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祈愿楼》 一、宿桑 宿桑不断前行。白雾茫茫,尽头在无处可循的远方。 落针可闻也不足以形容他身周诡异的环境,宿桑走走停停,驱不散的白茫构筑了这个绝对静謐的世界。宿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可他又对这地方莫名熟悉。 宿桑开始计数,试图消磨过分膨胀的空虚感。 他不确定最后数到哪,或许是直到看见白茫尽头有个黑点,又或是有滴透明雨水落在手背。 然后他抬头,乌阴后的亮光逼宿桑不由自主的闭上眼。 宿桑是先感受到雨打落在身,再来才听见四周滴滴答答,天雨入池的清音。 雨声、呼吸、心跳—— 宿桑猛然睁眼。 感知回笼,白雾尽散,宿桑发现自己其实是在一栋老旧古楼里。四面住户围绕出天井,而他正平躺在一楼中庭。雨还在下,淋得他全身湿透。阴雨天的白日,照不清这一方幽暗古楼。 宿桑坐起身,手撑地时刚好压进一滩水洼。触感软烂黏腻,还参杂细碎硬骨。 他面无表情的翻起手掌,说被吓到是不至于,宿桑心理素质自小顶标。 只是??随手就压到尸块,怎么想都很不妙。 带有不明腥味的墨绿体液自掌纹流下,宿桑扫了眼那滩水,可能是块脸颊肉。因为还看得见几颗摇摇欲坠的牙,所以宿桑猜那是脸。很粗浅的猜测,那块肉基本上已经不成形貌。 「队长!人醒了!」一个响亮女声朝二楼大喊,吸引了宿桑对烂肉的注意力,「锈的数量太多,得先撤!」 宿桑向那女生看去,她身着特殊制服,手中双流星鎚接连甩出,逼退走廊边缘密密麻麻的畸形人影。迅速、沉稳,几乎是每次出手都砸破人头,宿桑终于了解那块烂肉是怎么出现的。 在她身旁,还有另位持着手枪的男子,和女子同套服装,枪枪爆头。 宿桑看着眼前发展,试图想起些什么,可惜脑中一片空白。病态的空白。 他向那女生挥手:「我现在是被抓来当临演吗?」 那女的微微皱眉,攻击的动作不停,似乎不能理解他怎么会这样问:「不是。」 「恐怖节目实境秀?」 「不是。」 「该不会我穿越了吧。」 「不是!」她气得跺脚:「我们还在同个次元上!赶快起来,我们等等先找个地方躲!」 宿桑点头起身,识相的保持安静。 他没有很怕那些畸形小孩,但等等那女生一个不爽把流星鎚往他这里砸,那可就不好了。 「等下再跟你解释情形,先跟我们走,不会害你。」制服男显然比较有耐心,他回身射中一个正在鬼祟靠近的畸形小孩,抹了把汗,朝宿桑大喊:「自己注意一下,这些小孩会吃人!」 显而易见的,这些断手缺脚的小孩现在很饿。 宿桑看到角落窝着个左眼只牵几条肌肉,下巴失踪,满嘴口水流满地的小女孩正不怀好意的盯着他笑。虽然表情狰狞,但宿桑猜她大概是在笑,小公主再可爱,缺半颗头后都会像破烂的诅咒娃娃。 礼尚往来,宿桑也朝她弯起眼睫,珀色瞳眸里笑意流转。 小女孩情竇初开,被宿桑一笑勾得心花怒放,笑得更加开怀,嘴角开裂至耳后。 「大哥哥??」她漾起笑靨,说话带有嘶嘶气音:「我??好饿??」 「好饿??大哥哥笑起来好看,肉一定??很好吃??」 宿桑完全不了解这货的脑回路是怎么串的,他摇头:「大哥哥体虚,没肉,不好吃。」 但小女孩根本不想听他解释。她脚步摇晃,笑着笑着发出刺耳尖啸,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快速移动,拖着断腿往宿桑奔去。 小女孩张开大嘴,一股腐烂恶臭自她喉咙深处溢散而出。 她猛地伏低起跳,像隻猎犬瞄准宿桑的头,口水在空中牵出银丝。 宿桑皱眉,他刚从昏迷中醒来,手脚还有些麻。好在他早有预料到小女孩会向他衝来,事先压低重心,用长腿将之前压到的那块肉扫至身下,手臂顺势一捞,就这么将那半脸大的肉块抓在掌中。烂肉中心,隐约有块能哽人咽喉的硬骨。 他抓准时机,侧身,举起手中那块肉—— ——深深塞进了那小孩的喉咙。 「浪费食物不是好习惯,先吃完这个。」宿桑迅速抽手,危急时刻还不忘礼仪教育。 被堵了嘴烂肉的鬼娃:「咳!」 被宿桑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矇的小女孩落地后翻了几圈,猛抓自己喉咙,朝地面呕出一团肉块头发的混杂物。宿桑也不是多讲武德,趁她还没缓过气,又过去朝她颈椎踏了几脚。 岂料女孩生命力顽强,脖子被踩烂,还硬是以不科学的角度转头想咬宿桑一口。 不远处的女子刚清完一波畸形小孩,转头看到这幕,慌得大骂:「在做什么,你的脚要被她咬了!」 她甩出手上流星鎚,精准砸烂鬼娃后脑,吼道:「你有遇到危险可以叫啊!」 流星鎚杀伤力强大,一击打破小孩头颅,溅起的脑浆喷到宿桑脸上。 宿桑看向地上已经被砸烂的「危险」说:「我看你们有点忙,想说还能处理就不要打扰。」 女子拉回流星鎚,正想要讲些什么,宿桑眼角馀光却看到有一人从二楼的房间内跑出。他手上拿着本书,目测封面是牛皮还羊皮材质,上头没有书名。 「『神曲』拿到了,先往图书室的另面撤!」他靠在二楼走廊的栏杆上喊。 宿桑身旁的女子应好,同时叫了她的同伴:「哥,你先带他到房里躲着,我替队长开个路。」 共识达成,两人随即动作。宿桑跟着男子往屋内跑时回头,刚好看到那队长单手持剑,撑着栏杆翻出阳台,直接从二楼阳台跃至一楼,乍看下还以为是特技表演。 他身后三个畸形小孩争先恐后的推搡,在重心不稳下齐齐掉出阳台,当场摔烂半身。 宿桑进屋后,天边雨势渐歇,阳光悄悄探头。那队长和女子会合,畸形小孩们似乎也因为畏惧阳光而各自撤退。带宿桑先行打出退路的男子松口气,和拿着神曲回来的队长击了个掌。 「程易和。」那名队长向宿桑报出名字,顺势也介绍了身旁队员:「顾天寧、顾如,是兄妹。还有个队员叫花花,现在在外头守着。我们是邪物收容处的人,专处理你刚才看到的东西。」 宿桑发现那队长比自己想像中年轻,可能只大自己一两岁。程易和人看着和气,真要形容,就像校园里那种人人好的学霸,运动好、脾气好、老师最疼的乖孩子,缺点都不知往哪放了? 现在,原先握在他手上的剑已经不知收哪儿去,只剩下那本褐色皮面的书。 宿桑看着那书,觉得有点像可以随身携带的圣经,版型不大,厚度倒是挺有份量。 「没受伤吧?」程易和关心道。 「没有,好手好脚。」宿桑微微低头致谢。 「那就好,没事就好。」 程易和五官深邃,他和大家挥挥手中的书说:「都辛苦了。神曲到手,先来看看吧。」 说是「看」神曲,但他这一喊完,宿桑也没见有人去翻那本书。由程易和带头,他们只做了个非常简单的动作——伸手摸过神曲封面。 程易和让宿桑也来看,当指尖碰触到神曲的霎那,他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几乎不需任何说明,他马上了解该如何去取阅神曲内的资讯,这本书可以说是与意识直接做连结。 【邪钉.七四楼】 【基本描述:七四楼是被神眷顾的古楼,七日内,凡依中庭石碑上的描述完成祭礼者,将得偿夙愿。需注意,祈愿仪式需以禁果祭拜,祭礼圆满结束后,七四楼将不再具有邪钉特质。】 【钉骨:禁果(未成形)】 宿桑沉默。他看着接近空白书页上的两三行字,好像有读懂什么,但想想其实还是什么都没懂。于是他抬头,恰巧和程易和对上视线。 「差点忘了要跟你解释。」程易和搔搔脸颊,算是看懂了宿桑的表情:「简单来说,我们现在都在七四楼内,这是栋只进不出的鬼楼。」 「七天内,我们要完成祭礼,不然就再也不用出去了。」 二、祭礼 为了让宿桑更快进入状况,程易和快速解释过关于邪物收容处的事,这让宿桑有种世界观被一朝颠覆的感觉。 宿桑听完,做了个整理:「所以邪钉是具有神力的东西,型态不拘,能实现人的慾望,但多半也会让人赔上性命。像七四楼就是能许愿,但至今无人完成祭礼。你们之前派的队伍全军覆没,传出去的资讯寥寥无几。」 「另外,邪钉所在的地方会聚集锈,像是刚刚那些畸形小孩。大部分的锈不带有生前记忆,但会被记录在神曲里的锈是例外,需要特别留意。」 宿桑瞥了眼神曲里的资讯,除了邪钉七四楼外,确实还有四面书页几乎空白,只列了标题。 四个标题分别是【锈.琼】、【锈.白子】、【锈.厄娃】和【锈.玛丽】。 宿桑收起神曲,继续说:「你们则试图拔除邪钉,以免它们对这世界造成危害。拔除邪钉的方法是取得神曲后,按照上头指示去完成指定的事。例如七四楼,就是要完成它说的祭礼。」 程易和听完点头,发自内心称讚:「你懂得很快。」 「还好。」宿桑开口:「我想了想,这和掉进恐怖游戏没什么差别。努力存活解谜,神曲负责提供规则当中立方,锈是怨灵,钉骨则是破关钥匙。」 「我倒觉恐怖游戏友善多了,还能读档重来。」程易和苦笑。 「对。」宿桑微笑,他意有所指的附和:「玩游戏,至少我还会知道故事是从何开始的。」 宿桑眉目雋秀,第一眼见,不慍不火是绝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 从容、冷静,这样的气质放在外头能掛个斯文的招牌,但在七四楼,宿桑的反应,只能以镇定得不近人情来形容。 「我刚刚跟你们说过了,我现在状态不太对,什么都想不起来。」宿桑复述道:「我不确定自己为什么昏在这,或许本来该是你们的敌人也说不定?」 他那双珀色瞳眸像包裹冰渣子,眨也不眨,让人移不开视线:「但你们却对我十分友好。别说你们,连我自己都觉得肯定是哪里被坑了,不是这栋楼搞我,就是你们对我别有所图。」 「我身上有什么价值在吗?」宿桑问。 顾家兄妹面面相覷,他们其实对宿桑也有疑虑,但队长斩钉截铁的说要救这个人,而他们打从心底信任程易和。 面对宿桑的问题,程易和沉默了会,反问:「对你来说,有价值的人才值得救?」 宿桑思索:「是吧。不重要的人太多了。」 程易和叹了口气。宿桑以为他会听到什么正义的大道理,但是没有。 「你说得没错。」出乎意料,程易和直接坦承:「所以你对我来说??确实是有价值的。」 真正的滥好人是不会谈价值的。宿桑没戳破,他开始觉得事情有点有趣,这位队长似乎对他有一定程度的熟悉。 「总之,我看人眼光很准,你一定值得我们出手。」程易和笑了笑,他一面说,一面看向外头中庭:「整理一下吧。趁天黑前,我们先去看看逆十字旁的石碑。」 最难磨合的信任问题,居然就这样三言两语被带过了。 一行人修整后出发前往中庭,宿桑注意到身后还有个人跟了上来,一样穿着制服,应该就是刚刚有提到的花花。看身形,花花还是个小孩。 她的制服被改成了斗篷型式,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宿桑看不清楚。 程易和注意到宿桑好奇的眼神,和花花说:「花花,你要自我介绍一下吗?」 花花摇摇头,小手拉着帽簷,把自己摀得更加严严实实。 「她怕生。」程易和笑着打圆场:「没事,之后有机会熟的。」 宿桑其实无所谓,他只是有些惊讶,邪物收容处里居然还会有小孩儿。中庭不大,他们走到逆十字前停下,没有锈出现的一楼静得让人不由发怵。 微弱天光穿过层层叠云,照亮花圃中的黑曜逆十字。这个圆形花圃,寸草不生。 逆十字插在花圃中央,七四楼整体破旧,转角处粉尘飞扬,这圣架却不染一点尘灰。宿桑抬起头,逆十字足足有两人高,这次圣子没有被钉死,十字上头却有隻白骨蛇攀附。 它自顶端缠绕而下,在竖柱中段朝着来人张开血盆大口。顷刻,宿桑竟感觉这骨蛇是活的,彷彿神钦点的使者,倾吐蛇信,降下神諭。 宿桑绕到骨蛇面前,伸手在骨蛇前方晃了晃:「真气派,好像随时都会动起来。」 「那你还站那么近,找死啊?」顾如眼明手快,把宿桑拉到自己身后,「刚刚也是,还拿肉去喂锈。我说你这人是不是其实有点傻?」 宿桑笑笑,不知为何,他还真有点期待骨蛇活过来。 程易和听了宿桑的话,抬头看向骨蛇,若有所思的说:「要活八成也不会是现在活过来,这危险可以之后再来担心。」他边说边移动,在看到石碑内文后朝大家招手:「先来看这个。」 说完,程易和手指石碑,逐句朗读出声: 月曜日齐聚, 火曜日净羊, 水曜日献画, 木曜日前祭, 金曜日后祭, 土曜日祈愿, 日曜日知命。 ——凡入楼者,循此祭礼以禁果祈愿,方得神应。 三、白子 像是反馈程易和获得新资讯,神曲在七四楼那页也出现更新。 【成功得知天神祭仪式顺序,今为月曜日,信徒们已完成齐聚条件。】 【请信徒们依循祭礼,带来禁果。注意,祭礼时限能早不能晚,祭祀失败将受天罚。】 所以要许愿的话,得先找到禁果。 可禁果是什么? 宿桑读完讯息抬头,见程易和还站在花圃中央。他垂首看向石碑,眼底晦暗不明。 「队长,在看啥?」顾如也注意到他的异状,站在花圃边缘问:「还有其他资讯?」 程易和略为迟疑,他摇头:「是没有。」 宿桑看着他的表情,提出自己心中所想:「你是不是也觉得太平静了?」 「顺利得不可思议,神曲里的锈都没碰上,祭礼顺序就这样轻松到手。」宿桑凑过去程易和身边,弯起笑眼:「当作回报你对我无来由的自信,我现在能展现我的价值给你看了。」 「要不要听听我的看法?」 宿桑已经不算矮,但程易和还是硬生生又高了他半颗头。他贴近程易和后背时,有种淡雅的花香自程易和领口散开,其中混杂一丝难以言喻的腥甜。 宿桑不确定人的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回归正题,宿桑认为,锈之所以都还没出现,是因为他们还没触发特定机制。以游戏来说,就是他们现在还在新手村,祭礼顺序只是个探险地图,他们要踏出村外才算正式进入主线剧情。 隐藏的路还没找到,所以他们出不了村。 「七四楼,上七下四,是对应楼层数。」程易和听他这么一说,就四周环境指出疑点:「这里只有往上的楼梯,多半有往下的暗门或是机关,但我们还没发现。」 顾如却摇头:「我一楼每面墙、地板都敲过了,石子地上没什么接缝,不会有机关。」 那哪里还能通往地下楼层? 「地下会是关键,一定有地方漏了。」宿桑说。 宿桑站定在逆十字旁,他微微仰头,右手拇指一一折过四指。骨节分明的长指被他自己压得微疼,但并不折出声。这是他思考时习惯会做的动作。 顾家兄妹没想法,花花至今不说话。他们几个人都站得稍远,就怕打扰到队长和宿桑思考。 「在脚下。」几分鐘后,宿桑掀开眼皮说:「一楼没其他地方了,入口只有可能在花圃下。」 【宿桑思绪无误,通往地下的额外楼层即将开啟。】 【注意,额外楼层未全数开放前,花圃范围不再允许人员进出。】 所有人同时接收到来自神曲的提示,但比起惊喜,邪物收容处的人现在更是错愕。七四楼内规则多变是早有预料,但连宿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被阴了一把。 神曲更新时,实际站在花圃范围内的只有宿桑和程易和。 顾如虽在看到讯息当下就试图衝入花圃范围,但七四楼的转变更快。无形屏障自花圃周围升起,顾如不只进不去花圃,就连声音也无法穿透这层隔绝。 宿桑低头,他脚下土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流失。 他离开宛若流沙的范围,站定到程易和身旁,看沙土不断坠落:「底下看起来很深。」 宿桑无视程易和糟糕的脸色,语气很是诚恳:「我摔下去的话,你会拉住我吗?」 「基于我的职业道德,会。」程易和人好,当然不会拒绝。但他还是皱眉:「我有发现你刚刚也是看我一眼之后,才无所畏惧的靠近骨蛇。你就这么有把握我一定会救你?」 宿桑厚顏无耻的耸肩:「是你自己说我有价值的,我预期你会救我应该很正常。」 宿桑还有心情间聊,但程易和现在注意力已经都在地下。他反手叫出取神曲时用的长剑,动作快到宿桑甚至不知道武器是如何凭空出现的。 程易和横握长剑,右手覆上锋刃说:「下面有东西正在上来,站我身后。」 他话说完,掌心略为施力,剑锋划破皮肤,泊泊鲜血染红长剑血槽。银白剑身刻有符文,看来是不常见的仪式用剑。宿桑看着,没想过程易和这样的人,用的武器会这么邪门,还得喂血。 程易和握紧剑柄,沙土不再坠落后,一道通往地下的阶梯在花圃中央显现。 下头无数双眼睛,断手缺脚的锈伏趴在深不见底的各阶梯上,浊白的眼球污秽不清。 一楼还没天黑,这些能力低落的锈没办法抵御阳光,只得蛰伏在暗处。 宿桑听到,阶梯深处传来脚步声。 规律、逐渐靠近的踏步,像是沾黏过分黏稠的液体,正啪嗒、啪嗒的往上走。 来者低垂着头颅,肤色死白,长发遮掩大半面孔,停在离程易和剑尖约五六步的阶梯上。 「看外表,这是白子吧。」宿桑说:「好歹也是神曲里的锈,我们是不是要先打个招呼?」 程易和举剑和白子对峙:「给你招呼就好。」 「好失礼,人家是女孩子呢。」宿桑还真朝白子挥手:「白姑娘,抬头笑一个,我们交流一下?」 宿桑原先就是想说试试,殊不知白子还真的有了反应。只见她缓缓抬头,大的离奇的两颗眼球佔据脸部的一半,上头却没有瞳孔。她转动眼珠,还真的扯起嘴角,露出口腔里被钢钉取代的牙齿。 「我笑、起来、好看吗?」 如同所有鬼故事的开头,白子咧开腥红的嘴,笑了起来。 四、猜画 宿桑看了几秒,要假装称讚,他良心有点痛。 他决定婉转的换句话说:「很有艺术家的气息。」 但白子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 她的指甲在变长,不会眨的眼睛来回看着宿桑两人。双方气氛有些紧绷,正当程易和准备先发制人时,白子忽然低下头,叨叨喃喃,像是自问自答。 她说到一半,开始发笑。 「你们、是不是、要找禁果?」白子嘴里的钢钉互相敲击,发出金属轻响。她伸出枯骨般的长指,比着宿桑说:「我们来、玩游戏。就你跟我。」 「你赢了、我告诉你禁果、是什么。」 宿桑也没马上应好,他示意程易和先别衝动:「白姑娘想玩什么?」 白子斗大的眼睛咕嚕转了下:「我们、玩『猜画』。猜对、就算你赢。」 猜画?宿桑皱眉,他对自己的艺术细胞再有把握,跟鬼玩猜画,对方真要画个鬼画符出来也没机会看得懂。 程易和通常是不跟锈做这种交涉的,十赌九输。比较麻烦的是,跟锈下的「约定」具有强制效力,其限制由神曲作为公正第三方发出。虽是保证了锈不能反悔自己做下的允诺,但同时也让邪物收容处的人即便中途意识到被坑,依然得照着订立的规则走。 程易和并不想让宿桑冒这个险,他马上说:「不要答应她。跟锈订立约定会有强制效力,届时我不一定救得了你。我们还有时间找禁果,她一个人,也没强到可以赢过我。」 「强制效力?」宿桑不知道还有这事,哦了声:「那就好办了,我原本是最怕她反悔的。」 程易和头很痛:「不是,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在听啊,但我认为天黑之前可以赌一把。」宿桑拉开他的手,珀色瞳眸流露深深笑意:「给个机会,让我会会她。真要不行,我也不会怪你没拦我。」 宿桑说完,向白子再次询问:「再讲详细些。要猜什么、能猜几次、时间限制有多久?」 白子伸出右手,骨瘦嶙峋的指尖在胸前比划了个逆十字,口中低语:「订立约定。」 随着白子的话,宿桑注意到神曲后面页数出现新的内容。 【约定:识别封魂画】 【约定说明:七四楼的地下墙面均掛有封魂画,每张画对应七四楼内一位特定的存在。封魂画和该存在有强烈联系,触碰将受其影响。请找出属于白子的封魂画,识别次数以一次为限,约定期间,白子会保护宿桑不受七四楼内的锈攻击。】 【约定时限:今天日落前,以子夜鸟第一声叫声为分界。】 【约定奖惩:时限内找出白子的封魂画,则宿桑获胜,反之白子获胜。若宿桑获胜,则白子需告知禁果为何,若白子获胜,则宿桑将死亡。】 【约定订立者:白子】 【约定参与者:宿桑】 【请问宿桑是否同意此约定?注意,约定具有强制效力,且成立后不得修改及撤回。】 宿桑看到一半就忍不住笑出声。 他边笑边摇头:「这不是游戏,是赌博。凡赌都必谈胜率,依你看,我胜率多少?」 白子往后望了深不见底的楼梯,沿路墙面是数不清的画作。风格特异,连种类都不统一,自画像、风景画、还有不知道在画什么的全都凑杂在一块。 「不、知道。」她转动脖子发出喀喀声,「你是玩、还是不玩?」 「玩,但我要再加条件。这规则这样,只拿禁果消息太吃亏。」 宿桑思考过后,手指比二:「除禁果下落外,我希望你能再回答我两个问题。不能说谎,如果问到你不知道的问题,就当我自己浪费机会。另外,约定进行途中,你不能耍伎俩让我看不到或找不到画。」 白子似乎并不认为宿桑真能猜出画,她爽快答应:「可以。」 宿桑确认神曲内的资讯确实如所言般更新后,随即说:「我同意此约定。」 其答应之迅速,简直让程易和连再劝一会儿的机会都没有。宿桑的脾性一点都没变,讲好听是富贵险中求,难听就是在玩命。他无奈的问宿桑:「所以猜画细节是什么?」 「你看不到吗?」宿桑顿了下,理解道:「原来,因为这是我跟白子的个人约定。等等,我转给你??应该是想着要把资讯分享给你就行?」 程易和点头,查看宿桑转来的内容后说:「跟预定今天要去自杀差不多。」 「我建议你快天黑时如果还找不到画,就开始破坏那些候选画作。」程易和无视一旁白子警告的眼神,看往底下深不见底的长廊说:「白子大概会去救她的画。」 宿桑笑眼微瞇,毫不掩饰地附和:「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毁坏封魂画、视同破坏、七四楼。」白子整个人充满阴鬱气息,一双煞白的眼此刻看起来又更大了些:「神、不会坐视——」 「白姑娘,开个玩笑,你不要认真啊。」宿桑随意安抚,不到最后关头,他倒也不会做不确定性这么大的事:「我最讨厌有人动我作品了。」 宿桑走到楼梯口,往下头一看,难以计数的残缺人形栖身在地下的黑暗角落。 他想了下,转头跟程易和说:「我看这底下的锈不少,我下去他们不会攻击我,但你跟下去就不好说了。不如我先去地下绕一圈,看能不能先开放花圃范围让你跟队友会合,我在找画的期间,你们去看有没有其他关于禁果的线索?」 程易和探头过来,判断完表示:「我能跟你下去,那些锈不强。」 「但你把时间花这并不划算,性价比很低。」宿桑把程易和推离楼梯入口,笑道:「我同意约定就是为了追求效率,你这样本末倒置了。去找你队友,等我好消息。」 程易和是不想答应的。但他看宿桑态度坚决,犹豫后就也只说:「那这个你拿着,底下无光,这东西能充当照明。这是我们队上的通讯器,有事用它找我。」 话说完,程易和拔下手上一个类似腕錶的东西递给宿桑。 宿桑道谢接过,琢磨几下,便回头朝白子招手:「白姑娘,你会跟我下去吧?」 五、戏弄 白子露出歪斜的笑容,点头。 通往地下的楼梯狭窄,宿桑和白子都算精瘦,两人并排而下却还是稍嫌拥挤。更何况封魂画是零散的掛在两侧墙面,并排的话,宿桑有部分视线会被白子遮掩,因此还是请她跟在自己身后就行。 地底下阴暗湿冷,越往下走,宿桑觉得周遭若有似无的腥味就越加凝重。腕錶上似有自动感光的装置,在环境变黑后便开始发光,亮度可以调整也能关闭。 下了一层阶梯后,宿桑停在地下一楼的平面上。 阶梯位置位于一个十字长廊的交叉口,宿桑站在中间朝四条走廊打量,决定四条路都先快速走过一遍。当宿桑遍歷地下一层后,神曲再度更新。 【地下一楼已探索完毕。花圃范围开放进度:1/4。】 宿桑看到提示,扭头便往地下二楼。画作数量比他想的还多,他整理线索需要时间,但程易和只要被困在花圃就是浪费。 他一路向下,地下二楼和地下一楼格局几乎一样,但出乎宿桑意料的是,地下二楼的长廊长度大约只有地下一楼的一半,画作数量也因此减少。地下三楼也是,长廊长度大幅缩减,整层地下三楼,只有八张画作。 【地下二楼已探索完毕。花圃范围开放进度:2/4。】 【地下三楼已探索完毕。花圃范围开放进度:3/4。】 宿桑停在三楼阶梯和长廊的交界口,终于停下脚步。这层楼的画作数量已经少到他可以站在楼梯口就看见所有封魂画,可这些画的质量,和他在上头感受到的完全不是同个层次。 这也不是说这几幅画的画工特别厉害,若要宿桑来说,是这些画上的执念让他多停留了一阵。 如果锈生前的执念能和他的实力成正比的话,宿桑认为,三楼任何一幅画都能抵二楼全部。 有四隻细小白手但看不清背景的水彩画。 墙上内镶巨大眼球和落有脚印的水墨长廊。 以碎镜拼贴过半幅画,只有右下画有铁製矮笼的油画。 低头流泪,看不清面孔的白纱女子肖像画。 从下而上,扶着扶手朝舞台走去的素描。 以人背为底,绘有不知名红草刺青的工笔画。 宿桑快速扫了一圈,还有另外两幅画,但感觉不如这六幅来的强烈。他回头,视线对上白子,直截了当的问:「你的画在这吗?」 白子原先正盯着画上的四隻白手,听到宿桑问题后说:「我、没有义务、回答。」说完还露出了个嘲讽的斜笑:「你、剩、不到六小时。」 「我知道,我有在记时间。」宿桑笑笑,他看看白子,又望向那张画有四隻白手的画:「调色就算调失误,肤色应该也不至于这么白。」 「看这手型也像是女生的手,那我猜??」 宿桑就这样在那张画前停顿几秒,久到白子以为宿桑八成是要选它做为识别对象时,正在看画的宿桑却忽然回头,眼角微弯,对上白子笑得合不拢嘴的表情。 宿桑看白子瞬间垮下脸,笑说:「我猜,这好像有点明显,可能是你故意做的坑?」 接着,他迅速移到画有舞台的那张画前:「还是其实是这张?」 白子崩掉的表情先是错愕了会,慢上半拍才发现宿桑是在观察她的反应。她赶紧拉起笑容,宿桑却是只看她几秒,又摇头,说好像也不是这张,就移动到下个走廊去看白纱女子的肖像画。 宿桑就这样全试一圈,看白子的表情一阵青一阵白,在笑与不笑间反覆横跳。 他最后回到四隻白手的画前,耸肩表示:「算了,暂时没想法。还有点时间,去最后一楼吧。」 白子的那两颗眼球睁得更大了,里面甚至开始出现血丝。如果不是有约定效力在,宿桑肯定白子八成会在这里把他生吞活剥。 但他就是看准白子现在拿他没辙才敢这样玩。宿桑现在心情颇愉快,动身前往最后一层。 待他一抵达地下四楼,神曲再次更新。 【地下四楼已探索完毕,七四楼额外楼层全数开放,花圃范围从此刻起允许人员自由进出。】 宿桑之所以连长廊都不用走就已探索完地下四楼,是因这层楼和上头格局不同。它是个约莫三乘三平方米的小空间,墙壁上头只有两幅画面对面掛着。 其中一幅画工十分精细,用的不知是什么顏料,隐隐约约有金箔参杂其中。这封魂画画的是攀有骨蛇的逆十字架,宿桑站到它的正前方,却完全无法从画上感受到任何情绪。 这画就像是位君王,端坐高坛,难以撼动。 他直觉掛在这幅画对面的应该是位皇后或是什么同等地位的存在,可当宿桑转头,望向逆十字对面那幅画时,他却见到了他下楼前从没预料过会见到的画面。 这是幅细腻的画,笔触柔和,但整张画几乎都由褐色构成。宿桑一看就知道这是幅血画,少数艺术家确实是会以自身鲜血作画,所以顏料不是这幅画令宿桑讶异的点。 他没有想到的,是画的内容。 画面上是两个正肩并肩坐着吃饭的人,左边的人从盘里夹了块肉到右边的人碗中,但右边那人无动于衷。他侧趴在桌上,双眼紧闭,面前饭菜一口都没动。 宿桑原先以为他是睡着或生病,却他马上发现,右边这人下半身比例奇特,像是裤子里塞衣服的假人。就连趴在桌上的手都有微微泛紫的缝合痕跡,怎么看都不像有正常生命跡象。 可是,这个趴着的人,宿桑不久前才刚见过。 宿桑凝望面前血画,相比于其他封魂画,这幅意象算得上是十分静謐。 笔触细腻,构图乾净,用料却是激进。宿桑光是看,就能理解为什么这幅画能被放在地下四楼。这画的是山雨欲来,眼前寧静,是眨眼就能碎裂的镜花水月。 画面右边的尸体是程易和,左边那人侧着头,看不清脸孔,但宿桑凭身姿和动作能认出那就是他自己。然而,在记忆消失的现在,他根本跟程易和不熟,更别说想起这个画面。 宿桑向前踏了一步,伸手想触碰画身,神曲却在他动念时跳出讯息。 【触碰封魂画将受其上神力影响,身处时空可能发生变化,请谨慎动作。】 宿桑看完提示,没有犹豫,右手指尖轻碰画作。 六、媚色与谎 空间开始扭曲,宿桑闭上眼,静待晕眩感消失。 斜后方窃笑的白子随着空间变换而消失在视野中,宿桑不是没有察觉她的欣喜。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幅画为何而画,他非了解不可。 他得找回消失的那段记忆,还有他出现在七四楼内的原因。 感受到周遭环境不再改变后,宿桑缓缓掀开眼皮,发现自己蜷缩在空无一人的房间角落。这里空间不大,甚至有点像监狱,薄被、铁窗、水泥地,还有窗外绵绵阴雨。 【因触碰封魂画,进入画中时空。画中与画外的时间流逝比为一天比一小时,注意,在画中世界死亡,视同在现实世界死亡。出画条件:得知画中主角心愿。】 【非预期状况產生,入画者与当前时空角色身份重叠,将取代画中角色,以第一人称入画。】 【回溯时间:十年前。】 这就是白子没有拦他的原因?不仅可以耗他时间,还有机率死在画里。 算算时间,一天比一小时,他在这里最多也只有六天能耗,再多就会耽误到和白子的约定。六天内,他要搞懂画中脉络。宿桑拍拍衣角站起身,六天,够多了。 现在的宿桑只有十五岁,他估摸了一下自己站起来的高度,有点不习惯。宿桑原先以为,自己会以上帝视角看画中发生的一切,然而他现在却是直接成为画中那位坐在左侧餐桌上的宿桑。 是因为他本来就出现在画里,所以触碰画作就会直接带入这具身体? 他在室内走了一圈,这是个单人房,房门从外深锁。宿桑用力一拉,铁门纹风不动。 宿桑原想踮脚从门上换气的窗口查看走廊情形,但他才刚动作,长廊的左侧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头脑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身体就抢先一步,迅速窝回墙角的薄被中假寐。 原来这身体还保留一定的肌肉记忆?这显然是十五岁时的他会做的动作。 果不其然,那脚步声就这样停在宿桑房门之外。他拉开铁门。 伴随咿呀的金属声,那人沉声道:「宿桑。起来,苗娘要见你。」 宿桑迟了几秒才睁眼,睡眼惺忪的,连他自己都有些讶异原来小时候的自己就是个戏精。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抬头看面前人高马大的人。或许是警卫、或是监管一类的角色?宿桑不确定他的身份,但清楚手无寸铁的自己绝对不是对手。 宿桑温顺地点头:「好的。」出口的话柔和得逆来顺受,若不是宿桑太了解自己,他都要以为小时候的他就是个好欺负的软柿子。 可惜这柿子的心大约是被蛀掉了。宿桑跟在警卫身后走出房间,忽然就好奇起以前的自己究竟捅了什么篓子,大半夜的,还得找个成年男子带长棍来押他。 不过,更令宿桑讶异的是,他一走出房间,就发现原来他住的地方,就是七四楼。 宿桑醒来后没有去过上面楼层,不清楚原来七四楼的高楼层房间长的是这模样。他的房间在五楼,宿桑跟着警卫的脚步在走廊上前进,可以从天井往下看见花圃中央插着的逆十字。 不同的是,这时的逆十字上头并没有白骨蛇攀附,花圃内也非只有枯土。 细密阴雨下,花圃内的植草如浴天露,洗去叶片上暗沉薄灰。嫩叶赭红诱人,连在月光不甚明亮的雨夜中都显得鲜艳。 宿桑扳回视线,跟着警卫从五楼楼梯往上走。两人一路向上,直抵七楼,七四楼的最高楼层。 七楼只有一间房间。跟下面几层楼的房间不同,这房间奢华宽敞,门是镶金设计,就连花窗也别緻非常。宿桑站在门外,发现这里是夜里七四楼中唯一开灯的地方,数个小巧的对外窗半开,透出不自然的紫红色微光。 「苗娘好,宿桑带到。」守卫敲了门,朝房内通知。 房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让他进来,你可以去休息了。」 宿桑感觉自己被推了一把,他回头看向守卫,发现对方和自己面前的门有意的保持了段距离。敬畏、恐惧,守卫无意中的反应,倒给了宿桑额外资讯。 这个苗娘,大概是七四楼中地位很高的人。 他没有反抗,淡然推开房门。 如果是二十五岁的宿桑,他可能比较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半夜被找来这地方。 可宿桑现在才十五岁,毛都还没长齐。一进门就看到个半露酥胸,肩上纹有艳丽图腾,全身只披了件浴袍的女人翘着长腿等他,宿桑实在是?? 他移开视线,默默打量起房内设计。周围红紫色的光,是培育植草的生长灯。他的影子被诡异色光照在白墙上,歪扭斜长,彷彿遭邪祟附身的人。 宿桑不想深思女人找他来这的原因,只微微弯腰问好:「苗娘好。」 「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真要这么乖,我还需要半夜找你?」女人瞇起眼。 宿桑现在还真的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装,他全忘了。但他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见苗娘狠狠地往他面上砸了块东西过来。他伸手格挡,那东西「啪」的一声,溅了他满手血水后滑落地面。 宿桑看着地面上的肉块两三秒,才意会过来这是什么生物。 一隻被剥了皮的兔子。 如果不是那双耳朵太好辨认,宿桑大概要再多看几眼,才能认出这血肉模糊的小东西是什么。 「牠两小时前在花圃被发现,守卫来通报时,牠还奄奄一息。」苗娘站起身,带着心痛的表情走到宿桑面前,「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你会做这种事!」 她捏起宿桑下巴,逼他正视自己双眼:「为什么你总要这样?」苗娘唇瓣翕动,她夸张的喟叹:「为什么?宿桑,许多孩子会避你,不是没有原因的。」 宿桑听完大概也清楚自己在七四楼的处境。不明不白的,就先给他扣顶虐杀动物的帽子?? 宿桑低低的笑出声:「没关係,我不需要他们做我朋友。」 「冥顽不灵!」苗娘大骂。 她甩了宿桑一巴掌,浑身都在颤抖,浴袍下的红花刺青露了出来。 「亏你还挺聪明,空有一张上相的好脸,怎么个性能这般恶劣!」 宿桑轻摸自己脸颊,转回头,仍旧摆着客套的笑。 「真是??真是够了。」苗娘扶着额,红艳指甲衬得她肌肤更加雪白无瑕,「去把那隻小可怜埋进花圃。给我在十字前懺悔到天亮,我明早要看到你还好好地跪在那。」 哦,所以找他来不是重点,跪一整晚才是重头戏? 宿桑微微侧首看向地面,血锈味在室内有些刺鼻。他是可怜这隻被剥皮的兔子,但实在不想为了这事淋雨罚跪,更别说,宿桑完全不清楚这兔子是不是真死在自己手上。 他垂下眼眸,没有去看嗔怒的苗娘:「我不需要朋友,但也没有杀这隻兔子。」 「不是你?」苗娘怒极反笑,「这隻兔子养在易和房内,只有你会进他房间。」 「难道你要说,是易和在自导自演,就为了嫁祸给你?」 「好啊,给你机会解释。」苗娘转头,朝房内喊了声:「易和,你出来一下。」 宿桑这时才发现,原来房间深处的帘子后方还有个不小的空间。他看到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程易和从帘子后方走出,身高明显高了他不少。 程易和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叫出来,他和宿桑面面相覷,沉默几秒后说:「苗娘,宿桑没有——」 「什么没有?」苗娘拔高嗓音,锐利目光来回扫过两人:「易和,你好好说。」 「苗娘,宿桑他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话说一半,程易和眼角馀光看到宿桑微微瞠大那双漂亮眸子,他心下一凉,直接改口:「抱歉,苗娘,是我不好。易和自愿领罚。」 宿桑发现自己有些生气。不是现在的他在生气,而是十五岁的宿桑,对面前场景感到荒谬可笑。小时候的宿桑十分孤傲,对自己高标,对他人冷淡,骨子里浸的都是玩世不恭的血。 于是他打断程易和的自白:「不用了。」 「就是我杀的。」宿桑说。 说不清是突来的恶趣味还是什么理由,宿桑咧开笑容。 那容不进一点光的眼眸,直直望向苗娘身后惊慌失错的程易和。 他眉眼弯弯,用一贯的语调轻揽罪名:「苗娘,抱歉,刚刚是我骗你。」 「我确实冥顽不灵,想杀什么就杀,没有原因。」 七、发烧 宿桑后来还是被苗娘撵出房门,任凭程易和如何求情,都改不了他得在十字前跪整晚的下场。 长夜未至尽头,漫飘阴雨的七四楼微冷。 宿桑全身湿透,孤伶伶垂首在一丛红叶面前。 如果白子以前也是在七四楼和宿桑一起生活过的人,她肯定有发现宿桑失忆的异状,这才故意让他入画自找麻烦。他忘记太多事了,在这情况下,要推得画作主角的心愿格外困难。 宿桑缓缓抬眸,面前植草和苗娘房间是相同的,那女人身上纹的也是这种草。除此之外,宿桑还有印象自己在一个地方看过这植物。 七四楼地下三楼的其中一幅封魂画。 刺在人皮上的朱红植草。这些植物,在七四楼里地位不凡。 他视线扫过面前红草,不及膝盖高的植株们高矮差异颇大。宿桑再细看,发现每株植草茎根接壤的位置都插有一块小牌子,上头有不同人的签名。他陆续看到插有自己和程易和名牌的植物,这两株小红草都算长得不错。 宿桑有些讶异,他还真没想过原来自己还是个绿手指担当,妥妥的种花小能手? 不过,撇去他们两人之外,宿桑还看到另个他留心的签名。 一开始宿桑其实也不是先注意到名字,而是因为那株草说好听是长得特有活力,难听就是太有侵略性。它开枝散叶,遮挡左右植草的阳光,这才让宿桑视线多停留了会。 小牌子上的署名是个英文短名:joan。 中文通常翻作乔安、琼、或是——琼,含有上帝恩惠的意思。宿桑对这名字现在没什么概念,可若是他脑袋还清楚的话,他记得神曲里有个锈就是叫琼。 但除了琼之外,也没看见白子、厄娃或是玛丽的牌子。或许这些都只是神曲里的代号,而宿桑暂时也猜不出他们的真实姓名。 就在宿桑还在整理思路时,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程易和从七楼跑下,想也没想就淋雨进中庭,手上还拿了件外套。 他跑到宿桑身旁,给他披上衣服,毫不犹豫的将双膝跪进沾有泥壤的雨水里。 宿桑抬眸,他又闻到了程易和身上那股异香。 「我怕你会冷,弄来这件衣服花了点时间。」程易和话是这么说,可自己身上穿得却挺单薄,雨一淋都能看见胸腹若隐若现的线条,「我和你一起跪。」 宿桑微微转头,发现程易和衣下左肩一路延伸到右侧腹,满满都是繁复的刺青。隔着薄衣,他无法辨别花纹,但如此大面积的纹身配上程易和温文的气质,还是让宿桑感到有些衝击。 「宿桑,你不要生我的气。」程易和哆嗦着,自顾自的说。 「苗娘让我在后头不要出声。我如果违背她,你会更不好受。我不是在怀疑你。」 宿桑打断他的话:「我没说你怀疑我,你这是做贼心虚?」 程易和愣了下,有些委屈:「但你明明就在生气??」 「我傍晚回去房间的时候,兔子就不见了。我说事情跟你没关,可惜说服不了苗娘。」程易和搔搔下巴,小叹口气:「但我相信你,白呆呆一定不是你杀的。」 白呆呆?宿桑反应过来,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失守的嘴角。是谁取名这么有品味?好好的名不取,白白、小白、白跳跳都好。白呆呆? 宿桑搧动被雨淋湿的眼睫,「一定是当初名字取得太差,牠才会遇到这种事。」 「又来,别说都是名字的问题。」程易和苦笑:「你以前也嫌过我的名字,还连带咒我早死。你那时说,又易又和的,在七四楼一定死得快。但你看,我这不是也好好活到现在了?」 「我以前有说过这种话?」宿桑试图回忆,可惜脑中一片空白:「我不记得了。」 他沉默,忽然考虑起自己得病的可能:「程易和,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有失忆的症头?」 「失忆?」程易和有些困惑,「没有。你记忆力一向很好,堪称过目不忘。」他说到这顿了下,打趣道:「还特别会记仇。我这不就是怕你又记着呢,才马上就来道歉了。」 所以十五岁的他记忆力是正常的? 宿桑转头,原想再进一步问些其他东西,却发现程易和整个人都在发颤。淋雨是有些冷,可宿桑不觉有到这种程度??健康的身体,不至于这样虚弱。 宿桑右手马上就贴到他的前额,一摸,眼神就沉了下来。 「搞什么?你拖着发烧来跟我一起跪?」刚刚刻意赌气就算,他现在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低烧而已,今天净羊完就没事了。」程易和呼出口热气,他拉开宿桑的手,眼底有种得逞的笑意:「烧会退,但我现在没出现在这的话,你之后还会原谅我吗?」 他让宿桑别操心,摇摇头,又开始替宿桑打抱不平:「话说回来,天神祭才刚开始,苗娘现在根本是故意在罚你。」 天神祭。原来天神祭是过去就有的祭典,七四楼在成为邪钉以前,就是愿望匯聚的地方。 宿桑从程易和的话里得知,天神祭最后的祈愿仪式会用上面前的百愿草,在后祭里拔得头筹的孩子,能拥有向神许愿的资格。可在画外世界,许愿需要的是「禁果」,所以那禁果,就是指百愿草吗? 程易和话说个不停,身体状态却是肉眼可见的变糟。宿桑赶他走,他又不肯,最后实在是宿桑看不下去,脱了自己外衣,连带程易和拿来的外套,全都回盖到对方身上去。 「苗娘讨厌我是正常的。」宿桑将外套披好,即便记忆全失,他还是很了解自己的个性:「我不敬神,也无心于天神祭。」 他想了想,又问:「不过,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想许什么愿望?」 「我吗?」程易和搔搔脸颊,努力思考后摇头:「我没有什么想许的愿望。我们以后一起离开七四楼,就是我唯一的心愿了。」 「你呢?宿桑,你有什么愿望?」 宿桑看向自己的百愿草。十五岁的他,定有花时间在栽培这株草。 当时的他想许什么愿望? 宿桑沉默一阵:「我不知道。」 「我总感觉,能平凡的生活,或许再养隻兔子,对我来说就很好了。」 但如果真的那么没有追求,他十年后怎么还会出现在七四楼? 现在记忆全失的宿桑不会知道,他有段时间里,会反覆想起这个雨夜。 他会想,当时,他是该再多跟程易和说些话。 毕竟那时谁也不会想到,之后要如此单纯而坦然的对话,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八、净羊 天亮后,宿桑和程易和便被苗娘分开。今天的净羊仪式,他俩会由不同神父带领。 昨晚宿桑从谈话中得知,这里的天神祭过程和画外石碑所述是相同的。除此之外,宿桑还问到了白子身份,程易和果然认得白子,两人在画外遇上时才都如此镇定。 程易和说,他不确定宿桑是想问哪个人,但在七四楼,齐萱和齐蓉两姊妹都被称作白子。 程易和不懂宿桑怎么会问这些。宿桑说自己有点累,虽是成功打呼咙过去,但也发现自己不太能问出违反「十五岁宿桑」人设的问题。总之,依照祭礼内容,今天会进行净羊。 宿桑分到的神父名为盖比,是个打扮得体,慈眉善目的外国人。 据说,盖比有名义子就生活在七四楼。 宿桑现在大概知道七四楼是什么样的地方。披着育幼院外皮,实际上,这儿的孩子也不一定是无父无母。 七四楼,是垂涎愿望的人,用来培育幼羊和愿草的无法之地。 盖比进入七四楼时,身后还跟了年纪跟宿桑差不多大的男孩。 他一身漆黑装束,就连脸部也缠了头巾,只露出一双沁蓝双眼。那男孩一入门,和盖比低语两句,便悄无声息的往一楼房间退去,非常不起眼。 现在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多数人的视线,都落在苗娘身上。 苗娘身材好,宿桑昨晚见识过了。此刻,她身穿火红开衩长袍,热情欢迎盖比:「gaby!」 「mary!」盖比笑得开怀,伸手拥抱苗娘:「好久不见!」 玛丽?耳尖的宿桑抬头,原来玛丽是苗娘的英文名。 两人寒暄一阵后,盖比转过身来,眼底满是慈祥:「孩子们,我们等等就要开始净羊仪式。不需惊慌、不需害怕,在神眷顾下的羔羊,必将无忧无虑,远离疾病之苦,身强体壮。」 宿桑浅笑,他刚在逆十字面前淋了整晚雨,觉得这话实在讽刺。 身旁孩子安静聆听,宿桑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群人,发现他们都有些无精打采。 宿桑看着看着,就发现他这排队伍的后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金发蓝眼,若非宿桑对他眼中锋芒太有印象,差点都要认不出这位才刚跟随神父进楼的男孩。 他胸前别着名牌,无姓,单一字:琼。 琼慵懒的靠在走廊围墙上,压根儿没在听盖比在前头嘮嘮叨叨些什么。他原先是在放空,宿桑的视线却让他猛地回神,朝队伍前排的宿桑露出了个灿烂笑容。 宿桑礼貌性报以微笑,转回头后的表情却不是那么好看。 琼的直觉太准了,令人发毛。 而且琼的态度??宿桑希望是错觉,他总感觉琼的视线里,藏有一种狂热的崇拜。 前头的盖比刚讲完心灵鸡汤,宿桑没有很认真听。大抵是神怜世人多苦难,心怀慈悲,遂以百愿草勉人怀抱希望一类的故事。但照宿桑理解,天神祭供奉的神,恐怕不是这么仁慈的存在。 盖比讲完,领着他们这群孩子上二楼到一个会议厅。里头有个环形长桌,每个位置上放有名牌、一个木製脸盆、一条毛巾和一罐密封的小瓶子。 宿桑依着名牌找到位置,琼正好坐自己隔壁。 这外国男孩兴奋的和宿桑打招呼,他翘着两脚椅,趴在椅背上晃呀晃的,笑靨迷人。 「宿桑!」琼开口,姿态放松,如在晒太阳的狼:「苗可人昨晚罚你?」 「嗯。」宿桑无声拉开椅子,坐下说:「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那废物,哪来的资格罚你?」琼瞇起眼,他嗤了一声:「苗可人就是妄想许愿,又种不出草。七四楼都不知道已经埋多少尸骨,她对外还打着慈善育幼院的名目,看了就噁心。」 等待大家入座的时间,琼就这样自言自语了一阵。 「宿桑,我这次跟父亲出门,差点就回不来。」 「原来真的那么多人想要百愿草。但是,想许愿,怎么能不付出代价?」 「宿桑。」琼不知从哪翻出了个硬币,弹上空中高速旋转,又握回掌心:「人头还数字?」 宿桑想也不想:「人头。」 「人头朝上的话,我找机会把苗可人杀了,我们换个院长?」 宿桑皱起眉头,他能感觉琼不是在开玩笑:「你别乱来。」 「好吧。」琼像是玩具被没收的小孩,整个人洩下气来:「听你的,你说得算。」 对话至此告一段落。待所有人都入座后,盖比开始解释净羊过程。 到台前取圣水,将玻璃瓶内的东西倒入搅拌,喝下一口后以毛巾擦拭头身,即完成净羊仪式。 琼热情地说要帮宿桑取水。宿桑递过脸盆时碰到他的手,那体温出奇的高。 发烧? 琼的体格精实,即便身体不适,整个人状态依旧不差。但其他人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坐在位置上细看,发觉不少人脸颊泛有红晕,有些人甚至在冒冷汗。宿桑想起凌晨时程易和也是发烧,所以??这是一个集体发烧现场? 见鬼了。宿桑将手背放上自己额头,他倒是好好的,除了睡眠不足外毫无异状。 宿桑暂时想不透自己和别人间的差异,决定且战且走。他接过琼递来的脸盆,打开密封的小黑瓶,从瓶口瞇眼观察,却看不太出这瓶子里装了什么。 横竖都是得加进水里的,宿桑不多迟疑,一口气就把东西全倒入水盆。 黑瓶里的东西在水中化开,是带有点液体的泥状物。这团不明物体以极快速度将水染得黑红,宿桑伸手入水,把尚未溶全的黑团在指尖压碎。油腻,像生的动物内脏。 他拿起滴水的手在指尖嗅闻,除了预期的腥味外,还掺有种幽微花香。 宿桑把毛巾按入水中,沾溼后拧了拧。他并没有洁癖,比起四周不少还在犹豫的孩子,宿桑很直截了当的开始擦拭自身。只不过,宿桑边擦边想,这东西喝了真没问题? 这迟疑被四处巡视的神父注意到,盖比走到宿桑面前,说:「我看你还没喝圣水。」 神父的笑容看在宿桑眼里有些诡异,那漆黑的瞳孔好像在缓慢放大,而神父仍不断强调:「要喝下去才算完成净羊仪式。」 「孩子,你不喝圣水,难道是想忤逆神?」 九、狼与鱼 面对逼迫,宿桑缓缓抬眸,淡然回答:「我喝过了。」 神父瞪大双眼,似是没料到宿桑回得这么心安理得。 「宿桑,说谎不好。」盖比摇头,在胸前画了个逆十字:「神,请宽恕这孩子的罪。」 他挽起袖口,捞一口水,不容拒绝的递到宿桑面前:「孩子,这是为你好。」 宿桑勾唇,皮笑肉不笑:「我说我喝过了。」 他在赌。现在看来,高烧是没完成净羊的惩罚,可是他现在没事,或许早就规避在这惩罚之外。若他执意不喝,这幅画能奈他何? 「父亲。」 琼忽然出声。他将神父的手推离宿桑,像怕黑水玷污什么珍宝般谨慎。 「我能作证,宿桑确实已经完成净羊仪式。」 无惧盖比狐疑的眼神,琼继续说:「不洁的羔羊将受神罚,但您看,宿桑现在体温是正常的。」 盖比伸出手,轻轻贴在宿桑额上。冰凉的体温自掌背传来,他有些愧疚:「抱歉孩子,是我错怪你。既然仪式已经完成,那你早点回房休息吧。」 盖比说完没有再刁难,往其他隔间去了。 就这样?这比宿桑所想还要好应付。 琼倒是完完整整做了整套仪式,宿桑侧头问他:「味道如何?」 「鱼腥味,不算太差。」琼舔了舔下唇,「神赐你无病之躯,但对我们而言,不完成净羊,烧就不会退。反正这只是开始,毒不死我们这些总能活到后祭的人。」 宿桑思索,所以他不会发烧,是因为神对他网开一面? 他拿起毛巾,替琼擦去他白皙长指上的黑水:「刚才谢了。」 琼的双眼放光。如果他这时可以变成隻狗,宿桑大概能想像他的尾巴在疯狂摇动。这下,宿桑更加肯定那股狂热和崇拜不是他的错觉了。 但宿桑并没有再做出其他反应。他放下毛巾,没什么留恋的起身离开房间。 琼原先是要跟在宿桑身后离开的。但他走到门口,听到里头小孩的对话,就停了下来。 有个戴眼镜的男孩,在看到瓶中物后忍不住作呕。他咕噥:「这东西真的能喝?我看宿桑明明没喝。他果然聪明,说不准明天献画就凉了,不喝的话是不是能好死些??」 琼已经绕回眼镜男面前。 他一点也不在乎再次弄脏手。只见琼将右手伸入水盆,捲起沉底的泥粉,俯身笑问:「我刚刚听你提到宿桑。哎,脸色这么差,这水怎么了吗?」 眼镜男错愕:「我、我没说什么啊?我就是想、想说,宿桑没喝这黑水,我是不是也能不喝??」琼待在七四楼的时间并不固定,眼镜男没印象楼里有这么位外国面孔的孩子在。 「你说什么?」 琼瞠大湛蓝的眼,彷彿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宿桑没喝,所以你也不想喝?」 眼镜男忽然发觉气氛不太对,但他还未反应过来,琼就已经一手抓住他的后脑勺—— 碰! 在眾目睽睽下,眼镜男整张脸被压入水盆,溅起的水花宛如病菌喷洒,吓得周遭围观的人都后退了两步。人群中心,呛着水的男孩挥舞手臂挣扎,但力气远远不敌正在訕笑的琼。 「你跟宿桑怎么能是一样的?」 琼粗暴扯起那人的头,收起笑容,在他惊恐的脸旁温柔耳语:「喝完。一滴都不准剩。」 眼镜男甫离开水面,便喘不过气的猛咳。他才刚听懂琼在说什么,连求饶都来不及出口,头便再次被压入水盆。 拉起、落下、拉起、落下?? 有小孩想出去找大人求救,但被身旁比较年长的孩子制止。在七四楼久待的孩子摇头:「琼是盖比义子,不会有人帮你。」原先还想插手的小孩吓得噤声。 室内回盪的哀嚎越来越小。 水盆空了。 琼意兴阑珊的提着他的颈子晃了晃,直到对方反射性咳出水来,这才将人往旁一扔,也不管对方是死是活。 他环顾来自四面的忌惮眼神,不以为然的勾起嘴角,朝大家致歉。 「我有点太生气了,真是抱歉。」琼擅长懺悔,在神面前做错事,只要道歉都能被原谅:「我不能忍受,有人居然在七四楼里咒同伴早死。」 琼的笑容很阳光,他发自内心祈祷:「神吶。希望我之后,不会再听到有人说宿桑坏话。」 另一头,宿桑并不清楚会议厅里发生的插曲。 他走出门后想了想,没有回自己五楼房间,而是往旁边的图书室走去。 他没有忘记入这幅画的目的,猜出心愿,还有识别封魂画。宿桑现在几乎确定画的作者就是自己,因为他摆明是画中主角。如果可以,他还希望从和画中人物的交流里,再推得其他神曲里的锈是对上哪幅封魂画。 但宿桑觉得自己现在对天神祭懂得太少,他不喜欢这种被动状态。 有没有什么地方,是能找到一点相关资讯的? 他记得当时程易和是在二楼图书室拿到神曲,除此之外,或许苗娘房间里也会有资料。宿桑从走廊朝一楼望去,没有往下的楼梯,逆十字旁也没有石碑。不过,一楼转角处有个用沉链紧紧封住的矮铁门,或许能通往这时期的七四楼负楼层。 宿桑思考时脚步未停,他走到图书室面前,正要伸手开门,门锁却传来从内反锁的声音。 喀。 宿桑抬头,玻璃窗上冷不防出现两张苍白面孔。 是白子姊妹。 她们确实像同个模子刻出来一样,但哪个是齐萱,哪个是齐蓉?画外遇上的是姊姊还妹妹? 不知为何,白子姐妹似乎原先就和宿桑处得不好,隔着玻璃窗,两人的瞪视中盈满怨念。宿桑姑且敲了门,对方动也不动,他手上又没工具能破门。 宿桑叹了口气,摸摸鼻子打算回头,却见楼梯那儿出现两个身影。是程易和,还有位穿着白纱的女孩。白子两人听到声音,往图书室深处躲进,一下就没了踪影。 程易和走近招呼:「房间没看到你,还以为你还没完成净羊仪式。」 宿桑摇头,随口胡诌:「时间还早,想说来图书室看看书,再回去休息。」 在程易和身旁的女孩一身素白,宿桑看了她胸前名牌,是个很特别的名字:向鱼。 不过更令宿桑讶异的是,她半张左脸,真的有像鱼鳞一样的花纹。 向鱼似乎有话想说,她悄悄把放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宿桑注意到她的手指间有层薄膜,有点像蹼,不过是透明的。她闭起手掌时,手形几乎与常人无异。 「明天『献画』的题目和配对名单。」向鱼压低声音,快速往宿桑手心递了本册子:「看完能先想个,我好不容易从苗娘房里弄来的。」 十、难题 向鱼给人的印象很奇特,她好像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极度敏锐,反应却又十分平静。宿桑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她明明是赤裸的在你面前,毫无防备,却有种诱人犯罪的违和。 宿桑接过册子,没有多问,面上很自然的就换了其他话题。 「你们净羊仪式还行吗?」宿桑关心道。 「我有劝我座位附近的听话。天神祭才刚开始,人能多留点总是好的。」程易和随口回,既然册子已经递到,他们也没道理继续在这浪费时间:「那我们就先各自回房休息吧。」 他拍拍宿桑肩膀,在和宿桑错身时说:「和往常一样,我从前,你从后。」他压低的声音富有磁性:「解多少算多少,凌晨三点找你对答案。」 晚上?宿桑顿了会,依据他刚入画时那晚经验,七四楼半夜根本无法走出自己房间。 但宿桑相信程易和自有办法。 宿桑回到五楼房间时,特意在走廊待了一下,确认完程易和的房间位置后才入门。 七四楼由四面住户构成,若大门方向为北侧,那他和程易和的房间都在东侧这面。只不过,程易和的房间在六楼,他在五楼,宿桑听走廊的脚步声判断,程易和房间在他左上方。 这里的房间安排,是越往上层,房间数越少。 七楼只有苗娘一间房,六楼每面一间,共四间房,五楼宿桑粗略算了下,四面加总起来有十间。四楼、三楼依序更为拥挤,二楼和一楼则是公共空间。 顺带一提,他刚刚看到向鱼和琼分别走进西面和北面的六楼房间。 依照宿桑对这些人流露出来的气质推断,七四楼的房间高度安排,大概是某种地位上的象徵。琼、向鱼、程易和这些人适应七四楼的程度,明显高出他人一大截。 宿桑回身走入自己房间,那个监牢般无半点装饰的居所。 他关起沉重铁门,乔了床的角度,让人无法从门上换气窗口看见他的动作。 他翻出向鱼给他的册子,这本子不大,勉强小于宿桑单手大小。宿桑快速扫过,前面页数都是一个编号配上一道谜题,这小册子里,不多不少刚好一百题。后面几页则是两两一组的名单,宿桑猜献画仪式的某个环节会是配对形势,就不知两人是对抗还是合作。 前面这些题,换作常人,给个三天都不一定解得完,而宿桑现在只有不到十二小时。 宿桑翻回第一页,上头只有一句话: 七四楼,北面为上南为下,一楼无桥,二楼中央盖木桥,三楼搭桥塌西墙,四楼西南全倒掉。 题目中规中矩,宿桑想了下,不算难。他望向墙上简陋时鐘,现在下午五点。他决定先睡会儿,昨晚没睡,今晚又没得休息。依他睡眠週期九十分鐘来算,至少得睡个两轮三小时,毕竟想题烧脑,他在画里没有任何优待,还是得找时间休息。 心意把定,宿桑倒头就进入梦乡。 宿桑不是个常做梦的人,但这回,他又梦到了那个白茫一片的异境。远处那个黑点似乎靠近了些,宿桑脑中毫无想法,就这样直直朝那黑点走去。 他走呀走,像是走了一世纪,又好像不过须臾。最后,宿桑终于看到那个黑点是什么。 那是一座破败的浮空神殿。 神殿底座上,无数黑链穿透云层,不知往下连接着什么。 他的生理时鐘发挥效用,晚上八点,宿桑准时睁眼。外头天色已暗,宿桑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晚餐时段。但他没有多想,从口袋翻出谜题本开始解题。 在听到程易和跟他说要解题后,宿桑就从七四楼的公共空间顺了支笔回来。虽然他解谜时并不常用纸笔运算,总嫌手写的没脑想得快,反而打乱思绪。但思考时拿来转笔还是不错的。 宿桑解了几道题,发现答案都是四位数字,十分统一。第一道题看似毫无逻辑,但也不过是把四个数字以隐晦的方式表示。七四楼本身俯瞰是个「口」字,换作数字的话,在电子仪器上方方正正的就是0,二楼中央多一横则是8,三楼建了桥却塌西墙为3,四楼无桥又塌墙是7。 数字类的题目,逻辑大抵不出那几样。宿桑解题速度很快,两分鐘内没答案就换下题,一轮解完,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 他翻了下刚刚被自己标记的书页,一百题内,大约十题难题,是乍看之下会没想法的题目。 短时间没想法,也不一定就是真解不出来。题目是死的,人是活的,比起猜心愿或猜画,宿桑相信解这四位数的数字肯定要轻松许多。 他重新翻开被标记的那几页,试着跳脱以往习惯的思路。排列组合、空间重叠、加减乘除、凯萨加密等等在数字解谜里都用到老了,得套点不一样的新想法。 两个小时后,宿桑开始边折着自己手指,边盯着册子发呆。 他确实是已经解得差不多,可最后剩下的这道题,就这题,他已经和它相对无言颇久了。宿桑有点难相信自己居然会解不出谜底只有四位数字的题目,哪来的魔王题? 编号074的页上,是串杂乱的数字。 63435111537343514413734363226251 宿桑甚至拿起笔开始尝试为这串数字做各种编码,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用笔在解谜。可他试了一阵,也不能说毫无结果——宿桑其实有解出串有意义的明文。 可这串明文无法转为四位数字,宿桑直觉认为,这道题应该还有第二次转换。方才也有几道题是要做两次、甚至是三次转换才能得到数字。 但这编号074的题目,他转完第一次后就卡死了。 宿桑开始思考他得出来的这个明文会不会是个陷阱,这才会无法继续往下解。他划掉纪录,再次尝试其他可能,一次又一次,夜已深,子夜鸟在外头啼叫,解谜中的宿桑却毫无睏意。 在试过数不清的方向,却还是没个答案后,宿桑忽地从解题的状态回过神来。 他抬头看向时鐘,恰好凌晨三点,不知不觉就到了程易和与他约定的时间。 十一、心愿 房门从外头锁着进不来,程易和却说会来找他,那能进房的方式就只剩?? 宿桑看向窗户,那不是一般的活动玻璃窗,而是监狱用的铁窗,窗沿还洒满碎玻璃。他才刚想,怎样都没可能是从窗户进来,就见一隻手掌忽地在视野内出现,瞬间握住窗栏。 「我有准时吧。」程易和攀着窗,神色自若地和宿桑招呼。 只见他动作流畅的单手攀着墙面,另手撬开窗户栏杆,毫不费力就从外头翻身进入。宿桑之前有看过那铁窗外的景色,没什么落脚点,都是一块块红砖堆砌而成的墙面。要在这种外墙移动,不仅仅是臂力惊人,心理素质也得奇稳。 毕竟从这高度掉下去,肯定是摔得稀巴烂。 程易和脸不红气不喘,从口袋里抽出本外观和宿桑一样的册子:「你肯定写完了对吧?」 宿桑从这问法里嗅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味道,不出所料,下秒程易和就搔搔自己下頷,尷尬表示:「我刚刚回去后太累,想完十题后就睡着了。」 宿桑:「??」果然。 于是,原先说好对答案的环节,就这样变成了单方面看解答。 程易和还带来颗糖。透白色,用漂亮糖果纸包着的普通甜糖。 非常平凡的东西,在七四楼里却不知道要从哪取得。宿桑问说糖是哪来的,程易和却只回,他把想送宿桑的甜言蜜语都包在糖里了,快点吃。 压根儿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宿桑索性不再问。 「都不怕我缴错的答案给你?」宿桑咬着糖,心不在焉。 「你写错?」程易和拿着他的册子背答案,说得心安理得:「连你都错的题目,我也不会对。」 宿桑那双灵动珀瞳微弯,笑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故意写错的答案给你。」 「咦?不是吧??你果然还在生气!」程易和停止翻阅的动作,有些懊恼:「我昨晚不是跟你赔罪过了?」说完,他放下手中册子,略微思索:「不过,我这次献画应该也会放弃解题。」 「为什么?」宿桑问。 「你还没看名单?」程易和把册子翻到后面页数,比着上头的配对。 「你今年取画环节对到的是新人不用担心。但我呢,直接中大奖——」 宿桑侧过头去看,程易和的名字旁写着:琼。 「对上他,手上最好都别有任何武器在,他太擅长用那些东西。」 宿桑现在懂了,献画前得先取画,解出谜题则可以在取画时获得武器。册子后头的分组是取画组别,两人中只有一人能拿到画,成功取画的人才能顺利完成献画——所以,画是什么? 程易和看宿桑依旧沉默,无奈地浅笑:「你好歹也关心我一下。说不定我明天在台上当场就被琼肢解,那傢伙每年都很兇残,有够可怕。」 宿桑看了程易和一眼,问:「琼没有弱点?」 「几乎没有??」程易和嘴上说怕,语气倒很冷静,还有心情调侃宿桑:「硬要说的话,他的他的弱点大概是你。如果是你配上琼,他绝不会让你受半点伤。」 明明听来是挺窝心的事,但宿桑打从心底涌出一股恶寒。 「我们还是来看题吧,你自求多福。」宿桑直接转移话题,将册子翻到074那题说:「我今年其实没有写完,这一题,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 「怎么可能,会不会是小鱼抄错题了。」程易和对宿桑有绝对的自信,第一时间先怀疑题目。 他开始端详那串数字,陷入思考,宿桑知道他肯定是跟自己卡在同个点上。 「treasureyourtime?」程易和皱眉,「珍惜时间。是有意义的句子,但翻不成数字。」 「嗯。」宿桑轻应:「有点没道理。」 「英文字母二十六字,对应『七』、『四』的题号,顺着顺序一排七个字母,排四排,最后两格空白不理。这串数字两两一组,首组63就是横排六直排三对应到的字母,所以63对t、43对r,全部翻下来就是你说的那串英文。」 程易和听完后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就解到这了,对不上数字。」宿桑淡淡的说:「我怀疑这思路有误,或是这道题根本没有答案,谜底就是这串英文。」 「解不出来就算了罢。百分之一的机会,运气总没那么背。」程易和倒是说得轻松。 宿桑却不这么认为。他的运气向来说不上好,冥冥中,总有双无形的手乐于将麻烦与他系上。他毕竟是净羊过程中唯一没发烧的人,宿桑总感觉,自己在献画仪式中也会别有优待。 再过不久就要天亮,程易和看看时间,说他和向鱼约四点要把答案给她,现在差不多得离开。宿桑把册子递给他时,意识到似乎该说些什么,却又认为程易和不需要多馀的鼓励。 他敛下眼睫,最后还是低声说:今天献画加油。 「你都开金口了,我肯定努力。」程易和跳上窗框后回头:「宿桑,虽然你表现得毫不在乎,但今年你有想许的愿望吧。百愿草种得那么好,可不是你往年风格。」 「你也别每年都放水放得这么明显,不想许愿又没差,总是能换个好些的房间住。约好了,今年天神祭过后,我们一起住六楼。」 宿桑抬眸,窗外乌云散去,月光映在程易和侧脸,替他深邃轮廓落上阴影。 「我对离神那么近的位置没有兴趣。」宿桑还未想好回答,就听到十五岁的自己这么说:「但我有点烦了,如果天神祭能就此结束的话,那好像也不错。」 「所以??终止天神祭,让神再也没有介入这世界的机会,就是你今年的愿望?」 宿桑原先是这么想的,毕竟这是十五岁的他亲口说出的话。但是神曲没有反应,代表这并非画作主角心愿,又或者,这只是宿桑「现在」的想法,他后来的心愿并非如此? 「听起来不错。」没等宿桑回应,程易和兀自点头:「这愿望我也喜欢。不如我们今年打个赌,看谁能许到这个愿望?」 ——抄题目解答也就算了,连愿望也抄他的,会不会太可耻? 宿桑瞥了程易和一眼,不准的不字都还没出口,程易和就逕自表示:「当你答应了。」 他话说完,也不给宿桑反驳的机会,在窗框上一个踮脚上跃,三两下便消失在窗外。 宿桑走去窗旁,把被程易和拆下的铁杆重新卡好。他几乎才刚动作完,便听到走廊传来警卫巡逻的脚步声,宿桑静默躺下装睡,意识到程易和是抓准时机离开的。 程易和不只体能好,甚至出乎宿桑预料的聪明。一小时背完近百组数字,这谅是宿桑也做不太到。比较合理的解释是,程易和看到答案后就得知解题思路,但宿桑可没在本子上写过程。 他藏得很好,却骗不过宿桑。在宿桑身旁,程易和的光芒几乎都被遮掩,但宿桑却有感觉?? 程易和只是在让着他。 哪天遇上他非赢不可的事时,程易和就会认真了。 十二、价值 天亮,宿桑折好被子,下楼用餐。 他注意到七四楼的人有变少。虽然宿桑记不住这里所有的人,但他发现今天没出现的面孔,都是昨天他离开教室前,还在犹豫要不要喝圣水的孩子。 他走至餐厅,早点有些寒酸,只有清粥配肉松。幸好宿桑并不挑食,昨晚没吃,他现在什么都好。宿桑坐在餐厅角落,诚易和和向鱼还没出现,他一个人静静喝着温粥。 宿桑不会知道,白子姊姊此时正盯着他的背影,眼底满是嫉妒。 齐萱有时会想,神实在是很不公平。 有人天生口条清晰,有人运动神经发达,但她和齐蓉,却连个健康的身体也没有。她们初入七四楼时,跑没几步就喘个不行,体力生来就输人一截。 就像宿桑说的,在七四楼,连名字取得柔弱都是触霉头。萱啊蓉啊,都是多温婉的花草名。 注定无法在七四楼存活。 齐萱好几次想,不然就在天神祭死一死好了,一了百了。 但她实在捨不得。她捨不得留妹妹在这一人。 齐蓉就没她这么悲观。她是齐萱见过,最努力、最努力的人。 齐萱其实并不喜欢用「努力」来称讚一个人,她认为,只有当一个人毫无其馀长处、平凡的不能再平凡时,人们才会用努力来嘉勉他。因为实在是想不到其他词汇了,伶俐?聪颖?有天份?好像都差了那么一点,好吧,那就说他很努力吧。 齐蓉真的非常非常努力。 「姊姊,我们一定会活过天神祭。我们总有天能够许愿,换掉这副身躯??」 也许是因为齐蓉说话时,眼底的光比夜星还亮,鬼使神差的,齐萱相信了。 她们在每年天神祭咬牙硬撑,奇蹟般存活。苦练让她们一定程度上的突破了身体的先天限制,可是到了五楼这个高度后,齐萱开始会在日常对练时配上宿桑,对上长居六楼的那些怪物?? 虽然原本就已经心里有底,但实际接触,又是将最后一点希望掐碎的过程。 齐萱握紧拳头,她真的好不甘心—— 她悲哀的想,在神眼中,只有天之骄子才有存活的价值??是吗? 餐厅另头,默默吃饭的宿桑当然不知道齐萱在想什么。他收完餐具时看向时鐘,十点开始献画仪式,现在才八点半左右。他走下一楼,发现琼在大门附近拿着小米喂白鸽。 他走近,感知敏锐的琼马上回过头,见来者是宿桑,湛蓝的眼中盈满细碎笑意。 「这么早起?」宿桑走到琼的身侧。 「晚了的话,牠们见人多,就不愿意飞来了。」琼双手撑颊,看着这些鸽子一啄一啄。他转过头,忽然提起宿桑没预料到会听见的话题:「我听说,你被罚,是因为有隻兔子死在中庭。」 他如向神告解的信徒,低下头说:「那是程易和杀的。宿桑,你理当不须受罚。」 「哦?」宿桑倒好奇琼是怎么肯定的:「你有看到?」 「他本来就会杀动物。」琼看向白鸽:「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宿桑想,程易和昨天还希望天神祭前期能多留点人,那模样要说白兔是他杀的,宿桑可能还比较相信其实动手的是自己。 「宿桑,我没有骗你。」琼的嘴角微微垂下,「程易和这种人,没资格待在你身边。」 ??这还谈起资格了? 宿桑不免发笑:「先不论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有没有资格都是我说得算。我跟谁交好,怎么会是由你决定?」 宿桑语调依旧平淡,他明明是在笑,却有种瘮人骨寒的压迫。 琼知道自己惹怒宿桑,他眼中闪过惊慌,想也不想就朝宿桑乞求原谅:「对不起。」说完竟是双膝着地,也不顾一楼他人目光,就这样在宿桑面前跪下。 宿桑皱眉,以前的自己到底在哪摊上这疯子?他叹口气,按着眉心说:「你先起来。」 「起来。」 宿桑拉了琼一把。他盯着他几秒,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琼目送宿桑离去。他想起他初遇宿桑时的那场后祭,到底要怎么做??他该怎么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让宿桑如同那时般,再认真的看他一眼? 对琼来说,宿桑就是他的神。他们在数年前的天神祭上相遇,当时,宿桑随手救了他。 这世上只有神,会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现实的吵杂将琼从记忆深处拉回,他抬头,发现不少孩子正对着他指指点点。七四楼的老鸟都知道要回避琼,现场还在的,都是不识相的新血。 「你们。」琼出声,他沁蓝的眼注视着人时,总让人有种即将被肉食动物狩猎的错觉。 「什么事这么好笑,和我分享好吗?」 琼的问句让窸窸窣窣的低语噤声。几秒后,一位个头较高的男孩被拱了出来。 「废话,当然是笑你啊!」被推出来的孩子以大笑来掩饰紧张,他和朋友比手画脚:「你刚刚有看到吧?有吧!他居然跪宿桑!如果不是易和罩着,我看宿桑早就在后祭被打死了,这种人居然会有人跪!」 「真是疯了,哈哈。」 「苗娘说宿桑就是自闭儿,真不知道程哥喜欢他哪里?」 「对对对,我上次跟宿桑说话,他也是爱理不理。我看他真的是有问题??」 一群人开始起哄,琼听到一半,彷彿被欢快的气氛感染,也笑了起来。 「原来是在笑这个。」琼轻声说:「但我倒是觉得??」 他笑容温煦,手上却不知何时已经握了把小刀。 「就是有你们这种杂碎整天在大声嚷嚷,宿桑才会连话都不想讲。」 当银刃插在男孩眼窝里时,琼的笑声已经完全被周遭的尖叫淹没。 世上不重要的人太多了。 琼现在明白,他的价值,就在于替他的神剷除世上无用的杂音。 十三、献画 宿桑后来选择去图书室,他是看好时间,才下到一楼集合。 天神祭期间七四楼热闹非常,聚集的都是心怀愿望的各地权贵。 他刚刚还算幸运,图书室里确实有他要的线索。宿桑查到了净羊和献画的详细过程,前祭和后祭也有,但参考价值不高。大体而言,前祭主要是准备祭品,新鲜的心、肝、骨、血、肉,而后祭是场限时一日的大逃杀,每年限制不同。 前祭和后祭的规则少,每年变化大。相对而言,净羊和献画就比较固定。 净羊需寻得红点蔓的花配水饮下,献画则一如其名——宿桑其实早也猜得一二,是人皮为纸,鲜血作画。而献画仪式再细分,又有取画和作画两阶段。 取画时有个舞台,他们两两一组,上台后先限时三分鐘,会在舞台的两个对角解铁箱谜题。箱里有冷兵器,不过型态不一,这里得吃点运气。在七四楼,所有运气都被称为神的旨意。 三分鐘后,无论铁箱有无解开,均进入正式取画阶段。 取画过程五分鐘,无需顾忌对方死活,目标——取得可供作画的人皮。 若五分鐘后两人势均力敌,则暂停动作,双方下台,后续再与其他同样平手的人作配对。 宿桑现在听苗娘又说明了次献画规则,脑中却是在想,这献画形式比起给神看的,更像是给人看的。彰显羔羊的才智和武力,好吸引更多人前来七四楼许愿。 他环顾周遭因着天神祭而前来的人们,面色有些冷。 「宿桑。」程易和鑽到他身边:「在想什么?」 宿桑毫不讳言:「在想,有没有机会让这些看戏的人,也来下场玩玩。」 程易和:「??」他早知道就不问了。 「我开玩笑的。」宿桑抬头,见向鱼仍是一身白纱,早早就在舞台旁准备,「向鱼是第一组上台的人。她也是可惜,人鱼般的存在,却得困在这种鬼地方。」 「向鱼说过,你是第一个一见面就说她脸上花纹好看的人。」程易和说。 他坦言:「连我初见时,都是惊讶大过欣赏。向鱼心思细腻,迷信却言人鱼的眼泪会带来灾厄。人们避她怕她,向鱼和我说过很多次,她在七四楼过得并不好。」 「但你却保证未来的她会幸福。向鱼好骗,也就一直信着你。」 程易和笑了下:「宿桑,你真的很不一样。在七四楼,我们从来不会说一个人未来能幸福。」 「我和向鱼有时会想,你是不是能预知未来?不然,要怎么对这一切都这么云淡风轻?」 宿桑莞尔:「哪有这种事。」 预知未来,这有可能吗?他现在可是连过去都忘了。 在他们对话时,向鱼那组的解谜时间已经结束。她从铁箱里取出一个巴掌长的匕首,放在手上惦了惦。在主持人引导下,向鱼往台中移动,半身鱼鳞于阳光下熠熠出五彩光芒。 每年天神祭只会留下不到两成的人,依照祭典中表现会被分配于五六楼房间。大多数孩子没有经歷过天神祭,只知道这些长居六楼的人,平时就是鬼神般的存在。 主持人按了码表,开始倒计时。 向鱼对面那男孩被她非人的模样吓得寸步难移。 「我、我投降!」男孩甚至高了向鱼一颗头,但他选择求饶:「我投降!拜託你别杀我!」 那男孩并没解出谜题,此时手上空无一物。 向鱼点点头:「好。」 男孩似乎没想到向鱼这么快就接受,他才刚想欢呼,却很快发觉事情并非如他所想。向鱼仍是不急不缓的靠近,他连连后退,直到后背碰上舞台边缘冰凉的铁网。 「你不是说好了吗!」那人退无可退,崩溃大喊。 「我说不杀你,但还是得拿画呀?」向鱼同样疑惑。 「哪个被活活剥皮的人还能活着的!」那人哭嗓着,「你这怪物、六楼的果然都是怪物??」 人鱼的共感能力是常人数倍,对方情绪太激动,拿着刀的向鱼竟也跟着眼框泛红。 她慌乱伤心,歇斯底里的开始道歉:「我也不想呀。」 「对不起、对不起——不、不、不,我不是怪物!拜託、拜託拜託拜託不要讨厌我??」 向鱼滴泪成串,如神话里能将珠泪化做珍珠的鮫人。但她动作未停,三两下压死身下那人四肢,边是道歉,边用手中利刃划开对方皮肤。耀眼彩鳞贱上血液,更添异色美感。 不多时,泪眼婆娑的向鱼停止动作。 台上另人奄奄一息,但由于向鱼刀法极佳,他也确实还活着。向鱼抹去把泪,慎重的弯腰致歉后下台。不少孩子见向鱼如见恶兽,全都避着。向鱼哭得更难过了。 在她手中,一张完整、血淋淋的人皮仍旧温热。 开场的震撼教育让初次参加天神祭的孩子吓得鸦雀无声。后来,中间又过了几场,舞台上不存在双方都消极避赛的可能,一旁持枪的行刑人将对这种状况做出裁罚。 时间过得很快,五分鐘到,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下一场,程易和对琼。 十四、廝杀 两人走上舞台时,宿桑在想,画中世界,代表的究竟是什么? 这幅画的开始时间,是天神祭开端。结束时间,宿桑推测是天神祭结束,不太可能无限延长。 所以他原先以为画是过去的回放,就像录影带一样。但若是如此,他现在所做的行为,难道都跟过去一样?如果他在画里行为和过去不同,造成了未来的重大改变,那当他回到现实世界时,他仍会回到同样的未来吗? 一个诡异的想法在宿桑脑中逐渐成形。 如果十五岁的他,真有办法透过某种管道预知未来?? 那会不会,过去的他其实知道未来的自己会以失忆状态入画,所以特意安排了画中发生的一切给他看?从入画到现在,他收穫大量关于天神祭的资讯,还有神曲里各个锈的人格特质。 说是巧合,宿桑都不觉得自己有这种运气。 主持人的声音拉回宿桑思绪,程易和与琼双双站上舞台。 台下观眾欢声雷动,台上两人没有打招呼,上台后逕自往对角走去。 铁箱是电子密码锁,几乎无法靠蛮力撬开。程易和扫过一眼题目,确实是昨晚看过的,现在也还记得答案。这个铁箱大小单手要握起有些吃力。不过,程易和并不打算在这三分鐘内开箱。 他转过身,看到姿态慵懒的琼正对着他笑。 「不解题?」琼从不解题,他靠在舞台边铁网,问:「没看你弃题过,今年怎么了?」 程易和没有回答。他脱下白上衣,精实的胸腹有种野性的美。宿桑从台下望去,终于见到雨夜那晚未能得见的刺青图纹。那是一隻隐于牡丹花丛中的黑蝎,漂亮而致命。 「你不拿刀,我就会想玩久一些。」琼像在讲故事,不过主角都是他自己:「我先前和父亲追查偽造百愿草,私贩牟利的商家。那时凑巧手上没刀,那人也挺长命??」 琼回忆,叹息似轻语:「眼珠没了、骨头被折得所剩无几,居然还活着。真不可思议。」 「我想知道,宿桑所重视的你,是不是也这么有韧性。」 琼一说完,解题的三分鐘到。 程易和见过琼以往在后祭时的模样,他小自己两岁,和宿桑同年。虽然单比力气程易和还略胜一筹,但琼的战斗直觉极准,彷彿天生就为撕裂对手而生。 取画环节开始,琼弯指成爪,一出手直取程易和双眼。 相较于琼的主动,程易和选择以守为攻。他伸手格挡琼刺往自己左眼的右手,掌向一转,虎口擒住对方手腕。看准琼的重心变化,程易和握紧他右腕,瞬间将其带往前倾姿势,眼底凌厉和平时判若两人。 能在七四楼生存,程易和确实如同琼所说,也不是全然温和的人。 他只是习惯以和善的面目示人罢了。 琼发现自己抽不了手。程易和猛地抬膝,打算重击琼的下頷使他晕厥。 会死。 会死。 会死。 昏迷的话会死,死了的话,他就再也见不到他的神—— 避无可避,琼的笑容却越加疯狂。四周加油音量盖过骨骼错位的轻微声响,在最后一刻,琼以不合常理的姿势侧身,膝击带起的风吹乱他一头金发。 他微仰的角度能看见天空,湛蓝清澈,是个适合祈祷的好日子。 如果祈祷真有用的话,那么,琼希望,自己能是宿桑的信徒。 “father…”(天神......) “joanwantstobeyouronlygodson.”(琼想成为你唯一的教子。) 喀嚓一声,琼从肩膀卸了右臂,挪出一小块本应不存在的闪躲空间。 程易和毕竟也不常看琼打斗,在他错愕一瞬,琼便以接近人类反应临界值的速度扭身挣脱。 不过眨眼,琼復位右手,伏身、出击,连喘息的空档都被眼底炽热癲狂吞噬殆尽。他笑得开怀,蓝眸蕴含吞噬光芒的无底沉渊:「宿桑身旁,不需要你们这些废物。」 肩处伤势诱发野兽嗜血天性,琼原先攻击速度在七四楼内已是无出其右,这下又更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如爪,在速度的加持下,在程易和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程易和一退再退,鲜血滴落,肩颊、腿骨创伤累累。背部抵上铁网,琼挥起的拳风扑面而至。 他抬手格挡,剧痛在前臂炸裂,肯定骨裂,就不知有没有断。 琼咧开笑容,他从程易和瞬间的表情变化判断出了些什么,他拉臂、对准、出手。 重拳再次落下的位置,竟是和方才一模一样。琼没再直接攻击对手的致命部位,他会先把程易和的四肢都打断。 琼是失去理智后,单凭本能就能进攻的兽。 伤势积累,程易和眼底却不见丝毫惊慌。在意识到琼是有意追打他伤臂的瞬间,他果断放弃那隻手,伏低身姿,抓准空档,另手霎时抄起角落无人注意却未开的铁箱—— 直直往琼的正脸砸落。 很少人会直接把铁箱当武器,因为它很难握。但程易和不在乎,他只是要争取一个短暂的空白,一个会暂时打乱琼攻击节奏的时间。 他要在琼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握上武器。 打四位密码电子锁不过一秒鐘的事,琼刚被拍了一脸血,换作常人可能都还站不稳。 但他毕竟能活过一年又一年的天神祭,在看清程易和手上拿什么之前,琼就反射性的往后方连退好几步。他伸手格挡原先会落在他头盖骨的杀招,一挡,腕骨尽碎,半手血肉被剜去大半。 音爆在他脸前炸响,劲风于眼下刮出一道血痕。 鲜红自伤口溢出,琼舔去流至薄唇旁的血,似笑非笑。 「言而无信,说好我们都不开箱的。」琼瞇起眼,他看着程易和手上武器说:「神可真是照顾你。」 铁盒里的武器多样,匕首最为常见,当然也有极少数冷门的兵器—— 例如程易和现在拿在手上的蛇骨鞭。攻击距离长,杀伤力也强,然而一般人不一定善于使用,抽到未必是好事。不过他们这些六楼的孩子是例外,他们对骨鞭肯定熟悉。 宿桑在台下注视着。书里说,伊甸里的蛇最后向天神臣服,拆筋卸骨,拔脊做鞭,生生世世侍奉这位聆听眾生愿望的神祇。 所以,白骨蛇,是七四楼里属于天神的另类象徵。 「你话太多,所以我改变主意了。」剥去和善的外皮,程易和眼里有层让人陌生的冰冷。 程易和其实知道,自己和琼是相似的。差别在于,他把那些好的头衔拿捏得更好,善良、温和、好相处,而他也乐于维持这些形象——只要别提到宿桑,程易和能是所有人的好哥哥。 骨鞭一出,惊起四方欢呼。程易和虽是负伤,长鞭在他手上一抽一扫,却是快而不乱。 来往几个回合,琼首见颓势。 胜负逐渐明朗,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就在两人心照不宣,双双决定做个了断时—— 五分鐘到,献画嘎然而止。 台下有人在话风凉,说程易和攻击再快一些不就结束了,也有人替琼抱不平,说这场献画他本就略胜一筹,是对方耍诈。 宿桑抬眸,他隐约明白,七四楼里所有运气??都是神的旨意。 如果未来能被预知,那代表结局早已写定。程易和能拿到骨鞭,琼可以活过献画,宛若宿命的衝突,都只是为了铺成最后的结果。从未在献画负伤的琼会一路死咬程易和,后祭的限制更少,那才是最适合他的舞台。 这场献画,不过只是个开场。 纵然知道神对自己似乎别有厚爱,但当宿桑上台,听到自己的对手因为今早被琼打到濒死所以无法上场时,他的内心,还是喀噹了一下。 替补宿桑原先对手的那位女子,肤色白皙,骨瘦如柴,眼睛大得出奇。 宿桑在台上看到差点骂出声,觉得有失风范,好不容易嚥在喉里。 他再回头看到自己铁箱谜题,还要死不死就是他解不出的那题074。 宿桑一个没忍住:「他娘的天神。」 十五、谜底 宿桑对面的女孩就是齐萱,通常不太有人记得她真实姓名,七四楼的人都叫她白子。 白子人如其名,肌肤毫无血色,呈现病态死白。 解谜的三分鐘开始,宿桑盯着那题,怎么也凑不出四位数解答。他叹了口气,索性朝舞台另角的白子招呼:「白姑娘,我们又见面了,笑一个?」 白子:「??」 宿桑感觉变成锈的白子似乎比较友善,这个小时候的白子只赏了他一个白眼,笑都不笑。 在宿桑看来,白子大约就是普通智商,三分鐘快到时才解开铁箱。看着白子手上长刀,宿桑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有没有空手夺白刃的身手。 若是程易和来的话大概是轻轻松松,但他的话?? 说实话,宿桑不太确定自己身手如何。他在画里有渐渐想起以前的一些片段,不过关于打架的记忆很少。以他刚从楼里醒来时和锈过手的状态判断,或许他身体素质不差,但宿桑并不想在这里试验。 「白姑娘,你看我们都稍微放点水,磨过这五分鐘怎么样?」宿桑提出建议。 白子压根儿没回应他,三分鐘一到,这姑娘就面无表情持刀朝宿桑衝来。宿桑佔着自己脚长,体力又稍稍比女生好,就这样和白子在台上兜起圈子。 非常不要脸,台下嘘声一片。 但宿桑才不在乎。画中世界死亡等同现实世界死亡,他可还记着。 「宿桑在干嘛?」程易和早将在台上的狠戾收拾得乾乾净净,这位邻家大哥哥现在头很痛,边替自己包扎边摇头:「这样行刑人会看不下去的。」 「齐萱没有她妹妹厉害。」向鱼已经哭完了,现在坐在程易和身边,「应该不用担心。」 但在台上的宿桑才不这么想。天知道他现在会在这东闪西闪,完全没什么特别原因,就只是他不想被砍而已。若两人都空手他肯定能赢,但白子现在挥刀跟疯婆娘一样,他看就不想接近。 宿桑被白子追到角落,避无可避,他灵光一闪,也学程易和把未开的铁盒拿起来挡。 这个铁盒单手可握,它受到敲击,不知哪个地方不对,喀的一声,竟是自己开了锁。 原来这题根本不需要解! 危机迫在眉睫,宿桑也管不了盒子到底是怎么被敲开的。他大喜过望,随即伸手进铁盒,想要摸点什么出来。不过,才高兴不过一秒,宿桑马上发现——铁盒是空的。 ??空的? 竟然是空的! 不敢置信,宿桑刚被提起的心瞬间又落回谷底。 宿桑拿打开的铁盒又挡下一次白子攻击,他不甘心的翻过铁盒,这才发现其实盒盖内侧还黏了张纸。他迅速撕下纸张,上头是和074本身相似的一串数字乱码,解法一样。 宿桑记起字串,将纸条塞进口袋,边逃边开始心算解码。他认得字跡,这串数字是他自己写的。宿桑又想起自己在看程易和那场献画时的假设,或许,过去的自己真的能预知未来。 编号074铁盒外的这串乱码,即便是宿桑,也解不出四位数字。 因为它根本不是什么谜题。 ——那是早在十年前,宿桑就预计要留给自己的提示。 treasureyourtime.trustyourself. 珍惜时间,相信自己。 这个讯息只有宿桑本人亲自入画,才比较有机会接收,其他人来都不一定看得到。 因为第一人称入画,是宿桑能近距离接触这个铁盒的关键。 宿桑发现自己体能比想像中还好,他现在能有馀力思考这些问题,主要归功于白子的动作已经没一开始灵敏。汗水沾湿白子鬓发,她喘着气,握刀的手不住颤抖。 宿桑觉得自己像在欺负人家:「白姑娘,我就说我们磨过这五分鐘就好。」 没想到他话才刚说完,白子就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这是在同情我?」 「姊姊!」彷彿是为因应白子的话,一个一直趴在台边的女孩忽然大喊:「姊姊加油!」 宿桑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台下还有另个和白子极端相似的女孩。一样的白发、一样的骨瘦如柴、一样病态的肤色。宿桑想起,确实有张封魂画是画了四隻白手。 但宿桑也不会因为对方有个妹妹就引颈就戮,他没这种圣母心。既然和平共处的提议被否决,那他也差不多该结束这场献画了。 宿桑看准白子早已力不从心,打算在对方下一次挥击落空后夺刀。 白子确实早已失去准头,她每次出击都在消耗体力。万事俱备,宿桑迅速出手—— 但就是宿桑也没料,事到如今,这场献画居然还有变数。 他人都还没碰到白子,心口忽来一阵剧痛,宿桑倒抽口气,冷不防跪倒在地。 锥心之痛让宿桑思绪瞬间停摆,他慢了几拍才发觉,在舞台边上,画里的世界居然硬是被撕出了道口子。一把血剑划开空间,蛮横地插手了这个时空。 成年后的程易和从舞台边凭空出现,顿时吸引七四楼里所有人的目光。 「宿桑!」剑尖还在滴血,程易和大吼:「画外时间流逝加速,跟我出去,你不能再待了!」 他一吼完,台下行刑人终于回过神,开始举枪射击这位不速之客。程易和单凭一把剑,身姿宛若鬼神,他翻身下台,挥剑斩落其中一持枪人头颅,楼内观眾竞相奔逃,场面霎时混乱至极。 画外时间加速?所以珍惜时间,指的是这件事? 宿桑现在连呼吸都疼,他眼中世界开始出现残影,马赛克黑斑逐渐佔据视野。白子没有给他缓过气的时间,她动作断断续续,像是鬼片里逼近索命的亡魂,左手白刃银晃得亮眼。 人有时候很难控制死亡前一刻的想法,宿桑不合时宜的发现,这个白子姊姊是左撇子。 「白子一定会去救她的画。」 魂画连心,入画前程易和的话言犹在耳,宿桑这下完全肯定这幅画的主角就是他自己。 心脏如被白綾缠绕般绞痛,白子持刀刺入他肩窝时,宿桑甚至感到自己流出的血温有些冰凉。 他想,程易和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么会挑时间。 十六、缺憾 宿桑又回到了那个云顶异境。 不同于先前的茫然,记忆的逐渐恢復,让宿桑开始忆起这座被他遗忘的天神殿。 神殿以黑曜石为底,和七四楼中的逆十字同样材质。宿桑站在入口凝望,这矩型神殿漂浮于空,上无顶棚,下无地基,中央是滩平滑如镜的池水。神殿边缘,巨型圆柱围绕,柱身雕刻神话故事,整体结构和希腊神殿有几分相似。 圆柱上缠绕一圈又一圈的白色愿纸,有点像去了铃鐺的风铃,可惜这儿也没有风。 除了无穷无尽的愿望,这里什么也没有。 「好狼狈。」 宿桑循声望去,那人一身素白宽袍,沉吟过后,赤脚起身,款步来到宿桑面前。 宿桑平视来者,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对方身份。 「还不是拜祢所赐。」宿桑勾笑,看向面前顶着他脸孔的神祇:「所以,我死了?」 「濒死。放心,程易和会把你救活。」神说得轻松,他微拍了下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而且我也答应过你,禁果成形前,你不会死。与白子的约定,你必定会赢。」 「那还真好。」宿桑很给面子:「听起来,神特别偏爱我。」他笑里藏刀,话锋一转,直问:「所以,祢有什么事,需要把我找来这荒凉的地方?」 神笑得莫测:「我以为你会有事想问我。」 「例如,」神摊手比向宿桑,提出疑点:「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你和我长得一样?」 宿桑啊了一声,也真不是很在乎。他笑了笑,耸肩反问:「是有点好奇。这有很重要吗?」 神思索,嘴角仍是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对我来说还好。」 他垂眸,朝宿桑勾起指尖。一条透明丝线延着他指末,蜿蜒至宿桑心口。两端相连一刻,丝线如同浸入浓墨,那条丝不知汲取了宿桑身上什么成分,墨红迅速自心口那头开始扩散,顏色最后停留在距离神指尖半尺左右的位置。 「但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重要。」 他看宿桑仍旧沉默,也不多说,摆手收回丝线:「但我看你并不想问这个。」 「我不喜欢事事问神。」宿桑环顾神殿,珀绿色的瞳孔里映着殿上无数祈祷:「如果永远只能走神写好的路,岂不无趣。毕竟,这里这么多愿望,不就代表你笔下故事总有缺憾?」 「确实如此。」神的笑很宽容,彷彿所有挣扎在他眼皮下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但你注定会向我许愿。宿桑,你会完成天神祭,向我献上禁果,就如同你现在会在这里见到我。」 「许愿吗?」 宿桑哑然失笑,他问:「那我的愿望是什么?」 神的笑容加深,他身上与宿桑唯一的不同,大概是那双透彻一切的黑眸。因为完全知悉,所以也什么都没有,全有全无的极端,到底是个相连的圆。 「你的愿望,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神语气温和,他往后退出一个空间。赤足下的镜花水月,重映宿桑在画里发生的一切。 「在七四楼,他人的恶意、孤立、针对,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你从无怨言,因为程易和在这,是这里让你遇见他。你原想就这样待到成年就好,琼的出现,却硬生生打破了这片寧静。」 宿桑很不想承认,在神面前,他少见的有种无力感。他不信神、不信命,可光与面前至高无上的存在对话,他就感觉自己被掐住咽喉,是任人宰割的弱兽。 神弯起那光照不进的眸子:「宿桑,你没忘记过你的心愿,你只是下意识不想面对。」 「你很清楚,十年前的天神祭,最后就只有你活下来而已。」 地下四楼,程易和佇立在窄小的空间里,凝望那幅内中有他的血画。 他完全失算,以前的七四楼地底格局和现在不同,也没有封魂画。程易和以为只有锈会有封魂画,不知道这里还会掛着这幅鬼东西,不然他绝无可能让宿桑见到这张画。 魂画连心,强行破坏封魂画会伤及画作关係人,但要毁画并不容易。某种程度上来说,封魂画是连接另个时空的媒介,画中蕴含的是神的力量,一般武器无法伤其分毫。 但程易和手上血剑也非凡器,它是曾经导致大量伤亡的邪钉「无怨」。 无怨特色,能以血祭短暂撕裂时空,堪称邪物收容处里数一数二的武器。然而,出色的能力总伴随高昂代价,无怨嗜血,剑上亡魂困锁剑身,渐与无怨融为一体,日夜侵扰持有者。除了程易和,碰过无怨的人都在数日内精神失常。 顾如等人也都晓得,程易和经常夜不能寐,好几次劝他换把武器。 程易和总微笑拒绝,没说过原因。 他举起无怨,剑尖直指封魂画。无形灵体盘绕剑身,疯狂索求他的血液和生命。 在画里待越久,宿桑找回完整记忆的可能性就越大。他不会放任这种事发生。 十年了,程易和还记得他和宿桑的赌约,天神祭会由他真正划下句点。 他不会让宿桑许下他的愿望。 十七、出画 程易和抱着昏迷的宿桑出画时,离天黑约莫只剩半小时。 宿桑左肩鲜血直流,黏稠的红染湿两人半身衣物。他双眼紧闭,气息微弱,连心跳都显得虚弱无力。 「花花!」程易和喊来队员,和斗篷下的女孩说:「救他,十分鐘内一定要让他清醒。宿桑死亡,我们所有人都出不了这栋楼。」 花花点头。她伸出小小的手,接过宿桑,将他平放在地。 既然已经成功将宿桑拉出封魂画,程易和拿起剑,转头便要上楼支援在地下三楼和锈缠斗的顾家兄妹。但他刚才踏上阶梯,一道白影就从眼前虚晃而过,浓厚腥味扑面而至。 程易和抬腕,无怨受到撞击,发出共鸣清响。 灰长的指甲和剑身碰撞,程易和向后退了一步,护住花花两人。 阶梯处传来顾如喊声的回音:「队长!我们拦不住她!」 「没事,上面替我清个空间,我们等等就上去。」程易和倒是镇定。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护着他?」白子收起利甲,她人佇立梯口,煞白的眼珠子看向宿桑:「他快死了。」 说完,她开始发笑。如指甲刮过黑板,刺耳笑声回盪楼梯间。 「宿桑终于、终于、要死了??」白子用力抓搔自己的脖子,白皮被她剥下,露出里头烂红血肉。她像是想从体内剜出什么寄生虫,边笑边挠得自己血肉模糊:「去死!去死!去死!我诅咒你!我们姐妹、都诅咒你——」 白子尖笑不止,她将自己半身剥了层皮,掺杂墨绿汁液和黑血的锁骨下方,渐渐露出一隻眼睛。接着,另颗眼珠、残缺的耳轮、同样以钢钉取代白牙的嘴,都在白子皮下逐一显露。 她的体内还有一张脸。 已然失去皮肤的左胸上头,镶着面目全非的五官。 白子吸气时,那张长在心上的嘴就跟着开口,发出管线漏气时特有的嘶嘶声。 但白子并没有开心太久。 「好吵。」 躺在地上的宿桑疲惫的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左肩伤势已然復原。 他仰躺在地,终于看到总用斗篷罩住自己的花花生得如何。宿桑眨眨眼,朝花花说了声谢,他蹙眉撑起半身,看向上秒还在笑的白子。 「白姑娘,让你失望了。」宿桑擦去唇边的血,说道:「画里杀我失败,画外也失败,你也是不容易。不如,等猜画结束,我们就别再纠缠了?」 「不可能。」白子瞪大双眼,她哑道:「你、不会、猜对。」 宿桑摇头:「这可不一定,我通常挺会猜的。比方说,我猜你以前住六楼?」 白子被哽了下,她正要反驳,就发现宿桑是故技重施。他又在观察她的表情。 宿桑不会同理白子被骗第二次的心情,他轻叹口气:「还真猜对了,我就在想六楼最后一个人到底是谁。白姑娘,你别看我长居五楼,就对我这么没信心。」 「虽然,只能猜一次确实是有点风险。」宿桑沉吟:「所以我在想,不如??」 程易和发现宿桑在看他,那双珀瞳像是在打量商品,赤裸得让他头皮发麻。 「你怎么了?」程易和觉得自己现在能懂快被卖掉的猎犬是什么感受。 「我现在好累。全身都痛,头晕,还站不起来。」 宿桑轻缓的嗓音让人联想到受伤的动物,他厚着脸皮告状:「她在画里欺负我,刺了我一刀。」 「你帮我打她好不好?」 结果,程易和什么都还没说,白子就先气得发出高分贝怒啸。 「好可恶好可恶好可恶??」白子右手皮下青筋蔓延,胸口的嘴和她声音叠合:「去死!你们都要死!」 她举起锋利的指甲,不由分说就往程易和心口刺去。程易和提剑回击,还要小心别伤到墙上的两幅画。宿桑在旁边看着,他其实只是想确定一件事—— 这个白子是右撇子。 画外的白子是妹妹,不是和宿桑在画里缠斗的那个姊姊。 宿桑刚刚就在想,依照他在献画时对上齐萱的经验,他认为她没有可以住在六楼的本领。齐萱太弱了,眼前的白子是真正有实力,住在六楼的妹妹。她胸口另张脸,才是姊姊。 目的达成,宿桑一个箭步插入两人间的争斗。 白子动作一顿,即时收手。约定里有说,她现在不能伤害宿桑,违反约定将受天罚。 宿桑挡在程易和身前,优雅的牵起白子双手:「白姑娘,我们歇会儿,先上楼猜画吧。」 十八、六分之一 挑起纷争的是你,说要停手的也是你,都你在说! 白子简直要气炸。胸口的脸发出尖叫,但宿桑不为所动。 她的双手被宿桑握得死紧,白子做锈的这辈子,或许还加上仍旧是人的上辈子,都没被人牵手牵得这么用力过。碍于现在不能攻击宿桑的约定,她也无法反抗,就怕用力过猛反伤到宿桑。 这手宿桑是牵得心安理得,一行人状似和平的上楼,在三楼的顾如见到这幕看傻了眼。 「你吃这么重口?」顾如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蚊子,活像忧愁儿子寻不着伴的亲妈:「我们队长哪里不好?他刚刚超级、超级、超级坚持要下来救你。」 一连三个强调,顾如用心良苦,暗示再暗示。 「别误会,你们队长很好。」宿桑不吝讚美:「简直跟童话里的白马王子一样。」 程易和在宿桑身后点头,顾如从她的方向看去,发现花花在偷叹气。 「不过那是故事啊,现实里没有王子的。」宿桑淡笑道。 他用眼神示意顾如让个位置,终于来到八幅封魂画前。 顾天寧懒得帮自家队长收拾掉满地的玻璃,他拉了顾如去咬耳朵:「队长刚刚一直在看宿桑,但宿桑连头都没回过。」 「我有发现。」顾如痛心疾首,「难怪处里冰山美人送的玫瑰永远在垃圾桶。我下次再遇见,可以跟她说能死心了,性别错误。」 「是说,为什么宿桑从画里出来,对队长的态度就不一样了?」顾天寧现在有满肚子的八卦想问:「队长也是啊,见宿桑像见什么多年情人,那该不会是春画吧?」 程易和从顾天寧身后幽幽靠近,他手搭上两位肩膀:「我看你们两个精神还不错。」顾家兄妹对他尬笑,程易和却没有再多谈,只说:「别分心了。等等从白子口中套到情报后,我们就动手。」 宿桑自然也有听见顾家兄妹的对话,不过他没时间理。 他端详面前封魂画,纪录在神曲的锈有白子、琼、厄娃和玛丽。但在地下三、四楼的封魂画,却远远不止四张。 地下四楼的比较好解决,其中一幅就是他自己的画。至于另幅攀有骨蛇的逆十字画像,宿桑光凭直觉,几乎就能肯定那是天神的画。那种俯视眾生、招人厌恶的感觉,宿桑不会错认。 所以麻烦的是地下三楼的画,八张里有六张曾吸引过宿桑注意。 低头流泪的白纱女子肖像,宿桑猜是向鱼的封魂画。对应人鱼眼泪会带来灾厄的传说,或许向鱼现在身份会是厄娃。 除此之外,有红草刺青的工笔画应是跟苗娘有关,那时神父喊她玛丽,这张画八成主角是她。 这样删去后,馀下重要的封魂画就剩四张。 分别是画有四隻白手的水彩、长有无数眼球的水墨长廊、望向献画舞台的素描像和只能看出画有铁製矮笼的碎镜拼贴油画。 宿桑猜想,这四幅应是分别对应白子姐妹、琼以及当年能住在七四楼六楼的程易和。 虽然程易和现在的状况有些奇特,但依照宿桑在画里的认知,七四楼里暂时没有其他存在能和他一样,有资格让画出现在地下三楼了。 宿桑凑近那幅油画,先前没看仔细,现在他才发现那笼口旁边,还散落着一些动物毛发。白色短毛、墨绿的磨牙草粒??这个铁笼里,原先养着一隻兔子。 他走近油画,作势要做选择,眼角馀光就见程易和打算阻止他。 「怎么?」宿桑笑着问:「你觉得不是这张?」 「我——」程易和意识到不仅白子被耍,宿桑也是有意在钓他:「我直觉就是不像。」 胡扯。宿桑笑得意味深长,他双手一摊,什么都没说破:「嗯,听你的。」 其实程易和不需出声,宿桑也明白兔子跟白子姊妹八成是无关的,剩下三幅。 那个水墨长廊,宿桑猜是十年前的七四楼地下楼层。他那时没下去,除了因为画中时间紧迫外,通往地下的矮门也锁得紧,大庭广眾下宿桑找不着机会开门。不过,与神对话之后,宿桑想起不少事情。 画中,长廊地面充满泥泞,步伐杂沓。以脚印大小和步距来看,是有人在长廊上奔逃、或追逐时留下的印跡。或许逃跑成分居多,因为宿桑还在墙上看见不少血手印。 印跡大小不一,是不只一个人的手印。宿桑不知怎么说,这幅画散发一种弱肉强食的残忍。 那种故意放猎物逃跑,欣赏对方挣扎求生的恶意。白子姊妹虽是身怀怨念,但她们身上没有这种病态的戏謔。 如此一来,就剩两张画,四隻白手和舞台素描。这两张画在宿桑眼里分辨起来没难度,惯用手不同,笔势整个就不一样。再加上,其实入画前,宿桑就从和白子的互动中推出些底了。 那张舞台素描,才是现在这个白子妹妹的封魂画。 如果不是程易和闯入画中,白子姊姊应该会死在和宿桑一组的献画上,现在这个妹妹也才一直惦记着这个献画舞台。 宿桑懒洋洋的抬手,长指一比:「就这张吧。」 【恭喜宿桑赢得与白子的约定。强制效力即刻生效,白子完整回答问题前,不得攻击宿桑。】 「那么,该你履行约定了。」宿桑回过头,微笑询问:「神后来告诉我,我们以前许愿用的百愿草,并不是真正的禁果。所以,白姑娘,成形禁果究竟是指什么?」 十九、眼珠子 宿桑并没有让白子马上回答。 一行人决定先把白子押上一楼,地底潜伏的锈太多,程易和说约定结束就要开杀的话会受限。当宿桑踏上最后一个阶梯时,正好听到阴森森的楼顶传来凄厉鸣声,刺耳又惹人心烦。 是子夜鸟在鸣叫。天黑了。 弯月悬掛天际,乌云即将遮掩最后一点光芒,楼中空气湿黏。 四面破旧的廊道亮起鬼火,昏昏暗绿,光照范围比拿个火把还小。天花板破裂的灯管毫无用处,邪物收容处的人嫌暗,纷纷开啟腕錶照明。 光打在白子身上,照亮她黑绿色青筋。浮肿血管蜿蜒,宛若蛀虫藏于皮下。 白子知道自己只能守约。她说,禁果是百愿草的果实,成长茁壮的愿草,才有机会结果。 宿桑接续着问,那百愿草以什么为养分? 「不知道。」白子哑道:「百愿草、至今、没结过果。」 宿桑点头,他对这回答并不意外,就是想再确认而已。 「那下个问题。」宿桑问:「神曲里其他的锈现在在哪?」 「厄娃喜欢、有水的地方,玛丽、总是、躲在人群里。琼的话、琼——」白子像是想起什么,身体微颤。她转过头,没有瞳孔的眼白直直对着宿桑:「琼说、你在的地方就有他。」 白子一回答完禁果下落和两个问题,顾家兄妹几乎是同时朝她出手。银色子弹自顾天寧手中枪口射出,枪声盖过了白子沙哑自语,流星鎚眨眼就要重重砸破她的头颅。 「为什么、你总是能赢?神,我好不甘心??」 白子低下头,散发遮掩她的容貌,只有宿桑发现她正对着心上的脸流泪。 就在子弹即将射中白子的最后一刻,她摀住自己的脸,发出非人尖啸。在她胸口的姊姊以诡譎姿势生出半身,像是抽取了白子身上的养分般,硬生生凝聚出半个人型,替她挡下危险。 「我好不甘心!」她双手开始融化,露出底下坑坑疤疤的白骨。白子看向宿桑,两行鲜血自她那大得离奇的眼窝淌落,「为什么姊姊会死?为什么是你拿到百愿草!」 白子情绪濒临崩溃,宿桑忍不住按住双耳。高分贝的吶喊竟让四面鬼火也受影响,霎时,乌云掩月,七四楼内鬼啸灯灭,周遭顿陷伸手不见五指。 【非预期状况產生,因??不在??神曲将无法在该时空提供讯息??】 慌乱中,宿桑瞥见神曲的通知,内容十分杂乱,大多资讯都看不清楚。 一片漆黑中,程易和第一时间反应:「大家,腕錶坏了!」他离宿桑最近,手一抓便把人护在身边,朝原先队员们所在的位置喊:「都先聚过来,别分散!」 「我这有带火灯!」是顾天寧的声音,他跑近程易和出声位置,翻手便弄出了个巴掌大的浮空火灯在掌心。他用手背擦去汗,看顾如和花花也靠了过来:「幸好出门前有带上几个。」 「白子呢?」顾如左右寻看,疑惑的问:「我刚明明有盯着她的位置。她不见了。」 顾天寧:「趁机逃了?」 「不可能。」宿桑否决:「她刚就在我面前,这大好时机,以她速度能杀得我们措手不及。」 他问顾天寧:「你还有多馀的火灯吗?我看我们现在錶是都开不起来了,得找个东西来照。」说完,宿桑忍不住抱怨:「你们邪物收容处的东西也太不靠谱,哪有这么容易坏的。」 「通常不太会坏,我这还是第一次遇到。」程易和皱眉。 顾天寧拿出备用火灯,数量还够。他们点亮后往四周一照,白子消失无踪。 偌大中庭,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 宿桑拿着灯往花圃的逆十字走去,黑土上方覆盖层原先不存在的落枝残叶。宿桑蹲下身观察,是腐烂的百愿草,几乎要与泥土融为一体。他再抬头,逆十字上没有白骨蛇踪影,石碑凭空消失,花圃中更没有连往地下的通道。 这里虽然与他们方才所在的七四楼极为相似,但细节处有着微妙差异。 「这里不是??」顾如凝望逆十字,蹙起眉说:「这里不是我们刚刚待的七四楼。」 宿桑看向一楼转角处用沉链封住的铁矮门,面有所思地说:「这里比较像我进画时待的七四楼。十年前的七四楼,大概就是这模样。」 所以他们忽然回到以前了,怎么会这样?宿桑自己说完,心里却感觉哪里不太对。 「以前的七四楼怎么看起来比现在还破?」顾如拿着流星鎚在一楼绕圈,边走边叹气:「没想到白子还留了一手,原以为可以就这样解决她??」 程易和却说:「这情况可能不是白子造成的。」 宿桑还在思考,但也是附和:「我同意。神曲说这是非预期状况,白子要有这能耐,也不需要跟我们在那边耗。」 眾人讨论一阵,却还是得不出对于当下状况的解释。 花花是唯一没拿火灯的人,她跟在程易和身边,伸出小手拉了拉程易和的袖口。程易和配合弯身,花花踮起脚尖,悄悄在他耳侧说了些什么。 她挡在嘴边的小手,有细如血管的藤蔓穿皮而出。宿桑醒来时见到她,发现她右眼全失,眼窟窿上生了只精緻艳丽的深红蔷薇。她的身体和这株蔷薇融为一体,形成一种诡譎的共生状态。 不同于向鱼是天生血脉而有半身鱼鳞,程易和有先跟宿桑说过,花花是人形邪钉。 她有治疗人伤势的能力,身上藤蔓同时也负责攻击。 「你们现在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程易和听完,直起身,朝顾如两人问:「花花说我们的体温都在微幅上升。无法抑制的话,身体机制就会开始崩解。」 顾如微愣:「还好??吗?没什么感觉?」 「好像是有在低烧。」顾天寧将手覆上自己额侧,「我从天黑后就觉得有些头晕。」 宿桑和程易和对看一眼,解释:「是天神祭的影响。完成净羊仪式,寻得红点蔓的花配水擦拭上身再饮下,就能解热。但我不确定红点蔓该在哪取得。」 「这个我知道。」顾天寧眼睛一亮,「我在图书室有读到画有红点蔓的图鑑!」 顾天寧有个特点,他背书几乎过目不忘。有个説法是这样的,死背跟脑袋如何是两回事,顾天寧就是这样的人。程易和只要带着他,就不愁会有记不下来的资讯,某种程度上的活字典。 他说,红点蔓要求土壤肥沃,照不得阳光,又性喜潮湿水岸。开花时间只有一晚,且同一地区的红点蔓都会在相同时间绽放,花瓣本身就具有药效。 宿桑折着手想,七四楼内并无水池,要说哪里最为潮湿,必定是地下楼层。 下雨后,水全往下渗透。七四楼防水工程做得差,地底又不通风,是极有可能积水。 宿桑还在思忖,顾如却是忽然插了句话:「那个、抱歉??我收回我刚刚说的。」 「我现在超级想吐,感觉有什么卡在我喉咙。」她面色十分难看,说完这话后猛地蹲下身,双手抓住颈子,死命的开始对地乾呕。 花花眼明手快,一条藤蔓从她掌心伸出,如同开口器般硬是撑开顾如口腔。宿桑必须说,花花也是个狠人,一句话都没说就将三指宽的藤蔓伸进顾如喉咙里。 藤蔓动作很快,它离开顾如喉咙,拔出了一颗彷彿浸过胶水的保丽龙球。 那是颗正在发育的眼珠子。 白色球体被花花掌中藤蔓捲在半空,它自己转了下,绿褐色的瞳孔看向花花。 「妈的,这是什么??」顾如看到眼球后又忍不住反胃,「我入楼后没吃过东西。」 「十年前的天神祭前段不该有这东西。」宿桑皱眉,这地方不太对劲:「我们下楼,先找红点蔓,我怕夜长梦多。」 事实证明,宿桑就是个乌鸦嘴。当他们暴力拆解通往地下的矮铁门后,宿桑心想,事情果然没有最糟,只有更糟。他就该想到,这里的眼球绝不会只单长一颗在顾如身上。 破门声响引起骚动,唰的一声,地下的眼睛齐齐注视入侵者。 腐败气味扑面而至,墙面湿滑黏腻。四周密密麻麻,全是和顾如喉里相仿的眼珠子。 二十、交错 这个时空失控至极,他们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宿桑理当觉得噁心,但事实是,他对这些眼珠颇是熟稔。十年前的后祭场景,连同那幅水墨长廊的封魂画,就是生满这种眼球。 顾如冷静下来,皱眉说:「我可能知道我是在哪碰到这东西了。」 「在七楼的院长办公室。我在桌上摸到一团黑糊糊的物体,后来才发现那是隻兔子。牠胸腹被剖裂,里头全是串珠大小的白色球体。那时以为是卵,现在想来,大概是眼球。」 又是兔子。宿桑刚才人甚至在画里,这隻兔子总没机会是他杀的了。 不过眼下儼然有其他更紧急的事,宿桑问:「这事暂时搁置,要完成净羊,红点蔓还是要先拿。」他看向程易和:「你怎么打算?」 宿桑问完,听到「滴答」一声,有水珠打落头顶。 他平伸出掌,一滴、两滴,斗大的雨水自天倾盆。 「下雨了。」雨势一发不可收拾,程易和长指轻点,迅速指派:「天寧和我们两个下楼,花花和小如守在这。动作要快,底下会淹——」 程易和话只说到一半。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宿桑背后,噙着笑,伸手拍上他的肩。 「宿桑!」那人蓝瞳里盈满笑,也不在意宿桑现在身旁还有谁:「我才想说你去哪了。」 程易和眼一眨,无怨霎时刺出。 宿桑知道程易和的身体素质好得超乎常理,但当无怨剑尖自他侧脸擦过时,他才发现程易和又比十年前强上太多。杀意扑面而至,一旁的顾如和顾天寧都看傻了。 他们就没见过程易和这模样。出生入死无数次,程易和作风向来是温温和和的。 鐺! 铁器互击声在宿桑身后响起,似曾相识的场景,注定廝杀的两人。延续至今的丧鐘一日都没离开过,宿桑恍然忆起,神说得没错,他只是不想面对而已。 程易和早就死了,在十年前的后祭被琼凌虐致死。 不只程易和,那场后祭的要求,让绝大多数人都死在琼手上,包括向鱼和白子,甚至还有苗可人。当年天神祭过后,七四楼正式转化为邪钉,不仅地下环境更改,还多了只进不出的这条规则。从此,七四楼门可罗雀,不復当年盛景。 程易和现在这具躯壳,不过是神当年施捨给宿桑的小玩笑,一个有效期的愿望。百愿草不是真正的禁果,其愿望效力是不完整的。 琼湛蓝双眼望向面前持着长剑的身影,残忍的笑了出来:「程易和,好久不见。」 琼身为锈,外貌却与常人无异。他闪过无怨,开口便是戏謔的震撼弹。 「你的伙伴,会不会想知道你当年死得多痛苦?」 邪物收容处的人从来不知道程易和底细,他们有的只是多年来的默契。在琼提问当下,花花一手甩出藤蔓,牢牢将琼整个人捆住。 「队长,我和他们留这,你们先去找红点蔓!」顾天寧掏出枪,吼道。 程易和却不同意:「琼和白子不是同一等级的,你们下楼,这里我来守——」 宿桑拉住程易和,声音毫无情绪:「不,我们下楼。」 「楼下可能还有其他的锈,我们两个对这里熟悉,默契也好,我们下去最适合。」 宿桑瞇起眼,「底下要淹了。再不下楼,所有人都会死。」 天雨滂沱,在七四楼,每年净羊前都是下着这样的大雨。雨水打湿宿桑眼睫,程易和看不清他眼底情绪,却也无法反驳宿桑的话。 他只能妥协:「好,我们速战速决。」 「往最后一层走,那里是个平坦的地方,最有可能积土。」宿桑说。 两人迅速往地底前进,这里和原先七四楼的十字型结构不同,没有明确可供上下的楼梯,整体是个迷宫,错综复杂。幸好这迷宫和他们印象并无出入,七四楼的后祭,年年皆在这举办。 宿桑要程易和下来的决定是对的,由他开路,速度确实快上许多。 程易和心系一楼队员安危,无怨过处,数不清的鬼娃尸首分离。 他们一路循着斜向下的坡道往最后一层前进,不出所料,这里已经开始淹水了。好消息是尽头处确实有片红花,坏消息是这里的锈多得惊人,几乎挡住他们能取得红点蔓的所有可行道路。 程易和护住宿桑,叫他走水路,他来吸引这些锈的注意力。 宿桑没有多废话,水势不断上涨,他游过及胸水池,小腿却忽来一阵撕裂剧痛。 他转过头,看到一条满嘴利齿的鱼死咬着他脚不放。 七四楼地底原本就充斥各种怪物,宿桑没有吭声,手指成爪状刺入巨鱼眼窝。怪鱼吃痛松口,宿桑猛地转腕,眨眼把牠的头从腮处折断。他以前能长居五楼,体力也没多么不堪,只是放在程易和身旁相形失色罢了。 小小插曲,宿桑最后还是拖着伤,跨步踏上种有红点蔓的泥泞。 他闭眼,抬手抹去脸上污水。 腕錶传来轻微的喀噹声,宿桑一愣,再睁眼,身周已无积水,眼前是一面墙,上头掛着他的封魂画。这里没有淤泥和红点蔓,腕錶散发柔和微光,成为地下四楼唯一的光源。 他又回到了原来的时空。 光线和骚动吸引了上面楼层的锈,宿桑现在手无寸铁,没有独立处理他们的本事,必须在那些锈蜂拥过来前回到程易和那个时空。他静下心来想,这时空切换一定有什么逻辑在。 第一次切换是对上白子,周遭全暗的时候。 第二次切换,是他戳瞎鱼怪眼珠后,上岸抹了一把脸时。 宿桑原先猜测切换的关键是光线,现在想来,全暗环境应该只是达成时空切换的其中一种可能。 他的封魂画现在中央有道长痕,是被无怨划破的。 宿桑看着,脑中灵光一闪,他知道时空切换的规则和起因是什么了。 在三楼有锈跑下来这个空间前,宿桑切掉腕錶的光。 周遭陷入漆黑,下一秒,宿桑感受到身下柔软的缓衝触感。他从淤泥中撑起身子,伸手折断面前一把红点蔓。 「红点蔓到手。」宿桑涉水离开底端,朝远处的程易和喊。 「太好了。」程易和松了口气,随即说:「他们赢不了琼,我们快——」 上头惨叫穿过回廊,他们听得分明,那是顾如的声音。 二一、双线 宿桑神色一沉:「快上楼。」 两人离开前,宿桑眼角瞥到水里有个矫捷的身姿,波纹下鱼鳞闪动,替他们撂倒不少追击的锈。宿桑脚步未停,心里暗自说了谢,两人迈步衝往地下入口。 他们踏上一楼,滂沱大雨完全遮掩天光,有防水设计的火灯明明灭灭。 顾如右手插满了怵目惊心的长钉,指节、手腕、肘部,整隻肩臂鲜血直流。 程易和加入战局,无怨刺向哼着歌的琼。 金发蓝眼的少年讥笑,往后一退,身形竟是融进了黑影里。 现场状况说不上好,琼在成为锈后甚至有了额外的能力,但他们人至少都还活着。宿桑往四周一看,现在这时机很好,周围只有火灯提供光源。 琼的能力太过难缠,宿桑当机立断,朝在场所有人喊:「关火灯!」 谁也没有多问,花花直接甩了条藤蔓把火灯全数弄熄。 一片漆黑中,雨停了。 他们回到原先时空,这里没有眼球,没有失序的狂风暴雨,天色刚刚破晓。 久违见到阳光,眾人心情瞬间缓和下来。琼没有跟回来,花花开始治疗顾如伤势。宿桑说他去处理红点蔓,一会儿后弄来了几个水杯,里头浸着已经揉碎的红花。 但花花拒喝,她嫌那水有奇怪的鱼腥味。不过她也没发烧,人形邪钉总是有些特权,程易和就随她开心了。倒是宿桑怕她会渴,贴心又弄来杯纯水。 所有人烧退后,神曲出现达成净羊条件的提示。 眾人窝在一块休息,此时的程易和终于有馀力问宿桑,这两个时空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 宿桑寻来纸笔,在纸上画了一横线说:「我们假设这是时间线。」他在线的前段撇了个直点,「我入画的时间点,是回到十年前的七四楼。」 「没有外力介入,画的内容不会改变。无论如何,都会是沿着这条时间线走。」宿桑笔锋一转,从十年前的那个刻度往下拉出另条平行线,「但是,你却从外部破坏封魂画,过去也因此被强制改动。」 他笔尖轻点上面那条横线,「我是从现在回到过去,已经发生的不会消失,所以上面这条时间线现在仍在。」 「但下面这条,被改动的过去一样会有属于它自己的未来。像是,在这条时间线上,邪物收容处似乎没发明出这种腕錶,所以它不会亮。」 宿桑在两条平行线的后半部分,画上条垂直线与它们俩交错,「这是现在这个时间点。那么,既然两个时空都是存在的,我们应该会在哪条线上?」 一阵沉默。 花花偷偷扯了程易和的袖子,说她有点累,想睡。 程易和是没有指望过自己的队员出这种脑力活,他接话:「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之所以会在两个时间线上穿梭,是因为我们现在这个时间点,或是说我们的未来,其实并不稳定?」 「对。」宿桑将两条直线的后段延伸,画出了交错的螺旋,「因为两个时空都真实存在,所以现在往后的每一刻,都是直到这个『当下』,我们才能确定我们会在哪条线上。」 宿桑停顿几秒,又补充:「不过天神祭的影响似乎会跨时空。即便到了另条时间线上,天神祭依旧持续着。另外,你们也看到了,由于另条时间本是不存在的,因此那时空会稍微失控一点??」 「要比喻的话,大概就是从游戏里的困难副本,不小心掉到地狱副本去了。」宿桑笑着摊手,「真幸运啊各位。」 又是一阵沉默。 「我现在头有点痛。」顾如推了他哥一把,虚弱地问:「我是不是连头上都长眼睛了?」 顾天寧:「??」他好难。 宿桑也就是开个玩笑,他低头看自己画出来的两条线,折着手说:「虽然乍听之下很糟,不过我后来想想,这或许会是个转机??」他说到一半,摇头:「算了,有点扯太远。先专心在天神祭就好。」 「你们应该知道献画要做什么了?」宿桑问。 程易和早已将睡着的花花打横抱在怀里,姿势看来颇是熟练。 他和宿桑还能撑,但其他人的精神状态都快不行了。考量后几天休息机会只会更少,程易和说:「献画是明天,趁现在还有点时间,先休一下吧。」 宿桑提醒:「献画有取画和作画两阶段,要留点缓衝的话,至少明天上午要完成取画。」 他抬头看了天色,夕阳染红天际,弯月初升,「现在又快入夜了,这里的时间流速,我体感上感觉是平常的三到四倍快。这样算起来,时间其实不多。」 「来得及的。」程易和将熟睡的花花递给顾天寧,这孩子要人抱着才睡得着,「你们都去休息吧,这里我守着。」 顾天寧和顾如确实累得够呛,尤其顾如刚还负伤。两人点个头,挑间房就进去补眠了。 但宿桑还留在原地。 程易和看宿桑迟迟没要移动,「你不去睡一下?」 二二、问 宿桑双手环胸,他确实好看,但每次笑起来都让程易和骨子发寒。 「我不累,陪你聊天啊。」 他站到程易和身旁,侧头说:「花花是人形邪钉,我先大胆猜测她在正常状况下不受天神祭制约。但即便如此,我们这里也还是有四个人在。我在想,你要怎么生出四张人皮?」 程易和搔搔下頷,也没明说:「总是会有办法。」 「办法?」宿桑决定将话先说在前头:「希望你的办法靠得住,别到时还要我帮忙。」 程易和乾笑一声。 幸好宿桑也没再继续追问。他话题一转,又说回两条时间线的事:「其实我刚刚还有个关键没说。你应该有听出来,为什么不问?」 「我相信你有不讲的理由。」程易和转头,他对上宿桑双眸,沉默后说:「宿桑,拔除邪钉是我们邪物收容处的工作。你现在在这,没有其他多馀的身份,你就只是??」 微风捎来铁锈的咸。程易和望向宿桑疏淡的眼。他有时会在那双珀瞳里撞见拍上岸的白浪,浪中五味杂陈,却又顷刻就碎成浪花,什么也捉摸不着。 程易和有时也会想,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们最初的愿望??离开七四楼,一起平凡的生活,难道是什么奢求吗? 程易和低声说:「宿桑,你在这里,就只是我想保护的人而已。没有其他身份了。」 宿桑听着。他闭眼,深吸了口气:「当然。」 他勉强扯起一笑:「我除了是宿桑之外,还能是谁?」他们各有隐瞒,多说无益。宿桑摇头,将话题导正:「我刚刚没提怎么在两时空间切换,现在来跟你说切换规则。」 「想像这个空间是被观测物,它若要更动,就只有当没有人在看它时,它才有机会做切换。所以关键是——这个空间觉得没有人在观测它。」 宿桑知道程易和想问什么,他补充:「锈不适用于这个规则,他们的切换很随机,所以白子才没跟我们一起过去,琼也没马上回来。不用担心里面正在休息的人,花花身上那朵蔷薇,一直都在观测着她周遭空间。」 宿桑说完,朝程易和勾了勾食指。 程易和不明所以,但出于对宿桑的信任,他想也没想就倾身靠近。 距离逐渐接近,宿桑忽地勾唇,猝不及防将手掌覆上程易和双眸,坏笑道:「来,闭眼。」 现在这个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惊觉宿桑意图,程易和猛地推开对方,但终究迟了一步。 时空再次切换。 琼已经不在这里,那些宛若霉菌的眼珠快速增生,从地底爬上一楼。眼球咕嚕咕嚕地转,齐齐看向两个凭空闯入的不速之客,程易和蹙起眉,叫出无怨握在手心。 被推开的宿桑稳住脚步,他环顾四周,贴心解释:「能观测空间的不只是人,这些眼球也算。放心,我只是想找个只有我们两人的空间问些问题。」 「想在我面前演好人,那就该要演到底。回答个问题不为过吧?」宿桑淡淡的说。 「那首先??」宿桑扬眸问:「我想知道,当初,到底是谁杀了兔子?」 程易和沉默一阵:「我有说过是我了。」 「理由呢?」兇手对宿桑来说不重要,理由才是关键。 他搔搔下頷,给了个宿桑很熟悉的回答:「没有理由。我冥顽不灵,想杀什么就杀,不需要理由。」 满口谎言。宿桑强压着情绪,又问:「那顾如碰到的那隻?」 「也是我。」程易和说:「我手上有杀生后就能加速时间流逝的邪钉。我让时间加速,用这理由拉你出画,也说服顾如他们下楼帮我。十年前那场天神祭,我不想让你再经歷一次。」 「程易和,你又说谎。」 宿桑毫不留情地拆穿:「比起在乎我的感受,你更在乎我会不会因为入画而找回以前的记忆。我会失忆是你搞的鬼?你真行啊,从哪找来这种可以抹消人记忆的邪钉?」 「??a市的无底坑里发现的。两年前的案子。」 宿桑背在后背的指节紧缩到微微泛白,面上却依旧没什么变化:「你现在是在跟我开玩笑?」 他那句反问难道是真想知道东西从哪找来的吗?他才不在乎! 宿桑原以为自己能忍住,但当他反应过来,拳头已经挥到程易和脸上。 程易和没有挡,也没有闪,扎扎实实的挨了一拳后,有力的臂膀把人往怀里一拐。 他喉结滚动,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哑:「宿桑,是我的错,我道歉。」 「你别生气了。」 他身上淡香舒缓了双方紧绷的神经,程易和将人按在怀中,话里有平时少见的专横:「但我刚刚没有骗你。」 「我确实希望你忘掉十年前的天神祭,没有那些在七四楼的记忆,你可以过得更好。」 「??你希望。」宿桑失笑。 「那你有想过,我不想忘记以前的事吗?」 他挣扎着脱离那令人耽溺的温柔,咬牙质问:「你有想过??我不想忘记你吗?」 宿桑还想再骂,但他忽然看见有血从程易和手上滴落,浸溼无怨剑身刻槽。他本来是该阻止程易和强行用无怨撕出独立空间来达成切换条件,但他没有。 宿桑骂到一半就收住声,他只是看,安安静静的看。 宿桑瞭然的笑了:「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也不曾问过我,就凭自己想法行事。」 他鸦羽般的长睫垂落,情绪敛尽,几秒之内,已无方才罕见的失态。 所有难以言说的心思在无声中凝结,宿桑薄唇翕合,最后,很轻的说了一句。 「程易和,我讨厌你。」 二三、代价 程易和回来后三、四秒,宿桑后脚就跟着出现。 宿桑是用什么法子回来的,程易和没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宿桑现在惹不得。 在他们离开时,这里刚好入夜。花花醒了,也没问他们俩是怎样,只是用一种没睡饱的哀怨眼神瞪着程易和。 程易和一消失,她就醒了,虽然是可以再回去休息,但花花认为他们队长比她更需要睡眠。 程易和被藤蔓甩进房,他心情上不想睡,理智上却也知道身体得休息。 一番挣扎过后,他还是乖乖闔眼。 无怨剑灵会侵扰持有者,这并非谣传。但程易和是神破例延命的人,无怨并不能很好的侵占他的意识,两相交互下,程易和变得经常梦见一些过去的片段。 这对他来说,比被怨灵缠身还痛苦。 如果慾望能具象化为画,那这个蔓生白花的墓园,就是程易和心中最佳写照。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俯视眾生的神。 当时,神身上长袍和芳草素花一样白净。他站在程易和的墓前,听到动静也没回头,只是轻声说一句:「你醒了。」 程易和当时还搞不太清楚状况,他看到「宿桑」背影,起身就想靠近。那个瞬间,他才想起自己双脚早被削下,他死时双眼被剜出,理应无法看见这片清冷墓地。 ——这不是宿桑。 程易和想向前压制对方,才刚起念,就发现自己连根手指也动不了。 「宿桑」微微侧头,轮廓清秀。他勾起薄唇,不顾程易和意愿,逕自说:「让你看看这世界在我眼中的模样。」 墓地所在的位置是个高地,往下,能尽览庸庸碌碌的人们。程易和觉得这些城市离自己很远,它们因为距离的缘故而变得渺小,但似乎又触手可及,像展示厅里的模型一样。 一切都是那么静謐,直到「宿桑」缓缓抬手,弹指。 霎时,白花变色。 脚下繁华泼上血墨,无尽的慾望愿望融合一体,悉数涌进程易和脑中。 世界是个血池,粗细不一的黑链自天而降,像是驯养、又或是綑绑着血池里的怪物。财富、爱情、容貌、寿命、地位??程易和呼吸逐渐急促,无数想法鲸吞蚕食着他的意识。 他觉得自己就快要被撕裂了。 「人们向我祈祷,回应他们的祈求,是我的天职。」 神伸出手,指尖劈开面前血雾,崭新黑链因应而生。 「但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愿望的实现,是需要代价的。」神平静的说,祂的目光总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在这世界下放邪钉,实现人们的愿望,同时,也收取代价。」 神说完,手轻挥,程易和眼中的世界復归清明。程易和低头,发现自己腕上也圈着条黑链。 神解释道,他不是邪钉。黑链,只是祂传输力量的象徵。 程易和的死而復生,是祂亲爱的祭子,在赢得天神祭后以百愿草向祂许下的愿望。一个有时限的愿望,以百愿草许下的心愿不能重复,最长效期就是十年。 百愿草能许愿,是苗可人许诺年年举办天神祭,才换来祂应允这打折的愿望。而原先用来许愿的禁果,则逐渐被人们淡忘,成为传说之物。 因为人们支付的「代价」,从来就不足以让百愿草结出禁果。 「人间的有价之物,在我这里,都不算数。」神的笑容意味深长:「我只收我没有的东西。」 「感情。」 「你们拥有的感情,在我眼里是最珍贵的祭品。」 痛苦与爱憎,乃至于一切情绪,都是能上缴给神的代价。但多数人比祂原先所想还要单薄,他们所能拥有最丰满的情绪,就是痛苦。也因此,邪钉才总是带来祸害与伤亡。 但祭子不同。祭子的心神超乎常人坚韧,是能让百愿草真正结果的人。 献上一切的祭子,捨弃情绪和自我,最终将成为神的傀儡。祈愿当天,神会亲身下凡收取禁果,实现愿望的同时,连心丝也会成熟,将祂与祭子牢牢相连。从此,祭子就是祂的化身。 神说,宿桑愿意向祂献祭最丰厚的祭品,献上禁果,换得程易和往后平凡的人生。 程易和意识到,成为神祇,宿桑就得天天直面方才的人间炼狱。 他寧愿现在再死一次,也不会让宿桑落得那种境地。 可是自杀不是办法,没有人阻止宿桑,他就会在十年后再次许愿。 神很善解人意,祂看出程易和的烦恼,柔声问:「阻止宿桑成为祭子,是你的愿望吗?」 祂的笑容一如继往:「为了完成心愿,你愿意支付我什么代价?」 但程易和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献给神。 「神,如果愿望真能实现,那我愿意献上我的一切。」 他发现自己在神面前无计可施,只能低头祈求面前谱写命运的存在:「我的他不求富贵、也无心功名。我只求他能脱离七四楼这个恶梦,拥有如同多数人的平凡。」 「这样啊。」 神半敛眼睫,遗憾的说:「但你现在是靠我力量续命的人。按理讲,你没有向我许愿的资格。」 「不过??」祂弹了个指,微笑提议:「我能和你打赌。当然,这事不能让宿桑知情。」 「我会提供你一些相应的协助,我们赌十年后,你能不能阻止宿桑完成祈愿仪式。你赢了,我会应允你的愿望,但百愿草只续你十年命,所以你会死。」 「你如果输了,我会预定你的灵魂作为代价。你死后将会成为祸害人间的邪钉,替我见证人们源源不绝的献上祭品。你的痛苦,以及宿桑事后得知此事所產生的悔恨,就是我收取的代价。」 和神压对边的赌局,要是放在以前,程易和绝对肯定自己是要疯。 「好。」 但这次,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二四、聊天 程易和是个浅眠的人,这是儿时养成的习惯。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动静睁眼,身旁顾家兄妹睡姿不忍直视。还有花花,她也倒在房间角落,但程易和分明记得——她说她没有要再休息了? 思绪如蛞蝓缓慢爬行,程易和发现自己再怎么努力,都觉得身躯沉重异常,鬼压床似的。 是另个梦吗?意识又开始涣散,想法在他脑中如赛马跨栏般掠过。 他想起,早上是宿桑替大家准备浸有红点蔓的茶水,他自己却滴口不沾。 他也想到,如果切到另条时空线时已经没见到琼,那岂不代表——他又回到这里了? 程易和想到这,心跳便漏了拍。他勉强唤出无怨,反手往自己手臂划了一痕,想用痛觉把自己叫醒。但事与愿违,他只有视力稍微恢復。 逆十字那头,有两个映着月光的身影。 银白色的光芒洒在宿桑身上,他伸手抚摸白骨蛇的头骨,动作亲暱。程易和想起,宿桑是他们之中骨鞭用得最上手的人,冥冥中彷彿就透露了神对他的偏爱。 琼正跪在逆十字前,他低头和宿桑对话,但程易和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宿桑话回得很少,大多时候都只是听。最后,在程易和决定採取激烈手段夺回身体的主控权时,他看见宿桑转头,珀瞳凝视着自己。 宿桑往他的方向抬手,如同神划开血雾时那般优雅自然。 白骨蛇活了过来,朝程易和张开血盆大口,但他却被再次袭来的睡意弄得睁不开眼。 记忆断片前,他发现这好像不是梦。 天亮时,程易和看到花花正躺在自己怀中。 他很疲倦,或许是因为又梦见神的缘故。 梦见那个墓园之后,好像还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后来宿桑也进房睡,顾家兄妹轮流守下半夜,还合力替大伙烹出早餐。他们从食堂找到食材,做出一锅白粥配??配些不知还能不能下嚥的罐头,是寒酸了点,但总归聊胜于无。 吃完饭后,程易和跟大家说明今天的计画。 宿桑觉得他很会挑时间讲,如果刚刚是在饭桌上提,他肯定会把整锅粥砸程易和脸上。 「我们明明这么多人,你却要自己贡献四张皮?」宿桑语气冷到不能再冷:「有花花在这,就能让你做这种极限操作?疯了,我不帮。」 「队长,这样不公平。」顾天寧也说。 程易和说,这无关公平与否,单纯是这样就战略上来说最划算。他的精神强度比他们稳定太多,恢復得也快,四张人皮都从他身上取得最适合。取画过后就紧接作画,他们没有多馀时间可以浪费,更何况,取画的过程也需要有人防范着七四楼的锈。 虽然宿桑的拒绝听起来没有转圜馀地,但程易和知道,宿桑其实很耐不得人烦他。所以多求个几次,他还是会答应。 「小如拿流星锤,天寧用枪。花花还要负责治疗,我只能拜託你了。」程易和再次求他。 宿桑瞪了他一眼,抿起唇,总算是没再拒绝。 一切准备就绪,宿桑两人进了间房,花花在旁待命。程易和原先是准备小刀要给宿桑,但被拒绝,宿桑说无怨既然需要血,现在不用白不用。 程易和将无怨递给宿桑时,同时还给了颗糖,那种最普通的白糖。 「对不起,让你做这种事。」程易和知道宿桑嗜甜,道歉时总会带糖哄他:「你别生气了。」 宿桑接过无怨,放在掌心惦了惦,随后低低的笑出声来。 他弯起眸子,「三天两头就在道歉,我还以为你当我是不会生气。」 「这都放在七四楼多久的糖了,你是想毒死我?」宿桑嫌弃地拨掉那颗白糖,长指在空中画了个圈,下令着:「转过去,把衣服脱了。」 程易和现在非常乖,一步一指令。 宿桑看着程易和后背的刺青,心口的气鬱结着。 他实在是很气—— 宿桑握起无怨,瞬间插入人体肩颊处神经匯集的位置。 程易和五指倏张,生理泪水反射性流下,却是半点声音也没发出。 「叫啊。」宿桑刻意在肉里搅动剑尖,分次挑断神经,「知道会痛,你刚刚逞什么英雄?」 他拍掉程易和偷偷拿出的针,「不准给我上麻药。取画过程,没人在上药的。」 宿桑十分故意,取画技术好一点,并不会伤到内层肌肉。花花原想把肩伤治好再让他重新开始取画,但宿桑说不必。他说如果人没晕厥,那花花都可以先歇着。 而宿桑也确实没有让人昏了。 他会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程易和原先以为宿桑是想回忆过去,好证明自己记忆恢復了。但后来他发现,宿桑是藉由问答,让他在昏迷边缘徘徊。 因为宿桑知道,他会撑着听他说话。 宿桑手很巧,动作却是故意放得慢,像是贪图延长他们的对话时间,又或是让程易和更刻骨铭心的记得他留下的痛。 他先是嫌程易和刚刚递的那种奶糖难吃,要他以后换个牌子送。 他又说,他们以前常一起读的那本《树人奇遇记》,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放在哪层书架上。书里的树人最后逃离马戏团,回到了森林,但他自己却没有树人那么幸运。他的牢笼是神设下的,世界在祂指掌之间,他连逃脱的机会都趋近于零。 他还说,他很怀念以前他们和向鱼一起玩牌的时候。 图书室的尽头有个小桌,他们会窝在那整个下午。向鱼通常是大输家,宿桑都要小心不要笑到拍桌,去吵到其他真正认真看书的人。 「我原先以为,我是喜欢赢的感觉,所以才喜欢跟你们玩牌。」宿桑说话时,手连一点抖都没有,剑尖完美游走在真皮层,缓缓渗出的鲜血染红他指尖,「但我后来发现不是。」 「我是喜欢跟你玩,换个人来,我就没兴趣了。」 程易和无话可回,只能再次道歉:「??对不起。」 「你在我身边,好像一直在道歉。」 宿桑忽然停下动作,贴近他耳侧问:「那你还有没有其他事要一起道歉?」 二五、花花 宿桑看程易和无动于衷,从口袋里拿出两张谜条:「这是我从画里拿回来的。」他将纸递给程易和,「谜底是一组对话:珍惜时间,相信自己。」 「前半句,我应该是想提防你对时间流速动手脚,事实证明你也确实那么做了。至于后半句,我仔细想过后,觉得只有可能是那该死的神找上过你。不然以我性格,很少事会让我动摇。」 「不要相信神的话。祂和你说了什么?」 程易和接过谜条,用指腹摩挲着,最后还是说:「我不懂你在指什么。」 「程易和,我比神还不值得你信任吗?」宿桑叹了口气。 后来,宿桑说了很多,但他绝口不提十年前的天神祭。 「好了。」几分鐘后,宿桑终于剥下一张完整的皮,他想了想,用指甲在后背裸露的肉上刺了个笑脸。 :) 已经放松的程易和被疼得一阵激灵,忍不住倒抽口气。宿桑终于笑出声来。 他放下无怨,朝花花勾手,「来把他治好,我们缓个气,三分鐘后继续。」 花花从凳子上起身,那张奇异脸孔少见的流露出怜悯的情绪。 「花花。」程易和冷汗直流,他求救:「他真的没在留情,你那有没有什么止痛药?」 花花:「??」你们这滩浑水我才不淌,自个儿去解决。 程易和读懂了花花表情,他抱头哀嚎。 时间接近中午,宿桑从房里走出,朝顾如两人说了句「画在里头」后,便将无怨随手一扔,头也不回的走往洗手间。堂堂无怨被压得不敢吭声,顾如都差点听到怨灵在地上啜泣的声音。 看起来委屈极了。 顾如甚至萌生要安慰无怨的想法,但她不敢碰这把剑。比无怨更凄惨的是它的主人,宿桑走后不久,程易和踉踉蹌蹌的扶着门框走出,脸色苍白得吓人,连腰都挺不直。 但他身上魔性的刺青居然还在。花花刚看也觉得神奇,后来想想也对,毕竟本就不是普通纹身。 程易和艰辛的扯起笑:「好了,我们来准备下午的作画。」 几分鐘后,宿桑走了回来,掌中还握了几把银闪闪的小刀。 是厨房会见到的那种普通水果刀。不多不少,恰好四把,他将刀子放到眾人面前:「待会作画得用自己的血。你们手上武器没一个适合的,无怨太兇,枪跟流星鎚就更不用说了。」 宿桑离开时散发的低气压已经收敛不少,整个人正常得过分。 但程易和的注意力却是没在宿桑的话上。他看着宿桑,和他沾有稠绿汁液的裤管,皱起眉问:「短短几分鐘的,你是遇到什么?」 「哦。」宿桑说得轻描淡写:「我在路上碰到苗可人,或者,现在要称呼她玛丽。」 「她想绑走我,可惜失败。」宿桑不吝于分享情报,「玛丽身手普通,正面对上你们都能赢。不过,要小心她能操控身旁的锈??或许人也可以,但我不知道操控条件是什么。」 「你遇上玛丽?」程易和眉头皱得更深,他刚是虚弱了点,但也不至于连打斗声都没听到,「怎么不喊一下我们?」 「我想说还能处理,就别打扰你们。」宿桑耸肩,分明和他刚从楼内醒来时一样的回答。 他笑容逐渐加深:「怎么?你怀疑我?」 「倒也不是??」程易和摇头,宿桑有什么异状,他是一定有感觉的。 对话无果,顾家兄妹在旁边安静如鸡,宿桑笑得越开怀,他们内心越慌。顾如好几次都要拜託队长别再问了,没看到无怨都在发颤了吗?救救队员、救救爱剑啊,别再问了! 幸好他们最后还是顺利进入作画环节,可喜可贺。 不只顾如松了口气,顾天寧拿刀在自己掌心划出道口子时,甚至觉得自己的心理状态缓和不少。这种程度的皮肉痛比精神压迫好多了,宿桑刚在说话,他大气都不敢多喘。 他们的作画过程很顺利,或许是如同宿桑所说,有部分锈被玛丽操控所致。花花在旁守着,她抬起头,阳光悄悄隐去,天色阴沉的像要滴出水。 暴风雨前的寧静。 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花花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七四楼离神太近,她会想起不好的回忆。 她生前就是个安静的人。 安静明明只是种特质,放在幼龄的孩子身上,却是种罪。 当一群人高马大的男孩围在花花身边时,她不敢叫喊,不敢回手,更不敢跟老师说,班上资优生会在放学后粗暴的把她拖进厕所。 花花只敢对着公园角落的那株蔷薇哭。只有在无人夜晚,这株花草才能听见她一个人的控诉。 但花花忘了,有些地方之所以人烟稀少,一定有它的原因。当她倒卧血泊时,花花眼泪早已流乾。她想,如果早知是这种结局,她就该疯了也要拖几个学校里该死的人下地狱?? 她就是在濒死之际遇见神的。 「可怜的孩子。」那人步履轻缓,垂目俯视。 神奇的是,除花花之外,似乎没人看见祂,一群猴子还在慌张地说要不要赶快把人埋了。 祂弯起比夜色还深沉的眸子,嘴角微扬:「你恨他们吗?」 神擅长操控人心,祂只会在你无法拒绝时,才会出现你身边。 所有邪钉都蕴含神的力量,人形邪钉,更是其中少数见过神真容的人。事实上,人形邪钉成型条件苛刻,死者需原先就与某项邪钉有高度关联,身亡时神又恰好现身附近,祂身周外洩的力量和邪钉相互作用,才有机会让人形邪钉成型。 没人想过,那公园意外频传,起因是花香会令人致幻。 花花身上这朵蔷薇,本来就不是株普通植草。花花成为邪钉后报了仇,却发现自己从此只能以这种诡异的状态活着。荆棘在体内像是带刺的蠕虫蔓生,没有人想靠近她。 她后悔了。怪物怪物怪物,她不想变成怪物。 好孤单。 好可怕。 好痛苦。 不要那样看我—— 花花不敢回忆自己在遇见程易和前是怎么撑下去的。 如果说宿桑是琼的神,那程易和就是将她拉出深渊的光。 她一开始很怕宿桑,因为他和神的容貌一模一样。如果不是程易和,她会直接对宿桑出手。 但她后来比较放心了。虽然宿桑笑起来总有神的影子,但宿桑会受伤、会生气、会为了渺茫转机而费尽苦心。他似乎比较像是个人,而非战无不胜的神。 花花很清楚,人定胜天是句谎言。 因为神是不会失败的。 二六、枪响 在逆十字前作画的几人,不知道花花内心在想的事。 作画过程很简单,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只要纸和顏料的素材正确就算数。按照过去经验,献画过后,画纸将会浮现前祭和后祭的详细内容,这才是他们关心的。 「队长,我们都不知道你这么会画画?」顾如将绷带缠上手心,捧着自己的鬼画符四处转悠。 程易和完全不懂顾如的审美。那画的是什么?有裂痕的鸡蛋?还是月亮?还是其实是大饼啊? 顾天寧指着他妹的画说:「妹仔,我们小时候常去的那个池塘没那么脏吧。」 「??」原来是池塘吗? 顾如抓了抓头:「应该没差?宿桑说没差,随便画就好。」 「我想神应该是都看不上眼,所以没差。」宿桑拿着自己的画走近。 「等等??」顾天寧看看自己的画,又看看宿桑的。 「你的随便画,怎么跟我们的随便画差那么多?不是说好要一起当灵魂绘手?」 「干——」顾如也凑过头去:「宿桑就是会说自己都没读书,然后考一百的那种混蛋啊!」 入楼后,所有人情绪都很紧绷,此刻却因为讨论画作而放松起来。 一片闹腾中,程易和注意到独自窝在角落的花花。他朝女孩走去,身上淡香被血锈味掩去,语气却仍旧很温柔:「你要不要也来?可以画我这张,反正我手上的血也还没乾。」 花花抬头,邪物收容处的人或许不清楚程易和底细,但她一直都知道。 她本身就是邪钉,能感受到神的力量,自然也有发现程易和身上异状。 神不会失败,更不可能输。 花花至今仍不明白,程易和明知结果,怎么还能这么顽强又温柔地与神抗衡? 「你要来画吗?」他问。 花花摇头。她用藤蔓指向程易和那张画,低声说——我不喜欢画画,但你画得很好看。 她才刚说完,就听到远处的顾如发出惊呼。 「真的有字!」她捧着自己的画猛瞧。 神曲跳出献画完成的提示,花花起身拉住程易和袖口,他俩走去,看到每张画都浮现了一样的文字。 前祭部分一如往常,信徒寻来的祭品不是要献神,而是要用来唤醒同样具有神性的白骨蛇。 前祭祭品需要五样东西,人身上完整的心、肝、骨、血、肉。七四楼以前都会在前祭死五个人,但那是为了作秀,实际上一人牺牲就够了。 「虽然看起来得自相残杀才能完成前祭条件,但我觉得这是神的陷阱。事实上,神曲里锈的器官也足够完整,撇去白子不谈,玛丽或琼应该都行。」宿桑说。 他伸出长指,比向血画后段文字,「所以有问题的是后祭。」 「算是幸运吧。后祭採两组对抗赛制,至少不是只取一名胜者。」宿桑话是这么说,眼里却没有半分欣喜,「后祭开始前,在七四楼内的人、人形邪钉和神曲里的锈将依照自由意志,拆分为人数相等的两组。这次后祭时间将与祈愿合併,谁能让禁果成形,谁就有许愿的资格。」 他凝视着画,轻声说:「成功许愿即为胜组。在七四楼,失败的人没有存在的价值。」 宿桑没告诉他们,这是神第一次在献画上透露,禁果是真有机会成形。 顾如听了皱眉:「禁果不是百愿草结的吗?这栋楼我们已经找不知道几次了,哪都没看到草。」 「我以为现在的重点是分组。」顾天寧难得有在动脑:「我刚想了下,就算让四个锈都成为我们对手,要让人数相等,我们这还是会多一人??」 「但我们不会有足足四个锈当敌组。」程易和终于出声,他能明白宿桑为何保持沉默:「还有前祭在。不管怎么算,如果我们都要在同组,即便是最好的状况,也得牺牲两人。」 所以同组不是最佳解。最佳解是,他们成功杀死一个锈完成前祭后,四对四的状况——也就是,至少得有一人成为他们的对手。 这还是最佳解。程易和现在想的,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琼在这里。 宿桑眼底闪过一丝疲惫,但声音还是淡淡的:「程易和,我和神认真比一场的话,你觉得谁会赢?」 程易和后来怀疑,宿桑其实早就注意到顾天寧身后异状,这才会选在这时候问他。 但他移不开注意力。程易和发誓,他没看过宿桑有这种表情。他记忆里的宿桑没有输过,要不放水,要不没兴趣,真正他在意的事,从没一件不在掌握中。 这次却不一样。 程易和还来不及回答,子夜鸟发出鸣啼。夜幕降临的比昨天还早,周围亮起鬼火。 顾天寧忽感身后泛起凉意,一口气吹在他耳边。他感觉有个人从身后媚不可言的将他拥入温柔乡,异香充斥鼻腔,竟让他本能的耳根子一红。 「孩子??苗娘有事想请你帮忙,不要拒绝好吗?」 顾天寧想说不,但他一转头,映入眼底的却是顾如俏丽侧脸。 是会致幻的香味?不管是什么原因,顾天寧那声「不」字就这样卡在喉头,他无法拒绝那张脸。四肢传来针线刺入的痛,下一刻,他五感尽失,意识剎时断线。 玛丽指尖延伸出四条透明的傀儡丝,埋入已然瘫倒的顾天寧体内。她向后踏了一步,红纱飘扬,綾罗绸缎衬她姣好身姿。女人眉眼薰染曖昧,铜铃般的嗓音回盪古楼。 程易和第一时间尝试斩断丝线,无怨自他们两人中间的连线砍落,却是什么也没挥到。 玛丽摊平双手,白皙的掌上,已无丝线踪影。 顾天寧眼里完全失了活人的光彩。 「易和??」玛丽朝他招手,笑得柔媚:「十年了,苗娘好想你。」 「你背上的牡丹和蝎,是我刺得最好的艺术品。」 她话里情意露骨:「苗娘永远记得??那隻藏在花里的黑蝎。汗水让牠的甲壳更加明亮,在你肩上像是活的,狠狠钳进肉里一般。」 话语勾起不堪的黑夜,程易和原以为自己早已释怀,但再见到她那张脸,他才知道这种事从来就没有过去的一天。 他当时毕竟有求于苗娘,只能任她摆佈。 程易和没说过,他给宿桑那些的糖,包得不只有想给他的甜言蜜语,他的痛苦、受迫、牺牲,也全都包在糖里了。更可笑的是,他还是自愿的。 ——易和,听话。 ——听话。你不要的话,我就找宿桑来了。 所以他会听话。为了宿桑,程易和愿意压下躁动的神经,当个好孩子。 「我们久别重逢,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好好相处吗?」玛丽笑问。 「相你妈个处,不要骚扰我们队长!」顾如最先听不下去:「丑女人,放开我哥!」 玛丽生平就没被批评过容貌,她脸上的笑瞬间崩掉:「你说什么?」 「说你啊?不然呢?到底现在谁会用那么土的唇色?」顾如嘴上连珠炮似的狂骂,手上流星鎚却是一刻也没停过,「我就算没化妆也比你好看啦!」 玛丽白皙无暇的侧颈泛出青筋,她微微张开双手,眼底尽是不可置信:「就凭你?」 多少客人来七四楼一亲芳泽,多少人愿意为她一笑卖命,她的脸、脸、脸。 「你没资格玷污我的脸!」 被踩到底线的玛丽发出怒吼,一袭红纱踩定脚步,十指倏张,无数丝线自她掌中涌出。 数不尽的锈自四面八方现身,在玛丽和他们之间隔出了道人墙。玛丽抬手,把顾天寧拉到身旁,朝顾如弯起森冷的笑:「你说他是你哥?」 「在七四楼,我带的孩子都很爱护弟妹。小孩子说错话,都由哥哥姊姊代为受罚。」 顾如愕然,「你干什么!放开他——」 玛丽笑容更甚,她牵起顾天寧的手,操控这具傀儡将手上漆黑的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 「记着。因为你的失言,你哥哥才得受罚。」 顾如的嘶吼和玛丽的笑声交杂,人墙末端,已无意识的顾天寧扣下板机。 一声枪响,拉开前祭篇章。 二七、怕输 顾如的脑袋陷入空白。 发生什么事了? 所以??刚刚是她的错?她如果不要激怒玛丽,她如果更早发现异状,她如果、如果?? 「顾如!」 「不要再想了,你会被玛丽影响!」 程易和的吼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顾如感觉有人在摇自己肩膀。 一个沉着的嗓音传进她耳里:「顾天寧不会希望连你都死在这。」 顾如恍然间抬头,发觉宿桑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自己身侧。 花花在清扫被玛丽叫出来的锈,目前看来是势均力敌,但锈数量太多,玛丽打的是消耗战。程易和自然也是知道这点,无怨刺穿一个又一个拥有玛丽外貌的人形,但那些却都只是被玛丽操控的傀儡。 真正的玛丽不知所踪。 「顾如,看我。」宿桑在顾如面前弹了个指,珀瞳看进她的双眼:「我有事要请你决定。」 如同刚从七四楼里醒来时一般,宿桑镇定得可怕。顾如那时没感觉,但直到现在、直到她从没想过的意外忽然就发生的现在,她才意识到——宿桑真的冷静得不像是个人。 「顾天寧死了,我们现在人数是完美的四比四。」宿桑说。 意思是,如果顾如愿意,那他们现在就可以完成前祭条件,直接进入后祭。不过,血画上其实仍有补述,若心肝骨血肉全由同一人献祭,那这人的灵魂,也将连带成为前祭祭品。 后祭时整体人数须为偶数。宿桑问,你要牺牲你哥,还是我们想办法再解决两个人? 「灵魂和两条命,给你选了。」 怎么选?假设还要再多两条命,能有把握死的都是锈吗? 还能怎么选? 对顾如来说,这其实没什么好选的。她怎样也不可能让顾天寧永远留在这。 「他从小就护着我,现在换我任性一次了。」她强扯出笑,拉住宿桑的手做下决定:「我想拜託你们,带我哥离开七四楼。如果我们能再多解决两个锈,那我会加入另边队伍协助你们获胜,如果不行,那我现在会尽全力拉一个锈陪葬。」 宿桑看着她,确定了那眼里的决绝,便没有再劝。他想跟顾如说下一步该怎么做,却发现顾如死抓着他的手不放。她的眼底有种探究的执着,像是想从山洞里找到萤火。 「宿桑,我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能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顾如抓着宿桑胳膊,她的手在发颤,「你都不会害怕吗?」 宿桑朝她看去。他的目光有时深沉的令人恐惧,顾如想要退缩,却又强逼自己一定要听到答案。然后,她发现,那双珀瞳明明能容万千流星,但宿桑此时说的话,却轻如风吹即散的絮。 「没有,我一直都很怕。」 「你们想的,我也都想过。不只想过,我脑中总是在想。如果这次失误了?如果最后算错了?如果事情早就脱离掌控,如果——」 「如果到头来??我还是输了呢?」 宿桑把顾如的手拉开,力道比平时大了几分。 他垂下眼睫,「如果输了,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宿桑语调一如以往的淡然。但这次,顾如听出了一丝不甘。 「所以只能一直向前。我的命里,没有输的资格。」 宿桑的情绪收整得很快,他再抬头,方才脆弱消失无踪。他开始跟顾如解释接下来该怎么配合程易和,如何作战,如何进攻,转变之迅速,让顾如差点以为刚刚只是看了场精心设计的戏。 她忽然感觉,或许这一切对宿桑来说,真的都是场戏也说不定。 「丝线一定有控制范围,但这样胡乱攻击是找不到玛丽的。」宿桑朝在场上的两人喊:「她刚刚是碰了顾天寧肩膀后才把他变傀儡,机关大概在肩膀的位置。丝线要拉紧了才有机会看到,先看能不能勾几个人身上的线出来!」 程易和马上就懂宿桑的作法,他和花花对上视线:「留大概十个锈给我,帮我争取点时间!」 花花点头,硕大带刺的藤蔓猛地一挥,便把人群隔成了两半。 顾如加入战局,三人的攻势在宿桑指挥下默契极佳的配合起来,程易和不再执着于有玛丽脸孔的锈,他将无怨往锈的肩窝一刺,捣出了颗连有透明细丝的圆珠。 他将圆珠握在手中,一颗、两颗、三颗??程易和踏步往一把丝线的反方向退,绷紧的丝线齐齐指向人群中央一个不起眼的锈掌心。 宿、桑! 被识破的锈怒视宿桑,她的身高抽高、脸型改变,渐渐变幻回了玛丽的模样。她大动作操控剩馀的锈,指着宿桑下令:「都给我杀了他!」 难以计数的锈瞬间向宿桑涌去。闪躲空间越来越小,宿桑却不惊不慌。也不知是有意还无意,他渐渐靠近花圃中心石碑,通往地下的阶梯近在咫尺。 无处可逃,宿桑一个转身,自己往地下死路奔去。玛丽心中一喜,紧追而上。 程易和不懂宿桑又再搞什么么蛾子,提剑就想往下跟去。 岂料念头刚起,身后杀意就让他煞住脚步。 「别追。程易和,别追了。」 熟悉的嗓音再度出现,无怨回身一划,就看到那慵懒而猖狂的身姿。 「你的对手是我。」琼笑着亮出匕首。 二八、威胁 玛丽追着宿桑下楼,她想这地底是没什么地方能闪,边追边暗嘲宿桑百密一疏,死到临头,居然往负楼层自寻末路。 但她很快就发现事情不是这样。 宿桑在以往天神祭都很得过且过,换句话说,玛丽从来不了解他认真的样子。 除了骨鞭外,他会用刀吗?体力和程易和相比如何?技巧呢? 不知道,全都不知道。玛丽忽然想起以前宿桑在七四楼和别人对练时,都会暗中观察他人的模样。她原先以为宿桑是想观摩别人的动作,但在她意外得知宿桑身份后,就发现不是这样。 宿桑是在思考正常人的上限。他藏得很好,也谦虚的为自己设立了一条线,大概能赢过八九成人就好。所以他永远待在五楼,不过这从来不表示宿桑没有比肩六楼、或是远超六楼的实力。 此刻,当宿桑就在这么近的距离时,玛丽却惊讶发现——她碰不到宿桑。 问题出在预判。 宿桑的预判很准,不同于琼的天生直觉,他像是知道未来一样,也因此总能早个几步闪掉玛丽的攻击。通道过于狭窄,她攻击的灵活度大幅受阻,若太多锈下来,大家只会挤得东倒西歪。 「可恶、可恶!」她忿忿的朝碰不到的猎物怒骂。 「宿桑!你不是说,我帮你杀掉一个人,就会让我活过后祭?」她十指操控着锈,柔媚的脸孔难掩不平:「你刚刚那是什么意思?你反悔了?」 「我有说过这种话?」宿桑停下脚步,露出难解的微笑:「不可能啊。我早上遇见你时,又不会知道后祭规则。既不知道规则,我要怎么做出这种保证?」 宿桑摊手耸肩:「搞不好这次后祭和十年前一样,只能有一人存活啊?」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玛丽气得浑身发颤,「你可是、可是??」 「祭子吗?祭子不会知道这种事,后祭内容是神决定的。」宿桑贴心解释。 「该死的骗子!」玛丽怒吼:「你,还有在神殿上那位都是!什么愿草生于极恶之地,根本没有,我成为锈之后,哪里都找不着草!」 她豁出去了。什么天神祭、什么愿望,到头来都是神手中的棋子。她是青春永驻了,然后呢?半步都离不开这栋破楼!玛丽咬牙切齿,她怎么能这样被愚弄,她苗可人怎么能? 宿桑神色自若地闪着她的攻击,一路退到地下三楼刺着红花的封魂画旁。 他眼底霜冷,语气竟让已感受不到温度的玛丽有如坠冰窟的错觉:「在说什么,我现在不是在你面前吗,要怎么和天上那位相提并论?」 宿桑怎么会退到这个地方?玛丽眼底闪过一阵惊慌,试图说服自己只是凑巧。 她看宿桑没要再移动的意思,心中不安越发扩大,只得装模做样的继续恐吓:「他们如果知道你是联合我设局给自己人下圈套,程易和会怎么看你?」 以前用他来威胁程易和,现在还想用程易和来威胁他了? 宿桑笑出声:「这么想拉我下水,你有证据?」他摇摇头,惋惜道:「没有,你不会有证据。就跟当年那隻兔子一样,你手上,从来没有证据。」 他俯视苗可人:「死人是不会有证据的。」 宿桑手上忽然多了把小刀,玛丽下意识要闪,背部却抵上一个坚硬的平面。 墙! 宿桑早有意引玛丽到这么个极难闪躲的位置,银刃穿过肩窝,刺过玛丽身躯。 一条极细的丝线自她身上被勾了出来,银丝另头直指入画。 玛丽不能理解,宿桑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是最靠近玛丽真身的最后一个傀儡。一条丝线被制,玛丽现在半身瘫痪,背抵着墙滑落。宿桑走近,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像在看彻底无用的垃圾。 「苗可人,你知道吗?程易和其实很不会说谎,他跟我,一点也不像。」宿桑说。 他手支着下頷,凑近玛丽:「他说谎时,手会不自然的摸着下巴。我和他有约,他要是迟到,给的藉口也拙劣。太累、睡过头什么的??他这种人,怎么会因为睡过头而爽约。」 「他拿着你给的糖,身上有你刺的牡丹。我连要装成没意识到,都得拿出影帝的本领。」 「我都知道,他大概也清楚我知道。但我有点恶趣味,也有点自私。」宿桑低笑:「我想看看他到底愿意为我牺牲多少,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值得我??」 宿桑扬眸,看着这个百般欺压他们的女人:「算了,跟你说也没用。」 他掌中变出另把刀,「总之这是替他讨的。看好,下一个,就真的是你了。」 宿桑下手速度极快,那张精緻的脸从此跟美再也掛不上边。 血肉模糊也难以形容。 七四楼里,琼最擅长严刑逼供,但很少人知道,宿桑也有学得他那一套凌迟人的手法。他当年看着程易和尸骨,脑中总能一遍又一遍推得他是怎么死的。 「我记得,锈如果死了,是连灵魂都会消散。」宿桑看了奄奄一息的傀儡一眼,指尖轻碰绘有百愿草的画作,微笑道:「不想魂消魄散的话,就在画里阻止我吧。」 二九、热地狱 接触封魂画的当下,宿桑身周环境再次切换。 【因触碰封魂画,进入画中时空。画中与画外的时间流逝比为一天比一小时。】 【空间进行跳转,出画条件:离开云顶神殿,重返人间。】 这幅封魂画并没有像宿桑那幅一样跳回过去,而是来到了一个常人无法抵达的地方。宿桑环顾四周,水镜、愿纸、雕刻神话的黑曜石柱。这里好像不管过了多久,都不会有一丝改变。 这不染半分世俗的地方,空气清新得令宿桑厌恶。 他抬头,不出所料的在神殿末端看见自己的脸。祂长袍白净,笑容完美得像刻出的面具。 「这里现在不是梦,你要离开不容易。」祂说:「玛丽不是想躲在画里,她是出不去,才只能一直在这。七四楼是我特别为你准备的地方,有些封魂画的复杂度,不亚于一个独立邪钉。」 「不劳费心。」宿桑沿着神殿边缘游走,这神殿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和七四楼一样只进不出的结构:「我解决完她就离开。我们俩之间的破事,祈愿时再来一次清算。」 「在人间待久,你整身戾气都重了。」祂语气惋惜,像在评论碰出裂痕的瓷瓶。 宿桑连个眼神都懒得再给,他确定依正常方式是一根手指都无法离开神殿范围后,便伸手撕下一张愿纸。薄薄白纸烫得宿桑咬牙,那是乘载了情感和魂魄的温度。 他俯身将愿纸压上水镜,无波的镜面泛起涟漪。平滑水镜被愿纸烧出单人大小的融洞,宿桑低头一看,下头精彩得让他咂了声嘴。 密密麻麻的枯手往这临时洞口挤来,就是池里等待投食的鱼,都没这般踊跃。宿桑原以为他们打算抓自己下去,后来发现不是,这些人是都想往上逃。 水镜底下,分明苦不堪言。 神看宿桑一脸打算往下跳的模样,缓缓说:「往下不是人间。天堂地狱,一镜之隔而已。」 宿桑藏不住嫌弃:「这里如此荒凉,怎么会是天堂?别说笑。」 语毕,他一跃而下。 神佇立殿堂底端,不久后,因感应到又有人入画而抬眸。 来者看向水镜,问:「宿桑在下面吗?」 火狱里的人群没想到宿桑会这么乾脆就往坑里跳,爆出一阵惊呼。宿桑双脚落地,十指撑地酌做缓衝,扬起一片粉尘。这里非常乾燥,没有水气,没有云雾,只有无尽的沙土、岩浆、炽火。 烧人的热。 地狱中,长短不一的石柱林立,看着有点像沉积岩。有些石柱高度惊人,不知从何而生。 宿桑在这连呼吸都觉得不适,这热地狱,简直要把他体内水分尽数抽乾。 那个供他跳落的融洞已经消失,一群人虎视眈眈地围着他。宿桑懂自己现在处境,就像贵公子误入贫民窟,只差把钱财掛身上等人抢。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多人在这,他要找的玛丽是哪一位? 没人知道宿桑实力,所有人都在等待时机。 宿桑不是被动的人,他珀瞳轻眨,最后,锁定了一个跃跃欲试的壮汉。 他二话不说,如箭鏃般朝那人发动攻势。戳眼、夺刀、封喉,动作一气呵成。 宿桑往那人的肩窝捅去,圆珠一离体,相连丝线「啪」的就从另头松落。 这里果然还有玛丽的傀儡。但她显然不会再让宿桑故技重施,自己先一步断了线。 杀鸡儆猴的效果不错,人群散去大半,自不量力的已经选择撤退。 剩下的人和宿桑继续对峙。抢来的刀在滴血,鲜红落地,滋的一声成烟。紧绷的情绪渐渐发酵,宿桑也不想再多耗时,正打算一举突破包围,一道响亮的叫卖声却在此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半杯水——半杯水——清凉又解渴的半杯水呦——」 一个老叟坐在突起的岩石,双脚开开,拿着蒲扇在叫卖。 他面前摆着一个透明水杯,上头还有个杯盖,不过杯里是空的。别说半杯水,老人面前连半滴水都没有,一看就广告不实。 或许是这老人太扫兴,这叫卖声出现后,剩下的人稀稀落落散去,只留宿桑一人在原地。 宿桑看向老人,他知道半杯水的故事。悲观的人看了会说只剩半杯,乐观的人看了则说还有半杯。不过,这半杯水显然不是这意思。 宿桑指着空杯问:「您说的水,在杯里吗?」 「当然当然。先付钱,再拿水。」老人神秘兮兮的说:「在地狱,水是商业机密。机密啊,要买了才拿得到!偷跟你说,我这水可是大有用处,要想离开,就得靠这水。」 他凑近宿桑,耳语:「看到那里的岩浆了嘛?这里有源源不绝的岩浆,流炎遇水硬化,只要有够多的水??」 老人伸出手指,往天上一比。 他咧齿一笑:「往上,即是天堂!」 宿桑恍然大悟。热地狱里的高耸石柱,便是由此而来。用稀少的水冷却岩浆,不断向上堆叠。 「年轻人,我看你面熟面熟??」老人说到半,端详起宿桑,目光炯炯有神:「咦?」 「怎么?」 「才刚说你面熟!我老了、老了,脑袋不中用啦!」老人笑着拿蒲扇拍自己大腿,「你以前就跟我买过半杯水。我们做生意的讲信用,那时你说,未来你会再回来拿,先寄我这就好。」 他轻挥蒲扇,空杯里顿时注满半杯水。 宿桑当是天机不可洩漏,他还真看不出那水是怎么无中生有的。 老人把水杯往前递,笑容慈祥,嘴上还在怂恿:「都买半杯了,那要不要再加码买个半杯,凑一杯刚好?」 ??但宿桑还是怀疑自己遇到骗子。说起来,地狱也有骗子的吗? 「这里用什么交易?」 「懂问啊,年轻人。」老人给了宿桑讚许的大拇指:「含有神力的东西都可以!以物易物,多元支付。如果你原先失明,求神后重获视力,那把眼珠挖出来也能付。」 宿桑能懂为什么老叟一出来,连地狱饿鬼都竞相走避了。这人根本是奸商。 想想,要通往神殿,那得需要多少水?天堂遥不可及,半杯半杯的买,根本是天方夜谭。 「我现在没东西可以付您??」 宿桑注意到身周渐渐围拢的黑影,气定神间的说:「但晚点就有了。我会再跟您买半杯水。」 他回过身,人群将他包围,空洞无神的眼珠转也不转,无数傀儡就待玛丽一声令下。 宿桑笑了。明明人这么多,他的视线却是不偏不倚的就落在其中一个黑影身上。 「苗可人,记得我刚刚说什么吗?」 「下一个就真的是你了。」宿桑微笑:「虽然我擅长说谎,但这句不是。我会说到做到。」 三十、半杯 不可能! 玛丽心想,她已经改了面貌、换了身高,宿桑也没从丝线找到她,为什么这样还能认出来? 装模作样。玛丽猜宿桑只是想从这话试探出真实的她到底在哪,但她绝望的发现,宿桑是真的、真的只有在看她。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哪步出错了? 但认出来又如何,宿桑现在只有一人,他才是插翅难飞的那位—— 「你现在一定很好奇,我怎么这么肯定你就是苗可人。」宿桑笑着点出她心中所想:「你大概有点惊慌,毕竟被人掌握的心情一定不好。但你的自尊会让你选择忽略原因,比起原因,你更想现在就杀了我。」 「我可以跟你说,你已经失败了。」 宿桑摊开手,从容的说:「现在还在听我讲话,本身就很不明智。」 玛丽听到这,也顾不得再继续和宿桑嘴上争锋。她和宿桑还有段距离,再怎么样,宿桑也不可能从那个位置攻击到她。 她操起数十个傀儡,目不转睛的盯着宿桑的动作。玛丽就不信宿桑能躲过这波攻击,他手上没武器,他们之间又隔这么多人,宿桑怎么可能—— 心口剧痛打断了玛丽的思绪。 宿桑确实没动,因为攻击的人不是他。 一隻手从玛丽背后贯穿她的胸腔,掌上五指微张,鲜血染红指间的透明薄膜。 是向鱼。半身鱼鳞的女孩抽出手,晃过玛丽眼前,手上小刀往她双腕关节刺落。尖叫和傀儡倒地的声同时响起,宿桑摀住双耳,缓步来到玛丽面前。 「别说我不念旧情。在你死前,我还是能解答你刚刚的疑惑。」 他接过向鱼递来的刀,在玛丽眼珠前比划:「眼神啊。你想想,傀儡哪会像你这样看我?」 宿桑说完,先是彻底卸了她的行动能力,最后才将她刀尖转向她的脸。他的四周,连地狱饿鬼都不见踪影,死亡和痛苦的死亡是两回事,这从天而降的煞星显然乐于让鬼不得好死。 玛丽淌血的五官扭曲,到后来,也没力气挣扎了。 她倒卧焦土,阴惻惻的问:「宿桑,你这样对我??是为了报仇?」 「替易和报仇?」 「你真的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玛丽的脸开始变换,半毁容的轮廓变得深邃,眉眼媚态被阳刚气息取代,「宿桑,你高估他了。」 玛丽身上有股奇特的异香,宿桑单单盯着,那张脸就变成了程易和的模样。 「程易和」用一种有些茫然的眼神看着宿桑,他开口,连声线都唯妙唯肖。 「宿桑,苗娘说得对,我没你想得那么好。兔子的尸体会被警卫发现,是因为??」 宿桑伸出一隻手,盖住半张的唇:「停。」 他指梢轻抚那张令他熟悉的脸,下秒,将手心的刀刺入他嘴里。 「要说什么,也是真正的他来讲。 鲜血延两侧嘴角流出,宿桑冷着脸,又把刀往内推进,将她的舌根割了半。 宿桑说:「你没资格顶着他的脸。」 他的神情冷淡,也不想再听玛丽还在呜咽什么,抽了刀,当场就挖出她心肝。他喊来向鱼,把内脏交她保管后,拖着残破的尸体到卖水老人那。 像丢废弃物一样,玛丽尸身就这样被大喇喇的扔到老人跟前。 「心肝我需要带走,其馀的够跟您再换半杯水吗?」 「年轻人,我这里是卖水的,不是做资源回收。」 话是这样说,但玛丽毕竟是神曲里的锈,真要换半杯水还是可以的。 老人又嘮叨了一些事,宿桑杀完苗可人后又恢復脸上笑容,也不应嘴。若不论他现在满手鲜血,看着还颇有儒子可教的气质。 最后,老人兴许是唸够了,终于拿出两杯半满的水给宿桑。 老人姿态舒缓,他白发苍苍,气色却是红润。 宿桑接过水杯,问:「老伯,于您而言,这半杯水里的空气重要吗?」 老人不明说,笑笑的回:「重不重要,是看买它的人怎么看,不是我怎么看。」 他看宿桑眉眼凝思,却什么也不愿谈,就用力的拍了一下他肩头:「哎,年轻人,事情都闷心里会憋坏的!你还年轻啊,想做什么就去做!就算输了,也是不愧对自己,不是吗?」 「是,您说得是。」宿桑听了,也只能笑:「可我就是会怕。我怕输,也不想输。」 他人的失败是跌倒破皮,但他出生就走在高空钢索,失败就是粉身碎骨。 他拿起那两个半满的水,出画的方式,就藏在这两个杯子里。 宿桑下来后就一直在想,这个热地狱上接云顶神殿,两者中间只有一镜之隔,并没有人间的位置。所以假设三界空间是相邻的,那么人间要不在神殿之上,要不就在地狱之下。 如果今天宿桑的目标不是回人间,而是要上天堂的话?? 岩浆涌动,宿桑低头看自己手上单薄的两杯水,不用想也知道这水量肯定不够看。要上天堂,他猜是要在这热地狱里想办法掠夺别人资源,或是本来就有着丰厚的资本,才有办法换到足够份额的水。 好一个资本主义热地狱。 可惜宿桑现在就是个穷小子,更别说他认为老人的说法可能是个谎言。神殿空荡荡,代表一直以来根本没人成功上到天堂过。 但宿桑无从验证这个猜想,他现在,手上就只有两杯半满的水。 天堂无路可循,宿桑也不打算想怎么上去。他要做的,是回到人间。 他刚刚问老人,杯中空气有没有价值,并非随口问问。他买半杯水,一般人只注意到水,实际上,水、空气、杯子,都该是有用的。这三样东西,都是用神力所换而来,没一项是垃圾。 先不谈空气,光是这水杯,它能让液体在热地狱中维持凝结状态,就比里头的水还要珍贵。 宿桑掌心被这杯子冻得有些失去知觉,他晃了晃透明水杯,递了其中一杯给向鱼,说先喝了。 向鱼点头,依言照做。就跟以前宿桑说她会幸福一样,向鱼没问为什么。 她从不多问。 只要是宿桑讲的,向鱼就会信。 儘管他们最后都死在后祭了,向鱼依旧很感激宿桑曾经让她看见过希望。 宿桑看她喝完水后问:「下潜十公尺,你需要几秒?」 「不到三秒。」 「如果再带上我?」 「五秒内。」向鱼望向脚下滚滚岩浆,说:「不过那是在水里。这种稠度,大概要七秒。」 她有些忧心:「我现在是锈,鱼鳞也耐寒耐热,或许还真能这样下去。但你不行,在这岩浆里七秒,你回人间就是堆白骨。」 「放心。」宿桑对这倒有自信,「最惨也就三度灼伤左右,我命硬,死不了。」 他握住向鱼的手:「等等我喊跳,你别管我在做什么,就拉我往下游。最多十秒得到底,能不能成功就看你了。」 说完,他将手上的半杯水一口饮下。 天堂在上,人间在下。水本来就是该拿来喝的,用来打造天堂路,宿桑一听就觉得荒谬。 沁凉入体,身周炎热顿消七分,宿桑再次验证这水和杯子皆非凡物。 他抓紧时间,接着竟将两个杯子都往尖锐的石角一敲。透明水杯不知何种材质,受到敲击后蔓生裂痕,宿桑五指一紧,水杯在他掌心碎成细沙,惊人寒气几乎要冻僵他的手掌。 公然破坏商家餐具的宿桑大喊一声:「跳!」 「兔崽子,你怎么砸我杯子!」老人也没想到宿桑会搞这一齣,惊呆了,慢上一拍才想到要骂。 宿桑回头,和老人挥手道别:「是您说让我想做什么就去做的,您老人家别计较。晚辈就先谢谢您了!」 话喊完,宿桑将一手掌的碎沙吞进喉里,同时向鱼也拉着他跃入流炎。体内极寒,体外极热,宿桑吞那不知什么东西,现在整个人像行走的冷冻装置,向鱼光牵着他都冻得手疼。 温度降了,两人是都好受点没错,但冷却的岩浆是会硬化的。 四周骤降的温度让向鱼心慌得紧,流线型的身姿一路向下。心跳扑通扑通,忐忑的情绪不断扩张,宿桑的手好冰好冰,比身为锈的她还要没有生气,透骨的寒。 向鱼不敢回头,要相信宿桑。 她相信宿桑。 在地狱底端看到出画裂口一刻,向鱼眼泪都要滴下来了。 她拖着宿桑狼狈地离开封魂画。宿桑意外的外表看来挺正常,没烧成焦炭也没冻成冰尸,不过脸色极差。他掐着自己脖子,示意向鱼往旁边让让。 宿桑压住舌根,朝旁咳出一滩黑血和不知名的冰晶,大有把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的跡象。 「六秒。」好不容易止住噁心,宿桑缓过气,擦了擦嘴:「谢了,你速度很快。」 向鱼什么都说不出口。她无助的啜泣,刚刚有一瞬间,她觉得宿桑好像就要离开了,消失了,就这样一声不吭的不见了。 宿桑抹掉向鱼滴滴答答又掉下来的泪,拍拍她的侧脸,有些好笑:「哎,怎么又哭了。」 「没事、没事。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别哭了。」 三一、折叠回廊 宿桑回到七四楼后,神曲就给他跳了出画的讯息。 他跟向鱼说先上去帮他撑点时间,必要时协助一下花花他们。 「那你呢?」向鱼问。 「我歇一下,等等就上去。」 见向鱼上楼,宿桑向后瘫靠在墙,终于能卸下偽装,调整呼吸。他蹙眉,又从嘴里咳出一口血,刚刚向鱼若是动作再慢一些,他还真不能肯定自己能再撑多久。 宿桑仰着头休息,脑里回想起和卖水老人的谈话。 他问老人,自己以前拿什么去换半杯水。在离开自己那张封魂画时,宿桑就从那场和神的晤谈里想起被程易和抹去的记忆。可他并没有印象自己曾到过地狱,更别提有见过老人。 老人说,他没有印象是正常的。因为宿桑就是把自己的记忆都给他了,过去和未来,一并捨弃。 「你只留你想留的。」老人唸宿桑过于任性,「年轻人就是难教,讲也讲不听!我说你这样未来如果后悔了,那该怎么办?但你就是坚持——」 能被预知的就不称作未来。我会证明,命运就是可有可无的草稿而已。 神的草稿,不是我的故事。 程易和走在寂静回廊,手上腕錶是四周唯一光源。 十分鐘前,他和琼在画外起衝突,虽然本就预期他们再见面定是不死不休,但程易和也没想过,最后居然会杀到画里来。都怪白子在中途插手,打乱他们围攻琼的节奏。 锈的身体素质超出常人一大截,没人乐见琼和白子联手。琼看准程易和有意隔开他和白子,就也顺水推舟,两人缠斗的地点逐渐转移至地下,最后就到了画里。 入画时,程易和有想过直接强行用无怨出画,不过以失败告吹。七四楼的封魂画在他用不合常规的方式拉出宿桑后,就做上强度调整。现在要违规出画难,要从外部毁画,更是难上加难。 眼下这个场景几乎復刻十年前的后祭环境,也就是以前七四楼的地下空间。 墙缝里全是大小不一的眼球,地面边角、凹陷无一幸免,像极了放大版的青蛙蛋。 琼的封魂画会在这地点,程易和并不意外。 那场后祭,对七四楼的其他人来说是恶梦,但对琼来说,那是他离宿桑最近的时候。 【因触碰封魂画,进入画中时空。画中与画外的时间流逝比为一天比一小时。】 【空间、时间进行跳转,折叠时间:十年前,出画条件:成为折叠回廊内唯一倖存者。】 【当今画中人数四人,符合开局人数,折叠回廊正式开局。】 【倒数计时三小时,时间耗尽将强制清场,重置画中时空。】 神曲在他入画时跳了一连串的讯息,但为什么??是四人?自从入画后就不见琼的踪影,想来是封魂画有意将他们初始隔在稍远距离,程易和现在才有机会独自一人在这无光长廊游荡。 撇去他和琼,还剩下两人。 会是谁? 程易和放缓脚步,边走边想。刚才神曲说了,他现在所在的空间叫「折叠回廊」,光看外表和十年前的后祭场景没什么差异,可他们以前从没帮七四楼的地底迷宫取过这名字。 这空间程易和是熟悉的,迷宫架构和以前相同,他摸黑都能在脑中建出地图。不过走到现在也没哪里有「折叠」的跡象,神曲说是折叠时间,但具体来说,折叠时间的影响是什么? 滴答。 前方的垂直转角后头,有液体滴落的声音。程易和顿了脚步,当年七四楼底下可不止他们这些人在,多得是不知从哪冒出头的怪物。 他没把腕錶的光关掉,听到水声后,程易和第一反应是举起无怨。 转角另侧是敌是友,都可以等他制伏对方后再来谈。 但程易和很快发现,停下脚步的不只有他。 两人都卡在转角后方,对方思路和他几乎一致。要知道,当年后祭和程易和一样沉着的人是屈指可数,大多数人都在奔跑逃命。 程易和垂下目光,望向转角处的那滩水。水面倒映出了转角另侧的脸孔,对方眉目低垂,同样也在看他。 水中那人,五官深邃却不凌厉,正摸着下頷思索。 「我想说怎么这里停滞这么久,今天居然正式开局了。」那人说。 「原来是因为你们??」他不疾不徐的越过转角,露出笑,像阿婆都会夸奖的邻居孩子,十分有礼貌的点头:「我应该是不必,但你要先来个自我介绍吗?」 「程易和」友善的伸出手:「初次见面,十年后的我。我等你好久了。」 三二、宿敌 折叠回廊。 时间折叠回十年前,当过去和现在折叠,自然也会有两个他。 开局四人,除了入画的琼和程易和之外,另外两个??是十年前的他们。 这十年发生太多事,程易和都快要想不起来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小易和见长大后的自己没有要回握的意思,自讨没趣的缩回手:「十年后的我好难相处。」 程易和浅笑:「是十年后的你比较正直了一点,不会看四周没人就出暗招,也没打算以大欺小。」他出手,无怨猝不及防挑掉孩子袖里藏的小刀,「我们暂时还不会是竞争关係。」 「该说你果然是我吗?」小易和看向落地的刀,也笑了起来。 他举起双手投降:「行、行。这把剑是好东西,现在打起来我八成赢不了,就先当个队友。我也好奇这十年我都做了些什么,讲来听听吧?」 程易和再不了解自己,「装乖」这个标籤他还是记得的。以前的他会在七四楼里树立良好形象,但心里其实除了宿桑,他什么也不在乎。或许假货假久了也能混真,程易和死而復生后,顶着老好人的招牌在邪物收容处里如鱼得水,个性还真渐渐温和了起来。 有顾如和顾天寧两个活宝整天在眼前晃悠,花花又死黏着他,程易和觉得自己性子里的稜角要不被磨平都难。这是好事吗?他不知道,但这性格放在七四楼,恐怕活不久。 「琼十年后变成什么模样?」小易和问。 「和以前差不多糟。」程易和思考几秒,又补充:「更糟一点,他变成锈了。」 「锈?」 「有非人能力的怪物。」 「那不是和现在一样吗。」小易和笑道:「折叠回廊没正式开局前,我们每三小时就会被强制清场一回。重活那么多次,我也算半个怪物了。」 「你倒好,十年都在外头,就我困在这个恶梦里。没有太阳,没有光,你看你比我黑多少?」 小易和话说得很自然,至少程易和没听出多少怨恨。他说,也许人真的是会麻木,他现在只觉得终于要结束了,真好。 真好。 程易和看到年少的他摸着下巴在讲这句话。画里画外,就没一个他是活得好的。 「你会想出去看看吗?」程易和问。 小易和奇怪的看着他:「我要能出去,就是你要死在这。四取一,你有看到吧。」 「你要牺牲吗?」他反问。 程易和顿了会,摇头:「我和神有赌约,不能在这里停下。」 「但我就是在想??」程易和微微垂首,忽感自己有些矫情,「总归都是我,会不会其实我们谁出去,那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小易和感到荒谬,十年后的他是好人当傻了不成,「十年多长,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的。」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有件事说对了。」 「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是『程易和』。」 同个时空下,不会有两个同样的灵魂。 小易和说,虽然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但程易和的灵魂现在大概是被拆半了。到时无论是谁出画,都得有部分灵魂卡在画里。琼引他入画,是早就埋好这个陷阱。 琼那边状况不同,现在的琼是锈,以前的琼是人。本质上来讲,不太有他们这里的问题。 程易和:「魂魄缺失会怎样?」 「大概会像在山里被妖魔勾走一魂一魄的人吧。」小易和耸耸肩:「轻则精神失常,重则昏迷不醒?不知道,反正那是你要烦恼的事??」 程易和打断他,「嘘。」 其实不用程易和讲,年少的他也已经注意到异状。 他们现在位置在地下三楼左右,前方岔路有两隻遍体鳞伤的半人鱼拖着血跡,不要命的朝他们衝来。程易和眼明手快,无怨一剑封喉,没了脚步做干扰,远方不成调的哼声在这回廊格外刺耳。 他们刚刚聊到,在这里对上琼,程易和还有个优势。 他们现在能和平地走在一起,但换作是琼,他绝不会与自己联手。 琼不会对宿桑以外的人示好,哪怕对方是另个时空的自己也不例外。 程易和腕錶的灯还亮着,他和自己对视一眼,下秒便把灯关了。 灯灭声停。漆黑中,只馀两人调整一致的呼吸。 面前有三条岔路,无论是哪个年纪的程易和都记得,左侧会通向灭顶的死潭,中间尽头是一颗巨大眼球,不仅碰不得,光与它注视,就足以使人陷入致命幻觉。好在七四楼里也没几个巨无霸眼球,一般来说别摸就行。 总之,这两条都是死路,唯有右侧才能通往其他地方。 但很不巧,那两隻人鱼也是从右方逃出来的。 地底空气凝沉,岔路另端传来琼乐开怀的问句:「程易和,你现在是在跟我玩鬼抓人吗?」他把玩指尖匕首,有恃无恐地在黑暗中逼近:「那抓到的话,换你当鬼。」 年少的程易和率先出手。 论在黑暗中战斗的直觉,程易和自认比不上琼。不过,他们能埋伏。 在琼已经注意到前方有人的状况下埋伏。 兵器敲击发出清响,琼咦了声,正纳闷怎么不是无怨,后方凌厉杀意瞬间让他背脊发凉。琼想抽刀回防,却发现面前这个程易和将他手中兵器架得死紧。 ——他确实有料到程易和会伏击他,但琼先入为主的认为,这里只有一个人。 无怨兇残霸道,如果要正面硬扛,就算是琼也得借力化力。眼看已失格挡先机,琼索性捨弃匕首,霎时侧身,一左一右抓住两人朝他心窝刺来的兵器。 锋刃嵌进琼的掌心,程易和不愿错放这大好机会,再一施力,盼能一举刺穿琼的心脏。 但就在程易和连剑带人把琼往土墙推进数步后,他心中异样便如涟漪不断扩大。果然,直到剑尖抵上墙面那刻,无怨都没有刺入琼身体的实感。 程易和眼前闪过一个画面,那时,插了顾如满手长钉的琼是融在黑影里消失的。 不过是个眨眼念头,程易和已经再次打开腕錶的光。 眼前的琼是和他一起入画的锈。他半身融进自己墙上黑影里,只剩右半身还在墙外。 「玛丽在成为锈之后的能力是操控,至于我??」琼噙着笑,掌心鲜血蜿蜒,抵在他原先心口位置的无怨只将墙泥刺出个窟窿,「我的能力,是能将黑暗的平面作为穿梭媒介。」 换言之,所有的影子及无光墙面,皆是他能来去自如之处。 琼瞇起眼,咧开笑容说:「你智勇双全又如何?在这无光长廊,你註定赢不了我。」 三三、弱点 琼话说完,整个人都融进了黑影里。 程易和正要叫另个自己小心脚下影子,就听对方喊了一声:「后面!」 他回头,三块鼓胀得发紫的胃脏朝他迎面飞来。程易和后退数步,寧愿花额外心力闪避,也没有用无怨格挡那些内脏。 这不是单纯拔取尸体脏器朝他扔来而已。他知道,那几乎要涨破的脏壁里头,装了这里最无所不在的威胁——那里头,塞满将人体视做寄生温床的眼球。 很恶劣的攻击方式,不过确实能出其不意。 程易和以前就吃过亏,被迫自己剜去皮肉,避免喷洒而出的眼球沿着经骨蔓延全身。 「咦?」年轻的琼眨眨眼,没想到会失手:「原来你知道,我还以为你会上当呢。」 十年前的琼,脸型尚存一丝未脱青涩的稚气,倒显得他的所作所为更加残忍。 「你不是说他们不会联手?」小易和皱眉。 「联手?」在岔路尽头的琼玩味的勾起嘴角:「跟另个我吗?」他被逗得笑弯了腰,嘲讽道:「他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才让折叠回廊正式开局,那个废物,换他来这里待十年看看?」 「你们运气不好,我是听到声响一路寻来的。」 程易和没有心情听他间聊。他想叫小易和支援自己,他们先合力解决眼前这个小的。 但年少的他说:「这里我来。」 他推了程易和一把:「大的你去处理,不用担心我!」 言下之意,是让他不要分心。对上琼,就算是程易和也没本事瞻前顾后。 四周黑影重重,程易和刚感受到身后视野死角传来的恶意,匕首就已经接近刺入他后心。 他惊险避开,失准利器划开他的上衣,在肩上拉出一道深长血痕。程易和索性把剩馀的衣服一把撕了,凝神和手持匕首从墙面现身的琼对峙。 「是宿桑叫我拉你入画的。」琼收回匕首,舌尖轻舔刀锋沾染的红,弯起笑眼说。 「他明知画中规则,还是让你进来送死。在你们完成净羊昏睡那晚,宿桑找了我、找了向鱼和白子??」他慨叹:「宿桑在骗你们。只有你,还一厢情愿地将他看做伙伴。」 琼说完融入黑影。下一刻,森白匕首冷不防又从墙上阴影刺出,程易和几乎没时间反应。 錚的一声,匕首和无怨在程易和喉结前一寸交会。琼猛一施力,锋刃在对方喉上压迫出道血痕:「程易和,宿桑是神。」 「他和你过家家这么多年,你也该满足了。」 程易和撑着无怨,吐出两字:「不是。」 「那些年,那些时间??都不是儿戏。我认识的宿桑一直都想当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你一心崇拜的神。他以前曾说,是命运在阻挠他。」 「我说不是。」 「阻挠他的是人。是因为你们,宿桑才只能被迫认下神的钦点。」 程易和把琼挡开,开始迈步往接向上层的通道跑。他速度很快,眨眼便遛着琼远离小易和他们,到了地下二层。 「你跑上这层楼干嘛?」琼穿梭在黑影间,言行尽是山猫戏鼠的促狭:「就算是一楼,也没门能通往外头。这幅画里,你绝对找不到能被阳光照到的地方。」 琼弯指成爪,身姿由下而上直扫程易和双眼。程易和后倾闪避,却见琼腰身一转,原先空无一物的指间霎时翻出匕首,直直往程易和腹部刺去。 程易和闷哼一声,嘴角微不可见的上扬。 他是故意让琼攻击到他的。 「谁说我往上是要逃?」程易和肩胛鲜血替背上牡丹点缀顏色,他低笑,单手掐住琼持刀的右腕,另手将无怨高举,如黑蝎优雅昂起尾螫,「我是在找个好位置,送你下地狱。」 琼看了看这个地点,忽然意识到程易和的意图。 但已经迟了。 无怨直直插入土壤那刻,程易和轻声呢喃:「无怨,帮我。」 「有什么好处?」剑中怨灵在他脑里问。 「我输了,你就得永远困在这。」 怨灵低声咒骂,祂觉得自己是亏,但也无法反驳程易和。 下一刻,伴随长剑涌出的大量黑气,长廊土石出现蛛网裂痕,两人脚下地面应声碎裂。 琼来不及碰到任一墙面的黑影,两人双双下坠。程易和记得这迷宫的所有结构,因此他知道,现在这位置正下方,就是刚刚三条岔路最左端的水潭。 几乎没人清楚,琼除了宿桑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弱点。 他怕水。 虽然怕,但并不明显。琼太擅于隐藏劣势,程易和能知道这事,主要是因为琼曾和宿桑说过,他曾在一场后祭上救过琼。当时地点,就是在这个灭顶水潭。 虽然宿桑说他对此事毫无印象,但程易和还是从和宿桑的日常间聊中,辗转得知了琼如此依恋宿桑的原因。 程易和在落水前,抓紧时间深吸了一口气。 七四楼里,水性最佳的人非向鱼莫属。程易和与她相识一场,自然也学了点,但即便如此,他现在走的这步依旧是险棋。这池水潭,并非只有水深足以致命。 程易和是在赌。在水里,琼行动不如陆上敏捷,相对难碰到墙面黑影,他才有胜算。 同时落水的还有无数砂石,污水浸入伤口,疼得程易和思绪又更清晰了几分。他拨水翻身,在水里持长剑不俐落,他便索性收了无怨,拔出侧腹插的匕首朝琼游去。 腥味混合他血中异香快速扩散,引来深水下嗜人血肉的怪鱼。 琼狼狈的将头浮出水面,才刚换上口气,随即又和扑上眼前的程易和扭打回水里。 三四、相信 程易和后背、侧腹均是在水中晕染开的血,琼却发现对方还是不要命的把他往下方拖,分明就是要拚一把谁在水下更耐得住气。 疯了! 水中阻力大,两人的动作都乱了章法。分不清是谁的唇齿溢出气泡,琼的指甲在程易和脸上割出道血痕,程易和便用匕首狠狠划过他的手腕。 这是场以伤换伤的较劲。 在陆地上,琼很习惯这种打法,但在水里,就变成程易和赢面较大。 两人身上伤势以惊人速度在积累,程易和看准水底泅游的鱼逐渐靠近,又一次硬吃琼的攻击。他抓准两人近身一刻,扣住琼的喉颈,用体重压着两人往更深处沉去。 琼被勒得仰头,珍贵的空气自他喉中溢出,往上漂浮。 他伸手想往水面抓些什么,五指在眼前挥舞,像是想握住谁的手,但毫无所得。 鱼群游了上来。 牠们嗜咬着两人血肉,大部分的鱼却是都聚集在琼身上。程易和的血味不太一样,这是因为苗可人在他后背用异法刺了那朵牡丹。连同贴近他身时会闻到的异香,也是这瑰丽刺青所致。 程易和忍着痛,放任少数的鱼张狂咬掉自己的肉,腹部、腿部都是碎烂的缺口。 直到确定琼几乎已经不再有多馀力气,程易和才稍微放松禁錮。他叫出无怨,憋着气,大范围的往四周挥了一圈,驱赶聚集而来的鱼。 他开始拖着琼往上游,前祭还需要他的尸身。 程易和在水底的时间抓得很紧,再多待一刻,就会连他都栽在这群怪鱼手上。他游到岸边,踉蹌的拉着琼出水,一把将他甩到潭边泥沙。 琼的呼吸微弱,脸色因为缺氧而发白,金发披散在前额。 「宿、救我??」意识不清的琼身上还吊着几隻死咬不放的鱼,他咳出水,喃喃:「宿桑,救我??」 「桑??」 低语模糊不清,程易和得侧耳细听,才能听懂琼直至死前都还唸着宿桑的名。 关于琼说宿桑曾救过他的事,程易和其实有个猜测。 那时——搞不好那时,出手救琼是亲临人间的神,而非宿桑本人。 他们俩样貌相同,气质也像,虽说神要干涉人间有诸多限制,但七四楼本就是专门祭拜祂的地点,神能否鑽到什么漏洞下凡是不得而知。 如果真是这样,那琼就是一辈子都活在神的算盘下。他成了神牵制宿桑的棋。 程易和垂眸,儘管琼大概已经听不见了,他还是说:「你该问问宿桑是怎么想的。」 他终究没对这个曾将他抽经拔骨的人说,他一生追随,不过是神的一场骗局。 程易和下手很迅速,无怨划开琼的喉咙。琼没多挣扎几下就安静了。 他拉着琼的尸体,朝这条岔路出口走。走没几步,就听到隔壁廊道传来打斗声。 隔壁尽头是那颗巨大眼球。程易和当年后祭上的最后一眼,就是盯着那颗眼球摄人心魂的注视,然后活活被琼剜出双眸。他中计了,和眼球对视让他產生幻觉,琼的样貌和宿桑的身影重叠,程易和心知肚明那只是幻觉,却仍该死的下不去手。 当时惨况歷歷在目,程易和心脏一紧,拔腿往隔壁廊道奔去。 程易和知道他甫见到过去的自己时,是有些悵然的。在那个当下,他想起了神所说的话。 ——程易和死而復生时曾问神,什么是命? 神乐于解答人的疑惑,祂鸦羽般长睫半敛,说:即使重来,仍不可改之事称为命。 ——他又再问,如果坚持逆命,那会如何? 祂食指抵在下巴思索。不单单只是脸,祂当下神韵和动作,都让程易和想起宿桑。 「神才有逆命的资格。很遗憾,你问了个不可能发生的『如果』。」 神说,程易和的命,休止符就是划在那场后祭上。 祂还说,往后十年,都是借来的。既言借,就是得还,不可能无限延长。 程易和当时不信。他想,后祭再重来一次,他总不会又栽在同个坑里。 但如果??如果命运真的存在,如果这十年来,画里重复的都是他当年那个结果—— 那会不会,就真的只是他不想相信而已? 程易和总认为,要是真的就此放弃,向神低头,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不敢认输,不敢相信神的话。 但当他看到年少的自己倒卧血滩,模样和以前几无二致时,程易和才知道什么叫命。 命是弯弯绕绕,千兜百转后仍会回到的同个终点,才称之为命。 「程易和?」小易和出声询问,得到一阵沉默后露出舒缓的笑:「??你终于来了。」 他看不见,也动不了,膝盖以下空空荡荡。双眼是小易和自己弄瞎的,他留着视力就是会因为各种巧合中幻觉,赢不了琼,这双眼也是会废。注定要废,他还不如自己动手。 琼的尸体躺在眼球面前,廊道尽头的眼球被转了面向埋进土里,程易和没受影响。 小易和得不到回应,再次出声:「??程易和?」 「我在。」 「你能不能说点话?」他抱怨:「我们两个都赢了,你就不能先说声恭喜吗?」 程易和不知道要恭喜什么。他苦笑,恭喜神一语成讖,他果真活不过后祭? 他知道这样问没意义,但依旧会忍不住想确定:「这十年来,你有活下来过吗?」 「这什么问题?」小易和皱眉,心想长大的自己变笨了。 「当然没有。有强制清场在,无论输赢,我和琼都是得死的。」 「??也是。」 程易和不晓得自己怎么还存有侥倖心态,十年前的后祭,本来就只有宿桑活下来而已。 「不是。程易和,你又不是我,是在低落什么?」小易和听他又不说话,主动开口,话里难得显露不悦:「现在又不是你躺在地上。你要这样,我就不会把出画机会给你了。」 程易和一怔。 是啊。这得来不易的出画机会,建立在过去的他必须牺牲。 片晌,小易和叹气:「你靠谱点,至少要让我相信你会赢过宿桑吧。」 「算了,反正都是你要烦恼的事了。」小易和咳出血沫,话越说越轻:「提醒你一下,别把我的尸体带出去。」 穠艷的红,淅淅沥沥从小易和的断肢流出,廉价得很不真实。 「??别让宿桑又看到我这个样子。」 小易和笑容细索,像过叶筛的阳光:「他会生气的。」 后来,程易和又陪了他一阵,这才送年少的自己上路。 他最后没带走小易和尸身,只收了他一段话。 ——你要忠于承诺,你要相信。你要连着我的份,活出不一样的结局。 三五、不明白 【折叠回廊内仅存一名倖存者,出画通道生成。】 程易和了结过去的自己后,出口就生成在他旁边。他带着琼的尸体出了画,就看到所有人以宿桑为首,参差不齐的站在画前等他。这段时间不知发生什么事,眾人间的气氛很是诡异。 宿桑笑着朝他走来:「欢迎回来。」 在宿桑身后,已经成了厄娃的向鱼怀里抱着血淋淋的心肝。 白子还活着,不过被花花用藤蔓挟持,这才会和他们站在一块。 顾如面色苍白,她明明是这群里唯一正常的人,此时却反倒像个异类。 程易和心情有些复杂,他看着宿桑,还有在他身后的向鱼。琼没理由骗他,宿桑真的有先联络过这些锈,也知道他和琼只有一人会从画里出来。 他现在好累,浑身是伤,没有力气猜测宿桑的心思。 他答应过小易和,出画后不会跟宿桑赌气。但程易和实在好想问宿桑——他好想知道,宿桑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出画的人不是他呢? 大概是宿桑看他的笑容过于僵硬,才会轻声问:「你在生气吗?」 「没有。」程易和反射性地答,他驀的一愣,缓缓垂首自嘲:「??我惹你这么多次,刚好而已。」 宿桑睁着珀瞳看他:「是你说过你会赢的。」 「我是相信你。」他说。 那一瞬间,程易和觉得宿桑大概对他有点失望。 但宿桑只是看着他,眼神静如深潭,嘴角有微微勾起的弧度。 在程易和印象里,会这样笑的宿桑,多半心情都不太美好。 他猜自己早就被那笑容制约:「宿桑,你不要生气。」 程易和想,自己是太累了,才会连为什么要道歉都不知道。 他好累,真的好累。眼中的宿桑裂成了层层叠叠的幻影,有水蛭从他血管里破茧而出。水蛭不会结蛹。但牠变成蛾了,牠们都变成蛾了,扑扑拍翅,将宿桑整个淹没。头好晕,好累,累?? 「你怎么净讲都是讲这句话。」宿桑知道他现在意识不清,才会胡言乱语。 他憋住笑,上前扶住站不稳的程易和,让他能安心靠上自己肩窝。 宿桑语气罕见的温柔,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你回来了,守约了。过去的就一笔勾销,我也没在生你的气了。」 「睡吧。你得养好精神,我们才有机会赢神。」 程易和没听清宿桑说的最后这句话。 他眼里的蛾破蛹重生,灰翅洒落鳞粉。飞蛾佔据宿桑身躯,只留下一张嘴,在他耳边倾诉魔鬼的话语:「好喜欢,我好喜欢——程易和,少了半魂,你的身体就是我的了——」 程易和昏迷前发觉,刚刚在他耳边说话的,好像是无怨的声音。 宿桑见程易和失去意识后呼吸依旧紊乱,也知道是什么在搞鬼。他的手覆上怀中人后颈,语调毫无起伏的低语:「你最好是安份点。」 他将人温拥入怀,虎口却越掐越紧:「别得寸进尺。」 程易和握着无怨的手心微不可见的一缩。过不久,等他吸吐转缓,宿桑就将人递给了花花。 花花接过程易和,静了几秒,忽然往宿桑身上挥了条藤蔓。 宿桑似是早有预料,他后退一步,弯腰闪避。同时动作的还有向鱼,她挡下顾如甩来的流星鎚。程易和的晕厥是压垮平和假象的最后一根稻草,宿桑也知道,总是会走到这步的。 他叹气,早猜到白子不会妥协:「你拒绝和我合作,还是选择跟她们说了。」 在程易和把琼引走后,面对白子的就只有花花和顾如。程易和在场时,白子不管说什么,她们一定都不会信。但若他们队长不在,白子有办法让顾如听进她的想法。 她要说的话很简单:「你哥、是、宿桑害死的。」 白子说,她愿意束手就擒,只要邪物收容处的人答应她一个条件:「帮我杀了、宿桑。」 花花和顾如不是会因为白子三言两语就动摇的人,但白子押上性命立了约定,证明自己说言不虚。证据就在眼前,花花内心却挣扎着不想相信,她明明,和宿桑也没多少交情。 花花坚持要听宿桑自己解释。 「宿桑。」花花收回藤蔓,声音很小声。她抬头看向宿桑:「你是在利用我们吗?」 花花几乎不敢直视宿桑那张与神过于相似的面孔,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问了。 宿桑垂眸看她,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他只说,他出画后就想起来了。他会出现在七四楼,确实是有想许的愿望。 为了拿到禁果,取得祈愿资格,他后祭不会放水。 宿桑一手拖着琼的尸体,沉默后说:「前祭时限要到了,没按时完成,对我们都不好。」 花花低下头,她想不明白。不明白队长觉得宿桑哪里好,不明白宿桑的做法,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有点难过。她总觉得,她好像在宿桑身上看到当初的自己,那个孤身倒卧血泊,只能听命于神的提议的自己。 花花没有程易和的头脑,想不明白那么多事。她只问,那后祭时,我们就是敌人了吗? 宿桑说对。 他非常平静,好似一切本就会是如此。 一切都过于平静了,像场可笑的恶梦。 但他们都太疲倦,以致于谁也不想打破这偽装的平静。宿桑和他们说,前祭结束前,他不会再有多馀的动作。花花点头,她们决议,就这样相安无事到前祭结束。 唯一反对的只有白子。 她不断重复,不能让宿桑完成前祭,但花花已经不想听了。 她捆住白子,让宿桑和向鱼去完成前祭的最后步骤,自己则和顾如守着昏迷的程易和。 顾如看宿桑在逆十字前忙碌,眼神涣散。 良久,她轻声问:「花花,我不懂。宿桑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大概永远不会懂这个人。曾经,我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人的一面,现在却又觉得,那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她窝在墙边,缩起腿,将脸埋进两膝之间,声音闷闷的:「或许我也不懂队长,他也不曾跟我们讲过心事。到头来,我们这段时间的相处,谁也不了解谁。」 她没抬起头,鼻音变得更重了:「花花,我好想我哥。」 「他还在的时候,我就只要相信他就好。」 花花头靠在墙上,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他们队里,向来都是程易和负责这件事。 她无声的想,队长什么时候才会醒? 三六、活鞭 她已经治好队长所有的伤,程易和不醒,她会不知道下步该如何走。 或许程易和真的是疼她,在宿桑摆好祭品,准备完成前祭时,程易和就醒了。他一把抱住鑽入怀中的花花,听她讲他入画和昏迷时发生的事。她说宿桑是骗子,队长知道宿桑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滥用他们的信任,也是个大骗子。 程易和发现自己比预期的还要镇定。 宿桑见他清醒,一如往常地朝他笑。 他站在逆十字前,仰望骨蛇,似是缅怀:「你以前总说,前祭很不可思议。你还记得吗?你喜欢站在最靠近逆十字的位置,见证白骨蛇活过来的瞬间。」 宿桑话说完,神曲也有了下一步的指示。 【前祭祭品:心、肝、骨、血、肉已备齐,白骨蛇受召回魂,前祭完成。】 【骨蛇拔脊做鞭,将听令于七四楼内能付出最多代价给予天神的存在。】 【后祭分组,整合楼内自由意志后,将分配为:宿桑、厄娃、白子一组,其馀另组。】 【后祭开始。请信徒再接再厉,寻得百愿草,以禁果祈愿。】 宿桑伸出手,骨蛇一节一节的白脊神似游龙,牠将头颈缠绕宿桑的腕,姿态服从,以身为器。 「我恰好和你相反。我会站在最角落的位置,祈祷祂不要找上我。」 事与愿违,骨蛇听命对象年年未改,白子才会说绝不能让他完成前祭。每年后祭,宿桑手握骨鞭,却表现得懒散。七四楼观眾嘘声一片,同辈心里不平衡,苗可人更是看他是不顺眼极了。 宿桑总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他也没说过,他并不想要这种特权。 只有程易和知道他有多排斥。这是第一次,他看宿桑主动引导骨蛇上手。 骨鞭拖倚在地,宿桑抬腕,笑问:「你没看过我认真用骨鞭的样子,对吧?」 程易和想起来了。宿桑在七四楼里会被孤立,招人妒忌纵然是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会怕宿桑。怕他的与眾不同,和那双总是带笑,眸里对人和对尸身无异的珀瞳。 宿桑好像总是以一种触之不及的角度,在看着地上的人。 程易和极快速的动起身来,一手抱起花花,另手只来得及推开顾如。 骨鞭不偏不倚甩在程易和的臂上。鲜血染红白鞭,宿桑手一扯,鞭上骨脊倏张,狠狠扎进程易和肉里。程易和唤出无怨,还没来得及砍到骨鞭,宿桑就抽回了鞭子,连带撕出道怵目的伤。 宿桑看程易和还握得住剑,有些意外:「你手居然没断。」他想了想,大概明白原因:「是因为无怨半魂现在在你体内?连肉体素质都提升了。」 程易和不清楚是为什么,但他确实听到无怨在他脑内说:「逃。我赢不过那条骨蛇。」 无怨觉得宿桑这人过于荒谬,那条骨鞭,凡人几乎不可能驾驭:「先避开他,见鬼。我怎么会遇上这种东西?我操,程易和,我叫你逃!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程易和当然清楚赢不过,但他不能逃。 他不就是为了阻止宿桑,才会出现在这吗? 花花已经放开白子,虽然分组上白子和他们不同组,但她也早说过,她的目标只有一个:杀死宿桑。眼下花花、白子、顾如和程易和同时朝宿桑袭去,以一敌四,宿桑神色如常。 他掀开眼皮,和向鱼说了句:「抓紧我。」 程易和会意过来宿桑想做什么,但他这次只拉得住离他最近的花花了。 无怨有拆掉一层地面的能力,骨鞭的破坏力自然也不遑多让。只见宿桑拉臂挥鞭,往脚下加速一甩,泥石构成的地面霎时碎裂。白子和顾如闪避不及,双双坠落。 地面一崩塌,宿桑就又再次挥动骨鞭,目标对准坠落时无处可避的白子。 骨鞭刺穿她胸口的脸,穿心后復又折返,牢牢圈住她的颈子。宿桑拉弓似将握鞭的手向后一扯,喀,颈椎碎裂的声响被碎落土石掩盖,显得微不足道。 连是邪钉的无怨都说没有胜算,骨鞭里蕴含的力量,是压倒性的可怕。 宿桑所在位置也在崩塌范围内,他拉着向鱼,踩着崩裂的砂石和边墙,拿稀世骨鞭来卡墙上凹陷,酌当坠落时的缓衝。 程易和背起花花,在看到顾如摔落后,也跟着跃下。 有花花的藤蔓作为辅助,他们要垂直跳落这个坑并不困难,但花花还是来不及阻止顾如被落石砸中。她半身压在瓦砾里头,咬牙和程易和说:「别理我,你们去追宿桑。」 「不行。」 向鱼从转角走出,她朝程易和看去:「宿桑只有要让你跟进画而已。」 言下之意,其他人都得待在画外。 宿桑是有意一路把通道打穿到地下三楼的。 顾如先前也说,七四楼里遍寻不得百愿草。宿桑早就想到,百愿草既不在楼内可见位置,那就是在画里。能让禁果成形的是他,那撇去他自己那幅被无怨破坏而无法再入的封魂画,宿桑直觉就猜草是在程易和的画里。 所以他进的封魂画,是那幅由碎镜拼贴,只依稀看得出有个铁製矮笼的油画。 花花已经把顾如拉出落石堆,做了基本的急救处理。向鱼没有阻止,她静静待着,转头问程易和:「你还不进去吗?」 「要。」程易和深吸口气,苦笑道:「我只是??需要点时间,做好心理建设再进去。向鱼,十年不见,我都还没跟你打过招呼。」 他说完,浅浅笑了下,也没等向鱼回话,就伸手碰触画作。 他的身影消失在画前,花花一个箭步想跟上,却被向鱼挡了下来。 她一匕首划开花花手上动脉,喷涌的鲜血溅红她半脸鱼鳞。向鱼宛若鰭膜的手拨开袭来的绿藤,她护在魂画面前,坚定地不移半步。 宿桑拜託她守画,她就不会让人越雷池一步。 向鱼睁开眼,对面前两人说:「我在这里,你们就都不能入画。」 三七、千面 宿桑一入封魂画,就把已经收起脊刺的骨鞭,一圈一圈绕圆握在手中。 【因触碰封魂画,进入画中时空。画中与画外的时间流逝比为一天比一小时。】 【空间进行跳转,出画条件:找出画作主角杀害兔子的原因。】 出画条件意料外的容易,比起上次重返人间那种摸不着头绪的条件,这次可说是简单到过分。但宿桑目标也不是出画而已,他要找到在画里的百愿草。画里的东西放身上就能带出画外,这点他已经在初次入画时证实过了,那张写有谜底的纸条,就是这样被他带出去的。 宿桑抬头,这幅封魂画,或许要出画不难,但要在这里找一株草,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的头顶及四周,数以千计的小镜漂浮排列,形若牢笼将他困锁。 这是个千面镜笼。 镜后的世界由片段记忆构成,虽有些朦胧,但宿桑仍可辨认出这些都是他和程易和过去相处的回忆。他没有犹豫,随便选了张镜面触摸。碎镜泛出白光,将他吸纳入内。 这回,他没有直接成为画中人物,而是以一个类似于鬼魂的型态,看着过去发生的事。 宿桑看到年幼的自己,和一群孩子站在中庭。 现在不是栽培百愿草的季节,花圃里空无一物。他走近这群嘰嘰喳喳的孩子,就听一个女孩指着小宿桑大叫:「宿桑当鬼!」 哦,捉迷藏。 宿桑站在自己身后,想起以前的同儕有段时间爱玩这游戏,而他总是当鬼。 宿桑记得,他是在一场捉迷藏上,开始对程易和有印象的。程易和与宿桑不同,并不是自有意识以来就活在七四楼。他父母因为离奇的原因失事,亲戚缺钱,就将他卖来七四楼,程易和才会流落到这见不得光的地方。 宿桑那时只觉得,这真是个怪人,搞不懂为什么身边的孩子都喜欢他。 小宿桑对于自己要当鬼这件事没什么反应。他背靠在逆十字上,神情散漫,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女孩的话。眾人一哄而散,几分鐘后,小宿桑叹了口气,缓慢的往一楼餐厅走去。 七四楼内,撇去平时不开放的地下楼层,能躲的位置屈指可数。 小宿桑对这游戏兴趣缺缺,他是不想一直被苗娘针对,才勉为其难的和大家互动。 但他才刚推开餐厅的门,就见一个人站在面前,也没有要躲的意思。对方看着比自己年纪稍大一些,五官深邃,笑起来却很温和,没有宿桑生来给人的那种压迫感。 「你有在玩游戏吗?」小宿桑问。 「有啊。」 「那你怎么没躲起来?」 对方摸摸下巴,说:「因为我看你也没很认真在找?」 「而且你们玩了几场,都是你当鬼。我想说你大概也会累,不如陪你一起找人好了。」 怪人。宿桑瞥了他一眼,没有除了这两字外的评价。 自从那场捉迷藏后,程易和就爱黏着他。老实说,宿桑起先是觉得烦,他从小就自己一人活惯,有人这样跟前跟后反倒不自在。 以宿桑对人的了解,他觉得程易和顶多两週就会放弃了。他听过其他孩子私下跟程易和说不要接近他,也知道在这年纪,流言蜚语能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形象。最重要的是,他清楚程易和够聪明,绝对有感觉把时间花在他身上,是项收不到回馈,会赔本赔到见底的投资。 但程易和的行为,大概是宿桑第一次失准的预测。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数个月过去,程易和对宿桑的态度始终如一。 宿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因为天神祭快到了。 每年天神祭是神跟他开的玩笑,宿桑拿着骨鞭,在后祭如鱼得水。但就像是诅咒一样,所有与他稍微亲近的人,都会活不过天神祭。久而久之,再也没有人敢接近他。 宿桑一直站在小宿桑身后,场景再度切换,他和程易和并排坐在图书室里。宿桑发现这里的场景切换是连着他的意识,他想到哪,周遭环境便跟着改变。 程易和很喜欢《树人奇遇记》的结局,他会在看完最后一页时说:「幸好树人最后有逃出来。」 「童话故事,总得给个好结局。」宿桑不以为然:「不一般的主角,困境,和一个好的结束。这些字数少的绘本,套路大多如此,了无新意。」 程易和嫌宿桑悲观,总当人生是起起落落落落,不会有好结果。 他不懂,像宿桑这样的天之骄子,拥有所有当主角的光环,怎么会那么悲观? 小宿桑侧过头,视线恰好和站他身侧的宿桑四目相接。 宿桑知道他应当是看不见自己,但他就是有感觉,小宿桑是在看他。 「因为人生不是故事。」小宿桑说,珀瞳里有不属于他那年纪的沉鬱:「要有好结局太难了。我实在不确定,我有没有那个毅力和勇气,去争取一个好的结局。」 「那我陪你。在最后的好结局揭晓前,我都会陪着你。」程易和不假思索:「你那么聪明,连我都还没放弃的话,你没资格放弃吧。」 小宿桑没有正面回应他。他闭上眼,淡淡的说了句:「你先活过这次天神祭再说。」 程易和没有食言。 他不仅活过了天神祭,表现还不错,比得过且过的宿桑还要更受观眾及苗娘喜爱。除此之外,他还在后祭时冒着安危救了一位半身鱼鳞的女孩,英勇又善良,简直七四楼的明日之星。 程易和什么都好。宿桑觉得他身上唯一不好的地方,大概只有他总爱跟着自己这个灾殃。 但那次天神祭过后,宿桑搭理程易和的次数明显变多了。他开始会笑,宿桑猜是因为程易和总能带给他一些意外的惊喜,让未来在他眼中不再如此乏味。 而最令宿桑最意外的是,不知不觉间,他竟也习惯了有个人朝夕陪在自己身边。 有次,他们窝在图书室,程易和提议道,他们可以来写时光胶囊。 宿桑兴致索然,他摇头:「我不需要这东西,也想不到要写什么。」 「不然,你鼓励一下未来的自己?」程易和提议道:「相信自己之类?」 宿桑微皱起眉。好吧,就这样好了。看起来是真的挺需要的。 那段日子,单纯得像场梦。 单纯得让宿桑差点忘了他的身份,忘了自己是活在神写的轨跡上。 那时,七四楼同儕间开始流传宿桑会杀动物的传闻,程易和总不当回事。依他对宿桑的认识,这人平时冷冷淡淡,但和动物还挺亲近的。比起和人相处,宿桑显然更喜欢这些小东西。 这段单纯的相处,是从什么开始变调的? 场景再度切换。宿桑记得,那天下着细雨。 渺如薄雾的雨丝,氤氳了人的轮廓,将把猫尸埋入厚土的宿桑裹上一层谜面的纱。 「我后来总想,当时,我就不该躲在墙后。」程易和的声音和气息在宿桑身后出现,他和宿桑一起注视着小宿桑用沾满泥泞的手,一声不吭的,压实粗糙的坟,「是我犹豫了。」 宿桑没有回头。画中千镜,他会和程易和撞见的机率理当不高,但当宿桑理解画面切换规则后,就明白程易和很快就会找上他。 这是属于他们两人的过去。 那么,无论是宿桑还是程易和,迟早都是会想在一块的。 三八、喜欢 程易和入画后,同样也见到了千面镜。 封魂画是神的力量和画作主角共同作用的结果,神干涉比例越高,封魂画内容就越是难测。即便是程易和,他依旧无法控制画中内容,这是归于神的权限。 程易和收到神曲讯息后,抬头看向满天碎镜。 他就是画作主角,自然明白自己当年是为什么杀了兔子。 所以,程易和在这的目标,就只有阻止宿桑取得禁果而已。 他伸手触碰面前一张镜子,和宿桑一样成了镜中幽灵。对宿桑来说,他对程易和的第一印象建立在那场捉迷藏上,但于程易和而言并非如此。 他在更早之前,就注意到宿桑了。 程易和站在年幼的自己身后,他想起,这是他来到七四楼的第一天。人生地不熟,小易和也不害羞,见人就笑。嗨,你好,之后再一起吃饭。我也不能总靠亲戚照顾,来这里也不错。 他的表现,就和他的名字一样。程易和很会看人脸色,也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容易受欢迎。 这样交际下来,程易和觉得自己建立的形象分数,谦虚一点说都至少有个八十—— 但偏偏,就是有人能一句话就让程易和破功。 「你明明就不喜欢他们。」程易和实在没想到,这位坐窗边,一整天不说半句话的人开口就这么带刺:「逢人就笑,你脸上是掛面具?」 ??他是在哪惹到这尊人物?程易和当时嘴角的笑像是要抽筋,要笑不笑都为难。 「没有,我天生就爱笑。」程易和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这位朋友,我们认识一下?」 对方闔上手中的书,用种骗鬼的表情,冷冷望向他:「谁你朋友。」 程易和后来问到,这位十分难相处的朋友叫做宿桑。说难相处还是好听了,宿桑这个人,在七四楼里就是怪物的代名词。冷漠、阴沉、捉摸不定??种种词汇聚集一身,就是宿桑。 可是那天,唯一点出程易和内心想法的,也是宿桑。 程易和越看,越觉得宿桑这人是望不见底的幽潭。宿桑不是不了解同儕们为何排挤他,他只是不在乎,所以也没打算改变。 宿桑对什么都不在乎。 程易和忽然很好奇,世界在他眼里,是不是没半点乐趣可言? 他一定是太好奇了,才会想要在那场捉迷藏上刻意接近宿桑。但他越是与宿桑相处,就越看不透这个人。程易和总感觉,宿桑的目光会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他无法触及的深渊。 但程易和从未问过宿桑。他相信宿桑不说,绝对有他的理由。 他愿意等,等宿桑愿意开口时,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愿意陪他。 不过,那年天神祭过后,程易和没等到宿桑半句话,倒等来一位会巴着他哭的人鱼。 「宿桑,你哄哄小鱼。」一个下午已经用掉三包卫生纸,程易和对安慰向鱼这件事快举双手投降:「又有人在说她的脸。新来的,欠骂。」 「你别再看书了。宿桑,小鱼只比你小一岁,你说点话??」 宿桑被唸得烦,他将书轻放,抬眸:「她的脸怎么了?」 「我觉得很好看。」他只看了向鱼一眼,就復又翻开书页:「别哭红眼的话,会更好看。」 程易和原先以为这事会就这样落幕,却没想到,隔天就有几个人连滚带爬的来和向鱼道歉。他问宿桑做了什么,这人也只轻描淡写的说:「我提醒他们下次天神祭时间而已。」 宿桑本身不爱交际,不爱,并不代表不擅长。 那双珀瞳,有看入人灵魂深处的魄力。任何人只要感到弱点被人掌握,都会感到畏惧。 如果只能用一字形容宿桑,那程易和会说,他就是个谜。程易和有时会怀疑自己是被下蛊了,才会喜欢陪宿桑当鬼,喜欢和他一起看书,喜欢用九死一生的天神祭证明,他有资格待在他身边。 他真的好喜欢这个他摸不透的人。 场景数度切换,程易和了解这儿的换场规则后,也想起了那个雨夜。 他永远记得宿桑那时的神情。那死死盯着自己起泡破皮、混杂泥水血脓的手,却看不出一点情绪的眼神。愧疚、罪恶、后悔都显得多馀,他低头站在猫尸前,平静而抽离。 雨水自小宿桑的下頷滑落,他侧过头,视线看向宿桑和程易和站的地方。 「是我犹豫了。我目睹你杀猫,却没有问你为什么杀猫。」再见当年场景,程易和说:「我天真的以为,就算不理解你的想法,但只要我和你住在同个地方,做着相同的事,那我迟早会和你越来越近。」 但是没有。 程易和的模仿导致动物伤亡数量翻倍,恰巧裸露的残肢,越演越烈的传闻,都让宿桑在七四楼里倍受排斥。程易和人缘好,没有人会将他与这些事做联想,宿桑就一併承担了他的份。 其实程易和应该能跳出来替宿桑说两句的。他要说服人是轻而易举,帮宿桑洗个形象不是难事。但他发现,宿桑越像个怪物,就越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两个。 他太喜欢宿桑了。 喜欢到,鬼迷心窍的,就这样放任批评滋长,好让宿桑眼里只有他。 「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宿桑不是没有察觉他萌生的念头,但他能理解,那时的程易和也不过是个少年:「你被我吓傻了。」 过去的已经发生,宿桑没有回头,他只问:「剩下的事,还看完吗?虽然还没找到百愿草,但我能先解决你。」 「??看完。」程易和笑得有些苦涩:「对于抹掉你记忆的事,我很抱歉。战略上来说,你别想起以前七四楼的事,是我最有机会阻止你许愿的方式。」 「我现在把我的记忆都赔你了。宿桑,我没办法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什么都愿意告诉你。」 三九、怪物 对宿桑来说,别人怎么评价他,那都不是多重要的事。即便当时他隐约知道程易和的小心思,宿桑也没放眼里,日子还是照过。 宿桑有时会闻到程易和肤上薰香,那是苗可人房里的味道。程易和半夜可以翻窗找宿桑,七四楼的管理者会对尸体视而不见,这些睁隻眼闭隻眼的通融,都是程易和这乖孩子交际后的结果。 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苗可人送了程易和一隻白兔。软萌萌的,不太受控,但吃萝卜的样子很疗癒。 苗可人说,这是神想送他的礼物。 「是祂送的话,那这兔子应该活不过这礼拜。」宿桑听完,拿草逗牠,撑着下巴说:「可以先来帮牠挖坑,准备葬了。」 程易和:「??」 那兔子颇通人性,大概对宿桑带衰的话很不满,当场就咬了他一口。被懟到宿桑指尖冒出血珠,说这隻兔子就叫白呆呆,不接受异议,他等等就去拿笼子把牠关起来。 程易和在旁边看热闹,笑得挺乐呵的。 虽说宿桑一开始被白呆呆咬破皮,但他其实待牠挺好,养得白毛柔顺的,抱着都舒服。程易和有时看宿桑抱着白兔,竟会荒唐的想,宿桑要是能对他也这么温柔就好了。 等程易和意会过来,才发现自己有够可笑。他居然在跟一隻兔子吃醋。 但程易和不懂,会替白呆呆顺毛的宿桑,为什么会在夜深人静时,在墙角埋着猫尸? 或许是他的疑问被神听见了。在某个夜晚,程易和梦到了那以愿纸为饰的天神殿。他入不了殿,也没见到祂的身影,隐隐约约,却能自繚绕中听见祂的声音。 祂说,我们来做个交易。 只要献上足够份额的痛苦,作为交换,祂能让程易和看见宿桑埋藏心底的故事。 小易和听完神的话后就醒了,他的幻影消失在天神殿前,宿桑和程易和却迟迟没有离开。他们都清楚后面的事,程易和杀生又嫁祸,他献上痛苦,换来一场悲剧作结的天神祭。 没有绘本,没有童话。神写给宿桑的故事,一直都是场悲剧,谁也逃不过。 宿桑沉默几秒,眼底没有一丝波澜:「我跟你说过,不要相信神的话。」 「你当年直接问我为什么杀猫,我就会跟你说,因为我知道牠们的结局。牠们生病了,体内被七四楼的眼球寄生,吊着命,在那要死不活的苟延残喘。」 他话里有种了然的平静:「那是神在逼我动手。祂不只向你索求代价,也收取我的痛苦。」 「其实你只要问,我就会说。」宿桑看向程易和:「但你犹豫了,为什么?」 「是因为神的声音,听起来和我一样吗?」 「你怕我吗?」宿桑莞尔,轻声问:「和其他人一样,你也觉得我是怪物?」 这空间静得吓人,天神殿浮于云端之上,连风声都不存在。宿桑一直都有感觉程易和在顾虑某件事,但如果会怕,他避得远远就好,又何苦追着他不放? 良久,程易和开口:「不是。」 他过去对宿桑诸多隐瞒,这句却不曾动摇:「我说过,你就是宿桑。没有其他身份了。」 「天神祭会由我划下句点。」程易和举起无怨,「——不会让你再背负其他身份了。」 他和宿桑只有一剑身长的距离,无怨直抵宿桑心门,被骨鞭牢牢缠住。 宿桑视线从剑尖移向程易和,「阻止我许愿,你会死。」 「赔上性命,我也不会让你完成祈愿仪式。」程易和抽回剑,忽略无怨在脑里的哇哇大叫,胜率渺茫,他此刻却无比坚定:「你是宿桑,不是怪物,更不是什么祭子。」 宿桑扬起嘴角,他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是程易和说了算? 骨鞭硬度惊人,脊刺划过铁器,发出沉闷的磨擦声响。蛇骨缠绕剑身,宿桑神色一凛,长鞭一甩,把程易和连人带剑都甩进了天神殿里。 鲜血拖溅一池水镜,滴上镜面后在镜里溶开,如同扩散红墨。 「又见面了。」宿桑不疾不徐的踏入神殿。 他向神问:「我们加快一下进展,祢直接让禁果结成,我就能提早许愿,这样行吗?」 神笑着摇头:「没办法。处在神位,就有神的限制在。」祂手往身旁一放,一株百愿草在神殿末端出现,「但帮你省点时间,直接寻来画里的草还是可以的。」 宿桑咂了声嘴:「好吧。那我先解决他。」 他甩出骨鞭,白骨缠上程易和右臂。若能废掉敌人惯用手,就能将对方的威胁除去大半,这是他们在七四楼早就学会的事。宿桑习惯拿鞭,他以前作法比较温和,都是让人骨裂,不见血。 但是,宿桑绝对有扯断人臂膀的能耐。 长鞭宛若和他合而为一,宿桑持鞭的手猛地向后一扯,眸中不见心疼。 程易和肩胛处迸出喀喀声,肌肉应声撕裂,他连痛都还没感受到,就看到自己的手戏剧性的脱离身体。幸好刚刚有即时将无怨收起,没沦落到连剑都一併被拉走的惨况。 冷汗从程易和失了血色的脸侧滑落,他大口吸气,胸膛剧烈起伏。忽然,他举起左手,用仅存的一臂挡在自己颈子前。 活蛇般的骨鞭眨眼就又缠上他脖子,若非他快速卡了隻手在中间,那宿桑现在就能勒死他。 程易和感觉自己整个人被骨鞭高举离地,血不断从缺臂里流出,滴答滴答落在水镜上。 宿桑款步走来,抬头望向他,眉目浅淡:「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 程易和浑身是伤,垂着头重复:「我不会让你完成仪式。」 他声线嘶哑:「十年前的赌约还没结束。我会赢你。」 右臂的血止住了。 自断臂处开始,程易和皮肤蒙上一层诡异的紫黑色泽,带点硬鎧光芒。他卡在前颈的左掌心握住骨鞭,对静默的宿桑说:「就算全世界都当你是怪物,我也不会怕你。」 「我能为了留住你,成为别人口中的怪物。」 四十、禁果 程易和右臂长出了像蝎螯般的前肢,他体内有无怨半魂,这剑是少数有意识的邪钉,只是缺具好的肉体让他转移。生死之际,程易和跟无怨说了,他能让出肉身,换取无怨完整的力量。 臂力瞬间大上数倍的程易和推开绕颈骨鞭,直直朝下坠落。 单边硬螯敲击水镜,发出清响。 无怨落地后伏低身姿,看宿桑居高临下的朝他走来,被对方威压刺得头皮发麻:「疯了吧,这要怎么赢?」他左右张望,「没法子赢,我看那里像是有能出画的口子??不如先逃?」 「你到底行不行?」程易和问,一落地,便以左手持剑,挡下横扫而来的骨鞭。 他和无怨现在共同持有一具肉体,无怨战斗直觉比他更好,但论用剑经验,程易和还是比这年轻的邪钉要有优势。他不是练双手剑的料,但无怨现在就是他,拿剑的感觉也不过就是左手再做延伸而已。 迎面而来的骨鞭甩出颯颯风响,无怨边哀嚎边闪,竟也让程易和躲过了长鞭的远距攻击范围,得以欺身至宿桑眼前。 宿桑微微偏头,凌厉剑锋擦过他的下眼处,苍白肌肤渗出一条血线。 先前自地狱出画时造成的内伤没好全,宿桑呼吸微不可见的一顿,唇角溢出鲜红。 程易和不记得宿桑有因为他的攻击而受过内伤,看到当下也是错愕。无怨逮到时机,笑里闪过得逞的光芒,右臂利螯大张,直直往宿桑跳动着青筋的脖颈剪去。 但宿桑动作更快。 他早勾指召回骨鞭,鞭尾从后方绕回,一举刺穿程易和后心! 力道之大,甚至让程易和被往前带得踉蹌,胸口的血随着惯性,溅湿宿桑大半张脸。 浓腻的铁锈味扩散开来,宿桑的眼睫、发丝都因为血的缘故而沾黏在一起,模样狼狈极了。骨鞭灵活绕起,一圈一圈束缚刺中的猎物,程易和呼吸逐渐微弱,却仍挣扎着想脱离禁錮。 不过,被骨鞭缠成这样,无怨再有能耐,也是回天乏术。 他们两人现在距离极近,近到宿桑可以感受到程易和的鼻息,和因疼痛而不由自主產生的颤抖。 宿桑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看向他:「你还是没说。」 「你当年不直接问我的原因,到底是为什么?」宿桑好不容易稳下胸膛起伏,却还是藏不住话语里的执拗:「你什么都不问。程易和,你在怕什么?」 程易和看着宿桑,他看宿桑的身影在眼中逐渐模糊,却还是捨不得将视线移开那双珀瞳。 「宿桑,是人都会怕的。」他闭上眼,「我没你想的那么坚强,我也有我害怕的事。」 「我什么都不敢问你。因为,我怕你真的能看见命运。」 被骨鞭缠着,正常都应该完全动不了,但程易和却对脊刺扎进肉里的痛恍若未觉。他淌着血,一点一滴向前伸手,无比温柔的用食指擦去宿桑眼下的血。 他的脆弱,在和宿桑对上眼剎那,便再也无法隐藏:「我怕你有天会跟我说,我们的相遇,只是操弄人心的神,刻意安排的结果。」 程易和的手很热,与之相较,宿桑觉得自己体温低得不像是个人。 宿桑从不怪身旁的人没将他当作同类。他心知肚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真的是怪物。 「你要听实话吗?」宿桑抬眸,轻声问。 「以前的我确实能看到神的安排。我不称它为命运,即便至今为止,所有事都是依着神所想的轨跡在运行。」宿桑直视着他,心平气和的说:「事实是,你父母会失事,你会辗转来到七四楼,又着魔般的想接近我,都是神的手笔。」 「你是神为了让我痛苦,刻意写给我的希望。」 没有希望,再多的不幸,都只会使人麻木。 只有当希望长伴在身,人才会有痛苦的情绪。神不需要一个冷漠无情的祭子,会笑,会感到幸福,会因希望破灭而痛苦的祭子,才能向祂献上够丰盛的祭礼。 宿桑说完,骨鞭也绕上程易和身上少数还没被蝎壳覆盖的脖子。 他下手极快,不带任何留恋,喀的一声,颈骨碎裂。 宿桑放下已无呼吸的尸体,偏头望向神:「祢看到祢想看的了。」 「让我亲手掐碎希望,就是禁果成形的条件,对吗?」 其实神也不需开口,宿桑就已从神殿尽头的百愿草得到答案。 禁果垂吊在愿草中心茎梗上,色泽红得像浓缩的毒药,但比宿桑想像中还要小巧。玛丽说愿草生于极恶之地,实际上不然,宿桑知道它本株一直都在神的手上。 神倚在神殿尽头的黑曜石上,手背撑着下頷,似笑非笑:「禁果成形本就不易。我看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才想说帮你一把。」 祂有些感慨:「好心没好报还招人厌,难道就是指我现在这状况?」 宿桑冷冷看向那张和自己如出一彻的脸,拆穿祂话里陷阱:「没有祢从中作梗,人是不需要许愿的。」 「可能吧。」神摊手耸肩,又笑道:「但也不一定。七四楼每年这么多人来,难道都是因为我插手他们的生活?我也不是无聊成这样。」 宿桑懒得再和祂争论。能出画的裂缝早已开啟,当年兔子死亡的原因解了,他确实已经完成出画条件,现在只差把禁果拿到手。 他向禁果走去,在水镜落下一步一印的涟漪。宿桑敛下眼,足尖轻点过的地方盪出过往幻影。 画中千镜汇整于这天神殿,水镜下的他或坐或站,有些在看书,也有嚼着糖吃的??小宿桑们眉眼经常带笑,因为有个人会一直在身旁陪他。 但在宿桑走到百愿草前一刻,这些画面都定格了。他看到无数个自己似要望穿水镜,抬头看向神殿里的他。小宿桑们嘴角弧度渐渐消失,他们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小宿桑们在水镜里散去,宿桑看到年纪稍长的自己取而代之,神色淡然的出现在热地狱里。 活过后祭的自己褪去单纯笑容,跟卖水老伯说:「我不想走神写的路。」 「我把我的过去跟未来都卖给你。即便是神,也不能决定我的故事。」 宿桑摘下禁果。 【恭喜宿桑取得禁果。请于土曜日结束前,向神祈愿!】 四一、欺神 神站在宿桑身后,弯起笑眼:「恭喜。」 「要让禁果成形,真的很不容易。」祂走近宿桑,像个慈祥的长者,柔声问:「说吧。我亲爱的祭子,你有什么愿望?」 宿桑掌心握着禁果,转回身。 他抿去所有慌乱,扬眸对上神那双俯瞰眾生的乌黑眼瞳,轻笑道:「是啊。很不容易。」 宿桑拿着禁果,却没有要许愿的意思:「祢为了骗我许愿,还弄个祭子的头衔给我。」 「谎话编足,煞费苦心,是不容易。」 神的笑意加深:「你发现了。」 祂眸里有些惋惜,但也不是多浓重的情绪:「该怎么说?你毕竟是我的前身,能发现似乎也不为过。我再继续夸你,总有种在自卖自夸的感觉。」 神骗了宿桑。 根本没有什么祭子。 祂告诉过程易和,神才有逆命的资格。宿桑这个人,是世上祂唯一无法捉摸,也无法控制的存在。因为他是自愿洗去记忆,过继大部分力量予祂的旧天神。 宿桑不是祂的祭子,事实恰恰相反,祂才是宿桑一手创造出来,用来取代自己的存在。 神挺好奇:「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早。」宿桑沉吟,思索后说:「我做了一些尝试,发现自己拥有部分神才会有的权限。祭子终究是个人,我不认为一个祭子能做到这样。」 「而且我总有感觉,我们之间,是某种竞争关係。」 「要找个化身,于祢应非难事。」宿桑笑着,随口猜测:「但祢执着于让我许愿。我猜,向祢祈愿这件事,会彻底剥除我在神位的资格,这才是祢要我许愿的目的。」 「精准。」神给予讚赏。 祂也无需再隐瞒:「天神祭,并不是让人向神许愿的祭典。」 「它是新旧天神交接的仪式。」 所以从来没人可以让百愿草结果。神是不会有愿望的,一待宿桑真正完成天神祭,那便是彻底丧失神格。失格的神祇会被天地抹消,这是唯一可以脱离神这个身份的方式。 这也是宿桑,或是说上任天神原先追求的结局。 「事情演变至此,其实我也有些意外。」神说。 神的指尖在空中轻点,祂和宿桑之间,出现了立体的幻影。 那是程易和。当时的他年纪还小,在进到七四楼前,他也曾是有父母的孩子。 「你是因为天神这个位置过于无趣,才会让我取代你。」神怜悯的摸了摸幻影的头,缓缓说:「你说,你想好好当一回人,然后就向我许愿。」 「你洗去关于神的记忆,去了人间,但残留的神性仍会让你看到部分未来。临走前,你交代过我,一定要让你有机会当人,有机会许愿。」 「这是少数让我束手无策的事。因为你和人不同,宿桑,你没有愿望。」 「——神是没有愿望的。」 神弯腰,将手放在年幼的程易和肩上,朝宿桑笑说:「我很苦恼。我观察了人的行为,统整了他们上缴的愿望。财富、权力、事业、才智、外貌??我意外发现,人们一生追求,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人用这些包装自己,好让别人愿意爱他。」 「所以我找了一个和你相性最合,最有机会爱你的人到你身边。」 祂将手移到程易和后颈,像是提起一隻小猫,把他往旁一放,放进了七四楼的缩影里。 「事情比我所想的还要顺利。」神垂眸,看小易和和小宿桑的幻影肩并肩看书,「但我实在没想到,拥有感情后的你,竟会和处在神位时有截然不同的想法。」 神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你不想死了。」 「你不想接受你自己安排的结局,而是想和我刻意放到你身边的这个人,一起活下去。」 宿桑听了,轻描淡写地说:「是人都会变的,这也没什么。」 神耸耸肩,算是被他说服:「也是。」 「但现在,除了向我许愿,你也没其他选择。」 神看向宿桑手中握的禁果,像是想起一个久远前的规则,弹指说:「毁掉禁果也可以终止天神祭,你会活着,但愿望就不会实现了。还是你回心转意,不救他了?」 宿桑把玩手中禁果,笑了下:「救是一定要救的。」 「但我后来发现自己对外貌的包容度挺大。」宿桑收起笑意,握紧骨鞭,眼底冷冽暗涛汹涌,「只要是同个人就好。长怎样,我不太在乎。」 白骨鞭一甩而出,劲风吹扬,神殿石柱上的愿纸飘荡。神泰然抬手,鞭尾撞上祂指尖前一吋穿不透的隔阂。宽大白袍被向后吹起,祂听到身后,传来极其细微的声音。 神没有嘲讽宿桑攻击祂是不自量力,相反的,祂倾吐满足的叹息。 「世上要是多几个像你一样能让我感到惊喜的人,那该有多好。」 祂侧踏一步,左手指尖挡着骨鞭,眨眼平伸右掌,掌后又是一面透明的墙。 鐺! 无怨被阻挡在空中,剑身却如刺上金属般发出鸣响。 「这我真没想过。」神望向死而復生的程易和,感叹着自己的疏忽。 宿桑掀开眼皮,缓缓解释:「人形邪钉成形有两个条件。第一,死者需原先就与某项邪钉有高度关联。」他朝神勾起笑:「第二,那人身亡时,神恰巧在附近。」 「我原先担心无怨太不配合,才藉琼的那张封魂画先给它一些甜头。但现在看来,成果比我所想的还好。」 宿桑相信程易和。 在好结局揭晓前,即便相隔阴阳,他也会依着承诺,寻他而归。 四二、逆命 被骨鞭和无怨左右夹攻,神的眼中,不见半分慌乱。 祂忍不住讚叹:「你鑽了人形邪钉的漏洞。不向我许愿,依然救回了程易和。」 「照理说,你现在只要毁掉禁果,就能终止天神祭了。但你现在这意思??」 祂看向杀意凌厉的宿桑,再一次佩服他的胆量:「你不只要实现愿望,还想弒神。」 宿桑想让神不再有干预人间的机会。最直接的方法,杀死神,一劳永逸。 祂不禁笑出声来。 神的微笑极其清浅,乌黑眼眸里,无悲无喜。祂将双手往胸前一合,宿桑和程易和就各自被往前拉了一步。骨鞭和无怨交撞,宿桑向上勾腕,骨鞭势头急转,鞭尾划过神的眼前。 还差一点。 那么极其细微的距离,就是能与不能的差距。在这个地方,他们连碰都碰不到神。 神悠然而笑,轻声说:「千百年来,人们向我许愿。回应他们的愿望,是我的天职。」 祂平摊出掌,一条黑链自祂掌心显形,连结到宿桑手中禁果,眨眼便又消失无踪。 【邪钉七四楼受到神的眷顾。其钉骨成形之后,即无法破坏。】 「我如你所愿。你现在只能许愿,或是杀死我。」祂眼里笑意像是吞噬一切的黑洞:「没有其他退路了。」 宿桑缄默不语。他缓住气,那双珀瞳收抿所有情绪,淡如清风冷月。白骨晃眼,宿桑和程易和合作的次数几乎为零,但程易和凭着直觉,能猜到宿桑现在想要做的第一步是什么。 天神殿是神的力量最充沛的地方。他们在这,没有胜算。 在程易和不知不觉让神接近出画裂缝时,宿桑一甩长鞭,目标却不是神本身,而是祂身后的空间裂缝。刺脊破开一人宽的缝隙,如利齿撕裂皮肉,硬是将裂口撑延至神的脚下! 宿桑欺身向前,伸手想压住神的颈子推祂出画,却见神微微勾起嘴角,在宿桑尚未碰到祂之前,就自己向后一步。 三道身影接连出画。 出画地点在七四楼的逆十字旁,祂弹了个响指,被破坏的裂缝霎时修补完整。 画外时间是晚上,云掩群星,神的白袍无暇,像一抹落地明月光。 祂赤足轻点石子地,目光所及之处,走避不及的锈难承祂身上外溢的力量,哀鸿遍野,融为一地散架白骨。 「换地方是个好点子。」祂摸着下顎说。 祂单手背在身后,朝紧盯自己的宿桑摇头:「但宿桑,你把大部分神力都过给了我。」 「现在的你,虽仍存有一点神格,但力量稀薄的与凡人无异。」 「你应该很清楚,人是无法赢神的。」 宿桑嘴角滴着血,他气息紊乱,目光却不退怯。被强化过的封魂画,连要在原有缺口上再行破坏都很吃力,即便宿桑拿着骨鞭,也很难正面抗衡神的力量。 画外的向鱼和花花缠斗到一半,被从天而降的三人强行分开。顾如在墙边摀着流血的侧腹,她们先是惊讶于那道和宿桑神似的身影,再来才注意到外貌蜕变的程易和。 花花呼吸一滞,无可抑制的恐惧在见到神的那刻,沿着血液蔓延全身。 向鱼迟疑一瞬,在见到宿桑动作后,果断放弃攻击花花,将矛头转向神。 神掌心两条黑链圈绕长指延伸而出,祂的声线沉着,不怒而威:「静。」 长链轻而易举的捆上花花和向鱼身躯,她们动弹不得,被迫屈膝低头。 邪钉和锈都是祂力量的衍伸。神有些诧异程易和这个人形邪钉会在祂的掌控之外,但也很快就想通原因。他转化为人形邪钉时宿桑也在场,祂的力量被干扰了。眼下身处人间,祂被削弱,这干扰的影响程度因此被放大。 似是能得知神的思绪,宿桑说:「我拉祢出画,不是想削弱祢的力量而已。」 「我是希望,我们的结局,不是在祢写好的场景里。」 宿桑话说完,月光被乌云遮掩,七四楼陷入黑暗。 宿桑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这个在祢预料外的时空,才是写上我们结局的地方。」 神发出轻笑:「你好有自信。」 月光再次照亮七四楼前,神侧过身,黑暗中,程易和单臂蝎螯擦着祂的身砸入地面,溅起一片碎烂稠液。眼球失控蔓延,遍佈这栋七四楼,阻止时空再次切换的可能。 神垂眸,光线自云层照落时,祂掌心隔着空气,往程易和尚未拔出地面的蝎螯轻轻一压。祂的动作很细微,程易和却整个人都被往下压进土里,喉头涌出一口红血。 「我亲爱的孩子。」 祂笑着,又把掌心往下推了几分,筋骨碎裂的声音传来:「我不是说过了吗?神才有逆命的资格。」 程易和胸膛剧烈起伏,他手臂血流如注,要断不断的卡在土里。无怨在脑中的惨叫让疼痛更加鲜明,冷汗延背脊滑下,他屏气,另手咬牙挥起长剑,将自己一臂自肩处俐落削下。 一脱离神的禁錮,程易和也没顾肩上森白断骨外露,血液还在以夸张速度流失,他便又提剑刺向神。无怨会负责止住血,程易和只要专注在攻击上就好。 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很简单。 他得帮宿桑分摊一点祂的注意力。向鱼和花花受制于神,顾如早就带伤在身,这里可以和祂抗衡的人太少了。 神顺着他的剑势后退,优雅而从容。祂牵起掌中黑链,说:「我记得,你很照顾这两个女孩。一个是七四楼旧识,一个是现在队员。」 「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吧?」 跪在地上的花花和向鱼动了起来,目标却不是神,而是在祂面前的程易和。 「不要——」花花很少会发出这么撕心裂肺的哭喊:「队长,你杀了我!」 她久违的掉下泪来,但四肢却像是不受控的傀儡,以一种远超她能负荷的力道挥出掌中藤蔓。 程易和能挡,无怨要切断藤蔓不是问题,但他忽然想到——花花说过,成为邪钉后,藤蔓就是她肢体的延伸。每次藤蔓断裂,她都是会痛的。 不到半秒的迟疑,藤蔓甩上程易和前胸,将他整个人砸入七四楼的墙里。烟尘尚未散去,他仰头刚咳出口血,就见向鱼已经拿着匕首出现在他眼前。 三人缠斗的如火如荼,神听到身后传来宿桑清冷的嗓音:「祢也玩得太开了。」 鞭随声至。神头都没回,就挡下要刺入自己后颈的骨鞭。 宿桑早有预料攻击会被阻挡,他操纵起长鞭,像是捆麻花捲一样将神圈在骨鞭中央,速度之快,连神都来不及在周身隔起防御的透明墙。 他抓握骨鞭的手重重向后一扯,能直接割裂人五脏六腑的脊刺眨眼紧缩。宿桑紧盯骨鞭中央的神,他必须确定一件事—— 骨鞭穿过神的身体,如同空气,一点实感都没有。 现在的神,是个没有肉身的魂魄。 「果然如此。」宿桑说。 「我就在想,祢为什么不将骨鞭夺回?」宿桑一个箭步靠近神,忽然放开骨鞭,朝祂伸出右手:「因为现在的祢没有肉体。祢只是一个,具有神力的魂魄。」 宿桑抓住神的右腕。他们接触的部分瞬间交融在一块,神没有属于人的温度,宿桑感觉自己右臂像是浸入寒冰之中。 「我后来想通了,我的目标不是要赢祢。」右臂知觉全失,宿桑却不慌张。他看向那双能将虚空尽数容纳的黑眸,「我只是要把原属于我的,都拿回来而已。」 在天神祭未完成前,宿桑这个失去大部分力量的旧天神,依然拥有神的肉身。他们现在是灵与肉各执一个意识,那如果灵肉合一的话—— 「灵肉合一,你便是重拾神的身份。」神看向宿桑,给出答案:「你不会再是『宿桑』。」 神是没有感情的。身处神位,过于庞大的资讯量会淹没所有情绪。神垂眸,看宿桑和自己重叠的躯体越来越多。祂不害怕自己被宿桑取代,这种情绪于祂而言,太难以理解。 「这违背了你想当一回人的打算,不过确实能终止天神祭。没有新旧天神需要交接,天神祭就不用硬性的如期完成。」 神勾起嘴角,贴心提醒:「但终止天神祭,你就没许愿的机会了。」 宿桑往程易和三人的方向看去。状况极糟,向鱼一动也不动地躺在瓦砾堆里,生死不明。 神轻啟薄唇,说出无法可改的宣判:「不许愿,他们全会死在这里。」 宿桑过半身躯都和神融在了一起。他逐渐能理解,神所说的「你不会再是宿桑」是什么意思。 眼看两人已经快要没有分开的可能,宿桑却忽然说:「天神祭会如期完成。」 他平视着神:「不过,许愿的人不是我。」 神侧过头,看到顾如摇晃晃地走来。她因伤势过重而显得脸色苍白,更衬手中禁果殷红如血。 「我改了这条时空的祭礼规则。在这里,谁最后拿到禁果,谁就能许愿。」宿桑说。 神理解了宿桑的思路:「虽然是你献上痛苦让禁果成形,但许愿的不是你。」 如果是宿桑亲自献上禁果,那他便是完完整整地完成了祈愿仪式。这样一来,随着神格被消去,宿桑也会不復存于天地之间。他不只赌自己能在与神合一后,仍保有为人的情感,更赌这种鑽漏洞的祈愿仪式,并不会让他的存在完全被抹杀。 神其实并不在乎最后结果如何,这对祂来说没有差别。 祂笑着问宿桑:「你真觉这方法可行?」 宿桑珀瞳里光华流转,他想了下,认真回道:「未来无法预测,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宿桑一说完,毫不犹豫就又往前一步,将全身俯贴上神。两个身影完全叠合剎那,花花如断线傀儡向后瘫倒,而在她身旁,是好不容易将她压制,此时却也已精疲力竭的程易和。 顾如握着禁果,刚刚在队长引开神的视线时,宿桑就趁机将禁果塞给了她。 宿桑说,无论如何,都要许愿把他们救回来。 但是??顾如忐忑的看向逆十字旁的身影。眼前这个人,真的??还是宿桑? 顾如没有多少可以迟疑的时间。因为,「宿桑」只休息了几秒,便朝她缓缓走来。 他说,天神祭就要落幕了。 「我亲爱的信徒。」 宿桑扬起眸子,月光洒落,照亮他一身无暇。他笑着向顾如伸出手,应允人们愿望的神,将清风素花,白雪明月,都纳进了那双疏淡的眼眸里。 宿桑在顾如面前止步。长睫在眼下落了阴影,他俯下身来,轻声问—— 「说吧,你有什么愿望?」 四三、终章 天神祭结束后一年,寒冬降临,眨眼就接近围炉的日子。 顾如最后还是许了愿。她说,她希望他们所爱的这些人,都可以活着出楼,拥有平凡的幸福。 以禁果许下的愿望无所不能,顾如背着自家哥哥出楼时,还是感觉后背传来的心跳很不真实。他们回报邪物收容处,七四楼成功拔除,他们伤势严重,但全员倖存。往后,可能也不会再有新的邪钉出现了。 一切都很美好,除了天神祭结束那天,宿桑并没有和他们一起出楼。 他收了顾如的愿望,手拿着骨鞭,宛若神祇,轻道一句—— 如你所愿。 所有人要离开时,程易和才发觉宿桑站在原地。他心跳漏了拍,问:「你不一起走?」 宿桑摇头。 他的笑容依然是淡淡的:「暂时??还有些事得处理。」 程易和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正要说他能陪他一起待着,就被宿桑一鞭扫出了七四楼大门。不只是他,他们所有人在反应过来前,就都被骨鞭送出了七四楼。 程易和不顾伤势,想用无怨破开大门,一阵让人睁不开眼的狂风却骤然袭来。 劲风扬起砂石,遮蔽了视线。当风止息时,偌大七四楼已不见踪影。 程易和向邪物收容处递了辞呈。他答应,以后若真遇上解决不了的邪钉还是可以找他,但他现在得先去找一个人。他找这个人找了十年,好不容易见到面,不能再失去他。 处长表情有些复杂。他叹了口气,说,你申请留职停薪吧。处里捨不得放你这么好的人走。 结果后来申请留职停薪的还有花花。程易和不在,这小女孩没人叫得动。 顾家兄妹跟程易和说,他们家还有空房。花花和他,甚至是向鱼,都可以住进去。不过程易和拒绝了,他翻了一下存款,说其实处里给的奖金还不少。他这十年毕竟也是帮忙拔除不少邪钉,那存款金额让顾家兄妹都有点羡慕。 他和向鱼和花花租了间房,一整年来,每天都在找人。 完美詮释何谓大海捞针。 向鱼某天回来,眼眶有些红,但没掉半滴泪。 她照理是没办法用锈的身份出楼的。不过,他们都清楚,肯定是宿桑动了些手脚。愿望是顾如许的,后祭败组里,白子早就身亡,宿桑身份特殊,拥有「锈」身份的向鱼,大概也留在了七四楼。 向鱼小心翼翼的问:「我们真的??还找得到宿桑吗?」 程易和觉得自己心脏抽痛了一下。 他深吸口气:「可以。我还没放弃,所以他一定会再出现。」 现在向鱼不会巴着他哭了,花花也不会再整天黏着他。她们两个成了好姐妹,谁也不嫌弃谁的外表。她们有好多心里话能说,向鱼像是花花失散已久的亲姐姐,能处理她所有小烦恼。 能找到倾诉心事的对象,程易和很替她们高兴。 只是,他偶尔还是会有点寂寞。 他们住的地方,冬天不会下雪,却是时常阴雨绵绵。湿冷的天,程易和起了个大早,走到隔壁房间,替踢掉被子后冷得抱在一块的姐妹重新盖上厚被。他随手拿把伞,便要出门。 一开门,他那把伞就掉在地上了。 门后的人浅浅一笑,替他拾起伞:「怎么这么不小心。」 听到开门动静,浅眠的向鱼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看到程易和面前的身影,她先是一愣,随后就无可抑制的哭出声来。她怕人鱼的眼泪真的会带来灾厄,这一年,硬是压抑着随时会在恐慌边缘发作的情绪。 「——宿桑!」向鱼三步做两步的扑进了宿桑怀里。 「怎么一看到我就哭成这样。」宿桑失笑:「这段时间,程易和对你不好是不是?」 宿桑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顾家兄妹蹺班来见他,两个人黑眼圈都极重,哀嚎着说,队长,你不在之后,我们的工作量都增加了。你和花花可以悠哉的在这和宿桑喝茶,真好啊。 宿桑听了,摊开手,盯着像是随时都会冒出黑链的掌心说:「你们是真的挺认真的。」 一阵沉默。 所有人看向程易和,大家满肚子疑惑,他自然也是。但他挣扎了一会儿,看着宿桑,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有些事,处在模糊地带是种朦胧美,宿桑有回来就好了。 最后程易和打破凝滞的氛围,开口却是问:「大家年夜饭想吃什么?我请客。」 还在停薪状态的队长出手阔绰,顾如却嚷嚷着,这次的菜色她来准备,一定要让各位见识见识亚洲小厨娘的厉害! 放心让顾如准备年夜饭,是宿桑回来后,觉得最后悔的事。 先不论好端端的白米为什么连米心都没煮透,那个萝卜糕,黑得跟炭有得拼。饺子煮完有一半内馅失踪,最后,那条连内脏都没去,吃起来有苦味的鱼是?? 宿桑盯着一桌菜色,深吸口气,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你这是想做饭给我们吃,还是想做掉我们?」 程易和很想给前队员面子,但他憋不住笑。向鱼和花花以挑食为由婉拒大半菜色,就连最疼亲妹妹的顾天寧也放下筷子,说他们家平时都他在煮,他是看妹妹这次自告奋勇,才想说给她个机会。 ??但下次还是他自己来好了。 围炉时,程易和坐宿桑旁边。他摇着高脚杯中的红酒,脸颊泛红:「我在转化成邪钉时,透过水镜,也看到你在热地狱的画面了。但我有时会想,你当时,真的有把记忆都卖了吗?」 他将剩馀的琼液一口饮尽,凑近宿桑问:「会不会连这都是你的谎言?」 程易和离宿桑很近。宿桑看他眼里蒙上层茫然,发现程易和酒量没有很好。 宿桑倒是还很清醒。他微微一笑,反问:「不卖,我拿什么换水?」 「有些事,不用知道未来也能推得一二。」他单手扣着酒杯,声音平淡:「有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吗?你以为的偶然,都是必然。未来的结果,其实在你过去做某件决策时,就已经决定了。」 「我们现在能在这里吃饭,也是这样的。」 「这些都不是巧合。」宿桑乾掉酒,擦了擦嘴,笑说:「是我费尽心思的设计。」 程易和思绪有些昏沉,但他还是隐约觉得,宿桑在忽悠他。如果当年他卖的真的是记忆,那记忆里可都是神才能得知的事,有廉价到只能换那么少份量的水? 宿桑有注意到程易和狐疑的目光,不过,他没打算再多做解释。 其实程易和想的不算错。 宿桑没有真的卖掉所有记忆,他是借放在老人那。在地狱的那位老伯身份特殊,既有办法抽取记忆,那就理当也能归还。他卖的半杯水,水代表肉体离开地狱的途径,空气代表精神脱离地狱的方式。那半杯空气,卖的是乘载记忆的空间。 宿桑为了最后能在与神的博弈中保有1丝人性,下足苦心。 宿桑设计一连串的事件,从程易和入楼,用邪钉洗掉他记忆那刻,游戏就已经开始了。 他料想到程易和会阻止他许愿,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丧失记忆。宿桑对自己和白子也够了解,他肯定会接受白子的提议入画。无怨功能他也打听过了,程易和八成会强硬的从外部拉他出画,这样一来,额外的时空才有机会產生。 没有一个在神掌心之外的时空,他最后一碰上神,意识就等着被吞噬殆尽。这是第一个关键点。 另外,七四楼里有几张封魂画是特殊的,这些事,他都是还没卖记忆前就开始打算。宿桑从很早很早,便开始佈局。他误导苗可人,让她有地狱是百愿草原生地的错误联想,这才让后来的自己有机会为了追她而行过地狱。 他得从半杯水的玄机里,去推得尚未卖掉记忆前的他的思路。 这样,在他和神合而为一,并且稳定下来之后,他才有办法从老人那取回一些属于宿桑的乾净记忆,维持住人的身份。这是第二个关键点。 与此同时,程易和也得活着走出琼的那张封魂画,和无怨的关联足够紧密,他才有机会成为人形邪钉,跳脱与神的赌约。这是第三个关键点。 最后,宿桑自己要在记忆全失的状况下,演出一齣好戏给神看。扮演捨弃一切的祭子,他甚至得骗过自己,才有办法让禁果结成,也才能让神相信他再无退路。这是第四个关键点。 这四个关键,宿桑反覆推演过无数个版本。问题是,他无论怎么想,中间都有太多意外发生的可能,最后能否成功克制住神也是个问号。 但凡一个环节出错,他都只能临机应变——在失忆的状况下临机应变。 就算真的很顺利好了,宿桑也会怀疑,自己会不会走到一半,就发现与神抗衡是天方夜谭。 他就是因为这样,才留了个「相信自己」的谜底在画里。 后来,大家吃饱饭,就纷纷瘫倒在沙发。向鱼看不惯这群人懒散成这样,提议道,不然我们来玩游戏好了。她来回踏步,看到宿桑和程易和,眼神一亮,说,我们来玩捉迷藏。 「咦?为什么要玩捉迷藏??」顾天寧左右张望:「这里又没地方可以躲?」 「好啊。」宿桑撑着颊,笑问:「我当鬼?」 程易和整个人热呼呼的,他趴在桌上摇头:「我当鬼。你从没当过人,去好好躲一回。」 「我怕你会找不到我。」 「现在是在下战帖?」 喝醉的程易和意外的挺幼稚。 宿桑也学他侧趴在桌上,对上他的视线,笑道:「你还没赢过我呢,我这是未卜先知。」 「你们手牵手都躲起来好了。」顾如快看不下去,嘴角一抽说:「我当鬼。」 她又补一句:「我开始倒数了啊,最先被我找到的负责洗碗。三十、二九、二八??」 眾人一哄而散,就只有宿桑和程易和还在餐桌上。 宿桑觉得顾如实在不能用那种看游戏破坏者的眼神看他,他耸耸肩,故作无奈道:「程易和睡着了,不能怪我。我们就躲这里,我先认输,碗等等我洗。」 现在,他终于不会怕输了。 什么是陪伴呢? 陪伴是无惧的等待,素色的甜糖,温暖的白兔。是让手的牌,不腻的书,是月色穿过房间栅窗后的光与影。陪伴是以身为祭,虔诚俯首许下的愿。 是即便输得一败涂地,驀然回首,仍能寻着的暗香。 远山尽头,便是黎明。 《七四祈愿楼》完 防雷页 就是防雷页。 大家别像我一样都喜欢先翻最后一章,这本从头看会有趣很多>///< 写完脑细胞死一半,希望看得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