。 穆长洲说:“现在信了?” 对方就要拔刀,想起他是投降而出的,又没动手,恨恨地瞪着他,下一瞬,忽被一箭射杀,当场倒地。 远处已有人马冲过早就破损的院墙,踏过烧着的瓦木赶来,看着像是他们同伙,到了跟前却将剩下的几个将领围住了。 此处围兵也并未抵挡,仿佛本就是他们自己人。 穆长洲被几把刀架上脖间。 刚来的兵马中,有人义正言辞道:“武威郡公英勇卫国,怎可能谋反?你这养子为求活命竟听信谗言,杀害郡公一家,将他带走!” 几个将领不明就里,还要向他们见礼,突被捂住嘴,当场斩杀,话都没说出来。 穆长洲被拽下马,已经了然,早料到不会如此简单,这几人不过是垫背的。他当然能活,因为他也是垫背的…… 被拖走之际,他抬眼,看见几个都督模样的人,一个一个,记住了每个人的脸。 第九十二章 凉州大狱昏暗的牢房里, 穆长洲被绑得严严实实。 赤.裸的上身肿胀着,胸膛和背上已经没一处好地方,受的伤一直没好, 现在多了更多皮开肉绽的新伤,血滴落脚边, 凝固了一滩。 又一道鞭子甩上, 狱卒用鞭柄托起他脸, 张牙舞爪地吼:“认不认?你到底认不认!” 穆长洲已不再动弹,只额角抽搐了两下,早忘了晕死过几回,每次晕死过去都以为必死无疑, 却又每次都被自己亲手割下的父兄头颅给惊醒,他们在提醒他还活着。 他微微掀了掀眼,又闭上。 不能认,认了罪就会当场被杀,他得拖着, 得活下去。 狱卒见他始终不吭声, 恼恨地摔下鞭子,已抽得浑身没力气了。 心尖意 第112节 匆匆进来了几人, 个个身着软甲, 将狱卒叫出去,压低嗓问:“怎么还没让他认罪?他不署名画押,我们如何向朝中交代,这可是朝中的宣抚使!” “真没辙啊都督,”狱卒累得喘气, 小声说,“瞧着他就是个书生, 哪知这么能忍,死活不开口,诸位都督又说不能把他弄死……” “废话!他死了谁来认罪?只要他认了罪,要杀他就随便了!” “让他认罪已是便宜他了,也就看他是个养子,这要是亲子,早杀了他了!穆家人哪能留下来,那几个亲儿子都自小习武,全是隐患!” “废物,一个文弱书生都弄不妥!” 穆长洲努力凝神听着他们的话,果然,只要认罪就会被杀了。 忽又一阵动静,似乎很多人跑进了牢中,有人急喊:“都督,中原来人了!” 穆长洲顿时睁眼,呼吸急促,牵扯着胸口裂开的鞭伤,痛得钻心,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不知多久,外面来了一群人,不由分说将他解开,随便拿了件衣裳给他罩上,直接拖了出去。 夜风在吹,穆长洲被拖上囚车,从黑乎乎的城中大街上经过,眼瞥见城东一角。 已不知多少天,郡公府竟还在烧,城东街角四处都有倒地的身影。 他们甚至将城东的很多平民百姓都杀了…… 囚车停在东城门外,面前的马上下来几个官员,近乎仓惶地跑过来:“宣抚使……” 穆长洲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会让他们这般惊吓,但知道他们是中原派来的官员。 为首官员正色开口:“到底是不是宣抚使杀了郡公一家,需交由朝中审理。朝中正与两面敌军和谈,圣人令凉州诸官和各州都督协同固防,严防敌军再犯!” 周围一片应和:“是是,谨遵圣谕。” 穆长洲被从囚车里小心扶出来,送去一辆马车上。 几乎躺下去的瞬间,人就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同行官员一直在说话,他听得断断续续。 只知道是令狐家被调出去后,得知凉州被围又厮杀回城,其中令狐拓被提前派了出去,单枪匹马赶去中原搬了救兵。 中原得知两面敌军围城,连忙上奏朝中。 朝中反应迅速,从最近的州郡调来了官员,一面安排与敌军停兵和谈,打破围城,一面介入凉州,才得知郡公府的事,也才将他从大狱里提出来。 穆长洲不知睡了多久,如梦如醒,不停地听见郡公在叫他,有时是他大哥,有时是三郎、四郎。 他们都在他耳边说:“二郎,好好活着……” 偶尔被灌进几口药,他即便无力睁眼,也会用力咽下。 因为要好好活着,郡公府只有他了。 足有一个月,他的伤才好转,人终于清醒,也到了长安。 他没被送去大理寺,反而被送进了宫里一间偏殿。 帝王进来时,他已被内侍们伺候着梳洗更衣过,端正地坐着,却还是看到了帝王震惊的脸。 “你怎会弄成这样?” 穆长洲脸色苍白,瘦脱了相,眼眶深陷,愈显鼻挺目深,稍低头,声音嘶哑:“请陛下恕臣不能行全礼之罪。” “你现在已被打上更重的罪了!”帝王年少清俊,向来温和,现在却浑身怒气,“朕收到你的来信了,本已要下诏,竟出此事!连对郡公府和宣抚使都敢直接动手,这就是凉州!这就是河西!” 穆长洲说:“陛下恐怕不能替臣翻案。” 帝王身一顿:“来作证的全是他们的人,一个外人也没有。” 那是自然,毕竟连城东的百姓都屠杀了。 穆长洲闭了闭眼:“意料之中。” 帝王来回走了两步,口气已成了同龄人,没了帝王之尊:“最近朝中也有变故,连大臣也有人动了……”他忽而停顿,没往下说,看向他道,“我不能让你含冤蒙屈,不能让郡公府就此没了。” 穆长洲明白,这几年帝王在收揽人才,除了科举还有制举,不断选拔可用之人,御殿上钦点他时,甚至有相见恨晚之感。 他也想按预想供职在朝,可惜事与愿违,横生变故。 “陛下是否怀疑朝中的事与凉州有关?”他缓缓问。 帝王道:“那也只是我的猜想。” “那陛下要如何替我洗清冤屈,替郡公府伸张公义?难道要直接挥兵河西?”穆长洲竟平静了,“除非陛下想重演天宝祸乱,若真与朝臣有关,怕还不止如此。” 帝王无言一瞬,似已明白:“你莫非另有打算?” 穆长洲垂头:“请陛下将我定罪吧。” 帝王怔住:“什么?” “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脱离中原,融入他们。”穆长洲抬头,“陛下难道不想除去真正的反贼?不想拿回河西十四州?不想彻底拔除朝中祸患?” 帝王沉面不语。 穆长洲看着地面,冷冷说:“我想。”他忍着伤,敛衣跪拜,俯身低头,“请陛下定罪。” 帝王扶住他瘦削的肩:“你会没命的!” 穆长洲抬眼:“不会,我的命很贵重,绝不会。” 整个郡公府保下了他,他的命岂能不贵重,岂能轻易就没…… 天色已晚,长安城安宁得像一场梦。 穆长洲从这梦境的城门里走出,穿着布衣粗袍,带着一身没好透的伤,手戴枷锁,被两个狱卒押着,趁晚离都。 城头上有人在看他,他回头看去一眼,是罩着披风的帝王,眼看着他,与身旁跟着的内侍说了什么。 隐约看见了口型,似乎是:那可是朕钦点的进士第一啊…… 穆长洲回过头,缓步走入昏暗。 罪状上只写了经过,他亲提养父兄弟头颅而出,却没直言定其恶逆之罪。 因为只靠他人那些不利供词,也无法给他就此定罪,是他自己亲口认罪,才有了这样的罪状。 判他充军戍边,也直到临晚才启程。 帝王终究不忍,他被革去功名,被发配充军,长安几乎知晓者寥寥。 而戍边地,自然是凉州。 漫长的几个月过去,再回凉州城,早已满目疮痍。 老总管据说是突发恶疾而亡,诸位都督竟还像模像样吊唁哭祭,奔告朝中。 战事却没停,西突厥和吐蕃借口之前是发现凉州生变赶来观望,却又背地里不时进攻凉州。 穆长洲听人说起这些时,已经身在南面关城的城头上。 作为充军戍边的罪人,只会被当作人盾送往最前沿,因为死不足惜。 外面就是吐蕃兵马,身边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军中莽汉,守城的生死边缘,他们竟还不停在闲扯—— “听说郡公府的事没?说没就没了。” “没听说,咋没的?” “不知道啊,说是听到风言风语的都没了,好像说被人杀了全家还是咋,犯人早被抓了,哎哟那府里,大火烧了好多天呢。” “谁啊,这么狠!” 忽来声音打断:“行了,都别说了,上头说过,不让传什么郡公府的事,知道了就杀头!” 所有人噤声了。 穆长洲抓着弓,眼盯着外面吐蕃兵马的动静,嘴边浮出冷笑。 郡公府的事似乎就此过去了,无人在意。 圣人将他认罪被判的消息送回了河西,下旨厚葬郡公一家,那群人答应得十分干脆,人人称郡公可惜,反又四处遮掩,不准任何人提及。 结果如何不重要,只要圣人不在河西众人中追究就够了。 至于他一个文弱养子,已顺利替他们顶了罪,又被送到他们眼皮底下,这不明摆着连朝中都要让他死,谁还会当回事。 往后遮掩久了,自然就无人再记得郡公府了。 “哎!书生!”忽有人重重拍了他一下。 穆长洲瞥去一眼,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留着络腮胡,蹲到了他面前,与他这充军的不同,是正经从军之人。 “一看你这白净瘦弱样就是个书生,可会写字?”汉子从怀里掏出小心装着的笔墨,贼兮兮的,“我从大帐里顺出来的,你帮我写封家书回去,回头打起来我帮你挡前面,怎样?” 穆长洲看他两眼,又扫一圈周围其他人:“不用替我挡,我可以帮你们所有人写家书,还可以替你们在里衣上写名字,以免死了收尸不知名姓。” 顿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刚才的汉子瞪着眼似不信:“这么好?白写啊?” 穆长洲说:“只要你们齐心抗敌,挡住来犯敌兵,保住凉州。” 汉子“啧”一声:“那又何必,你不知道现在凉州多乱?一群别州都督挤在这里,说着同心抗敌,成天斗来斗去,连咱们这支凉州队伍也被他们抢来抢去,他们都不抗敌,咱们抗什么啊!” 穆长洲已听说了,这群外州都督似乎生怕朝中任命新总管,接连上奏朝中要先协同抗敌,自行推举了个总领兵事的都督出来,私底下却在明争暗斗。 正好,越乱越无人顾及他,才能让他趁早立足。 他说:“就算如此,你们难道不想靠军功晋升?” 汉子来气:“我倒想,咱们头上的百夫长可不是好人,打仗怕死,有点功劳倒都被他一人夺了,谁要替他卖命!” 穆长洲幽幽开口:“那百夫长若是殉国了,不就可以换一个了。” 汉子猛然看了过来:“你这书生够狠啊,我还当你是个君子呢!” “做君子给不了我要的,”穆长洲冷笑,“要什么,得靠自己去争。” 汉子咧嘴笑了:“是我小看你了!说吧,你有什么主意,我听你的。” 穆长洲问:“你叫什么?” “胡孛儿。” “好,你以后就跟着我。”穆长洲看向其他人,“都跟着我,守住凉州,才能都有前程。” 两月后,穆长洲的伤完全好了,已成百夫长。 一开始被身边的人推为伍长、什长,到取代百夫长,队伍混乱,升迁反而迅速又顺利。 心尖意 第113节 身边人与他逐渐熟悉,再无人小看他是个书生,尤其是他张弓射箭时,几乎全傻了眼。 胡孛儿则快要成他左膀右臂,有次悄悄问他:“听上头有人说你是郡公府的养子啊,你还高中进士,咋成这样了?他们不是说郡公府没了嘛?” 穆长洲说:“我的事以后都少提。” 胡孛儿一噎,嘀咕:“怎么中了进士还不想提呢……” 似乎什么都很顺利,只是半夜里总会被梦惊醒。 梦里是郡公府的长夜,郡公和兄弟们被割下的头颅,每次惊醒,汗湿草席薄被。 营帐里睡通铺,连胡孛儿也被吵醒好几次,某夜终于忍不住推醒他:“你怎么老惊梦,还总嘀咕兄弟父亲啥的!别人要想害你,等你睡着最好,一害一个准!” 穆长洲睁着眼,一头浮汗,低低说:“以后再发现我做梦,便用凉水将我泼醒。” 胡孛儿纳闷:“为啥?” 穆长洲说:“照办就是。” 胡孛儿答应了。 从此铺头多了一碗凉水,只要发现他做梦,胡孛儿就将他泼醒。 十几次之后,他再从睡眠中睁眼,听见胡孛儿惊喜地告诉他:“真没见你做过梦了!” 更甚至,他的一只手还狠狠摁着胡孛儿的肩。 胡孛儿脸上的惊喜又转为惊奇:“你这是连睡着也不放松了!” 穆长洲确实没再梦到过那夜了,甚至睡去时也警觉防范。他不能有弱点,不能有短处,便是一个梦,也要抹去。 彻底抹掉过去,才能在这里站稳脚跟。 偶尔听到别人私下提及郡公府时,他也会强迫自己听下去。 终于,再听到一家人的死,他也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了,冷淡得如同一个外人。 只在洗澡时看见身上那些留下的伤疤,扭曲缠绕又丑陋可怖,才会想起曾经,直至厌恶。 但也没什么,比起要做的,这些都没什么…… 半年过去,两面的敌军仍在小股侵扰,却又不完全来攻,仿佛也在放任凉州城中的各路都督私斗一般。 那日,穆长洲第一次带着十几人外出巡防,刻意往西,绕了个大圈子。 早已听说,另一支抵抗的队伍就在附近。 不多时,果然见到几人打马而来,为首的是个少年,清清瘦瘦,穿一身戎装。 穆长洲叫胡孛儿带其他人在后面等候,独自走了过去。 对方看到他一停:“你竟还活着?”是河西豪族张氏的张君奉,“我以为你也死了。” “没死,还活得很好。”穆长洲说。 每日穿梭军营,勤于练兵习武,连饭都要多吃几口,他必须好好活着。 张君奉叫其他人退后,匆匆下马走近:“张家当时被调开了,郡公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得知你回来,本还想去府上庆贺你高中,怎就变成了这样?” 他是本地世家子弟里与穆长洲为数不多算有交情的。穆长洲不答反问:“你现在追随谁?” 张君奉冷哼:“什么追随谁,现在乱得很,胜者为王,到最后看谁得任总管罢了。” “那何不随我行事?” 张君奉一愣:“何意?” 穆长洲说:“这样的乱局之中,张家人不该有所作为?听说这回张家也受了创,随我行事,可振兴张家,又可收揽权势,何乐不为?” 张君奉诧异地打量他:“你变了许多。” 一身简单的乌布戎装,人黑了些,壮了些,却似乎已变得叫人不认识了。 穆长洲只问:“如何?” 张君奉犹豫一瞬,朝他抱拳:“我张家人可不想那群人来操纵河西……” 所有挤在凉州的别州都督和将领,详细都被整理了出来,记在一张张黄麻纸上,由张君奉安排,送到了眼前。 穆长洲坐在营中篝火旁,看一张,烧一张,直到将所有人都记住。 他们自行推举出来总领兵事的都督早被杀了,里面好几个人都在明争暗斗中被杀了。 实在便宜他们了,就这么死了。 穆长洲起身,看了眼面前这军纪散漫的军营,往外走,朝营门边等着的胡孛儿招招手。 胡孛儿早已带着愿意跟随他的人在等,趁着夜色,随他而去。 天色昏暗,荒野里,两方队伍正在厮杀。 一方人少,似被另一方埋伏了,眼看着就要被伏兵吞噬。 穆长洲按照张君奉给的消息,带着人等在附近,一直等到此时人少的那方快撑不下去了,挥手示意所有人过去。 伏兵没料到他们会有帮手,慌乱之下竟很快就丢盔弃甲而去。 被救下的兵马连忙问来者何人,为首将领是个中年男子,身形威壮,身旁还跟着个中年女人,竟是一对夫妻。 穆长洲走近,向二人抱拳见军礼:“百夫长穆长洲。” 中年男子似愣了一下:“穆长洲?你是……” 他旁边的中年女人也面色不定,惊异地看着他:“你竟做上百夫长了?” 穆长洲抬头:“是,我就是郡公府养子穆长洲。”语气冷漠得像在说别人。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男子语气怪异地问:“你知我是谁?为何来救我们?” “我已无路可走,唯有领兵来投,早闻梁通符将军大名,与其他都督比起来,梁将军才是最值得投靠之人。” 男子将信将疑:“为何这么说?” 穆长洲嘴边带笑:“将军兵马强壮,又本就为凉州之将,当为总管。”他又抱拳,向二人拜礼,“见过总管,总管夫人。” 男子顿时眉目舒展,身边的妻子更甚,几乎瞬间就露了笑容,眉眼间喜色难抑。 凉州将领梁通符,妻子刘氏。穆长洲带笑打量二人,一个靠妻子娘家兵马起家的将领,夫妻二人都热衷权势,却无人可用,何况身有顽疾又膝下无子,是再好不过的投靠人选。 最重要的是,他就是那个老总管身边追随多年的将领。 郡公说过,是老总管身边的将领走漏了风声。 这是郡公最后留给他的消息,背弃老总管信任,出卖郡公府的人,就是眼前二人。 “唉,看你确实是无路可走了,先留下看看吧。”刘氏开了口,大概是因为那声总管夫人,仍眉开眼笑,看他的眼神却如在看鹰犬。 “多谢总管夫人。”穆长洲垂眼,却觉他们是自己往上爬的一条朽梯。 在完全立稳以前,需要有人挡在前面,替他先得到总管之位。 他可以忍耐,只要能牢牢钉入河西,一步一步得到权势,直到最后一步…… 乱局持续了整整一年,不断有都督或将领被杀,或在争斗中被杀,或被部下所杀,却全都归结为抗敌而死,糊弄朝廷。 穆长洲帮梁通符冲锋陷阵、出谋划策,一个一个除去试图与他争夺总管之位的异己,自己也一点点爬高,坐到了副将。 时间越久,他们尝到的甜头越多,甚至开始离不开自己。 直到一个寒凉冬日,胡孛儿兴冲冲地到他跟前说:“听说没?剩下几个都督认怂了,咱们选对人了,马上就要出个梁总管,你肯定要跟着高升了!” 穆长洲立在军营前,对他说:“届时我就任你为番头。” 胡孛儿垮脸:“怎才一个番头?” 穆长洲笑一下:“你没有背景,与我一路也易受针对,只领一个番头最稳妥,但我会让你实际统领一个骑兵营。” 胡孛儿顿时亮眼:“就这么定了!” 最后几个都督果然认怂了,其余将领也都陆续归顺。 一把野心的火在凉州烧了这么久,终于渐熄。 夜晚,穆长洲带着几个人去了荒郊野外的坟地,掘出随意又潦草的坟茔。 圣人下旨要厚葬郡公府,那群人却敷衍了事,借口战乱未平不让中原官员察视,只随便葬在了这里。 穆长洲悄然迁了坟,竟然一丝愤怒也没有。 第二日,由他牵头,开始清洗河西。 争斗中战败的、被俘的,一个个叛将、副都督、都督、凉州旧官,一个个被推来眼前,一刀刀斩杀、枭首。 愤怒无用,只有送他们归西最有用。 清洗场外,兵马之中,似闪过了令狐拓的身影。 穆长洲看过去,令狐拓站在一群兵卒后,扫过一地的鲜血,朝他看了几眼,眼神不屑。 张君奉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令狐家也只剩他了,何不一并拉拢?” 穆长洲微微眯眼:“他与我不熟,不会轻易信我,且为人太过刚正,过刚则折。今后不必理他,我要留他做一枚棋子。” 张君奉道:“可他似已对你不满了。” “那就不满,越不满越好。” 以他令狐家的出身,在这仇人遍地的凉州,越对自己不满,才越有活下去的可能。 至少他当时及时搬来了中原官员,也算救了自己一回,必要时,自己也会留他一命。 “你打算如何用他?”张君奉问。 穆长洲没说,只远远扫去一眼,口气淡漠:“他是最像郡公的人,也是最像我大哥的人……” 又过大半年,中原来了任命,由好几州都督联名上奏推举,朝中终于任命梁通符为新任总管,诰封刘氏为郡夫人。 几乎同时,两面敌兵完全退了,连小股骚扰也没了。 穆长洲觉出什么,那场变故里,也许仇敌人不止在内,还在外…… 总管府开始大肆扩建,极尽奢华。 他被第一时间单独召入府去见。 刘氏拿着一块绢布,笑得意味不明:“这可是好不容易才从凉州官署弄到的,你辅佐总管有大功,可不能流落出去,郡公府的事往后也不必再提,这就留在总管府好了。” 心尖意 第114节 是他的罪状。穆长洲垂首:“是。” 不过是要留下他的把柄,他并不意外。不这样,他们如何敢放心给他权势? 果然,隔日议政厅里,众人正式参拜新总管时,他已被安排站在最前。 “今后在总管下设凉州行军司马,辅佐总管府,总领凉州军政,为示敬重,要用古称,皆称军司。”梁通符在上首志得意满地宣布。 穆长洲出列拜谢,看见旁边几个都督骇然发白的脸。 几个靠认怂和主动推举活下来的都督——于式雄、安钦贵,还有河廓二州的两个都督,他几乎忘了名字。 没事,穆长洲记得他们的脸,当初被拖走送入大狱前,他仔细记下的脸里有他们,刻骨铭心。 即便他们被总管府刻意安排,分布在了离凉州最近的几个州里,仿若故意留了几根毒刺,随时都能置他于死地一般,他也毫不在意。 迟早要一根根拔去,且不能让他们死得太容易…… 仍不断有余孽被他揪出,又被安插罪名除去。 总管府得位不正,始终带有疑心,只要说成心怀异心,就能轻易铲除。 时日推移,他已不知自己手上沾了多少血,只知道除了凉州,连其余各州的官员也都快在他手中换了个遍。 总管府却愈发重用他,甚至特地为他兴建了一座军司府,可谓荣宠至极。 凉州街头的行人又多了起来,似乎过往都被淡忘了,只是看他的人眼里多了惧色敬畏,再无当初欣赏进士风采的艳羡。 张君奉和胡孛儿一左一右跟随在后,一个已是张佐史,一个是胡番头。 他们对他的称呼也全变成了军司,仿佛彻底与过去划清了界限。 清剿丝路上的沙陀匪类,收在私下养寇自重; 杀了一个又一个河西旧部,暗中侵吞他们的兵马; 提拔下层武官,安插进军营,牢牢把控; 结交豪族,左右逢迎…… 总管府不想被中原官员指手画脚,他便将新到任的凉州刺史陆迢职权架空; 再将全部中原官员都抓去,捏造罪名,一一革职,全部换上本地人为官。 中原迫于无奈开始派来探子,他也不遗余力地抓捕…… 凉州与中原壁垒渐深,终于连通信也要设立信驿严查,他释放了抓捕的中原探子,让他们悄悄带去了自己的一道折子。 那里面是他自述的全部经过,包括为总管府做的一桩桩丑恶之事,一份自罪书罢了。 以后再做什么,中原怕是也无从得知了…… 递完折子后,他去了城东一角的东寺。 新落成的寺宇,却僧侣寥寥,分外冷清。 他奉命来此参加开光,站在大殿之中,透过一汪钵中清水,看见自己的脸,已不是当初模样,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也已肩宽身长。 身上官袍收束,小臂紧绑,腰间挂刀,全然是个武人。 外面进来两个兵卒,拖入一个满面血污的将领。 穆长洲回头看了一眼,如看蝼蚁:“别让他死得太容易,越惨越好。” 人被拖了出去,传回声声惨叫。 大殿里的几个僧侣战战兢兢近前,口呼佛偈:“凉州佛法盛行,军司贵为凉州高官,不该大兴生杀,当放下执念,慈悲为怀……” 穆长洲耐心听完,竟然温雅地笑了:“佛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我做我的恶相金刚,你们做菩萨吧。” 僧侣无言,他已转身离去…… 壁垒已筑,几年倏然而过,除了往来的商旅,河西与中原在政务上几乎就要完全失去联系。 他布划着夺取鄯州兵马,拔除周边毒刺,稳步又缓慢地蚕食着权力。 却在那日,忽被传唤入总管府。 偏厅里,梁通符和刘氏端坐上方,已全都一身胡服。 “军司也到年龄了,该考虑婚事了。”刘氏忽说。 穆长洲几乎已忘了人生里还有这事,但细想一下就明白,不会是什么好事,只若无其事问:“总管夫人有何安排?” “军司这般人才,当联姻一位贵女,我与总管在二都之中为你择选,你就放心好了。”刘氏笑得分外亲和。 穆长洲什么都没说,毕竟也没有拒绝的可能。 怎可能是为他,不过是为让中原暂时放心,有意示好罢了。 何况总管府本就对他心存防范。 媒人被派了出去,胡孛儿也很快被派去了长安。 张君奉倒是满怀期望,在他身边道:“大事未成,若能联姻一位贵女,有权势支撑最好,可千万要来一位贵女。” 穆长洲想起遥远的长安,即便圣人出于不忍没有宣扬他的事,朝中只要是权贵,看到婚书稍一打听,也会得知。 没有哪个权贵愿将女儿嫁给他这样的人,总管府也不会希望他得到任何助力,所以根本不必期待。 也无所谓,他已不是什么好人,眼里只有权势,不管来的是谁,只要不妨碍自己就行了。 妻子而已,放在一旁,一样也是棋子。 直到他拿到婚书,看见上面的名字:封舜音。 已经淡忘的年少往事又到了眼前,怎会是她? 直到那夜他亲手挑起她帷帽垂纱,看到她的脸。 确实是她。 往事已封,偏来故人…… 第九十三章 马车外寒风凛冽, 狠狠掀开车帘钻入,扫过手里折子上墨黑的字迹。 那些字一行一行,几乎要力透纸背。 舜音低着头, 凝着眼,捏着折子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喉间堵得生疼。 这份折子里不只是他助纣为虐的恶行, 也不只是他争权夺势的猖狂, 还是他的过往…… 他把这个交给朝中,是将自己充作了这件密事的最后一环。 若他事成,会回朝取回折子;可若他败了,终难避免要对河西动兵, 这份折子里他和总管府的罪行,也会成为证据和理由。 从走上这条路起,他就准备好了无法回头…… 舜音忽然抬头:“停下,换马。” 车停了,胜雨在外面迟疑问:“夫人怎么了?” 舜音掀帘出去:“换马, 我要尽快回凉州。” 胜雨看了眼她发白的脸, 连忙称是。 马很快被牵来,舜音将折子收入怀中, 立即踩蹬而上, 带头疾驰出去…… 寒风越发狂肆,凉州城外,今日由胡孛儿领人出来往东巡防,一边巡一边张望。 直到傍晚,忽然看到了远行而来的队伍, 最前马上坐着身罩披风的女子身影,他赶忙带人迎去。 舜音策马而来, 兜帽早被风吹开,一下勒停,马蹄几乎带出一阵尘土,胸口还在起伏。 胡孛儿抱一下拳:“奉命在此接应夫人。” 舜音已继续往前:“军司何在?” 胡孛儿见她这么急,愣了愣,打马跟上:“军司……忙着军务呢,叫我带人来此接应,迎到夫人就送回府上休息!” 舜音不语,一路往前,眼睛来回扫视四处。 胜雨骑着马跟到右侧,看看她被寒风吹得泛红的脸:“夫人慢些,已急赶多日了。” 从说要换马开始,几乎没停过,说是日夜兼程也不为过。 舜音如同没听见,一夹马腹疾驰出去,眼睛扫视,直到城下,一停,又看了看城头上齐整的守军,转头时脸已冷了:“军司在何处忙军务?” 胡孛儿拍马追来,急急勒住,僵着脸:“就各处都忙……” “周遭马蹄奔踏痕迹尚未全消,城上守军密布,敌兵一定来过了。”舜音盯着他,“他到底在何处?” 胡孛儿皱眉,没料到她眼这么利,看看她冷淡的脸,无奈道:“是,敌兵来过了,军司他……受了点伤……” 暮色四合,城东一角的东寺里,三两兵卒轻手轻脚地守在角落。 张君奉在佛殿外站着,眉间紧挤,脸上焦虑,忽见胡孛儿回来了,冲他摇摇头:“还是那样。” 刚说完,已见到后方快步走来的人影,身罩披风,身姿纤挑。 张君奉顿时变了脸色,瞅一眼胡孛儿。 胡孛儿耷拉眼皮,冲他摇头,没拦住。 舜音脚步不停,直到面前,开口就问:“他如何了?” 张君奉没事般道:“还好,当时是很紧急,现在已无事了,夫人尽可放心回府。” “那为何停留此处?”舜音赶到此刻,呼吸还急,脸上被冷风割疼也毫无所觉,冷眼扫过他,解了身上披风递给胜雨,径自往佛殿里走。 张君奉上前一步拦住,眉间又挤起:“军司不想让夫人知晓,他受伤的事也不能声张,他想自己撑过去,不想你担心,何不成全他?” 舜音站了一瞬,冷声说:“我再问一遍,他在何处?” 张君奉脚下一动,让开了…… 佛殿后方连着一方小院,正中禅房里摆着张行军榻,榻上是躺着的人。 当日自城外赶回,来不及回军司府,只能就近停靠此处,才能尽快祛毒。 舜音轻步走入,里面一片昏暗,榻边竖着的小案上摆了盏灯,却也照不出全部情形。 心尖意 第115节 满屋药味,她慢慢走近,终于看见躺在那里的穆长洲。 他身上穿着干净的中衣,几乎看不出哪里有伤,脸上发白,薄唇紫乌,脸瘦削了一半,眼却半睁,似乎一直醒着,胸膛轻微起伏。 舜音近乎茫然地看着他的脸,明明早已熟悉的脸,却像是刚刚才完全看清。 她似看见他割下亲人头颅,出去认降时踏过的血迹;他离开长安,一步一步走向凉州的孤影…… 最后化成他在迎亲厅中陡然拉开矮屏,看出来的双眼。 “我以为音娘已不记得我了。” 当初曲江夜宴上一别,以为他会有光明前程,谁知竟是无边暗狱。 她缓缓蹲下,想唤他,喉间一哽,没能出声。 穆长洲眼忽动一下,嘶哑开口:“你回来了?” 舜音张了张唇。 他又轻飘说:“还是我在做梦?” 舜音对着他脸,轻声说:“是做梦,长安那么远,我还没到。” “那就好……”穆长洲似已分不清是梦是真,虚弱地笑了一下,“等你回来,我就好了……” 舜音说不出话来,张君奉说他身上的伤并不致命,但中了毒,他们想要他的命。 已经停在这里祛毒多日,他一直撑着,只剩余毒未清,他现在醒着却意识不清,甚至妨碍了别处。 穆长洲脸偏向她,薄唇微动:“梦里怎会这般暗,我根本看不见你……” 舜音想伸手碰他,又停住,怕他发现这不是梦,转头端来案上灯火,照向他脸,却发现他一直睁着眼,灯火却似照不进他眼里,那双眼幽深如旧,却凝然不动。 她手颤了一下,盯着他的眼,将灯放了回去:“没事,我没点灯罢了。” 终于知道妨碍了哪里,他的眼睛…… 穆长洲不说话了,沉缓闭眼,似睡似醒。 军医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手中端着托盘,低声道:“夫人,该给军司准备今日的刮毒了。” 舜音看过去,托盘里摆着一碗浓黑的汤药,一堆瓶瓶罐罐,旁边几块干净的白布,布上压着两把尖利的小刀。 她站起身,看着那两把小刀:“你每日都这样给他刮毒?” 军医垂头:“夫人还是别多问了。”似乎怕吓着她。 “夫人……”张君奉在门边低低提醒,“今日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军司不能总这样躺着,更不能失明,余毒必须要清完。” 停了停,他又说:“这是军司清醒时自己的命令,他本想在你回来前治好,没料到你回来得这么快……” 舜音看着行军榻上的人影,他似睡了,手却还紧抓在榻沿,睡梦里也在忍着痛楚。 “要赶快,最后一剂药猛,趁军司难得睡着,会少些痛苦。”军医也提醒。 舜音转开眼,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好,尽快。” 她往外走,到了门外,忽一停:“这些天下来,这样的刮毒多少回了?” 张君奉刚要开口,她又别过了脸:“算了,不用说了……”她不想知道了,“就让他以为是在做梦,我还没回来。” 张君奉默然不语,转头招手,几个随从进了禅房,胡孛儿跟着走入,关上屋门。 屋里多点了好几盏灯,一下亮了许多。 舜音面朝着关上的门,看着门上映出的幢幢人影。 胜雨走了过来,扶住她胳膊:“夫人去歇一下吧,军司定会无事。” 舜音抽出胳膊,转身往外,一手摸到怀间折子,才想起自己本有一堆的话要问他,偏偏回来后看到他成了这样。 天黑了,小院中也悬了好几盏灯,前面的佛殿却昏暗。 舜音默默走入,站到正中那尊佛像前。 空旷的殿中灯火飘摇,只这一尊佛像,依旧寂静冷清。 她忽然想起曾和穆长洲一起站在这里的场景,当时他说:“若能让我祈愿实现,我也可以敬他。” 她从不信这些,现在依然不信,静静看了片刻,却还是敛衣跪在了蒲垫上,合十双手,垂首拜下。 若能让她祈愿实现,她也可以敬拜。 就让他以为她还没回来,自己撑过这关。他已经独自走过许多险关了…… 寒风往佛殿内吹,吹至入夜,远处僧侣们隐约的晚课诵声早已结束,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后面的禅房里似也毫无动静。 胜雨过来放下斋饭热茶,又悄然退去。 舜音还跪坐在铺垫上,眼神自佛像转去香案,看见案上摆着佛笺,空着的思绪才回笼,想到什么,起身走近,手伸去佛像莲座下,摸出一张卷着的佛笺。 是当初他亲手写下,留在那里的祈愿。 舜音展开佛笺,手指一顿,眼神凝结。 “祈愿吾妻,左耳康健,永闻吉音。” 禅房里,穆长洲和之前一样,被扶着侧靠在行军榻上,由军医灌下一口药汁,又立即吐出,牵引出血迹。 他的中衣已被解开,手臂搭在榻沿,几处包扎好的伤口都已拆开,刚被火烧过的刀刃刮过一层,血滴下,落入地上铺着的草灰。 腿上绸裤卷起,几处刀伤一样刮了毒,还在滴着血。 穆长洲早已痛醒,一手抓着榻边,喘气问:“她是不是回来了?那不像梦……” 张君奉在旁扶着他,皱着眉:“没有,夫人还没回来,那就是梦。” “哐”一声响,穆长洲刚又被灌下一口药,骤然吐出,手臂一下脱力,带落药碗砸落在地,俯趴在榻边,急促呼气、吸气。 “军司!”胡孛儿慌张喊。 舜音捏着佛笺,倏然抬头,心头一扯,飞快往后走。 用力推开禅房门,一眼看到眼前场景,她脚步一停,才看清他在经受什么。 “军司!军司!”胡孛儿的大嗓门格外刺耳。 军医脸色煞白地将人扶着躺回,迅速包扎他手臂伤口:“应当没事了,只是药性太烈,怕军司撑不过去……” 一名随从匆匆送了碗新汤药进来。 胡孛儿怒道:“怕撑不过去还要用药!” 军医已将伤处都包扎好,接过汤药,犹豫停住:“可、可这是军司自己的命令,他说要尽快治好,他能熬过去。” “……” 舜音走过去,接了药碗。 军医一愣,不敢多言。 胡孛儿惊愕地看着她,张君奉在旁白着脸。 穆长洲仰躺着,中衣沾了斑斑血迹,睁着眼,胸膛剧烈起伏,露出满身斑驳可怖的伤疤,即便此刻已意识不清,也仍忍耐着没怎么出声。 舜音端着药碗的手发凉,在榻边坐下,问:“熬过去就能好?” 军医回:“按理说毒已清得差不多了,应该会没事……” “好。”舜音一手伸去他颈后,手臂用力托起他颈,“我也信他能熬过去。” 盯着他无光的双眼看了一瞬,她紧紧抿唇,将药碗递到他唇边,顶开他牙关,灌了下去。 药碗又落了地,碎成两半。 穆长洲猛然俯身吐出,一手扣紧榻边,手背青筋凸起,额间冷汗涔涔。 舜音伸手接住他,他一手抓到她衣摆,躺在她膝上,半垂着眼,喉间低嘶出声。 舜音紧紧按着他肩,忽觉他不动了,声息骤止,眼眸凝固,胸膛也归于平静。 她怔住,伸手想去按他心口,却悬在那里,不敢落下,手指微微发抖。 张君奉最先反应,催军医:“快想法子!” 军医上前探了探他心窝,急忙叫人出去煎药。 胡孛儿已冲出去吼:“再多叫几个军医来!” 所有人都在奔忙。 舜音怔着,一手抚过他唇边,不让药汁流去,一手托着他颈,低头说:“那不是梦,我真回来了,你不是说等我回来,一切就都好了?” 穆长洲没有回应,沉沉眼底再无当初的黑涌。 舜音手终于按上他胸口,贴上那些伤痕:“再撑一撑,你已是凉州总管,他们当初不能除了你,现在也不能。” 胸膛里还有微弱的心跳,紧贴在她冰凉的掌心下,却似越来越弱。 舜音心沉下去,耳边莫名翻涌出他说过的话。 他要她好好活下去,质问她是不是忘了还有人在凉州等她,还说即使他死了也要她好好活着…… 每次都是他在拽着自己,现在自己却要拽不住他了。 袖中收着的佛笺掉了出来,飘落他胸前,皱卷着,露出里面的字。 舜音低头,抓着他手,贴上自己右耳,声颤在他耳边:“二郎,我右耳也要听不见了……” 穆长洲已不知多久没做过郡公府的梦,现在却就身在郡公府的漫漫长夜里。 “二郎。”有人在叫他。 他回头,没看见家里人,偌大郡公府空荡无人。 刚要走,却看见夜色里一点微火,似有人在等他。 他缓步走近,看见举火引路的身影,清冷眉眼,灼灼夺目,正在前面唤他:“二郎。” 他停住,那果然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 耳上忽的一沉,舜音抬眼,被她抓着的手已在她耳上按紧。 穆长洲凝固的眼一动,胸口猛然起伏,终于换过气来,伸手搂住了她,嘶哑出声:“别怕,音娘,我没事,我死不了……” 有什么滴落在他胸口,晶莹滚热地划过那些伤疤。 心尖意 第116节 舜音脸贴到他颈边,心绪倏然回落,伸手抱住他。 第九十四章 天亮时, 胜雨领着两个随从,往禅房里送入了一盆新烧的炭火,站去一旁, 悄悄看了看里侧情形。 里侧的行军榻上垫了好几层软靠,半靠半躺着尚带颓唐的身影, 身上披上了厚厚的外袍。 军医在旁仔细查看着情形, 神情松缓许多, 回过头小声道:“夫人放心,军司已性命无忧,剩下的只能再慢慢调养了。” 舜音就坐在榻边,点了点头, 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胜雨看她已衣不解带到此刻,本想提醒一句她该休息,见这情形又没开口。 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几乎眼里就只有这里了。 行军榻上的身影稍稍动了动, 穆长洲坐起了一些, 忽然一手轻抬,轻微摆了摆。 军医看见, 连忙退去:“我这就去为军司调药。” 胜雨忙也跟着走了。 禅房里顿时安静无声, 舜音看着他,他散着黑发,眼半睁着,目光毫无着落处。 是眼睛还没好,军医说要调养, 却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穆长洲却很平静,自醒来后就一直没再睡去, 脸往她这里偏了偏,低低开口:“人都走了?”声音仍旧嘶哑。 舜音说:“都走了。” 穆长洲哑声道:“你在这里就行了。”他手朝她这里伸了一下,抓到了她的衣袖,自嘲般牵了牵唇角,“还好我耳力还在。” 舜音看着他眼,想起昨夜,心里仍有些发堵,目光转去他手上,刚觉他就要抓到自己的手指,门外一串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 “军司真没事了?”胡孛儿即便带着小心,嗓门也压不住。 他在前,张君奉在后,二人匆匆走入,一进来全都伸头往里瞧。 穆长洲的手只好停住了:“嗯。” 胡孛儿才知他清醒着,赶紧走近:“还好军司没事,昨夜看你与夫人……”他话一顿,瞅瞅舜音,没好意思往下说。 现在想起昨夜情形还觉得吓人,他们出去奔忙时简直都要懵了,后来听说军司撑过来了,赶忙又奔回禅房,只瞧见行军榻上,夫人正紧拥着军司在膝头…… 舜音朝他这里瞥了一眼。 胡孛儿瞧见她泛红的双眼,竟愣了愣,还从没见过她这样,挠挠胡须,更不好意思说了。 张君奉在旁皱着眉:“军司还不能视物?” 舜音压下心头那丝担忧,平静说:“暂时不要声张,军医说了需要调养。” 张君奉朝门外看一眼,压低声:“今日外面又来了官员。军司的伤毕竟已耗去多日,作为河西之主,自两面退兵后就没露过面,任命也迟迟未昭示,官员们大概是忧虑。之前也来过几回,都被我找理由挡回去了,今日还是挡回去?” 舜音不禁看一眼穆长洲。 他半睁着凝滞的眼,似思索了一瞬,嘶哑说:“让他们来见,至少任命诏书已到了。” 舜音想了想:“那就让他们来吧,我来见。” 天阴着,渐渐飘起了小雪。 一群凉州官员在东寺外面站着,偶尔交谈几句,大多心中惴惴。 前阵子敌情速来速退,他们只知道军司回城时停留在了东寺,其余一概不知情。 这些时日下来就没太平过,先前察觉出总管府和军司府之间的不对,谁都不敢冒头,现在军司独掌大权,已是板上钉钉的新总管,自是不能再装傻了,需赶紧过来关切才是。 直到官袍上沾了一层雪花,张君奉自寺内走了出来,朝众官员抬手:“请诸位入寺。” 官员们立即往里走。 令狐拓策马而来时,刚好看见一群人依次进入寺门。 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寺院大门,面无表情地下了马,跟着走入。 这寺院冷清无比,官员们也不知此处有什么好停留的,胡乱猜测着,过了佛殿往后走,被引至一座院落外面,隐隐闻到里面的药味,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很快院门打开,舜音从里面走了出来。 官员们看过去,纷纷见礼,往她身后看,却没见到军司。 舜音已理妆整衣过,挽着披帛,站在门前,稍稍抬高双手,露出手里托着的诏书,抬高声说:“圣人册封诏令已到,着佐史昭示。” 张君奉自一侧走来,双手恭敬接过,面向诸官展开,扬声宣读了一遍。 官员们听见册封穆长洲为新任总管,便已当场垂首行礼。 站在最前的一名官员问:“总管既已被册封,当于府中受各州都督与众位官员参拜,停留此处实在不便,我等何时可拜见总管?” 舜音便知会问起这个,镇定道:“眼下首要是防范外敌,各州都督不必专程赶来凉州参拜,先在本州固守关防要紧。凉州也该严守城防,诸位要做的事有许多,其他不必过急。” 张君奉跟着道:“圣人诏令不可耽误,官署即刻传示十四州全境,以安各州民心。” 官员们只好称是,却又接连往院门内看去。 舜音微微蹙眉,想了想措辞,刚准备再开口,忽见张君奉往院门内看了过去,跟着看过去,一怔。 穆长洲竟已从里面缓步走了出来,胡孛儿一手扶着他,但一出院门就松开手退去一边了。 他身上外袍收束,散着黑发,脸瘦削苍白,形容落拓,眼神定定。 舜音迅速回神,当做若无其事,走近两步,一手有意无意伸去他身后,扶在他腰侧。 穆长洲似觉出是她,脸朝她这里偏了偏,又面朝前方,开口说:“就按夫人所言去办,先前我因退敌受了些伤,近日一直在此休养,诸位现在都看到了,已无大碍,可以放心了。” 他刻意抬高了声音,虽仍难掩其中一丝嘶哑,但人看起来确实像是没什么妨碍了。 官员们见到他模样先是愣住,继而恍然,随即齐齐躬身拜见,振声高呼:“谨遵总管命令。”拜完又朝向舜音再拜,“拜见总管夫人。” “都回吧。”穆长洲摆手。 众人又拜,总算退去。 人都退走了,才显露出了后方站着的身影。 舜音撑着穆长洲,余光瞥见,转头看过去,有些诧异:“令狐都督?” 胡孛儿一见他就有气,但听说先前他也拱卫了凉州,翻了个白眼,忍住了,不冷不热道:“你来做什么?” 令狐拓身着灰甲,一直站得很偏,此时才走近,盯着穆长洲,仿佛第一次见他这样,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扫视:“我来交付兵权,却刚好见到你就任总管,偏在此处。” 舜音听见他最后一句,看一圈周围,却没看出什么。 忽觉穆长洲身轻微晃了一下,她下意识贴近,手臂几乎圈在了他腰后,才又将他撑住了。 穆长洲一手按在腰侧她手上,站稳了,一动不动说:“此处就任才更合适。” 令狐拓看他的眼神渐渐有些复杂,刚才听他自己说,才想起当日退敌时他被西突厥大部追击的场景,也许当时就受了伤,但似乎没他刚才说的那么简单,这副模样,绝不会是小伤,忽而看到他眼睛,不禁多看了两眼。 穆长洲没听见他回音,也不在意,继续说:“既已交回兵权,领甘州兵马返回甘州,坚守城防,有再用你时自会调你,你可以走了。” 胡孛儿立马附和:“快走吧!” 穆长洲说:“你们也都走。” 胡孛儿一愣,忽看一眼他身边紧挨着扶他的人,似是懂了,朝张君奉递个眼色,默默退开。 舜音被他按着的手忽被抓住握了一下,如同暗示,看一眼令狐拓,没说什么,撑扶着他转身,往回走。 令狐拓看着他们进了院中,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去,忽而想起过去。 当初凉州生变,他独自被派出去搬救兵,回来时杀敌的族人已全部战亡,后来得知郡公府也没了,独活了穆长洲一人,却发现他弃文从武,活成了那等不择手段的模样。 但现在,才发现自己不仅错过了当初凉州的全部情形,也像是根本就未曾认识过他…… 人都退走了,穆长洲被扶回榻上,躺靠回去。 几乎同时,军医便领着个随从进来了。 舜音松了手,站去一边。 军医拿了块敷了药的软布遮在他眼睛上,飞快嘱咐了几句:“军司……不是,总管请好生休息,再好一些才能四处走动。待以药擦身,尽快发一发汗,兴许会好得快些。” 随从端着盆热水,放在一旁,拧了帕子过来,上面全是药味,便要为他擦身。 穆长洲忽说:“给夫人,这里有夫人在就够了。” 军医这才会意,难怪先前就抬手叫他们走了,赶紧退去。 随从躬着身,将帕子送到舜音面前。 舜音忍到此时也没说什么,伸手拿了帕子。 随从退去,不忘将门合上,挡了钻入的寒风。 舜音坐去榻边,怕误了药性,没耽搁,掀开他衣襟,将手中滚热的帕子送去他颈边,轻轻擦了擦,又往他颈后擦去,避开他伤口,不觉离得近了,嗅到他满身的药味,手握着帕子往下,又擦过他胸口,有衣袍半遮,看不见那些伤疤,手忽被他握住了。 她抬眼,正对着他遮着软布的眼。 “怎么不说话?”他低低问。 舜音说:“你就不担心被他们发现你眼睛还没好?” 穆长洲说:“万一始终不好,我岂不是不能见人了。” 舜音拧眉:“若始终不好,你也做不了总管了。” 他竟笑了一下:“我做不了总管也没什么,只是无法再让你做河西十四州的女主人了,未免可惜。” 舜音低声说:“我也不在乎。”但他的眼睛得好起来。 “真的?”他问。 舜音不想再说下去,说多了像是他真好不了一样,手上一挣。 穆长洲似有所觉,及时抓住,低哑说:“会好的。” 舜音抿唇,不说话了,被他的手带着避开他胸膛那些伤疤,送去了他腰间,忽而不自在起来,按着帕子在他腰腹间,轻轻擦去他腰侧。 明明彼此已那么亲密。 来回几次,他才按住她的手:“可以了,已要出汗了。” 舜音手上一片滚热,抽回来,却又被他伸手拉了一下。 心尖意 第117节 他看不见,只拉到她衣袖,忽问:“折子看完了?” 舜音一顿:“看完了。” 穆长洲喉间滑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舜音想起这一路急去急回,到昨夜的胆颤心惊,故意扯回衣袖,淡了声:“你安排得真周密,连我去长安的时机都算好了,倘若我晚回来……” 她说不下去了,起身去放了帕子。 穆长洲没有作声。 屋里弥漫着浓郁药味,隔了一瞬,没听到回音,舜音转头看过去。 他躺靠在那里,身上衣袍松散,黑发散着,软布遮眼,薄唇紧闭,不知是睡是醒。 舜音没来由的有点慌,忍不住走回去,小心问:“你睡了?” 穆长洲没回。 她坐近,低头去看他脸,试探唤:“二郎?” 穆长洲忽而动了,手臂箍住她,寻着气息贴近她脸:“我没事。你若有气,等我好了再罚我。” 舜音心一松,低低说:“还是这么狡诈……” 第九十五章 一场雪下了足足大半月, 雪后天晴,禅房里仍旧药味弥漫。 军医在榻前为穆长洲那些刀伤换药,几道伤口本就不深, 如今已基本愈合,长出泛红的新肉, 包回去, 又揭去他眼上遮着的软布, 手里举了盏灯火过来,在他眼前照了照。 穆长洲眼珠轻微一动。 军医惊喜道:“总管身体强健,恢复得委实够快,已大好了, 照理说这么多天下来,毒已清完,眼睛也该渐渐好了。” 穆长洲轻抬一下手,脸朝向门口。 军医知道他不喜多打扰,又嘱咐几句, 便收拾东西走了。 舜音从门外走入, 脚步轻浅,手里端着碗药过来, 坐在榻边, 将碗递到他唇边,轻声说:“喝了。” 穆长洲诸事配合,尤其喝药,倾身低头,一手托住她手, 自己喝完了。 “该擦身了。”舜音照顾他已轻车熟路,只每日擦身还是会不自在, 连语气都是轻飘飘的,转头朝外唤了声胜雨。 穆长洲抓着她那只手轻轻一扯:“不用了,回去再做这些。” 舜音回头看他,他已恢复许多,脸没那么瘦削了,也不再苍白,在她面前定定地睁着眼,只久未刮面,下巴微微泛青,才看来仍有颓意。 她问:“你能回去了?” “嗯,也不能一直让你住在寺里。”穆长洲转头吩咐,“准备回府。” 刚被唤来门口的胜雨称是,立即去安排了。 胡孛儿和张君奉忙到午后才过来,便见寺门外在套车备马,是要回军司府去了。 二人往禅房处走,到了院外,院门大开,里面众人刚用罢斋饭,陆续走了出来,都在往外忙碌。 穆长洲走出来时,已刮面梳洗过,利落冠发,身上换了厚锦袍衫,领口翻折,紧束系带,眼上软布也取了,眉眼沉定,乍一看如回到了往常。 舜音肩搭披帛,一手扶着他手臂,转头自胜雨手中取了件披风,要为他搭上,抬起手,低声说:“你矮身些。” 穆长洲唇边似有笑,迁就低头,由着她将披风披上来,自己抬手系好。 舜音转头取了自己的披风系上,才看到胡孛儿和张君奉到了,眼一闪,当做没看见。 胡孛儿“嘿嘿”干笑:“早知咱就直接入军司府去报军务了。” 穆长洲闻声转头,问:“城中如何?” “官署中诸事如常,没什么事。”张君奉接话,“只陆刺史,前日听闻他想来拜见,或许就是今日。” 说得正巧,一名守寺兵卒来报,陆刺史在外求见。 穆长洲想了一下:“让他过来,我单独见他。” 舜音看他一眼,小声提醒:“你还未全好。”不仅没有全好,他曾对中原官员不善,还架空了陆迢的刺史职权,先前还将人抓起来关了许久…… 穆长洲脸偏过来:“没事。” 远处,身着绯红官袍的陆迢已朝此处走来,舜音听他这么说,又看人要到了,只好带着胜雨走开。 张君奉和胡孛儿也当即退远了。 陆迢走近,发现左右无人,只穆长洲一人长身立于院外,有些意外,打量他一番,早听官员们说他受了伤,看模样却是大好了,抬手见礼:“军……不对,当唤总管了。” 穆长洲问:“陆刺史因何求见?” 陆迢道:“官署传示朝中诏令,得知总管新任,我身为朝廷命官,自当来拜见。” 穆长洲说:“你早无刺史之权,又何须总留着刺史做派。” 陆迢闻言皱眉,继而严肃:“我虽无实权,只剩空名,但我终究是朝中委任的一州刺史,只要我还在此一日,这里就还是国中之地。既为朝臣,当行臣事,便是只看在总管铲除了前总管府,而今我也该来拜见。” 这也是他即便被架空职权,也不曾离开凉州的原因,直到发现前总管府有了反心。 穆长洲脸上一丝变化也没有,仿佛只随耳一听:“那好,你接着做刺史,城中诸事也正需人手操持。” 陆迢一愣,抬头却见他已转身离去,脚步缓慢,似乎并不想多说。 舜音走过佛殿,回头看了一眼,还有些担心,以往从未见陆迢与他交谈接触过,也不知他们会说些什么。 “夫人。”极轻的一道声音在唤她。 舜音险些没听到,转头才看见一间罗汉殿外站着一身素淡襦裙的陆正念,走近问:“随你父亲一起来的?” “是。”陆正念脖间系了个雪白绸巾挡风,愈发衬得人怯生生的。 舜音刚要说话,扫见不远处胡孛儿和张君奉同时往院落方向去了,猜测穆长洲已说完,本想去搀扶他,但见他们都去了,还是忍住了。 回过头,却见陆正念眼睛追着张君奉看了出去,也见怪不怪了。 舜音示意身后的胜雨先出寺去,回头压低声说:“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陆正念转回目光,脸上顿时红了:“让夫人见笑了。” “无妨,这里又没别人。”舜音说,“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也没什么,我、我也说不上来……”陆正念脸更红,嗫嚅着,好一会儿才往下说。 当年中原官员被抓捕时,她恰好随父去了官署,眼见众人被押解带走,害怕得不行,生怕自己的父亲也会被带走,紧紧揪着父亲的衣袖缩在一旁。 忽觉有人看到了她,更加害怕瑟缩,却见那人走来身前,替她挡了一下。她抬起头,只看到一个清瘦的少年背影。 当时只留了个印象,后来才知道他是凉州佐史张君奉,几乎是军司的左膀右臂。 没多久逢上本地官员轻慢她父亲,张君奉经过,分明已经过去了,竟又回头,上前来客气地朝她父亲见了礼,此后这类轻慢之事便少了许多了。 接连几件事下来,她便觉得此人可能看起来也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不禁对他关注许多。 时日一久,也就渐渐改观了…… 舜音听完,问:“就这样?” 陆正念更觉赧然:“就说让夫人见笑了。” 舜音看看她,心想这么好的姑娘,未免太便宜张君奉了,想起曾经还以为她爱慕的是穆长洲,转过脸,小声自言自语一句。 陆正念没听清:“夫人说什么?” 舜音回神,立即说:“没什么。” 不远处,两株矮树之后,穆长洲站在那里。 他走得缓慢,避开陆迢就没再走了,是快步赶去的胡孛儿将他扶了过来,走到此处才停。 “不走了?”胡孛儿扶着他胳膊纳闷。 张君奉站在另一侧,往前看,看见罗汉殿前站着夫人和另一个女子,细看才发现是陆刺史之女,想起穆长洲耳力极好,低声道:“军司……总管莫不是听见什么了。”到现在也总改不过口来。 穆长洲说:“那姑娘对你有意。” 张君奉懵住:“谁?我?” 胡孛儿瞪大双眼看他,压着嗓门:“你果然对人家姑娘做了啥!” “少胡扯!”张君奉似不信,又伸头往前看,“真是我?” 看了那姑娘好几眼,他眼神渐渐不太自在,却遮掩一般,口中故意卖弄道:“也是,我堂堂河西豪族张氏之后,有人爱慕也不古怪。” 穆长洲面朝前方,迎着吹来的风,忽而笑了笑。 张君奉跟着看过去,就见舜音转过脸,像是自言自语了什么,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穆长洲已举步往外,胡孛儿赶紧扶他往前。 陆正念脸红得快说不出话来,忽见张君奉过来了,眼还在朝自己看,前面就是军司,不对,是总管,连忙屈身见了个礼,转头便走:“我、我去找我父亲。” 舜音见她自另一头绕着远去,回过头才看见穆长洲已走来。 刚走近,他就自胡孛儿手中挣出手臂,朝她伸手。 胡孛儿马上识趣地走开。 舜音眼一动,走过去扶住他,往寺外走。 马车已经备好,胜雨挑着帘子在等候。 舜音扶着他登上车,刚坐稳,手忽被他抓住。 穆长洲低声问:“你刚才最后一句说什么?” 舜音一愣,回味过来:“你听见了?”她看了看他眼,有些怀疑,“这么低也能听见?” 穆长洲唇边带笑:“听见了。” 舜音顿时耳边一热,先前听到陆正念说完,她转头悄悄自言自语了一句:还不如穆长洲…… 竟让他听见了。 车驶了出去,穆长洲随车一晃,抵近她,忽而低语:“我还是更愿听你唤我二郎。” 心尖意 第118节 舜音瞥他一眼,转开脸,故意说:“我那是以为你……少又狡诈。” 穆长洲适可而止,不说了。 车外,胡孛儿打马随行,到此时还在瞄身旁:“看不出来啊。” 张君奉跨马在旁,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地干咳两声。 至东城门附近,正赶上一名守城兵卒骑快马而来,拦在车前,高声报:“城外有吐蕃使者赶来,请求入城拜见总管,已等候两个时辰!” 队伍停下,舜音闻声看出去,又看身旁。 穆长洲敛眸坐了一瞬,说:“就在城上见。” 舜音探身出车:“我去见。” 穆长洲拉了她一下:“我与你一道去。” 胡孛儿和张君奉也顾不得打趣了,一前一后下马,快步上了城头,看下去时手里都按了刀。 早些时日已听巡视兵马来报过,有吐蕃使者一路绕道赶来,他们沿途严密监视,此时对方才到城下了。 城外积雪未化,四处雪白,只有马踏出的路径泥泞细窄。 城门处停着一小队人马,马上的人个个着皮裘、系毛带,辫发戴帽。为首的使者高持出使节杖,用汉话喊:“听闻凉州总管新任,特来拜见,请求入城!” 胡孛儿刚粗哼一声,瞥见身后两人,让开了。 舜音扶着穆长洲登上了城头,松开他胳膊,拢一下披风,走过来,朝下方望去。 下方使臣看到个女子,似是诧异,脸色狐疑。 胡孛儿高喊:“进什么城!见到总管夫人了,可以滚了!” 吐蕃使者按手见了礼,挤出笑:“我等还未见到总管,献上贺礼,上次的战事也需商讨。” 胡孛儿怒骂:“还有脸提战事!” 舜音听明白了,定是西突厥给他们通了气,他们是来打探穆长洲眼下是何情形的。 只不过前些时日落雪难行,他们又得借着总管就任的名义过来,未免来得太晚,至少眼下隔着城头看,穆长洲已安然无恙了。 刚想完,穆长洲已走来身侧。 她转头看去,他垂眸对着下方,仿若能看见一样。 使者见他突然现身,一下愣住,似没料到一般,很快又堆出笑脸,按手见礼:“但求入城,近前拜见总管。” 舜音冷眼看去,想近前来看人到底有没有事才是真的。 “不必了。”穆长洲忽说,“既来敬贺,我也该回礼。”他朝后伸手,“弓。” 舜音怔了怔,以为听错了,转头看去。 身后守城兵卒递来一张弓,送上箭袋。 穆长洲拿在手中,搭弓引箭,倏然拉满,一箭射下城头。 一箭正中吐蕃使者马前,马立时受惊抬蹄,险些将人掀落。 下方一片惊呼,人人骇然仰头。 穆长洲收弓,冷声说:“带着回礼回去报信吧。” 下方众人再不多言,匆忙拍马就走了,使者一路节杖高举,像是生怕自己也挨一箭。 穆长洲转头,递回了弓。 张君奉发着懵,胡孛儿张着嘴,都回味不过来。 舜音看着穆长洲看过来的脸,他眼睛动了动,眸中又有了往日的黑沉,暗藏一点亮光。 她倏然反应过来,一抿唇,转身下了城头。 胡孛儿和张君奉才回过神来。 “军司,不是,总管你……”胡孛儿道,“藏得真深!”亏他前面还扶得尽心尽力。 张君奉嘀咕:“今日惊异之事真是一件接一件……” 穆长洲朝城外看去一眼:“继续盯着。”说完转身,快步下了城头。 城下已没有马车,舜音下去后就自行乘车离去了,只两三随从牵了马在原处等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穆长洲翻身上马,追了回去。 军司府外,已有仆从在等着迎接。 昌风这两日才得知军司一直未归是在寺中治伤,一见马车驶来就匆匆迎上。 车一停,舜音掀帘而出,径自入了府内。 胜雨在后,险些要追不上她脚步。 昌风只看到她一人,只好又伸头去看路上,很快听见几人快马而来,连忙上前见礼:“军……总管看来已好了。” “嗯。”穆长洲随口应了一声,下了马,大步往里。 廊上提前悬了两盏灯,主屋里早已烧好了炭火,一室温热。 舜音进屋,刚解下披风,就听见了走来的脚步声。 穆长洲走入,直走到她跟前:“生气了?” 舜音拧着眉,背过身不理他。 胜雨走来屋门外,端着铜盆,小心翼翼朝屋内看了一眼:“按夫人吩咐,一回来就备好了热水,药材已放了。”说完送入,放去桌上,又看了看二人,赶紧退去了。 舜音听见更气闷,还担心他伤好不了,不想他好了还瞒着自己。 忽而想起来,她转头说:“那句话你也不是听见的。”分明是看见了口型。 穆长洲走近:“我当时还只是勉强看清。” 是看见了她的口型,刚能视物时还有些不够清楚,而后才慢慢适应,直到城头上那一箭时,才能完全看清。 舜音转身走开几步,仍不理他。 右耳忽听见门响,她眼神瞥去,穆长洲已掩了门。 他解去披风,又一手除去腰间束带,褪了外袍,转头走去桌前,自铜盆里拧了帕子过来,塞到她手里,抓着她手送入衣襟:“还没好透,药总得接着用。” 舜音一下贴近他身前,抓着帕子的手抵到他身上,蹙眉说:“你已能看见,不需我了,是故意戏弄我不成?” 穆长洲察觉她想抽回手,一把按紧,低头说:“没你怎么行,没你我就真不在了。” 舜音立即掀眼瞪住他。 穆长洲看到她眼神,胸腔里忽的一沉,声低了:“不说了,难道我好了不是好事?” 舜音眼神微动,终于看向他衣襟里,那里面一道道的伤疤露出来,直冲入她眼里。 他已死过那么多回,都挺过来了,当然是好事。 穆长洲抓着她的手,愈发贴近,声音沉坠:“那你罚我?” 舜音耳廓一麻,额间被他呼吸拂着,渐沉渐热,看见他黑漆漆的眼,心口突跳,顿了顿,握着帕子的手轻轻擦了过去。 穆长洲身上忽的一凉,是她的手指贴了上来,随着擦拭,顺着他身上那些疤痕抚过,微微发痒。 他抓着她手,不想她触碰那些。 舜音挣开,手又贴上,握着滚热的帕子,从胸膛到腰侧,再到背后,避过几道刚愈合的新伤,这么多日,不用看就已熟记下来,擦去背后时,就快贴住了他。 她手又往上,贴着他颈边,擦去他颈后,慢慢的,手臂勾住了他颈。 穆长洲微怔,低头看见她掀起的眼,那张脸分明冷淡,似还带着气,眼却如凝春水。 她唇微动:罚你好好活着。 穆长洲胸口一紧,眼紧盯着她,一手拿开她手里的帕子,丢去桌上,骤然搂住她,低下了头。 舜音被他含着唇,身上瞬间热起,另一条手臂也伸过去,箍在他颈后。 唇被他一下一下细密地揉过,颈边一热,他含了过去,又低头往下…… 有屋中的炭火烘着,四下更热,连外衫轻落也未在意。 穆长洲挟着她腰走了几步,一下坐在榻上,手臂将她搂紧。 舜音耳边只有仅剩的衣衫在摩挲轻响,腰被轻巧握住,他自她身前抬头,贴来她耳边低语:“上来。” 周身瞬间如有烈火窜起,她急喘着坐去,被他手臂一抱,又一落。 舜音一把搂紧他颈,感觉他呼吸近在心口,滚热急促,自己也快缓不过气。 先如烈火,又如沸水。 穆长洲伤刚大好,还带着克制,喘息却越来越重,忽而凑来含住她耳垂。 舜音如陷汪洋,贴着他颈一呼一吸,瞥见一侧昏影浮动摇晃,眼角一跳,气息错乱。 许久,她被一把抱起,穆长洲抱着她,走去屏后。 似有狂潮席卷,舜音躺在床褥间,贴上他胸膛,触到那些伤疤,心间的快跳一声一声,如撞如击。 穆长洲身在克制,人却张扬,搂在她身上的手臂越收越紧。 不知多久,他手臂忽而一松,在她耳边低喘说:“事还未完,再等等……” 舜音脑中近乎已空,身一轻,觉出他往后,才思绪渐回,想起他先前确实也及时退去了。 她忽而伸手,抱住了他。 穆长洲撞回,倾身贴近,在她耳边重重一喘,看入她眼。 舜音眼神轻晃,手抚过他背上的伤疤,又到他胸膛,一道道抚过去,直至手掌贴住他心口,低低唤:“二郎……” 轻软慢语,胜过千言。 从未见过她这样。穆长洲被她按住的心口一灼,蔓延全身,喉头滚动,猛然欺近,一把抱紧她,几乎就要失控,含着她唇低语:“再罚我……” 第九十六章 心尖意 第119节 天光渐白, 一室温热渐散。 舜音睁开眼,侧脸贴在一片紧实的胸膛,动了动, 掀眼看见,穆长洲近在咫尺的脸, 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成伏卧, 就伏在了他身上, 彼此几乎坦陈相贴。 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胸口,按着他胸腔里的心跳,怕压着他刚好的伤处,她立即抬起头, 去看他的脸。 稍低头,几乎要触到他挺直的鼻梁,他双眼深邃轻阖,薄唇轻抿,睡着时竟多了一丝温润, 以往似乎从未这般又近又仔细地看过他。 以往似乎也从未像如今这样好好了解过他。 腰上环着他的手臂, 忽而收紧,舜音回神, 看见他双眼已经睁开, 正看着她。 她怔了怔,还未说话,他唇已贴了上来,抱住她一翻身,压她躺倒, 含着她唇,细细地在她唇上揉了几下, 才放开,声里微带嘶哑:“放心了?我没事。” 原来早知道她在看他。舜音喘着气,轻声说:“昨日就看出来了……” 穆长洲笑一下,昨日在她面前虽要近乎失控,倒也没有真到毫无节制、不知收敛的地步。是她不让,怕他的伤势没好透。 最后时他浑身已出了层汗,抱着她终于停歇,手也不曾松开。 他低下头,笑已抿去:“事确实还未全完,我才那样……” 没有了前总管府那般悬在头顶的威胁,他也不需再如以前那般完全忍着,可终究谨慎惯了,即便已得到了任命,也依旧希望诸事稳妥,尤其是关于她的。 舜音想起昨日一把抱住他的情形,耳后微微生热,抬眸看着他:“事未全完又如何,我不是与你同行一路的么?” 穆长洲眼神定了定,手臂不觉将她抱紧,轻轻抵住她鼻尖:“我早知你与我是一路人。” 即便刚开始她是被他绑着走上了一条路,但他们殊途同归。在她每一次助他时,每一次与他共同涉险时,就知道了。 直到她让他千万别反,她坚守府里不退,已完全确信,他们确实同行一路。 再到如今,身心与共…… 屋门外传来几阵脚步响动,舜音都听到了,手轻轻推了推他,该起来了。 穆长洲唇边又慢慢牵出笑意,终于松了松手臂,拥着她起身,拿了她衣衫过来,给她披上。 胜雨领着侍女在外面等了许久,屋门才终于打开。 一群人立即进入,送入梳洗热水,朝食清汤,还有一碗温热的汤药,谁也没有多看,仿若已习惯。 临走时,胜雨才瞄了两眼舜音,看来夫人昨日刚回时的气已全消了,忍着笑走了。 舜音拢了拢衣襟,坐在桌后,理着带回来的折子,里面夹着那张佛笺,全都收了起来,才觉出饿了,瞥一眼穆长洲。 他拂过身上袍衫衣摆,立在屏前,目光看了过来,若有似无地与她一触,自觉地走近,先端起那碗药喝了。 昌风忽走来屋外,高声报:“夫人,天刚亮就有信送到,是专程给夫人的。” 舜音刚喝了两口清汤,闻声看去,穆长洲已放下药碗,走去门边,取了那封信。 他看了一眼信封,回头说:“无疾写来的。” 舜音立即起身过去,接过来拆开,迅速看了一遍,抬起头:“我父亲的旧案大概有结果了,他来信问我凉州情形如何,若我无法再去长安,便晚些再来信告知我详细。” 这么久了,终于等来这一日,她一时竟找不出想说的。 穆长洲大概也猜到了,连日落雪,近日才好走一些,这封信也在此时才送到。他转头看了一眼外面日已高升的天,朝外吩咐:“备车马,我与夫人稍后要出去一趟。” 昌风称是,快步去准备了。 舜音看他:“去哪里?” 穆长洲说:“去了就知道了。” 城中积雪早被扫除一净,百姓往来,铺肆全开,不如往日喧闹,但大街渐已恢复如常。 张君奉和胡孛儿忽然接到总管命令,一个自官署赶出,一个从城防处赶来,各自领了几个兵卒,携带锹镐,在东城门下碰头,又齐齐往前赶。 胡孛儿问:“今日发这么正式的命令唤我们来做什么,还带着这些,这不是眼睛才刚好?” 张君奉道:“我如何知道,必然是重要之事了。” 胡孛儿瞅瞅他:“你莫不是因为知道有个姑娘爱慕你,就啥也不知道了。” 张君奉白他一眼:“再胡扯,小心我用官威压你!” 胡孛儿这才闭了嘴。 二人一路无话,渐渐到了地方,还未下马,听见一阵马蹄声响,同时转头,远处车马齐来,一群弓卫在后护行。 穆长洲跨马在前,未携弓,也未带刀,只穿了一身素净袍衫,脸色却沉肃,似完全回到了往日,又与往日有些不同。 后方跟着马车,驶近后停住。 舜音从车中出来,挽着披帛,站定时看了一眼面前,一眼看见东寺的大门,不禁转头看向马上:“怎又来这里?” 穆长洲下马,走近说:“昨日离开时并未想过眼睛会恢复得那么快,既已能完全看见,那要先处理一件要事。”说完他朝胡孛儿和张君奉颔首。 二人抱拳,下马领了带来的兵卒,先行进了寺中。 穆长洲回头,手在舜音腰后一按,带她往里走。 舜音跟着他走入,瞥见寺中角落里站着三两兵卒,才知也不只是他在这里时才会有兵卒在此守着,好像一直都有。 里面仍旧冷清,一路走入,再一层层步上台阶,又走到那间佛殿前,胡孛儿和张君奉已领着兵卒候在一旁。 穆长洲站在殿外空地上,缓慢扫视一圈寺中,忽然说:“这里,其实原来是武威郡公府。” 舜音陡然怔住:“什么?” 胡孛儿愕然地睁大双眼,不明所以地朝左右看了看。 张君奉在旁默然不语,他还以为穆长洲再不会提起旧事了。 舜音忽而想起了令狐拓那日的话,说他偏在此处就任。 当时他回:“此处就任才更合适。” 此时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这里本就是郡公府。 难怪这里始终如此冷清,僧人寥寥,连树木看起来都是新种几载的模样…… 穆长洲转过身,面朝向殿前右侧竖立着的一座舍利塔,下令:“掘开。” 胡孛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朝后面的人挥手。 白石筑成的舍利塔一人来高,被刚化去的雪水带去了灰尘,一群兵卒拿锹携镐过去,敲开厚厚的底座,掘出坑来。 下方并不难挖,很快就露出石板,石塔被推倒,“轰”一声倒地,掀起尘灰。兵卒揭开石板,淡白冬阳照下,几只石匣叠放其间,仿若重现天日。 穆长洲静立一瞬,掀衣跪下:“父亲,大哥,三郎,四郎,我和音娘来见你们了。” 舜音默默看到此时,心口猛地一震,才知那几只石匣里装的是什么,走近两步,缓缓跟着跪下:“原来你当时让我拜此处……” 穆长洲点头。 祭祖那日,他让她朝这里拜一下,她只当此处朝东而立,是借此祭奠了自己的亲人。 如今才知,他早已让她祭拜过家人。 张君奉和胡孛儿也接连跪下,顷刻兵卒跟着跪了一地。 远处的诵佛声仍断断续续,若隐若现,似毫不关心这里曾流过多少血,尘封了多少事。 穆长洲的目光落在石匣上,沉声说:“我本以为这里再无开启之日了。” 当初他带着人将被草草掩埋的尸骨掘出迁坟,埋来了此处,其实也只是郡公和三个兄弟的头颅,其余人连尸首都没留下,全随郡公府的大火一燃而尽。 梁通符和刘氏始终心虚,入主总管府没两年便下令于此处废墟上修建一座佛寺,美其名曰是在河西弘扬佛法。 甚至还在落成之日,让他亲自来参加开光。 而埋骨之处,也在他的监视下,修建了这座舍利塔。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习惯在此处走动也能无动于衷,甚至漠视处之了。 手指忽被轻轻一握,穆长洲回神,看向身侧,舜音淡着脸,眼眶却已隐隐泛红,手正握在他手上。 他喉间一滚,才发现自己手指很凉,反抓住她手紧握住,拉着她站起身。 “传我口令,原总管梁通符、其妻刘氏,通敌叛国,妄图自立,引敌围城,挑动战事,谋害武威郡公府,屠杀百姓,即日布告十四州。”穆长洲一桩一桩下令,“刘乾泰与其家眷押解入朝,交由朝中处置。” 张君奉起身领命,这算是他继任总管后的第一道命令了。 穆长洲看着石匣,冷了声:“此处遗骨安置入佛堂,拆了原来的总管府,为郡公府建祠。” 胡孛儿听到此时才算明白当初前后诸事,顿时拔地起身,抱拳应命。 石匣被小心取出,送入里面的佛殿。 穆长洲没有进去,站在殿外,仍握着舜音的手,声低许多:“我眼不能视物时,见了官员,他们之中应有人看出我有异,但河西稳定,各州并无异动,可见我多年安排没有白费,至少河西内部都还服从我这新总管。” 舜音看着他脸:“你是故意的。”难怪当日会突然现身,向官员们透露他受伤之事。 穆长洲垂了下眼,如同点头:“此次西突厥可汗也受了伤,还不轻,何况吐蕃很快就会带回我安然无恙的消息,短日内他们不会轻举妄动,河西会安稳一段时日。” 舜音只觉他如在安排,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穆长洲看着她:“此番我应能陪你同去长安了。” 第九十七章 凉州的冬日漫长寒冷, 年关过后,也依旧寒风凛冽,看不出开春迹象。 好在不再落雪, 天气晴好,路早已畅通无阻了。 一早, 天刚亮起, 舜音站在前院廊上, 身上披上了厚厚的披风。 面前是一群垂首听命的斥候,个个穿着便行的厚实短衣。 舜音低声吩咐了几句,抬高声说:“可以走了。” 斥候们齐齐抱拳,脚步轻而迅速, 趁着天还未全亮,依次朝外离去。 舜音转过身,看向前厅。 很快,昌风引着军医从厅内走了出来。 军医背着医袋过来,朝她见礼:“总管夫人可以放心了。”说完告辞离去, 看模样已是彻底轻松。 穆长洲紧跟着从厅门里走出, 一手理着袍衫襟口,眼朝她看过来 心尖意 第120节 舜音说:“看来是全好了。” 他走近说:“这些时日你一直让我静养, 岂能不好?” 舜音不禁听出弦外之音, 这阵子至少没让他再浪荡,确实是“静养”,看了看左右,轻声说:“那也是为你好。” 穆长洲笑了下,低低问:“你的事也做好了?” 舜音点点头:“斥候已派出去了。” 派出去的斥候会朝两面而去, 往西突厥和吐蕃方向打探,观望两面动向, 如此才好放心上路。 穆长洲说:“那便走吧。” 舜音跟上他脚步,一同往外。 前日已送了信往长安,今日便是出发之日了。 府门外已经备好马车,昌风送完了军医,手中捧着一件厚披风送来。 穆长洲刚接过来披上,张君奉和胡孛儿骑马赶了过来。 “总管和夫人要去多久?”张君奉来不及下马就道,“我们担着军务,可撑不了太久。” 穆长洲回:“能快则快。” 此行往长安,他将军务交给了张君奉和胡孛儿,民政则交给了陆迢和官署,眼下看来,都还稳妥。 胡孛儿大嗓门地提议:“不若带上我,也好护行?” 穆长洲看他一眼:“不必了,你就守着凉州。” 胡孛儿还没再说,就见他伸手,托着舜音的手臂,亲手将她送上了车,眼神一直注视着她,就如黏在了她身上似的。 才算是反应过来,刚才那话怕是嫌自己碍眼,还是算了。 穆长洲坐上马背,手抬一下,示意启程。 马车立即驶动,趁着天色尚早,悄然而去…… 出城一路往东,寒风由刀割一般的凛冽,渐渐转为可以忍受的寒凉。 按舜音之前去长安的路线走,比走官道要难行许多,不少荒郊野路,常要换马。 好在他们过往外出行事也一直这样,早已习惯,由此便省去了许多时日。 等风里终于能感觉出一丝春意时,队伍早已直入中原多日,停在了一间驿馆外。 舜音从马上下来,走入院落时说:“这一段好似也不是我走过的路。” 穆长洲下马,朝她看来:“是我当年入长安读书备考时走过的路,没想到还有再走之时。” 舜音眼神轻轻动了动,故意转开了话:“到哪里了?” 穆长洲说:“泾州。” 那离长安已经很近了,过了泾州便能直往长安。 舜音转头走去厅前廊上,忽有一丝近乡情怯之感,久等的结果就要到了,反而不敢去轻易触碰。 腰上被轻轻一揽,穆长洲已贴近,声低在她右耳边:“你若心急,我们便尽快出发,少在此处停留。” 舜音摇一下头:“不用了,已经很快了。” 穆长洲的手忽而抽走,站直身。 舜音往前看,驿丞匆匆走来,殷勤地朝他们见礼拜见,眼中带着新奇,尤其是对着穆长洲时,大概是太久没见凉州官员入中原了,何况这回来的还是凉州总管。 驿丞赶紧请他们入厅中用饭休整,又安排人为他们准备上房。 院内还有其他人,三两往来官员,一行传信差役,个个都在朝他们见礼,一边悄悄往他们身上瞧。 舜音走入厅中,在案席间坐下,瞥一眼穆长洲:“还好走的是捷径,若一直走官道,沿途皆是官驿,不知要被这般看多少回。” “让他们看好了。”穆长洲挨着她坐下,说得似不在意,却往她身侧挡了挡,遮了她身影。 饭食热汤都送了上来。 舜音吃着饭,耳中隐约听见外面传入马蹄声,看过去时被他身影挡了大半,看不见什么,也没在意。 没多久,先前的驿丞又走了回来,恭敬道:“有鸿胪寺官员自长安而来,刚得知总管携夫人来此,派人来传话,想要拜见夫人,不知总管夫人是否应允?” 舜音往外扫一眼,想必刚才那阵声音就是派来传话的人了:“哪位鸿胪寺官员?” 穆长洲直接问:“姓什么?” 驿丞答:“姓虞。” 舜音瞬间了然,那便是虞晋卿了,他怎会离开长安,往此处而来? 眼前的手一按,搁了筷,穆长洲牵唇,不轻不重笑了一声:“让他来吧。” 舜音看过去。 穆长洲迎着她视线说:“我陪你见他。” 虞晋卿坐在马上,就停在离驿馆不远的官道上,身披一件绿绸披风,吹着早春寒风,默默等着消息。 泾州是长安往凉州的必经之地,他一路而来,本就是要往凉州去的,只不过途径此处打算入住驿馆,意外得知了凉州有贵客前来的消息,才暂停下来,先行派人去求见。 派去的人已打马而回,在他跟前报了两句,说可以去见了。 虞晋卿拍了拍马,朝驿馆而去。 只片刻便到了驿馆外,有两个带弓护卫候在院门外,如在等候。 虞晋卿下马近前,两个弓卫抱了抱拳,请他入内往里。 他缓缓走入,绕过前厅,到了后面客房处,看见了一间小厅外站着的纤影。 舜音襦裙外穿着檀团纹样的圆领厚衫,颈边围了一圈绒领,黛眉朱唇,双眸黑亮,脸被衬得愈显清冷濯艳,肩搭披帛,挽在臂间,朝他微微点头施礼,直接入了一旁小厅。 虞晋卿视线落在她身上,好几眼,才跟着走去。 小厅外,穆长洲站在柱旁,看着他进了小厅里,沉眉扫去一眼,没有跟过去。 虽说了陪她来见,但还不至于当面守着,只在此听着动静。 虞晋卿在此关头忽来求见,必然有事,否则他也根本不会这么容易让其来见。 小厅内,虞晋卿站定,向舜音见了礼。 舜音坐去上首案后,抬手请他就坐,问:“虞郎君出现在此,是要往何处去?又因何要来见我?” 虞晋卿没坐,仍只站着,目光似有些发怔:“我本就是要往凉州去求见封女郎的,听闻了如今凉州的变化,恭贺女郎,已是凉州总管夫人。” 舜音看他两眼,忽觉他神情憔悴,没了往日的清逸之态,整个人似受了打击般,忍不住说:“有什么要事需要不辞辛劳地亲往凉州见我?” 虞晋卿反问:“女郎此去长安又是为何?” “为我封家之事。” 他愣愣道:“料想也是如此……” 舜音隐隐觉出什么,脸色稍肃:“虞郎君莫非正是因此事来见我的?”她想了想,“此事当不归鸿胪寺管,劳烦不到虞郎君,你也不必抛下职务远走这趟。” 虞晋卿眼神发木:“我已不必在意什么职务了,本也要没了。” 舜音微微诧异,忽然想起先前去长安时匆匆一面,他说过以后恐难有机会再见,当时就已察觉他古怪,此时细想,更觉有异,偏又要在此关头特地赶往凉州去见,理着思绪问:“虞郎君像是出了什么事,难道出的事,恰与我封家有关?” 虞晋卿像是僵了僵:“还不知封女郎……对封家的事是如何看的。” 舜音淡淡说:“我父亲毕竟官至兵部尚书,有能力前后铺排构陷他的,绝非泛泛之辈,也绝非只有一人,必然牵扯多人,但背后领头的,定也位高权重。” 说到此处,她突然明白过来,脸色骤冷,抬眼看来:“那人与虞郎君有关?” 虞晋卿脸上一白,似是难以启齿。 舜音慢慢站起身来,与他有关,且位高权重能撼动到她父亲的,只有一个。 “那人是宋国公?” 虞晋卿似已说不出话来。 舜音心底却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她记性太好,连过往他无意中说过的话也都记了起来。 “我记得当初在秦州见到虞郎君时,你与我说凉州拿回闲田之事传入了长安,你要往西突厥去查看情形,遂与我母亲同行照应。还说当时有西突厥使臣赶往长安见了宋国公,或是心有不甘,想借他便利上达圣听,但宋国公卧病,早不问政事,没有插手……”她冷冷说,“想必那个西突厥使臣,就是贺舍啜了。” 所以贺舍啜设伏她时是在中原与河西的交界之处,身上还穿着汉袍,正是刚自长安而来。 虞晋卿竟往后退了半步,脸上已彻底了没了血色:“女郎知道的远比我要多……” 他确实知道得不多,甚至在封家旧案被重查时,也没想过太多。 直到上次在长安相见,虞家已被查上,他见她时才没了往日模样。 “家父真的已远离朝堂了,”他喃喃道,“圣人过往这些年就在重整朝堂,偶尔会有官员调动,家父当时已有心不问朝事,近一两年来,朝中更是频繁调动人事,他已完全不问政事,我也因此远离京城数月,回来后你就……远嫁了。” 他抬起头,憔悴地看着舜音,似难以置信,“圣人明明也还礼遇虞家,我还被委任过巡边使,又任职鸿胪寺……我实在想不透,此事怎会忽然与我父亲有关……” 舜音心底越冷,反而越平静:“怕是正因圣人偶尔调动官员,让宋国公忧心了,才会选择及时自保远离朝事,也让你远离京城。你又怎知圣人频繁调动人事不是早有察觉?委任你为巡边使,让你任职处理边关藩务,又不是刻意试探?” 虞晋卿睁大双眼,周身冰冷,脑中忽而忆起曾经。 那日他的父亲宋国公忽然将他叫去,说自己将要不问政事,远离朝堂,让他去一趟山中道观,资捐观中,好为家中求福。 他依言而去,却听闻有贵女隐居于观内,悄悄去看,才发现了舜音。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是缘分,是他无意中见到了舜音,后来还与父亲提过只言片语,言辞间可惜她本为尚书之女,却孤寂独居道观山间。 宋国公却问他,她都与他说了些什么。 自然没说什么,她一直为人冷淡,并不在他面前多言。 宋国公没问出什么,此事也就过去了。他也以为那只是父亲的随口一问,早抛诸脑后。 直到如今封家的事牵扯到他父亲头上,他才明白,哪有什么缘分,那本就是他父亲特地的安排。 是有意让他去结识舜音,甚至有心让他去试探她口风,看她知道多少封家旧事,封家又是否还有心再为其父翻案。 现在听她所言,愈发想通前后,也许真是圣人的动作让他父亲察觉,担心封家的事有所揭露,才刻意搭上了他与舜音的相遇。 舜音眼已不看他:“虞郎君还能出长安,想必是还没牵连到你了。” 虞晋卿似要点头,却又似无力:“我也走不了多远,本就不该擅离都中,之所以想赶去凉州,是想当面向女郎解释……” “解释?”舜音声冷如冰,“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心尖意 第121节 虞晋卿立即抬头:“我父亲也是出于无奈,他亲口与我说,是因为封尚书太过强硬,一向主战,未免太让百姓吃苦,他是想与周边和睦,才主导弹劾了封尚书,却也没想害他至此……” 舜音又看了过来,竟冷笑了一下:“一定要这般开脱么?” 虞晋卿的话戛然而止。 舜音说:“我父亲从不嗜杀,但也从不畏战,若这世上面对强敌环伺,连敢战之心都没了,哪来你父亲口中的和?宋国公就不能大方承认自己的私心?就不敢承认他是为权为利谋害忠良?” 虞晋卿在她眼神里又退两步,险些难以站稳。 舜音想起过往,心底紧紧扯起,再不想多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虞晋卿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而上前,伸手抓了她的衣袖:“我还有话……” 舜音止步:“你的父亲逍遥到了今日,你的家人也还好好活着,还有何话好说?” 虞晋卿看着她的脸,看不出一丝神情,甚至连厌恶也没有,仿若对他没有半点情绪,明明近在眼前,却如远在天际。今日之后,血海深仇,他的痴心妄想,都是一场笑话。 紧紧攥着她衣袖的手指一根一根松了,他往后几步,屈膝跪倒,声已低下:“没什么,我对女郎……总管夫人只有自责愧疚,再无他言。” 舜音抽回衣袖,没看一眼,走了出去。 虞晋卿如有所觉,这大概真是最后一面,忽又起身,直到门边,一手扶住门框。 门外站着男人的身影,就挡在门前。 穆长洲看着舜音走过,才走了过来,垂眼看着他:“仇人之子就在眼前,她还能如此已算客气,你可以走了。” 虞晋卿如在解释:“我只觉对她有愧……” “伏罪就够了。”穆长洲沉声说,“她的以前与你无关,有我在,将来也与你无关。” 虞晋卿面色如纸,再说不出话来。 他已转身走了。 上房的门半掩,穆长洲推门而入,看见舜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身影,如已入定。 他缓步走近,看着她发白的侧脸,想说什么,又知道说什么都无用,伸出手臂,自后抱住了她。 舜音一顿,似才回神,忽而转身,手臂一把搂在他颈边。 穆长洲看见她泛红的眼埋入自己胸口,喉头一动,抱她更紧。 第九十八章 长安已是春意渐显, 日照朗朗,惠风和畅,城中树木芽绿枝抽。 都中百姓却无人关注春景, 几乎人人都被近来的传闻吸引了注意—— 一朝国公、兵部尚书,竟被另一位国公构陷至家破人亡的地步, 时至今日才真相大白。 直到此时, 百姓们似乎才回忆起来, 这都中曾经还有过一个封家…… 几声早钟悠悠回响,封无疾已在官驿之外徘徊许久,时不时就朝远处大路上张望。 自收到他阿姊的来信,他就隔三差五地来此等候, 推测这一两日就该到了。 快到午时,终于看到跨马而来的一行队伍,一群护卫,个个弓挂马背,毫不张扬。为首二人, 并马同行, 直往此处而来。 封无疾立即迎上前几步,一眼看到他阿姊罩着披风坐在马上的身影, 一旁是袍衫凛凛的穆长洲。 “穆二哥。”封无疾上下打量他, 想起他如今已是凉州总管,眼神都微妙许多,张口便问,“你先前出何事了?我阿姊上次来长安,那么着急就赶回去了。” 舜音勒马停住, 看一眼穆长洲,抢先接话说:“没什么, 不必问了。” 根本不想再回想当时。 穆长洲看她一眼,下了马,附和说:“嗯,没什么。” 封无疾看了看二人,忍着没再问,再看舜音,脸色已有些凝重:“不知阿姊此来听到风声没有,仇人已揪出来了……” 舜音从马背上下来,淡淡接话:“我已知道了。” 封无疾一愣:“知道了?”问完才看到她冷下的脸色,确实像是早就知道了,不禁看一眼穆长洲。 穆长洲在旁没说什么,轻招一下手,身后队伍已先入官驿中去安排。 舜音没提已见到过虞晋卿的事,问:“眼下事情如何了?” 远处人声鼎沸,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封无疾道:“阿姊若愿意,也可以亲自去看看。” 舜音毫不停顿,手又抓住缰绳:“那再好不过,现在就走。” 往宫城方向,光宅坊内人声鼎沸,百姓们快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一个挤一个地引颈张望,偶尔夹杂一两声愤怒喝骂。 左右千牛卫引两列禁军,持戈按刀,自宫城一路整肃而来,中间是一辆一辆的囚车,数量之多,竟有三四十辆,排成了一条漫长的队伍。囚车中的人有的正值壮年,魁梧如武将;有的已老迈,瑟缩成一团。 最后车中的人最显眼,一身贵重的紫袍,摘去了冠帽,发髻散乱,两鬓斑白。 乍一看周身,会觉其颇有气度,甚至能想象出平日里他那双眼有多锐利,充满精明,然而此刻那张褶皱横生的脸却已泛出青灰,眼神呆滞出将死之态。 那是宋国公。 舜音在人群后方站着,冷眼看着那里。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此人,料想也是最后一次。往日她父亲很少提及此人,她记得最清楚的也只是他们大概是同时承袭爵位,怎会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无冤无仇的人,竟然暗地里谋划布局着将她父亲铲除。 “他们罪名已定了,但圣人重视,近来将他们全都提往宫中,又亲自审问了多日,直到今日才结束,之后便会昭告天下为封家结案了。”封无疾在她身旁小声道,“赶在了阿姊返回之时,也许是父亲和大哥有灵,正想让你看到这幕……” 舜音眼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在面前经过,右耳仔细听着他的叙述。 这里的人,有的是当初任职灵州的官员,逼迫老妪远赴长安以死状告她父亲战时虐杀;有的是朝中官员,附和上奏弹劾,施压朝中;有的是守关的武将,私下打开关口,放入贺舍啜的大股兵马,伏击他们前去搜罗证据的队伍,害她大哥殒命…… 一个都不无辜。 周遭嘈杂,封无疾压着声,说到后面,言辞恨恨:“他们竟说,都怪父亲惯来主战,还劝圣人要广探四方,掌握各方情形,是在怂恿挑拨战事,才对我们封家下手!” 舜音盯着最后一辆囚车过去,语气轻而嘲讽:“又是这番说辞,难怪能藏这么久,已将自己标榜成为国为民了。” 面前禁军队伍已押着人走远,手臂被一手握住,她转头,穆长洲站在右侧,抓着她手臂,往身边带近:“走吧。” 舜音被他拉着返回路边,又被他拿着马缰塞入手心,思绪似也被塞了回来,低低说:“我没事。” 穆长洲看看她,自那日见完虞晋卿后红了回眼,她似乎确实没事了。 封无疾跟上来,看看他们,有些犹豫地问:“阿姊……事已了,你可要回一趟封家?” 舜音握着缰绳,没有作声。 穆长洲转头牵了自己的马:“去吧。” 她抬眼看过去。 穆长洲转头看回她脸上:“我既来了,也该去拜见岳母。” 封无疾刚想起来,这么久了,他还没正式与他母亲再见过,赶紧翻身上马,往前带路:“那快走吧。” 舜音顿了顿,终于踩镫坐上马背。 封家当初旧案一直悬而未结,家人没有被连累,宅邸也一直还在,只不过早些年常有觊觎这宅子的,好在总算是艰难地留了下来。 离近宫城不远的一坊,安安静静,宅邸前也安安静静。 穆长洲勒马停住,看了眼宅院大门,只觉门庭萧瑟,比起当初年少刚来之时,不知冷清了多少,门额也早已老旧。 他回头看一眼舜音,下马说:“我自己去拜见也行。”不想让她不舒服,若她不愿,就不必进去了。 舜音一样在看着大门,她已多年不曾回来过了,跟下马说:“我与你一起。” 穆长洲闻言,唇角微牵,伸手在她腰后揽一下,才朝府门走。 封无疾先一步去叩了门,见到他那动作只好转开眼,看他这模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简直与他阿姊形影不离,眼里已瞧不见别的了。 大门打开,里面站了两个婢女,向他们屈膝见礼。 封无疾边进门边道:“这是圣人新赐来照料母亲的,过往这些年早没下人,我一去秦州,母亲就像是独自守宅的了。” 边说边往前走,又看见几个随从,是他当初刚任校尉时安排的,以免他母亲独自在长安时不安全。 也只这几个人,整座府上寂静非常。 舜音一路往前,目光扫过,从庭前廊柱,到阶侧的花木,除了旧了,还是以往记忆里的模样。 到了厅门前,她忽而止步,看着厅门口。 郑夫人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穿一身深湛襦裙,挽着素色披帛,眼正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回来一样。 封无疾两边看了看,赶紧上前打岔:“母亲,穆二哥来了,他如今可是凉州总管了。” 穆长洲手搭在舜音腰后一按,仿佛在叫她定心一般,走上前,抬手见礼:“直到今日才来拜见,岳母。” 郑夫人看了看他:“你变化很大。” 穆长洲只说了声:“是。” 郑夫人看了眼舜音,转身入厅:“我与你单独说几句。” 舜音看过去,穆长洲朝她看了一眼,点一下头,转身跟进了厅中。 郑夫人进了厅中,回头又打量他两眼:“早已多年不闻你消息,将她嫁给你时也没想到你会做到凉州总管,既已身处高位,往后又是否还会再有她独赴秦州之事?” 穆长洲听出了弦外之音:“岳母是担心我与她不睦,还是担心我将她抛弃?” 郑夫人脸板着,声似也板着:“她不是那等安于闺阁的女子,也不爱文事,可能做不了一个贤妻良母,何况耳朵也……想必也瞒不过你。只望你念在封家旧谊,莫要失望才好。” 穆长洲忽而笑了:“我只知她是这世上最有用的人。” 郑夫人像是一愣,盯着他。 穆长洲抬手,郑重下拜:“既能对我说这些,那当受我拜谢。多谢岳母,将她交给了我。” 郑夫人意外地看着他,仿佛此刻敬重自己,恰恰是因为这几句话一般…… 封无疾担心舜音不快,早半推着她进了一旁的偏厅里。 婢女送来了茶点,他按着碟沿往她面前推了推,小心看了看她的脸色:“阿姊,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是件私事。” 舜音坐在案旁,眼盯着外面厅门方向,随口问:“什么?” “那个宋国公,当初还叫他儿子故意去道观中结识你。” “这我已知道了。”舜音说。 心尖意 第122节 封无疾道:“不止,他当时是开始担心了,搭线是想让虞晋卿纳了你,好将你全然置于他眼下看着,甚至派过人来府上提过,还好母亲拒绝了。” 舜音一怔,看着他:“有这事?” 封无疾点头:“这还是大理寺审问他到当初你随大哥外出这段时,才牵扯出来的。宋国公不知你当初为何随大哥外出,本没太在意,后见圣人总是调动人事,开始担心,便谨慎了,才有此安排。母亲拒绝后,凉州来都中寻找联姻贵女,他有心将你送远,最好是远离长安彻底隔离的地步,便又改了主意,叫人悄然给凉州媒人递信,推了你出去联姻。” 舜音恍然,难怪会选到她头上。 封无疾看看她:“还好母亲当时没答应,后来答应了凉州婚事。”想起虞晋卿他也有些感慨,本还觉得那是个不错的人,只是对他阿姊一个有夫之妇有非分之想实在不该,如今看来,原是当初道观里就一见钟情了,可惜有这样一个父亲…… 舜音什么都没说,忽然站了起来。 封无疾回神,看过去:“阿姊?” 她已往外走了。 郑夫人从正厅中走出,穆长洲长身在后,刚好撞见她走来。 舜音走近:“我有几句话要与母亲说。” 穆长洲看了看她脸,二话不说,自一旁走开。 舜音看着郑夫人:“母亲当初为何拒绝虞家?” 郑夫人僵着脸,仿若刚想起有过这事:“你父亲若在,不会容许有人纳你为妾,我若答应了,岂非证明封家已可任人欺凌?”她脸上露出恨色,“还好没答应,否则我就是答应了仇敌。” 舜音问:“那又因何答应凉州婚事?” 郑夫人眼睛没看她:“你不是早不愿被关在长安,走远点也好,这样见不到了,也就再想不起过往了。虽你不愿,至少你父亲对他满意,总不算是毫不知底细。” 舜音点点头,敛衣朝她拜了拜:“多谢母亲,至少为我选了最对的那个,我如今已心甘情愿。去凉州也是我做得最对的事,旧案昭雪,大仇将报。今后千里之遥,难有一见,往事也不必再想了。” 郑夫人终于朝她看了过来,一动不动地站着。 舜音转身离开,余光瞥见她身影,一如当初在秦州,自己独自去抓仇敌时,她站在廊上看来的身影。 自己失去了父亲和大哥,她也失去了丈夫和长子。 尤其是父亲,那是她恩爱多年的丈夫。 当初父亲离世后,她很长时间都带着刀在身边,若非年少的封无疾总在她面前守着,让她记起幼子尚待抚养,大概她也早已随夫而去。 舜音一直很清楚,每次见到自己,她都会想起只有自己一人返回,大哥没了,连累父亲也受激没了,最后将痛苦也全牵连到自己身上。 可她怎能忘了,自己并不比她好受多少。 好在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将自己随便推出去,至少也曾认真为她思虑过,这也够了。 舜音的记性太好,只希望她的记性差一些,此后少见,痛苦便忘了吧…… 后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舜音走入,缓缓看了一圈,仿佛还能记得当初族兄弟们聚在这里的热闹场景,转过头,看见站在廊前的身影。 她走过去问:“你与我母亲说什么了?” 穆长洲回头说:“我谢岳母将这世上最有用的人嫁给了我,往后有我在,她再不用歉疚自责愧对封家,只需对得起自己。” 舜音出神一般看着他。 穆长洲忽而伸手搂过她,一偏头,在她左边耳垂上用力一含,贴近她右耳问:“没听清?” 舜音心跳忽急,左耳滚烫,抬手抚住:“听清了。” 一瞬间,心里某处犹如冰雪消融,往日痛楚似也稍稍消弭。 第九十九章 当日, 他们没有在封家多停留就走了。 封无疾本想为他们补一顿回门宴,也没成,但见他们来了这趟似都很平静, 也没与他母亲有什么不快,这才放心。 没过几日, 朝中就下了诏令, 昭示了封家旧案结果, 悬而未结至今的旧冤,终于得以大白于天下。 舜音却不在城中,正在城郊的山间,那座道观里。 春意日浓, 观中草木青翠,周遭分外清静,看不见几个道士的身影。 她自一间空着的旧客房里出来,回头说:“何必非来这里,根本没什么好看的。” 穆长洲站在房中, 仔细看了一圈, 这房中除了简单的床榻案席,几乎什么都没有,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她却在此独居了好几年。 他跟着走出来:“想看看你的过往,你我认识得虽早,过往那些年的事,却不过如今才知。” 舜音转头往山道上走:“我不也刚清楚你的过往,连你原就会射箭也不知, 当初还以为你身弱体虚……”她回头瞥他一眼,没往下说。 穆长洲带笑走近, 跟上她脚步:“我幼年确实体弱多病,也只练了骑射,凉州人人尚武,我这些没什么好提的。或许封家那些族兄弟就是听说了我幼时多病,当年才会如此礼待我。” 斜阳照去山下,他们说着话离开了山间,仿若将那些不愿回忆的经历全都忘了,说起的都是曾经彼此错过,未曾知道的。 穆长洲说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舜音也说了自己当初如何学了那些密语…… 跨马入城时,日已将隐,远处绿草茵茵,亭台轩榭绵延,连着一片若隐若现不见边际的荡漾碧波,仿若一幕繁华梦境,是曲江池。 一群士人姿态文雅地闲步经过,谈论咀嚼着新作的诗句,说笑远去。 舜音勒住马,看过那些人身上的素净宽袍,又看到身旁马上,穆长洲跟着勒马,身上深袍折领,缚袖紧腰,与他们一比,周身凛凛英气。 他如有所感,眼看过来:“怎么,想起当初的曲江夜宴了?” 舜音远远看了一眼曲江池,想起了那个遥远喧闹的夜晚,没来由的想,当初若是答应了父亲的提议,不知会是何等光景。 眼睛转去他身上,她没说出口,低低道:“我只想起你当初刚来封家时的模样了。” 穆长洲唇角一抿,笑一闪而逝,当初的模样他大多已刻意忘了。 前方大道上隐隐有喧闹声响,舜音回了神,才继续打马往前。 越往前行,越是热闹,坊市之间今日通行便利,坊门大开,百姓们走动不断,似都在观望什么。 许久之后到了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只见一列禁军队伍自主道上穿过,浩浩荡荡往前而去。 穆长洲停在路边,转头说:“看来是往封家方向去了,圣人大约是有意制造声势,好为封家彻底昭雪。” 舜音已看出来了,远远凝视着那处,终于到了这个时刻,她却没有接近,只这般看着就够了,手上缰绳轻扯,径自离去。 穆长洲如同知道她所想,避开人群,打马在后跟上。 回到官驿,恰逢一群弓卫自另一头大路返回,后方引着好几驾车,好似专程出去送了什么东西刚回,到了院门处朝他们见礼。 舜音下马问:“这是做什么?” 穆长洲掀腿下马,抛开缰绳:“我安排他们去封家送了礼,先前空手而去,该有的礼数总要有。何况往后我们不在长安,今日趁热闹登门,刚好叫整个长安都知道,封家女儿远嫁凉州并不可怜,也是有夫家倚靠的,便也显得封家以后不再势单力孤了。” 舜音心头微热,没料到他连这都能想到,故意低声说:“到底是精于算计,连这都算进去了。” 穆长洲似笑非笑,低声回:“我只当你是夸我了。” 一名弓卫忽走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这是送完礼后,封郎君让带来的,请夫人亲手展阅。” 舜音接了,抽出来,里面竟是一份结案书,不禁看了看左右。 穆长洲眼已扫到,朝里偏一下头,示意她回房再看。 舜音捏着信收入袖中,转身默默往里。 外面天色暗了,朝中给封家昭雪确有声势,今晚也不设宵禁,街上仍有人声。 官驿的上房中亮着灯火,舜音梳洗过,披着外衫坐在案前,才又抽出了那份结案书。 内附一张小纸,今日声势浩大的昭雪,封无疾脱不开身,无法亲自前来,只好将结案书特地誊抄一份,送来给她,毕竟这是她等了多年的结果。 圣人本还有意加封其官爵,但封无疾辞谢了,不想靠父兄之冤换来这些,待此事结束,他便要返回秦州继续任职。 房门被推开,穆长洲走了进来,松了袖上护臂,看见她在案后坐着,问:“看完了?” 舜音面前摊着那份结案书,点点头:“与先前所知大同小异。我只没想到,圣人会查得如此顺利,似乎只等我和无疾立功后请求重查这一个机会,贺舍啜一被抓到,便水落石出了。” 穆长洲说:“若你知道圣人已查了六年,就不会觉得顺利了。” 舜音诧异抬头:“你怎知圣人查了六年?” 穆长洲走近,在她身侧坐下,扫一眼那结案书:“当初我被带往长安审问时,圣人曾与我提过,朝中有大臣也被动了,想来就是封家。圣人应是听说过我借住封家的事,不想雪上加霜,当时才没在我面前多提。” 舜音回味过来:“封家与郡公府的事一先一后,皆在六年前,所以这中间有关联。” “圣人也觉有关联。”穆长洲说,“我既入了凉州,他在朝中自然也不会只是坐着,否则又怎会有后来的朝堂人事频繁调动。” 舜音恍然,那她没想错,圣人一定早已怀疑虞家,却又想到什么:“可梁通符和刘氏并未与宋国公勾结。” 穆长洲想了想:“关联不在他们。当初拿回闲田时,西突厥可汗同意归还,只提了一个要求。” 舜音问:“什么?” “他要我帮他除了贺舍啜,但不能将他送往中原。”穆长洲慢条斯理说,“要除了贺舍啜自然是因为他不安分,妄图成为西突厥可汗,但不能送往中原,就只可能是怕贺舍啜将他这可汗也咬出来了。” 但他还是将贺舍啜悄然送往中原处置了。 舜音心里渐渐清晰:“你是说,与宋国公联结的不只是贺舍啜,还有背后的西突厥可汗。” “也不只西突厥。”穆长洲沉眉,“你想想他们说你父亲什么?” 舜音说:“他们说我父亲惯来主战,还劝圣人要广探四方,掌握各方情形,是在怂恿挑拨战事……” 穆长洲点一下头:“对于外敌来说,只会乐于朝中皆是宋国公这样的人,可偏偏有你父亲这样毫不松懈的,又身居高位,能左右朝局,是最大的障碍。” 舜音心底愈发清晰,她父亲确实毫不松懈,一贯认定面对强敌要厉兵秣马,决不能软弱示之,甚至还要钻研暗探密传之道,他日好用于军中,也便有了她学到的那些。 宋国公看似是与她父亲在争主战主和,不过是受了外敌蛊惑,接受了他们的好处,要除去她父亲这样的绊脚石。 彼时帝王刚登基几载,根基未稳,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一旦她父亲倒了,宋国公得到权势,外敌也放开了手脚,之后再做什么,朝中也会一再有人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不只西突厥,”舜音看向他,“是两面外敌。” 穆长洲说:“他们图谋的是河西十四州。” 如他们所愿,河西十四州内部早已坐大,各州都蠢蠢欲动,多的是人与他们暗通款曲。 兵权愈重,胃口愈大,不止一个人想坐上凉州总管之位,他日山高水远,迟早可将河西这块广袤之地据为己有,再与中原分庭抗礼,甚至自立为王。 而腹背两面自然乐于扶持,这条商贸要道,繁华肥地,远通西域,近扼中原,早不知被肖想了多少年。 偏偏老总管却想将总管之位交给武威郡公。 心尖意 第123节 郡公为人他们自然清楚,一旦总管交接,河西大权就会被移交中原,何况郡公府还与封家有交情,此后一在朝中,一在凉州,互为鼎力,岂非让他们再也无计可施? 于是几乎同时动手,从一开始起,他们的目标就是郡公府和封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当初穆长洲亲眼看着两面外敌不断骚扰,却又放任凉州各路都督将领明争暗斗,就已明白,他们是在等着最后的胜者出现。 反正皆是他们的附庸,随便谁做总管,都会按他们的设想将河西推离中原。 果然,等梁通符成为总管,他们便悄然退去了。梁通符和刘氏也早就与两面暗通,梦想着有朝一日成就所谓的“大业”,不遗余力地推行胡风胡俗,隔离中原。 等到总管府想扼制他,与贺舍啜勾联,反而是后来的事了。 舜音坐了许久,才开口:“难怪你说事还未完。” 事情确实还未完,他和她的事都未完。 如今为封家昭雪,圣人直接揭开了朝中重臣与外敌勾结之事,也是因为河西已然稳定,不知那两面外敌还能按捺多久。 穆长洲忽将面前结案书推远,伸手过去,拉过她一抱,站了起来。 舜音心思回笼,人已被他打横抱起,连忙搂住他脖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抱着她走了几步,放到床上,倏然压了上来,唇贴在她颈边,细细密密地亲了过去。 舜音心里一阵快跳:“你怎么……”太突然了。 穆长洲抬头看她:“免得你想得太远,就这么睡吧。” 舜音手扶着他肩,轻喘:“哪有你想得远,藏得还深。” 穆长洲一言不发,低头又亲上来,从她颈边到脸侧,薄唇又贴去她唇上,推挤着触到她的舌。 舜音唇舌发麻,刚才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思绪全空了,手臂绕过他颈后环紧。 直到她快喘不过气,他才放开她唇,喘气说:“能睡了?” 舜音缓口气,看到他盯着自己的双眼,灯火里黑漆漆的,随时都要再低头碾上来一般,才点一下头,否则别想睡了…… 也不知多久,竟真的睡了过去。 但中间又醒了,是因为有光亮着。舜音偏过头,身侧无人,稍翻身,才看见案前坐着穆长洲的身影。 他袍衫整肃,一手执笔,正在飞快写着什么,侧脸清晰,被灯火描出晕黄的边。 很快他就搁下笔,拿了写好的东西在手中,走去开了门,交给一名弓卫。 舜音已看出来,那是一份奏折。 穆长洲关门返回,走到床边坐下,一手遮了她眼前的光:“睡不着也要睡,天亮便要返回凉州了。” 舜音拉下他手,坐起身:“这么快?你还未面圣。” “奏折已呈递出去。”穆长洲说,“我此行只陪你入都,并未打算面圣,诸事都写在奏折中,圣人不会怪罪。” 舜音细想一瞬,明白过来:“已弄清一切,事还未了,确实要尽快回去了。” 穆长洲手臂在她腰上一扣,如同提醒。 舜音颈边拂过他的呼吸,才反应过来,轻语:“不说了。” 穆长洲收紧手臂,胸膛抵着她肩,声音沉沉在她头顶:“放心,这一日迟早会来。” 他和她都已暗行到了今日,不正是在等着将这些内外连根拔起的那一天。 彻底清算的那日,迟早会来。 第一百章 凉州, 一早大风寒利地呼卷过城头,城外灰沉沉的一片苍原,只零星长出几处绿草, 尚未感受到多少春光。 张君奉在城上张望半天,回头无奈道:“也不知他们何时会回来, 这一趟去了长安, 可别因少时旧梦就舍不得回了。” 胡孛儿查完城头防务过来, 粗嗓道:“兴许呢,没见都不乐意带旁人去嘛!”说着又来兴致地问,“他俩少时有啥旧梦啊?” 张君奉回:“我如何知道,有胆你自己问去。”边说边转头下城。 离了城门, 走去那信驿屋舍旁,张君奉远远看去道上,见陆迢正打马往官署方向而去,旁边跟着送他的陆正念。 还没多看两眼,陆正念转头看来城门附近, 眼睛扫到他身上, 马上垂头就走了。 胡孛儿跟来,伸头看去, 又瞅瞅他:“啧, 那姑娘真对你有意?我看她怕是这辈子都不敢与你提一句!” 张君奉挤眉:“你少操心,都什么时候了,交代了我们要防范外敌都忘了?还不去忙军务!” 胡孛儿络腮胡一撇,刚要走,面前飞快奔来个兵卒, 身后领来了个穿厚实短衣的斥候。 斥候上前,飞快向张君奉报:“夫人临行前安排了我等暗探两面, 嘱咐有事回报凉州,近来周边各处流言四起,特赶回报讯。” 张君奉诧异地看一眼胡孛儿,以为听错了,夫人安排的?紧跟着问:“什么流言?” 斥候接着报:“有关总管的流言……” 张君奉走近,听他低声几句报完,脸色变了,朝胡孛儿招手便要走:“定是那些狗贼有意散播的,指不定又想耍什么花样,快去将城防再查一遍。” 胡孛儿骂了一声,匆匆跟上,扭头又朝城上喊:“好好守着!要随时留意总管回来!” 大风一吹就是好几日不停,往凉州城而去的一座小镇里,灰扑扑的一间客舍内,三三两两投宿的人在前院中忙碌,正准备上路。 几个走丝路的商人牵着骆驼,边往驼背上架着货物边闲谈—— “可听说长安那个封家的事了?” “当然,早传得四处皆知了,说是堂堂一位国公与外敌勾结给害的,可真是想不到啊……” 舜音乘马而至,刚到院门边,便赶上里面的人在说这个,声音不低,听得算清楚的。 朝中昭雪的声势浩大,商旅惯来耳目聪灵,会知道也不奇怪,不想传扬如此之广,或许连两面外敌都听说了。 她转头看去身旁,穆长洲跨马在右侧,朝里面看了一眼,显然是早听见了里面的话。 那日一早,天还未亮,他们便离开了长安官驿,去她父亲和大哥的墓前祭扫,而后上路返回。 一路不快不慢,直到今日,已快到凉州,只是走的路途偏僻,才会来此小镇落脚。 穆长洲下马,示意后面弓卫都下来休整。 舜音刚跟着下了马背,却听见里面又在说什么,这次声音低了些,她牵着马进了院落才听清楚。 “……新近外头都在传那个凉州总管的事呢,说他当初为求活命,竟亲手割了养父和兄弟的头颅!哎哟,怎下得去手……” 舜音愣住,下意识去看身后。 穆长洲牵马而入,脚步停住,目光扫去,脸上倏然一沉。 “有这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这一路都传遍了……” 商人们闲聊到此时,看见了进来的人,打量衣着便知来人身份不低,连忙闭嘴行礼,牵着骆驼避去角落。 舜音怔然一瞬,心已明晰,低低说:“必然是刘氏……” 去长安前的总管令已经将前总管府的罪行昭示出去,刘氏已是人尽皆知的反贼叛逆,此时忽而传扬出此事,只可能是她所为。 穆长洲脸上没有表情,手上缰绳一抓,翻身而上,忽说:“不停留了,即刻便回。” 舜音又踩镫坐回马背,跟出去时,只看到他凝着的侧脸。 暮色笼盖,凉州城行将宵禁,第一道催促闭城的鼓声擂响,一行人马快速驰进了城中。 顿时城头上下,左右守军,全都抱拳见礼。 穆长洲勒马,检视一遍城上,收回目光,看一眼身旁紧跟着的舜音,往前继续前行。 舜音默默跟着,赶得太急,胸口微微起伏,到此刻也没有再说过什么。 往前上了大道,百姓们陆续随着提醒宵禁的鼓声离开大街。 一块卖艺的摊子前还剩几人没走,正在交头接耳地小声交谈。 舜音坐在马上,离得尚有一截,忽见右侧穆长洲一停,冷眼扫向了那处,不禁跟着勒马,抬眼看去,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看得见他们的口型。 他们在说那个流言—— 一人动着唇说: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可是新任总管,岂能做这种事? 另一人道:可千万别声张,不要命了…… 她心里倏然生出怒意,不知这流言已传了多少天,竟已传到凉州城内来了。 忽有一道声音插入,身着胡衣的女子自一旁铺内走出,手中拿着马鞭,怒指着他们:“再敢在城中胡言乱语,小心我将你们告送官署!” 几人顿时告罪,转头又瞥见路上人马,慌乱跑走。 是阎会真,她一贯在城中闲转,常到宵禁之际才回,此时转头才看到停在路上的人马,一眼瞧见最前面并马而立的两人,赶忙收敛,欠身见礼。 舜音没想到她会如此动怒地维护穆长洲,眼神微转,手指捻着缰绳,没有作声。 阎会真已走上前来,向穆长洲见礼:“军司……总管,我有几句话,想禀告总管。” 穆长洲眼自那几人身上收回,声微沉:“说吧。” 舜音却已会意,扯马往后退开几步。 穆长洲转头看她一眼,听见面前人已开口,才没说什么,回了头。 舜音离远一些,目光看去,瞥见阎会真口型。 她说:阎家有言,当初郡公府出事,阎家被调开,不知详情,自然不会轻易相信流言,往后仍会追随总管。 穆长洲颔首,摆了下手。 阎会真又见一礼,转向舜音也见了礼,匆匆走回,上马走了。 舜音心里好受些许,至少凉州内部没有因此流言太受影响,尚且安稳。 穆长洲看过来:“走吧。” 舜音跟上,看了看他,却看不出他作何所想,这一路他似根本没说过什么。 回到府里,天便黑了。 胜雨领着人来伺候他们休整,舜音走入府门时,听见穆长洲吩咐:“先伺候夫人休息。” 回头只看见他长身立于门边,正听着昌风报事,依旧沉稳无事一般。 心尖意 第124节 她随胜雨去后院用饭梳洗,进了院门,解下披风,低声问:“近来你们都听见那流言了?” 胜雨接过她披风,垂着头:“是,前些时候刚传入时严重些,近来张佐史和胡番头一直在查禁,已好多了。” 舜音默然,没再问下去。 晚间没了大风,似乎也没那般寒凉了。 舜音梳洗一净,拢着外衫走向主屋,里面灯火通明,烧着炭火,有身影走动,刚一进门,两名侍女自内走出,向她见礼,而后退出去,关上了门。 她回头往里看,穆长洲身上已换过袍衫,坐在案后,面前堆着厚厚的文书,是刚刚两名侍女送入的。 他手里拿了一份,抬头朝她看来,说:“张君奉命人送来的军务。” 舜音走近,在他身旁坐下,打量他脸。 他脸浸在灯火里,抿着薄唇,脸上沉然肃静,只眼底在光暗处,似压着一丝不可见的黑涌。 文书看得很快,穆长洲放下最后一份,一手如往常般在她腰后揽了揽:“忽然流言四起,想必他们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舜音被揽得靠向他,伸出手臂,攀住他颈。 穆长洲话一停,看着她。 舜音在灯火里的眼睫轻轻掀起,另一条手臂也攀住他,脸缓缓贴近,胸口渐渐起伏快了,唇就快贴上他:“让他们来好了,我们不是已及时返回了?” 就如他之前突然亲她一样,她也想打断他。 穆长洲唇上被她低语时的双唇轻轻擦过,呼吸一紧,手臂一下将她揽紧,低头覆了上去。 舜音收拢手臂,搂在他颈边,他已亲到她右耳,低低问:“今日你可是吃味了?” 顿时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阎会真,舜音松开手臂,否认说:“没有,她也只是为阎家维护你罢了。” 穆长洲将她拉回去:“我看你分明有。” 舜音一惊,人忽被他抱着站起,紧跟着被他就近按去了榻上。 外衫滑落,穆长洲一手伸入,亲上来时,传出另一手解去束带的轻响,他故意在她颈边问:“若她是为自己维护我呢?” 舜音心思全在他手指上,如有一阵一阵的暗潮被牵引,流转过去,额角止不住轻跳,稳着声说:“那我搬出总管夫人之名来压她?” 穆长洲手一顿,忽又更沉地压了上来,气息滚热:“我就知道你在意。” 舜音猛然一晃,一把搂紧他,浑身几乎一麻,听见他在耳边的低语—— 早知阎会真对他没那意思,刚才的话就是故意惹她承认的…… 舜音也早看出阎会真没那意思,当时却真有丝丝缕缕的在意,分明她更想搬出总管夫人的名号去压那些传播流言的人,此时浑身如已陷入热潮,什么也顾不上去想了,反而像是被他打断了思绪。 衣未尽,人已紧贴,一声一声气息渐急。 穆长洲覆着她,逆着灯火看不清脸上神情,唯有周身沉然,似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紧绷。 舜音快攀不住他肩,一手滑去他臂上,摸到他紧实臂侧留下的几道刀疤,又按到他身前那些伤疤上,忽的手指一缩,抿住唇,咬紧牙关。 穆长洲一俯身,堵来她唇上,猛然以舌挤开她唇。 舜音顿时逸出一声轻吟,又全被他吞去,呼吸已快来不及,右耳听见他的沉喘。 沉喘渐急,她身也晃急,眼前灯火已碎,昏黄晕散。 许久没有这般狂肆,如烈风劲摧柔草,怒洋掀波拍浪。 舜音揽紧他,忍不住微微启唇,一口接一口地换气。 终于衣带尽落,舜音忽被抱起,竟一丝凉意也没有,四肢滚烫,心口处更烫,急跳如撞。 穆长洲一言不发,身绷更沉,直至又一下贴来堵住她唇,抑制住一声低哼。 她心口一空,背上隐隐一麻,只能手臂环紧攀牢他,已然快没了力气…… 后半夜,房中灯火暗了,只剩了一盏。 舜音睁开眼,才发现自睡了过去,正躺在床上,身搭锦被。 身侧无人,她翻过身,看见床边坐着的身影。 穆长洲披着袍衫坐着,不知是睡是醒。 他先前已不只浪荡了,定是故意的,她本想打断他,反倒被他有意打断了。 舜音坐起身。 刚一动,穆长洲已转头,眼看着她:“我还以为你该一觉睡至天明了。” 舜音盯着他脸看了一瞬,忽而倾身靠近,双手捂住他耳:“你耳力太好了,往后不该听的少听。” 穆长洲一动不动,看着她灯火里明艳的脸,自己为她捂耳时,也没想过还会有被她捂耳的一日,胸膛里陡然一热:“没事,这点手段根本不算什么。”他一伸手,又抱住她,声不觉低哑,“不还有你在陪着……” 舜音心猛一跳,被他又按着躺倒。 身前霎时又热,她稳着鼻息,抵上他,忽而环住他颈,昂头迎去,唇贴上他胸前的伤疤。 右耳边气息忽沉,腰上手臂一下箍紧,穆长洲瞬间压来,似再没了松开她的打算。 第一百零一章 急切的马蹄声踏过大街, 张君奉快马加鞭,一路赶到府门外时,不过朝阳刚刚升起。 府门打开, 昌风领着几个随从走出来,见他赶来, 行礼问:“佐史一早前来, 可是要见总管?” “这还用问?”张君奉口气很急, 刚要下马,听见又来了一阵快马蹄声,转头就见胡孛儿扬鞭打马奔来。 “快,我也要见总管!”刚一停下, 胡孛儿就嚷嚷。 昌风拦一下:“总管早有吩咐,马上便出来。” 二人不禁齐齐一愣,看向府门。 只片刻,门内走出了熟悉的如松身影。 穆长洲一身苍锦袍衫,圆领紧扣, 走出来时, 手里已拿了佩刀和长弓,站定后看了府门外二人一眼:“即刻便往军营。” 张君奉诧异:“总管怎知我们是来请你往军营的?” “他们必然是有异动了。”穆长洲压着眉目, “否则又何需传出那些来动摇人心?” 胡孛儿正因那流言有气, 马上就要开路:“那快走吧!” 穆长洲脚步没动,先回头看了眼府门。 昌风已去将马牵了过来,却有两匹。 府门内紧跟着走出舜音的身影,她束了男子发髻,身上穿了件深黛圆领袍衫, 外罩披风,出来看了眼穆长洲, 轻轻点头。 穆长洲走近一步,身挡着她,不动声色地伸手入她披风,在她腰间一按,摸到了袍衫里的软甲,手收回来,才说:“可以走了。”说完转身去阶下牵了自己的马,一边将旁边的马缰递去。 舜音抚着披风遮掩了一下,又看他一眼,走近接了马缰,踩镫上去。 将要走,昌风请示了一件小事:“总管和夫人此去,恐短日内难回,府门匾额至今还未更换,是否要换成‘总管府’?” 穆长洲抬头扫去一眼:“不必了。” 他翻身上马,扯一下身旁舜音手里的马缰,往前而行。 张君奉和胡孛儿眼看着他们一并在眼前策马过去,总算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显然这回也要带着夫人了。 舜音昨夜就已与穆长洲说好,最后被拥着沉沉睡去前,她伏在他颈边说:“出府时要带上我,这次休想再独留我做后路。” 穆长洲在她耳边回:“自然,我也少不了你。” 如今既然要出府应敌,自然会同行。 一路直往东城门,沿途没见多少百姓,城中似乎一夜之间就沉静了下来。 城头之上,守军层层,一丝声音也无,兵戈在投下的阳光里反射出阵阵寒光。 舜音策马出城时,目光扫过,只觉他们早已防范,看去身旁,大概他去长安前就做过交代了。 耗时不多,已然驰马到了军营,几人下马走入。 营中马嘶兵立,一片肃然。大帐之前站着一列身着短衣的斥候,都是舜音临去长安前派出去的。 穆长洲携刀持弓,当先走去大帐门口:“报吧。” 为首的斥候抱拳:“两面都探到了调兵动向,但尚未有后面的动静。” 舜音紧跟在侧,听了不语,暗自思索了一下。 张君奉忍不住看了看她,到此时还诧异她安排调动了斥候,跟着道:“正是先前夫人派了他们出去,昨日新带回了这消息,才知两面已有了异动,今早才赶去要见总管。” 穆长洲立即往里,进了大帐:“传军令,所有军营随时听调。” 胡孛儿连忙大嗓门地应了一声。 舜音跟着走入帐中,站去他身前:“再调一支斥候给我。” 穆长洲看她:“你想自己领人去?” 舜音点头:“此时他们暂无后续动静,更应及时去探。” 穆长洲只想了一瞬,转头朝外说:“将斥候营领将叫来。” 外面兵卒应声而去。 他自怀间摸出一块鱼符,抓着舜音的手,塞入她手中:“整个斥候营都由你调遣。” 舜音一怔:“你要将他们都交给我?” 穆长洲唇边轻牵:“你与我并肩应战,难道不该交给你?” 舜音眼一动,握紧手中鱼符:“该。” 穆长洲笑意加深,又瞬间敛去:“要小心。” 舜音抓住他一只手,按去自己腰间,让他摸到腰间藏着的匕首,贴近一步,动着唇形,说了句话。 穆长洲放了心,手在她腰上摩挲收回,点点头。 舜音才退开,转身出去。 心尖意 第125节 胡孛儿领着营中将领过来时,就见张君奉震惊地瞅着营门,扭头一瞧,跟着愣住。 营门外列候着斥候营的人马,调拨出来了好几队人,都已上马。 最前方的马上却坐着舜音,不知在那儿对领头的将领说了什么,说完转头朝大帐看了一眼,便扯缰而去。 顿时所有斥候都跟着她远去了。 胡孛儿和张君奉同时转头往大帐看,穆长洲站在那里,刚目送她离去。 “夫人她……”张君奉似乎有些回味过来了,眼瞪得快赛过胡孛儿,压低声,“莫非她通晓此道?难怪先前举兵时,她会报出总管府里的情形!” 胡孛儿被他一说,半信半疑,错愕地看向大帐:“嗯?” 穆长洲眼仍看着舜音,直至她身影远去不见,脸色已肃,转身回帐:“取甲。” 营中瞬间忙碌起来。 沉沉玄甲送入帐中,帐内木架上高悬起凉州舆图。 赶来的将领们都静默垂首,等候军令。 穆长洲坐在案后,执笔迅速写了手令,搁笔起身,一句句吩咐:“传手令往甘州,调其兵马随时待命。凉州四周军营整兵备战,城中增兵守卫,随时闭城应敌。” 兵卒捧着他手令飞奔出营去传送,众将领纷纷领命出帐,脚步飞快。 张君奉和胡孛儿也顾不上别的了,接令赶往城中增防。 营中的兵马一拨一拨地开始准备,穆长洲立在舆图前,一点一点思索,确认没有疏漏,才转头朝外又看一眼。 舜音应当是一出去就行动了…… 斥候分作两路,一路往南,一路往北。 舜音对西突厥的骑兵更为了解,先往北行,按照之前斥候带回的线索,出关而去,往东北向几十里外,便搜寻到了对方的踪迹。 天快黑时,她领一小队人悄然接近,停留在下风口坡后,看向那里。 与她想的一致,朝中毫不留情地揭开宋国公与外敌勾结,外敌便按捺不住了,只是没想到这次竟是这般重军压来。 乌泱泱的骑兵大部,在快暗下的天色里如同厚厚堆压在天际下的一片泥沼,虽停顿在此,却几乎看不见扎帐休整的迹象。 她稍抬一下手。 立时有几个斥候驰马而去,冲向上风处,刻意制造出马蹄动静。 许久,声音终于传去,对方大部有了动静,派了一队不过十几人的骑兵循声追了出去,其余人马却丝毫未动。 舜音看到此时,起身上马,示意所有人随自己退离。 西突厥重兵在此,并不安营扎帐,遇有动静也能维持不动,倒像是稳固非常,且早有安排。 直至策马出去极远,裹着布帛的马蹄踏上一片软草,舜音停住。 先前去制造动静的几个斥候已匆忙甩开敌兵,赶来会合。 她点了个人:“先将所探消息送回军中,其余人再随我往南。” 入夜时,穆长洲接到了斥候快马送回的消息,身上已披上玄甲,罩上披风。 他对着舆图,确认了西突厥重兵方位,立即朝外又下了道军令:“城周所有兵马暂歇,按兵不动,关城暂不增加守军,一切如常。” 一名兵卒走入,接令而去,快马出营去传讯。 胡孛儿刚好返回,进来就嘀咕:“那群狗贼好似还未动,到底什么意思?” 穆长洲冷声说:“自然是在等时机了。”说着往外走,“继续候令,我天亮便回。” 胡孛儿不明所以,赶紧称是。 穆长洲走出大帐,看了眼黑黢黢的天,回身点了一小队轻骑,一手牵了自己的马,翻身而上,即刻出营。 一夜就快过去,舜音停在半道一片山岭之间,已接近凉州城南向。 深深夜色里,自南而回的斥候步行而至,悄无声息地近前,低低报上消息:“按夫人所言去探,一切皆如夫人所料,吐蕃亦是重兵压来……” 后面几句是按她要求所探来的吐蕃兵马情形。 舜音蹙了蹙眉,细细想着西突厥陈兵方位,又想了想附近吐蕃的陈兵方位,再仔细回忆一遍凉州城附近的地形,忽又扯马往北:“漏了一支。” 快马急往北去,皆随她而行,马蹄踏过细窄几乎无人经过的小道,带出一阵闷响。 半边天色泛出微微青灰,将要亮起,一片莽原之间,新草刚绿,凉风劲吹。 舜音手指在草下土地上轻轻按过一块痕迹,有蹄印,形状、深浅却与西突厥骑兵惯用的兵马有所差异。 身边已又有斥候返回接近,细报新寻到的消息。 舜音稍稍往右,仔细听完,低声说:“是凉州兵马的痕迹。”或者说,凉州残部的痕迹。 她起身,留了两个脚步轻的斥候散开在外围盯梢,坐回马背,远望出去,趁着微亮的天色扫视一圈,盯向远处矮草起伏的一处,悄然抬手,示意其余人即刻就走:“不必打草惊蛇。” 那些必然是前总管府的直属兵马,当初随刘氏而去的残部,终究也现身了。 舜音冷冷扫去一眼,立即扯马远离。 穆长洲纵马,自城外一路巡视而过,直至踏上一片高坡才停,目光远远望出去。 昨日舜音临走时对他说:天亮时去接应我。 虽斥候亦可护卫她安全,但还是这句话更让他放心,此刻依言而来。 一片寂静,远处忽而响起一阵示警的尖利笛啸。 穆长洲眼一凛,抬手一挥,一夹马腹,疾驰而出。 跟来的轻骑已先行往前,直冲向关口处去接应,却见前方一行人马正飞快驰来,连忙纷纷停住。 穆长洲及时勒马,看见为首策马而来的纤影,心里一松。 舜音疾驰而来,急急停下,开口就说:“我没事,已探知大概……” 穆长洲看着她被风吹乱的鬓发,二话不说,朝她伸手。 舜音话一顿,胸口还在阵阵起伏,不自觉伸手搭上他手臂。 穆长洲连人带马将她拉近,倾身过去,手臂箍住她腰,一用力,将她挟来自己马背上。 舜音侧坐到他身前,才反应过来:“我还没报。” 穆长洲一手将她拥在身前:“就这样报。” 舜音耳廓被他声音一拂,避开左右目光,低低往下说:“两面皆是重兵压来,此番他们像是已结盟稳固,逃出的那些残部也在,刘氏定然也在……” 穆长洲仔细听着,打马往前,却刻意放缓了马速。 不知多久,忽觉语声渐轻,他低头看去,她侧脸贴在自己胸口,不知不觉已阖住了眼。 一夜急探,果然早就累了。 穆长洲手在她背上腰上抚过,匕首未动,没见有伤,唇边一牵,手臂将她抱紧,扯着披风裹到她身上,严严实实将她遮在怀里,连同右耳也遮住,勒马停住,让她先睡。 “总管……”后方轻骑开口请示。 他偏头瞥去一眼,四下便噤了声。 第一百零二章 舜音醒来时已在大帐之中, 睁眼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里侧的一张行军榻上,身上盖着厚毯。 腰上搭着手臂,她一动, 身后的人就动了,回过头, 看见穆长洲坐起了身。 他似也刚醒, 身上只褪了玄甲, 袍衫被压得微皱:“不能让你一直在外睡着,还是带你回来了,刚好我也需休整,睡到此刻正好。” 这么一说, 倒像是她睡着的时机刚好。舜音醒了才意识到昨夜奔走了多少路,这一觉睡得深,从头到尾都像是被他这般揽在身边一样。 行军榻太窄,穆长洲只能和衣侧躺,松开她起身:“你再睡片刻。”说完拂了下衣摆, 绕过遮挡的木架, 往帐外走了。 舜音已休息够,跟着起身, 听见些微动静, 往木架外看了眼,大概是他出去时的吩咐,兵卒提前送入了梳洗清水和饭菜便退去。 刚过午,营中很安静,兵马应当大多都已调动出去了。 舜音梳洗完, 用了饭,听见大帐外传来张君奉和胡孛儿的声音, 隐隐混着穆长洲的说话声。 她听不清,理了理袍衫和鬓发,走出去,快到帐门边,才听清张君奉的话。 “都已按军令准备好,不知接下来他们何时会动兵。” 穆长洲背对帐门站着,像已在别处清洗过,正往身上重新覆上玄甲,低声说:“应当快了。” 舜音接话:“确实快了。” 顿时帐外的几人都朝里看了进来。 穆长洲看她一脸沉静地站在悬挂舆图的木架前,走回帐中问:“还有没报完的?” 舜音点头,边回忆边说:“西突厥的大部并未安营扎帐,不会在那里停顿太久。两面又皆是重兵而来,光是西突厥一方,已是十姓部落全至之势。刘氏的残部目前离凉州最近,或许是被充来此战打头阵了。” 穆长洲说:“你返回时忽来笛啸示警,是有人趁商路混入了关内,便是那些残部。刘氏去时便失去了总管府印信,如今只有拿往事流言来搅动民心,在西突厥眼里多半已成弃子,会被用来打头阵也不奇怪。” 舜音低语:“探敌之秘,兵力最下,策略最上,要能知道他们的策略图谋才是最重要的。”她转头在舆图上点出了两面敌军目前位置,又在中间点出刘氏残部所在,“这般列阵,又随时会来……”她话稍顿,蹙了蹙眉。 穆长洲目光凝视在舆图上:“是想围城。” 舜音看向他:“你已知道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穆长洲沉低声,“朝中拔去他们勾结的高官,又为封家昭雪,已直揭出他们目的,他们自然也不会再遮掩了,也难怪连结盟都稳固了,如今两面举国之兵前来,想兵围城下,一举拿下凉州,还可反迫中原。” 舜音不觉冷眼,转头却见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 张君奉和胡孛儿早已走入帐中,听到此时,全看着她。 “夫人果然精通此道。”张君奉惊愕道。 到了现在,也无须对他们遮掩了。穆长洲看一眼舜音:“你们以为我当初步步顺利是因为什么?” 张君奉恍然大悟,亏得当初还以为那是如有天助,原来助力就在他身边。 胡孛儿惊得声都没了,在旁干扯自己的络腮胡。 帐中安静一瞬,张君奉干咳两声,赧然上前:“过往是我失礼,还以为夫人来此毫无益处,今日在此重新拜见。”说着抬手,郑重见礼,“河西张氏,张君奉,拜见夫人。” 胡孛儿立马跟着上前,有样学样,也抱拳见礼:“不知道哪里的胡氏,胡孛儿,拜见夫人。” 心尖意 第126节 “……”舜音无言地看着他们。 穆长洲牵唇,眼看着她,口中说:“虽是夫人该受之礼,但眼下该迎战了。”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才开口:“先退敌最重要。” 二人连忙直起身,胡孛儿脑筋转了回来,急道:“他们这么多人,咱要先迎哪边啊?” 穆长洲盯着舆图:“昨夜待命的兵马即刻调动,两路赶往南向山隘,随时拦截吐蕃;下令甘州兵马尽快推进凉州,往南向支援;其余兵马全部调往北面关口。” 一听兵马齐动,张君奉和胡孛儿立即出去,分头传令安排。 仿若回应,外面陡然传来急促马蹄声,有兵卒在高喊报信:“敌军来攻了!” 舜音转头看去,一如所料,说来便来了。 穆长洲伸手在她肩后一带:“走。” 营帐外,兵卒已将马匹牵来。 胡孛儿和张君奉传完令,飞快上马,带领兵马列阵在营外等候。 离得遥远,也能听见凉州城上刚刚擂响的急促鼓声。 舜音快步走去马旁,踩镫而上,转头看向身旁。 穆长洲听完了报信兵卒的禀报,翻身上马,近前扯了下她马缰,与她同行往前:“是混入的残部在小股作祟,这才刚开始罢了,若没猜错,他们的大军是想让残部吸引凉州兵马去清剿,再趁机大举压进。” 后方列阵兵马立即跟上。 舜音跟在他右侧,细想凉州四面城门外的兵马,当初还以为那般严密防范是针对中原,如今想来,或许他早就准备好会有这一日了,只是两面倾巢重兵,还是太多了:“光靠凉州恐怕不够。” 穆长洲说:“是不够,凉州精锐虽利,皆配了军马场中最好的军马,但腹背夹击还是危急。昨夜我已安排周边各州调兵待援,除此之外,最好再有援军。” 舜音心思一动:“中原?” 穆长洲迎上她目光:“无疾应当返回秦州了。” 舜音点了点头:“我会安排。” 马踏上窄道,穆长洲停住:“你往城中固守,指挥斥候,与我互为策应。” 舜音跟着一停,沉吟一瞬便道:“好。” 穆长洲转头朝后招手,分出人马,一夹马腹,策马而出。 后面胡张二人领人疾驰跟去。 城头上的鼓声仍不断传来。 舜音看他远去,没有停留,领了剩余人马,赶向城中。 到了凉州城外,才感觉到了敌兵来袭,远处一阵一阵尖利的笛啸声不断,隐隐传来细碎的喊杀声。 舜音时不时捂一下左耳,在马背上转头找了找来源,似乎是东北向。 那便确是刘氏残部混入的人了,那里对应关外的方向,是昨夜探到的他们藏身之处。 靠商路混入的人应当不多,但这些残部对凉州太了解,依旧麻烦。 东城门稍稍开启一道,舜音当先冲入,刚下马,看见远处大道上百姓都在慌张奔走,铺肆接连闭门。 她没停,缓口气,匆匆走去城下信驿,再出来时,手里已拿了一封刚写好的信函。 斥候营的人马赶来了两三人,其余仍在按她要求轮番往各处暗探。 其中一人近前低语:“禀夫人,混入的残部在往中原方向赶。” 舜音捏紧信,心中了然,昨夜就已安排斥候盯住中原方向,这些人往那里赶,大概是想隐于暗处,断了他们往中原搬救兵的路径。 她问:“消息送给总管了?” “是,已前往传讯。” 舜音递出信,低低交代:“只凭他们人数也不够阻拦,只不过藏于暗处伏击有些棘手,消息既已传给总管,等待总管兵马即可,一旦总管挥兵清除过去,立即携我信赶赴秦州。” 斥候将信藏入怀中,即刻出城等待。 舜音刚要往城上走,对面忽而走来一人。 “夫人。”是阎会真,依旧一身胡衣,刚从大街那头走来,脸上很凝重,近前便问,“夫人可要帮忙?” 舜音止步:“如何帮忙?” 阎会真皱着眉,打量城上:“我阎家只担心再来一回当年的围城,虽我当初年纪小没亲见,但料想不是小事,夫人既可在此亲守,我也可为夫人往西去搬回鹘援兵。” 舜音意外地看她两眼,安抚般笑了笑:“虽是好事,但回鹘援兵还是太远了,敌军却近在眼前,就近的援兵只能往中原去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阎会真以为她不放心:“眼下西面没有来敌,路上是安全的,夫人不必担心,这也是我阎家长辈交代的,不是我一时兴起。” 舜音见她说得认真,想了一下,只好道:“阎家既有此心,那就协同守军固守西城门吧,西面暂时安全,若有事,也好随时接应。” 阎会真仔细记下,应了一声,才总算没再往下说了。 舜音走上城头,上面擂鼓仍响,远处天际黯淡,拖拽着尘烟,是巡视的队伍在与混入的残部人马交手。 尚未看见穆长洲亲率的人马,她往东北向看,便知他已先往那里去了…… 凉州城外三两交战仍在继续,兵马却并未急着赶去清剿。 一支五百轻骑悄然出关,直奔向一片崎岖不平的莽原。 风一吹,原上矮草起伏,像是随时会从草下冒出隐藏的人影。 穆长洲环视四周,辨认了方位,一手从马背上拿起弓,一手抬起,倏然一落。 “唰”一阵亮刃轻响,胡孛儿一马当先,猛冲了过去。 后面轻骑立时跟随扑进,直往前冲杀而去。 声音响起的瞬间,四周不平的沟壑洼地里,茂密草底下,如同被惊动了一般,倏然钻出一群一群藏匿的兵卒,像是被用力掀土翻出来的一般,慌张又匆忙地拿起兵刃来抵抗,身上甚至还穿着凉州制式的戎装。 轻骑快马却已毫不留情地杀进,槊尖挑去,惨嚎四起。 从这里往东,他们可以翻山混入商路,再凭借一样的汉民相貌,熟知的凉州情形,混去凉州城外围。 虽然艰险,可他们竟也甘愿为了外敌去厮杀自己人。 一名斥候飞快打马奔来,近前报讯。 穆长洲勒马外围,耳中听完,点一下头,眼睛始终盯着厮杀场,倏然策马出去,驰至后方,张臂搭弓,接连射出两箭。 正中两个想要逃出的残部副将,二人前后摔落下马,喊都没喊出来。 他勒马回身,轻骑过处,残部余兵已经跪倒了一片,纷纷告饶。 胡孛儿“呸”一声:“内贼最可恨!告饶也不会留你们!”骂完喘气奔来他跟前,“没看见那婆子!” “也快现身了。”穆长洲目光扫过四下,“除尽便走,回往城外清除混入的残兵,尤其是往中原的路径。” 这里端干净了,那些混入的不过少数,就好办了。 胡孛儿马上回头安排,领人回返…… 报战的鼓声稍停,凉州城中却已静得快没声息。 舜音站在城上,细细理着各处送来的消息,知道真正的战事还没开始,但随时就要来。 “夫人。”一名斥候悄然接近,低低报上新探到的情形。 舜音看过他口型,眉心稍拧,没表露出来。 外面,兵马游走,忽而整肃起来。 她凝神望去,看见胡孛儿打马而过的身影,才知他的兵马已经赶回城外来清除残兵。 几乎同时,就见她安排送信往秦州的斥候快马而去。 尖利的笛啸声早已停了,四处拖拽的尘烟也逐渐远去,直至消散无影,被凉州兵马逐杀碾尽了。 舜音心头微松,眼里远远看见玄甲凛凛的身影快马驰来,披风翻飞。 她立即下去,刚到城下,穆长洲已策马入城。 他下了马,大步走来,站到她右侧,低声说:“这里一除,他们应该就要动了。” 舜音当然明白,那些残部不过是两面大军眼里的蝼蚁,拿来袭扰纠缠凉州兵马的手段,眼下被就此清除,动静也许还没传去双方大部,但也藏不了太久,或许马上就会压进。 那才是真正的战事。 她看了看左右,想着斥候刚刚报来的情形,压低声:“恐怕他们仍有兵马在调动。” 所以他们的兵马可能还会更多。 话音刚落,听见一阵缥缈不清的沉闷号角声。 舜音不确定地抬头。 一名兵卒自城外快马奔来:“西突厥大军推进了!佐史正严守关口!” 顿时城头又擂响鼓声,比先前急促万分。 城上守城将领匆忙奔走,呼喝安排,守军脚步阵阵响起。 舜音心头不自觉扯紧,手被穆长洲一把抓住。 “你仍守城中,继续与我互为策应,小心。”他松手要走。 舜音反手抓住他手指,下意识跟近一步,借着披风遮挡,抵近他身前,眼紧盯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穆长洲身稍转,挡着她,一手悄然揽在她腰上,低声说:“有你与我策应,先前的事不会再有,届时你也来接应我。” 舜音松了手。 穆长洲低头,动着唇,无声又说一句。 她眼一动,脸色忽缓,点点头。 穆长洲笑了下,走去翻身上马,看她一眼,疾驰出城。 瞬间后方兵马皆去,城头鼓声愈发擂响,通报大战已来。 第一百零三章 心尖意 第127节 天阴将暮, 风呼卷过北面横亘的关城。 沉闷的号角声停了,高竖的黄金狼头纛却已遥遥挥向关口。 轰隆马蹄声踏来,西突厥大部已直直压近。 先锋在前, 足有两部之众,皆是持轻盾, 持细弓的骑兵队伍。 两部首领用突厥语高喊下令, 当先一阵漫天箭雨, 直射向关城之上。 城上只竖起了一排草人,后方拦起一排铁盾,避过了弧落而来的箭矢,却并未反击。 西突厥两部先锋见状, 立即再进,直逼关城大门。 倏然城上人影显露,关城守军似凭空多出一倍,张弓满射。 猝不及防一阵箭雨迎头落来,敌军先锋瞬间受创, 有的反应过来也没来得及举盾, 摔落马下。 顿时下方首领呼喝后退,整兵防备。 穆长洲在关城上摆一下手, 守军齐齐架弓防范。 先前他特地下令按兵不动, 关口也没有增防,便是在等这一刻。 对面大军必一早就留意着关城,以为此处防范薄弱,果然重兵压来时很轻敌,竟敢如此直扑关口。 天眼看着昏暗下来, 一名斥候飞奔上关城,到他身后低低报上几句:“夫人送来报讯……” 双方领战首领原先皆不露面, 现在才探知情形,西突厥为可汗亲自率军,吐蕃则为手握实权的大相。 穆长洲盯着远处那杆狼头纛,下方隐隐露出了垂辫戴帽的可汗身影,果然是举国前来的阵势。 他转身下令:“吐蕃就快一并攻来,传令兰会二州,援兵即刻调动。” 张君奉领了军令,匆匆下城去安排。 斥候得讯而去,回报城中。 几乎同时,外面的狼头纛一摇,西突厥大军又再度攻来,马蹄震踏冲近…… 天刚黑,东城门开了一半,方便往来斥候报信。 一行人悄然钻出,往外而行,脚步杂乱急切,仿佛是偷跑出去的,肩上还搭着包裹。 跑出没多远,暗处荒野里忽而钻出三两人影,直朝他们而来,用汉话与他们招呼:“你们都是跑出来的?城中如何了?” 一行人走了过去,看着都是普通百姓装束,却忽然动手,肩上包裹一落,自其中抽出兵刃,直袭向问话的几人。 舜音站在城上,很快,之前出城的一行人返回,扔下包裹,除了外衫,皆是斥候。 其中一人登上城头,向她报:“夫人推断不虚,果然已有敌方斥候接近,皆自吐蕃而来,本留了活口问话,但对方早有准备,自尽而亡,只从他们身上搜出些东西。” 双方交战,派出斥候是必然。舜音本以为揪出他们要颇耗些功夫,没料到对方已如此急切,被轻易一吸引就露了头,那只能证明对方大军已急切万分。 斥候将一件铁爪一样的器具送到眼前,是抓冰的工具。 舜音心一紧,西北之地开春缓慢,很多地方还冰冻着,这样的东西是他们攀援过冰潜入用的,吐蕃的兵马一定也能混入。 “总管已下令调动周边几州的援兵了?”她问。 斥候回:“是。” 舜音细想一下,快步下城:“将我所说消息回报总管……”她边下城边说了几句,继而吩咐,“马上通知南城门戒备,吐蕃一旦攻来,那里最危险。” 守城将领跟来,抱拳:“陆刺史已带官员守在那里,眼下城南民心尚稳,特地叫人来禀报夫人,请夫人安心。” 舜音脚步才停。 下一瞬,忽然一阵闷响传来,仿若从遥远天边传来的一般,听不真切。 紧跟着遥遥传来擂响的鼓声,她转头循声望去,正是自南城而来。 “报——”一名兵卒快马来报,“吐蕃大举攻来!正轰击关城大门!” 果然来了。舜音立即看向城上的守城将领:“快!” 穆长洲早已吩咐过,守城将领毫不迟疑,调兵支援南向…… 连续几日,不见日升,唯有风急云沉。 夜色又降,北面关城上火光熊熊,四处弥漫着一股火油味,关城外的树木都被烧去了一片。 连续攻到今日,此刻西突厥的大军刚退,还不到一个时辰。 斥候在身边来了又走,穆长洲手里握着弓,站在城上,脏污的披风早已除去,盔甲在火光里映出冷光。 那日舜音给他送来消息,吐蕃斥候已潜入,除了陈兵关外,必会在其他地方混入兵马,而后互为呼应,大举攻来。 附近小道都已被他切断,西突厥和吐蕃如今消息难通,却仍能各在一边强攻不止,且毫不分兵,只攻凉州。 难怪是一副早有计划之态。 胡孛儿自后走来,喘着粗气:“都安排好了。” “南向如何?”穆长洲问。 张君奉快步走近,回:“吐蕃仍在强攻!我们南面人马已快不够,兰会二州援兵按军令往南向深入,明早可至。令狐拓的甘州兵马急行迅速,今夜就能到了。” 穆长洲点头,眼紧盯着关外远处黑乎乎的大部暗影:“他们也在防范援军到来,连续几日无果,今夜攻势忽急,定是他们一早定下的猛攻之时。按吩咐行事,即刻便动。” 胡孛儿立即下城,城上的火把随即灭了两支,关口一暗,关门微开。 一串的黑影在他的带领下,自关内陆续牵马而出,摁马悄声,钻山绕行而去。 穆长洲在上方看着动静,直至下方那些人马全都出去,走下关城,翻身上马。 静静等了一瞬,关门陡然大开,他当先冲出,身后跟上浩浩荡荡的兵马。 霎时马蹄声急响,直冲向西突厥的大部。 敌军在暗夜里只以冷食休整,不过刚缓疲乏,没想到他们竟会突然杀出,且无旗无鼓,忙呼喝着起身上马。 穆长洲率人如风掠至,冲击上前,抽刀斩杀了一人,立即折返。 几乎同时,敌军后方也受到了冲击。 是胡孛儿先前带出去的人马。 暗夜里突来此举,犹如准备充分的一击,敌军各部纷乱,仓促应战。 层叠敌军中央的围帐里,可汗怒声大喊,各部才又迅速回稳。 穆长洲却已率军往回奔出,胡孛儿也自侧面一击就走。 敌军大部挥杀追赶而来,迎头一阵强弓劲射,箭矢直中马腹,前马摔倒,被后马踏过,不禁拖慢追速。 顷刻人马俱回,关城紧闭。 外面轰隆马蹄声杂乱至停顿,似略有迟疑。 穆长洲勒马停住,胸膛剧烈起伏,看一眼刚推着关上的大门,迅速下令:“趁这间隙,回援南向!” 两面外敌他早已暗中盯了多年,也很清楚他们也早就盯着自己,方才突然杀出又急回,西突厥可汗只会以为他精于算计,是又在耍什么花招。 然而重兵在前,纵有迟疑也不会太久,这间隙稍纵即逝,必须要快。 话音未落,他便已驰马往南。 张君奉早按命令率人等候在前,立即随他策马而去…… 城下屋舍里,舜音只草草清洗了一下手和脸,走出门去,听见南面轰击关门的闷响似越来越清晰了,甚至连厮杀声都已能听见。 城周左右都是穿梭的兵马,守城将领们更是奔走不断,对她在此早已习惯,无人多问。 舜音来回走了几步,右耳里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攻击动静,算着时日。 按急行军算,斥候往秦州搬来救兵,最快也要再有两日,但两面敌军的架势不容再等。 他们之前刚从长安回来,两面就已压来,可见也早就等不了了。 但周边援军就快到了,所以看攻势,今夜可能就是最危急之时。 “夫人!”一名斥候策马疾冲而来,捂着左臂,竟已带伤,“吐蕃又增援了兵马!关口就要被攻破了!” 舜音心一沉:“粗观兵马增了多少?” “至少一倍。” 舜音立即上马,缰绳一扯,疾驰往南。 这样的架势,不像是针对一个河西,更像是针对整个中原王朝了。 南向一片火光,城外不时传出几句下令,马匹飞奔而过,是将领们在分头清除混入的吐蕃兵马,抵挡关口攻击。 舜音快马驰到南城门附近,迎面奔来几匹快马,马上的都是官员,惊骇未定地拦住她。 “总管夫人,不可往前了……” 轰然一声巨响传至,犹如巨雷猛撞,四下都静了一瞬。 舜音勒马转头,看向火光冲天的夜空,右耳里已听见铺天盖地的厮杀声。 眼前又飞快奔来一名斥候,向她抱拳:“夫人,关口刚破,吐蕃兵马往南城门杀来了!” 舜音定了定心,迅速理着思绪,她还要与穆长洲策应,必须镇定,手指紧抓着缰绳,飞快说:“不必惊慌,总管必有动作,马上传讯,东城门外也要布防,吐蕃兵马定会绕往东侧,以断援兵来路。再赶去最近的西城门,通知守城将领派人绕行往东,接应后续援军,以免援军被吐蕃拖住。” 斥候立即带讯而去。 舜音还未再扯马往前,面前已奔跑涌来守城兵马,严密拦在了道上。 远处的攻击,却似更激烈了…… 西城门上安然无事,却也早听到了南城动静。 整座凉州城安稳没多久,又被惊动,惶惶不安的声音一阵一阵,自城中各处传出。 总管早有过吩咐,守城之际,得夫人命令就等同总管命令。西城门上的守城将领一接到斥候送来的报讯,马上安排人出城绕行,去等候接应援军。 阎家人也都在城上守着,派出了几个子弟,随同出城。 最后出城的人却是个女子,穿着胡衣,罩着披风,领了两个随从。 是阎会真。她在城上听到消息便跟着下了城,也无人阻拦她。 阎家自然对凉州附近都很熟悉,绕路接应不过小事。 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大概是因为刚才南面的攻势前所未有,更别说北面还有一个西突厥也是重兵压城。 心尖意 第128节 谁都看得出来,眼下已是最艰险的时刻。 阎会真心里忍不住紧张,坐在马上一路左顾右盼,本想仍往西去搬回鹘援兵,但想起舜音的交代,改了主意,还是跟随往东,向中原方向而行…… 夜色里,凉州骑兵如利剑破风,直冲南向。 要往东过时,便已听见了南向的巨大动静,几乎震动四野。 穆长洲握紧弓,稍抬手,示意后方骑兵留意,吐蕃兵马杀进来了,那便也会往东而来。 骑兵顿时亮槊戒备,俯冲而去。 前方马蹄阵阵,果然冲来了身裹皮裘的吐蕃兵马。 然而未等他们缠上来,东城门方向忽杀来了两列凉州兵马,先行将这些吐蕃兵马缠住了,守城将领当先摇火示意。 张君奉在后惊喜道:“这里竟已布防过了!” 一看就知是舜音的策应,说明她没事。穆长洲心里微松,一夹马腹,策马更快:“直接过去,你领人往城中驰援,其余人随我驰援南面关口。” 张君奉当即分领兵马而去,驰向南城门。 南城门下激战正酣,城门被猛撞着,随时也将破开。 城上守军还在抵挡,吐蕃兵马却源源不断,今夜像是已将全部兵力都投入这一城之下。 攻城之时,甚至用死囚俘虏以血肉之躯做盾,杀来之势近乎疯魔。 陆迢让其他官员先走,自己还没来得及退去,转头寻到角落里的女儿,匆忙道:“快往后退,去寻夫人!” 他方才已听到舜音的声音了,虽隔着守军,但听她在指挥固守各处街道民舍,依然镇定。 陆正念是先前见战事不对,出来寻他的,不想刚来就遇上吐蕃破关而入,连忙随他往后退。 没几步,身后城门一声巨响,已被撞开。 城内守军一扑而上,仍有吐蕃兵马钻杀进来,几个吐蕃兵马见到陆迢身上官袍,直奔他们而来。 陆正念脸色煞白,慌忙拉着父亲躲避。 守军上前拦截,先后砍杀了好几人,只两人翻落下马避开。一人急匆匆地把刀架上陆迢颈边,用汉话大喊:“这是个刺史!快投诚!放我们入城,饶你不死!” 另一人拿刀指着陆正念,与涌来的守军对峙。 城门破开一道,那里的守军还在与试图杀入的吐蕃兵马厮杀。 陆迢要给他们拖延时间,稳心定神,故意道:“我不过一无权刺史,杀了我也没用。” 两个吐蕃兵对着眼前守军指来的兵戈只有心急,另一人拿刀往陆正念颈边送了送,汉话生硬:“你!你来说!投诚!不然杀了他!” 陆正念瑟缩着,看一眼父亲,却见父亲朝她摇了摇头。 她紧紧绞着手指,瞄着左右要上前的守军,拖延不语,直至对方架在她父亲脖间的刀又送一寸,才赶紧出声,故意将注意引来自己身上,努力抬高声量:“我、我乃天子臣民,岂可降于贼人!” 陆迢一慌,正担心她要遭难,忽来一箭,射中了身边的吐蕃兵马。 “放!”舜音的声音自对面路上传来。 只这阵拖延的功夫,守军已在对面不动声色地架上弓弩,舜音已驰马赶来,就在对面。 又一箭射来,挟持陆迢的吐蕃兵连中两箭倒地。 实在太快,一旁的吐蕃兵也中了一箭,反应过来便举刀,正要拼死朝陆正念砍下,又一箭射至,却是自城门处射来,顿时扑地不起。 随这箭而来的是城门外冲入的一阵快马,紧跟着是张君奉的喊声:“总管驰援已至!” 舜音朝那里看了一眼,立即策马往前:“拦门!” 守军即刻涌去。 张君奉刚带人杀去试图冲门而入的吐蕃兵,一马当先冲来道上,手上弓刚收。 陆正念发着愣,惊魂未定地看看他,被一旁的父亲焦急拉住衣袖。 张君奉下了马,一脚踹开方才被射杀的吐蕃兵,打量她两眼:“可以,方才说得不错!” 陆正念才回味过来,刚才最后那箭是他射的。 张君奉左右看看,四处都是兵马,也顾不上避嫌了,拉过她胳膊,往自己马上送:“快快,别站着了,上马就走!” 陆正念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踩镫上马,眼都没处放,也忘了要走。 张君奉急着去抗敌,无奈道:“刚才也没见胆小,现在又这样了,难怪对我有意也说不出口。” 陆正念脸上顿时红成一片。 张君奉干脆在她马上重重一拍,转头又催陆迢:“陆刺史,上马走啊!” 陆正念的马奔了出去,他已快步赶赴城门去了。 陆迢赶紧接了一旁守军的马骑上,追上前去,一时竟不知该先顾哪样,惊讶问:“你竟对他有意?” “……”陆正念无措地低着头,话更说不出来了。 陆迢往城门看一眼,忙道:“算了算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南面关口处,又冲入一支吐蕃兵,却被迎头赶来驰援的凉州兵马撞上。 穆长洲策马在关内坡上,一到就下令迎敌,又掘山石严堵关门,再在两侧设兵埋伏。 自城门处被杀退的吐蕃兵边战边退往此处而来。 他抬手示意,立时身旁将领以火把摇动传信,伏兵尽出。 厮杀声大震,这些杀入的吐蕃兵退到此处,关门已被堵住,反成了前后被包抄之态。 关城外的吐蕃兵却又不止不休地攻来,试图再次冲破关口。 穆长洲张弓对准厮杀阵中的吐蕃旗帜,一箭射去,大旗落马。 阵中吐蕃主将大怒,喝骂着,藏身层层兵马中间,往另一头冲杀,试图杀出包围。 忽来一阵快马,自西侧而至,冲杀入阵,挥刀杀向敌军。 “甘州兵马至!”兵卒高声打马急报。 穆长洲收弓望去,隔着厮杀阵,一片火光中,令狐拓领兵已至,身着银甲,马腿裹尘,急行刚停,便已挥军入阵。 他转头吩咐:“传我军令,南面关城交由甘州都督指挥严守。告诉他,此战之后,才叫一雪前仇。” 兵卒领命而去,至对面禀报,只一瞬,令狐拓便看了过来。 穆长洲抬头看了眼浓重夜色,扬手一挥,率领兵马撤走,立即驰马回北。 半路遥遥看向南城门,只看到一片守军举着的火光,没看见那道身影,他没有停留,疾掠而去…… 南城门上一片狼藉,好在敌兵终被清了出去,厮杀都去了城外。 舜音一手按在腰间匕首上,胸口还在止不住地起伏,听见外面喊甘州兵马到的声音,扶着城头看出去,只看到远远一阵兵马驰去的暗影。 张君奉疾步走来:“夫人,北面仍有强敌,总管是趁空隙而来,无暇亲顾,只着我捎句话给夫人。” 她立即回头。 张君奉道:“总管说,援军到时,就是反攻之时,先前所言仍然作数,请夫人放心。” 舜音缓一下呼吸:“那也帮我带句话给他。” 张君奉近前听完,没耽搁,马上下城,领了带来的人马又急赶往北。 北面关城也陷入战中,空隙果然转瞬即逝,西突厥重兵又再攻来。 穆长洲持弓登上关城,半分未停,又重新布防城头。 下方火油倾倒,燃着大火,西突厥却不管不顾,与吐蕃一样,以周边小部死囚俘虏为盾,搬石运梯,继续攻城。 胡孛儿抹着脸在旁怒骂:“真是疯了!” 不多时,张君奉赶回,在穆长洲身后道:“城外还在厮杀,但南面关口守住了。” 穆长洲点头,眼只盯着外面,喘着气,随时要再下军令。 “夫人让带回了话。”张君奉又道。 穆长洲才偏头看来:“什么?” 张君奉回得有些不解:“她说,她也安然无恙。” 穆长洲一顿,继而一笑。 他让传话给她,先前所言仍然作数,便是让她接应自己的话还作数,那当然是在说自己安然无恙。 她会了意,回了一样的话。 但一瞬笑便敛去,他盯着外面那杆狼头纛,声幽幽沉冷:“守过今夜,让他们明白,凉州永不可能再被围一次。” 第一百零四章 一清早的天又阴着, 风仍寒利,寂静荒野里,忽而奔过一阵快马急烈的队伍, 自东而来,直往凉州。 马上的人个个身着戎装, 灰袍罩甲, 腰配横刀, 是中原兵马。 封无疾领头在前,策马不停,生怕慢了。 返回秦州前圣人便有口谕,称如今河西与中原畅通, 眼下河西未定,中原边州要留意协防,不想还真接到了他阿姊的密信。 他接了信便调兵赶来,一点都没耽搁。 风里忽而传来了些微动静。 封无疾高抬手臂,示意后方暂停, 勒马扫视, 到底也是封家人,深浅习过兵事探术, 警觉心自不会少。 一边看, 一边悄然往前,他手按上刀柄,朝斜前方的沟壑接近。 里面忽而闪出两道人影。 封无疾刚要抽刀,却见二人后方又跟出一道人影,手一顿:“怎么是你?” 前面两个是随从, 挡着后面跟出的阎会真,她胡衣沾尘, 发髻微乱,一脸意外:“来的是你?” 封无疾刀按回去:“对,来的是我,你这又是做什么?” 阎会真快步走来:“我就是来找你的。” 心尖意 第129节 封无疾不禁上下看她,忽道:“我当初竟说准了?你还真有专程找我的一日啊。” 阎会真愣了愣,记了起来,他上次来凉州时说过一句“那可说不一定,万一将来你真有事找我”,不想一语成谶。 “谁专程找你!”她愤懑皱眉,“若非夫人交代,我还不来呢,你跟不跟我走?” 封无疾一听是他阿姊交代,当即正色:“跟你走,马上就走!”边说边叫后方兵马跟上。 随从已将藏在沟壑下的马牵来,阎会真坐上马背,闷头朝前带路。 前两日阎家子弟已接应到兰会二州来援的兵马,她因是女子,被安排的离凉州最远,好避开仍在城外厮杀未绝的吐蕃敌兵,谁知偏又接应到他。 往前快要接近凉州,隐隐听见了风里传来的喊杀声。 封无疾刚要速行,忽闻几道快马蹄声冲来。他反应极快,一手伸出,扯过阎会真手中缰绳,往面前一拽。 阎会真吓了一跳,险些要摔落马,身下的马却已被他紧急勒住,紧跟着颈后被他一按。 一箭掠过,后方兵马察觉来袭,立时打马回身,迎着箭来的方向杀去。 封无疾扭头往后看,冲来的是几个身着皮裘的吐蕃兵马,人数少,顷刻就被他们这行兵马解决了。 忽听阎会真急道:“你快松开。” 封无疾回头一看,手还按在她颈后,赶紧松开。 阎会真抬起头,脸上泛红,没看远处那几个被除去的吐蕃兵马,强作镇定道:“走啊,吐蕃前几日已杀入关了,如今凉州城外还有他们的人,小心被拖住!” 封无疾这才明白她因何来此接应,点头道:“那快走。” 阎会真抬手抚了下颈后,瞥他一眼,更闷了,才又打马往前。 一路都在绕行,未至凉州城,又来快马。 阎会真惊魂未定,一听见声音便放缓马速,想要回避。 封无疾赶紧策马往前,拦去她前方,却见来的是两名凉州斥候,与当时去秦州送信的斥候衣着一致,才放松戒备,回头说:“无妨。” 阎会真停住,往前看清来人,忙道:“秦州援兵到了。” 两名斥候打马过来,其中一人递上信函:“夫人新来命令,接应到封校尉后,请封校尉沿此往北支援。” 封无疾接过拆开,确认是他阿姊字迹,还是密语写就,信中还不忘叮嘱他要作战小心,当即便要领兵跟随斥候北去,忽一停,看向身旁:“刚才那下可要紧?唉,算了,等我回头再说,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等回话,领人匆匆就走了。 阎会真额角一跳,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了一句,又就这般走了,扭过头嘀咕:“谁要等你回头再说。” 说完便领随从赶回凉州,等她再瞥去一眼,只见他身影在马上已远去不见了…… 凉州城外的交战一直没断。 南面关口虽已被封上,吐蕃大军却仍狂攻不止,之前杀入的吐蕃兵马借着凉州大部全力抵挡关口,逃逸出几支,无力正面冲击凉州城,便在城外四处游走袭扰。 舜音自城南返回,快步登上东城门的城头,远远望去中原方向。 守城将领近前,见她身上那件男式的圆领袍衫一直没换,已然沾染了血迹尘灰,又连日奔波不断,抱拳劝道:“夫人可回府休整再来。” “不必了。”舜音刚说完,右耳听见一阵隐约的厮杀声,立即循声找去。 城外树影间,一人快马穿行而来。她眼已扫到,看出是暗中赶回的斥候,心中一紧,只担心是城外哪里的交战又吃紧了。 还没下城询问,斥候已飞快赶入城内,急跑上城头来报:“夫人,秦州援军已至!” 舜音脚步停住:“已将我消息送去了?” “是,封校尉接了信函,已赶往北面。” 舜音心头顿松,闭了闭眼,飞快理一遍思绪,转身吩咐:“备战,随时等候总管传讯,以待反攻!”说完又命令斥候,“下令斥候营尽出,以保四面消息互通。” 守城将领应声准备,斥候也赶下城去传讯,顷刻马奔人走,城上城下忙成一片。 舜音转头看向北面,自那夜之后便没再听见那里传出什么动静,也不知那里现在如何了…… 北面关城下方,轰然一声闷响,关门被巨木用力冲撞,又被关城内的守军死死抵住。 西突厥大部人马众多,不知疲倦般轮番进攻,只是游牧骑兵,并不擅长攻城,即便有攻城器具也不奏效。 屡试无果,敌军大部后退些许让开,后方紧跟着猛冲而来一部骑兵快马,直踏着关城之下累积的尸体,甩上铁链爪钩,攀城而上,抽刀挥砍。 关城上猛然箭雨射落,似早有准备,带着火油的箭矢落下,燃起一片。 攀援的敌兵嘶嚎坠落,城头守军马上又换一波,架上强弓,远射出一阵箭雨,直至后方大部阵前,断其后方。 敌军阵中终于传出愤怒的突厥语吼声,攻势立退。 “呸!”胡孛儿在城头上累得直喘粗气,“好歹又撑过一回,得亏他们没再用毒!” 穆长洲拎弓而立,玄甲上已斑斑血迹,也分不清是谁的血,喘口气,冷笑:“这次他们的目的不在我,而是凉州,又何须费心制毒。何况按他们所想,靠倾巢兵力便能拿下凉州。” 胡孛儿当即又骂一句。 一名斥候轻步跑至,近前便报:“禀总管,秦州援军到了。” 胡孛儿立时惊喜地睁大双眼:“嚯,我还是头一回如此期盼封家郎君!” 穆长洲转头:“现在何处?” 斥候回:“夫人已将援军接应往北,只等总管安排。” 穆长洲点头,兰会二州援军前日已到,如今按军令已深入南向阻截吐蕃混入兵马,时机刚好。 “秦州已到,那最远的也快到了。”他低语一句,忽而朝东远望一眼,迅速下令,“传我军令,着斥候引路,一方引兰会二州援军往南向吐蕃大军落脚处,一方引秦州援军往西突厥大部后方,分别截断双方后路。” 张君奉匆匆赶来听令,听完便快步赶下关城去传讯。 穆长洲眼睛看向关外,一如过往几日一样,西突厥大部遇创便往后退去,下一波必然是更猛烈的进攻。 他一抬手,示意守军后退,缓口气:“所有人即刻休整,养精蓄锐,等候命令。” 胡孛儿已全然来了精神,马上奔走于城上安排…… 越往北,风越烈,封无疾领着人,跟随斥候前行,始终没入凉州,反而一直在临近的会州地界上直往北穿行。 直至抵达交界之地的一座关城,队伍停下,下马休整,等候命令。 等到午后天光已暗,另一名斥候快马赶来,近前低低报上了穆长洲的命令。 封无疾立刻起身,低声问:“这可是我阿姊……总管夫人领你们探来的?” 斥候抱拳不答,只往前带路。 封无疾已然明白,不随便回答才是对的,毫无疑问就是他阿姊所探,赶紧上马招呼所有兵马跟随,跟上斥候,从此处出关,绕行往凉州方向。 直指之处,正是西突厥的后方大部…… 北面关城内外,如同陷入了沉寂。 西突厥各部兵马不时派出游走,监视查探,关城上方却没了动静,周遭离奇地像已凝滞。 关城之内,城上的守军却正在无声咀嚼干粮,饮水休整。 城下守军忙于喂食马匹草料,一切井然有序。 穆长洲坐在城上,饮完一口水,将水囊递给兵卒,站起身,绑缚护臂,整理玄甲,戴上盔帽。 胡孛儿虎步走近,给他递来刀弓。 穆长洲佩了刀和箭袋,持弓在手,走下关城,翻身上马。 胡孛儿跟来上了马,用力挥手,后方一众守军立时纷纷翻上马背。 穆长洲勒马等着。 直到一名斥候打马奔来,近前低报—— 传讯已至各处,南面关城、兰会二州援军、北面秦州援军,城中守军……一处不落。 穆长洲凝神听着关外动静,停顿一瞬,忽然开口:“开城!” 立时关城大门被两边兵卒用力拉开,他缰绳一振,策马疾出。 后方兵马如黑潮压浪,跟随冲出,马蹄隆响,踏过关外的血迹狼藉,直冲而去。 上方关城上陡然擂响战鼓,声震天际。 西突厥大部听到战鼓擂响,连忙严阵以待,却见这次冲来的不是少量轻骑,而是守军大部,顿时呼喝声四起,奔马来抗。 穆长洲扬手抽刀,领头冲向右侧一部。 胡孛儿紧随在后,大声呼喊传令,令兵摇旗传令,后方凉州骑兵快马疾冲,悉数攻去,只袭那一方。 右侧一部皆为弓手骑兵,被黏住距离,毫无射距,瞬间被尖利长槊挑出缺口。 后方凉州骑兵配合迅速,抽刀而上,斩落一片。 虽是十姓部落全至,但各部只会优先自顾本部,待阵中传出可汗怒吼,其余各部才相继冲杀而来。 穆长洲一刀斩去身前敌兵,引轻骑折返避让,纵马踏上一侧斜岭,挥手下令。 令旗又一挥,后方守军大部立时横切而去,直迎敌军,故意隔开各部,将对方阵型打乱…… 鼓声一阵比一阵高昂,划过天际,随风直送城中。 斥候的快马应和着鼓声,急奔向城内传讯。 舜音等到此时,终于听见动静,转头北望,心中一振,立即回头:“出城清敌!” 守城将领早已等候在城下,城门一开,当即带领守军奔马出城,杀向周围。 又来一阵鼓声,伴随着逐渐清晰的厮杀声。 舜音转头往南,声音似是来自南面关城,应是令狐拓也一并反击了。 只片刻,四处都传出了兵戈之声,杀声震荡。 斥候不停奔来又走—— “禀夫人,兰会二州援军已至吐蕃后方。” “秦州援兵已至西突厥大部后方。” “令狐都督已领兵杀出关城……” 连日消耗他们至今,终于等到此时。 舜音耳中全是四面传来的鼓声,嗡然烈响,快听不清奏报,心中如弦紧扯,抬头看一眼天,又看一眼北面,手指捏紧,等着最后的消息。 风过关外北原,吹开厮杀的血腥气。 心尖意 第130节 重重敌军阵中,西突厥可汗压着怒火,一声接一声地下令,自马背上看去,却见关城之内仍有守军奔来,遥远四处已传来激昂鼓声,终于觉出不对。 如此正面迎来,定然是援军已至。 可汗呵斥,又高喊出一道命令:“杀向关城!” 对面阵中,一杆大旗竖起,上面飘扬翻飞着清晰的一个“穆”字。 穆长洲立马旗下,正等着这命令,一见他大军撕扯着要往关城杀去,立时挥手,手中缰绳一振,驰马冲去。 轻骑左右随行冲出,直扑向阵心,挥去长槊,为他杀开一道缺口。 穆长洲纵马直奔狼头纛,故意抽刀一晃而过。 可汗大惊,即使被左右团团围护着,也忍不住要扯马回避,刚刚坐直,转头又来一箭。 前侧一部首领当即落马。 穆长洲回身一箭,正中其心窝。 “后退!”可汗先前被他所伤刚愈,谨慎万分,立时用突厥语大喊。 穆长洲收弓奔出,立马回望,后方已来大股尘烟。 “秦州来援!秦州来援!”远处兵马故意重复高喊。 奔往后方的西突厥各部骤然凌乱,连可汗稳军的高喊都被盖了过去。 穆长洲趁乱张弓,瞄向阵中,一箭射出,立即搭箭再射。 人影晃动,可汗周围始终防范严密,他一箭射去,马上有人挡去,不妨紧跟着又来一箭,忙又有人扑挡,却还是射中了可汗肩头。 可汗当头摔倒,阵中一片慌乱,赶忙拖其上马,却已来不及回避后方压来的援军。 前后皆是烟尘弥漫,看不清来了多少人,也不知杀出的凉州守军有多少人。 敌军大部自乱阵脚,昨日还是来势汹汹,现在阵前失将、各部离心,转头便开始各自冲杀…… 北面报战的鼓声忽又激烈,如士气如虹,振奋人心。 舜音在城头上仔细听到现在,如有所感,立即下城,踩镫上马,直出城门。 一行斥候随她快马奔出城,后方还紧随着护行的弓卫。 几乎同时,忽有兵马自城外南向冲来,伴随着呼喝喊杀声。 舜音自马上回望,是一队吐蕃兵马冲了过来。 但紧跟着,便追来了一列清剿他们的凉州兵马。 一群穿着皮裘的吐蕃兵马前方,却有一个身穿胡衣的妇人身影,在马上朝她疯狂冲来:“总算出来了,你休想走!” 舜音当即扯马避让,隔着挡去的斥候与弓卫身影,看见对方扭曲的脸。 竟然是刘氏,她身上胡衣脏污,形容憔悴,一条胳膊僵着,只一手抓着缰绳,还未上前就被追来的凉州兵马缠上,在兵马阵中左右躲避。 舜音冷眼看着她:“拿下。” 到现在才见她现身,原来是藏身去了吐蕃阵中。 凉州兵马顿时扬兵攻去。 刘氏似已癫狂,躲避在阵中,还朝身边的吐蕃兵怒喊:“快攻入凉州!快甩开他们攻进去!这河西十四州是我的!” 吐蕃兵马与凉州兵马混战之中,无人理会她,喊杀声盖过了她声音,马匹也冲撞她去阵后。 远处似有震颤之声,隐隐而至,听不真切。 舜音转头寻找,看向东面,一回头,却见刘氏在阵中惊惶地躲过了凉州兵马砍去的一刀,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又打马朝她冲来。 “这都怪你,怪你和姓穆的!”刘氏狰狞怒吼,“我本该是大凉国皇后……” 兵马还未迎去,话音戛然而止,一箭飞至,直中她眉心。 紧跟着又是一箭,贯胸而过。 刘氏双目圆睁,猝然跌落马下。 吐蕃兵马猛然攻向箭来处,竟然直接在她身上踏了过去。 舜音怔然转头,看见远远持弓奔来的玄甲身影。 两列快马轻骑自他左右身侧抢先冲来,齐整抽刀,疾挥杀去,直直碾退试图冲近的吐蕃敌兵。 舜音回了神,立即策马而去。 穆长洲快马奔近,一勒停,下了马。 舜音跟着勒马,刚下来,已被他伸手一把接住。 她几乎听不清远处杂乱喊声,低低喘息:“我来接应你了。” 穆长洲盔帽已除,盔甲沾血,手臂用力一收,揽住她,喘气说:“我没事,安然无恙回来了。” 舜音紧紧抵着他身前玄甲,终于定了定心,却又蹙眉,看向城下厮杀处:“还未退敌。” “会退的。”穆长洲说,“最后一支援军就要到了。” 舜音心中一动,记起临走前他特地留的话:别忘了我还递了奏折,还有一支援军。 忽然想起刚才的动静,她转头东望。 穆长洲紧揽着她,看向东面:“已能听见动静了。” 昏沉暗下的天色如被割开一线,天边似有乌压压一片潮水推来,先是隐约的震颤,继而是齐整的马蹄声,平稳渐至,越来越清晰。 厮杀着的吐蕃兵马被轻骑杀去后方,仍呼喝不断,下一刻仓皇后退。 城头上忽又擂响激昂鼓声。 浓云低压,大风漫卷,浩荡大军自东而来,一路飘扬旌旗,舒卷着,露出清晰的龙纹。 两侧身披重甲的禁卫持戈压阵,马嘶喑喑,所过之处带起漫天烟尘。 当中一顶华盖之下,露出跨马而来,明袍在身的人影。 舜音惊讶地看向身旁,他上奏之时,竟做了这样的安排。 穆长洲紧盯着那里,侧脸平静,如已等多年。 最后的援军,是天子亲率王师。 第一百零五章 王师稳然而来, 却一路毫无风声,直到此刻快至凉州城前,才扬展龙旗, 举起华盖,犹如天降。 后方还跟随沿途各州护行的兵马, 无边无际, 愈显声威。 未至城下, 大军已停。 军中没有御驾车辇,帝王只乘马而来,当先勒停,不再往前。 后方大军却已调动, 几名朝中将领分率兵马而出,挥旗策马,一路往南,一路往北。 天将黑下,四下却毫不停歇, 奔过的马蹄声接连不断, 远处厮杀声又起。 城头上再擂响战鼓,不觉已成赫赫庄严之声。 舜音只觉连这也是安排好的, 帝王一来, 大军即动,毫不停顿,看一眼身旁,穆长洲依旧平静,只站在原地。 直到面前奔回轻骑, 来报城下外敌已清除干净。 他才开口说:“传讯各处,天子亲率王师退敌, 命各方及时送报战况。” 轻骑立即散开,朝四处策马奔出,一路高喊:“天子亲率王师退敌!天子亲率王师退敌!” 一路重复着,随风送向各处。 北面很快奔来快马,张君奉疾驰在前,冲过来就道:“西突厥各部皆被重创而退,又有中原大军赶来支援了……” 穆长洲返回时,西突厥各部就已受创在退,只点了下头。 张君奉是因新去支援的大军才来报的,紧跟着就听见了那阵轻骑的高喊,扭头朝东一看,一见最前面华盖贵马的情形,睁大双眼,立刻下马,整衣跪倒。 胡孛儿紧跟着打马而至,大嗓门地喊:“北面稳了!”刚喊完就看到了远处情形,呆愣住,被一旁的张君奉拽了一把,赶紧下马跟着跪倒。 南面一支兵马正驰向此处。 最前方的是令狐拓,离了一截停住,刀未入鞘,满面尘灰,看着穆长洲,报上战况:“吐蕃后方受挫,现大部援军赶去,已致敌退……” 话一停,他也听见了远处的高喊,转头看向东面,才知大部援军从何而来,下了马背,朝东跪下。 城头守军匆忙出城,清扫去城前厮杀过的痕迹。 除了赶去支援的王师大军,各处都陆续有抗敌的副将带领兵马赶来,城中也涌出了各个城门上守城的将领和守军,每一支都马腿裹尘,甲胄沾血。 到了东城门外,每一支都朝东跪下。 远处厮杀声渐弱,城头燃起火把,四方战鼓又渐次擂响,传递退敌讯息。 再无战况送至,舜音看了眼身旁。 穆长洲将一手持着的弓搭上马背,揽着她的那只手轻轻一带,松开,往前走去。 她在后稍顿,又缓步跟上。 华盖终于往城下而来,年轻帝王跨马而来的身影逐渐清晰,直到停于城门前。 城上守军也接连跪下,四下寂然无声。 穆长洲一步一步走至马前,玄甲随步轻响,背对城门,垂首下拜:“臣穆长洲拜见。” 舜音跟在他左侧,敛衣拜下。 眼前明黄袍摆一闪,一手虚抬了一下。 舜音顺着抬手起身,看见帝王已经下马,就站在穆长洲面前,清俊温和的脸上似有些讶然,又似有些恍惚,隔了一瞬,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多年不见,终有今日。”帝王说,“你已全然不似当年。” 穆长洲站直,目光幽然沉定,没有言语。 帝王抬头看了一眼面前巍峨高耸的城门,上面的凉州二字不知浸染了多少风雪,收回目光,又看向他:“今夜入城,众军整歇,明日再行正式拜见。” 心尖意 第131节 穆长洲垂首,退开:“请陛下入城。” 舜音跟着让开。 立时城上城下,愈发无声,多年以来,这片土地第一次恭迎帝王亲临。 华盖轻移,帝王坐上马背,随着缓踏的马蹄,进入城门…… 战场被赶来的王师大军接管,两边敌兵先被反击受创,又遭这新到的援军压来,疲惫难抵,一退再退。 西突厥各部早已带着受伤的可汗慌退,如今更是连夜遁去近百里。吐蕃大军先退,仍剩残余兵马负隅顽抗,等到中原天子御驾亲征的消息传遍各处,四面凉州兵马士气大振,协同王师合围而来,对面大相才终于放弃,连夜吹号急离。 舜音睁开眼,面前是软褥罗帐,一时间竟没回过神,坐起身,才想起先前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 昨夜返回府里已经很晚,穆长洲与她走入府门时,皆是浑身衣污沾血,府里一众随从侍女都惊讶万分,似乎谁也没想到,艰难抵抗了多日的战事竟反攻大胜了。 等听到外面传来帝王率军亲征的喊声,更是个个震惊难言。 她披衣起身,看见屏风外走入的身影。 穆长洲周身清理一净,身着袍衫,正看着她,刚下战场一夜,声音还微有嘶哑:“等你睡够了再起。” 舜音记起今日还有正式拜见,整衣下床:“已经睡够了。” 穆长洲才走近:“那便准备走吧。” 昌风早早就在府门外候着,手中捧着一只锦盒。 府门前是刚刚备好的车马。 许久,穆长洲从府里走了出来,回身等着。 舜音跟着从门内走出,一身襦裙庄重,挽着披帛,细致绾发,见昌风捧着锦盒,不禁问:“这是做什么?” 穆长洲忽然抬眼看了看府门前的匾额,垂眸看她:“面圣之前,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舜音迎上他目光,点一下头…… 所有赶来的中原大军都没有入城,只在城外驻扎暂停。 赶去支援的秦州兵马自北面关城而回,也一并停留城外。 封无疾得知帝王亲至,赶进凉州城时,城中已经一片安定,没了战鼓声和奔马声,白日的大风吹过,似将先前弥漫的血腥气也都吹去了。 帝王虽已入城,却没有半点兴师动众,甚至只停留在官署,没有入住任何别苑行馆。 封无疾赶至官署外,下马走入院内,只见众多将领官员都已聚来,几乎人人面朝着前方禁军守卫的大厅,看起来个个神情意外,又隐隐带有振奋。 他站在一旁,脸上正经,心中暗自欣喜,料想此番聚在这里,是要论功行赏了,他阿姊是总管夫人,穆二哥是总管,必然是赏得重中之重。 刚想完,外面几声马嘶,紧跟着有人自外走入。 穆长洲袍衫整肃,身旁跟着舜音,一同走了进来。 后方跟着双手捧着锦盒的昌风。 院内众人立即转身抬手,朝他见礼。 张君奉和胡孛儿站在右边,昨夜惊讶之后,今日只剩喜色。张君奉是觉得大事终究成了,胡孛儿在惦记会有何赏赐,搓着手,都想上前来问了。 令狐拓身罩软甲,站在左侧,见礼之时,终究也抱了下拳,没有别话。 封无疾一见到他阿姊便想上前说话,却见她已朝自己看来,只好忍住。 确认他无恙,舜音冲他点头,便随穆长洲往前去了。 厅门前的禁军随即高声传话:“宣凉州总管、夫人觐见。” 大厅之内安静非常,帝王身着明黄圆领袍衫,端坐上方案后,一旁只随侍一名禁军,连内侍也没带。 穆长洲走入,刚要掀衣下拜,帝王已出言阻止:“不必了,你明知今日见你,不是为了正式拜见。” 他直起身,垂手而立:“陛下是为了臣的奏折。” 舜音一如既往在他左侧,刚要跟着拜下,也停了,只默默听着。 帝王手中拿着刚送至的战报,看完之后起身,缓步走近,停在他面前:“朕已如你奏折所请而来,战事后续皆会交由朝中处置,这是朕多年前欠凉州的援军。” 穆长洲语声温沉,一片平静:“奏请陛下亲征,并非只为当年旧事。河西已被推离中原多年,如今王师到来,是向天下宣告国中捍守此地的决心,向百姓昭示有王朝荫护,此后河西心向中原,敌寇才不敢肆意强犯。” 帝王道:“朕明白你用意,你将什么都布划好了。” 穆长洲说:“陛下既明白臣的用意,现在便是将奏折中其他奏请一并兑现之时了。” 厅中忽而静了一静,帝王沉吟不语,语气如对旧友:“这样对你未免不公,我应为你昭雪。” 穆长洲竟笑了一下,声低在喉中:“没做过的事才叫昭雪,割下父兄头颅,隔绝中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诸事黑白难辨,即便事出有因,我也确实做了,又何需昭雪。” 舜音右耳听见他低低的话语,心微微一扯,见他稳然不动地站着,才忍住了。 穆长洲忽而掀衣拜下:“请陛下准我奏请。” 舜音什么都没说,只敛衣,跟着下拜。 帝王默然站了一瞬,似细想了一遍,终于点头:“准奏。” 只片刻,外面众人又听到禁军的高声传话,宣人入厅。 张君奉和胡孛儿皆在其列,连忙整衣进去,胡孛儿尤其激动,直捋胡须。 紧跟着被叫入的,是甘州都督令狐拓。 几人入厅拜见,起身时看见帝王立于案前,一脸肃色。 一旁站着穆长洲和舜音,却看不出什么神情。 帝王示意几人起身,温声开口:“此战之后,两面外敌受创,河西十四州平定,诸事需另做安排,众将官当论功行赏。” 胡孛儿眼神发亮,又忍不住要搓手了。 帝王接着道:“按凉州总管穆长洲上奏,佐史张君奉、番头胡孛儿,皆为铲除前总管府叛国敌贼立下汗马功劳,当按功封赏。凉州诸营将士,凡除敌保国有功者,一律以功论赏。” 张君奉立即拜谢。 胡孛儿跟着拜倒,喜上眉梢。 帝王脚下走动一步:“另,河西十四州之上设防御观察使,以监督各州军政,防拥兵僭越,御外患敌情。甘州都督令狐拓一族忠烈,刚正忠良,擢升为河西道防御观察使,此后河西诸事,可直报朝中。” 令狐拓诧异地看向穆长洲,张君奉和胡孛儿也面露惊色。 穆长洲脸色却毫无变化,也没看他一眼。 令狐拓站了一瞬,才想起跪下谢恩。 帝王停步一瞬,才又说:“待战事之后,除去凉州总管之位,改凉州镇军大总管为凉州行军大总管,从此以后,非战时不设。” 几人愣住,全又惊讶地看向穆长洲。 穆长洲转头朝外说:“送进来。” 昌风垂头躬身,捧着锦盒送入。 他掀开锦盒,里面是凉州总管的印信,手往前虚推一下。 昌风直送去前方,交给禁军。 穆长洲说:“印信奉还,待战后稳定,凉州总管便不再为常职,只战时而设。战时总管统调十四州兵权,共御外侮,余时卸任,由防御观察使协同十四州外防侵犯,内防僭越。最高军政大权,一概交还朝中。” 厅中已然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安排。 处心积虑得到这个位置后,竟然直接除去了这个位置。 帝王看着他:“你自己呢?” 穆长洲声不高,却始终平静:“这是我为陛下所定的河西之策,由此便完成了我当初身任宣抚使,远归凉州之任。”他顿一下,又说,“如今铲除内贼,平定外患,一雪前仇,我也完成了对郡公府的交代。诸事皆毕,我已事了,今后只在凉州,若有用我之时,再行我之用处。” 舜音转头看向他,没有一丝意外,出门时他说有话要说,便已全部告诉了她。 当初最醉心权势的人,现在放下了权势。 穆长洲忽然转头朝她看来,语声更低:“只是我夫人居功至伟,不该如此,我说过要让她做河西十四州的女主人,就要食言了。” 舜音想起他伤未好时,曾说过一句:“我做不了总管也没什么,只是无法再让你做河西十四州的女主人了,未免可惜。” 她当时说不在乎,他还追问是不是真的,如今想来,是早有打算了。 想到此处,她竟笑了,依然说:“我不在乎。也不是没做过,并无特别,何况我也已事了。” 穆长洲唇边轻牵,手伸过来,悄然在身侧握住她手指。 帝王看了眼舜音,又看去他身上:“你夫人之功,封家之功,我并未忘记,自有安排,你也一样。”他语声温善,脸却肃然,“此后凉州总管虽只战时而设,但若真有那时,总管也只会是你穆长洲。” 穆长洲并未言语,只默领了这份责任。 “除此之外……”帝王语气忽低,“我曾说过,不能让郡公府就此没了,此后由你承袭郡公爵位,至少武威郡公府,要永存凉州。” 舜音看向身侧,被他握着的手指,轻轻回握一下。 穆长洲定定站了一瞬,终于下拜:“谢陛下。” 第一百零六章 多日阴沉散去, 骄阳冲出层云,大风再吹过城头,没了寒意, 卷走了最后残留的一丝战火烟尘气。 凉州终于迎来了春光。 东寺附近,不知何时多出了几座新祠。 令狐拓走到祠外, 抬头看着, 瓦檐指天, 高柱矗立,简朴却又肃穆的三座新殿,相连而立。 正中一殿是郡公府穆氏祠。 他已听说了,这是穆长洲下令拆了前总管府建的。 那座奢华至极的总管府在举兵时被冲击摧毁多处, 免了耗财翻修,拆去后,部分用于建祠,部分用于修缮战事中损毁,还剩的分给了城中百姓。 令狐拓正要入祠内祭拜, 忽然看到左侧那一殿, 一下停住。 那居然是为令狐氏所建的祠庙。 他心中震动,忍下眼中酸涩, 转头往右看, 最后一座祠庙,是为当初无辜遭屠的城东百姓所建。 穆氏祠里,有人走了出来。 心尖意 第132节 令狐拓看过去,穆长洲一身乌袍,如平常一般束臂紧腰, 缓步而来。 迎面撞见,穆长洲步下稍停:“郡公府遗骸已妥善安葬, 这里圣人已亲来祭拜过,我与我夫人也已祭拜过,你可以进去了。”话未落,人已与他擦身而过。 令狐拓忽道:“我已自圣人处得知当初旧事。” 穆长洲停步回头:“那又如何?” 令狐拓看他一身平静,压下那份惨烈往事,脸上没有表情:“你因何对我有此安排?” 除去总管之位,是为了让那些心怀鬼胎者再无位可争,河西再无被裂土分离中原的可能。 令狐拓很清楚,只是不明白因何要将观察使之位给自己,而他却放弃了到手的权势。 穆长洲目光扫过他,如扫过遥远的曾经:“大概是因为你最像我父亲,也最像我大哥吧。”他转身离去,“继续做一枚棋子,守好河西。” 令狐拓凝着眼,看他长身阔步远去,仍觉像是从未认识过他,却又似从他身上看到了一抹当初年少旧影…… 一阵脚步奔过大街,后面又跟来一阵,百姓们陆续走出家门,涌上街头,又都不约而同往东城门下聚去。 帝王亲临多日,消息早已传遍,如今战事平定,城中大庆,他们竟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城头之上旌旗招展,城门内外仪仗庄严。 左右禁军赫赫,华盖之下,年轻的帝王自城上露出身影,抬手免了万民拜见,朝下方轻缓点头,竟能看出脸上温和的笑意。 百姓们诧异欣喜,霎时热闹四起,欢腾山呼,奔走相告。 远处仍不断有百姓赶来,身上已穿上汉衣,人群里的说话声多了一道一道响亮的汉音。 封无疾挤在人群里,眯着眼仔细找了一圈,才在前方找到那熟悉人影,艰难地挤过去,开口先叹:“唉,你可听说了?没料到穆二哥和我阿姊竟会这般安排。” 阎会真正垫脚观望圣颜,一扭头看到他,先看他两眼,好似没见他此番来援有受伤,反应过来,又赶紧挪开眼:“听说了,能放弃总管大权是魄力,与我说这做什么?” 封无疾倒不是可惜,是感慨:“先前不是说过与你回头再说,除了我阿姊,这事我也无人可说了。” 阎会真莫名不自在,嘀咕:“回头再说,便是说这不成……” 封无疾忽然上下打量她:“你怎还穿成这样?” 阎会真顺着他目光看到自己身上的胡衣,撇撇嘴:“如何?我着胡衣只是喜好罢了,又不妨碍我身是汉民。” 封无疾想起她为抗外敌还冒险出城接应了自己,眼转去她脸上,笑道:“说得对,我现在发现你倒很不错。” 阎会真脸一红,遮掩住想笑的嘴角,看他戎袍在身,一身朗然少年意气,佯装镇定:“突然发现你也还行……” 不远处,欢闹的百姓里不知何时也混入了城中的胡民,汉衣胡裙混在一处,似也没什么分别。 人群后方,陆正念也想看一眼城上帝王威仪,奈何四周都是人影,轻易就将她挤去了道旁。 “咳。”身后一声干咳。 陆正念回头便看见来人清瘦修长的身影,紧跟着看清张君奉的脸,呆了一下。 “走啊,你不是想往前看?”张君奉朝前努努嘴,“我可以带你一道过去。” 陆正念垂头,脸上已红,小声道:“为、为何……” 街上太吵,张君奉走近一些才听清,好笑道:“当初总管府寿宴时我便见你算有胆识,那日杀敌更见识到了,你便当钦佩好了,何况你还对我……” 陆正念赶紧要走。 张君奉快走两步拦住她,直摇头:“算了算了,现在又没胆识了。” “……”陆正念看看他,脸更红,“你怎么……这是大街上。” 张君奉道:“你这怎么行,一贯有人告诉我,要什么就得靠自己去争,看来你需学一学。” 陆正念诧异:“谁这样告诉你的?” “总管。”张君奉一顿,“不对,往后需改口叫郡公了。” 陆正念无言以对,却见他拨开了一旁拥挤的人群,回头示意她赶紧跟上,怯怯地看他好几眼,心跳得飞快,又隐隐藏着一丝欢喜,到底还是乖乖跟了过去…… 城中正热闹,府门前却安静,大门上的匾额被换了下来,昌风和胜雨忙碌着,领人悬上去一块新的。 上面五个遒劲的大字:武威郡公府。 主屋里,舜音坐在榻上,一手拿着自己的折本,另一手却搭在一旁案头的软垫上,被面前端坐着的老大夫仔细地把着脉。 不能动,因为左耳周围还扎着几支银针,她只能翻一翻折本,算打发时间。 已经很久,她都快犯困,头一偏,被一只手托住,身侧贴来挺拔身影,让她倚靠在他锦袍收束的腰间。 舜音眼看去,穆长洲刚走近,正垂眼看着她,动了动唇:再忍忍。 老大夫一身官袍,总算起身,过来小心拔去几根银针,见礼道:“请夫人放心,未见大碍,但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需慢慢来。”说罢又朝穆长洲见礼,收拾了东西便离去了。 舜音才算能动了,转头看一眼身旁:“我没料到你连这也安排了。” 这是远自长安而来的宫中御医,是穆长洲在奏折里的另一个请求。 帝王至此才知晓她因封家之事落了这暗疾,一概应允,亲征而来时特地带来了一名擅长此道的御医。 穆长洲一手拢去她左耳,俯身说:“无妨,慢慢会好的。实在不行,再痛时我也还会替你捂耳。”另一手抽走她手中的折本,“这也慢慢来,反正往后还长。” 舜音唇边轻轻牵起,点了点头。 穆长洲抓住她手,拉她起身出门…… 帝王的仪仗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城中的欢腾却还久久未退。 从白日到夜晚,凉州城又找回了久违的繁华喧闹、鼎沸人声,四处灯火通明,舞乐欢语。 舜音走到街上,眼前到处都是穿梭的人影,抚一下耳,倒没像往常那般嫌吵闹得难受了,转头看向身后。 穆长洲刚被乐颠颠走来的胡孛儿找上,站在那里说着话,眼还看着她这里。 “夫人。”一旁有人唤她。 舜音转头,看见陆迢从道边避开人群走来。 他已收回凉州民政,做回名副其实的刺史,身上也换上了簇新的刺史官袍。 两个差役紧跟在后,捧着刚刚从信驿屋舍上除下来的驿旗。 从此之后再用不着了。 陆迢近前见礼,笑道:“还未向夫人道贺,夫人已受圣人诏封,我却还照常称夫人,委实失礼。” 舜音笑了笑:“还一如平常就好。” 那日帝王说并未忘记她和封家之功,自有安排,后来竟真有安排。 穆长洲被诏封为武威郡公后,次日她便被封为郡公夫人,却非因夫位而封,而是有专门的封号,号为河西夫人。 帝王没有公开封家钻研多年的暗探密传之道,也没有直言她曾对中原传讯递秘的功劳,只以她与穆长洲数次互为策应,铲除谋逆,同保凉州为功昭示封赏。 私底下,武威郡公府和她本人都有直报朝中的权力,此后若再有探知急情,也可随时传至御前。 路上又一群百姓欢闹着经过。 陆迢看见他们身上的汉衣,感叹道:“我早说过,夫人入凉州,就如长安吹来的一道强风啊。终于等到今日,果然我当初没有看错。” 舜音看他一眼:“看来陆刺史过往对我诸事相告,是一早就在期盼这日了。” 陆迢抚须而笑,望向远处:“谁不在期盼呢,这里的百姓分明也惦念着中原。” 舜音转头看了眼身后,低声说:“你没看错,我也没看错。” 身后的人已走近,悄然伸手过来,捉住她手臂,轻轻一拉,借着涌来的人群,将她带离。 远处街边,有刚刚远行而来的商旅在好奇询问:“听闻战事艰难,究竟是如何稳住了河西啊?” “凉州有武威郡公府啊!”有人回。 “什么郡公府?好似有些印象,这都多少年没听说过了。” “哎,多听几回,往后不就记住啦!”那人道,“还有中原,很多人都来了……” 舜音远远避开人群,站在街角,看过远处灯火明亮的大道和摩肩接踵的人影,转头看向右侧:“你就不觉得可惜?” 穆长洲一手揽在她腰后,偏头过来看她:“可惜。好在我已得到了最想要的,便没那么可惜了。” 舜音借着灯火,从他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心口一灼,伸出手臂,搭去他腰上,声已轻了:“虽有人会传扬你保住凉州的功绩,可也会有人继续散播你那些过往流言。” 穆长洲转头看向远处:“那也没什么,我已达成目的。过往诸事,百年后皆为尘烟。我做的那些,迟早会被彻底掩藏,不会被记住,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舜音看着他:“无妨,我记性好,我会替你记住,无论好的坏的,我都会替你记着。” 穆长洲迎着她目光,手已将她揽紧:“你做的一切,哪怕无人知晓,我也会替你记着。” 舜音低声说:“不仅要记着,还要一起,不是你总说与我是一路人的?” 穆长洲笑了,低头贴近她右耳:“不止……” 舜音掀眼,听见他贴在耳边的低语,露出笑,轻轻动了动唇:你也一样。 尝过世间百苦,各自行于暗处,久别再逢,唯你是从沥血痛楚中寻到的一丝蜜意,藏于心尖,拽我前行,此后哪怕长夜漫途,亦知来路归处…… 夜风吹过,似抚慰过这片大地孤忠,又拂向城中未歇的百姓。 穆长洲揽着舜音,转身离去,彼此轻依,偏头低语,身影渐行渐远,走入暗处。 背后所过之处,却是满街灯火,一片灿烂。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