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十洲》 山雨 江南的雨总是淅淅沥沥,少见电闪雷鸣,却也不见停。连续几日的阴雨绵绵,让墙根的青苔得了颜色,蜿蜿蜒蜒地攀上白墙,远远望去,竟像是蒙了层渐变色的绿绒。 小镇比不上大城市,黄土路被人来车往压得坑坑洼洼,如今坑中蓄满了雨水,倒映着天上的白云。真像是小姐奶奶们闺房里梳奁匣边的铜镜呐,坐在茶坊里偷懒的小跑堂撑着腮帮子这样想道,可是,他又哪里见过小姐奶奶们的闺房呢。这水洼可比铜镜剔透多了,说起来,更像是西洋过来的玻璃镜,只不过,小门小户的哪里见过西洋镜,整个镇上,怕是只有宜庄里才有罢。 月白色的油纸伞遮住了水洼里的云,纸面上绘着的兰草一茎几蕊乱横斜,瞧不见颜色,只借着雨气中湿润的光线,舒展身姿,在水洼里投下刹那含蓄的情意。 “啪,”蓝色的布鞋踩进水中,带着些慌不择路的味道。溅起的水头带着泥点,直直地飞溅在来不及闪避的天青色裙裾上,把银线勾勒出的瑞云弄脏了一大片。 喜顺从副驾位置上下来,手里拿着油布大伞,啪地打开,一手撑着,一手拉开后座的车门。 锃亮的军靴踩在地上,瞬间便沾上了泥点子。冯京墨啧了一声,犹豫了半刻,才跨出另一条腿。灰蓝色的哔叽呢军服熨得笔挺,一丝褶皱都不见。皮带扣在腰上,勒出个凹陷。他身量高,人却瘦,腰更是细得很。军需处配发的皮带,他的都得定制,齐羽仪小时候吵架吵不过他,就说他是娘们腰,挨了他老子不少顿揍。 皮带扣得规规矩矩的,风纪扣却早就打开了,里头衬衣的扣子也开了,领子懒懒散散地歪着。同色的大氅虚虚地搭在肩上,他隔着车打量着这个小镇,典型的江南水乡,白墙黑瓦,跟老家的先生屋里挂的水墨画似的。 雨水斜斜地飘到脸上,几乎感觉不到,等到眨眼的时候,才发现睫毛上沾着水珠。他轻佻地觑了眼,抬手摸了一把脸,润物…细无声吗?不知这江南女子是不是也… “啊”冯京墨接过喜顺手里的伞,刚一回身,就被撞了个满怀。一把月白色的油纸伞撞入他的油布大伞下,伞骨上滴下的水珠落在墨绿色的兰草上,像是撞碎的晨露。伞下的人受了惊,抬起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冯京墨一眼便瞧见了他的眼睛,像林间惊鹿一般,圆滚滚,湿漉漉的。 “抱歉。”小鹿低头道了歉,急急忙忙绕过他,又在雨中疾行起来。冯京墨随着他扭头望去,想起了齐羽仪十岁生辰那日,他爹送他的礼物。 那是一只幼鹿,他们一得手就让喜顺和喜德送去林场。他们骑着矮脚马,拿着弓箭,在林场里围追堵截。幼鹿的腿才拇指般粗细,被他们吓得瑟瑟发抖,逃了没多久,便有些踉踉跄跄。 既然是齐羽仪的生辰,彩头自然是要给他的,他故意抬高箭头,羽矢越过鹿身,扎在它身前的地上,惊起一抔黄土。齐羽仪拉满弓,幼鹿跪跌在地上,回过头,便是那样的眼神。 他至今犹记得提起幼鹿时的手感,温热的,似乎掌心依旧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不过,回了府上,到处都是恭贺的人送来的新奇玩意儿,他们便把幼鹿扔在一边了。那鹿后来怎么样了?冯京墨侧首想了想,啧,想不起来了。 “哟,爷,站在雨里头算怎么个事儿啊。快进来避个雨,喝杯热茶。”旅馆的小二打着伞殷勤地过来迎人。他是个有眼色的,这军爷一瞧就知道不是一般人。高高瘦瘦,相貌白净,一点都不像那些当兵的大老粗。原来以为,那宜庄的当家的,能文能武,算是个中翘楚了,现在一瞧,这位爷比当家的还多几分书卷气。 小二心道,这要是伺候好了,打赏铁定少不了。果不其然,军爷一边跟着他往里走,一边指着后头车里下来的人,“每人要一间上房。” “好叻,上房八间——”小二扯起嗓子高喊,他打小在这旅馆里头做小二,早就混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斜瞟一眼就把人数报了出来。里头柜台上的听见了,也跟着喊,“上房八间。” “爷,您坐。”小二放下伞,抽下肩上挂着的毛巾,在凳子上拍着莫须有的灰尘。喜顺接过冯京墨甩下的大氅,站到他身后。其他人跟进来,站定,冯京墨挥挥手,说了句你们随意,他们才在隔壁桌坐了。冯京墨又点点桌子,喜顺抱着大氅也坐下了。 滚烫的开水冲进白色的骨瓷杯里,卷起干瘪的茶叶。茶叶被开水一烫,立刻舒展开来,在水漾中翻滚着,洇出一碗碧汤。冯京墨浅浅地吸了口气,茶香中裹着明显的果香,一闻就知道是碧螺春。 “刚才那是什么人?”下雨天没生意,他又是大客,掌柜的也出来跟他问好,他干脆让掌柜一块儿坐下喝杯茶。掌柜的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见他邀请,也不扭捏,说了句叨扰便在下手虚坐下了。 “是宜庄的大太太。”掌柜的没说话,小二抢先答了。 大太太?冯京墨皱起眉头,刚才就隐约盘旋在心头的疑惑这一刻倒清晰了。他瞧见的明明是个短发的男人,可再回头瞧,却又穿着女子的袄裙,只是比一般女子的宽松,没有收腰罢了。 “想不到你们这儿还挺新潮的,”冯京墨想了一下,开口问道,“南京城里才刚有剪短发的女学生,你们这儿的太太可真不简单。” “哪儿啊,那就是男的。”小二还想说,掌柜的咳嗽了一下,顿时不敢多嘴了。 “不知军爷大驾光临,是有何贵干哪?”掌柜的捻着山羊胡子问道。 “访友。” 掌柜的等了半日,不见冯京墨往下头说,知他是不欲说了,便转了个话茬,“今日天色晚了,军爷晚膳打算怎么用?” “就在这儿用了吧,掌柜的替我张罗张罗?就来些你们这儿的特色菜,量得管够,我这些兄弟都能吃。” “小地方,哪有什么特色菜。”掌柜的说着站起来,半躬着身子。“就是些家常菜,比不得城里的山珍海味。就是菜都是地里现打的,鱼虾也是后头河里的,军爷就当吃个新鲜。” “就是馋的这个新鲜,”冯京墨哈哈一笑,“房间好了吗?坐了一天车,有点乏了。” “好了好了,爷,我带您上去?” 慕白术疾步走在雨中,刚才有个姨娘抱着发高烧的孩子来瞧病,上吐下泻的。先生开了方子,他去抓药。最近换季,发烧感冒的人多,拉开抽屉,才发现有一味药快见底了,不够分量。他只好去后院的药材库房现切,等送走了姨娘,时间也耽搁了。 今日怕是又要挨老太太骂了,还有…当家的。慕白术的心沉了下去,这次当家的回来有些反常,往日里只是瞧他不顺眼,他避开些也就好了。这次却是瞧谁都不顺眼的劲头,回来不到半个月,庄子里几乎人人都挨过训了,连紫苑都没讨着好。连带着,连老太太都不怎么训斥他们了,生怕当家的听了,心里不痛快。 他又想起方才撞到的人,慌慌张张的也没瞧清楚。但那辆车他瞧见了,和当家的车是一样的。一瞧见那车,他的心就噗噗直跳。他头一回瞧见当家的车,那条黄土路从来没闹出过那样的动静,男娃娃们跟在后面疯跑,两边的门窗里都有脑袋探出来看。他站在远处偷偷瞧着,等连掀起的尾土都瞧不见了,才转身离去。 谁料想,他三日后嫁入了宜庄。 那次之后,他落下了病根,瞧见那车就心慌。好在镇上只有当家的有车,他又不常回来。今日冷不防又瞧见一辆,他心里头不知怎么的,就有些不上不下的感觉,不会又有什么事吧。 “啪啪啪”慕白术绕到一个小角门,轻轻拍了几下,手还没落下,门就开了一道缝。一个穿着半旧对襟棉布褂子的半大小子探出个脑袋,一见是他,打开半扇门,一把将他拉进去,又啪地一声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慕白术收了伞,被拉着在院子里小跑,“松童,你慢些,被老太太瞧见跑又要挨骂了。” 松童在前头,头也不回,脚下反而加快了。“我的公子,您就快点儿吧,小姐都已经去前厅了,去晚了才要挨骂呢。” 天黑下来了,吹在身上的风带上了些刺骨的味道,刚才一路疾走,他身上有些发热,如今一冷一热,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松童推他进了屋,熟练地替他解开褂裙,裙边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裙子掉在地上,没人去管,皱巴巴地团在一角,瞧着可怜巴巴的。衣架上挂着松童早就准备好的干净褂裙,他们手忙脚乱地换好,又换了新鞋,便马不停蹄地往前厅赶。 回廊上远远地就瞧见前厅已经掌了灯,当家的坐在正中,右手坐着老太太,紫苑打扮地花红柳绿的,在当家的身边站着,映着红烛,愈发显得娇艳欲滴。慕白术心知不好,蹭进前厅,头也不敢抬,声如蚊呐般请安。 “去哪儿了?”老太太的拐杖往地上一杵,青石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吓得慕白术抖了一下。 “在…医馆,临走前…来了病人。”慕白术垂着头回话。 “哼,那么多先生,就指着你救命?让一家子人等着你,你好大的派头。”老太太正说着,不提防呛了风,咳了几下,正想接着说,当家的开口了。 “吃饭吧。” 这么一说,老太太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抬起眼皮瞪了慕白术一眼,“还不坐下,杵在那儿做什么。” 紫苑在旁边娇滴滴地给老太太和当家的道了谢,也不管慕白术,亲亲热热地贴着当家的坐了下来。慕白术在剩下的位子上坐下来,也不敢坐实,虚虚地坐了半个屁股。 菜早就端上来了,摆满了一桌。自打当家的回来,每日的饭菜就要比往日丰盛上不止一星半点。人是坐齐了,可当家的和老太太不动筷子,谁也不敢动。紫苑想撒个娇,可是瞧着当家的颜色不好,把话又压下了。 最后还是老太太都觉察出着不对劲,试探地叫了声,“当家的?”当家的才像惊醒般回过神,只见桌上其他三人都盯着他瞧,面前的碗筷还规规矩矩的放着。他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清了清嗓子,率先拿起筷子,“动筷子吧,菜都凉了。” 紫苑立刻拿了酒盅给当家的满上了,笑眯眯地瞧着当家的饮了,又满上了一杯。慕白术默默拿起筷子,刚挑了一筷子米饭,背后突然传来一身闷雷。厅里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吓了一跳,都停了筷子,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第二声,便又都闷头吃饭了。只有慕白术,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有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男妻 “方才说的大太太是怎么回事?”冯京墨跟着小二上了楼,错眼瞧见掌柜的进了后厨,方才开口问道。 “那宜庄的大太太呀,”小二往下瞧了一眼,没瞧见人,才捂着嘴凑过来,压低着声音说,“是个男人。” “哦?你们这儿有娶男妻的习俗?”冯京墨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 “哪儿呀,才没有呢。这事儿,说起来就话长了。头两年吧,当家的受了重伤被送回来,说是在城里请了西洋的医生瞧了,都治不好,怕是不行了,才给老太太送回来。爷,您当心脚下。”小二推开房门,迎着他进了屋,伺候他坐下。喜顺跟进去,顺手关了房门,把手里的大氅挂好,在房里四下逛起来。 小二张罗着给冯京墨倒茶,声音大了几分,不像刚才那么压着了。“老太太统共就那么一个儿子,还没成亲,那能甘心就这么让当家的走了。可请了无数的先生,谁都不敢瞧。怎么说还是老太太有魄力呢,一咬牙,请了后山灵泉寺的大师。大师也是有道行的,掐指一算,说是当家的要冲喜,当下给了生辰八字,还指了方向。” “爷您喝茶。”小二举着杯子,冯京墨摆摆手,他便识趣地搁在桌子上。“老太太立马派人去找,竟然真的找到了。您猜怎么着?” “就是那位大太太?” “哟,爷,您可真行,”小二夸张地竖起大拇指,冯京墨也配合他摆出副得意的神色,小二说得更起劲了。“可不就是那位大太太嘛。这下大家都傻了,最后还是老太太拍板,男的也要娶。也是绝了,这大太太娶回去,当家的竟渐渐好了。” “哦?”这回冯京墨倒是真来了些兴趣,“那大太太家倒也答应?” “嗨,哪儿能由得了他呀。”小二正想往下说,就听见掌柜的在楼下叫,连忙止了话头。嘴上说着告退,脚上却磨磨蹭蹭不肯走。 冯京墨了然,朗声说道,“喜顺,打赏。” 喜顺闻声从内室出来,手上已经捏着几张票子,一出来就往小二手里塞。小二假模假式地推辞了几句,才道了谢,心满意足地走了。 “都看过了?”冯京墨解了皮带,又开始解衣服。 “嗯。”喜顺把他解下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接过来。 “你也太小心了。小地方,又没人知道我来,能出什么事。” “小心点好,要不然回去又得挨骂。” “你呀,就喜德治得了你。”冯京墨脱下军帽,在喜顺脑门上砸了一下,又扔到他怀里,故意嗔道。“我是你主子,还是他是你主子。” 喜顺低着头不回话,冯京墨倒也不在意,又开始吩咐起来,“晚饭我不下去吃了,你给我弄一些上来。吃完饭让小二准备热水,我要泡个澡。晚上把拜帖准备了,明天一早就递进去。还有带的那些礼,再检查一遍,别给我露怯。” 喜顺等他都说完了,才从房间里退出去,等门都关上了,才自言自语似地嘟囔了一句。“主子不要命,喜德要命。” 冯京墨浸泡在热水中,双臂搁在浴桶边沿,微仰着头,惬意地长吁了一口气。他还是不习惯这江南的天气,总觉得身上腻得很。如今浸在水里,才算是舒服了。 水有些烫,热气蒸腾起来,他的额头很快就沁出了一层薄汗,眼前也有些模糊了。浴桶有些小了,他的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只能盘起来,有些憋屈的姿势。他这就怀念起南京别墅里的浴缸了,整个人躺下来,四肢在水里舒展,喝点酒,翻几页书,抑或…来一场鸳鸯戏水也不错。 冯京墨浅笑了一声,打小也是浴桶里洗大的,这才泡了多久西式浴缸,就嫌弃起浴桶了,真真是喜新厌旧,朝三暮四。 想起打小的事,就想起齐羽仪来了。 这次来这里,都是为了他。 当然,也不是心甘情愿的。那日,齐羽仪和他一说,他便笑着婉拒了。他说,“这可是伤阴德的事。” 齐羽仪也笑,拿眼尾挑着他,“你冯四少干的伤阴德的事儿,还少吗?” 冯京墨不愿意了,从靠背上坐起来,手撑在中间的几案上。“我那都是你情我愿的。” “要的就是你情我愿,”齐羽仪拍了两下他的手背,拍完也没挪开,就这么虚虚地搭着。“这事,除了咱们跌宕风流,多情多义的冯四少,谁堪担此大任哪。” 齐羽仪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接话,挑了下嘴角,“你要实在不愿意,我只能把毓莹送你那儿替我磨了。” “别,哥哥。”冯京墨闻言瞬间便急了,手抽回来,合在胸前作揖。“二少饶了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玉颢啊,”齐羽仪正了颜色,“我们跟着父亲,一路从北到南,如今在这南京城里,我唯一能信的,只有你。你爹,是我爹的左膀右臂,你,是我的左膀右臂。这件事,必须办成。白喜山压了我好几头了,一点没把我放眼里。你知道他背后说我什么吗?” “说我是南京城的少帅。”齐羽仪咬了牙,眉间露出些阴鸷之气,“那是好话吗?东三省的少帅为了有人当面这么叫可是拔了枪的。” “这不没当面叫么,”冯京墨又靠回椅背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行了,这事我替你办妥。” “好,”齐羽仪知道,他答应了,便是答应了。出来挺久了,还有一堆公务,他一边收拾东西往外走,一边吩咐,“回头我给你寻个公事的由头,你就安心办事,不用操心这儿。要人要东西你尽管言语,等你回来了,我和毓莹给你在中央饭店设宴。” 冯京墨一一听着,也不应答,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齐羽仪拉开门走出去,转身扶着门框,里头是冯京墨的背影,即使坐着,也能瞧出高挑。齐羽仪记起,多年前,他便已经高出自己了。“玉颢,谢了。” 齐羽仪合上门,最后一点光线消失前,他听见里头飘出来的声音,懒懒散散的,像是没骨头一样。“我也瞧着他不顺眼呢。” 齐羽仪低头笑了,还和小时候一样,不愿让他记他的情。 可是,他不愿意让他记,他不能不记。他心里有本小本子,从小到大的事,一笔笔一桩桩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如今,都快记满了。 冯京墨翻了个身,水面荡起纹路,水底下的身子有些扭曲。他趴在边沿上,手指扣着桶壁的木屑,嘴里喃喃自语。 “大太太…子鸿,你可是给我找了个好差事。回去,中央饭店可挡不住。” 慕白术躺在床榻上,窗留了一道缝,间或有凉风吹入。雪白的蚊帐时不时被吹出褶皱,像是月下的湖水。松童在边屋的凉榻上,裹着薄被,睡得香甜,偶尔翻个身,砸吧砸吧嘴,完全没听见床上的动静。 慕白术又陷入了噩梦,他双拳紧握,整个人都僵着。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却喘不过气,心口好像有大石头压着。 他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也是一个阴雨天,他穿着粗布褂子,背起竹篓,打开纸伞,走入雨帘之中。身后的铺子上,依旧挂着“慕白医馆”的招牌,有些破败了。但镇子里的人都知道,这儿早就不是医馆了,变成了普通的药材铺。 他去采药。 铺子里生意不好,凡是后山能找到的药材二叔都不进货,只靠他去采。他一脚踩进泥里,鞋里的布袜瞬间便湿透了,又凉又潮,难受极了。山路难走,他干脆收起伞,手脚并用,攀爬起来。 他喜欢这座山,这里有让他安心的药草味。他从出生,便是伴着药材味长大的。二叔让他来采药,他是乐意的,比起那个家,他更喜欢呆在这里。若是,不下雨就更好了。 今日的雨有些大了,雨水糊地他看不清路,他仰起头,抹了把脸,要是爹爹和娘还在该多好。爹爹走得太早了,还来不及教他医术。二叔接手了铺子。只是,二叔的医术却庸庸,几次三番的误诊,砸了招牌。于是,干脆改了医馆,只做药铺,也不上心,连招牌都没有换。 二叔自己都是那副样子,哪里有能耐教他,便是有,想也是不会教的。他只能守着爹爹留下来的医书,每日晚间自己琢磨,但凡他和松童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他便拿他俩试手。 他还是想重振医馆,那是爹爹的心血。 二叔只有一个女儿,他想,等堂妹出嫁了,二叔年纪也大了,待他接手医馆之后,兴许能慢慢恢复。于是,他愈发钻研起医术来。爹爹的书里,还有几本关于针灸的,他偷偷从堆药材的房间一角把爹爹以前用的银针翻了出来,得闲就在松童身上试验。 刚才那个车说是宜庄当家的,他又想起刚才来。这是他第一次瞧见西洋的车,怪唬人的,开得那么快,眨眼就离得老远了。 不知道现在当家的长什么样了。慕白术边爬边想,他是见过当家的的,那时,当家的还是小少爷。爹爹去给陈老爷看病,带着他一起去了一次。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换季咳嗽。小少爷立在一旁伺候,穿着簇新的长袍马褂。 他偷偷瞧小少爷,小少爷那时还没长开,个子不高,人长得清秀,眉宇间却有些老持沉重的滋味。少爷的心思都在老爷身上,可他也不敢多看,低了头,又打量起屋子来。屋子是什么样的,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沉闷压抑,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后来,他再没去过宜庄,因为,那之后不久,爹爹就遭意外过世了。后来,听说少爷去城里念书了,再后来,听说少爷参军了,再再后来,听说少爷当官了。今日,少爷坐着洋汽车回来了。 他心里想着事,视线又被雨水糊了,隐约瞧见前头有夏枯草,便伸手去够。冷不防脚底一滑,“啊”,他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便连人带篓滚了下去,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幼鹿 “哈!”这一滚,终于把心口的石头滚落了。慕白术挣扎着从梦中醒来,他略微扭转头,天色还未蒙亮。他不知道现在是几时了,也不想叫松童。那时的场景,不管梦到几次,俱是清晰如昨。 他落下山后,直到沉暮时分才慢慢转醒。他不知花费了多少气力,爬上又滑下,滑下又爬上,才终于爬了上去。 纸伞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满身泥泞地回去,想从后门偷偷溜进去,却发现不大的院子里站满了人。 “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二婶隔着人群瞧见他,分开人小步跑过来。看见他一身泥泞,二婶皱起眉头,露出厌恶的表情。下一刻,却还是扯住他的手腕,回头挂上满脸的笑,拖着他就往里走。 “老太太,来了来了,就是他,您瞧瞧?” 他认出那是宜庄的老太太,比从前老态了些,眉眼却是没变,带着凌厉的神色。她上下打量着他,那目光像是正月里的寒风,扫过何处,何处便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不晓得这到底是怎么了,当家的不是才回来,为何老太太会来这里?但他晓得,老太太打量他的眼神,是不满以及嫌弃的,就像是瞧着不知被谁掉落在泥地里的破布。 “行了,就是他了。”不知过了多久,应该没过多久,老太太终于开口了,声音里满是无奈和妥协。“今儿就过八字,能省的便省了吧,数儿少不了你,三日后便过门。” 他瞧见二叔喜滋滋地想迎上去,却被紫苑扯住袖口。 “老太太,这大小也算个大事,容我家里商量一下?”再开口,二叔改了口风。 二叔,二婶,带着紫苑进了里屋。没人叫他,他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老太太也不理他,仿佛他是个无关的人,他不知道他为何要站在这里。 片刻之后,二叔和二婶出来了,紫苑没跟着。二叔提了要求,要让紫苑作为二房一起嫁过去。老太太登时便冷了脸,一向唯唯诺诺的二叔这次倒有骨气,竟让老太太吃了瘪。 三日后,两顶花轿将他们堂兄妹二人接进了宜庄。 真是荒唐,太可笑了。 慕白术闭上眼,外头的雨依旧下着,打在窗上的声音也是软软的,像极了眼泪滚落落在棉被上的声音。他翻了个身,却再也睡不着了。 便睡不着吧,就如同过往无数个不眠之夜一般罢了。 冯京墨倒是睡得好,许是临睡前泡舒服了,这一觉直到中午才醒。 “喜顺。”他一喊,喜顺便进来了,是早在外头候着了。 “送去了?”他拥着被子,半撑起来。喜顺拿了枕头垫在他后头,让他靠着。他早上弱,不管睡到几点,总得缓一会儿才起得来。 “送去了,说是明日中午宴请您。”喜顺回话道。 “明日?”冯京墨有些意外,嗤笑了一声,“他这是要摆什么鸿门宴?得足足安排一整天?” 他原本以为今日必有晚宴,谁想变成了明日。外头依旧是细细绵绵的雨,便也懒得出去,就躲在这屋子里打发了一天。 下午小二上来伺候的时候,他又漫不经心地问起昨日的话,这回小二却不像昨日那般了,支支吾吾推搪着。他心知必定是掌柜的吩咐了,当下便不再问,赏倒是没省,喜顺依旧是昨日一样的数目递过去。 黑色的汽车停在宜庄门口,一路开过来的时候,无数人偷偷躲在屋子里瞧。自从着车子来了以后,镇上已经猜了两天了。除了宜庄当家的的车,镇上的人从没见过其他车,这次一来就是两辆,不免让人忐忑,镇子里头有些财势的各自都在暗地里纷纷猜测。 如今,见着车停在宜庄门口,各人都松了一口气。果然是来找当家的,再看到跟班的士兵,按新说法该叫警卫员吧,搬着大大小小的礼盒,便彻底放了心。看着排场大,也是来巴结当家的的。 镇上有头脸的乡绅文客们都聚在宜庄的正厅里喝茶,热热闹闹的,说着奉承话,他们都是被当家的邀来作陪的。虽然当家的没说什么,他们却早就砸吧出些味道,现下,正心照不宣地要在宴上给当家的挣个彩头。 冯京墨进门,只有管家来迎,弓着腰往里请。 下马威?有意思。冯京墨不动声色地跟着往里走,脸上不见愠色。到了正厅,不待里头的人反应,反而越过管家,抱着拳抢先跨了进去。 “陈旅长,冯某不请自来,叨唠了。” 宜庄当家的,江苏第1旅旅长陈泽元,手里端着茶,听见声音才抬起头。瞧见他,也不打招呼,回头就骂管家。 “贵客上门,我该亲自出门迎接,怎么直接就把人带进来了,没规矩。” 骂完才回头看冯京墨,皮笑肉不笑的,“驭下无方,让冯参谋见笑了。”又朝着四周环视了一圈,挥起手,“大家都来见见,江苏第5旅参谋,中央陆军第1师师长的四公子,江苏督军兼总司令家二公子的青梅竹马。” “哟,可了不得。”乡绅们立时放下茶盅围上来,嘴里的奉承话滔滔不绝,都不带重样的。 冯京墨一一笑纳,等他们说够了,车轱辘话开始来回转了,才笑着对陈泽元说道。“这可怎么好,不知道旅长请了这么多爷们作陪,只备了老太太和太太们的礼。”又对着各位乡绅拱手,“赶明儿,我一定一一拜访,把礼给各位都补上。” 说到这儿,冯京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环视一周,问道,“老太太怎么不见?快请出来,我也磕个头。” 陈泽元闻言,也没推辞,真的让丫头把老太太扶出来了。头是没磕,冯京墨还没跪下去呢,老太太就托住他的手,拉到身边,一脸的欢喜,嘴里不住地夸他长得好,人精神,年少有为,瞧着比自己亲儿子都喜欢。 冯京墨也亲亲热热地搀着老太太,回头把喜顺叫上来。喜顺捧着手里的东西站了半天了,礼盒子推的比他脑袋都高。 “老太太,这些是我孝敬您的,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这里头啊,有童涵春的人参再造丸,惠罗的面料,冠生园的糕点糖果,都是从上海带回来的,您别嫌弃。” 老太太没说话,陈泽元倒开口了,“昨儿帖子上说冯参谋是替齐旅长去苏州办事,回来路上顺路来看看我。这礼可备的够齐的。” 冯京墨顿了一下,面上有点泛红,扯着老太太的手,像是在家里跟母亲撒娇的样子。“办完事,顺路去上海瞧瞧,难得才能见上一次,怪想的。老太太,您收了我的礼,可得让陈旅长替我遮满遮满,别卖了我。” 乡绅们听明白了,相视而笑,捻着胡子感慨,“果然是多情少年郎。” 陈泽元跟着调笑了一番,说我们冯四少的多情可是南京城里有名的,冯京墨也不客气,说哪儿止南京城啊,天津卫也是有名的。乡绅们笑得更欢了,连老太太也跟着笑。 管家过来请示,说饭已经得了,陈泽元便让摆饭,大家伙儿一起往中厅走。 冯京墨扶着老太太说,“老太太也跟着我们一起用吧。” 老太太想推辞,有文客也跟着凑热闹,只得答应了。于是陈泽元坐主位,右手边是冯京墨,左手边坐了老太太。众人正准备跟着落座,冯京墨突然转向陈泽元,“听说家里还有两房太太,也一起请出来用吧。” 陈泽元瞧着他不说话,一边的老乡绅开口了。“那怎么行,正经宴客,女人怎么能上桌。” “怎么不能?”冯京墨收了脸上的笑,他脸略长,下巴尖尖的,嘴唇也薄,不笑的时候就有几分凉薄的意思。“老先生落后时代啦。如今可是民国了,新政府,新社会,讲究的是男女平等。陈旅长是新政府的军官,更应躬先表率,必定不会有如此腐朽的思想。” 他又转向老太太,“何况,老太太不也在座么。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方才那个老乡绅听着话不好,立时不敢说话了,讪讪地退到后面。 “我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哪里懂什么新社会旧社会的。”顿了半晌,还是老太太开口了,“我就知道,冯参谋说的一定有道理。顺章,去请两位太太出来。” 管家应声去了,厅里头安静下来,没人敢再随便说话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慕白术坐在屋子里发呆,今日当家的特地关照不许出去,听说是要宴客。可宴客从不需要他作陪,倒是紫苑经常被带着去一些不要紧的宴席作陪。他不明白留下要做什么,可当家的说不能出去,他自然不敢出去。早上起来给老太太请了安之后,就坐在自己屋子里,手里头倒是拿着医书,只是一个上午下来也没翻过一页。 外头有人敲园子门,松童出去开了,过了一会儿匆匆忙忙回来,“少爷,管家来传话,当家的让您出去陪客。” 慕白术吃了一惊,他没经历过这种事,有点不知所措。松童给他整了下头发,又看了下身上的衣裳,推着他就走。 “管家说,让您和小姐都去呢,可别晚了。小姐到了您还没到,又该挨老太太骂了。” 冯京墨打量着眼下坐着的中厅,山脊飞檐,高高挑着。雨丝从屋檐上漏下来,像是挂上了水晶帘子。两边是四抱的回廊,中间是个水池子,砌着青石栏杆,水泛着青,里头是败了的荷叶。荷叶是刻意留着的,承着雨丝,浮动出水墨意境。方才沿着回廊走的时候,他就瞧见里头的锦鲤又长又肥。 家底果然深厚,他倒是没想到,这种小镇里头也能藏着这样的人家。他又打量起那些乡绅,个个身上的料子都是一瞧就知道是上好的,翡翠扳指的水头透亮,手杖上镶金嵌玉。难道都说江南富庶,他忍不住想,齐羽仪是不是早就打听清楚了,才这么志在必得。 后廊里穿来悉嗦的裙裾声,冯京墨收敛了精神,待听到人来了,便站了起来。 “这是当家的军队里的参谋,今日来做客,还不快来见礼。”老太太其实也搞不清参谋是什么,但说的时候却像是熟谙似的。 冯京墨笑着转过身,宜庄的大太太和二太太比肩站在后头。二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身上下同色的玫红色褂裙,头发盘着,珠钿绒花戴了一头。她听了老太太的话,见冯京墨望过来,立即盈盈行了个礼。碧玉耳环随着倾身的动作摇晃起来,像是浮动的心。 大太太显得有些木讷,穿着灰蓝色的褂裙,不着首饰,也不知道行礼,垂首站着,两只手绞着衣襟。 “大太太好,二太太好。”冯京墨笑着问好,语气温柔如春风一般。 大太太终于抬起头,他们的眼睛对上,是那日的幼鹿。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射覆 既然是作陪,大太太坐在了冯京墨的下手,二太太坐了老太太的下手。乡绅文客们各自坐下,温热的杏花酿端上来,这席便开了。 慕白术面前的酒杯自打满桌举杯的时候浅浅地沾了一口,便再也没碰过。他心里紧张,他已经认出,身边这人就是前日他匆忙间撞到的那人。当时便觉得这人好高,如今坐在身边,更觉压迫。他没心思吃饭,筷子也不敢伸,只捡面前的菜吃了两口。 酒入了肠,气氛便开了。乡绅们试着搭话,冯京墨也笑着与他们调侃。他说话有意思,二太太都忍不住同他搭了话,打听城里的新鲜事。他本来就神态轻佻,喝了酒,更没个正形,军装连带着里头衬衣的扣子早解开了两三颗,露出横亘的锁骨。欢场上的气质漏了出来,活生生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他侧着身子和陈泽元干杯,干完了还要说几句,说高兴了仰头大笑,后背蹭在慕白术的手臂上。慕白术被他一碰,僵着身子不敢动。冯京墨笑完转过来,看见慕白术面前干干净净的白瓷碟子,往桌上的菜巡视了一圈,突然回过头来。后背离开了,可是腿又碰上了,慕白术吓得在桌下连忙移开腿。 “大太太爱吃肉还是鱼?” “鱼。”慕白术蓦地被问,愕然便回了。冯京墨凑得进,说话间隐隐有杏花的味道。 冯京墨听了,突然站起来,往对面探过手,那里放了一盘西湖醋鱼。一大块肚腩上最嫩的肉被放在碟子上,筷子离开的时候,滴下两滴酱油,落在雪白的碟子上。 “大太太可是太害羞了,盘子比我的脸还干净。”冯京墨笑起来,一边的嘴角挑着。“陈旅长真是让人艳羡,两房太太如花似玉,性格又有动有静,真真是享尽齐人之福。说起来,”冯京墨说到这儿,突然停下来,瞧瞧二太太,又扭头瞧瞧大太太,又瞧瞧二太太,又瞧瞧大太太,这才接着说下去。“这二位太太长得还真像呢,难为旅长怎么找到的。” 他突然吃惊的样子太夸张,逗得二太太笑得花枝乱颤,说话便忘了过脑子。“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参谋身边的,那是我堂兄。” 冯京墨作出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陈泽元沉了脸,老太太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二太太意识到多话了,垂下头不敢再说了。 有年轻的文客,胆子大,见乡绅们不说话,便想着出头调解个气氛。让这冯参谋露个怯,也好在当家的跟前得个好,便出声说道,“这吃也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了不少,不如我们也来学学前朝雅士,玩个酒令可好?” 这话一出,便立刻有附和的,“这个提议好,宜庄祖上可是中过探花的,今日我们在此饮酒作乐,得行雅令才能配得上这宅子。” 陈泽元听了,心里知道他们的意思,方才冯京墨让他不痛快,他也乐得配合他们,便扭头瞧向冯京墨,问道,“冯参谋意下如何?” “行啊,”冯京墨满不在乎地回应,“只是我才疏学浅,就当给各位取个笑吧。行什么令呢?” 刚才提议的文客立即接话,“既然要雅,就要雅到极致。寻常那些都没意思,不如咱们今日也来学一学那曹氏雪芹的射覆?” “不行不行,”二太太第一个反对,玉葱似得手指捏着丝绸帕子连连摆动。“我们可不会,给当家的丢脸呢。” 一位老乡绅闻言笑了,“二太太,射覆是掷骰盅配对,二太太不想参加,不掷就是了。” 二太太听了,脸上讪讪的,不吱声了。管家听他们说,已经把骰盅取了过来。陈泽元接过来,掷了,下一个便是冯京墨,没对上。慕白术自然是跳过了,冯京墨蹭着他的手臂把骰盅递过去,下面的乡绅和对面一个文客对上了。 乡绅覆了一个“旗”,文客满屋子瞧,一时找不着与旗有关的物事,其他人也跟着偷偷在心里猜。冯京墨听他说旗字,心里便有数了,看那文客眼珠子乱转,也不作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那文客的视线被他的动作吸引,愣了一下,又低头瞧了自己面前的酒杯,笑了,“我得了,我射一个‘肥’字。” 乡绅举起酒杯喝了一口,这是射着了意思。文客下手之人拿起骰盅重新开掷起来,跳过二太太和老太太,过了一轮竟无人对上。不曾想,第二轮才开,冯京墨便与慕白术下手的乡绅对上了。冯京墨覆,乡绅射。 “雀。”冯京墨不假思索便覆了个字。 乡绅胸有成竹地射了,冯京墨却摇头,意思是没射着。乡绅又射了几个,冯京墨统统摇头。乡绅有些急了,也不射了,说“在下才疏学浅,实在射不着,请冯参谋指教。”他认定冯京墨是故意说他错,抑或是压根不会射覆,憋着劲等他说了答案出来好揪小辫子。 冯京墨不徐不疾,微笑着说了一个“宅”字。 这一说,乡绅身边的文客便笑了出来,乡绅有些恼羞成怒,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笑什么!” 那文客瞧他便知道他还未猜出,于是捂着嘴凑去乡绅的耳边,偷偷提示,“东风不与周郎便”。 厅里安静的很,捂着嘴自然也能听见。座中的几个文客明白过来,都憋着笑,却又不敢笑,或是垂头,或是捂脸。陈泽元的脸彻底黑了,二太太瞧着气氛怪异,有心想哄当家的几句,却也学了乖,没敢开口。 不知何处的桂子开得正好,花香随着凉风入浸,遮挡不住,经过雨水滋润,更觉腻人。慕白术也没听懂,却直觉与自己有关,他放下筷子,两手藏到桌下。骨碟里的鱼一口未动,他也不知是为何,只是直觉得若是吃了,当家的怕是会不高兴。 “陈旅长,不知陈旅长打算何时回南京?”冯京墨却对这尴尬的气氛恍若浑然不觉,又扯开一个话题。“我瞧着这镇子新鲜,最近又没有公务,想着干脆多住几日,到时和陈旅长一起回南京,路上也有个人搭伴说说话。” “怕是不太方便,”陈泽元冷着脸回答,“我母亲下月做寿,我要等母亲做完寿才回。参谋自便吧。” 陪客见他们说起话,连忙偷偷把骰盅撤下去了,其他人看出冯京墨不好惹,再也不敢轻易出头了。 “果真?”冯京墨眼睛亮起来,问老太太。“老太太高寿?” “五十九了,”老太太笑吟吟地回答,慈眉善目的,“我们南边,讲究做九不做十。今年也算是个大日子了,泽元早就说了要替我办一场,实在是不凑巧,冯参谋千万别介意。” “凑巧,怎么不凑巧。”冯京墨往前凑了凑,眉尾耷拉下来,可怜劲儿的。“我打小娘就没了,父亲也没续弦。今日见了老太太,心里觉得亲切。谁知竟让我赶上老太太的生辰,这可不是缘分吗?老太太要是不介意,可容我讨一杯寿酒?” “冯参谋公务在身,这么久不回南京,不好吧。”陈泽元接了话。 “我就是个挂名参谋,沾了我爹和子鸿的光,南京城里头谁不知道。最近不是太平么,陈旅长回来都没事,何况我。况且,子鸿说了,让我歇歇,想什么时候回去都行。”他的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发出的声响敲在座中每个人的心上。 “老太太,”他又换了一副嘴脸,耍赖般的,“您就发个话,让不让我讨这杯喜酒。您要不肯赏我,我就走。” 老太太被他将了一军,心里也没主意,去瞧陈泽元,陈泽元脸上看不出表情。满座的人都瞧着她,她只好扯了个笑出来,这回瞧着没方才那么慈眉善目了,“参谋这话说的,您能来,是我们宜庄的荣幸,哪有不让的。” “好,那就一言为定。到时候,我一定备份大礼。”冯京墨给自己满了一杯,朝老太太和陈泽元抬手,一口干了。 “四少,少喝点。”喜顺凑过来,像是耳语,声音却不小,“旅馆比不得家里,伺候的丫头都没有,喝醉了难受。昨儿不就说床太硬,人又杂,晚上睡不好嘛。” 这话老太太可是听明白了,她心里一斟酌,就明白他们在冯参谋这里讨不到便宜,还不如顺手推舟。如此一想,堆起笑来,假嗔着说喜顺,“今日高兴,你主子多喝几杯,你怎么还管。冯参谋,你敞开喝,喝醉了就住宜庄。我们这儿虽说是穷乡僻壤,几间屋子和伺候的丫头小子还是有的。” “当真?”冯京墨高兴了,推开喜顺拦他的手,又喝了一杯。“我还真爱这杏花酿,停不下来。老太太这么说,我可真敞开喝了,可别唬我。” “我哪敢唬参谋啊,要我说,参谋干脆搬来宜庄住吧。这日子还长,住旅馆到底不如家里舒服,就是不知道参谋嫌不嫌弃我们这儿。” 冯京墨不接嫌弃那茬,直接顺竿子爬。“那我可恭敬不如从命了,喜顺,”他叫道,“让司机去把我东西收拾了送过来,其他人,让他们旅馆待命。” “是。”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两难 酒又过了几巡,眼瞅着日昳将过,才收了席。冯京墨喝醉了,喜顺扶着,由丫头引着去休息了。 陪客们酒足饭饱,作了揖,相伴着告辞离去。宜庄的院门合上,一个少爷模样的人扯住方才那个文客。 “刚才那个射什么是什么意思?你们都笑什么?”少爷瞧着年纪也不小了,三十不到的样子,人有些富态,喝了酒,脑门上出汗,也不拿帕子,就用簇新的绸缎袖子擦。 这是镇上刘府的大公子刘合仁,家里做茶叶生意的,也算是几家首富之一。平日里不学无术,只知道吃喝玩乐,今日作陪原本是轮不上他的,可巧他爹病了,才让他来的。 “大少,您还没明白呢?那您心可够宽的,还往那坐,万一轮上您,答不上来,让刘老爷知道了,又得挨训了吧。” 这话讲得失礼,里外透着揶揄的意思,可刘大少非但没生气,反而面露得意之色。“我文的不行,武的行啊。”他做了个掷骰子的动作,“你大少在这上头从不失手,让它出几就出几,对不上我。” 文客一愣,心道,您对不上人家,可防不住人家对上您啊。不过,他没往出说,反而拱手奉承道,“不愧是大少,佩服,佩服。” 刘合仁哈哈大笑,拉住他。“那你快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说雨润的脸都黑了?” 旁边另一个文客凑过来,“时峋方才说了东风不与周郎便,大少还不明白?” 刘合仁一脸茫然,文客摇摇头,无奈地为他作解,“他覆的‘雀’,射的‘宅’,那说的必定就是杜牧的‘铜雀春深锁二乔’,与黄庭坚的‘松竹二乔宅’了。这是映射当家的府里的两位太太呢。” “嗨,这有什么。”刘合仁这下明白了,大手一挥往前走起来,“娇妻美眷,生什么气,要换我,得意还得意不过来呢。” 两个文客在后头对视一眼,互相摇头。年迈的乡绅落在最后,慢慢踱着步,他一手拎着手杖,一手捻着胡子,嘴唇微动,似在喃喃自语,却没人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个冯参谋,怕是个不好相与的。” 陈泽元送老太太回房,被叫住了,下人们识相地关门退出去。 “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为的何事?”老太太扶着桌沿缓缓坐下。 陈泽元以为母亲必定是要问冯京墨的事,谁知却是问他。他心里烦,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搪塞道,“没什么事,母亲不必操心。就是回来给您办寿的,军长念我有孝心,最近又太平,准了我大假。”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个冯参谋,母亲也不用担心,他就是个少爷,仗着家里的关系,军里挂个闲职而已。” “娘不担心他,强龙不压地头蛇。”老太太冷了脸,“所以娘才让他住进来,凡事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不信他能翻天。倒是你,知子莫若母,你有心事。”老太太的声音柔和下来,像个慈祥的母亲,“你不愿说,娘也不逼你。娘是妇人家,没什么见识,但好歹活了这么些年,经历过些事。你若是有什么想说给娘排解排解的,娘随时候着。” 老太太难得放软,可陈泽元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出了老太太的院子,踱回书房。一进门,警卫员递上一封信。陈泽元接过来,信封上什么都没写。 “是白师长派人送来的。”警卫员说。 陈泽元皱了眉,走到书桌旁,将信扔在桌上。又往窗口走去,拉开窗,站在窗前吹着风,顺手解开顶头的扣子。 “少爷,不看吗?”警卫员是从小跟着他的书童,叫文祥。小时候进学堂跟着,去了城里也跟着,参军了也跟着,到现在私底下也还是习惯叫他少爷。 “有什么好看的,”陈泽元站着没动,“左右不过是敲打我,怕我站那头去罢了。我乏了,”他挥挥手,“你出去吧,晚饭再来叫我。” 文祥关上门出去了,陈泽元站了一会儿,还是拆开了信。信里头的内容无非就是他猜的那些,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什么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几分利诱,几分威逼,来来回回无非就是提醒他,他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若是忘恩负义,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又提醒他,那头虽说现在拉拢他,以后怎么样可不好说。 他不明白吗?他自然明白,信里头的每句话他都翻来覆去地咂过味。今日视之如珍宝,明日弃之如敝履,这道理他懂,可哪边不是这般呢。最难的便是夹在中间的他,看似左右逢源,实则如履薄冰。还有母亲这边,也不好办。 陈泽元想着便有些头疼,他扶住额头,轻揉起两边的太阳穴。还有那冯京墨,在他看来,冯京墨是督军派来的最后通牒。推搪了许久,这回怕是躲不过了。冯京墨方才说齐羽仪让他呆多久都没关系,这就是在暗示,事情办不成,他便不走的意思。 文祥来请用饭,中午的酒劲还在,他缓了一会儿才跟着去。到了前厅,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都在了,冯京墨不见踪影。他扶着老太太落座,两位太太站在一边,一会儿去请冯京墨的小子回来了,说醉了,还没醒,晚饭不用了。 经历了中午的一场,谁都没心思说话,大家都闷头吃饭。吃了没几筷子,陈泽元就觉得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让她们接着吃,自己便打算走。 “当家的,”慕白术叫他,声音轻得如蚊呐一般。他心里害怕陈泽元,平时轻易不敢在他面前说话。现下也是,只叫了一声,心就扑通扑通跳,可他不得不叫,当家的走了,今日就见不到了。“明日,可还需要留在府里?我…医馆里…” 他虽然是名分是大太太,到底不是女人,不像紫苑那样一心一意就呆在深宅大院里。他求了老太太好久,老太太才答应他去医馆学徒,为的是以后当家的有个小病小灾,小伤小痛的,身边有个懂医的人多少方便些。 陈泽元接触了西医以后,就有些不信中医,况且他也没想着把慕白术带在身边。但他孝顺,既然母亲说了,他也没反对。 他隔着桌子望着慕白术,他几乎没怎么仔细看过他。他本来人就瘦弱,在人前总是不自觉的缩起身子,更觉小只。在镇上人的嘴里,他是他的救命恩人,连老太太也是这样想的。 但他却厌恶他,他九死一生的醒转回来,立于床前,第一眼瞧见的是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穿着女装,不伦不类。文祥跟他说,这是明媒正娶回来的太太。 简直滑稽! 他堂堂宜庄的当家人,江苏第1旅的旅长,竟然娶了个男人。他是在慕白术的屋子里醒过来的,当天便闹着搬了出去,从此再没进过他的屋。 他与母亲商量,他已经康复了,用不着慕白术了,给他笔钱,和离吧。老太太却不答应,宜庄世代书香门第,若真是做了这般过河抽板之事,背地里脊梁骨怕是要被戳烂了,她以后怎么去见列祖列宗。更何况,她更害怕,若是慕白术走了,万一陈泽元再有个好歹… 陈泽元拧不过老太太,只好偏宠慕紫苑。他知道紫苑在背地里欺负慕白术,他知道却不说,反而在老太太那里处处护着紫苑,紫苑有了倚仗,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他看着慕白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就升腾起一股气。不上台面,又占着他正妻的位置,害得他如今根本无法推辞。要不是他,他早早明媒正娶大户人家的小姐,堂堂正正带去军部,怎么还会有如今这种麻烦。 他越想越气,心里的火没处泄,攥起面前的碗便朝慕白术砸去。瓷碗擦着慕白术的额头,砸在他身后的地上,啪地一声四分五裂,碎片连带着里面的米饭飞溅了一地。 陈泽元砸了碗便拂袖而去,紫苑连忙跟上去,娇滴滴地问,“当家的,我陪您回去?”陈泽元搂过她,带着她走了,她回过头,挑眼瞥了慕白术一眼,说不尽的得意。 老太太的筷子拍在桌上,慕白术闻声一颤,离了凳子,贴着凳边跪了下去。 “惹当家的不痛快,今日的饭不用吃了。出去外头跪着,没我的吩咐不许起。” 冯京墨站在二楼角窗边向下望着,飞檐的阴影投下来,遮着他的脸阴晦不明。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瞧见天井。 老太太一个人坐在厅里吃着饭,慢条斯理的。偌大一个天井,青石砖上,孤零零地跪着大太太。进进出出伺候的下人,没人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褂裙,在这沉沉的庭院中,像是一抹白月光。中途管家命人点灯,红烛的光照映出来,冯京墨眼中,缓缓升起一轮血月。 冯京墨便这般立着,老太太吃完了,扶着丫头走了。碗筷被撤干净,片刻之间,厅上便空无一人。灯都被撤走,只留一盏,光头弱,照不见外头了。 四周漆黑下来,一边的回廊里好像有个小子,焦急的样子,坐立不安,又不敢上前。可冯京墨瞧不见他,他只能瞧见跪在那里的人,那道白色刺在他的眼中,像是猫眼石中间那一竖。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阿白 冯京墨仗着宿醉的名头,又是睡到中午才起,洗漱完毕一打听,陈泽元带着紫苑出去访客,说是今日不回来用晚饭了。他便也说出去逛逛,晚饭在外头吃,带着喜顺出去了。 “同仁医馆”黑底金漆的招牌,冯京墨站在对面的台阶上,手插在兜里。他已经站着看了一会儿了,医馆的前堂里并不见先生,想是在后边坐堂。只有那位大太太站在柜台后面,握着毛笔不知道在抄写着什么。 大太太握笔的位置偏上,他记起昨日吃饭的时候,他握筷子也是偏上的。冯京墨想起他们老家的说法,说是姑娘家筷子握得上,便是以后要远嫁,也不知哪来的缘由。大太太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笔停了下来,瞧着纸上的字思索着,笔杆不自觉地顶在嘴角,戳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冯京墨迈开腿走了过去。 他才踏进医馆,大太太便听见响动抬起了头想迎客,瞧见是他,愣住了。 慕白术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是冯京墨,他今日脱了军装,换的是正经的三件套西装,灰底白格的粗呢料子,外面的西装敞开着,里头的马甲扣得严丝合缝。领带倒是没系,衬衣的领口畅着,脖子上围了块丝巾,在喉结那里打了个结,剩下的都塞进衬衣里。 慕白术没见过这样的打扮,不禁晃了神。当家的除了军装,在家都是穿长衫的,从没穿过西装。 “大太太在做什么?”冯京墨和声问道。 “抄药方。”慕白术垂着头回答,他不习惯与人讲话,可是冯京墨是宜庄的客人,不回答太失礼。 “说起来,”冯京墨靠在柜台上,用小臂撑着,“我还没请教大太太名讳呢。” 慕白术抬头看他,从没人问过他的名字,家里附近的人都跟着爹娘叫他阿白,这边…嫁过来之后,人人都叫大太太,从没人介意他叫什么。 冯京墨今日梳了个大背头,愈发显得他身姿挺拔,卓越俊逸,与昨日酒桌之上判若两人。只是,左边额头,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落下一缕散发,说话行动之间扫荡在眉骨之上,藏不尽骨子里的风流。 慕白术将自己的名字在唇齿之间兜兜转转,却实在羞涩地说不出口,只能提笔在医方的一角写了出来。 “慕白术(zhu)?” 冯京墨随着他的笔触轻声念道,冷不防慕白术猛地抬起头盯着他瞧,反倒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 慕白术意识到自己失态,脸色有些抱赧,嗫嚅着说,“平常,大家都念…” “慕白术(shu)?”冯京墨了然一笑,他抬起手,脑袋靠过来,拿拳头撑着。“我爹,大老粗一个,却非要附庸风雅,翻烂了书,绞尽了脑汁,才给我想出这么一个名儿,自己还得意地不行。后来请了先生,才知道,我这名字合了一味中药。我来了兴趣,找了本药材书来看,所以才知道的。” 慕白术轻笑出声,道“京墨,是治妇人血崩的。”说着,自己反倒红了脸,脸上的笑意却来不及褪,眼里还有一些些的促狭。 冯京墨瞧着他不说话,慕白术与慕紫苑十分相像,给人的感觉却截然相反。慕紫苑娇怯,像盛开时的桃花,慕白术却显得有些寡淡,若不是那双幼鹿般的眼睛,那天未必能引起他的注意。 如今,他知道为何觉着寡淡了,慕白术脸上是不带表情的,若遮住眼,喜悲不觉。可眼前的慕白术不一样,虽然仅仅是浅淡的微笑,却生动得紧。眉眼弯着,嘴角翘着,眼睛里水波流转,瞧在冯京墨眼里,忽如千树万树梨花开一般。 “谁说不是呢,吃了老头子没文化的亏。不过还好,没文化的人多,像你这般的少。”他故意换了称呼,慕白术显然注意到了,却没吱声,“所以先生给我取了字,叫玉颢,说是补一补。对了,你可有字?” 慕白术摇摇头,“原来是请了先生的,等先生取。后来爹爹过世…” 说到了伤心事,才挑起来的气氛又转淡了。冯京墨眼珠一转,抬手往慕白术的耳根后头伸过去,嘴里说着,“这儿有个脏东西。” 慕白术连忙扭头去看,只看到冯京墨的手蹭着他的腮边收回来,虚握的拳头向上一翻,手掌平摊开来,上头躺个一个小物事。这是个围棋子大小的球,橘色的,外头用透明的玻璃纸包着。 “这是什么?”慕白术问。 冯京墨没作声,他站正身体,两手捏住玻璃纸,一拉一扭,玻璃纸便开了,露出里面的橘色小球。他用拇指和食指拿起小球,塞进慕白术的嘴里。 甜味在齿间散开,沿着舌尖在嘴里蔓延,慕白术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口水都是甜的,滑过喉咙,一直甜进心里。 小时候,娘经常给他熬麦芽糖,他坐在灶边,瞧着锅里的糖水一点一点变得浓稠。娘瞧着他目不转睛的样子,总会拿筷子蘸一点,塞进他嘴里。 味蕾适应了最初的甜味,又品出些不一样的滋味,是橘子。若有似无的酸意渗入甜味中,说不出的感觉,让慕白术不禁眯了眼。 “这是外国的水果糖,你若是喜欢,我让喜顺给你送些过去。” 慕白术想拒绝,还没等他说话,冯京墨又皱了眉,“没有字可怎么好呢?叫大名不好,我又…”冯京墨拿眼睛觑着他,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吐气一般。“不想叫你…大太太。” 慕白术被他觑的两腮发烫,糖含在嘴里,说出的话都是含混的。 “家里人…都叫我阿白。” “阿白?”冯京墨回味着这两个字,“京墨,慕白,我们还真是有缘。”他又放柔了声音,“阿白,你说是不是?” 慕白术后悔了,他不应该将阿白告诉他的,从小到大,他被阿白阿白的叫着,从来不晓得,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能被叫出这种腔调。千回百转,带着勾儿,有一丝的缝隙就往里钻,然后,便扯不出来了。 “冯参谋。”他仓皇地叫道,却被一根手指抵住了唇。手指凉凉的,才更让他觉出自己的嘴唇热得发烫。 “叫玉颢。” 慕白术抱着个罐子坐在窗边,是刚才喜顺送过来的。他打开看了,里头是冯京墨下午给他吃的水果糖,除了橘色,还有其他颜色,他猜或许是不一样的味道。 送来的时候,松童好奇的很。既好奇里头是什么,又好奇为什么参谋的警卫员会送东西过来。可他不知道要怎么讲,又编不出借口,只好不说话。松童知道他,也只好作罢。 外头隐约有些喧闹的声音传来,想是当家的和紫苑回来了。不过他的院子偏,并听不真切。他原本的院子给紫苑了,那院子里有一棚紫藤,紫苑说紫藤衬她,当家的便做主把院子给了她。 他倒也不在意,这个庄子里最偏的院子反而合他的心意,花园墙跟里有一扇角门,直接能通到外头,比从正门进要少绕好些路。好几次他回来晚了都是从角门偷偷溜进来,省了不少骂。 月色越发沉了,后日便是初一,这几日的月亮只有细细的一道弯钩。慕白术微微觉得有些饿,今日当家的不在家吃饭,晚饭是各院子自己吃的。给他端来的饭菜,只有一碟青菜,一碟豆腐。 其实往日里,当家的不在的时候,都是各自吃,下人们都知道当家的不喜欢他,跟着紫苑作践他。每日里送来的饭菜几乎不见荤腥,他还好,松童正是馋嘴的年纪,心里委屈,又不敢跟下人们吵,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 还好月钱是老太太发的,倒不曾克扣,他才能隔三差五带松童出去打个牙祭。老太太不喜欢他,可也不喜欢紫苑,见当家的宠她,更是不待见她。再加上,他好歹是救过当家的一命的,又有正妻的名分,月钱比紫苑多了一倍。可这么一来,紫苑更是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算了,饿便饿着吧,横竖叫松童去要,也只有吃白眼的份。他打开罐子,挑挑拣拣好半天,才挑出颗粉色的来。他学着冯京墨的样子,一拉一扭,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 是桃子。 隔天人倒是齐,大家坐一块儿吃早饭,冯京墨说礼备好了,想去各位乡绅家转转。 “如今战事吃紧,哪儿都是花钱的地方。督军为了军饷天天和城里的老爷们周旋。那些老爷们,我的天,个个都是人精,要他们掏钱比要他们命还难。这眼看着天就要冷了,过冬的棉服还没着落呢。” 早饭是粥和蟹壳黄,还有一些小菜,冯京墨已经吃了一个,现在又拿第二个,一边又呼噜了好几口粥。“我昨日在镇里逛了一圈,算是知道自己井底之蛙了。我原以为,有钱人都在城里。来了这里才知道,江南富庶不是吹的,我瞧着这里的老爷们,一点都不比南京城里的老爷们差。” 陈泽元闻言心里一紧,冯京墨这番看似不着边际的闲扯,听到现在,他慢慢回出些味道来了。 得陇望蜀。 “冯参谋的意思是?”他不动声色的问。 “聊聊嘛,随便聊聊。”其他人都不怎么动筷子了,只有冯京墨,还在埋头苦吃。“聊聊宜镇,聊聊江南,聊聊时局,聊聊战事。” “宜镇不比南京,自古以来,仗打得再厉害,都轻易打不到这里来。这里的人啊,不关心战事,怕是和参谋聊不到一块去。” “旅长此言差矣,”冯京墨放下筷子,接过喜顺递过来的手巾擦了嘴,才接着说道。“有道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又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宜镇得天独厚,仗是轻易打不过来,可宜镇便听不到风声雨声读书声了?同为中华儿女,同胞在外抛头颅洒热血,吾辈怎能不关心家事国事天下事?”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四少 这一席话说得是朗朗上口,铮铮有声,陈泽元自知无法反驳,只能另找籍口。“这里的人,一辈子都困在这个小镇里,没见过世面,参谋说的这些他们怕是听不懂。” “我说的又不是什么大道理,”冯京墨笑眯眯地说,“我见这里的爷们可有才,射覆都能玩得好,什么道理听不懂。凡是上过学堂的,谁不知道精忠报国四个字怎么写。再不济,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总能听懂了吧。” “若他们还是不肯呢?”这话算是挑明了,陈泽元也不打花腔了。 “那就讲到他们肯。”冯京墨脸上的笑不知何时便没有了,“道理讲不通,就慢慢讲。今日讲不通,就明日讲。正面讲不通,就侧面讲。好话讲不通,就孬话讲。软的讲不通,就…”这句话,冯京墨没说完,“我看哪,不是他们不想报效祖国,而是报国无门,没个引路人。可巧我不来了吗?”冯京墨又笑起来,“横竖离老太太生辰还有个把月,不着急。陈旅长,军饷可是大事,若能在宜镇筹得款,这功劳必不是我一个人的。” “我知道这事儿旅长不好出头,您就别操心了,包我身上了。”冯京墨作势要起,却被陈泽元压住了。 陈泽元经过这几日,也瞧明白了,过去,他是小瞧这个冯四少了。他这次来,原来不仅仅是为了他,不打些秋风走,他是不会罢休的了。那些乡绅老爷们没经过事,若是只凭冯京墨去,怕是要被扒层皮。人是他招来了,完事了他是拍拍屁股走了,账都得记他头上,少不得还是得他跟着,才不至于太吃亏。 “这儿的路不好认,弯弯曲曲的,别把参谋丢了。还是我陪着吧,我也许久没回来了,正好去走动走动。” “也好,”冯京墨怔了一下,便爽快地同意了,“要不叫上二太太一起吧,我瞧着那天席上二太太和大家都熟,说话也好听。有二太太在热闹些,也好说话。旅长说呢?” 陈泽元看向紫苑,紫苑没想到冯京墨如此看重自己,心里得意,脸上跃跃欲试的。陈泽元想了想,点点头,“那便一起吧。我们先去拙园,拙园的老太爷是我们陈姓的族长,德高望重,既然来了,自然要拜见拜见。” “好,就听旅长安排。喜顺,叫何副官直接去拙园等我们。” 陈老太爷八十多了,听说他们要来,早早就在门外头候着了。他们车到的时候,何副官已经等在门口,冯京墨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会意地跟在后面,和紫苑并肩。 陈泽元和冯京墨迎上去,一左一右搀着老太爷,嘴里说着管家,怎么能让老太爷在外头等。管家陪着笑,说拦不住,老太爷听说二位要来高兴。一行人乐呵呵地进了正厅,分主次坐下,丫头端了茶上来,是上好的明前。 冯京墨拿茶盖子撇了茶沫,啜了一口,在嘴里回味了片刻,才咽下去。回头便笑着对老太爷说,“要说喝茶,还得是这儿。我们天津,连个茶叶都不产,喝的茶都是又苦又涩的。连北平的爷们,也只知道喝茉莉花茶,那能算茶吗?” “老太爷,您这明前可好,色翠香幽,味醇形美,我在南京城里都没喝过这么好的。”冯京墨这番贬己抬人,说得老太爷心花怒放,当下便对这个穿洋装的后生有了好感。 “我啊,自幼读圣贤书,深知财富声名如过眼云烟之理,平生唯好一口茶。品茶,在宜镇,我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这茶是刘府的老爷孝敬我的,每年统共就那么一点,从来不舍得拿出去卖。他自己府上留一点,剩余的都给我送过来,连宜庄都是没有的。平时,我自己都舍不得喝,更别说招待人了。不信,你问雨润是不是。” 陈泽元笑着喝茶,不说话。紫苑听他们说,也将茶盅捧起来,开口说道,“真的,咱们宜庄可没有这么好的茶。就是老太爷送来,我们也不敢收啊。当家的不在家,给我们喝不是糟蹋了嘛。今儿,我算沾光了,我也细品品。”说着,也学着他们的样子饮了一口,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仰脖间,紫苑察觉到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眼望去,和何副官对了个正着。对上了,何副官也不让开,眼里是毫不隐藏的意外和赞赏。紫苑收回视线,心跳有些快,但更多的是得意。她觉得这冯参谋真是个贵人,一来便给了她施展的舞台。她这次一定要让当家的对她刮目相看,她迟早要踢走慕白术,当上这个家的大太太。 中午老太爷留膳,冯京墨百般推了,说受不起。老太爷拧不过他,只好送他们走。陈泽元有些意外,一个上午,冯京墨尽是在投其所好地闲聊,早上他说的时局,战事,只字不提。他猜想是想等吃完饭才入正题,故以冯京墨推辞的时候,他只是跟着附和了几句,谁知他竟是真的推辞。 老太爷把他们送到门口,冯京墨转身托着老太爷的手让他留步。“老太爷,玉颢还要在宜镇上住上一段时间,若是馋茶了,可否厚着脸皮来讨一杯?” “随时恭候,参谋何时来,都有好茶。” “一言为定。老太爷就别叫参谋了,我也没穿军装,叫玉颢吧。”老太爷笑眯眯地点了头,冯京墨又道,“不过,无功不受禄。老太爷手里的都是好东西,我不敢轻易受。不如这样,我初来乍到,想着设个宴,老太爷一定要赏脸。太爷哪日得空?我让喜顺去订席。” “我一个老头子,哪日没空。玉颢你来订,订了日子,我替你下帖,保准帮你把这里方方面面的人都叫到。” “那三日后可好?太爷,这里最好的酒楼是哪个?” “镇上小,比不得城里,也没几个酒楼,品臻轩与珍红楼还不错。” “那就品臻轩,三日后,我派副官来接太爷。” “好,包在太爷身上。” 冯京墨看来是深谙打铁趁热之理,站在门口就把事定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和陈泽元一起上了车,车开出去,从后视镜里还能瞧见老太爷站在门口目送。 今日紫苑跟着,冯京墨便让她与陈泽元坐后面,他自己坐在副驾上。副驾空间小,也不妨着他翘腿,脚尖一点一点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心里哼着曲儿。陈泽元从后头瞧冯京墨,现在看,依旧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但他已经不敢小瞧他了。 他不得不承认,陈老太爷府上这场戏,唱得漂亮。 老太爷一向自视甚高,虽然家道是早已中落了,但文人的架子一点不肯丢,连宜庄,也不大肯赏脸的。不想今日,这冯京墨竟能得了青眼。 陈泽元正想着,冷不防一抬眼,发现冯京墨也在后视镜里瞧他。两人隔着镜子对视,谁都没先挪开眼,空气中像是有无形的火星子飞溅。不过,这火星子,好像只有他们两人能看到,司机不知道,紫苑更是一点没察觉。 要不,紫苑怎么会在这当头,靠到陈泽元肩上,娇声道,“当家的,紫苑求您件事儿,行不行?” “嗯?”陈泽元借着这当口,收回了视线。 “明日是初一,又是老太太去灵泉寺上香的日子了。当家的找个由头让我躲了吧,我实在听不得那佛经。” “胡说,老太太和大师讲经,又不用你们跟着,当我不知道呢?”陈泽元半笑着说。 “哎呀,虽然不用听,不也得候着么。几个时辰呢,和大太太一起,无聊死了。当家的难得回家一次,紫苑想陪着当家的嘛~”紫苑扭着身子撒娇,鼓鼓的胸脯蹭在陈泽元的手臂上。 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紫苑这么一撒娇,陈泽元都柔和了神情,甚至拿冯京墨调笑起来。他朝冯京墨努努嘴,“有什么由头呢?我可没办法。要不你求求冯参谋,明日出门访客还要求带着你。” 紫苑听了,当真趴到椅背后面,娇滴滴地叫道,“冯参谋~” “二太太饶了我吧,”冯京墨往车窗那边靠过去,扭过身子笑起来,“拿我做由头没事,不过明日就不访客了,今日跑一天,明日要歇歇。我要出去舒散舒散,家里还是留给旅长和二太太吧,难得老太太和大太太都不在…” 紫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垂眼捂着嘴笑,却不忘叮嘱,“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老太太那里可别说漏嘴。” 冯京墨转回身,熟悉的招牌一闪而过,他微微往后瞥去,却已经看不清了。 下午他们又去了那位茶商刘老爷的家,刘姓是宜镇另一大姓。那位不学无术的刘大少爷也在家,聊了几句,便觉得和冯京墨气味相投,一下子亲热了不少,拉着冯京墨去偏房说私房话去了。 紫苑在,刘家的太太和少奶奶也出来见了,太太见了礼就回去了,留下少奶奶陪紫苑。刘合仁想和冯京墨聊些爷们的话,觉得少奶奶在不方便,哄她带着紫苑去外面逛。冯京墨不放心,让何副官跟着她们。 这回冯京墨又变了,不像上午在老太爷那里那般端方谦和,逗着刘合仁说南京城里的舞厅,影院,戏院,赌场,还有上海的跑马场,说得刘合仁向往得紧,恨不得马上就去见见世面。冯京墨同他说,若是去南京或是上海,给他信,他一定作陪。 一个下午下来,刘大少对冯京墨简直相见恨晚,引为知己,参谋也不叫了,两人大少,四少,叫得亲热。相送出门的时候,两人早已约定,过几日约出去吃酒做耍。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灵泉寺 今日的晚饭是在宜庄大家一起用的,冯京墨抢着在末席坐了,夹在大太太和二太太中间,正对着陈泽元。 慕白术下午在医馆的时候,老远就听见了汽车声。他猜到一定是当家的带着冯京墨,心里不知怎的就狂跳起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既紧张又期待,他知道当家的一定不会停下来,可又忍不住想不知道在车里能不能瞧见他。 他怕当家的,按理说应该是怕被看到,怕是怕的,可是又有些怕看不到。他强迫自己低着头,真当车开过去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去看。 车开得快,一闪而过,他还没瞧清车里的人,车便开过去了。他的紧张和期待,化成了安心和失落。 他又想起冯京墨早上同当家的讲的那些话,那是他从未听过的说词。像当家的说的,宜镇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四面环山,入道狭窄,像是落在世俗之外的桃源。千百年来,朝代更迭,却几乎从未受过战乱的荼毒。 他想象不出冯京墨嘴里的抛头颅洒热血是怎样一番情景,可听着他说国仇家恨,便觉得内里热血翻腾。因着那人眼里有光,虽然转瞬即逝,眨眼间便恢复了掇乖弄巧的做派,可那光却在他心口划出了道口子,不疼不痒,旁人瞧不见,他却知道就在那里,难以愈合。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还跟着先生念书的时候,曾经学过这句诗。他望着外头的白墙黑瓦,青石板路,茶楼商铺,往来人车,这一切,在他眼中,慢慢都变成了隔江犹唱的商女。 不知他筹款可还顺利,希望能顺利,希望那些老爷们,能多出些钱才好。 从医馆回家,松童便告知他晚饭去前厅一起用。他忍不住对着铜镜整理头发,又对着镜子里的人红了脸。嫁进来之后第一次,去前厅的脚步带上了些轻快。 可是,饭吃了一半他便觉出些什么。紫苑与冯京墨之间,好像有了一种说不清的牵扯。他瞧见紫苑看了冯京墨好几眼,老太太垂首与当家的的说话的当口,紫苑竟大着胆子在桌下扯了扯冯京墨的衣摆。 冯京墨瞧了紫苑一眼,便笑着叫老太太,问她讨紫苑明日也陪着他访客。老太太有些不悦,不过当家的也劝,说是正事要紧,也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 慕白术看着紫苑笑得甜美,带着几分得意,这是得宠的人才能有的笑颜。他突然便失了胃口,对着一桌子的菜却再也吃不下去了。 夜间回去,他睡不着,披着衣服又坐起来。他没有点灯,就借着缝隙中漏进的月色坐在铜镜前。月色昏暗,铜镜里的面目也模糊不清,他试着像紫苑一样笑,却觉得比哭还难看。 他泄了气般地盖上铜镜,再不肯去看。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看,这回,却笑不出来了。 连笑都不会,谁会喜欢你,你以为长得像紫苑,便能像紫苑一样讨喜吗?简直痴心妄想。 他越想越觉得心里郁结,有一股气堵在胸口,怎么都散不去。他猛地站起来,打开柜子,取出那罐水果糖,打算拿去给松童。走到偏房,在松童床畔站了半日,左右都不舍得,又气恼着抱着罐子回了房。 如此折腾到后半夜,才算是睡着,也睡的不安稳。早上松童来叫,才发现他还抱着罐子。幸亏今日要陪老太太去寺里,不能迟了,松童见他醒了,便忙着替他准备衣裳,他连忙趁松童不注意又藏好。收拾停当,两人匆匆往前厅赶。 紫苑还算知道规矩,虽然逃了差,还是起来送老太太出门。老太太要烧头香,去得早,所以从来不让当家的起来送,这个时间,冯京墨一定也是不会见踪影的。门口有两台黄包车已经候着了,他和老太太一人上了一辆,车夫抬起车把,一前一后破开晨雾跑起来。 灵泉寺在山里,离宜庄有些距离。半路上,天亮起来,远处沉重的云层突然间被破开一道缝,金红色的光线像无数根丝线散出来。金色越铺越远,眨眼间红日便跳了出来,整片天空被染得绯红。 前头黄包车的黑蓬也染上了红色,他盯着瞧,又想起了当家的的车,那车不知道是否也被染红了,里头坐的人,是否也被染红。转念又想,那人爱睡懒觉,现在一定还睡着,怎么会在车里。不知他有否见过这绚烂的朝日,这样磅礴的悦然之姿,不知他见了会想什么。 又想起那日,那声气声一般的,‘京墨,慕白,我们还真是有缘。阿白,你说是不是?’太阳别称‘白日’,‘太白’,又称‘金乌’,‘赤乌’,他忍不住想,这是不是也算有缘。 “大太太,大太太。”松童连叫两声,慕白术都没有反应,他只能推了他一把。慕白术回过神来,原来已经到了山脚,老太太已经下了车,正不满地看着他。 他连忙下车,跟在老太太身后,拾级而上。烧了香,在菩萨跟前跪到中午,午饭用了寺里的素餐。下午老太太同大师去禅房讲经,慕白术便去厢房等候。 今日紫苑没有跟着来,下人们都偷懒去了,慕白术愿意一个人呆着,便赶了松童也去玩。昨日晚上没有睡好,又跪了一上午,坐了会儿便觉得有些撑不住,不知不觉之中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不过,毕竟是坐着,又是发硬的桌子椅子,不一会儿觉得硌得难受,便就幽幽转醒过来。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肩膀发僵,只好缓一缓,先睁开眼。一张浅笑殷殷的脸突然撞入眼中,黑亮的眼睛盯着他。 慕白术一时回不过神,眨着眼睛和那人对视了一会儿,意识回笼,这才察觉自己在做什么。他侧着脸枕在手臂上,冯京墨双手交叠趴在桌子上,下巴垫在手上,两人面对面,中间就隔了一个手掌的距离。 他吓得坐起来,动作有些急,披在身上的衣服掉在地上。冯京墨捡起来,拍了拍灰,穿起来,是他的西装。 “你为何会在此?不是和紫苑…”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 慕白术咬住嘴唇,自恨失言。冯京墨抬了眉头,凑近了,嘴角勾起一抹轻挑。“阿白这是…”慕白术心里发慌,不知他会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想去堵他的嘴,又不敢。 “睡糊涂了?”说出来的话倒是正经,倒像是他心里有鬼似的,慕白术的脸更烫了。 “我呀,就是一个籍口。二太太不愿意来寺里,拿我做托词呢。”冯京墨坐回去,拉开了他们间的距离。 “那你不在家里休息,来这里做什么?”慕白术问。 冯京墨笑了,那笑透着怪异。“我留在那里做什么,难得老太太,大太太都不在。旅长和二太太还不干柴烈火,我呆着引火烧身吗?” 慕白术没想到他说得是如此直白,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好在冯京墨看他窘迫,自己岔开了话题。 “老太太呢?” “老太太下午都在大师禅房里讲经,晚饭前才出来呢。” “晚饭前?难怪二太太不愿意来。”冯京墨眼珠子一转,“阿白,我们出去逛逛吧。” 慕白术不说话,冯京墨凑过来,两个指尖捏住他的袖口,摇晃着。“去吧,刚才我在后头发现一个好地方,我带你去好不好?”他弯下腰,侧首看他,“你不摇头,我就当答应了?” 慕白术僵着身子不动,他受不了冯京墨的视线,头慢慢垂了下去。头顶传来冯京墨的轻笑,“那便是答应了。”说着他打开厢房门,看四下无人,回头隔着衣服握住慕白术的手腕,拉起他跑了出去。 慕白术在绿树掩映中跑着,不时低头躲避扫过来的枝桠。他垂着眼,却瞧不清地上的路,只知道跟着便没错。耳边似乎有鸟鸣,被他们惊动,在树叶间扑腾。有什么撞到他脸上,不知道是落叶还是小虫子,可他顾不上抹,褂裙太碍事,他得一手提着裙子才不至于被绊到。 “看。” 他们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慕白术有些喘。他抬头去看冯京墨,冯京墨微微仰着头,视线望向前方。慕白术没有随着他视线望去,冯京墨也有些跑急了,微张着嘴,嘴唇比平日红,泛着湿润,像是有水光一般。喘息间,有热气从唇缝贲出,隐约瞧见躲在里头的舌尖一闪而过。 “阿白,看前面。” 慕白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面前是一块空阔的草地,不远处立着一棵树。郁郁葱葱,枝叶葳蕤,绿叶中沉沉地坠着无数颗红果,小灯笼一般。连绵的雨,早将绿叶红果冲刷得青翠欲滴,红润喜人。 “石榴树?” 老太太每逢初一十五便要来烧香,他竟从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的去处。 “不知道甜不甜,阿白,我请你吃石榴好不好?”冯京墨拉着他走到树底下。 “这么高…”慕白术抬头去看,小灯笼们都挂在高处,他在最低的一颗果子和冯京墨之间来回打量,怕是跳起来也够不到。 “这也能难住你四少?”冯京墨作势便要脱衣服。 “你做什么?”慕白术拉住他。 “四少从小上树下河,偷鸡摸狗的事可没少干。“冯京墨把外套扔给他,拍拍手道。“等四少给你摘果子吃。”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石榴 “四少从小上树下河,偷鸡摸狗的事可没少干。“冯京墨把外套扔给他,拍拍手道。“等四少给你摘果子吃。” “别,”慕白术叫他,“看把衣服弄脏了,还有鞋…” 冯京墨看了看自己,雪白的衬衣,锃亮的皮鞋。衬衣倒是无所谓,皮鞋是子鸿送的,他还真有些舍不得。 怎么办呢,他的视线落在慕白术身上,突然有了主意。他拿回慕白术怀里抱着的西装,随手扔在草坪上,“四少托着你,你来摘。” 慕白术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得双脚腾空,他一时惊慌,双手撑住冯京墨的肩头,这才稳住身形。 “快,摘大的。” 慕白术被这么一催,抬手便将最近的一颗摘了。摘完拿在手里,琢磨着再摘一颗。他动着脑袋在叶隙之间找起来,“往左一些。” 冯京墨跟着他的指挥跨了一步,“过了。”又退回来一些。慕白术伸手去够,可总是差一点。冯京墨抬头看他,看出他想摘哪颗,果然是颗又大又红的。他稍稍移了一点,把慕白术送到果子正下头,略微一蹲,随即便把他又往上颠了颠。 慕白术顺势抓住果子,随着下落,果子被扯了下来。动作有些大,带落了不少树叶,有几片落在他们头上。慕白术双只手都被占着,只好用手背去拍。冯京墨全不在意,蹲下身将西装平铺在地上,自己在旁边坐下。 “阿白,你坐这上面吧。”冯京墨仰头对他说。 今日上香,佛门净地,慕白术穿的是月白色的褂裙。他有些感激地坐下,将后摘的那颗给冯京墨递过去。冯京墨接过来,拿在手里把玩,看慕白术将自己的掰开,剥出一颗放进嘴里,问道,“好吃吗?” “好吃。”野地里长的树,无人照料施肥剪枝,酸和涩占了上风,回味时才能品出一丝甜。 慕白术接连吃了好几颗,回头看冯京墨依旧在把玩,并没有吃的意思。 “你不吃吗?” “太麻烦,四少不耐烦。” “那你还让我摘?” “请你吃啊。”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话了。冯京墨仰天躺下来,一手枕在脑后。天空特别蓝,是那种清透的蓝,不知是雨后的关系,还是因为在山里。云朵时不时飘过,像棉花一样,蓬松的。秋天的日头本就惨淡,被云一挡就彻底瞧不见了。 “阿白,同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 慕白术顿了一下,“我以为你都知道了。我…嫁过来的事。” “嫁过来以前的呢?” “也没什么,”慕白术手里的动作停了,过了好久才又剥了一颗,没往嘴里送,就捏在指尖。“我爹是开医馆的,在镇子的另一头,离宜庄有些远。叫慕白医馆。” “慕白医馆?” “我娘姓白。”慕白术轻声说道,身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我十四岁的时候,爹出了意外过世了,二叔接了医馆。娘太伤心,不到两年也过世了,我便跟着二叔二婶过。紫苑便是二叔的女儿。” “你二叔…待你可好?” “好。” “好为何答应让你嫁过来?” 慕白术不说话了,许久才开口,却似乎有些答非所问。 “父母双亡,能平安成人,已是造化了。” 但冯京墨听明白了,遮住日头的云被山风吹开了,阳光软软地漏下来,洒在他们身旁的草地上。 “阿白,你有没有心愿?” 慕白术没想到会等到这样的问题,有吗?当然有。可他不喜与人讲话,更毋论是吐露心声了。何况,他的心愿左右是无法实现的,想想都是意难平,又何必说与人呢。但此刻,他却不想沉默,更不想敷衍,他想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活一世也该有一次坦坦荡荡。 “我想脱了身上这束缚,离开宜庄那牢笼,重振爹的医馆。” 日头不知何时移到他们身上来了,虽然是软的,却更让人慵懒。从冯京墨的角度瞧过去,正好能看到慕白术手指间的那颗红石榴,透着光,晶莹剔透。 倦意袭来,冯京墨合了眼,嘴里嗫嚅着,也不管人能不能听见。 “阿白,你穿石榴色的,一定好看。” 身后的呼吸绵长起来,慕白术扭身去看,冯京墨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捏着石榴睡着了。他慢慢挪过去,坐到他的身边,日头盛了几分,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慕白术拿出怀里的帕子,打开,小心地盖在冯京墨的眼睛上,瞧着他的睡容,心里软成一汪春水。 冯京墨做了一个香甜的梦,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他娘是续弦,上头的哥哥姐姐都是前头的太太养的,他和他们都不亲。反倒是齐羽仪,他们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起玩,两人的爹都是老来得子,对他们宠得厉害。小时候摸鱼捉鸟,大一些便学人寻花问柳,生生成了天津卫有名的两大混世魔王。 他们老爹受不了了,一脚把他们踢去了日本士官学校。又是他们两个,一起漂洋过海,一起异国他乡。他记着他俩相约一起去山口县的下关拼死吃河豚,薄如蝉翼的鱼生平铺在天青釉的瓷盘上,像盛开的白菊。 他拿着筷子不动,心里想的是昨日晚上偷偷写完藏在箪笥里的家书。写的时候,想的是若真是死了,也能当个遗信。齐羽仪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犹豫,兀自夹了一片,在热汤里滚过一遍便送进嘴里。 齐羽仪瞧着他,小幅度地嚼着,他觉得像是挑衅。他的劲头也上来了,一气夹起两片,吃了。百年老店,自然是吃不死人的。他们两人把一大盘都吃完了,清酒也喝了不少,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齐羽仪问他味道怎么样,他回味了一下,好像不怎么样。还不如我们那鹿肉,他说。他想起来了,当年那头小鹿去哪儿了。他们带回去之后,喜德和喜顺就送去厨房放了血。晚上吃席,虽然齐羽仪是寿星,可来的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觉得没意思,早早就溜了。他们在齐羽仪的院子里,搭了个架子,去厨房割了鹿肉来吃。 那是一只才一岁多的幼鹿,肉嫩得很,放进嘴里就化了。他记得那天,他们四个人吃得满嘴流油,肚子撑成了一个鼓。幼鹿的眼睛?他笑了,光顾着吃了,谁还记得眼睛。 他睁开眼,睫毛蹭过什么,眼前像蒙了一层纱。他用力眨了眨眼皮,看到了他的幼鹿。变了呢,他心道,那日勾住他心神的惊慌失措不见了踪影。只是,依旧还是灵动的,隔着纱也能看见光。 “醒了?”幼鹿替他拿开了纱。 “我睡了很久?”一开口才发现声音低哑地厉害,冯京墨清了清嗓子。 慕白术看看天色,笑道,“也还好,但是我该回去了。” 冯京墨坐起来,似乎在缓,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拍拍屁股。他朝慕白术伸出手,慕白术从善如流地搭上去,被捏紧。 站起来,冯京墨也不松手,用另一只手捡起西装,轻轻一抛挂在手臂上。“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比来时慢了许多,可是再慢,寺院的山墙还是慢慢现出身形,他们站在墙根里,似乎谁都不愿先松手。 “拿去吃吧。” 慕白术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是冯京墨的手帕,四个角捏在慕白术手里,里面鼓鼓囊囊的,像一个小包裹。 慕白术示意冯京墨摊开手,将小包裹放上去,松手,四角落下来,露出里面的东西。 是石榴籽儿,一颗一颗剥得干干静静,连白色内皮都一点不见。浅灰色的手帕,衬着石榴红,像捧了一堆琥珀珠子。 “我…闲着无事。”慕白术说了一句,又停下了,匆匆往寺里走去,“我进去了,你快走吧,我们得吃完晚饭才回去呢。” 慕白术战战兢兢地避着人走,推开厢房的门,见里头没人,才放下心来。他跨进门,还没来得及转身关门,就听见门背后有人叫他。 “公子,你去哪里了?” 慕白术猛地回头,瞧见是松童,咬着唇狠狠闭上眼。他几乎要被吓死了,心跳到了喉咙口,就是现在,看到了是松童,依旧像是吊在悬崖下,一荡一荡的,要了命。 “是冯参谋吗?” “你…”他对着松童质问的眼神,说不出话。 松童满脸的震惊和慌乱,盯着他,眼泪就流下来。他怕公子一人呆着无聊,玩了一会儿便回来了,可还没走近,就看到公子和冯参谋一起跑出去。他不敢喊,又追不上,只好躲在厢房里等。可是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他的心越来越慌,生怕被老太太发现。 如今,公子总算是回来了,他心里头一松,便憋不住了。慕白术看着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心里发酸,忍不住过去搂住他。 松童更伤心了,抽抽嗒嗒地说,“公子,你可千万不能糊涂啊。那是什么人啊,城里的花花公子,你可别被他骗了。老太太做完寿,他就走了,不会再来了。要是,要是被老太太和当家的知道了,不不,就是被小姐和下人们知道了,就完了啊。” 慕白术不想听,可他又不能否认,松童每一个字讲得都是对的。松童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爹娘过世之后,在二叔二婶底下过得那么苦,都没动过走的念头。这天底下,如果只剩一人是真心为他的,那便是松童。 现在,松童哭得他心碎,他只好哄他,“我…与冯参谋并没有什么。” “不许有什么,”松童抬起头,泪汪汪地盯着他,“不许与他有什么,公子,你发誓。” “我…发誓。”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火候 “四少,喝酒啊。”冯京墨晚上约了刘大少一起吃花酒,他还带了几个狐朋狗友,都是些公子哥儿,现下每人搂着个姐儿。冯京墨接过姐儿递上的酒盅,和刘合仁碰了一下,仰头干了。 “四少,吃菜。芸娘怎么不给四少夹菜,真没眼色。” 大少朝着姐儿嗔怒,姐儿连忙拿起筷子,却被冯京墨摆手挡了。 “不用管我,自己来,你们吃。” “四少,可是菜色不合胃口?”刘大少试探着问。 “合,怎么不合。”冯京墨往嘴里扔了颗石榴籽儿,“这不吃着么。” “四少哪来的石榴?”刘大少陪着笑,方才冯京墨一来,就在桌上放了把石榴籽儿,菜一口没吃,石榴籽儿倒是一颗一颗往嘴里送。他伸手摸了一颗,见冯京墨没作声,才放进嘴里,“我也尝尝。” 话没说完,眉头先皱了起来,嘴里一股酸涩,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哥儿们瞧着他的样子都笑起来,连冯京墨都笑了。大少身边的姐儿连忙给他倒了酒,他一口饮尽,才算是冲淡了点酸涩。 “四少好这口?”他啧着舌头问,舌尖还是涩的。 “大少真是不解风情,”冯京墨不说话,芸娘一手搭在他肩上,含嗔似地推了他一下,娇滴滴地说。“这哪是好这口啊,这是好给剥的人吧。” 冯京墨觑着她半晌,末了,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晃了晃,咬着牙说。“你可真是冰雪聪明。” 刘大少一听来劲了,“哪儿的姑娘,哪儿的姑娘?玉香楼还是芳春馆?四少你怎么自己去了,说好一起的呢?” 冯京墨笑笑,石榴籽儿没剩多少了,他收起来放进口袋。 “宜庄里头闷得很,可不得找点乐子么。”他端起酒,对着哥儿们抬了一下,大家会意,哄堂大笑起来。 “说起来,宜庄那个大太太是怎么回事?”冯京墨状似随意地问。 “四少您不知道?” “听说了些,有些想不通。听说家里是开医馆的,怎么会答应这么荒唐的事。” “这…”几个公子都面露难色,“嫁过来前的,倒是不知道。他们家是在镇子的另一头,那边和这边中间隔着湖,不怎么通消息。早前他爹活着的时候,医术出名,倒是经常请来瞧病。后来他爹死了,就再没来过,好多年了吧,哪有人知道啊。” 冯京墨静下来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猜不透他的意思。芸娘像是耐不住这般寂静,突然说话了,“大太太?问我呀。我可是从那边过来的,我爷爷从前重病,是他爹看好的。” 刘大少一听,眼睛即刻亮了,一拍大腿。“怎么忘了你,你快说说,说好了爷有赏。” “大太太也是命苦的,”芸娘说了起来,“他爹在的时候,日子还好,也算是个小公子。爹没了,医馆就被他二叔霸占了,娘俩在家里受气。她娘又气又伤心,跟着走了。这下好了,家业彻底归了他二叔。” “所以我就说啊,这么有气性做什么呢?”芸娘叹了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人死了,可就一点用都没了,辛苦半辈子的东西,都成别人的了。” “后来呢?”冯京墨问。 “后来?”芸娘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他那个二叔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小病瞧成大病好几回,差点让人砸了医馆。干脆不看病了,改药材铺了。大太太天天被逼着上山去采草药,若是回来数目不够,饿一顿是好的,听说还打呢。” “哟,”一个公子啧了一声,“那他二叔答应让他嫁过来,也算是脱离苦海了,好歹在宜庄吃喝不愁,也不至于挨打。” “哪儿啊,”芸娘瞟了那个公子一眼,“知道他二叔为什么答应吗?是为了让他那个女儿嫁进宜庄。” “二太太?” “对啊,那个紫苑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初家里头欺负大太太最狠的就是她。宜庄当家的也是瞎了眼,宠她,我说啊,大太太在宜庄里,日子也未必好过。”芸娘啐了一口,又叹气,“不知道大太太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二叔一家的,这辈子来还。” 这句话,说得大家都有些唏嘘。反倒是冯京墨,话头是他挑的,他却像是听烦了,拉着刘合仁问还有什么好玩的。刘大少想了半日,倒是有想去的地方,可又吃不准,只能试探着问,“镇子小,也没什么好玩的。倒是那边有几个赌坊…” “好啊,赌坊好啊,我在天津卫的时候也爱去。”冯京墨这么一说,刘大少高兴了,整个人眉飞色舞起来。 “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好不好?明日我带你去玩,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明日不行,”冯京墨笑着摆手,“哪儿就急这么一时半刻呢,明儿晚上宴请老太爷。你爹也去呢。” 一听到他爹的名字,刘大少立刻蔫了,讪讪地不敢再提,只说,“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陈太老爷确实有面子,品臻轩二楼都给包下来了,三间包厢打通,宴开五席,依旧坐得满满的。 从闲话开始,酒够了,自然有人把话头转到了时局上。冯京墨只把战场上的事拿出来讲,只字不提筹款的事。 冯京墨讲的都是真事,陈泽元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只是,一样的事,让他说出来,就让人听得满腔义愤,剖心泣血。 老太爷拉着他的手,眼中含泪,声中带泣,“玉颢啊,我有愧啊。想我泱泱中华,沦落到如此田地,我等都愧对列祖列宗啊。幸而还有你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中华复兴,必定指日可待。只可怜我的玉颢,原本应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年纪,却要上战场,和敌人真刀真枪的拼,你是英雄啊。” “我算什么英雄,上前线的那些士兵才是真正的英雄。但凡开战,伤亡都是成百上千,他们也都是爹娘的心头肉,说没就没了,有的连尸首都找不回来。”冯京墨替老太爷顺着后背,话锋一转,“好容易打赢了,却吃不饱穿不暖。眼瞅着天就寒了,今天过冬的棉衣还没有着落。督军天天为了这个事烦心,各家各户的拜访。我陪着去了几次,从没见过督军那般低声下气,都是为了我们的士兵呐。他们流血流汗不要命地保卫我们,我们才能坐在这儿开怀吃酒,不能让他们寒心啊。” 说到这里,冯京墨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刚才还听得起劲的人都垂着头,故意避开他的视线。只有老太爷,听他这么一说,就想开口说话。冯京墨连忙拿起酒,“哎呀,看我,今天是我做东,怎么尽说不高兴的事。怪我怪我,不说了,咱们还是吃酒。我先干为敬,就当是赔罪。” 他一仰脖,酒入愁肠,这件事就这么翻篇了。其他人见他不提这茬话了,便又和方才一样热闹起来。 陈泽元和冯京墨并肩坐在后座,他们都喝得有些多,各自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青石板的路有些颠簸,晃得酒气弥漫开来。 “方才老太爷是打算替你说话了,怎么不让他说?”陈泽元想了一路,还是没忍住问了。 冯京墨不做声,过了片刻,才轻轻吐出四个字,“火候未到。” 陈泽元睁开眼,扭头去看冯京墨。夜里黑,看不清五官,只能看见侧面的轮廓。也许因为是北方出生,他不像这里的人那般柔和,额头饱满,眉骨突出,鼻梁高挺,便是只有轮廓,也能看出几分凌厉。 “是不是觉得有些看走眼了?”冯京墨依旧闭着眼,可却好像知道陈泽元在看他,“其实,到我们这边来,未必是坏事。陈旅长,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来帮你的。” 慕白术在躲冯京墨,他觉得冯京墨一定也察觉到了。躲了才发现,如不刻意,他们根本遇不上。冯京墨很少早起,他还在睡他便去医馆了,最近他几乎天天泡在外面,即使不跟当家的出去,也似乎有别的事。 松童自从那天以后,看他看得紧,他不禁有些好笑,哪儿有必要看呢。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所有的巧合,无非是刻意而为罢了。 他想,松童终于可以放心了。冯京墨真是个君子,他往后撤一步,他便也撤一步,如此便好。又觉得有些羞愧,先前,他们离得那样近,难道是因为他先走了过去? 他再舍不得吃那水果糖,只觉吃完了,便再也没有了。每日临睡前,却要拿出来看看摸摸,方能安心睡去。 这一日,他刚刚勉强入睡,突然被外头的嘈乱惊醒。动静有些大,松童仓皇地从边屋跑过来,鞋子只趿了一只。他让松童穿好衣服去看看,半晌之后回来了,神色有些不好。 他问松童出什么事了,松童支支吾吾不肯说。他便要自己去看,松童才拉住他,“冯参谋让人送回来了,落水了,昏迷不醒,当家的着忙请先生呢。” 他当时便扯了外衣要去,却被松童拖住,“公子,你别去。” “放开。”他看着松童说,松童没见过他这样,往后缩了缩,却还是不肯松手。 “你已经去瞧了,我知道庄里的贵客出了事,却不露面,回头一定挨老太太责罚。” 松童的脸色动容了几分,只是依旧在犹豫,他再顾不上松童,扯出衣摆,向外跑去。 冯京墨已经被送回自己的院子里了,他到的时候,人都到了。当家的,老太太,紫苑…满满当当地站了一地。 他在人群后面悄悄挪动,终于从缝隙中瞧见了他。 冯京墨趴在床上,脸色苍白,带着些青,嘴唇也是白的。浑身都湿透了,乌黑的头发沾在脸上,眉头紧锁,人打着颤,牙齿磕在牙齿上,咯咯作响。 他的心都要被揉碎了,恨不能代替他受苦。先生呢,先生怎么还不来?慕白术几乎想冲上去,他想说,让我看看他,当初我看好了当家的,今日,我也能看好他。 先生终于姗姗来迟,诊了脉,开了方子,说是无妨。当家的包了诊金,派人送走了。老太太说留丫头照顾,被喜顺回绝,只留下了何副官。 管家派人去煎药,老太太发了话,说都回去,让参谋静养。慕白术落在最后,一步三回头,可也只能跟着回了自己的屋。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哟哟 这一夜,注定是无眠之夜。慕白术连床都没心思上,就坐在窗前看月亮,月牙一天一天胖了起来,就快是中秋了。月亮上影影绰绰有个形状,不知道是不是上头的玉兔。玉兔呀,慕白术在心里默念,保佑他千万平安无事。 松童坐在边屋的门槛上,瞧着公子的背影。今天夜里,他的心特别慌,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他暗暗祈求,快天亮吧,也许到了明日,就没事了。 夜凉如水,桂花的香味愈发清幽起来,随着晚风入侵,仿佛让风也带上了形状,在这心思千回百转的夜里,撩人心脾。 冷不防,院门响了起来,急促,却轻微,像是怕人听见。 松童一下子跳起来,却赶不上慕白术。他踉跄着跑出去,慕白术已经拉开了门。 是喜顺。 “大太太,少爷突然发起了高烧,嘴里说胡话。求您去瞧瞧吧。”喜顺拉着他的手腕,像是抓着救命稻草。 “我去叫当家的,让人去请先生。”松童赶过来,推开喜顺就往外跑,却被喜顺拉住。 “怕耽误了。” “那你找我们公子也没用啊。” “大太太不是在医馆吗?好歹去瞧瞧,求求了。” 松童还想说话,却被慕白术喝住,“松童,去拿我的药箱来。” “公子…” “快去!” 慕白术说完,也不等松童,带着喜顺就走了,松童咬着嘴唇瞪着他们的背影,最后一跺脚,回去拿了药箱又跑了出来。 “药喝了吗?” “喝了。” “先生的方子拿来我看。” “在少爷屋里。” 屋里点着烛火,冯京墨还像方才那样趴在床上,换了干净的丝绸睡衣,头发也擦干了,毛毛糙糙的。他的脸通红的,却不是因为烛光映照,慕白术伸手摸上他的脸,烫得吓人。 慕白术搭了脉,手方离开,喜顺便递上了药方。慕白术瞧了一遍,没什么问题,心里放下了一些。他知道一直这么烧着不行,吩咐喜顺去打井水。松童领着他们去了,过了一会儿,拎回来满满两大桶。 慕白术把松童赶回去,松童原本是不愿意的,但也怕院子里没人有个万一,不甘愿地走了。他一走,喜顺便说去外面守着,让他有事唤他,带着何副官也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他在水桶里绞了汗巾。井水凉,又是在夜里,手浸进去,竟然微微有些刺骨。 他将冯京墨翻过身,仰面朝天,拿汗巾在他脸上擦起来。他烧得着实厉害,不过片刻,汗巾便被捂热了,热气透过汗巾传到他的掌心,烧得他浑身出汗。 他绞了三遍汗巾,却一点用都没有,脸反而更红了。他心里急,再也顾不得,伸手搭上他的衣扣,一颗一颗解起来。 他的手指发颤,不知道是因为着急还是紧张,抑或是抱赧。冯京墨的胸膛一点一点露出来,从内而外地泛着红,看的慕白术面红耳赤。指尖无意中触到皮肤,像是被火烧了一般。心里反而却甜起来,觉得仿佛是他在受与冯京墨一样的苦,咽下的唾液也像是带着甜,含着水果糖一般。 睡衣被除去,慕白术又绞了汗巾,在他身上擦起来。冯京墨很瘦,肌肉却是硬的,让慕白术忍不住想象他在战场上拿枪的样子。 汗巾擦过胸口,手里生出一种特殊的触感,冯京墨哼了一声,像是难受,又像是舒服。声音轻得很,猫儿叫似的,弯弯绕绕地勾着慕白术的神经。慕白术倏的明白了碰到了什么,耳朵蹭的一下烧得通红。 眼睛是不敢瞧了,往下垂着。可是,往下是冯京墨的腰。冯京墨的腰细,两侧凹陷进去,是男人中不常见的腰线,漂亮得不像话。睡裤将将落在脐下三寸,肚脐眼露在外面,小小巧巧的,可爱得紧。 慕白术绝望地闭上眼,没救了,竟然觉得一个男人的肚脐可爱,只怕是药石无医了。汗巾停在睡裤的边缘,却再也不敢往下,转而又去擦手臂,随后是背脊。 桶里的井水再度荡起波纹,用自己的凉,洗走汗巾上的热,却带不走拿着汗巾的手的燥。水声经久不绝,隔一会儿便会响起一次。直到两桶水都变温热了,兴许也因为药效慢慢上来了,冯京墨的热终于退下去一些。 可他还是睡得不安稳,眉心皱着,紧握拳头,嘴里不时轻声呓语。慕白术还是打开了药箱,取出爹爹的银针包,平铺在床沿上。他小心地捏起一根,盯着冯京墨瞧了许久,终于沉下心,扎了下去。 总算睡安稳了,慕白术长舒了一口气。收拾了针,他去门口叫喜顺,让他们把水桶送回去,又跟他们说冯京墨没事了,让他们去休息。 喜顺和何副官答应着去了,他回到床边,笑了出来。冯京墨又趴回去了,头往外侧着,一只手从被子里掉出来,垂在床沿。 他捏住那只手,还有些热,他握着手放回床上,没松开。慕白术侧坐在脚踏上,人趴在床边,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冯京墨的鼻子,“原来你喜欢趴着睡。” 他的额头就抵在冯京墨的额头上,现在,他一点都不怕。他在冯京墨的眉心轻轻揉着,不一会儿,他的眉眼便舒展开来。他收回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冯京墨乖巧极了,那双老是惹他心如鹿撞的眼睛合上了,呼吸沉沉的,湿热的气息打在他的脸上,痒痒的,酥酥的。 痒痒的是脸,酥酥的是心。 你还是别醒了,慕白术对着沉睡中的冯京墨嗔道,若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早间特有的青草香气随着朝露的蒸发飘散开来,随着木门的开合,潜进屋中,无色无形地钻进人的鼻子,叫醒清秋的晨梦。 冯京墨动了动眼皮。 “少爷。”喜顺的声音。 他缓缓睁开眼,瞧见一个人与他额头顶着额头。他看了他一会儿,视线移开,喜顺站在他的身后。他对喜顺摇摇头,又朝门口抬了下巴,喜顺会意,轻手轻脚出去,带上了门。 他把头放回去,依旧和他靠着。 这是,守了自己一夜? 眼底微微有些泛青,睡得倒沉稳。他们的双手交缠着,就放在腮边。他看着慕白术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背上,指甲盖圆圆的,透着粉色。两只手都不细腻,他是因为拿枪,那他呢?因为他的二叔吧。二叔… 第一缕阳光照进来,冲淡了青草的味道。淡淡的药香乘虚而入,他知道那是他的味道。每次靠近都能闻到,昨夜,他也是闻到这股药香后,才终于沉睡的。 阳光捉弄人一般爬到慕白术的脸上,颧骨上的小绒毛沐浴在金色的细雨里,生意盎然。 冯京墨像是看着一幅画,他想在这幅画上题字,四个字。 岁月静好。 慕白术的睫毛颤了几下,冯京墨等着,等着他睁开眼,等着他的视线落入他的眼中,等着他的幼鹿又露出惊慌的神态。 “别动,乖,陪我呆会儿。”慕白术想逃开,可是冯京墨如此一说,他便动不了了。 “阿白,你快弱冠了,我给你取个字可好?”冯京墨的嗓子哑了,说话像吐气一样,像是卷着沙的风,平白便在人心里风过留痕。 “什么?”慕白术问,并没有疑问为何冯京墨知道他快要弱冠了,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 “呦呦。” “为何?” 慕白术问道,似乎不怎么喜欢,冯京墨也不说,只是瞧着他笑。 “不喜欢?” “像女子的。”慕白术嘟着嘴说。 “那便换一个,”冯京墨一点坚持的意思没有,好像是料定他必定不愿。即是如此,又说出来做什么。“十洲可好?” 这回不等他问,冯京墨自己说了下去。 “闲骑白鹿游三岛,闷驾青牛看十洲。” “阿白,十洲,我希望有一天,国泰民安,你能离开这里,自由行走在天地之间,览尽华夏山河秀丽。” 一滴眼泪从眼角渗出,在鼻梁上起伏而过,落入垫絮之中。 冯京墨仰起下巴,凑过去,慕白术闭上眼,没有动,等待一般。温热的双唇贴在鼻梁之上,将残留的热泪,一一吮去。 “趴了一晚上,不难受吗?”慕白术睁开眼,与冯京墨对望着。 “落水的时候,背后不知在哪儿磕了一下,压着疼。” 冯京墨说得轻巧,听起来不当回事,慕白术却急了,坐起来,一把掀开被子。 骤然遇凉,冯京墨抖了一下,背上浮起一个个小颗粒。这哪里是磕,肩胛和腰的中间,青了一大片。昨晚上还看不出什么,过了一夜,淤青浮上来了,中间还泛着紫,红色的血丝在青紫间游走,触目惊心。 “怎么不说…”慕白术说不下去了,手忙脚乱地去药箱里翻,里面的瓷瓶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慕白术拿出一只巴掌大的青花瓷瓶,拔开盖子。一股略有些刺鼻的药味传出来,冯京墨皱了皱鼻子。慕白术哪管这些,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手掌心中,双手揉搓片刻,便按到冯京墨的淤青上。 触手先是冰凉,那是慕白术指尖的凉意。随后便感受到掌心的火热,却又带着清凉,透过皮肤,传到肉里,又随着肌肉纹路,慢慢扩散。慕白术手下微微用力,冯京墨禁不住嘶了一声。 “疼吗?” “还好。” 慕白术便不说话了,冯京墨想回头看他,却被他压住。他听出方才慕白术问他‘疼吗’二字,带着鼻音,想是心疼了。 难道是心疼哭了,怕让他瞧见取笑? “怎么了?不让我瞧。难道是见了四公子的身子,心猿意马,怕让四公子瞧见?” 冯京墨是故意如此说的,他不愿慕白术哭,方才那滴泪…只望这是最后一次见他哭。 “嘶”背上的手力道又大了几分,这回是真疼了,冯京墨龇牙咧嘴地笑。 “奴家清清白白的身子被官人瞧了去,官人也不知怜香惜玉,莫非,是要始乱终弃不成?”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京都 “让我进去。” 外头有人说话,慕白术听出是松童的声音,他蓦地送了一口气。再不让冯京墨停下,他都想用整个人的力气压下去,疼死他算了。 “少爷,”松童闯进来,手里抱着他的褂裙。他昨日来的匆忙,来不及更衣,只穿了里衣。“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慕白术点点头,撑着床沿想站起来,却被冯京墨拉住。 “别走,留下陪我。” “你这人怎么这样,”松童过来抓住冯京墨的手,想把他扯开,“时辰快到了,迟了又要挨老太太责罚。” 冯京墨连看都不看松童,只盯着慕白术,眉尾耷拉着,委屈极了的样子。“我还是乏,想睡。” 慕白术又坐下来,松童急得直跺脚。“那你便睡,愿意睡好,多睡恢复快。” “你不在我睡不着。” 这话就有些无赖了,松童没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又去拉慕白术。慕白术却似乎并不觉得,反而凑过去,柔声劝他。“可是老太太那儿我不去不行啊。” 冯京墨似乎在想,却又无奈,鼓了嘴,半晌又说。“我背上疼得很,又饿又困。你握着我的手,我才好受一些。” “那你先忍一会儿,”慕白术摸上他的额头,还有一些微热,“一会儿丫头会送药过来,你乖乖喝了。我去应付完老太太,再回来陪你睡好不好?” “公子!”松童惊了,明明之前公子听他的话与这个冯参谋远了距离,他才放了心。怎么今日却像是不管不顾了一般,回来?怎么回来?回来做什么?这陪你睡三个字更是听得他心惊肉跳。 可床上的人却浑然不觉,高高兴兴地说道,“那你快去快回。” 慕白术去里边的红木锦地如意四条屏后面换衣服,松童跟着伺候。他手里忙着,脑子也没停。 这一场水落得蹊跷,怎么把这冯参谋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似的。还有公子,落水的又不是他,怎么也像是烧坏了。这可如何是好,他总觉着要出事,可又没人理他,只能自己干着急。 “松童,松童,听见没有?” 慕白术连叫几声,才把松童的魂叫回来。 “什,什么?” 松童停下步子,一脸茫然,慕白术叹了口气,合着说了半日,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一会儿给老太太请完安,我便出门去医馆。你去角门那儿等我,给我开门。” “角门?”松童把这话过了两三遍,才想透里头的意思。“公子你要回来?不去医馆了?” “嗯。” “去陪那个冯参谋?”松童拽住慕白术质问道。 慕白术也有些惭愧,支支吾吾说着托词,不知是说给松童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落了水,若是惊了风可不是玩的,得有人看着。” “那么多人看着呢,喜顺在,何副官在,先生也请了,丫头小子都有,哪里就缺你了。”松童是真的急了,连公子也不叫了。 “松童,”慕白术沉了脸,“吩咐你的事,照办就是了,哪里这么多你呀我呀的。你若是不开门,我就从正门进来。” 说完,慕白术转身便走,松童被吓住,默默跟在后面,不敢再说。但慕白术心里头知道,他是色厉内荏罢了,只因心里透着虚。 喜顺端了药过来,冯京墨趴着喝,苦得直皱眉头。 “刘合仁怎么样?” “吓晕了。” “晕了?”冯京墨愕然。 “装晕,”喜顺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偷偷去赌坊,出老千,打架,拖累你掉河里。哪一件拿出来不被他爹扒层皮。装晕了,他娘心疼,才能护着他。” “给我颗糖,”冯京墨实在苦得受不了了。 “没有了,”喜顺嫌弃般得看他一眼,“不都让您送人了么?” 冯京墨怔住,看着喜顺,又撒不出气,叹了一声,又垂头喝药。 “晾着他几日吧,让他心里着慌。他越害怕,才越好办事。你出去放点风声,就说我病得厉害。” “四少…”喜顺还想再说什么,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两人同时收了口。何副官推开门,进来的是慕白术,他穿着松童的衣服,想是为了避人耳目。松童年纪比他小,身量也比他小,但慕白术瘦,倒是能穿上,只是有些捉襟见肘的感觉。 冯京墨一见到他,立刻瘪了嘴,端着手里的药碗,委委屈屈地憋出一个字,“苦”。 喜顺在心里啐了一口,领着何副官出去了,这就是个祸害,眼不见心不烦。 慕白术走过去,看见还剩了大半碗。 “喝干净。” “苦。” “良药苦口。” “你喂我。” 床边放了个小几,应该是挪过来方便他放东西的。上头放着一个三层的食盒,是当家的和老太太方才来看他,带来的早饭。 慕白术取了个瓷勺出来,接过冯京墨手里的碗,舀了一勺,吹气,送到他的嘴边。冯京墨笑着张嘴,皱着眉头咽下去。 可即使这般,喝了几口之后,冯京墨还是不肯喝了。慕白术无法,只好看着手里的药叹气,“真这么苦?我尝尝,真的苦就不逼你喝了。” “不用不用,”冯京墨听说,连忙将药碗抢过来,一口饮尽了,拿空碗底对着他,邀功似的。“喝完了,怎么奖励我。” “不是说困吗?”慕白术将碗放到小几上,又像晚上一样坐在床边,捂着他的手。“睡一会儿吧,我陪着你。” 冯京墨这一睡,便睡沉了。中午也没吃饭,慕白术替他换后背的药,他都没醒。傍晚慕白术要走了,他才醒。拉着人不肯放,慕白术哄了好久才脱身。他像早晨一样,回去换了衣服,从角门溜出去,又从正门回来。 老太太顾及冯京墨病着,让这几日各院子自己吃。慕白术回去吃了饭,便又换了衣服溜去了冯京墨那里。 他的烧已经退了,精神头好了一些,但药还得喝,后背疼,不好坐,只好依旧趴着。他白日睡足了,如今便睡不着了。慕白术操心了一整天,现在便有些犯困。 冯京墨让他去床上躺着,他不肯,搬了太师椅到床边。冯京墨怕他硌,把喜顺叫进来,让他把自己的大氅铺在椅子上。喜顺瞧了他一眼,回头出去,把自己的军大衣拿来铺上了。刚想走,又被叫住,让他搬个凳子过来给慕白术搁腿。 喜顺干脆看着慕白术坐好,腿搁妥了,拿了冯京墨的氅衣替他盖上,才退出去。回身关门时,只见那两只手又握在了一起。 “困了?” 冯京墨看慕白术闭了眼。 “还好,就是眼睛有些酸,闭着养养神。”慕白术说。 “那就睡吧。” “不困,”慕白术摇摇头,“跟我说说你的事吧。” “说什么呢?”冯京墨也闭起眼,笑了。“小时候偷鸡摸狗,长大了寻花问柳。说起天津的冯四少,谁不夸一句纨绔膏粱。” “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这句话,慕白术说得极轻,却把玩笑的气氛都冲干净了。 “我爹是个大老粗,靠打仗发的家。上头几个哥哥姐姐都是从前的太太生的,耽误了。等我出生了,一心想让我从文,巴巴地从南方请了先生。我哪是念书的人,背不出书,天天被先生批手心。子鸿幸灾乐祸,谁知道,没多久也被他爹送过来一起学。先生一下得打两个人,竹篾子不知道打断了多少根。” “子鸿?” “江苏督军齐解源家的二公子,齐羽仪,大公子没了,就剩了他一根独苗。现在是江苏第5旅的旅长,我算是他的挂名参谋。从光屁股起,我们就一起玩,一起闯祸,又一起被老子们踢去北洋武备学堂,再一起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说起来,和他呆在一块儿的时间,比和我老子都多。” “日本?是占了东三省那个日本吗?” “占的地方多着呢,山东,福建,台湾,天津…上海,重庆都有日租界。” “你们在日本过得好吗?” “好吗?”冯京墨反问了一句,随后沉默了很久,重新开口却无关他们。“陆军士官学校在京都,从前一直是日本的首都。整座城,仿的都是我们长安京的风格,连日本字都是从我们这儿传过去的,谁能想到,那么个弹丸之地…” 说到这儿,冯京墨许是觉得有些沉重了,换了个语气说道。“不过,地方倒是好地方,仁和寺的樱花,岚山的竹林,清水寺的红枫,鸭川的纳凉床,汤豆腐,中京的西京烧,京寿司,河源町的天妇罗,祗园的水炊…等把他们赶回去了,若是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 慕白术似乎是睡着了,不再说话,呼吸平缓。他将冯京墨说的这些地方和名字在心里翻来覆去的默念,他想将这些陌生的词语都牢牢记住。倒不是想像冯京墨说的,以后有机会去看看。他想,他是去不了的。但是,只是听他说起这些,他便觉得好像参与了他过去的人生,光是念着这些名字都觉得齿津间都是甜的。 他又有些嫉妒他嘴里的那个齐羽仪,一说起从前的事,他便提起他。他们共享了人生中大半的时光,他叫他子鸿,他一定也叫他玉颢吧。 玉颢,这个名字在他唇间滚动过无数次,却从来不敢叫出声。冯京墨又接着说,“后来子鸿他爹当了江苏督军,我爹是中央陆军第1师师长,便把我们两个一起揪来了。” 他知道慕白术没睡着,他握着自己的手依旧有力。也许睡着了,那便是,即使睡着了,也依旧不肯松开。 冯京墨的两个手指捏着慕白术食指的最下头一节,揉搓着。力气并不小,像是一点都不担心将他弄醒。 屋子里头的气氛太好,红烛摇曳,白纱半垂。有人在他身边守着他,柔若无骨的手被他握着,任他玩弄,也不挣扎,乖巧的很。 他只觉得满心的缱绻旖旎,几乎忘了来此的目的。 他带着任务而来,势在必得,目的达成了,便要走了。 慕白术是一个意外,雨中的一瞥,将一只蹄子踏进他的眼中,掀起涟漪。 但也只是涟漪罢了。 虽说他花名在外,可他同子鸿讲的话却是真的。他游走欢场之中,讲的是你情我愿,伤阴德的事从来不做的。远隔重山的一隅之地,足不出镇的乡里人家,何苦去祸害别人。 更何况,掀起的涟漪多了,也不是每一捧都要掬起来的。冯四少弄风月,讲的是天时,地利,人和。 只是,他运气不好,竟是这局里之人。既已深陷泥潭,便干净不了了。那日在医馆之外,他瞧了他许久,他的眼睛太清澈,他不明白,泥潭中的人怎能有如此清澈的眼睛。 他生出了退意,本来就是个可怜人,已经够苦了。可缠斗了许久,最终,还是跨出了那一步。他掀开门帘,心中暗道了一声,抱歉,才提腿跨入。 可如今,这又算怎么回事呢。那只踏在他眼中的蹄子,竟像在不知不觉之间,跋山涉水,踏在他的心上一般。 眼中的涟漪,片刻便可平静,风过无痕,可心中的涟漪呢?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松童 冯京墨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三日后,背上的伤好一些了,才开始下地活动。慕白术也陪了他整整三日,这三日间,除了晨昏去应个卯,寸步不离冯京墨的屋子。 松童成天一个人守在院子里,提心吊胆,心里对冯京墨气得不行。他坐在床边,将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件叠好,他们院子没人伺候,所有的事都得自己来。平日里,公子总是自己做,这几天不着家,他自然不能放着不管。 他心里有气,动作便有些粗鲁,打开柜门的力气大了些,扯得柜子往前倒。松童吓得连忙双手扶住,才算稳住,手里叠好的衣服全掉在地上。他心里道了一声晦气,蹲下去捡,却冷不防有个什么物事从柜子深处滚出来,掉在地上。 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喜顺送来的那个罐子。他知道里头是什么,公子曾经给他尝过一颗,可甜,好吃得很。可是再没给他过第二颗,连公子自己都不吃了。他知道公子是舍不得,他恨恨地剥开一颗就往嘴里送,偏要吃光它,让公子没个念想。 外头有人敲院门,是管家派来的小子贵富,传老太太话,说冯参谋能下地了,晚上一块儿用晚饭。松童张嘴应好,却看见贵富盯着他,鼻子动了几下,朝他嘴边凑过来。 松童暗道不好,来不及闭嘴,就被贵富捏住下巴,伸手就往他嘴里掏。 “你嘴里是什么?” “糖,糖。”松童拼命挣扎。 “哪儿来的糖?咱们庄里没有这样的,你哪儿来的?”贵富眼睛尖,一眼就瞧见松童嘴里的东西是没见过的,味道也不一样,甜的,却带着橘子味。 “关你什么事。”松童一把推开贵富。 “好啊,不关我的事?”贵富眼珠子一转,“我告诉老太太去,你偷东西。” “我没有!” “有没有我可不知道,让老太太审你。” 松童被吓住了,可不能让老太太知道。他死拉着贵富不让他去,贵富假模假式地和他拉扯了一会儿,说道,“不去也行,给我一颗尝尝。” 松童无奈,只能去取了一颗,贵富直接就送嘴里了。真甜,还有葡萄的味道。等等,葡萄?松童嘴里的是橘子。 “这可是洋玩意儿,咱们镇上都没见过,我告诉老太太去。”贵富作势便要走。松童吓哭了,拖着他,“说好给你尝一颗就不告诉老太太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再给我十颗,我就不说。” “十颗?”松童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哪有那么多。”罐子里统共那么些,一下子少了十多颗,公子肯定一眼就发现了。 贵富看他的样子,像是真的没有,想了想,伸出只手,说,“那五颗,给不给,不给我找老太太去了。” “…给。”松童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回去又拿了五颗。这次他学乖了,给之前让贵富诅咒发誓,逼着贵富说若是去告诉老太太了,就断子绝孙,这才给了他。 松童抱着罐子左瞧右瞧,一下子少了七颗,怎么瞧都少了,公子一定饶不了自己。刚才说吃光它的气性没有了,他哭丧着脸把罐子藏到衣柜最底下,菩萨保佑公子瞧不见便想不起,能躲过这一劫。 那头贵富得意着,穿过月洞门,踏上回廊。他一边走,一边拿糖往天上抛,抛一颗,接住,再抛一颗,再接住,再… “贵富。” 啪,糖掉了一地。 慕白术坐在桌子边写字,算不上写,说描更恰当一些。盘曲扭绕的洋文,和横平竖直的汉字相去甚远。他又是拿着从没用过的钢笔,写出来的字总是歪歪扭扭的。 冯京墨早没了大碍,无非是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没什么事做,又想腻在一起,冯京墨便说教他写洋文。 他怎么都写不好,冯京墨便从背后拥上来,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握住笔,连着他的手一起包裹住。笔尖沙沙划过,一行漂亮的花体字出现在纸上。慕白术以为是日文,问他,不是说日本字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么,怎么没有一个汉字。冯京墨笑了,说这是英文,八国联军,除了日本和俄国,都说英文,学英文比学日文有用。 他又问,这字是什么意思。冯京墨念了几遍,是他听不懂的音调,“中国,”他说,低哑的声音从他的耳边钻入耳窝。“这是中国的意思。” “四少,”喜顺推门而入,看见他们愣了一下。慕白术这才意识到他们的姿势暧昧,不自在地抽回手,耳朵却红了。 “怎么了?”冯京墨却像是早就习惯了一般,收回笔,旋着笔帽,云淡风轻。 “方才外头吵闹,我去看了看。二太太拿着松月去了老太太那儿,说是松月偷东西。” “不可能。”慕白术猛地抬头,“松童不可能偷东西。二太太说他偷什么了?” “是…我送过去的水果糖。” 慕白术的脸倏的煞白,这哪里是偷东西的罪。这糖,庄子里没有,镇上也没有,即使是偷,松童从哪里偷的?老太太不是傻子,一定会追究这糖的来路。怎么办? 他无助地望向冯京墨,冯京墨依旧是一脸镇定,他拉住他,一手托着他的脸。“别害怕,你先回去换衣服,溜出去,然后和平日一样回来。不能让他们发现你在家,别的你都不用管,你和松童都不会有事的,好吗?” 慕白术强撑着点头。 “何副官,”冯京墨把何副官叫进来,“你送大太太出去。喜顺,跟我来。” 松童跪在地上,旁边是贵富,一同跪着,两人的脑门上都是汗。上头的太师椅坐着老太太,手搁在条几上。二太太站在旁边,面上有得意的神色。那只惹事的罐子放在老太太手边,松童在心里恨不得杀了自己,这是给公子惹了多大的事。 “怎么回事?说话呀。”管家在后面,往他头上一推,松童被推倒地上,趴着不敢起来。 “这可是新鲜玩意儿,我都没见过,你哪儿来的?”二太太慢悠悠地开口了,“小小年纪,还知道贿赂贵富,堵他的嘴,必定是来路不正。你大太太把你教得挺好啊。” “不是…不是…” “什么不是?贵富你说!” 二太太柳眉倒竖,贵富吓得咚得一头磕在地上。“小的…管家让小的去通知大太太晚上一起用晚饭,开门就瞧见松童在吃糖。小的就说要告诉老太太,他扯住小的,拿了糖塞给我。小的拿了糖就想去告诉老太太,路上就碰上二太太了,别的小的就都不知道了。” 松童背上的汗顺着脊柱留了下来,他恨死了自己,也恨死了贵富。他趴在地上,咬着牙盯着贵富的膝盖,总有一天,断子绝孙的东西,我要把这笔账讨回来。 “老太太,松童一个小子,哪里有本事搞来这种东西。便是偷,也没处偷去。”紫苑凑近老太太耳边,捂着嘴,小心翼翼的。“只怕是大太太在外头…” “这是怎么了?”男人的声音传来,众人向外瞧去,只见冯京墨里头穿着睡衣,外头披着罩衫,被喜顺扶着进来。他一进来,便绕过地上的人,径直去了老太太跟前。“给老太太请安,这几日给庄上闹了个人仰马翻,实在是惭愧。” 老太太挂上笑,让他坐,他便在侧手的椅子上坐了。老太太又笑着说,“参谋说的哪里话,是我们照顾不周,让参谋吃了苦。怎么不在屋子里休息?” “闷了好几天,好多了,就想出来吹吹风。听见外头有些吵,便过来看看。”冯京墨看了一眼堂上,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是…家事?那我回避吧。” “不是什么大事,”老太太拦住他,人都来了,真让他回避了,倒显得他们心虚了。“有个小子偷东西,正问话呢?” “偷东西?偷什么了?”冯京墨故意问。 老太太原待不说,架不住紫苑嘴快,指着桌上的罐子就说,“就是这个,西洋糖。” “这个?”冯京墨盯着瞧了一会儿,眉头拧起来。“我怎么瞧着像是我的。” 老太太和二太太都瞧着他,其实她们心里早就猜的是他。镇子上就他一个外来的,除了他还有谁?这糖,出现在松童手里,只有两种可能。一,松童偷的。二,他给松童的。偷,不太可能,松童从没偷过东西,况且他又怎么知道有糖。那只能是给,如果是给,那就玄妙了。为何要给?给与谁?这便说不清了。 紫苑早就想好了,她才不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偏要将老太太和当家的引得往那条路上想。虽然慕白术是个男人,可毕竟占着宜庄大太太的名头,她不信老太太和当家的能容下他。 冯京墨来了,更如她的意了,她故意让他看那罐子。她知道老太太一定也在看他,只要他露出丝毫慌乱,这事儿便是板上钉钉了。 谁知道,冯京墨毫不犹豫便认下了,连老太太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接口。 “喜顺?”冯京墨倒是有主意的,他的东西都是喜顺收着,出了事,自然是问他。 “四少,”喜顺站出来,“是我给这小子的。” “怎么回事?” “前几日少爷不是说药苦,让我去旅馆里取糖么,我取了两罐。回来的时候路过井边,看见这小子在洗衣服,手指头冻得通红,怪可怜的。我就给了他一颗,他像没见过世面一样,盯着罐子就挪不开眼了。我看着好笑,干脆就给了他一罐,反正少爷也吃不了这么多。” “不是吧,”紫苑开口了,喜顺一开口,她就知道不好,心眼子便动了起来。他这话一说,等于把所有人的干系都抹干净了。若是就这么认了,里外里,只有她一个人不是人了。何况冯京墨又掺在里头,老太太一定会怨她兴风作浪,让外人瞧了笑话的。 所以,她必定不能如此轻易就认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她要撑到底。“喜顺给的,有什么不能说的。为何松童要贿赂贵富,方才百般问他,他又不肯说呢?”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打勾 “有道理,”冯京墨站起来,走到松童跟前,蹲下。他捏着松童的下巴,把他的头抬起来,眼睛盯着他,“二太太说的有道理。为何呢?嗯?” 松童被他盯着,心里的慌乱反而平息了。这人的目光凌厉,瞧不见的地方,却用手指在轻抚他的下巴,像是在安慰。 他知道,他是来帮他的,不对,是来帮公子的。如今,关键就在自己身上,如果他过不了这一关… 冯京墨的眼睛像一坛深水,似乎无论如何风雨滔天,也无法在其中掀起波澜。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就能让人平静,沉着。我可以的,松童想,我一定可以的,我一定要可以。 松童猛地大哭起来,连冯京墨都吓得松了手,往后撤了半步。松童哭得伤心,整个人都在抽,他一边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贵富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好在吃糖…瞧见他…便给了他一颗…谁…谁知道…他吃了,却,却说要告我偷东西…非,非要讹我…五,五颗糖。我,我怕给大太太…惹麻烦,就…就给了他。” 松童去看冯京墨,他也看着他,眼中有鼓励之色。他放下心,一闭眼,更加用力地嚎啕大哭起来。 “方,方才…二太太带人冲进来…什,什么都不说,就,翻箱…翻箱倒柜地搜…搜东西,凶…凶神恶煞一样。大,大太太又不在…我,我被唬住了,才…才什,什么…都不敢说的。哇——” “你胡说。”紫苑还想挣扎,却听到喜顺一声嗤笑。 “就这么点子事,二太太也太大张旗鼓了。” “放肆,”冯京墨猛地站起来,脸倏的沉了下来。“我的东西,你说给人便给人,还说的如此轻巧。这便算了,把庄上闹得人仰马翻,还有脸在这里阴阳怪气。你是打小跟着我的,如今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我看你是欠教训。” “何副官呢?”冯京墨环视四周,没找到人,便指着管家说道,“管家,劳烦你派人去我院子里把何副官叫过来。”又看向喜顺,“喜顺,今天你家法是逃不掉了,谁都别想劝。” 喜顺站得笔直,一副甘愿受罚的架势。厅堂里鸦雀无声,管家看着老太太,不知道如何是好,不敢轻易动。天暗了下来,没人点灯,阴影一点点吞噬进来,紫苑只觉得背后无端升起一股凉意。 冯京墨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别人看他镇定,只有他自己知道,心,慌成了什么样。紫苑打着什么主意,他一眼便看穿了。于他是无碍的,火,烧不到他身上来。可,慕白术… 宜镇说的是得天独厚,远避战火,却也导致闭塞不通,因循守旧。这事,但凡有一丝缕不清的地方,便难得善了。 在这里,偷情通奸,是要浸猪笼的。 紫苑比他想的有胆识,竟然还想逆风翻盘,也比他想的机灵,电光火石间倒也抓住了破绽。他小瞧了她,便被逼得只能将宝押在这个不经人事的半大小子身上。 他只能借势让松童看他,捏着他的手用力,就是要让他知道,能救你家公子的,只有你了。可是,心里却是没底的。 他嘴角的肌肉松了几分,隐隐有上挑的意思,却被他克制住。这小子,还不赖。 “怎么回事,吵什么!”陈泽元回来了。 “什么时辰了,外头的灯笼也不点。在这里闹什么,还没进门就听见嚎了。”陈泽元一进来就骂人,管家连人都来不及叫,自个儿转身就往外跑,冷不防迎面又进来一个人。是大太太,管家一愣,今日,当家的是和大太太一块儿回来的? 下人们被一骂,立刻去点灯,厅堂里亮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陈泽元在条几另一头的太师椅上坐下,丫头捧了茶上来他也不喝。 “喜顺,你自己说。”紫苑想抓住慕白术问,他才从外头回来,来不及串供。只要他说的有一星半点对不上,自己还能翻盘。谁知,却被抢先了。冯京墨一叫,喜顺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学了一遍。 “陈旅长,”冯京墨朝陈泽元拱手,自行请罪。“我驭下无方,搅得宜庄家宅不宁,实在对不住旅长。今日,喜顺这顿打是逃不掉的。我这就叫何副官过来,旅长看打多少,打完我就带着他们走。我因与老太太亲厚,才厚着脸皮住进来。是我思量不周,引人猜忌,我依旧还是搬回旅馆罢。” “冯参谋说哪里话,喜顺是好心,怎么反要挨打。”陈泽元看向喜顺,带着笑。“喜顺,你别怕,我护着你。你先扶参谋回去休息,还没大好,要注意。若是落下什么病根,督军,师长,齐旅长,一个都绕不过我。” “那倒是,”冯京墨也笑了,“别说他们,毓莹也饶不了你。” 冯京墨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泽元一眼,“那我就先回去了?背上又有些疼了,老太太说今日一起用饭的,我就告个假吧。” 冯京墨倚着喜顺,走得慢,大半个人好像都靠喜顺撑着。背曲着,脚底下也虚浮,一副大病未愈的虚弱景象。脚底下的影子却越拉越长,延进各人的眼中,不肯离开一般。 “紫苑跪下。”冯京墨的身影一瞧不见,老太太的拐杖就重重杵在地板上,发出嗵的一声闷响。 紫苑吓得立时跪下,她委委屈屈地向当家的看去。 “你瞧当家的也没用,”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发话了,“今日宜庄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还不去外头跪着。” “当家的,我也是为了宜庄。俗话说,防患于未然。虽说是喜顺给松童的,那也是私相授受。”紫苑争辩说。 “胡说,老太太罚你还有怨言不成。”陈泽元不轻不重地说着,“念你是初犯,天也凉了,就跪在里头吧。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老太太知道陈泽元是在包庇紫苑,但在下人们面前,也不好驳他面子,便没有再坚持。“松童和贵富这个月的月钱都撸了,同二太太一起罚跪。散了吧,晚饭送到各院子里去。”老太太一锤定音,说完又去瞧陈泽元,“今日去娘那里吃饭?” “好。”陈泽元本来就孝顺,这种情形,自然是要陪的。他扶着老太太一走,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散了,各忙各的去了,只留下跪着的人。 尘埃落定,慕白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紫苑扭头瞪着他,像是要吃了他。这是她嫁进来之后第一次罚跪,她把这一切都归咎到慕白术身上。 紫苑跪了一个时辰,老太太才传话说行了。珍杏扶着她回院子,在家里的时候,她爹接手大伯的医馆后,给她找了个伺候的丫头,谁知道他爹不争气,把医馆的名声败了,养不起打发了。珍杏是来了之后分给她的,平时惯会察言观色,仗势欺人。 “当家的可在了?”紫苑问。 “当家的说今儿自个儿歇。”珍杏答道。 紫苑一猜便是老太太又与当家的说了什么,她心里气忿得紧。老太太不喜欢她,见当家的宠她,总是在背地里说当家的。从前不觉得,可是当家的最近明显来的少了,一个人出去的时候也不带着她了,今日更是任老太太罚了她。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当家的这次回来,与往日有些不同,可是又说不清哪里不同。 她一瘸一拐地走回去,膝盖疼得厉害,于是吩咐珍杏去打热水,她要泡泡。珍杏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就进来了。说是何副官在外头,来送药酒。 紫苑呸了一声,必定是那个冯京墨让送来的,他倒会讨巧。方才在厅堂上害了她,转头便来讨好他,真是打得一手好主意,当她是蠢的? 她才要对珍杏说不要,可是转念一想,平日她陪着当家的和冯京墨出去访客,遇上说话不方便,需要女人回避的时候,都是何副官陪着她和其他太太。何副官会说话,哄的太太们高兴。偶尔男人们聊的时间长了,太太们相约去街上逛逛,她们瞧上什么,都是何副官替她们买了,吃饭喝茶也都是何副官结账。 如今他被冯京墨派来,若是回绝了,怕是回去不好交代。如此一想,便有些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意思,只好吩咐珍杏收了。过了一会儿,珍杏果然拿了药酒回来。她泡了澡之后,让珍杏替她擦了,只觉疼好了不少。 第二日,冯京墨当真收拾了东西要走,老太太怎么可能让他走。好话说了一大堆,两人还在拉扯,外头的小子来回,说是刘大少来瞧冯参谋。 这下便走不了了,东西搬回了原来的院子。刘合仁进来给老太太请了安,略略寒暄了几句,便和冯京墨起身一起回去了。 “四少,都怨我,”刘合仁一进门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我从来没失过手,怎么这次就栽了,真是邪了门了。” “四少,您可千万别记恨我,”刘合仁看着冯京墨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冯京墨不说话,刘合仁急了,都快哭了。 “我爹听说您落水了,是和我在一块儿的,差点没打死我。要是再知道我去了赌坊,还不扒掉我一层皮呀。四少,四少,求您行行好,救我一命。” “好吧,”冯京墨终于说话了,“这事我不会说,你自己想办法堵住赌坊那边的嘴。” 刘合仁一听,终于放心了,满脸堆笑。“堵住了堵住了,我已经找人偷偷搞定了,四少不用担心那边。” “不过,”冯京墨话锋一转,“若是刘老爷不来找我便罢,若是来找我,我只能实话实话,没有为了你欺瞒刘老爷的理。” 刘合仁刚放下心,一听腿又软了,“别啊,四少。我爹说等您好了上门来瞧您呢,怎么都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落的水,他不能不来瞧。我特地赶在我爹之前来,就是来求您的。” 冯京墨又不说话了,喊喜顺来给他换药。喜顺进来,也不避着刘合仁,直接就把背后的纱布揭了。刘合仁见了,倒吸一口凉气。淤青这种东西,将好未好的时候瞧着最吓人,现在冯京墨背上,原本青的地方全紫了,周围一圈发黄,看着吓人,其实都快好了。 可是刘合仁不知道啊,他是家中独子,从小娇生惯养,真正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才养成了这幅德行,他哪儿知道这些。如今看到冯京墨的伤,认定是受了重伤,心里害怕,在床边就给他跪下了。 “四少,我真是不知道四少受了这么重的伤。四少,我对不住您,您说话,您要我做什么都行。” “真的?” “真的啊。” 刘合仁拼命点头,冯京墨笑了,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那你附耳过来。” 刘合仁依言凑过去,冯京墨一一道来。 “不行,不行,”刘合仁听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可没这个本事,我爹不会听我的。” “不行就算了,”冯京墨穿上衣服坐起来,好像并不在意。“不过,你可想清楚了。你不答应,你爹来找我,我便实话实说。你若是答应,这事,我替你遮满过去不说,我还请你去南京,去上海玩,所有开销都算我的。” “真的?”刘合仁有些心动了,他一直听冯京墨讲城里的花天酒地,早就心痒痒了。“那我试试?” “大少加油。”冯京墨笑着拍拍他,“只要事成,你去南京,我替你引荐督军。再照个相,等你拿着相片回来,那镇上的人还不对你刮目相看?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儿,便是你爹,也没这种荣耀。你说值不值?” “值!那说好了,一言为定。”刘合仁眼睛都亮了,朝冯京墨伸出小拇指。 “一言为定。”冯京墨也伸出手,笑着勾上去。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王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一双人 院门被扣响的时候,松童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已经想明白了,与其提心吊胆,不如早死早超生,该来的,总要来,躲也躲不掉。 打开门,果然是冯京墨,他小臂弯着撑在门框上。领口的扣子解开了,脸微微有些泛红,不说话也有一股隐隐的酒气,眼神是飘忽的,十足的公子哥的模样。 “松童小哥,可否让我进去?” 话还未说完,却被松童抓住手腕拉了进去,瞬间关上院门。 慕白术站在堂屋的门槛里,望着他。今日的月头亮,隔着远,也能看清他亮晶晶的眼珠子。冯京墨走过去,在门槛外立定,问他,“你院子里的角门在哪里?” 慕白术被他问得莫名,抬手指了院子一角。 冯京墨扭头去看,像是没看清,又眯着眼睛歪头找。这回看清了,他回头拉起慕白术,快步走到角门前。 松童坐在院子一角看着他们跑出去,早没了阻拦的心思。等人影子都瞧不见了,才叹了口气,走过去关了门,转身在台阶上坐下。 角落的花木丛里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他曲起膝盖抱紧。月亮像脸盆一样大,今夜应是能亮到天明。不怕,他想,有月亮,我便不怕。 慕白术被冯京墨牵着,走在后巷僻静的小路上,前街的依旧喧闹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你带我去做什么?”慕白术问。 “赏花赏月赏十洲。”得了个不正经的回答。 他们过桥,后巷河上的宜善桥,也许是宜德桥,方才心里发慌,只知道跟着走,没瞧清路。 人都往前头去了,后巷此刻万籁俱寂,慕白术看见水里倒映着的月亮,停下了脚步。水波一漾一漾的,带着里头的月亮也随波起伏,河水中银光点点,像遮天的银河。他往桥边走,想看清楚,影子却照到月亮上。 冯京墨也走过来,月中的人影变成了两个。冯京墨也发现了,使坏地抬起他的下巴,人凑过来,停在一指的距离。月亮里的人却已经亲吻在一起了,慕白术只觉得心里发烫。 “李太白写,‘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太惨了。”冯京墨轻笑,“还是四少有福气,一桥一月一双人。” 一桥一月一双人,一双人。 慕白术觉得冯京墨真是太坏了,只用了三个字,似乎就将他困住了。明明知道只是戏言,不能当真,可这‘一双人’三个字却再也无法从心里轻易抹去了。 冯京墨心里却是有愧的,这句话原本应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却说不出口。无法说,也不想说,明知做不到的事,又何必说出来徒增烦恼呢。 他略微有些窘迫,轻声说道,“走吧,方才没喝痛快,陪四少对酌几杯。” 过了桥,再穿过短短的小巷子,便是后山。半山腰上有个凉亭,石桌石凳,木柱经历风雨,已经瞧不出原来的颜色。 石桌上干干净净的,放着一壶酒,两只酒盅,一盘月饼,一盘葡萄,一盘栗子。也没人管,好像料定不会有人来。 他们面朝镇子坐下,前街是真的热闹,整条街都是红彤彤的一片,站在半山腰,还能听见隐约的喧笑。 酒是桂花酒,冯京墨替他们两人斟了,举起杯,也不说话,就这么瞧着他。慕白术抵抗了半刻,便缴械投降,拿起酒盅和他碰了。他喝得慢,才饮了一半,就听见冯京墨放下酒杯,说了一句,“这杯,谢你的蟹肉。” 他一下便呛着了,猛咳起来。冯京墨连忙给他顺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道“所以,你故意准备得这些不耐烦的东西?” 冯京墨笑了,扯着他的袖子,撒娇般地说,“四少爱吃你剥的。” 慕白术推开他的手不理他,却又取过栗子,剥了起来。 前街似乎蓬起一团火,小小一团,石榴红色的。 “吃兔子肉咯。”冯京墨捏着酒盅笑道。 “天津也玩兔子灯?”慕白术问。 “玩啊,我们最喜欢拉着兔子灯满世界跑,自己的烧了,就把别人的也踢翻。翻了那些小子们就哭,还得赔他们。每年家里都得替我们准备十来只兔子灯。” 冯京墨捻起一颗栗子,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笑着问慕白术,“你们南方人是不是都瞧不起我们北方人,觉得我们是蛮子,什么都没有?” “不是,”慕白术被他说得有些窘,低了头,半晌才说,“我…从没出过宜镇。” 说的人没什么,听的人倒心酸了。冯京墨按住慕白术的手,说,“够吃了,别剥了。抬头赏月的日子,总低着头剥栗子算怎么回事。” 他牵着慕白术走到凉亭外,仰头望天。周围是树脂的味道,不同花香,清爽入脾。绿色的树映着碧蓝的天,月光如水一般。夜深了,连虫子都入睡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二人,唯一能听见的,便是彼此的呼吸。 慕白术也学着他去看,月亮里有浅灰的影子,他眯起眼,想看清是嫦娥,还是玉兔。 冯京墨对着天念了一句话。 “是日文吗?”慕白术问,听起来与之前冯京墨念的英文不太一样。 “嗯。” “是什么意思?” 冯京墨垂下头看向他。 “今晚的月色真美。” 慕白术觉得这句话真美,他想将它记下来,却发现已经记不清全貌,只好暗暗将还记得的发音在嘴里来回默念。 “十洲。”冯京墨突然喊他,他扭头去看,却被一双手捧住腮帮子。 冯京墨将他固定在面前,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怎么了?”他不解地问。 “赏花赏月都赏完了,”冯京墨笑道,“该赏我的十洲了。” 慕白术的脸倏得就红了,像是要滴血一般,不敢去想冯京墨要做什么。但冯京墨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真的在赏一般。 太安静了,慕白术想说些什么,可是思来想去,只说出了一句,“再吃些栗子吧。” 冯京墨被他逗笑了,摇摇头。 “那…好歹吃块月饼,毕竟是过节。”今天在席上,冯京墨就没怎么吃东西,他猜他们走了之后,他一定也没吃。 “我从小就不爱吃月饼。”冯京墨皱眉头。 慕白术笑了,呢喃着说,“我也不爱吃,小时候,娘哄好久,我才肯吃一点,但半个的半个都吃不了。” 冯京墨听他如此说,也笑了,问他,“我知道一个可以让月饼好吃一些的方法,想知道吗?” “想。”慕白术点头。 “去,咬一口在嘴里,别咽下去,然后回来。”冯京墨放开他的脸,扳着他的肩,往石桌那里推了一下。 慕白术将信将疑,只咬了一小口,依言含在嘴里,走回来。他嘴里有东西不好说话,只好带着疑问向冯京墨眨眼,意思是,含好了,然后呢? 慕白术的眼睫毛不密,但细长,眨眼的时候像扇子的骨架一样。冯京墨忍不住伸出手指搭在他的睫毛上,软软的,有细微的刺痒感。慕白术觉得不舒服,偏了头想躲开,却被冯京墨遽然扳住。 他的头被迫仰起,冯京墨靠过来,瞳孔中的人越来越大。他的眼睛对不上焦,嘴唇上却传来鲜活的触感,冯京墨在亲他。 慕白术觉得落入了一个从未探知过的空间,人像是漂浮着,悬荡着,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在做什么。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知觉,只有唇上温热的触感异常清楚,是带着热气皮肤,下面有血液流动的生气,温柔地碾压过每一个角落,随后轻啄,一下一下都像是落在他的心上。 还有嗅觉,他闻到了,是桂花酒和栗子的清香。迷离间,他又看到那只手,食指尖尖,指甲圆润。手指捻起一颗栗子,是他刚剥好的。 他终是记起在做什么了,冯京墨在亲他。 所有的感觉一瞬间都回来了,像潮汐一样张牙舞爪地涌来,瞬间将他吞没。他曾经听人说起过,海宁县能观钱塘江大潮,每年八月十五是潮最大的日子,正是今日。他恍恍惚惚地想,那潮一定不如此时此刻淹没他的浪大。 冯京墨微微张开嘴,栗子的清香更甚,有一样软软热热的物事点在他的下唇中间,试探一般,像在尝味道。浅尝辄止,随后便像得了甜头,狂热地在他的唇上游走起来。 那条蛇一般的软舌,湿滑,逶迤,又像是带着火捻子,所过之处,星火燎原。 慕白术只觉得浑身的皮肤都是又热又痒的,像是被无数的小虫子在咬,又像是小虫子原本就是在他血管里的,现在正迫不及待地啃噬他的血管,想要破皮而出。 月饼还在嘴里,他被亲得口齿生津,枣泥馅儿浸在涎液里,化成糖水,含不住,滑进喉咙里。又甜又痒,他忍不住吞咽,牙关自然而然就松了。 冯京墨钻了进来,他舔到了已经烂成泥的月饼,舌尖一滚,勾起一些,卷着回撤,蹭过慕白术的上颚。 “果然好吃多了。” 慕白术身子一颤,不知是因着方才的触感,还是因着这句话。 “是不是?” 冯京墨将鼻尖贴在他的鼻尖上,问。 “是不是?” 慕白术没有回答,冯京墨像是不满一般在他的鼻尖蹭了一下。 “嗯” “嗯是什么意思?好吃吗?” 他还是不满意。 “….好吃。”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寿宴 这下满意了,冯京墨猛地又亲上来,这回不像方才那样温柔了。闯进来,不止是一个舌尖儿了。他挥兵而上,在慕白术的嘴里攻城略地,慕白术哪里抵抗得住,待要落荒而逃,却换来围追堵截,只好落得个束手就擒的结局。 枣泥被涂得满嘴都是,打完架的双蛇又开始缠绵起来,你缠我绕,难舍难分,平白生出无限的情意。 慕白术整个人都软了,眼软,腰软,腿软。站不住,便要向下滑。冯京墨连忙托住他,手架在他的腰上。 滑下去的时候,褂袄被蹭高,冯京墨的一只手直接贴在了他的皮肤上。慕白术感到一种无可言状的舒服,浑身上下的小虫子还在蠢蠢欲动,只有冯京墨的手贴着的地方,秋夜的清凉安抚了皮下的滚烫,犹如在夏日,饮了一碗梅子冰汤,从内到外的爽利。 救救我,动一下,慕白术在心里渴求着。贴着的地方是舒服了,可是其他的地方依旧难耐,就像煎熬中的人,一直熬着还好,一旦得了甜头,再熬便是噬骨蚀心了。 可即使不动,依旧是舒服的,慕白术无意识地从喉头溢出一声叹喟。空山幽谷,鸟睡虫眠,这一声千回百转,缠绵悱恻,传进慕白术耳中,竟没有听出是自己的声音。 冯京墨却像是从一声中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原本在外头的一只手也探进褂袄里,两只手便在他背上游走起来。 他的褂袄是不收腰的,冯京墨如入无人之地。慕白术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沿着自己的脊椎上行,到肩胛骨那里被卡住。上不得便下,他双手分走左右,又沿着侧面滑下,捏住了他的腰。 腰要化了,他浑身冒着虚汗,意乱情迷地想着,除了大声喘气再做不了其他。喘出的气太热,遇着凉的空气,变成白烟,遮在眼前,模糊了月色。 好舒服,慕白术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可那双手却似乎并不满意,慕白术察觉到他的手指在他的袄裙腰头处不安分地打滑着。 食指轻轻按下,虽然他身上没多少肉,可还是被压出了一道缝,只一指宽,却足够了。手掌整个滑了进去,也许是因为那里的肉太嫩,粗砺的触觉从皮肤上传来,是指腹的茧子。 是因为长年拿枪吗?慕白术突然从沉沦中惊醒过来,他知道再往下会怎么样了。他是晓得男人之间的那回事的,当初,紫苑为了羞辱他,给他送了那种画本子来。他不知道是什么,拿来看了,翻了几页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面红耳赤地抛得老远。可就那几页的画,原本刻意遗忘的匆匆一瞥,现下突然都铺开在他的眼前,竟比当日看的时候,还要清楚。 不行的,不可以。若是被当家的发现,他的命,松童的命,甚至冯京墨的命…这里的男人,把贞洁看得比天还大,又把人命看得比蝼蚁还轻。在这里,将红杏出墙的女人浸猪笼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连官府都不管。 他听娘说起过,十多年前,有一位富家小姐,因为与人有私情,被活生生浸猪笼死了,她爹她娘眼睁睁地瞧着她沉下去。 他知道当家的顾忌着冯京墨,可顾忌多少?宜镇是世外桃源,便也无法无天,当家的就是天。当家的是带了队伍回来的,真要是发狠了,冯京墨一定是要吃亏的。 慕白术狠命推开冯京墨,没站稳倒退了两步。冯京墨有些愕然地看他,眼尾有些泛红,胸膛起伏着。 “我…我要回去了。”慕白术说。 冯京墨看着他,他受不住,垂下头。半晌之后,冯京墨的呼吸轻了一些,慕白术从眼角的余光瞧见他似乎抬手朝他伸过来,往后躲了一下。冯京墨却没做什么,只是将他一缕散落的碎发捋到耳后。 “那便回去吧,”冯京墨说,“夜深了,是该回了。我…再坐坐。” 慕白术提着褂裙拾级而下,松童还守在角门边,见他回来似乎有些吃惊。他没力气和松童说话,沉默着躺下,可却怎么都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他在台阶上忍不住回首时,看到的冯京墨的样子。 他坐在石桌边,手握成个拳头,撑在太阳穴上。闭着眼,手指拨弄着桌上剥好的栗子。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他的视线,复又睁开眼,眼睛像刚才被他喘出的白气模糊了的月色。瞧见他,浅浅地笑了,嘴唇微动,他瞧出是‘去吧’两个字。 他心里温暖,是满足的感觉。他遇见他,得他取字,又被他亲吻,他觉得够了。足够了,他这一生足够了,余下的日子他拥有了足够他回忆的东西。他想,以后只要回想起今夜这一吻,再苦的日子便也不难熬了罢。 他身子又开始发烫,眼眶热得厉害。慕白术闭上眼,将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仿佛冯京墨又在吻他。 中秋是家宴,寿宴可是要大办的。镇上有头脸的都收了帖子,一大早,贺寿的人便踏破了门槛。 宜庄里,前几日就开始张灯结彩。红灯笼,红绸子,下人都换上了新衣裳。定窑白瓷的桂花被撤得干净,换上了“胭脂水”色的雍正粉彩橄榄瓶,里头插了露染燕脂的木芙蓉。临近晌午,晨间还是白色的花已经变了淡粉色。 想这“胭脂水”原本是雍正专用,如今竟能在江南小镇上看见,真真是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中午只招待本家,在前厅摆席,冯京墨也赶在开席前去讨喜。他一进去就拱着拳往老太太跟前走,嘴里说着,“给老太太贺寿。祝老太太,福如东海水长流,寿比南山不老松。” 喜顺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个大红色绣金丝云纹的锦缎盒子。 “喜顺打开。”冯京墨说完嘴里的吉祥话,一挥手,喜顺依言打开,高举过胸。众人瞟着眼觑,只觉得金光闪闪。 “这是我让卫兵特意赶回去准备的,上海老庆云的镯子,我怕他们不会挑,特地央了督军家的三小姐毓莹替我跑了一趟上海。老太太瞧瞧,还合心意吗?” 陈泽元不作声,老太太往盒子里瞧,一左一右,两只泥鳅背足金手镯,一看就知道是特地给她挑的。泥鳅背的款式最简单,工艺花纹一概没有,只有一个,就是克重,克重够数,比例才好看。眼前这两只,怕是都过了100克了。 老太太推辞不肯收,冯京墨便说,买都买了,也没别人能送,他娘早走了,现在的年轻小姐又都喜欢绞丝镯,老太太要是不收,他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一边说一边拿起镯子给老太太带上,一边一个,众人这才瞧见那镯子的宽厚,心道这冯参谋真个是财大气粗的,怪道老太太不肯收。 今日是大场面,主席上除了老太太都是爷们,女眷们在另外一处。冯京墨没瞧见慕白术,猜想应该是去女眷那边了。心里倒没太介意,那日慕白术拒绝了,他反而觉着挺好。 原本他接近慕白术,就带着别的私心,只是后来,味道变了。那日的亲吻倒是情之所至,若是他愿意,你情我愿,春风一度,也算是缘分一场。但他既然说了不,那便算了,冯四少连花柳巷子里的姐儿都从不勉强。 他说不行,他是高兴的。潜意识里,他也知道,若是真做了什么,就是害了他的下半生。被推开了,反合心意,既然他知悬崖勒马,那他便也配合着悬崖勒马好了。 况且,陈泽元说了,做完了寿,就和老太太摊牌,那事情就了了,也就不用再呆在这儿了。做人留一线,虽然日后兴许不会再相见了,好歹留个好念想,好过遭怨恨。 晚间的席摆在正厅,连厅堂带天井,满满当当地铺开十桌。老少爷们都到了,镇上几家酒楼的大厨都被请了过来,美酒佳肴流水一般地上。 木芙蓉已经变成了深红色,衬着搭起的戏台。陈泽元请了戏班子,一会儿用完了饭,还要唱戏,现在角儿们都在后头准备。 从酒一端上来,气氛就热闹起来,人人都去给老太太敬酒。等一轮敬完,下头早就三三五五地聊起来。就有人感概说,能生在宜庄真是前世积福,外头兵荒马乱,他们还能在此饮酒作乐,全靠祖宗保佑。 那一桌听了,就有人说,祖宗保佑是一说,靠的还是当家的他们,在外浴血杀敌,才能保一方平安。 又有人担心,问战火真的不会烧到这儿来吗?听说外头的局势越来越危急,这儿是四面环山,要是真打进来,逃都没地儿逃。 有老爷就去问冯京墨,参谋,您说说,这仗到底还要打多久,会不会打到这儿来? 冯京墨饮了一口酒,摇摇头,一言难尽的样子,半晌才说。 “这仗,三五年怕是完不了。会不会打过来,我不好说,战线,确实是越扩越大了。宜镇地理位置虽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古往今来,哪有真能独善其身的。” 老爷们的眉头皱起来,忧心忡忡的样子。冯京墨话锋一转,又说道。 “当然了,有我们军队在,自然是要保百姓平安的。”众人还未来得及松气,冯京墨叹了口气,话头又变了,“只是,中国实在是太大了。不说中国,就是江苏,谁不想全部保全下来,是力不从心啊。” “那冯参谋,您在我们这儿住了这么久,也是有缘。万一,以后真的要打,您可得挂记着我们点儿。”刘合仁端起酒杯,朝冯京墨拱手。 “那是自然的,”冯京墨跟他遥遥碰了一杯,“不过,我只是个参谋,上头还有旅长,旅长上头还有督军,得他们拍板才行。督军为了筹军饷,欠了不少人情,一旦打起来,这些人情,都是要还的。” 这话,是对着刘合仁说的,刘合仁会意,桌子底下偷偷拉他爹的衣摆。刘老爷被这个独养儿子闹了好多天,头都大了,来的路上就想好了,意思意思捐一点,打发了了事。可如今,听冯参谋方才这么一番话,倒真的动了心思。 冯京墨讲的有道理,江苏那么大,像宜镇这样的小镇没有成千,也有上百。真要打起来,守谁不守谁,还不是他们这些当官的说了算。就是他们做生意的,不也是谁那儿有利可图,便同谁做生意么。 冯京墨托仁儿办此事,听说还要为他引荐督军。这话倒是不能作数,若真能引荐,全当锦上添花。即使不能也无妨,只要此事办得漂亮,冯京墨便是欠了他们一个人情。真要出事了,镇子怎么样他管不了,只要他们家,再不济,只有仁儿能保住也行。 思及至此,刘老爷便有了主意。 “冯参谋啊,”刘老爷说话了,“上回吃饭的时候,听冯参谋说,如今我们前线的战士们还吃不饱穿不暖,连冬衣都没有着落。我回去之后哪,是寝食难安啊。想到他们在战场上流血流汗,我是恨不得去战场,同他们一起拿起刀枪和敌人拼。只可惜,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刘老爷说得诚挚,眼睛都湿润了,捏着袖口去擦。 “不过,老话说得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力我出不起,但我可以出钱。冯参谋,”刘老爷抱拳,“我捐五万块银元,给将士们做冬衣。请冯参谋务必收下。”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风筝误 刘老爷仗义。”冯京墨举着酒杯站起来,“正是有刘老爷这样的心怀家国天下的仁人义士,我军将士才能奋起杀敌,护我大好河山不落贼寇之手。我代全军将士敬刘老爷一杯,刘老爷此番义举,我回南京之后,必定上报督军。” “冯参谋说哪里话,”刘老爷也举着酒杯站起,“身外之物,不足挂齿。冯参谋身先士卒,保家卫国,才是真英雄。” 两人隔空碰杯,同时仰脖,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陈老太爷坐在冯京墨的旁边,早已听得老泪纵横,他拉住冯京墨的手腕,也缓缓站起来。“玉颢啊,太爷早就想跟你提,一直找不到机会。” 冯京墨连忙放下酒杯,双手扶住老太爷。 “太爷没本事,家道中落了,拿不出刘老爷这么多。但太爷已经准备了三万大洋,原本准备你走前给你,如今正好借这个机会。你答应太爷收了,太爷也算了了一件心事。” 陈老太爷这一番话,比方才刘老爷的更有分量。此话一出,在座的心思都动了。陈泽元也是没想到的。 刘合仁和冯京墨一唱一和的时候,他就看出刘合仁是冯京墨安排好的。后来刘老爷出头,他便有些吃惊,没料到冯京墨竟然搬动了刘老爷。再听到刘老爷一开口就是三万,他便生了疑,刘老爷是老狐狸,做生意一向锱铢必较,怎么舍得一出手便是三万。 他在心中暗暗猜测,是冯京墨和刘老爷联手,做个样子,来唬人的。他心里暗哂,主意打得不错,可是却太天真了,到底是城里的公子哥,这里的老爷们可没这么好糊弄。他抱起胸,等着看戏,接下来没人接口,冯京墨如何收场。 谁知,半路杀出个陈老太爷。陈老太爷发话了,别人不说,他们陈姓的,不能不给面子。至于其他人,就算不情愿,那也要掂量掂量了。而陈老太爷,他能确定百分百不是与冯京墨在做局。 陈泽元斜着眼盯着冯京墨,这人到底何德何能,竟让老太爷对他如此看中。一万现大洋,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于老太爷,也是不容易的。冯四,你到底厉害在哪里? “老太爷发话,我们自然不能落后,我也捐三万。”方才那个担心的老爷说话了。 “我也捐,二万。” “我也捐二万。” “我也捐。” “我也捐。” 捐钱这种事,总是不甘人后的。没人出头的时候,谁都不想捐,等到大家都开始捐了,又怕落人后了。 心思是各有各的,有给老太爷面子的,有怕落人口实的,也有的琢磨,老太爷和刘老爷主动捐钱,必定是有好处的,当然,也有被冯京墨方才那番话吓住的,想花钱换个安心。 冯京墨对这些心思没兴趣,他连猜都懒得猜。他要的是钱,钱到了,什么都好说。事到如今,此行的两大目的已经达成,他心里高兴,满斟了一杯,环顾了一圈,说道“感谢各位老爷们,各位老爷的拳拳之心,冯某铭记在心。今日借老太太一杯寿酒,冯某敬各位。等明日,我和陈旅长定当上门拜访,再行感谢。” 在座的人,都一起举杯,大家一起干了。陈泽元只小饮了一口便放下了,上门拜访,说得好听,讨钱罢了,这时,倒知道拉上他了。这是不想让他置身事外的意思,他看得明白,他也做得明白,可看得明白,却脱不了身,做得明白,是不怕他不入局。 冯京墨,这一手请君入瓮,玩得可好。 冯京墨倒像是没注意到他未饮,一坐下便又自斟了一杯,给老太太请罪。“老太太,对不住,您的寿宴让我拿来办事了,您大人有大量,多担待。” “哪里的话,”老太太陪着笑,“这是为国为民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虽然不懂,也知道是好事,我心里高兴着呢。” “果然是宜庄的老太太,有见识。”旁边桌有人奉承,大家便都开始夸起老太太来,随后便夸陈泽元,夸冯京墨,夸老太爷,夸刘老爷,一时之间,气氛热烈得不得了。 席吃得差不多了,管家便递上了红色的戏单子。如今南北都流行京戏,好的是抑扬顿挫,锵金铿玉,但老太太还是爱昆曲,喜的是婉转含情,百转回肠。 老太太和陈泽元带着近支的上二楼,其他人都留在一楼看。冯京墨扶着老太爷也跟着上了二楼。女眷们被请出来一同听戏,冯京墨今日才第一次见到慕白术。 恍一眼,他还以为瞧错了。慕白术穿了一身石榴红的褂裙,带着几个太太小姐扶着楼梯走上来。紫苑虽然得宠,但怎么说只是个二房,只能跟在慕白术后面。 太太小姐们都是本家的,上得楼来便做到各自当家的身边。老太太和陈泽元坐正中,慕白术坐在老太太旁边,紫苑坐在当家的旁边。冯京墨看了一眼,坐到紫苑身边。 慕白术上楼的时候,就心跳的厉害。前日新衣裳送来,他便有些后悔,不应该挑这个颜色。但那日说了是为了寿宴做的,现在送上来了,不穿反而不好。 白日里见不着冯京墨,还好。现在要见面了,就慌得不行,不知道冯京墨见了会怎么想。可是看到他见着自己,也只是微微一怔,接着便坐到紫苑身边,一心瞧着楼下的戏台,心里却反倒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戏台后头吱吱呀呀响起一些丝竹之声,是在调试乐器。老太太笑着问他,“冯参谋是听惯京戏的吧,这昆曲怕是听不惯。” “也听过的,”冯京墨和气地回答,“京城里也有昆曲班子,听过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和桃花扇的却奁。” “那都是最有名的折子。”老太太笑道,“既然冯参谋听过牡丹亭和桃花扇,那今日便听些别的吧。” 老太太拿着戏单子点了两出,班主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入雅的帘子动了,锣鼓响起,一声娇啼穿风而至,余音绕梁。陈泽元一瞧扮相就笑了,“娘今日点了风筝误?” “是,点了惊丑,婚闹和诧美。” “这出点的好,”一边的一位太太笑道,“做寿就该听这些轻松欢乐的。” 冯京墨没听过这出,拿了戏单来看。 原来是一出“有情人终成眷属”,“合家欢聚”的喜剧。故事老套的很,一个丑陋无才的富家子,一个英俊有才的穷书生。一个貌丑急色的大小姐,一个美艳贤惠的二小姐。借风筝之误,阴差阳错。最终美配美,丑配丑,皆大欢喜。 冯京墨听着台上咿咿呀呀地唱来,慢慢地听出些意思,怪道方才那位太太说适合今夜唱。这出戏情节曲折却不庞杂,喜忧相伴但无悲伤,不刻意营造苦痛,而是彻头彻尾的轻松和无忧无虑的快乐。唱词也是浅显俏皮,通俗生动,太太小姐们自然是喜欢的。 台上渐渐唱到了尾声,误会解禁,佳人成双。小生在红烛掩映的洞房中,唱道。 “良宵空把长更守,哪晓得佳人非旧人,被一个作孽的风筝误到头~鸳鸯对面不相亲,好事从来磨杀人。” 这一句唱得冯京墨和慕白术心里都一动,两人同时瞧过去,视线在空中对上,缠缠绵绵打了个结儿。 慕白术是听到“鸳鸯对面不相亲,好事从来磨杀人”这句,心里对戏中的韩琦仲起了羡慕。虽说好事多磨,可最终也是终得良配,吃的苦也是甜的。 冯京墨倒是感慨这世间误会,慕白术也是阴差阳错嫁入的宜庄,只是这阴差阳错却误了他一生。幸好,快能解脱了。 戏唱完了,都等着打赏。冯京墨叫了喜顺,让他也拿些大洋出来。老太太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小子们都捧着在后头候着呢。 一声“赏”,紫苑就站起来准备去撒钱。谁知道,起猛了,眼睛突然一片黑,人便栽了下去。 “找先生,二太太晕了。”冯京墨反应快,一把架住紫苑,高声喊道。 楼下听戏的里头就有先生,下人们连忙请了来。紫苑被挪到墙角的罗汉榻上,男人们回避下楼了,只留了几个本家太太。 冯京墨也是应该要回避的,可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陈泽元的心思在紫苑身上,没注意,老太太也不好明赶,只好随他去了。 先生把着脉,半晌不言语。紧皱的眉头倒是一点点松了,末了,将紫苑的手小心地放回榻上。冲老太太拱手,“老太太今儿双喜临门,”又看陈泽元,“恭喜当家的,二太太,有喜了。” 这一下可不得了,老太太乐疯了,她盼着抱孙子盼了许久了。紫苑嫁进来两年,一点动静都没有,也是她不喜她的一个原因。如今,有了,一切便是好的。连陈泽元扔下众人,抱着紫苑就回屋,她也没生气,心里就剩高兴了。 太太们都上来道喜,一楼的也都得了信了,等老太太下了楼,恭贺之声不绝于耳。慕白术跟在最后面,下了一半,又回头去看。 冯京墨靠在窗边,正巧也回头看过来。慕白术一身石榴红,在黑漆漆的楼梯上,借着底下微弱的灯光,也能看得清楚,像是黑夜里的一团火。冯京墨却背着光,居高临下。慕白术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似乎无端端地生出一种肃杀的气质,让人不寒而栗。 冯京墨收回视线,看向底下欢闹成一团的人群。老太太笑得眉飞色舞,赏钱翻了一倍,班主带着几位角儿也来道喜。 冯京墨的手指在窗框上敲击着。慕紫苑……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偷窥 紫苑成了宜庄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连老太太也对她纵容起来。她得意极了,故意去慕白术跟前晃悠,想让他难受。谁知慕白术不卑不亢,一如既往。紫苑没讨着好,心里憋气,暗暗打定主意,一定寻个事恶心恶心慕白术。 “四少,这事不好办了。” 冯京墨和喜顺在景墙后头,透过漏花窗,看着宜庄一家人在用早饭。桌上依旧是惯常那些东西,紫苑的面前堆了好些个小碟子,看得出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她在跟陈泽元撒娇,说手酸拿不动筷子。陈泽元笑着刮她的鼻子,说她胡闹。手里却放下了自己的筷子,拿起紫苑的粥碗喂她。 老太太瞧着他们笑,之前的妇姑勃溪像是梦里头见到的一样。紫苑吃了一些便不肯再吃了,陈泽元问怎么就吃这些?紫苑说困得很,吃不下。 陈泽元听了,便说,那以后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吧。老太太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四少。”喜顺又叫了一声。 “走吧,”冯京墨转身,“给子鸿写信,说我晚几天回去。” 过了十月,天便是真的凉了。夜里头,不披着罩衫,便有些吃不住的味道。慕白术抱紧手臂,回廊里的穿堂风厉害,吹得他有些打颤。 方才珍杏来叫他,说紫苑找,他来不及批罩衫便跟着出来了。珍杏却将他带到此处,吩咐他不许走开,自己却走了。 漏花窗内,是紫苑的院子。他曾经住过月半,紫苑看中的那一棚紫藤早就败了,现在只剩空架子。没有了遮挡的垂花,从他这儿便能清楚地看见紫苑的寝室。 今夜,一点月光都没有。紫苑正立在窗前,拿着银剪子剪烛火,烛泪被清理干净,屋子里又亮了几分。慕白术站在阴影里头,漏花窗隔断的投影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一晦一明。身边是一丛碧竹,风起的时候,竹叶簌簌,竹香幽幽。 陈泽元到了,一进屋紫苑便扑进他的怀里撒娇。慕白术听见紫苑问他一整天都去哪儿了,都见不到了,把她想坏了。陈泽元抱着她哄,说陪冯参谋去各家取捐款的钱了,都是正事,这不一回来就来看你了么。 紫苑娇嗔,说明明是我让人去请了才来的。陈泽元道,本来就要来的,是你自己太心急,先派了人去。 紫苑不依了,说我辛辛苦苦替当家的怀孩子,当家的还取笑我。 陈泽元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的樱唇上啄了一下,说,当家的知道你受苦了,等你生了儿子,好好赏你。 “赏什么?”紫苑将陈泽元拉到窗前坐下,陈泽元侧坐在椅子上,慕白术只能看见他半张脸。紫苑站在他面前问。 “你要什么我就赏什么。” “真的?那我要天上的星星呢?” “给你摘。” “那我要你赶慕白术出去呢?” 陈泽元顿了一下,才说,“你们也算是堂兄妹。” “才不是什么堂兄妹,”紫苑拉起陈泽元的手,“我爹说他是慕家唯一的男丁,把他当成宝,对我这个亲生女儿倒像稻草。他每天吃鱼吃肉,我只能吃糠咽菜,家里洗衣,打扫,做饭洗碗都是我。他还作践我,在爹娘都看不到的地方欺负我,打我。到了爹娘面前,又装的老实的样子,就像在当家的和老太太面前一样。” “紫苑是心里害怕,如今紫苑怀着当家的孩子。虽说是时时小心的,但所谓暗箭难防,紫苑是不打紧的,若是伤了孩子,那紫苑就活不成了。” 紫苑抽泣起来,抬手去擦眼泪,却忘了还拉着陈泽元的手,眼泪落在他的手上。 “好了,好了,不要伤心了。过一阵子,我找个借口打发他就是了。” 他知道紫苑说的不真,即使是真的,也夸大了许多,但紫苑怀着身孕,陈泽元不想让她哭。本来他就不喜欢慕白术,是因为老太太不答应,才没和离的,如今紫苑有了,老太太应该好说话了,哄一哄闹一闹,也就松口了。 何况,他答应了冯京墨回去明媒正娶乔毓莹,本来就是要休了慕白术的。原来他还舍不得紫苑,谁料想紫苑有了,那他还怕什么,等孩子生下来,还怕乔家不肯接受吗。 “真的?”紫苑破涕为笑,“当家的可不能骗人。” “不骗你,把你捧在手心还来不及呢。” 慕白术猝然就委屈了,从未有过的委屈。在家中吃不饱时未曾有过,不得不离开学堂时不曾有过,被婶娘冷嘲热讽时不曾有过,自己摸索扎针血肉模糊时不曾有过,采草药滑下山坡时不曾有过,为冲喜被迫嫁入宜庄时也不曾有过,可突然就在这一刻委屈了。 他想不明白,二叔败了他爹的医馆,他们一家占了他的家,她拿他做脉门拿捏老太太一起嫁进来,她占据了当家的所有的宠爱,而他从未想过去怨什么,争什么。他像活死人一样,活在这个家里,见到老太太和当家的就像只避猫鼠一般,她为何还不满意? 他真想冲进去问,紫苑,你到底要如何才满意?胸膛里像是有一团火要冲出来,可脚下却挪不动半分,像是被巴掌长的竹钉死死钉在了地上。 紫苑高兴了,拉着陈泽元的手按在她的小腹上,“当家的,跟孩子打个招呼,今儿还没跟他说过话呢。” 陈泽元笑道,“才多久,哪里能听到。” “能听到,”紫苑不依,“当家的说了,就能听到。” 她掀起身上的褂袄,对陈泽元说,“当家的,你亲亲他。” 陈泽元慢慢靠过来,亲在紫苑肚子微微的凸起上,双手贴着她的腰。 紫苑的皮肤慢慢泛出了红色,她娇喘起来,双手搂在陈泽元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搓揉着。“当家的,当家…的” “紫苑,不行,”陈泽元拼了命地克制,“你还怀着孩子。” “没事的,没事的。”紫苑手指一拨一拨,将褂袄的盘扣拨开。“当家的,你轻点儿就行。” 紫苑弯下腰,在陈泽元的脸上胡乱亲着,“求你了,当家的,给紫苑,求你了。” 陈泽元猛地托住紫苑的屁|股,将她抱起来。 陈泽元背朝着外头往床榻走去,紫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视线直透到慕白术心里。他知道里头亮,外头暗,紫苑看不见他,他也知道,紫苑看得见他,知道他在看,看她故意给他看的一切。 慕白术的手垂了下来,他现在一点都不冷了,反而烧的厉害,是愤怒,是不甘,是恨,他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 陈泽元把紫苑小心地放在床上,伸手想去放床帘,却被紫苑拉了下去,大红的肚兜被甩了出来,落在地上。陈泽元蹬掉鞋,爬上床,一只鞋子踢到肚兜上,蹭脏了一大块。 “嗯,哈,当家的~” “紫苑,嗯,紫苑” “阿白,你在看什么?” 有人蹭在他的耳边说话,风吹在他的耳窝里。慕白术吓得往后缩,却靠近一个火热的胸膛。 身后的人走进两步,阴影铺天盖地地遮下来,把慕白术整个笼罩住。 “阿白,你在看什么?” 他又问,左脸贴在他的右脸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不,别看。 慕白术在心里尖叫,却根本无力阻挡。那人像是也没料到,僵了一样,却马上又放松下来。他在慕白术的耳边轻笑,耳语到,“原来大太太喜欢…看?” 慕白术恨死他了。他是故意的,他知道他讨厌别人叫他大太太,却来作践他。可是… “嗯?大太太。”他又说,手包住他的拳头。 慕白术觉得他说的‘大太太’三个字里好像有无数根丝线,从他的耳朵钻到他的身体里。每根丝线后头都挂了一个小勾子,在他的心呀肝呀脾呀肺呀肾呀里勾啊勾啊,重一分是疼,轻一分是痒,深一分是麻,浅一分是酥。分分钟都是像是要他的命。 他不敢去看他,只能保持着朝前的姿势,可朝前便是紫苑的寝室。那一声又一声的当家的穿透夜色传来,钻进耳朵里。 那人起了坏心,传来一句当家的,他便叫一声大太太。当家的做什么,他便也依样画葫芦。 “大太太…”他含住慕白术的耳垂,用嘴里的尖牙细细密密地咬着,皮肤上传来刺痛,耳垂像是要滴血。 “疼”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那不要了?” 他又不说话。 他又去咬他的后颈,那是命门的地方。老猫都是咬着小猫的这里叼着走的,他也像是被叼住了后颈的猫,浑身瘫软,无力反抗。 “阿白,你好香。”他终于不叫他大太太了,却蹭着他的脖子深嗅起来,小狗一样,火热的呼吸扑在他的皮肤上,要将他点燃。 “冷吗?”冯京墨问他,慕白术抖得厉害。他带着慕白术的手一起环在他的腰上。 慕白术看见当家的手在动,也感觉到他握着的拳头被放开了。 “不要”他去阻挡,不能让他发现自己的秘密,却徒劳无功。 他听到他在耳边轻笑,慕白术绝望地闭上眼,被发现了。 “害羞?”冯京墨用力按他,让他紧贴在自己身上。 触感清晰无比,他…和自己一样? “感觉到了吗?”他说,“我和你一样。” 他在替他解围,将自己的窘状展露给他看,让他知道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出丑。 冯京墨猛地将慕白术扳过来,面对面贴着。慕白术再也受不了了。 “求你。”发出的声音,和方才紫苑的一样。 下一刻,他被冯京墨打横抱了起来。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谣言 他们进院子的时候,喜顺头都没抬,何副官听到动静,想去看,却被喜顺一把压住了后脑勺。 慕白术被放在榻上,褂裙掉在地上,软软地瘫成一团,比方才的肚兜还不堪。 冯京墨撑在慕白术身上,细细密密地亲他。慕白术早就放弃了抵挡,乖乖地任他亲着,并且温柔地回应。 他不再害怕,他想,他认了。哪怕过了今夜,就要他死,他也认了。只是,到最后的最后,他还是不由自主吟了一句‘不要’。 “乖,别怕。”冯京墨轻声抚慰他,“让你舒服。” 舒服,他从不知道,这样的事,是会如此舒服的。 慕白术捏烂了被衾,他不敢看冯京墨,却又忍不住看他,冯京墨看着他笑,又凑过去亲他。这下,所有的喘息呻|吟都被冯京墨吃到嘴里。 “别看,”慕白术浑身发红,拿手背挡在脸上,好像这样冯京墨便看不见了一样。 “舒服吗?”冯京墨在他的鬓角亲吻着,吸去他的汗。 “嗯”慕白术声如蚊呐般嗯了一声。 冯京墨将他搂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颈窝里,撸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待他平复了,才爬下床,将床帘遮妥,才去门口唤喜顺打热水,又等在门口接了水,没让喜顺进来。 他拿汗巾浸了水,绞干,给慕白术擦身。擦干净,拉开被子把他盖好,又将汗巾放回水盆架上,才回到床上。 他和衣躺下来,压在被子上,隔着被子抱住慕白术。 “休息一会儿,”他亲一下他的额头,“等一下让喜顺送你回去。” “你…”他想问就这样了吗?又想问你不要吗?但却问不出口。 “我没事,不用管我。”冯京墨轻轻拍着他,“说好让你舒服的,你舒服就好。” 慕白术抬眼去看他,看他对着自己笑,让他安心的笑。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床帘上,是白色的纱帐,半透明的。 原本上月就应该扯了纱帐,换上冬日用的厚锦织挂帘的。江南潮湿,蚊虫要到九月间才能销声匿迹。可冯京墨说,现在换了,等他走了还得拆洗,左右他过几日便要走了,干脆等他走了再换,省一回事。 现在,慕白术隔着纱帐,看着整个房间都是模模糊糊的,如豆的烛火一摇一摆。他像是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温暖,安心。 他突然就不想走了,想要一直留在这个怀抱,想要一直留在这一刻。 宜庄老太太的寿宴上双喜临门的事成了宜镇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另一种说法从犄角旮旯产生,顺着墙隙壁缝,如藤蔓一般爬进千家百户。 流言的源头早已不可究,起因是旅馆里发生的一桩事。 何副官被冯参谋打了。 听说拿着马鞭狠狠地抽,背上抽得皮开肉绽,最后连房间都出不了。有胆子大的悄悄摸过去,只听见冯参谋一边抽一边骂,我与陈旅长并肩杀敌,你做出这种事情,让我有何脸面去见陈旅长。 这话就有些惹人遐想了,有人便想起来,似乎经常瞧见何副官陪着二太太。又不知哪家府上传出的话,平时太太们结伴逛街,凡是二太太看上的,何副官掏钱眉头都不皱一下。再到后来,连在宜庄里头,二太太被老太太罚跪,何副官半夜去送药酒的事儿都传出来了。 有好事的人就说了,二太太嫁过来两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这回,突然就有了?冯参谋来了两个月,算算时间,可不正好么? 那日正好去了寿宴,给二太太诊脉的先生头疼了,那些搬口弄舌的都去跟他打听,二太太到底怀了多久了。他哪儿敢说,只好推说月份还浅,诊不出来。 闲话就是这么起来的,到何副官终于能从床上爬起来了,被冯参谋派人架上车送走了。于是乎,这些人更觉得事情就是如此了。要不,冯参谋为什么要把人送走,一定是想护着自己人,怕当家的知道,毙了何副官。 老太太也知道了,知道地特别难看。 老太太平时不出门,下人们知道了也不敢说,按理,是不应该知道的。可巧不过又逢着初一,老太太去上香,依旧只有慕白术跟着。紫苑这次不用拿冯京墨做借口了,仗着肚子里的光明正大地告了假。 老太太说了一下午的经,去斋堂吃素斋。赶巧那天另一家的太太也去上香,她家有个小子和宜庄的小子相熟,两人一块儿偷懒玩儿,就说起这个事儿了。 “你说,你们家二太太怀的,到底是当家的的,还是何副官的?” “我哪儿知道,那得问二太太。” “听说何副官之前一直住你们家,你就没撞见过?” “我跟着老太太的,哪儿能撞见。再说他们都在外头幽会,做什么要冒这险在庄子里闹。” 老太太听到第一句的时候就脸色发白了,最后一句没听完,人就晕过去了,那个小子知道闯祸了,也没敢回庄子,直接跑了。 这一下闹大了,陈老太爷把冯京墨叫了去。出来之后,问了什么,答了什么,两人都守口如瓶。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又有传言了。 说老太爷问冯京墨,到底可有这回事。冯京墨当场就给老太爷跪下了,只说,这话他回不了,但因为他给宜镇惹了如此大的风波,一切全是他的错,求老太爷责罚,就是打死他,也毫无怨言。 虽然不知真假,但这个时候,哪还有人关心真假。有人说了,这不就是认了么,其他人连连点头。 老太太在庙里被七手八脚地救醒,一言不发就回去了。一进家门就让人去叫紫苑,今日跟着去上香的,一个都不许离开厅堂,生怕走漏消息。 紫苑喜滋滋地扶着珍杏过来,她猜老太太今儿一定是去求符了,叫她来一定是要给她。她还没觉出不对,敷衍地给老太太行礼,反正她有身孕,行动不便。 老太太不动声色,朝管家使了个颜色,又让她坐了,也不说事儿,就让人上茶。紫苑喝着茶,慢慢才觉出有些不对劲,下人们都战战兢兢的,慕白术看着她的眼神也是一言难尽。 管家很快回来了,凑在老太太耳边说了几句,又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玻璃瓶,放在桌上。老太太瞧着紫苑不说话,紫苑隐隐觉得有些不好,瓶子她认得,可吃不准什么事,不敢开口。 老太太也不问她,轻轻巧巧地叫了两个字,“珍杏。” 珍杏一下就跪下了,一秒的犹豫都没有,全招了。 “这是二太太罚跪那夜,何副官送来院子的,让我给二太太揉腿。” 紫苑的手不自觉地发抖,手上茶盏发出咯咯嗒嗒的震动声。声音小得很,却清楚地传到厅堂上每个人的耳中,听得人头皮发麻。 下人们屏息静气,没人敢说话,垂着头,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紫苑放下手,想将茶盏隔到独座上。她心里头默念,放轻些放轻些,可越念叨心越慌,手像是不受控制了一般。 茶托的底座磕在独座边沿,紫苑拿不稳,茶盅歪倒下去,掉在座面上,茶水浦了一桌。泡烂的茶叶黏在水中,像是黄梅天掉在水坑里被踩烂的柳树叶子。 茶盅在座面上滚了一圈,像是慢景儿一般,在众人的视线中坠落下去,落在地上,哐的一下砸得四分五裂。白瓷的碎片飞溅开,撞到紫苑的裙裾上,又落在她的脚边。 紫苑不知所措的看着地上的碎瓷,她两脚发软,想跪下,却还硬撑着。她揣测着此刻的局面,老太太必定是在外头听说了些什么,回来拿她问罪了。 她不知道老太太听说了什么,一瓶药酒而已,怎么会如此兴师问罪的架势。她猜背后必有人挑唆,初一,上香,慕白术…. 是报复那夜?她倒是有些意外,慕白术一向是逆来顺受的,如今也学会用手段了么。她不敢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去看慕白术,只能暗暗希望当家的快些回来。有当家的和肚子里的,讨个饶,跪一跪,想是能应付过去的。 老太太也不言语,只拿冷眼觑着她,任她自己在哪儿胡乱思量。 今日管家倒是没忘了让人点灯,一声吩咐,丫头们举着烛灯进来。又有小子跑出去挑灯笼,没跑几步见了人,站住请安,“当家的,您回来了。”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未必 紫苑得救般地扭头去看,碧玉的耳坠子狂风吹枝一般乱晃,勾在发丝上,斜斜地支棱着。陈泽元一进来,先瞧见了地上的碎屑,连忙过去看紫苑。 “失手打了?烫到没有?” 冯京墨跟在后头,一眼便瞧出事了。他给老太太请了安,就打算走。冷不防老太太突然说道,“顺章,给冯参谋看茶。” 管家立时便奉上茶来,冯京墨一顿,笑着接过来,干脆在另一边的太师椅上坐了。 那一边,陈泽元也察觉出不对来了。紫苑光摇头不说话,眼里含着惊慌,珍杏跪在地上。他安抚似的拍拍紫苑的手,必定是珍杏闯了什么祸,老太太迁怒紫苑。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替她讨个饶便是了。 却没想到,老太太留下了冯京墨,这事儿…又有他? “冯参谋,”老太太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我问你一个事儿?” “老太太尽管问。”冯京墨撇着茶沫子,也不喝,就这么撇着。 “您那位何副官,好几日不见了?” “他啊,”冯京墨放下茶盏,瘫靠在椅背上,一副我以为什么事儿呢的样子。“原本是那会儿我病了,喜顺一个人顾不过来,才叫他来帮忙的。如今我好了,自然让他回旅馆了,哪能还赖在宜庄。” “哦,原来如此。”老太太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什么赖,宜庄也不差这一副碗筷。冯参谋若是有用,让何副官住回来也成。” “没用,”冯京墨想都不想就回绝了,“有喜顺就够了。” “这样啊,”老太太也没坚持,沉吟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一件事,本来呢,是不好意思问冯参谋的,家里的事,老是让冯参谋见笑。”老太太脸上似乎有些赧色,“不过呢,我把冯参谋当自己人,也不怕厚着脸皮问了。” “老太太您这话说的,有什么您尽管问。” “参谋瞧瞧,这瓶药酒可是你的?” 老太太示意管家将药酒递过去,冯京墨也没接,粗粗看了一眼,便说,“是我的。” 随后又去看老太太,“老太太,怎么在您这儿呢?” 老太太笑了,说,“我也想知道,这事儿,要问二太太了。紫苑?” 紫苑被老太太这一声,叫得生生一颤。不过,好歹陈泽元在身边,她多了几分有倚仗的感觉,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回话道。 “那日,紫苑犯错被罚跪,何副官送了药酒来。我原是不肯收的,又想,必定是冯参谋让送的,不好驳了冯参谋的面子,才收了的。早就想着还,可后来忙中秋,忙老太太寿宴,又发现…有了,就忘了。是紫苑行事不妥,请老太太责罚。” 陈泽元一听,出来打圆场,“你真是不小心,冯参谋好心给你送药,好了就该立刻还。参谋整日在外头忙,万一哪儿磕了碰了,都是等着用的。以后可在不许这样了。” 紫苑垂着头一一答应,嘴上认着错。 “二太太此言差矣,”一切看似马上便要风平浪静,冯京墨却突然横插一杠,“怎么就是我让送的了。我冯玉颢虽说贪恋脂粉,却也没有惦记别人家太太的习惯。二太太别害我背上个觊觎同僚妻眷的污名。” 慕白术被觊觎同僚妻眷几个人惊得慌乱,呼吸不由急促几分,好在如今厅上众人没人注意他。他默默往后退了两步,躲进厅柱的阴影里头。 陈泽元被冯京墨这番不阴不阳的话激怒了,他看着冯京墨,脸色明显不悦。“冯参谋说的什么话,谁要害你?你说不是便不是好了,这事儿是二太太办得不妥,我替她给你赔个罪,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谁都不许再提了。” 说完,陈泽元便打算扶紫苑离开。冯京墨却不打算让他就这么揭过去。 “怎么是我说不是便不是呢?是不是,不是得问二太太么?”冯京墨捏着茶盖子,拎起一点又松手,盖子落下去,磕在盅上,发出叮的一声。又捏起来,又松手,又落下去,又是叮的一声。 “喜顺送糖给松童小子那回,二太太怎么说得来着?”冯京墨侧首想了一会儿,似是想不起来了,回头去找喜顺,“喜顺?” “虽说是喜顺给松童的,那也是私相授受。”喜顺面无表情地回道。 “哦,对,就是这话。”冯京墨食指虚点了喜顺一下,似在赞赏他记性好。“怎么上回是私相授受,到了这儿,就变揭过去了呢?” “冯京墨,”陈泽元咬牙切齿地念他的名字,“这是我的家事,与你何干?” “呵呵,”冯京墨笑了,眼睛在紫苑身上来回瞟,最后懒洋洋地落在一点上,状似随意,偏偏又正好落在紫苑的下腹上下。“那…倒也未必。” 做得如此明白,陈泽元总算回过味来了,他终于猜到冯京墨要做什么了。他环视厅上的众人,目光所到之处,人人避之不及。呵,这是都知道了的意思。 也就是说,局早已布好,就等他入网了。难怪这几日出去,人人见他都是一副一言难尽,欲言又止的样子,合着他陈泽元早就成了整个宜镇的笑柄了。 “冯京墨,你逼我?”陈泽元的眼睛瞪得通红,像是要吃了他一样。 可冯京墨不怕他,早前他耐着性子与他周旋,是不想撕破脸。如今,他早已没了周旋的兴致,只想速战速决。陈泽元的面子里子,他可顾不上了。 “哪里的话,我一心为旅长,无奈旅长总是不领情。子鸿昨日来信,战事吃紧,望你我速归。我是在帮陈旅长,陈旅长,”冯京墨叹了一口气,满腔情谊无处付的模样,“你以后,也是要叫我一声四哥的,总这样误会我,我很伤心呐。” 陈泽元气得浑身发冷,像落在了三九天的冰水里一样。寒意,是透进骨子里的。他以为紫苑怀孕是他将了冯京墨的军,谁料想,竟被冯京墨反过来将了军。 他是相信紫苑的,可如今,他信不信已经无足轻重了。宜镇的人,表面不说,背地里只会讲他是活王八,孩子生下来,还要道一句喜当爹。老太太今日的意思已经明了,绝不容许这般有辱门楣的事。 冯京墨看着他,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饱餐过后餍足的大猫,看着老鼠四散逃窜。性命,在他看来,只是玩闹,消食的把戏罢了。他一点儿都不回避陈泽元的视线,他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紫苑,你保不住,孩子,你也保不住。 陈泽元一步一步逼过来,双手揪住冯京墨的领子。冯京墨被他扯得半个身子腾空,后背拗成一段反曲的弧线。文祥冲上来想要拉,却被陈泽元的气场镇住,踌躇着不敢伸手。 “咚!”厅堂上一阵闷响,是老太太的拐杖,“泽元,究竟怎么回事,到现在,还不肯与我讲吗?!” “陈旅长,”冯京墨拍拍他的手,“老太太叫您呢。” 陈泽元像没听见一般,冯京墨抓住他的手,把领子从他手里扯出来。他侧身,从陈泽元的身侧探出头,朝老太太笑。“老太太,我与您说吧。” 老太太带着冯京墨回房,门一关,谁都不许进。管家把人都赶到院门外面,关上院门,自己在门口守着。 紫苑被吓哭了,待老太太一走,哭哭啼啼去拉陈泽元。陈泽元一言不发,也不安慰她,最后竟像是被她哭烦了,叫珍杏过来送她回屋。 紫苑待要不走,又见陈泽元脸色不好,只好抽抽嗒嗒地走了。临走,又求着陈泽元晚上去她那里,陈泽元也没有应声。 厅里头只剩下陈泽元,还有后头阴影里的慕白术。只是,陈泽元似乎不知道他在。他像是被所有的人遗忘,没人注意他,没人想起他,他便静静蛰伏在阴影,冷眼旁观这一场闹剧。 他听见陈泽元哑着声音叫冯京墨的名字,咬牙切齿的,恨不能将他撕成碎片的样子。他捏着茶盅,是方才管家端给冯京墨的,依旧是满满一杯,却早已凉透。 陈泽元在无数声的冯京墨中,举起茶盅,死命地砸了出去。又一个茶盅粉身碎骨,遗骸和方才香消玉殒那一只混在一起,再分不清谁是谁的。 陈泽元终于离开了前厅,他走的时候脚底下踉跄着,是慕白术从未见过的落魄。他扶着门框,脚下似有千斤的坠子,跨个阑槛都艰难。 文祥一直守在门边,看见他这样,上来扶,却被推开。慕白术等到再也听不到脚步声了,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他站在那摊碎瓷片前看了许久,跨上去。鞋底踩上碎片,刺痛。又如何呢,他不在意,跨过去,便不痛了。 回去的时候,松童正在坐立不安地等他。一见到他,整个人扑在他身上,连话都说不出来。慕白术只好安慰他,松童今日早起有些受凉的感觉,慕白术便没有让他跟着去。方才他听到消息,担心得要命,又不敢去看。现在终于把慕白术等回来,见他无恙,才算放了心。 “珍杏,外头是不是传了些什么?”紫苑扶着珍杏慢慢走着,她走得小心。不论发生了什么,她肚子里的就是她手里的王牌,只要有他,天塌下来也能有挽回的余地。 事到如今,她再蠢也知道不是一瓶药酒的事了。冯京墨要害她,她要知道他怎么害。 珍杏别开头轻轻哼了一声,才说,“外头的话,我哪里知道。就是知道了,我也不敢在这里说啊。” 紫苑听她话里有话,问她,“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就是这么回我话的?问你话就回,阴阳怪气的,谁给你的脸。” “脸是自己挣的,哪是别人给的。不想听阴阳怪气的,自己就行得正坐得端啊。” 珍杏是最会察言观色,仗势欺人的,现在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踩到她的头上来,紫苑便猜到大事不好了。 她停下来,拉住珍杏,“到底什么话,你给我说清楚。” 正巧两人已经走到院门口,珍杏不理她,伸手推门。门一打开,两人都呆住了。院子里一片狼籍,门窗都大开,透过窗户,能看见屋子里被翻的乱七八糟,裙褂饰物散落一地。 珍杏打先跑了进去,紫苑也忘了拉她,跟在她后头走进去。不说紫苑的屋子,珍杏住的边屋里也是散乱一片,柜子都是打开的,衣裳掉在地上,上头还有带泥的鞋掌印。 她气极,也不管外头的紫苑,蹲在地上替自己收拾起来。她刚才跪了半日,心里早就有气,干脆趁着此时撒起火来。她一边理一遍指桑骂槐地骂,声音大得很,生怕紫苑听不到一样。 “人家奴才跟着主子享福,我倒好,受主子牵连。喜欢在外头偷吃,那就把嘴擦干净啊,搞出个孽种,一家人跟着没脸。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跟着这种主子。” “你说什么?”紫苑快步走过来,也顾不上要护着肚子里的了。“什么孽种?你把话说清楚,今日若不说清楚,我回了当家的,打断你的腿。” “说清楚就说清楚。”珍杏甩开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仰头看着她。“你与何副官偷情,有了这个孽种,还想赖在当家的身上?我告诉你,没门。老太太今儿已经知道了,再不会放过你的。”说到这里,珍杏往地上啐了一口,“打断我的腿?呸!您先操心您自个儿的腿吧。”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弃子 紫苑只觉一阵天旋地选,眼前发白,屋子里头的摆设像是落入了漩涡一般飞转,晃得她头晕眼花。她只觉得站不住,伸手想扶住什么,却什么都摸不到。珍杏看她的样子,不仅不去扶她,反而后退两步,抱着胸看她出丑。 紫苑咬着唇,仅剩的一丝清明只够提醒她孩子不能出事。她向旁边倒去,两手在半空中挥舞着乱抓。有什么软绵绵的物事擦着手指,紫苑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是珍杏床上的布帘,被她扯着,吃不住力,整个从床架上被撕裂下来。 紫苑一个趔趄,脚绊在脚踏上,人歪着倒下来,胳膊磕在床沿上。她起不来,只好把头埋在手臂上,好半日,才渐渐缓过来。 “我没有,我没有,孩子是当家的的。何副官,我要去找何副官,”她泪光涟涟地看向珍杏,好像珍杏是什么建衙开府的青天大老爷似的。“我要找何副官来对质,我与他是清白的。” 珍杏好笑地看着她,“何副官?何副官被冯参谋打了一顿,送走了。你与他要是清白的,为何冯参谋要打何副官,又把他送走。” “他要害我——”紫苑发狂般地叫起来,头上的珍珠盘花簪子都被晃得掉下来,落入她的褂裙之中,“他要害我,冯京墨他要害我。” “二太太失心疯了?”珍杏冷眼瞧着她,“冯参谋与二太太无仇无怨,为何要害二太太。说出整个宜镇去,怕是也无人信。” 无仇无怨…无人信…紫苑瘫软下去,是啊,如何会有人信。他是军队里当官的,又是城里的大少爷,是当家的同僚,顺路来拜访的而已,他为何要害自己,他有什么理由要害自己。她自己都寻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别人如何会信。 那老太太….那当家的…不,当家的应是信她的,当家的怎能不信。她的身子有没有被别人碰过,当家的最清楚,当家的一定会信她的。 “当家的,我要去找当家的。”紫苑撑着床沿想爬起来,站了一半,手上没力气,一滑,又跌落下去。 “珍杏,你来扶我一下。”紫苑实在起不来,只能放软去求珍杏,“我没有做对不起当家的事,当家的是知道的。我去找当家的,他一定会信我的。珍杏,等事情过了,我一定好好报答你。这个,”她错眼瞥见落在褂裙中的珍珠簪子,连忙捡起来,朝珍杏递过去。“这个给你,你快来扶我去找当家的。” 珍杏闻言,果然走过来,朝紫苑伸出手。紫苑连忙搭上去,想借力站起来,却不想入手一片绵软,珍杏竟是一点力气也没用。 “二太太,”珍杏蹲到紫苑面前,紫苑现在苍白无力,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早就乱了,杂乱地落在额角鬓边,哪里还有往日里二太太的风姿。她接过紫苑手里的簪子,替她插回到发间,“我是个丫头命,您的东西我可不敢收。方才您自个儿求当家的晚上来,当家的理您了么?管家可吩咐了,让我陪您呆在院子里,借我八个胆,我也不敢带您去啊。”她估计加重咬了‘呆在’二字,“您就当可怜我,别难为我了。若当家的有心,自然是会来看您的。” 说罢,她再也懒得理紫苑,扔下满地的散乱,甩开门帘出去了。紫苑怔了足有一刻,才放声痛哭起来。她趴在珍杏的床榻边,哭声恸天,好似那杜鹃啼血。只可惜这深宅大院,闱庭幽幽,除了枝头的鸟儿,竟似无人听见一般。 “吱——”门扇缓缓打开的声音在静寂的夜色中格外刺耳。管家乍一听见,冷不防震了一下。不过,他瞬间便恢复过来,半躬着转回身。冯京墨正提着半条腿往外跨,瞧见他,笑了。 “管家,老太太请。” 管家鞠着躬,退到一边,待他走远了才转身进院。他走到堂屋门口,躬身叫了一声老太太。老太太没让他进去,他只能等在门外。 老太太畏寒,十月的天,屋里已经点了火盆子了。铜盆里放着几块上好的炭,置放在老太太的脚跟头。芯子里烧得通红,外头还是黑的。炭火的气势弱,照不远,只堪堪将老太太穿着的黑布绣花鞋映红。绣花鞋只有三寸那么大,尖尖的,略微向上拱起,像颗饱满的松子,却全然没有松子的可爱。 火光随着风动,晃得老太太的小脚忽明忽暗。管家娘也是裹小脚的,他小时候见过,脱去布鞋,解开缠脚布,里面的脚是变形的,脚骨生生被折断,四趾都扣在脚心里,瘆人得厉害。从那次起,他便不大敢直视女人的小脚。 管家默默地挪开视线,屋子里苏合的熏香倒是因为火盆子盛了气势,张牙舞爪地顶着夜风渗出门外。他不喜这个味道,屏住了呼吸。 “将二太太绑了,关去柴房。” “是。” 管家快憋不住气了,他又候了一会儿,见老太太没有其他吩咐了,才慢慢退出了院子。等院门关上,他才深深换了一口气,清凌冷冽的空气冲入肺中,人才像又活过来了。 冯京墨没走出几步,喜顺就迎上来了。 “陈旅长呢?” “回自己院子了。” “走,看看去。” 文祥忧心忡忡地站在门槛外头,手里端着酒壶,纠结着不愿进去。当家的一回来就命他拿酒来,他不敢劝,找了最小的酒盅。当家的一盅接着一盅灌,喝醉了,把酒盅给砸了,逼着他换大酒壶来。 “给我吧。”背后伸过一只手,把托盘里的酒壶拿了起来。 “旅长怎么一个人喝闷酒,我来陪着喝几杯?” 人走进去了,文祥才发现来人是冯京墨。他想追进去拦他,当家的听到声音,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冯京墨,半晌,阒然举起酒杯。 “倒酒。” 文祥不敢进去了,但也不敢离开,只好在门边背对着墙站好,就像平日在军部里那样。 冯京墨举着酒壶要倒酒,陈泽元的手却晃得厉害。他伸手捏住陈泽元的手腕,将酒杯倒满。陈泽元不等他离手,便将酒一口喝干净了,随后将空酒杯砸在桌上,垂着头沉默着。 冯京墨坐下来,又慢慢给陈泽元斟酒。 “旅长,喝急酒伤身啊。” 陈泽元不说话,许久,才一声嗤笑。 “托冯参谋的福。” “好说。”冯京墨也不恼,给自己斟了一杯后,便将酒壶放到陈泽元手边。 冯京墨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陈泽元说话,眼看着半壶酒已经下去了。他也端起酒杯,浅浅地沾了下唇,捏在手里把玩。 “我今日,终于知道旅长的杀伐果断是哪里来的了。老太太…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娘她….?”陈泽元终于抬起头,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若是早知道老太太如此深明大义,我早就去同老太太讲了。” “你!”冯京墨答非所问,可陈泽元却听懂了,他的眼中慢慢糊上了泪水,“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 “旅长自己答应的,大丈夫一诺千金。我们带兵打仗,朝令夕改可是大忌。”冯京墨好似对他的眼泪毫不动容。 “我已经在做了,过几日,过几日我便打算和娘说休慕白术的事了。”陈泽元瞪着眼睛,似是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可是声音却哽咽地不行。 “当时说好的,可不只有大太太,”冯京墨又习惯性地在桌上点起来。“还有二太太。” “我….”陈泽元抿着嘴,从牙缝里挤出字,“她怀了我的孩子。” 他突然双手拍在桌子上,酒杯里的酒被震出来,溅在他的手上。 “我知道孩子是我的,你也知道是我的。” “方才老太太问我,二太太肚子里的,到底是谁的。我回说,那我可不知道。只是,这宜镇,怕是除了老太太,再没有第二人在意是谁的。在宜镇人心里,这孩子就不是旅长的。哪怕我今日站出去,对着老少爷们指天发誓,也没人会信。真要真相大白,除非待他长大成人,和旅长长得一模一样,才能破了流言。可是又如何呢,旅长的前程早就被耽误了。况且,不过是个孩子,旅长正当壮年,等和毓莹成了亲,还怕没有孩子吗?” “是要一个还不知男女,来历不明的偏房庶子,还是要一个名正言顺,起居八座的督军家的小公子。这个答案,老太太可是毫不犹豫便选好了。” 陈泽元泄了力气,他早料到了这个结局,他娘,他怎会不知晓。他止不住地笑起来,从压抑在喉头的轻笑开始,到仰天大笑,再到笑得癫狂,笑声传到文祥耳中,有些惊心。 外头走进来一个人,似是被这笑声吓住了,愣在原地。是管家,他远远地看过来,文祥瞧见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爹。” “当家的…?” “喝酒呢,冯参谋来了。” 管家不作声了,停了一会儿,拍了一下文祥的胳膊,转身打算走。 “爹,”文祥叫住他,“二太太...” “……和珍杏一起关柴房了。” 管家走了,文祥又站回去,当家的还在笑,嗓子已经哑了。陈泽元突然咳了起来,好像被呛到了,咳得天崩地裂的。文祥冲进去,冯京墨却先站了起来,他走到陈泽元身边,伸出手,像是要给他顺背。却被陈泽元抓住手,掀翻在桌上。 桌上的酒壶被撞到地上,四分五裂,酒气一下子扩散开来。陈泽元单臂架在冯京墨的脖子上,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冯参谋,你也不怕遭报应。” 冯京墨被压迫着,脸上有些不自然地红,神色却依旧从容不迫。只见他脚下一挑,腰上用力,转瞬之间,天翻地覆。陈泽元被他反过来压在桌上,酒杯碗盘噼里啪啦砸落在地上。 “陈旅长,人生四戒,酒色财气,您这可都占了,大忌啊。” 冯京墨意味深长地说完,便撒开手,踩着地上的酒往外走。 陈泽元从桌上滑落下来,斜靠在凳腿上,朝着冯京墨的背影大喊。 “紫苑和我的孩子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冯京墨脚下不停,声音不大,却字字入耳。 “这世道,又有多少人是因为犯错丢命的。” 沾上酒的鞋底一步一响,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残缺的脚印,带着酒气,慢慢消散在寒气逼人的夜色中。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沉湖 第二日一早,陈老太爷便被请到了宜庄。 老太太今日穿了一套纯黑的夹棉褂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髻盘在脑后,插了一根桃木簪。陈老太爷和老太太在分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中间隔了一道长条几。 陈泽元和冯京墨都不见踪影,只有慕白术坐在老太太下手的椅子上。紫苑和珍杏跪在下面。 才一个晚上,紫苑已经憔悴地不成样子了。衣裳皱得像被翻来覆去揉搓过一样,发髻散了,披头散发的,沾了满头的稻草。脸上的妆花得不能看,眼睛又红又肿,嘴唇开裂着。碧玉的耳坠子掉了一只,只剩一只孤零零地垂着。紫苑人软地跪不住,一手死撑着大腿,一手捂在小腹上。 往日里的繁花似锦二太太,如今看着,竟是一副残花败柳的颓废模样。精神气早就没了,一脸的灰败之色,反倒是一旁的珍杏,虽也狼狈,却比紫苑好了不知多少。 “老太爷,今日请您来,是有一桩事要知会老太爷。”老太太慢悠悠地开口说话,声音淡漠,像是在说不想干的事。“宜庄不幸,出了辱没门楣的丑事。偏房紫苑,不守妇道,与人私通,珠胎暗结,按族规,要浸猪笼。请老太爷示下。” 紫苑听见浸猪笼三个字,猛地抬头看向老太太,眼睛瞪得浑圆,似是不敢相信。她的嘴唇发着抖,脖子上的筋爆出来,青紫的血管狰狞地攀爬上皮肤, 陈老太爷来之前,便料到是为了何事。如今老太太说话,言辞凿凿,不容置喙,说是请他示下,早已无转圜余地,他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只是紫苑的模样实在可怜,想起那日她陪着冯京墨拜访时的讨笑,不由还是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老太爷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事关重大,还是要审问清楚。” “是,”老太太答应着,“昨日家里已经审清楚了,人赃俱获,再没有冤枉她的道理。” “老太太!”跪在下头的紫苑突然一声尖叫,手脚并用地朝老太太爬去。“老太太,我没有,我冤枉啊。我没做对不起当家的事,孩子是当家的,是宜庄的血脉啊,老太太。” 她想去抱老太太的腿,可又不敢,只好攥着老太太的裙裾,哭求着。老太太厌恶地扯回自己的褂裙,小脚一抬,尖尖顶在紫苑肋骨下面的软肉上。紫苑吃疼,歪倒在地上。 陈老太爷不愿再看下去,他捋了捋长袍的下摆,说道,“既然如此,宜庄的家务事,老太太和当家的商量着办吧。” 说罢,站起来就要走。紫苑哭叫起来,“老太爷您别走啊,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是冤枉的。”说着,在青砖上嗑起头来,额头一下一下撞在地上,嗵嗵直响。 老太爷心里发紧,脚下加快,连头都不肯回,好似后面有恶鬼追他一般。 “老太太,”紫苑眼见老太爷指望不上了,又回过头来跪老太太,额头的皮已经撞破了,鲜血淋漓的。她在老太太的脚跟头磕头,老太太脚边的砖上竟然红了一块。 “我是冤枉的,当家的知道,老太太,求求您让我见见当家的。我肚子里的真的是宜庄的种啊,是您的孙儿啊。老太太,求您让我把孩子真下来,您要是觉得有一点儿不像当家的,我抱着孩子自个儿跳河。” 老太太皱起眉,厌烦得很的样子,似是连看都不想再看紫苑一眼了。她大喝一声,“来人,把紫苑拖下去,看好了,明日便浸猪笼。” “不要啊,”两个小子上来,架起紫苑就往外拖。紫苑挣扎着,绣花鞋掉了一只,躺在厅堂的正中间,脚尖上沾着血,弄脏了鞋面上的喜上梅梢。 “老太太——”紫苑凄厉的惨叫在宜庄上空盘旋,像沙漠中的秃骛,沙砾碾磨过嗓子一般,带着血淋淋的凄绝。 陈泽元手一抖,茶杯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文祥听到动静,进来查看。 “关门,快关门。”陈泽元慌乱地挥着手,文祥听说,连忙回身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还有窗,窗。”文祥又慌忙去关窗。 日光被全部挡在外面,屋子里变得漆黑一片。文祥转回身,一时不适应,一眼竟没找到陈泽元。 “关窗啊,全关上,快关!”陈泽元的声音从侧前方传来,文祥转向声音的方向,“当家的,都关上了。” 不可能,都关上了怎么还能听到声音。陈泽元推开文祥,自己冲到窗边,关上了,关上了,关上了…门,门呢,门!也关上了,那怎么会,怎么会….. 老太太——当家的——老太太——我冤枉——当家的—— 不要叫了,不要再叫了。陈泽元捂住耳朵,用尽全部的力气挤按着。 老太太——当家的——老太太——我冤枉——当家的—— “不要叫了!不要再叫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陈泽元疯了一样,将桌上的东西往地上砸去,砚台,笔架,书屏,盆景,花瓶……瓷碎瓦裂的声音暂时掩盖住了女人的哀嚎。陈泽元疯狂地砸着,一刻都不敢停,唯恐一停,那声音又来了。 宜镇的正中间有一泊湖,换作宜溪湖。只因源头仅溪水宽,由山间引入,入了宜镇,倒宽阔起来。 湖上有一条长廊,连接南北,廊上有廊顶覆盖,两边是连着的青石坐凳。长廊的中间有一段十几米的凸起,上面建了个亭,叫宜溪亭。 宜溪湖最宽处有百余米,将宜镇一隔为二,南边俱是商贾人家,北边都是贫门小户。那些个不上台面的赌坊呀,妓院什么的,都在北边。两边泾渭分明,极少往来,除了偶尔去北边偷个腥的,还有去南边讨生活的,平日里长廊极少有人走。 慕白术家也是在北边的,他爹也是苦出生,机缘巧合学了医,又因为医术高明,日子才好过起来。但也只是替北边的人看病,实在是后来名声大了,连南边都听说了,才开始请他去出诊。但他住惯了北边,也就没有搬去南边。 今日却不一样,先是一个宜溪亭,老太太,当家的,慕白术,一字排开。冯京墨也被老太太叫来了,他也没推辞,知道老太太必是不会让他置身事外的。他今日没穿西装,而是换回了当日来时穿的军装,大氅披在肩上,不苟言笑,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 管家和下人们在后面站成一排,亭外放着一个木笼,碗口粗的木头打造的,半人来高。紫苑披头散发地坐在里头,笼子里头堆放了好几个布袋子,里面装满了泥沙,是为了沉底用的。 南边的岸上空无一人,各家各户好像说好一样,统统闭门不出。北边就不一样了,岸边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他们不敢走到廊上看,岸边又隔着远,泥猴子们都往树上爬。离长廊最近的几根树桠上,挂着好几只泥猴子,压得树枝吱吱呀呀地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紫苑在木笼里,似是放弃了一般,也不哭闹了,只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当家的。可是当家的却直视前方,不曾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一股暖流从紫苑的下身流出,紫苑感到褂裙被浸湿了,黏腻的感觉,带着淡淡的血腥味。紫苑露出一丝苦笑,孩子,你也要抛弃我了吗?也好,走吧,走得远远的,不用等一下和我一起受那种苦。 管家在亭子里挥手示意,守着她的六个小子立刻动起来。两个爬上青石坐凳,一脚踩在扶手上。另外四个在地下一人一角将木笼抬起来。 石凳上两人接过来,几人合力,将木笼移出廊外。只留底座的一边架在扶手上,整个木笼悬在湖水上方,紫苑低下头,瞧见的是波澜不惊,无限静谧的湛蓝水面。往日里走在岸边都能瞧见的鱼虾不见踪影,似是不忍相看。 “老太太,冯京墨,慕白术…”紫苑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叫过来,嘴角渗着血,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几近发狂。“我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又来了,又听见了,陈泽元不能捂耳朵,只好拿手攥着裤腿缝,指甲隔着布料扣紧肉里。别叫了,别叫了,快结束吧。 “沉” 老太太一声令下,管家便向下挥手,踩在石凳上的小子用力往外一推。木笼掉下去,砸出一米多高的水花,绑在木笼上方的,胳膊粗细的草绳飞速地坠落,十几秒过后才停了下来,被小子们握在手中。 紫苑感到自己落入了冰凉的水中,湖水浸透她的褂裙,慢慢没过头顶。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时光变得漫长,她睁大了眼睛,好似要把这最后的人间景色牢牢刻在心里一般。 隔着水面的天空,像一面镜子,纯净且透明,片片白云点缀其中,风动,云也动。往日的种种走马灯似地在镜子里闪现,一幕接着一幕。 她看见幼年的慕白术和她被祖父祖母抱在膝间,两人手里抓着一样的糖,笑得无邪。 也是有过欢乐时光的,从何时开始变了呢。是她慢慢懂事,看着慕白术穿着干净的长衫,小大人一样带着松童进学馆。她总看见大伯坐在医馆之中,温文尔雅,镇上的人对他说话总带着尊敬。婶娘很少出现在医馆,总是呆在后院,言语也少。但每每慕白术下学时,她总会守在门口,远远望见松童蹦蹦跳跳的身影便露出莞尔一笑。待他们走近了,婶娘便会牵过慕白术的手,再拍拍松童身上的灰,轻声细语地跟他们讲今日准备了什么点心。 后来长大了些,她听说原来她爹从前和大伯一起学医术,她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生生荒废了。没有一技傍身,又不肯吃苦,家里日子总过得紧巴巴。大伯和婶娘不时接济他们,尤其是婶娘,常常让慕白术端了吃的送去她们家。她更恨了,她不止一次的想,若是,她能和慕白术调个个儿该多好。 她又看见她爹带着她和娘去接手医馆的那天,婶娘和慕白术都穿着重孝,大伯的灵还停在院中。待晚上吊唁的人走干净了,他爹关上院门,将她大伯和婶娘的东西统统从正屋扔了出来。 “从今儿起,我便是这里的一家之主了,一切都是我说了算。”她爹是这样讲的。 她也学着她爹的样子,把慕白术的东西从屋里扔出去,占了他的房。她看着婶娘和慕白术跪在地上捡起衣物,互相搀扶着走去偏房。她的心里从未有过的舒坦,长久以来郁结在心中的一口恶气终于舒了出来。 她看见老太太带了乌泱泱的人进了她家的院子。彼时,医馆又被她爹败得差不多了,前一日,她起床,叫丫头娇蕊,连叫几声都没人应。她自己下了床,去娇蕊的屋子看,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她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好几个大巴掌。 她站在一边,听着老太太和她爹的对话,很快便摸清了状况。老太太弄清八字相合的是慕白术,陷入了沉思。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儿出现在她眼前,她瞧不清是什么,却明白她得抓住。 老太太终于应下了,她爹刚想说话,却被她拦住。从来百无一用的爹,这回竟然立了功,她终于嫁入了宜庄,一个她从未想过能嫁进去的地方。虽然是做小,慕白术,她在喜轿的颠簸中立誓,总有一天,我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我一定要成为宜庄的大太太。 她是真心爱当家的,当家的回来的日子不多,却总是宠着她,明知她平日欺负慕白术也护着她。可是,她被关在柴房那么多天,当家的怎么不来瞧瞧她呢。当家的,你不心疼紫苑了吗?我还有好多话想跟当家的说呢。 陈泽元的视线终于落过来了,紫苑奋力想扯出个笑脸,她现在的样子太骇人了,当家的见了要不喜欢的。 当家的目光好冷啊,仿佛比这湖水还冷。这一刻,紫苑仿佛又瞧见了当初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头的自己,那样地笑靥如花。可她却突然有些恍惚了,当初嫁进来的决绝,究竟是对还是是错。 紫苑闭上了眼,手软脚软地漂浮起来。罢了,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吧,左右不过是 作茧自缚 罢了。 “浸猪笼咯,浸猪笼咯。”树上的泥猴子们欢呼起来,一个劲儿地往前爬,想离近些看。媳妇们嘴里说着作孽,却看得眼都不肯挪开。 “咔!”那根树桠终于不堪重负,从根部断裂,连枝带叶掉进水里。泥猴子们一起掉下来,又变成了水猴子,他们一下子放开树枝,手划脚蹬,三两下游回了岸边。大人们把他们捞上岸,有打的,有骂的,然后便被各家的娘带回去换衣服了。 终于清静了,陈泽元看着浪花渐渐平静,一股血红从下翻上,染红了一块水面。紫苑,原谅我,我也是被逼无奈。若下辈子,你我还有缘份做夫妻,我一定好好护你,我要和你生好多好多孩子。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无辜 每年的这个时候,老太太的屋子是宜庄里最温暖的,因为只有老太太一人的屋子能烧火盆子。其他屋,往往都要等到十一月底才有。 慕白术在老太太的屋子里,烧出了一身薄汗。今日回来,他猜晚饭一定是各自吃了的。确实是各自吃的,只是,刚吃完,管家便来找他,说是老太太请。 松童当下便变了脸色,他心里也发慌,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强压着跟管家走了。进了屋,老太太坐在堂屋里,盯着火盆子出神。 他不敢坐,便站着。管家退出去之前,把门帘放了下来,屋子里一下暖了不少。他忐忑不安地等着老太太发话,可老太太却好像忘了他一般。他不敢动,不敢出声,连呼吸也尽量放轻,生怕惊扰了老太太。 管家似乎是将下人都赶走了,外面静得骇人。一静,风声就更显了,树叶被吹落,间或打在窗棂上,发出擦擦的声响。 老太太陷入了沉思,脑子里想的,都是那日冯京墨的话。她找慕白术来,是要谈让他离开宜庄一事的,可怎么谈,她还没有个主意。 冯京墨说,不能用对付紫苑的法子来对慕白术。她也知道不能。整个宜镇的人都知道泽元的命是托了慕白术的福,她之所以之前一直咬着牙不让泽元和离,就是怕被人背后说宜庄过河拆桥。 而她又找不到可以赶他出庄的错,况且,冯京墨不让她赶。他说处置紫苑是师出有名,慕白术不行。若是随便寻个什么不是赶出去,惹人注目不说,等陈泽元和毓莹成亲了,自然有人会回过神来。 “一旦有人开始说,旅长是为了攀督军家的高枝,赶走大太太,逼死二太太,这传言可就止不住了。宜庄丢脸是小,若是传出去,连带着督军没脸,大家都没好日子过。“冯京墨如是说道。“不仅不能赶,而且还要让慕白术自己提出要走。” 这可不容易……慕白术虽然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可如今事情闹成这样,他二叔那里必是回不去了,他一定不愿走。 冯京墨倒是给她出了个主意,老太太瞧了一眼手边。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红木雕花匣子,年岁久了,已经泛了黑。里面的东西,是她昨晚亲手放进去的,想起来便心疼。老太太在心里叹口气,早知如此,当日还不如准了泽元和离,无非是多给些银钱罢了,总好过如今进退两难。 “白术,”老太太终于开始开口了,但叫了一声,却又说不下去。慕白术却因为这一声,心脏一紧,老太太从没叫过他的名字,他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难道是老太太发现他与冯京墨的事了?仔细想想,却又不像,他暗地里打定主意,无论是不是,若真是出了什么事,豁出他这条命,他也要护住冯京墨。 “我听你二叔从前叫你阿白,”老太太想了想,先放下了原本要说的话,重新起了个头。“我也叫你一声阿白吧。” 慕白术没有作声,自从冯京墨叫他阿白开始,他便不愿让别人也这么叫他了。 “阿白,你在宜庄受委屈了。”老太太朝他伸出手,他吃不准老太太的意思,不敢动。 “过来,”老太太见他不动,把他叫过去,拉住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我知道泽元待你不好,也知道你呆在宜庄不舒坦。你今年二十了吧,也该是娶妻生子的年纪了,把你留在宜庄,是我的私心。我原本想着,在宜庄吃穿不愁,留你是报答你。出了紫苑的事,我才想明白,所谓鹤亦败道,紫苑当初一定要强嫁进来,这才惹出了今日这场祸事。” 老太太抬眼去瞧慕白术,慕白术垂眼看着地上,脸上看不出悲喜,她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若是再强留你,怕是也要受那遁天之刑。阿白,我送你回你二叔那儿可好?” “老太太,我不走。”慕白术啪地就跪下了,一头磕在地上,“求老太太别赶我走。” 他不能回去,紫苑死在宜庄,还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他若是回去了,二叔二婶会杀了他的。 老太太咬了下牙,果然没那么容易,她看了眼桌上的匣子,心里疼得紧,却又没有办法。 “阿白,你老老实实与我说,是不是怕你二叔?” 慕白术没有说话,依旧跪着,额头贴着地。火盆子里的炭烧得他半边脸通红,也将他的心照得透亮。过了最初的慌乱,他渐渐静下了心。如今,趁着下跪,老太太看不见他的脸,他开始慢慢思忖起来。 他几乎可以确定,老太太找他来,并不是因为知道了他与冯京墨的事。既然如此,那他便不能自乱阵脚,他不能给冯京墨惹祸。 若不是因为这个,那老太太今日唱的又是哪出呢?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太太今日如此不同寻常,必定不会是突然善心大发。如果不是,那其中定有蹊跷。 他猜测,一定是冯京墨做了什么,如果是冯京墨…….那他必定不会害我,慕白术想。 慕白术的心定了下来,只要是冯京墨就好,是他,他就什么都不怕。既然如此,那就既来之则安之,横竖不能因为他让冯京墨的心血白费。 老太太瞧他一直不肯说话,心里发恨。所谓祸从口出,只要他开口,她便能乘间伺隙,观衅而动,给自己增加些筹码。可慕白术偏偏不说话,她像是在唱独角戏,使出的力气都像是打在软绵绵的棉花里。 老太太恨得牙痒痒的,却一点没有办法。她知道慕白术不是在跟她斗心眼,他只是吓坏了。平日里就不声不响的一个人,你让他突遇上这样的情形,自然更是说不出话来了。 她又怎会想到,如今的慕白术已不是原来的慕白术了。原来的慕白术无欲无求,不说话因为不争不抢。如今的慕白术已然痴嗔入念,不说话只为护那人周全。 “阿白,你若是害怕你二叔,大可放心,我已经替你打算好了。”老太太终于下了狠心,她打开红木小匣,取出里头的东西。 慕白术跪着不动,老太太看着手里的东西,手不自觉地有些微微发颤。她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连看了四五遍,才终于狠下心。她拉起慕白术,将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这是我手里的一个小宅子的地契,是我生了泽元的时候,老太爷赏我的。虽然不大,但带了一块地,如今租给佃户,每年都有收租。下面几张是银票,”老太太喉头有些发涩,手里攥得极紧,地契和银票都被攥出了褶子。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些…就都给你。” “公子,你回来啦。”慕白术才走到院门口,松童便迎了出来,竟是一直在侯着。他微笑着安慰他,同他说没事,哄他去睡。松童不肯,说要伺候他睡觉,他推说自己还想坐坐,松童才自行去了。 他待松童走了,才将藏在袖管里的物事拿出来,在桌上撸平。他的指尖一跳一跳的,像极了他的心脏,视线落在纸上,慕白术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那日初一,灵岩寺的后山,他们于天地间一坐一躺,他指尖捏着晶透的红石榴。 他说,我想脱了身上这束缚,离开宜庄那牢笼,重振爹的医馆。 这便是你问我的理由吗? 他的心砰砰直跳,他做梦都在想这一天,却从没想过真的会有这一天。慕白术看着手里的地契和银票,这哪里是地契和银票,这是玉颢送他的自由和新生。 这一夜,慕白术都睡得不安稳,走马灯般地做梦。梦见小时候二叔带紫苑来他家,又梦见他被二叔赶出去,梦见紫苑沉湖,又梦见紫苑牵着个小男孩看着他,梦见他和冯京墨在河边散步,又梦见当家的拿枪指着冯京墨…… 哈,慕白术从梦魇中惊喜,猛地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平静下来,他觉得有些闷,下床趿了鞋,去开窗透个气。 天冷,他不敢开大窗,只开了一道缝。他透过那道缝向外看去,今夜又是乌云蔽月的一夜,外头又黑又沉。夜风穿过回廊,发出呼呼的声音,像是吃人的野兽的呼咽。 紫苑,你那里是否也又黑又沉。你…何苦。记着娘第一次领我去瞧你的时候,你还是在蜡烛包里的粉雕玉琢的小丫头,你也曾跟在我后头叫我哥哥。怎么…后来就变了呢。 你以为嫁入宜庄是飞上了枝头,可这是吃人的牢笼啊。你如此争强好胜,却怎么看不透这一点呢。紫苑,若有来生,别在这样争了。还有,千万别把自己托付给陈泽元那样的人了。 风停了,外头沉寂下来。慕白术突然听到屋子里动静不太对劲。 他走去边屋,发现松童在床上翻来覆去,满头大汗,脸扭曲着,被子被踢到脚底,浑身打颤。 “松童,松童,醒醒。” “啊——”松童终于在慕白术的呼唤中醒了过来,他视线涣散地看着慕白术,过了许久,才认出是他。 慕白术拉过床尾的被子替他盖好,又替他擦汗,他依旧发着抖。慕白术实在心中不忍,在他身旁躺下,搂住他轻轻拍着。 “好了,不怕,我在。” 松童缩在他的怀里,咬着棉被的一角,努力克制着抽泣和颤抖。 “公子,小姐…太惨了。”松童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紫苑被扔进湖的那一幕。宜溪湖的湖水清澈,他向下望去,紫苑的脸清晰可见。她越沉越下,面孔渐渐扭曲狰狞,她发疯一般撕扯木笼,却在某一刻停止,人软软地飘在木笼里,像是被扔进湖底的布偶。 “老太太…太狠了。” “不,”慕白术替松童拍着背,一下一下拍得很慢,让松童安心,他说,“狠心的是当家的。” 松童听不懂,张着眼睛看他。他轻轻捂上他的眼睛,“睡吧。” 不是老太太,是当家的。把紫苑推上绝路的,是当家的。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不知谁家的公鸡已开始啼鸣。老太太屋里的火盆子早就熄了,她却没唤人来换。屋里已经凉透了,她依旧穿着昨夜的那身衣裳,手冻得冰凉,嘴唇也有些发青。狐狸毛坎肩就挂在衣架上,她却没去拿来披。 从昨夜慕白术走了,她便在这里坐了一夜,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她在等,等慕白术给她的承诺。 “老太太,”管家的脚步有些杂乱,他站在门外叫到,气息有些不稳,像是跑着来的。 “进来。” 管家进来,似是没想到老太太已经穿戴整齐等着,他怔了一下,立即垂下头,调了下气息,毕恭毕敬地回话。 “大太太跪在庄外,说他是二太太的堂兄,二太太一事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无脸呆在宜庄,求当家的休了他。若是当家的和老太太不答应,他便长跪不起。” “胡闹,”老太太笑了,“你去同他讲,宜庄绝没有随意迁怒无辜的事,让他不许瞎闹。” “是。”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痴嗔 宜庄大太太心中有愧,在庄外长跪不起,求当家的休了他。当家的不答应,他便跪了一天一夜,最后晕倒在宜庄门口。老太太不忍心,无奈答应,却许了大太太田园宅邸,保他衣食无忧。众人闻听,无不感叹老太太菩萨心肠。 “阿白,”老太太坐在慕白术对面,今日他们两人一起用晚饭,厅里沉闷地不像样。“你明日便要走了,当家的原是要来送送你的,只是病了,下不来床,你多担待吧。” 慕白术低着头不说话。 “往后你出去了,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宜庄。你院子里的东西,用得上的你都带走吧。” “谢谢老太太,谢谢当家的。” 慕白术静静等了一会儿,见老太太似乎是没什么要说的,便回说吃饱了。老太太瞧了眼他面前粒米未动的碗筷,也不让他陪着了,他站起来,行了礼,慢慢退了出去。 他走得稳重,直到退出月洞门,脚头才克制不住地飞快起来。松童早在屋子里等着了,脚跟头放着一只藤木箱,他在等慕白术回来收拾东西。 今日白天,慕白术才跟他讲,他们可以走了,可以离开宜庄了。他弄不清楚状况,直到现在就还像是在梦里一般。 真的可以走了?他和公子?他们要去哪里?以后怎么生活?迷茫,却又带着一丝兴奋,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公子。”他老远就听出了慕白术的脚步声,小跑着迎出去,“你可回来了,老太太没难为你吧?” 慕白术摇摇头,问他,“你吃饭了吗?” “吃了,”松童拉着他往里走,“就等公子回来,好收拾东西呢。” 慕白术跨进屋,看见地上打开的藤木箱,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松童一边去开衣柜,一边说,“也不知道公子什么要什么不要,等公子回来拿主意呢。” 柜门打开,里头一色的褂裙。 “不要了,什么都不要。” “不要?”松童疑惑着回头。 “这些统统不要,只要我带来的那些医书,其他,我什么都不要。”慕白术对松童说,“松童,明日你借我一身衣裳吧。” “好。”松童答应着,转身要去搬书,却又回过头。 “公子,我们明日真能走吗?” “当然是真的。”慕白术笑道。 “那…我们去哪里?” “回家。” “回家?”松童有些心慌,“二老爷…” “害怕吗?”慕白术问。 松童抿着嘴,想了一会儿,目光坚定地摇摇头。 “不怕,和公子在一起,去哪儿松童都不怕。” 今日天阴沉沉的,他们进来的匆忙,门窗都未关,冷风呼呼地往里吹,可他们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冷。心里热,身上也热,等东西都收拾完,盖上箱子,身上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公子,我去打水,你泡个澡吧。” 慕白术泡在温热的水中,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轻快。出过一身汗之后的热水澡最为舒服,他舒展开手脚,不再像往常那般拘谨。他常年不晒日头,身子白得有些不自然。看着水中白皙的肢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一夜。慕白术忍不住捂住脸,太羞人了,光是想想就像要烧起来一样。 松童听到开门的声音,知道他洗好了,便过来准备打扫。他看见慕白术,愣住了。 “公子…” “我…”慕白术躲着松童的视线,“我出去一下。” “公子。”松童抓住他,脸上都是哀求的神色。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慕白术安抚似的捏住松童的手,“你放心,我知道在做什么。”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那一日,冯京墨说起日本,他说等以后把日本人赶回去了,若是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 他说的是你,不是我们。 可是又如何呢,慕白术望着眼前的人,他挣扎过,退缩过,却敌不过这人的一眼。今夜是他们能相见的最后一夜了,他只知道,他若是不来,会后悔一辈子的。 冯京墨拉着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怎么来了?” “我明日便要走了。”慕白术看着冯京墨,看到他眼中一纵即逝的不舍。 但只有一瞬而已,冯京墨马上便换上了笑脸。 “好事啊。所以,今日是来找我庆祝吗?” “是来道谢的。”慕白术纠正他。 “道谢?道什么谢?是你自己苦尽甘来,与我没有相干。”冯京墨打着哈哈,他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的,从不受人胁迫,也不愿让人记情。况且,这事情里头,他也夹着别的心思,是他对不住慕白术,实在担不起道谢二字。 “我不管,就是道谢。” 今日的慕白术有些不太一样,没了往日的拘束,多了几分俏皮。冯京墨爱他这样,便就顺着他说,“好,道谢。那要如何谢我?”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玩笑话,慕白术却红了脸。他咬着唇,双手绞着冯京墨的手指,末了,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抬头望着冯京墨。 “我…以身相许。” 冯京墨似是站在寺院的钟罩下,被木杵子猛地撞了一下,脑子里嗡嗡地响。 “你…明日便能走了。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的。” 慕白术说得倔强,眼圈却红了,水雾般的眼睛看着冯京墨,让他心酸不已。冯京墨温柔地托起慕白术的脑袋,深情地看着他。 “你还小,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会经历很多事,碰到很多人。这些人,有些是过客,有些会驻足,只有一个人,能与你厮守终身。我,只是你的过客。有一天,你会遇到那样一个人,你想与她长相厮守,想与她成亲生子。到时候,你会后悔今日的。” “你信我,”冯京墨的眼睛也湿润了,一汪清泉慢慢没过漆黑的瞳孔,像是玄月沉入湖水之中。“我,不愿让你后悔。” 他吻上了慕白术的唇。纯净的,不带一丝□□,像是安抚一般。又是轻柔的,像蝴蝶翅膀的扇动,将花粉洒落在花间一样。 “很晚了,”他贴着慕白术的唇吐气,“快回去吧,乖。” 冯京墨在他唇上用力地碾压了一下,随后便放开他,坐回书桌前,随手拿起本书,也不知翻到那一页,就这么食不知味地看起来。 他的眼睛落在书上,耳朵却听着慕白术的动静。可慕白术既不说话,也不走,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冯京墨压抑着不去看他,却在片刻之后听到了衣帛之声。 他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扭头去看。慕白术站在哪里,烛火掩映之下,一颗一颗解着身上褂袄的盘扣。 “你…在做什么?” 冯京墨的声线不稳,慕白术朝他笑。 “四少不耐烦,我替四少剥。” 褂袄从肩头滑落,掉在地上,慕白术转身走向床边,他踩上脚踏,转回身,立定,面对着冯京墨。 还是没有长开的少年的身体,单薄,脆弱,像一块白玉的板儿一样,一点儿线条的起伏都没有。下身却依旧穿着石榴红的褂裙,百褶的,裙裾在脚踏上散开,像是初绽的石榴花。 这一幕透着怪异,却又妖冶地让人无法抵挡。慕白术就像一个蛇身人首的妖精,眉梢眼角都在吐着蛇信子,勾人魂魄。 冯京墨像是听到海妖歌声的船员,被人牵着线一样朝慕白术走去。还未走近,便被慕白术伸长胳膊勾了过去。慕白术将自己送过去,将冯京墨融化。 “四少,”他含着冯京墨的耳珠子,舌尖扫过软肉。“要了我,求你。” 床榻轰然一抖,他们倒在床上,白纱帘子坠落,罗裙从帐子里飞出来,飘飘扬扬地落在地上,与方才滑落的褂袄遥遥对望着。 慕白术已经尝过了滋味,便忍不住想要更多。他不再像上次那般紧张,羞涩,而是予取予求,甚至推襟送抱。 冯京墨原想等慕白术平静下来以后,就像上次那般如法炮制。谁知慕白术还未缓过来,便开始扯他的衣裳,他连忙去去拉,慕白术却不依不饶,他只能压住他。 “阿白,你听我说,你真的会后悔的。” “不会,永远不会。”慕白术被压着不能动,只能不停地去亲冯京墨,额头,眉骨,眼角,鼻尖,唇心…慕白术一个都没放过。“四少,求你,要我。” 慕白术的声音腻得像热化了的梨膏糖,与其说在说话,不如说在娇吟。“四少,求求你,阿白的身子只想给四少。” 他终于挣脱了双手,慕白术紧紧勾住冯京墨,脸埋在他的颈肩,双唇贴在他的脉搏上。 “玉颢,十洲要你。” 堤坝便在这一声中,溃于一旦,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都被冲得一干二净。只剩这声‘玉颢,十洲要你’随着洪水淹没了冯京墨的整个世界。 冯京墨终是让慕白术如了愿。 慕白术浑身僵硬,两手放在耳边,紧紧抓着枕头。手指攥得发白,嘴唇也被咬得毫无血色,额头上布满了汗,只有眼睛是笑着的。 “别怕,”冯京墨啄他的唇,“一会儿就不疼了。” 慕白术笑着看他,“我不怕。”声音里带着十分满足。 白纱帐子抖得厉害,一道道波浪连绵不绝,疑似银河落九天似的。慕白术从里烧到外,冯京墨点起了一把火。 这是冯京墨从未见过的慕白术,如此的生动,如此的释放,如此的…去皮剔肉,把一颗心,纯纯净净,毫无保留地捧到他面前。 他突然想起了齐羽仪,那日他说,你冯四少干的伤阴德的事儿还少么。他是怎么回的来着?啊,对,他回说,四少都是你情我愿的。 子鸿,你瞧,我说是你情我愿的吧。可是,为何今日这场你情我愿,却比伤阴德更让我难受呢。 一切结束,慕白术哭了,眼泪簌簌地流,冯京墨心中后悔。上一次,慕白术哭的时候,他曾想希望那是他最后一次见他哭。可是,他又把他弄哭了。 他去亲他的眼泪,顺便把自己向外撤。慕白术猛地拉住他。 “你做什么?” “乖,让我出来。”冯京墨继续亲他。 “不要,就在里面。” “不行,你会难受的。” “不要,”慕白术不让他逃。冯京墨没料到他会如此大胆,失了先机,插翅便也难飞了。 “我的,”慕白术带着事后的慵懒,眼神如丝,声音也如丝,带着不自知的勾人。“都是我的,给我。” ※※※※※※※※※※※※※※※※※※※※ 欢迎阅读,洗完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雨别 冯京墨想去打水替慕白术擦身,却被拉住不放,只好作罢,搂着慕白术躺回去。 “你明日便可自由了,”冯京墨说道,“脱了这束缚,出了这牢笼,都做到了,只剩重整你爹的医馆了。” “嗯。”慕白术闭着眼,额头靠在冯京墨的胸口。他身上粘粘的,不太舒服,可是却不想动,他一分钟也不想离开冯京墨。 “我…后日便要走了。”冯京墨明知他已经知道,却还是想亲口告诉他。 慕白术确实已经知道了,经历了这么多,当家的一分钟也不想在宜庄呆下去了。就是老太太,从来都舍不得当家的走的老太太,都主动替当家的打点起行装。 “你…要小心。”他有千言万语要同冯京墨讲,话到嘴边,讲出来的却只有这么一句。 “我会的,”冯京墨拿下巴顶着慕白术的头顶,有几缕头发翘在他的嘴边,说话之间刺得他有些发痒。“倒是你,以后只有你和松童二人相依为命了,应付的过来吗?” 冯京墨有些担心,他才二十不到,从此以后便要一人生活,还要带着松童。老太太不知给了他多少钱,他想问慕白术,若是不够他可以留一些给他。但想来他一定是不肯收的,况且他对老太太极尽恐吓之能,想必不会少。再说,好歹还有个小宅子,能收租,在这里,日子应该算过得去。 慕白术不说话了,冯京墨知道自己说错话。他一定也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不安,迷茫的吧,自己何苦再去惹他忧虑。 如此一想,冯京墨便想着说些别的让慕白术高兴一些。 “不知,我下次再来宜镇,我的阿白是已经成了名医了呢,还是已经将你爹的招牌砸了呢。” 慕白术晓得冯京墨是在哄他,其实对冯京墨方才的话,他倒并没有什么,虽说是未知的未来,但他并不害怕。他心里已经有了倚靠,一个坚固的堡垒,纵然外头风大雨大,他也无所畏惧。 但他也不愿拂了冯京墨的好意,便干脆顺着他调笑起来。 “我才不会砸了我爹的招牌。” “哦?”冯京墨好似有些意外,“如此自信?” “当然,”慕白术今夜特别胆大,也许是因为坦诚相见的关系,往常绝不会说的话都说了。“我刚嫁进来的时候,当家的一直在我屋里。先生们开的药一点用都没有,后来先生们干脆都不敢来了。我见那种情形,心想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就偷偷自己开了方子,用带来的草药煎了给当家的喝,谁知竟渐渐好了。” “真的?如此说来,我的阿白真是厉害。”冯京墨哈哈笑起来,胸膛一鼓一鼓的。 慕白术睁开眼,他的额头正顶着冯京墨的胸口,一睁眼,那粒小小的红豆随着胸膛的鼓动起起伏伏,让他挪不开眼。 他突然想起那日他给冯京墨擦身,汗巾不小心擦过红豆,冯京墨发出的声音像小猫似的,挠人得很。他突然起了坏心,冯京墨‘嘶’了一声,震惊地看着慕白术,他未曾想过慕白术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阿白,”冯京墨咬着牙说,声音哑得厉害。“你是不是忘了疼了。” “疼?”慕白术却故意去招惹他,“疼吗?不记得了。光记着舒服了,可舒服呢。” “慕,白,术”冯京墨压下来,不等他到,慕白术便主动迎上去。两人的唇在空中相遇,纠缠在一起。 空气中再一起响起慕白术的喘息,听不出在叫什么,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四…少,嗯…四少。” “叫玉颢。”冯京墨被慕白术裹得发烫,眼圈都红了。 “玉颢…啊…玉…颢…” “十洲…” 窗外有细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落雨了。雨水打在窗上,落在窗纸和窗框上的声音不一而同,檐上续满水,滴落下来。各种不一样的雨声掩盖了帐内的声音,却冲不淡满室的旖旎。 慕白术重新穿戴整齐,冯京墨趴在床上看着他。 “阿白,你穿石榴红的真好看。” 慕白术蹲下来,侧坐在脚踏上。冯京墨伸出手,他握上去,就像他落水他守着那次一样。 “我要走了。”慕白术说,眼中依依不舍。 冯京墨突然翻身起床,衣裳都没披,拉开抽屉翻找起来。不一会儿,他找出一只窄窄长长的小盒子,坐回来。 “这是我派人去上海替老太太买镯子的时候一起带回来的,原本打算过了寿宴,找个机会给你。谁知道出了那么些事,耽误了。” 冯京墨将盒子递过去,是一个黑色的皮盒,正中间烫着银色的字,是英文,分了两行,他不认得。慕白术接过来,打开。里头躺着一只钢笔,酒红色的,泛着高雅的光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碧玉岩。笔身中间的金环上也刻着一行英文字,和盒子上的一样。 慕白术将笔取在手中,入手润泽,他这才发现,笔盖的顶端有一个白色的六角星。冯京墨教他写英文时用的笔也是这样的。 “原本是想定制的,把六角星换成石榴石的,只是要的时间太长,来不及,只好挑了酒红色,应个景儿吧。” “谢谢。”慕白术小心地将笔放回去,捏着袖子把笔身留的指纹擦干净,才盖上盒子。 “四少,我也有东西给你。” 慕白术从内袋中取出藏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冯京墨。 “这是老太太给我的地契和银票,你拿着。” 冯京墨刚搭上手,听到慕白术这么说,连忙缩手。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不是给你的,”慕白术笑着拉过他的手,塞进他的手心里,“是给前线将士的。我也没有其他本事,只有这些,还请四少一定收下。” “这事不用你管。”冯京墨拉着他的手不放,一定要将地契还给他。“ “都说了不是给你的了。不是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以前我出不了力,是无奈。现在我既有一份闲力,万望四少成全我拳拳爱国之心。” 慕白术朝冯京墨笑,“四少说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时时刻刻记着呢。” 他见冯京墨还是不肯点头,又想了个主意,“四少若是不收,我就去找老太太和当家的。” 冯京墨没料到慕白术会这般,不知该如何再劝,只好嗫嚅着说,“这…是给你以后过日子的。” “我有手有脚,没了这些,我也能活下去。”慕白术笑得温柔却坚定,“况且,这些本来就是你替我争取来的,原该完璧归赵的” 冯京墨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妥协,他将地契和银票一分为二。 “既然你如此坚持,那银票我收着。地契我拿着也无用,你留在手里,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防身。” 慕白术摇头,“我既然说要重振爹的医馆,自然要回家。换个地方再开一家慕白医馆,不算重振,我爹的心血,我要原原本本地拿回来。这个宅子我不会去住的,我拿着也没有用。四少若是需要,就卖了它。若是无用,就留着…” “万一…万一以后太平了,四少路过这儿,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还是存了私心,千万遍地告诉自己,今日过后便不复相见,却还是想替自己留个念想。万一呢,哪怕到时候,他已是娇妻美眷,为人夫为人父,能再远远瞧他一眼,便也够了。 “阿白”冯京墨叹息一般念他的名字,将他拥入怀中。他是如此用力,仿佛要将他揉入骨髓一般。 “阿白,”他最终还是放开了他,“我不是什么好人,忘了我,好好生活。” 慕白术乖巧地点头,他踮起脚,将唇印在冯京墨的额头,眼窝,鼻尖,唇心。 “四少,珍重。别了。” 雨将宜庄洗刷得格外清新,黑瓦映着水头,绿树油亮亮的,水池中的锦鲤欢快得翻扑着,时不时掀起一尾涟漪。 晨昏定省的时刻,慕白术第一次没有在这个时间去老太太那儿。他带着松童走在雨中,松童拎着藤木箱,他拿着药箱。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出来送他,没有人跟他道别,甚至没有人出来看他一眼。他敲锣打鼓地被迎进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正合他意,敲锣打鼓非他所愿,悄无声息迎接新生。 慕白术没有打伞,就这般淋着雨,宜庄的一切他都不愿要,哪怕只是一把伞。他现在带走的,都是当初带进来的。怎么来,就怎么走。 也不都是,还是多了东西的。冯京墨送他的钢笔,他妥帖地贴身收着。 冯京墨,念起这个名字,他便觉得温暖。他是他人生中的意外,也是他人生中的珍宝,他的劫难,他的依赖,他挚爱。 别了,玉颢。他知道他在看他,可他不能回头,愿你平安无恙,事事顺遂。 他又穿松童的衣裳了,还是那么捉襟见肘。冯京墨站在二楼的角窗前,心里笑着慕白术,眼泪却滴了下来。一滴,两滴…赭褐色的窗台洇深了一片,被一只手挡住。 今日的雨和他初到宜镇那一日真像,伞上那一抹墨兰如今不知落在何处。他的小鹿撞入他的世界,又离他远去。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十洲,愿你得遇良人,共挽鹿车。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归家 慕白术带着松童坐上黄包车,他原本是打算走回去的,但雨下得有些密了。松童身体弱,他怕他淋了雨着凉,便招手叫了车夫。他们挤在一辆车子里,车夫细心地放下雨帘。他们都瘦,两个人坐一辆车也不觉得挤,藤木箱妥帖地放在膝头,慕白术怀中抱着药箱。 车跑起来,略微有些颠簸。油布的雨帘将原本就微弱的光线挡在外头,里头暗沉沉的。雨滴落在车篷上,滴滴答答。他们穿的单薄,松童靠在他身上,他们互相温暖着彼此,仿佛提前来到了即将相依为命的小世界。 慕白术透过雨帘偶尔因为颠簸掀开的缝往外瞧,熟悉的景色一些些逝去。宜庄应是早就瞧不见了,他也并没有回头去瞧的意思。车停了下来,车夫把车停稳,掀开雨帘请他们下车。宜溪湖就在眼前,从这里开始,黄包车过不去,他们只能下车自己走。 车夫接了钱,道过谢拉着车走了。慕白术踏上长廊,两年多了,他终于踏上了归家的路。走到半中间不到的地方,松童就有些踟蹰不前的意思,慕白术停下来等了他好几次。等走到中间的台阶处,慕白术才抬起腿,便听见松童在后头带着哭腔叫他。 “公子…” 慕白术回头,只见松童抱着藤木箱蹲在地上,眼睛紧闭着,人在发抖。他知道松童在怕什么,这里是紫苑沉湖的地方。说实话,他心里也害怕,但松童怕了,他便不能怕。 慕白术将药箱背在身上,走回去拎起藤木箱,又拉着松童站起来。 “不怕,我在,我带你回家。” 慕白术用方才拿着药箱的手去牵松童,一直被压着,骤然放开,血液回流,手变得温暖。松童被他牵着,瞬间便安心了。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上台阶,走过宜溪亭。湖面被雨水打着,变得坑坑洼洼的,再也不如平常那边清澈见底。松童一直闭着眼,慕白术却特地往湖中看了,什么都看不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慕白医馆”,黑底白字。慕白术远远就瞧见了,黑底失了亮头,白字糊了灰尘。今日医馆似乎没有开门。 浸猪笼的女人是不能进祖坟的,娘家也不会领回去。没有丧礼,没有落葬,就这般成了孤魂野鬼。 白发人送黑发人,想来二叔二婶一定是伤心,连店都开不了了。慕白术绕去后院,破败了一些,却是熟悉的家门,檐下的灯笼还是原来那两盏,褪了颜色的黄色穗子在雨中摇曳,似是在欢迎远归的游子。远远的,他好像又瞧见小时候,娘在门边等着他回家的样子。那时,也是他和松童两人一起回家。 “松童,别怕。不管二叔二婶怎么对我们,我都会护着你的。”慕白术说。 “公子,我不怕。”松童捏住他的手。 慕白术将藤木箱交回给松童,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从宜溪湖一路走来,早已被淋湿了,头发沾在脸上,有些狼狈。慕白术理了一下头发,又将脸上的雨水抹去,抬手敲响了院门。松童连忙也学习他的样子收拾自己。 门缓缓打开。 “慕公子。” 慕白术被这一声称呼晃了神,从未有人换过他慕公子。待他定神去看,呆住了。 “喜顺?” “公子快进来吧。”喜顺上来就接过松童手上的藤木箱,将他们二人迎了进去。慕白术搞不清状况,傻傻地跟着喜顺进了正房,只见喜顺将箱子放在门边,又去了里面,竟是熟门熟路的样子。他听到里面柜子打开的声音,忍不住问,“喜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喜顺走出来,手里捧着干净的衣服和汗巾。 “公子,先换了衣服再说吧,小心着凉。” 喜顺一直是唤他大太太的,突然变了,反倒不太习惯。还是松童机灵,接过衣服带着慕白术去里间换了。 等他们回来,喜顺已经泡了茶。慕白术被让到正座,从前他爹坐的太师椅,后来被他二叔坐了,如今,他坐了上去。 “喜顺,讲与我听吧。” 喜顺说得很轻巧。他替冯京墨出面,给了他二叔一笔钱,条件就是离开这里,并且把地契交出来。出了紫苑这样的事,二叔本来在宜镇就抬不起头。医馆原来就是勉强为继,紫苑嫁去宜庄之后,一直接济他们,便更荒废了。 如今紫苑没了,宜庄是不可能再接济他们,二叔正在愁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喜顺便来了。那自然是一拍即合,他二叔使出浑身的解数,讲了一个好价钱,便带着二婶连夜走了。 他们这一走,更坐实了紫苑红杏出墙的罪名,往后,怕是轻易回不来了。 慕白术听得心潮澎湃,碍着喜顺只能强行克制。 “四少,是何时吩咐你办这些的?”他问。 “早就吩咐了。”喜顺答到,“二太太的事一了,便让我动作了。” 慕白术心里像是打翻了各式调料的瓶子,五味陈杂。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说出一句,“松童陪喜顺喝茶。”便落荒而逃。进了内室,才一进门,眼泪便落了下来。 他懂,他都懂。 他昨夜说,脱了这束缚,出了这牢笼,都做到了,只剩重整你爹的医馆了。都是骗人的,连医馆,他都替他拿回来了。 冯京墨,冯玉颢,你太坏了,你让我忘了你,却又为我做了这些事。你让我如何忘了你?你将我活活困住,我如何还有来路可回头。 再出去的时候,喜顺已经走了,他留下一封信还有一盒子银元。盒子不大,两个巴掌大小,暗红色的楠木,没有什么雕花,古朴的很。松童说喜顺说了这箱子钱都是四少的梯己钱,也没多少,让他别放在心上,务必收下。 慕白术点点头,让松童收起来,他拿着信回屋。信封是空白的,什么都没写。他抑制着怦怦直跳的心脏,取出里头的信纸。薄薄的一张纸,却似乎有千斤重,压得他几乎拿不住,手指头抖得厉害。 信纸上只用钢笔写了两行字。 “误你一生,偿你心愿” 车缓缓开出宜镇,三辆黑色轿车带着一辆黄绿色的军车鱼贯开在宜镇唯一的出入道上。今日雨过天晴,理应是心情舒畅的日子。久违的阳光洒落,透过车窗玻璃,照在车内的人脸上和身上。 后座坐着两个人,一式的军装大氅,只是肩上的徽章略有不同。两人都是兴致缺缺的样子,一人靠着一边,并没有搭话的意思。车里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气氛,司机的背都僵住了,他透着后视镜打量后座,冷不防与冯京墨的视线撞上,吓得连忙直视前方,不敢再瞎看。 他起了吗?回家的第一夜不知睡得可好。他做了能做的一切,往后的日子,便是真的无能为力了。他想回头看,却无法去看,倒也不是因为身边的陈泽元。他将他的小鹿留在了这里,便失去了参与他人生的权利,连窥视都不行。 忘了我吧,最好将与我发生的一切当成是一场梦。重振医馆,遇见一个好女人,爱你,敬你,与她生儿育女,儿孙满堂。这一切,都将与我无关,也许我都不会知道。但会安好的吧,只要你安好,便好。 后视镜中的宜镇越来越模糊,冯京墨尝试着回忆,却发现已经记不住宜镇的样子了。也许,一直便未看清过。 十洲,对不住。你我虽有缘,却也只能缘尽于此了。珍重。 进了南京城,司机便问去哪里,冯京墨让他直接去司令部。司令部外围设了关卡,一见是他们的车,拿枪的小兵立刻立正行礼。 车还没停稳,一道粉色的人影就从里头跑了出来,掀起一阵玫瑰花的香风,冯京墨就知道一定是关卡那里通知了。他猜自己现在脸色一定不好,整理了一下情绪才下车。 齐毓莹已经勾在陈泽元的臂弯里了,她今日穿着一身粉色的厚丝绒洋装,小尖领,戴着珍珠项链。腰上系色白色的细皮带,脚下是白色的羊皮中跟浅口鞋,脸上红扑扑的,应该是跑急了。 陈泽元笑着看她,右手虚搭着齐毓莹的柔荑,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着,端的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冯京墨没得觉得一阵恶心。 喜顺和文祥带着其他几个副官从后面的车上下来,挨个给齐毓莹问好。陈泽元带去的卫队直接归队,连人带车一起拉走了。 “玉颢。”军靴的声音由远及近,喜顺他们统统立正,脚后跟一靠,整齐划一地发出啪地一声。 “你们可算回来了。”齐羽仪满脸笑容地走出来,先跟陈泽元打了个招呼,又指着齐毓莹,笑道。“你们再不回来,我要被她烦死咯。天天守在司令部,连爹都被她闹得好几天不敢来了。” “二哥你又埋汰我,”齐毓莹不依了,撅着小嘴抱怨,“明明是爹自己去无锡找冯伯伯喝酒去了。再说,也不能都怪我,谁让他一走,连个信儿都没有,电话都不知道打一个。四哥都知道给二哥写信呢。” 这话一说,大家都笑了,文祥在后头回话。 “齐小姐,这你就冤枉我们旅长了,宜镇偏僻,连电都没有通,哪里有电话呢。” 齐毓莹听这么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拉不下脸,挽起陈泽元就往里走,嘴里一边说着。“好了啦,快进去了啦。这么一大堆人,堵在门口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了呢。” 陈泽元抱歉地朝他们笑笑,便任着齐毓莹拖走了,文祥行了礼,跟了上去。 齐羽仪和冯京墨看着他们的背影,齐毓莹半个人都挂在陈泽元身上,侧着脸,仰望着陈泽元。她叽叽喳喳地一直在说话,像是要把分别这段时日间发生的事,一股脑儿地讲给陈泽元听。从一见面开始,她脸上的笑就没止过,如今更是满脸的兴奋,眼睛里闪动着光。 陈泽元时不时低头看她一下,每次视线对上,齐毓莹的脸就要红一红,活生生一副热恋中的小女儿的模样。 来往的士官们都是行色匆匆,神色凝重,只有她们两个,像是被一只粉色的透明球包裹起来,与周围隔成两个世界。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两人 “行了,都散了吧。”齐羽仪朝后面的人挥挥手,又问他,“去我那里?” 冯京墨点头,跟着齐羽仪往里走,来往的士官看到他们都立正行礼。从督军往下,所有的师长和旅长在司令部都有独立的办公室,他们走上二楼。楼梯一上去,正对一间很大的会议室,连通的是督军办公室和休憩间。会议室两头各有一条垂直的走廊,挨个是师长旅长们的办公室,齐羽仪的办公室便在左边最里头一间。 走到门口,齐羽仪突然停下,回头说,“喜德喜顺都别跟着了,你们兄弟也好久没见了,去说会儿话吧。” 喜德答应了,喜顺有点不情愿的样子。冯京墨知道他在怕什么,踢了他一脚,让他跟着喜德赶紧走。 喜德和喜顺是亲兄弟,逃难的时候和爹妈走散了,被他们爹捡回去,见他们年纪相仿,便让他们一人跟了一个。喜德打小稳重,每次喜顺捣蛋挨完揍,在喜德这儿还得再挨一顿。后来大家都大了,喜德不揍他了,但他还是害怕喜德。 这次两个多月没回来,喜德一定会揪着他问个清楚,要是被他发现有纰漏的地方,一顿罚是逃不掉的。 冯京墨一进屋就皱鼻子,里头的烟味有点大,他放轻了呼吸,没说什么。前头的齐羽仪倒是反应过来,回头问他,“刚才来了几个参谋,炮兵旅的魏朝山也来了,他那个大烟枪你是知道的。怎么办?要不去老头子那儿?” 冯京墨反手关上门,笑道,“哪儿那么金贵。” 他前几年还没满二十的时候,得过一次气胸。这病中医没什么办法,最后送去西医院做了手术,把家里人吓得不轻。从那之后,老头子就不让人在他面前抽烟了,自己都把烟戒了。医院里的大夫说,这病多发于高瘦的年轻男性,预后良好,一般过了二十就不会再发。 果然那之后注意了,再没发过。如今他早过了二十,这几年,老头子虽依旧是不在他面前抽的,但也是重新抽了起来。只有齐羽仪,时时刻刻留心着,跟着他的时候,是从没闻过烟味的。 齐羽仪往窗边走,冯京墨知道他是要去开窗,跟着一起过去了。烟味一时半刻散不尽,他们干脆靠在窗口,虽然有些冷,但空气清新。 这里看下去正是停车场,车辆进进出出的,虽然没有敢按喇叭的,但发动机的声音也足够吵了。也许是因为来往的车多,这一头的树都有些蔫蔫的,才十月底,树叶子已经黄了一大半了。 “真的要打?” 冯京墨问道,能让齐羽仪忘了他马上就到,任着魏朝山抽烟,一定不是小事。他似是漫不经心地往茶几上瞟了一眼,上头烟缸里头的香烟屁股都快铺出来了,一水儿的大前门。魏朝山是老北平人,看不上上海人喜欢的那些仙女牌,哈德门,说是娘们抽的,只抽大前门,所以味道特别凶。 “怕是逃不掉。”齐羽仪手里捏着一块黄金嵌翡翠的怀表,拇指挑开盖子又合上,挑开又合上。他从前也是抽烟的,为了冯京墨戒了,戒烟的时候难受,就靠玩怀表分散注意力。后来,烟是成功戒了,玩表的习惯却流了下来。 现在手里这块早就不是当年那块了,是他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冯京墨送他的。那时候,他们还在天津,冯京墨特地去北平的老字号宝恒祥定做的,里头的机芯是从上海亨德利调的货。原本亨德利是不做这样的买卖的,还亏得是冯京墨的二嫂与亨德利王老板的二小姐做过同学,托了人情才办成的。 自打得了之后,齐羽仪再没离过身。每次他一开始玩表,冯京墨便知道,他又是遇着事了。果然,齐羽仪玩了一会儿,把怀表捏到手心里,转过身靠在窗边的墙上,双手抱胸,说了起来。 “老头子看中上海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可是块大肥肉,每月光鸦片的收入就能养活三师人马。直皖战役之后,除了下野的,几乎都投靠了我们直系,只剩浙江督军卢世安和淞沪护军使何寿海独霸着上海。此时,确实是良机,我估计明年开春就得打。嘴边的肉吃不着,老头子天天寝食难安呢。” 冯京墨也转过来,靠在另一侧的墙上。两人几乎是同样的姿势,像是一左一右站了两尊门神,只是俩门神都有些不正形儿,歪歪斜斜的。 “打算从宜兴打?”冯京墨问。 齐羽仪挑了他一眼,夸他,“真真七窍玲珑心。” 冯京墨翻了下眼皮,头也不抬。“你家老头子这个时候,去找我家老头子,还能有什么事。我看外头设的卡又严了几分,有动静?” “倒也没有,老头子和卢世安打嘴仗呢,以防万一罢了。” “行了,不说这些了。”烟味散得差不多了,齐羽仪站起来关了一扇窗,又把另一扇也关了一半。“去沙发上坐吧,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咖啡吧,两个月没喝了。”冯京墨依着他坐到沙发上。 齐羽仪也没叫人,拿出了一小袋咖啡豆,他一向爱咖啡,办公室里也备齐了器具。他舀了一勺咖啡豆倒进一个精致小巧的磨豆机中,捏住黄铜的把手磨了起来。才没几下,香味就传过来了,咖啡特有的清香,带着苦,莫名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冯京墨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咖啡的味道进到肺里,打了转,又吐出来,方才一直散不去的恶心感终于轻了一些。冯京墨想,不知道子鸿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爱的咖啡。 “所以,你这次盯陈泽元这么紧,也是为了这个事?”冯京墨又歪在沙发上了,坐不住似的。他托着头,右脚脚踝搁在大腿中间。他饶有趣味地看着齐羽仪一丝不苟地磨咖啡,像是在看什么戏似的。 “我是怕啊。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齐羽仪一直盯着手里的磨豆机,眼皮都不抬一下。“打仗最怕的是什么?腹背受敌。与其等真打起来了,我们冲上去了,白喜山在后头使绊子,还不如先让他的胳膊折一条。” 咖啡豆终于磨好了,齐羽仪拿起热水壶往里面加水,手一直控制着,水流像一道细线一样,兜着圈落在咖啡粉上。 “既然这次,陈泽元家里那些破事都解决了。看老头子的意思,是打算抓紧把事办了。就看是年前还是年后了,我估摸着,到过年还有好几个月,怕是年底就要办。” “督军真的打算把毓莹嫁给陈泽元?” 齐羽仪没接话,他看着最后一滴咖啡落尽,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放糖,抬头去看冯京墨。冯京墨立刻竖起两根手指头朝他晃了晃。齐羽仪低头去拿糖,冯京墨倒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可没错过齐羽仪刚才皱眉头的样子,齐羽仪喝咖啡是从来不加糖的,见天的说,只有清咖才是真正的咖啡。别人给他面子,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俱不喝咖啡,实在躲不过,就咬咬牙吃顿苦。只有冯京墨,从来不吃他这一套,两块方糖,绝不妥协。 齐羽仪拿一把小银勺在杯子里搅了一会儿,取出放到杯盘上,端着走到冯京墨面前,弯腰搁在他手边的茶几上,才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他看着冯京墨拿起来喝了一口,才把他方才的话接了下去,却是在反问。 “你觉着…不妥?” 冯京墨低头看着杯中的液体,齐羽仪泡的咖啡,总是比外边的颜色更深一些。尝了一口,他便知道两块方糖,还没完全化开。可是明知糖还沉在杯底,从上面看,却什么都看不出。 “陈泽元,”冯京墨想了想,“并非良人。” 齐羽仪等了他半日,等着他这句话,笑了。 “那也是毓莹自己挑的,不是吗? ” “我以为,你是真心疼毓莹的。” “疼自然是疼的,老头子疼,我怎么也要疼的。”齐羽仪看着冯京墨放下杯子,里头的咖啡还剩了一大半,他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我家不像你家,你爹走了原配才续弦,你娘走了之后,干脆连弦都不续了。我家老头子,是见一个爱一个。说来也好笑,我爹妻妾成群,只得我和毓莹两个,你爹倒有你们五个。” “她不过是个偏房庶女,再疼,不过费些嫁妆而已。” “就因为是偏房庶女,也就是这点子用了。要真是嫡出的,我可舍不得让我爹如此轻易给出去。不过,话是这般说,也没这么容易就让陈泽元如了意。我已经给老头子说了,他要想娶毓莹,就得答应以后所有的孩子都得姓齐。”齐羽仪轻笑了一下,“那陈泽元的家底你也瞧见了吧。他们孤儿寡母的,等老太太过世了,还不都是毓莹的。” 毓莹的,不就是齐家的。冯京墨在心中腹诽,不过他没往外说,横竖说不说,他们心里都清楚。 “对了,这回军饷的事办得怎么样?多少?” 齐羽仪知道,冯京墨答应了的事,必然是要办成的,无非就是多少的问题。因此,他也是不着急,说了半天话,这才想起来问。 冯京墨也没当回事,轻飘飘地说,“一百万。” “多少?”这个数字让齐羽仪的声音都提高了几分,眼睛也瞪大了。 冯京墨看着他的样子好笑,干脆伸出一个手指,“一百万。” “行啊,四儿,有一套。”齐羽仪扬手在他胖肩上拍了一下,“当真是雁过拔毛啊。” 讲真话,齐羽仪是知道宜镇富的,却没想到冯京墨能搞到这么多。如今各个城里,一座带花园的宅子,也不过作价十万。小四总是让他惊喜。 “二少此言差矣,”冯京墨也笑了,“四少一直是…” 说到此处,冯京墨停了,也不为何,便有些说不下去。齐羽仪见他这个样子新鲜,促狭地拿手指戳他,“说呀,怎么不说了?一直是什么?你情我愿?是不是自己都不好意思说了?”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虚实 外头突然有人敲门,两人收了话头,齐羽仪说了声“进来”。 门一打开,人还没瞧见,先听见笑声,他们便知道是谁来了。果然门一开,就看见齐毓莹挽着陈泽元进来了。 “二哥,四哥,我们今天晚上去金陵春吃西餐。你们要不要一起?” 齐羽仪长发及肩,烫成一个个卷,上面一半扎起来束在脑后,带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她说话的时候摇头晃脑的,头发卷儿随着她说话在腮边一摇一晃的,俏皮得紧。 “我才不去呢。”冯京墨笑着说。“你们小别胜新婚,我们去,没得讨什么嫌。” “四哥”齐羽仪羞得满脸通红,羊皮高跟鞋垛在地板上,咚咚直响。她放开陈泽元,抓着齐羽仪的手晃起来,“二哥,你看看四哥,一回来就调笑我。你要是不罚他,我再不依的。” “好,罚,罚”齐羽仪一脸无奈地看着这个小妹,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罚他今日没有西餐吃,跟那里的waiter说你们的账都记在二哥账上。” 齐毓莹还是不依不饶,最后还是陈泽元出来打圆场。陈泽元一说话,齐毓莹就乖乖的了,虽然明显还是不满意,倒也没再说什么,等陈泽元又跟齐羽仪寒暄了几句,两人才又挽着手走了。 “你说你,招惹她做什么。”齐羽仪被她闹得头疼,门一关上就指着冯京墨抱怨。“害我还饶给他们一顿饭。” 冯京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方才起,他就没动过,陈泽元进来,他连屁股都没抬。现在听着齐羽仪的抱怨,似笑非笑地说,“话说,你也该饶他一顿。金陵春,算是便宜你了。” “此话怎讲?”齐羽仪听出他话中有话,兴头被挑起来了,又坐下来,凑近问他。 “那一百万里头,有你未来妹夫的十万。” 宜庄是宜镇最有头脸的人家,原本就应该是率先垂范的,如今整个镇子都捐了,宜庄自然不好不做些表示。当然,十万里头,也有他的功劳,是他在去陈老太爷家取钱的时候,话赶话地把陈泽元顶了上去。 这么一想,这回宜庄可真是大出血了,不知老太太在夜深人静时如何捶胸顿足呢。想到这里,冯京墨忍不住憋笑。 齐羽仪盯着他瞧,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心里把其中的情形猜了个八|九成。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指着他话都说不顺。“你,哈哈哈哈,四儿,真有你的。我让你去筹军饷,你倒把毓莹的嫁妆也弄出来了,哈哈哈。晚上中央饭店,我好好请你一顿。怎么样,够意思吗?” “不够。”冯京墨扯了下裤腿,站起来,“我先去参谋室销假,你看看筹款怎么办,督军不在往哪儿送?有现银有银票,怪沉的,让喜德找人去搬。我这次是被你害惨了,中央饭店可打不倒。” 齐羽仪看着他往外走,问道,“怎么说?” 冯京墨拉开门,回头看他,眼神闪了几下。“晚上吃饭的时候说吧。” “什么?!陈泽元的大太太是男人?!” 冯京墨拉开一些与齐羽仪的距离,幸好今日要了包房。 这件事,要不要同齐羽仪说,他斟酌了许久,是不愿说的,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以后会不会知道。若是以后知道了,他如今刻意隐瞒反而让人觉得有异,还不如他自己说了。 齐羽仪盯着手中的酒杯,沉吟着不说话。冯京墨的筷子越过面前的盐水鸭,伸到后头那个盘子夹了一筷子干丝。他一直不喜欢吃盐水鸭,不只是盐水鸭,其他的南京菜他也不觉得好吃。反倒是一些小吃味道好,鸭血粉丝,回卤干,豆腐涝,阿白想必爱吃。 直到现在,也不知他爱吃些什么。他总是只捡面前的菜吃,吃不了几筷子就放下了,难道那么瘦。说起来,第一次在宜庄见面时,他夹给他的鱼,也是一口未动,明明自己说的爱吃鱼。如今回去了,该能好好吃饭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养胖一些。 “他竟有这种癖好。”齐羽仪似是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冯京墨听他语气怪异,不像是在调笑,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他眉头拧成个川子,嘴抿成一条线,眼里竟是十分厌恶。冯京墨心里伸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说不清是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头不舒服。像生气又不是生气,像难过又不是难过,像恼羞又不是恼羞,他忍不住去问。 “这癖好怎么了?” “两个男人,多恶心。” 齐羽仪猛地抬头看他,理所当然地说,语气中还带着些质疑,像是在责怪他怎会问出如此的问题。 冯京墨笑了,“断袖分桃,自古有之。二少不知道?那二少可真是纯情处子,当年与我一起在游廊地厮混的难道是别人?” “那怎么一样,知道是一回事,”齐羽仪话说了一半,突然发现冯京墨的脸色不大好,心中一凛,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我…真不知道他是那种人,要不然一定不会让你去碰那个烫手山芋的。” 冯京墨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这样的表现太容易让人看出些什么了。方才齐羽仪突然不说话,他心中一紧,以为齐羽仪猜出些什么了。幸好听了他下面的话,知道他想歪了,才放了心。 齐羽仪又问他是如何解决两位太太的,他一五一十说了,只隐去了他和慕白术的事,连他的名字都没提,只用大太太代替。 齐羽仪听到沉湖那一段的时候,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去看冯京墨。冯京墨倒是神色无异,他心里却堵得慌,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半晌,才说了一句。 “实在是对不住,我…不知晓那边,竟会这样的。” 冯京墨淡淡地笑着,没当一回事的样子,只是齐羽仪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疏离,仿佛只是短短的两月不见,里头就多了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但这疏离又是转瞬即逝的,一眨眼,便不见了,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瞧错了。 “也没什么,”冯京墨将视线落在齐羽仪脸色,勾着嘴角,“横竖都记在陈泽元的账上,与我不相干。” 这是他熟悉的神情,齐羽仪安心了,他的小四还是原来那个小四,从未变过,以后也不会变。 “我倒是没想到,你说的并非良人,是这个意思。”齐羽仪浅啜了一口酒,“我原来以为他挂念着旧情不愿休妻,没想到却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毓莹…” 他与毓莹不是一母所出,自然是隔着肚皮的,平日里做的都是表面功夫。但无论怎么说,毕竟是一家人,不到生死攸关的情势,他还是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的。 齐羽仪的心思还在千回百转,冯京墨那头却幽幽说了一句。 “若只是薄情寡义,倒还罢了。” 齐羽仪扭头看他,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我也是方才到了司令部才回过的味。我从头到尾话都说得清楚,只要他休了二位太太,事儿便了了。即便是二太太有了,休了,养在外头,天高皇帝远的,谁又能拿他怎么样。女人而已,他一个宜庄当家的,何至于需要我出手?” 齐羽仪的怀表不知何时又到他手上了,现在合着冯京墨说话的拍子,一开一合。 “况且,宜镇统共那么大块地方,传言甚嚣,纵然都是顾忌着他,可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那里都传到了,如何他竟是一点不知?话再说回来,即使真的不知,从东窗事发到决定沉湖,一整夜的时间,他如何就斡旋不过来?一封休书,将人送走,二太太即使怀着身孕,难道还会不答应吗?可他硬是将自己灌得烂醉,待一切都尘埃落定,才悔不当初。” “只怕,我和老太太,都成了他手中的刀。”冯京墨意味深长地看着齐羽仪,“我下午问你,督军真的打算把毓莹嫁给陈泽元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齐羽仪瞧着他不说话,视线直直地落在冯京墨的眼里,带着些探求,似乎是想要看清底下是什么。冯京墨这一番话让他有些心惊,这一年多接触下来,他直觉陈泽元并不是这般城府深沉之人,他应是能拿捏得住的,所以才由了毓莹同他在一起。 但现在听冯京墨这样一说,却也甚是有理,他倒是真的生出了提防之心,别到时候引狼入室,那才真叫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呢。 幸好今日玉颢察觉到,齐羽仪直觉背后一阵发凉,幸好。他收起怀表,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冯京墨面前的,叮的一声脆响。 “还是小四心疼我。” 冯京墨看他一仰脖子,把一杯酒一口干了。刚才这些话,都是他编的,陈泽元究竟怎么回事,他没兴趣知道,但他就是瞧他不顺眼。挑唆齐羽仪,就是为了不让陈泽元好过而已。现在听齐羽仪这般说,他倒有些心虚了。 齐羽仪放下杯子,又去拿酒瓶,被冯京墨按住。 “悠着点儿吧,哥哥,小心回去二嫂不高兴。” 今日他们喝的是红酒,红酒杯不比小酒盅,肚子有小碗那么大,这才没喝多少,半瓶酒已经下去了。 “没事,”齐羽仪笑道,“我如今和你二嫂分房睡,碍不着她。倒是你,”齐羽仪反过来捏住冯京墨的手,“怎么手这么冰。” 今日他们坐的包厢,冯京墨觉得有些闷,开了窗,又没怎么喝酒,手确是凉了一些,但也没有齐羽仪说得那样夸张。他随便找个借口,又去接前一个话茬。 “那里冰了,是你喝得太多发烫。怎么?二嫂终于受不了你了,何时写休书给你?”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齐羽仪神秘兮兮地看他,藏不住的笑意,“休书是不会有的,出生证明倒是会有一张,要不要?” “二嫂有了?”这倒是没想到的高兴事,冯京墨面露喜色,“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之前就有了,那时候还不知道,快三个月了。” “行啊,二少。”这回冯京墨主动拿了酒瓶给齐羽仪倒酒,两人举杯碰了一下,手背蹭过,齐羽仪还是皱了下眉。 “等过几天老头子回来,天再凉些,我们去栖霞山看枫叶吧,听说如今已经红了七七八八了,再过个几日,就该红透了。” 冯京墨摆手,“我们俩去看什么枫叶,你和二嫂去还差不多。” “我现在可不敢带她出去,她现在是我们家的宝贝疙瘩,起居坐卧都有五六个人盯着,我现在都不敢近她身。”齐羽仪无奈地摇头,不耐其烦却又甘之如饴的样子,“老头子上月在汤山得了一座温泉别墅,南京商会的秘书长送的。赏完枫叶,我带你去泡泡温泉。一到冬天,你就手凉脚凉的,该多泡泡。咱们以前在日本,可老泡了,回来之后倒是还没好好泡过呢。”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过往 在日本的时候,他们确实经常去泡温泉。京都府的温泉不如其他地方有名,京都人多喜去有马温泉,白浜温泉和城崎温泉那些胜地。他这上不讲究,别人说去哪儿他便跟着去。有一次,有个日本同学带他们去京都府北边的天桥立,并不是出名的温泉地,他却爱上了。 他们住的旅馆正对着天桥立,泡在温泉中,便能瞧见湛蓝的海面上,一道白砂铺成的海中走廊蜿蜒连绵,砂石上覆盖着无数的青松,四季常绿,将白砂遮得几乎看不见。海风吹过的时候,松枝似动不动,咸味却是扑面而来,吹久了,抹抹脸,手指尖上,似乎能搓出盐。 晚上又是另一番景象,白天的景色瞧不见了,天地宽广,繁星盖顶,海浪声浩浩淼淼地冲击耳膜,有声无形,随风入夜。 日本的露天风吕最讲究意境,哪怕只有一点大,也能布置地曲径通幽,宁静致远。石灯笼藏在树艺,山石之中,亮着浅黄的光,像是流星坠落于此。 红色的漆木盘飘在水面上,水波起漾之间,偶尔溅出几滴酒,清酒香便氲入温泉的烟雾之中,顺着毛孔钻进人的五脏六脾。 “确实好久没去一望馆了,不知道幸子妈妈可还好。” 冯京墨感慨道,一望馆便是他们第一次去时,日本同学带他们去的温泉旅馆。从那之后,他们每次都去都住那里,幸子妈妈是那里的女将,每次他们去总拿出私房的梅子酒招待他们。 “是啊,回来得急,也没去打个招呼。如此一说,倒是要写封信去的。”齐羽仪也勾起了回忆,他喝得比冯京墨多,更容易陷入感伤。“听老头子说,汤山那里的露天风吕也是仿的日式的,先去瞧瞧好不好,若是还过得去,你便常去泡泡吧。只可惜,妈妈自己酿的梅子酒,是喝不上了,她的梅子酒可是一绝。” 他们两人都有些微熏,包厢里的气氛恬淡下来,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地很,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多少有些凉薄。而另一边金陵春的气氛,就不一样了。 陈泽元和齐毓莹也要了包间,这里的布置都是纯西式的,窗边摆着一张四人桌,铺着红色的天鹅绒桌布,两边是四张靠背的沙发椅,白色的木头扶手,褐色的皮革坐垫。桌上放着三座的银烛台,白色的蜡烛点着火,形成一个山字形。 银色的刀叉在瓷盘上翻飞,轻巧地把牛排割成一个个小块。牛排要了五分熟的,跟着刀叉的走势,有暗红色的血水流出来。 齐毓莹平时叽叽喳喳的,也不怵人,在哪里都不怯场。老一辈调笑的时候,都说她是投错了女儿胎,原应该是个小子的。只有和陈泽元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像是恢复了小女儿的本性,害羞,娇憨,乖顺。 此刻,她低头专心对付着手中的牛排,好像分离了两个多月,倒生疏了。陈泽元手中不停,眼睛却是看着毓莹的。他这几日,心中着实不痛快,回南京的路上,还担心回来脸色不好,吓到毓莹。 下午看见毓莹跑出来的时候,他还提醒自己摆个笑模样,等人到跟前了,才发现了早就满脸堆笑了。如今也是,和她坐在这西餐馆中,只是默不作声的吃饭,普普通通的牛排,好像也比宜庄的山珍海味美味。 从前,问起他对毓莹的想法,也是喜欢的,却只是平常。这次回来,不知怎的,心境就变了,瞧见她,欢喜就像要溢出来似的。 “毓莹,等督军回来,我便去提亲。好不好?” 齐毓莹呛了一下,连忙拿摊在腿上的餐巾起来捂着嘴咳。呛,其实也没怎么呛到,倒咳了许久。等抬起头,眼睛便有些红。 她喜欢陈泽元,也不知怎的,就是喜欢。从天津到南京,那么些个惨绿少年,她只看上了他。哪怕他家里已经有了两房太太,她也不怪他,谁让她们遇见迟了。她只要他把两房太太休了,明媒正娶她就行,都如此委曲求全了,他却一直不愿给她准信。 她也曾赌气不理他,可熬不过几天,便想得慌。现在,陈泽元突然说要提亲,她反倒不知所措了。手里捏着餐巾,心跳得飞快。 “你…家里…” “都解决了。从前就是因为没有解决,才不敢擅自给你承诺。如今解决了,便一分钟都不想让你再等了。”陈泽元放下手里的刀叉,拿餐巾擦了嘴,才将手放在桌上,手心朝上伸向毓莹。 齐毓莹犹豫了一下,将手搭在他的掌中,被他握住,力量不轻不重,不会弄疼她,又让她逃不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陈泽元说,齐毓莹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轻微地摇摇头。 “怎么?不愿意?”陈泽元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毓莹果然急了,抬起头看他,眼睛湿润润的。 “愿意的。”话出了口,才知道害羞,脸刷地就红了。 陈泽元站起来,捏着她的手绕过桌子,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毓莹温顺地靠在他的胸膛,气息微弱极了,隔着厚厚的军装,什么都感觉不到。少女特有的香气钻进鼻子,是让男人的成就感爆棚的味道,陈泽元只觉得这两个多月所遭受的一切都值了。 他现在借着向督军复命的理由留在南京,等回了驻地,白喜山一定会找他,必须在回去之前,将他和毓莹的事敲定。白喜山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若不过个明路,让他顾忌齐家,他还真有点担心他的暗刀子。 齐解源倒是没让他久等,两天后就回来了,和冯京墨他爹一起回来的。一回来,就把齐羽仪和冯京墨叫去了。 冯京墨正在参谋室,听见通传,先去齐羽仪的办公室找人,然后一块儿去了督军办公室。进门却没瞧见人,他们熟门熟路地往右边走,果然听见连通的休憩间里有动静。 两人敲门进去,齐解源和冯绍宁一左一右各做了一张单人沙发,齐羽仪和冯京墨上前几步,立正,冯京墨落后半步。两人一起行了军礼,异口同声地喊道,“督军好,冯师长好。” 齐解源手里拿着个石楠根烟斗,木质紧凑,颜色深得发黑,一看就是至少五十年朝上的。他新装了烟丝,刚擦着了火柴,还没点,就听见冯绍宁在旁边咳了两声。 齐解源手中一顿,甩了两下把火熄了,又把烟斗放下,笑着看他们俩。 “坐吧。” 齐羽仪和冯京墨在对面的沙发坐下,冯京墨一沾屁股,人就歪到沙发上了,哪里还有什么正形。冯绍宁看他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嘴里说着没规矩,抓着手里的手套就朝他扔过去。 冯京墨伸手去挡,挡住了一只,另一只打在他下巴上。齐解源在旁边笑着拦他,“你一回来就打他干什么。小四这次可是立了大功的。” “什么大功,”冯绍宁没好气地说,“净做些蝇营狗苟的事。” “什么蝇营狗苟,凑军饷那不是大事啊,一百万呢。我在南京得给那些老爷们陪多少笑才能凑到。小四,你是这个。”齐解源超冯京墨竖了个大拇指,冯京墨得瑟地超冯绍宁一撅嘴,又把他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那...另一件事也解决了?” 冯京墨点头。 “爹,”一直没说话的齐羽仪出声说话,“我看,陈泽元就快来提亲了。” “行了,赶了一天路,饿死了。”冯绍宁突然拍拍膝盖站起来,“你们父子聊,臭小子陪我吃饭去。” 齐解源知道他特意回避他们家的家事,也没拦他,只是在出门前叫住他们,让他们晚上一起去家里吃饭。冯京墨想起苏蕙兰怀孕的事,借着机会给齐解源道了喜,齐解源乐得合不拢嘴,看来是真的高兴。 早就过了午饭的点,晚上又答应了去齐家吃饭,冯绍宁干脆找了个茶馆,要了一壶好茶,又点了些点心,父子二人在二楼的包厢里坐定。等着上茶的功夫,冯京墨开了半扇窗,他们不愿意往远走,就在司令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以前并没有来过。就是间普通的茶楼,也没什么景色,打开窗就是街景,没什么看头,倒是时不时有些吆喝,都是南京本地话,他听不全懂,一知半解的,挺有意思。 茶上来了,说是上好,也就是一般。冯京墨想起了在陈老太爷那里喝的明前茶,那可真是好茶,应该找老太爷讨一些,带回来给他爹也尝尝。再抬头看他爹,许是真的饿了,一个点心三两口塞进嘴里,可能是有些噎,五个手指捏住茶盅的边沿,送到嘴边灌了一大口。 算了,冯京墨默默摇头,还是别糟蹋了。 老头子连吃两块海棠糕,一块绿豆糕,这会儿又把手伸向梅花糕,冯京墨连忙把点心盒子端开。 “一会儿晚饭该吃不下了。” 冯绍宁还没吃饱,不过冯京墨不让他吃,也就放下了。他其他儿子长得都像他,只有冯京墨长得像他娘,他把这个儿子当作心头肉。他娶过三房太太,最爱的便是他娘。因为他娘温婉贤淑,也因为他这条命,是冯京墨他娘拼死换回来的。 那时候冯京墨还小,还是个四五岁的乳娃娃,冯绍宁大姐的女儿出嫁。大姐的婆家在保定,他带着冯京墨和他娘去吃喜酒,路上遇到了劫匪。劫匪摆明了是冲他来的,十几个人,十几杆枪,卫兵几乎都被打死了,只剩三四个在马车边保护太太少爷。 打到一半的时候,冯绍宁就认出为首那个马匪,是几年前被他和齐解源挑了山寨的二当家,大当家被他们乱刀砍死,二当家跑了。那个时候,冯绍宁便知道二当家不止劫财,还要报仇,今日是难得善终了。 两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竟然只剩了冯绍宁和二当家二人,两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对峙。冯绍宁开枪,却发现没子弹了,二当家仰天大笑,拿枪指着冯绍宁。 “冯老二,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打断你的腿,再打断你的手,让你只能爬在地上,看我玩你的女人,杀你的儿子。” 话音未落,冯绍宁的左腿便中了一枪,他的血和汗一起留下来。他不怕死,可是这比死还难熬,让他看着冯京墨他娘受辱,比让他死还痛苦。 二当家正在得意的时候,也不急着开第二枪,他看着冯绍宁神色痛苦,心里有种大仇得报的痛快。 变故便发生在这时,冯京墨的娘不知何时偷偷摸下了马车,捡起了地上的枪,一点点爬了过去。等二当家注意到的时候,他娘已经爬到了离他们很近的地方。 冯绍宁发现二当家神色有异,立刻回头看,他娘也察觉到被发现了,干脆站起来就朝冯绍宁跑。二当家立马调转枪口,冯京墨他娘胸口开出了好大一朵血红色的花,却在倒下去之前奋力将枪扔了出去。 “当家的,接枪。” 冯绍宁在空中接住,一刻不停,便朝二当家开了枪。二当家打中冯京墨她娘之后,随即调转枪头,却还是慢了半拍。他额头的正中开出了血洞,慢慢从马上倒下去的时候,冯绍宁对着他的身体,打光了枪里所有的子弹。 冯绍宁滚下马,连滚带爬地跑到冯京墨他娘的身边,他娘已经咽了气,眼睛还睁着,一句话都没留下。冯京墨被他娘留在马车里,叮嘱他不许下车,不许看外面。可他还是偷偷掀开了车帘的一个小角,从那个小小的三角里,他看见他爹跪在砂石地上,抱着他娘哭到声音嘶哑,像是要哭出血来一样。他坐在车里,不知所措,只能抓住他娘下车前解下的褂裙和首饰,好像这样便能安心一些。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鹬蚌 从那以后,冯家立下了新的家规,凡是冯家人,不管男女,一定要学会打枪。冯绍宁摸着大腿,隔着军裤,也能摸到一个坑,那是他中弹的位置。他运气好,没打中骨头,行动无碍,只是在阴雨天会觉得酸麻。 他有事没事便去抠这个坑,生怕它长实了似的,他要这个坑跟他一辈子,有这坑在,他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冯京墨他娘。他再也没有再续弦,冯京墨是这么多孩子里,唯一一个跟着他长起来的。冯京墨其实还有个妹妹,那时候才刚一岁,女孩子金贵,他带不了,又舍不得交给乳娘,只好送去冯京墨他娘的娘家,长到十四才接回来,一样学了打枪骑马。 冯京墨看见他爹晃神,就知道是又想起他娘了,他想了想,提了个话头。 “这次毓莹成亲,哥姐还有小妹都得来吧?” 冯绍宁回他,“若是真定了,那指定得来。等定了再说吧。” 还真定了,晚上他们去齐家吃饭,就听说定了。 冯京墨是带着礼去的,一见到苏蕙兰就献宝似的奉上。苏蕙兰一看是宝庆的锦盒就笑了,打开一看,里头是个金的长命锁,婴儿拳头大小,黄澄澄的。她拿起来看,一面是麒麟送子的图案,一面是富贵长命的字,底下是五色玉石编成的穗子。 苏蕙兰瞧着喜欢,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舍不得放下。 冯绍宁一看他拿东西,就知道下午他为什么找借口不肯跟他一起回司令部了,照头就给他来了一下。 “臭小子,惯会在这些上下功夫。不知道替你爹也准备一个就算了,下午问你去干啥,死都不肯说,憋着劲儿在这里拆你爹台呢是吧。小兔崽子。” 苏蕙兰笑着替冯京墨解围,“冯伯伯消消气,他买,还不是花的冯伯伯的钱,他就是个跑腿的,我记得都是冯伯伯的情。” “又胡说,”齐羽仪他娘四太太可芳走过来,捏着手绢戳了一下苏蕙兰的脑门,假嗔道,“小四不赚钱吗,大小是个参谋。都快做娘的人了,还这么没大没小。” “嗳”冯绍宁连连摆手,“侄媳妇这话我爱听,改明儿我再送你一个大的,比这个大一倍。” “冯伯伯可千万别,”齐羽仪陪着笑,“统共就一个孩子,要那么多长命锁干嘛。” 齐毓莹插进来,挽着齐解源说,“现在是一个,以后两个,三个,迟早用得上。” 她这话讲得齐解源高兴,几个老人都笑成一团,只有苏蕙兰羞红了脸。一时间,正巧丫头来请用饭了,大家伙儿高高兴兴入了座。喝了几杯,就说起齐毓莹的婚事了。 今日下午,冯京墨他们走了之后,陈泽元便去找齐解源了,提亲。齐解源答应了。冯绍宁和冯京墨一听,便给齐解源和毓莹他娘五太太淑琴道喜,又问打算怎么办。 齐解源说就定在十二月,他们都是马匪出身,不用按那些世家的繁文缛节来。毓莹喜欢西式的,干脆把那些纳彩,问名之类的三书六礼都蠲了。到时候把中央饭店包了,白天办个仪式,晚上设喜宴,再办个舞会。来宾也不用来回跑,大家都便宜。 说这些话的时候,毓莹她娘一直低头不说话,不太满意的样子,可也不好说什么。闷了半晌,才说一句,“西式的虽好,怕宜庄的老太太心里不痛快。” “陈旅长说了,南京这里,就不让老太太来了。等往后得空,再回宜镇办吧。”齐羽仪回话。 这么一说,五太太心里更不舒服了。她女儿出嫁,婆家人都不来,说的好得空回去办,哪里得空。就是回去办了,陈泽元是娶过亲的,排场也有限。她有心要说,可这桌上哪有她说话的份。她又去看毓莹,毓莹只顾低着头吃饭,耳朵通红,只见娇羞,竟一点不见不满。 她看着一桌子的人,冯绍宁和冯京墨肯定是不会插嘴的,齐羽仪和苏蕙兰和可芳是一家,毓莹又是这个样子,竟没有一个人用得上。 当初来南京,齐解源就带了四太太和她,其他太太都留在了天津老宅,那时她还得意。家里就她们两个膝下有子,虽然她生的是闺女,但平时数她最得宠,所以她存了跟四太太争一争的心的。可是现在看看,只是娶亲这样的事,连带着她亲生的女儿,竟是没一个靠得住,何况别的,当下心就有些冷。 齐解源看她这样,脸色就有些不大好,最后还是齐羽仪他娘出来打圆场。她拉起毓莹的手,对齐解源说,“咱们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礼节可以简单些,但排面可不能小。要不然,别说淑琴,我也是不答应的。” 这话说着是打圆场,却把事情敲定了,四太太再也不好说什么,干脆也闷头吃饭。齐解源看她这个样子,心里不痛快,拉着冯绍宁喝酒,一错眼瞧见冯京墨在偷乐,便问他,“小四,你笑什么呢?” “我看毓莹呢,”冯京墨笑着说,“平日里娇蛮任性的,竟也会脸红,瞧着新鲜。” 冯京墨这么一说,除了五太太都笑了,毓莹闹着要去撕他的嘴,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齐解源又说,蕙兰如今有了,不能操心,婚礼的事就交给他们两个哥哥了,一定要办好,不能让妹妹委屈了。齐羽仪和冯京墨自然是一口答应。 吃完饭,齐解源和冯绍宁去书房了,一猜就是去下棋了,四太太吩咐张妈泡浓茶送去。五太太的气还没顺,推说身子不好回屋了,毓莹陪她去了。齐羽仪和冯京墨喝了点酒,说是去花园里吹吹风,他娘嘱咐他们避着风头,也让他们去了。 齐府的后花园大的很,中间有个湖,湖的南边,有座假山,假山上修了座亭子,叫望月亭,坐在亭子里可以看见花园的全貌。 “怎的如此着急?”冯京墨一坐下,便问道。 “陈泽元自然急,白喜山等着他回去,不拿到爹的准信,他怎么敢走。”齐羽仪在另一边的凳子上坐下,“爹也想让他定心。你也知道,现在爹手里这些部队,只有中央陆军第1师和第6师是爹从天津带来的嫡系,还有咱们的第5旅,是咱们北洋武备学堂的同窗。其他的江苏第1师,第3师,第1旅,第2旅,第3旅和炮兵旅都是收编的本地军。3师的马桂仁是墙头草,3旅的杨世庚和炮兵旅的魏朝山都是老狐狸,轻易不肯站队,剩下的陈泽元和2旅的李天佑是白喜山的死忠。” “上海最晚明天开春就要打,你说爹急不急。搞定了陈泽元,至少马桂仁,杨世庚和魏朝山不会轻举妄动了,白喜山和李天佑也得掂量掂量。” 刚才他们喝了酒出来,身子发热,坐在凉亭里不觉得。过了这么一会儿,热气散了不少,风一吹,便觉得有些冷了。 “还有件事,你心里有个数,老头子,似乎是想替你议亲。你也知道,白喜山膝下无子,只得了三个女儿。老大,老二早就嫁出去了,只剩了个老小。我们这次把陈泽元收了,他心里必定不痛快。现在又是打仗用人的关键时刻,我们自己里头不好有二心。老头子是想,与其这般,不如结个儿女亲家,互相有个掣制。” 互相有个掣制,冯京墨默念这句话,谁和谁掣制呢。冯家和白家结亲,便是一鹬一蚌,倒是互相掣制了,可谁又是渔翁呢。 湖边有一丛矮灌木,从假山根一直到月洞门那儿。被风吹着,摇摇晃晃的,发出沙沙的声响。冯京墨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是个雨后,一进院子就觉得那一片绿特别好,让人眼前发亮,光是瞧着都舒服。他特地问了花匠种的是什么,如今却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名字也好。是洒金珊瑚还是金叶女贞来着? “不过,我驳了老头子的意思,他家那老小可配不上你。况且,虽然我们收了陈泽元,他心里气是必定有的,倒也未必敢发作。静观其变就是了,没必要上杆子去拉拢他。横竖老头子是督军兼总司令,他不过一个师长,没有倒过来讨好他的话。已经饶了一个毓莹进去了,我可不舍得把你给出去。” 风又大了些,把挡住月亮的厚云吹散了些,寡淡的月光落下来一些,照出一些些影儿。冯京墨在这些许微光之中,终于模模糊糊瞧出了那些叶子的形状,像个手掌一般,手指头纤纤细细地伸出来,像极了人,只是多了几根手指头。 八角金盘,他想起来了。冯京墨高兴了,这才收回心思去听齐羽仪的话,前头的话都没听进去,冷不防听到他最后一句,倒是怔了一下。 齐羽仪没注意到走神,依旧自顾自说着。 “现在把你爹叫进去,怕是要探你爹口风呢,估摸着也得碰一鼻子灰。我都觉得她配不上你,何况你爹。我倒是同老头子讲,要是你已经娶亲了,讨她做个小还行,正妻是万万不能的。” 冯京墨方才漏了一段,但没妨碍他听透齐羽仪的话。 “算了,风大了,怪凉的,进去吧。”齐羽仪站起来,冯京墨没动,仰头去看他。早几年他就比齐羽仪高了,难得看到这样居高临下的他。“你爹必定是不会答应的,我也是白操心。不过,老头子提了这个事,怕是你爹回去要唠叨你娶亲的事,你有个数。” 一样的月光,照在南京和照在宜镇,便不相同。在南京,照亮的是十里秦淮,烟波袅袅,而在宜镇… 早就过了安歇的点了,宜庄里静得像潭死水。如今两房太太都不在了,当家的一走,只剩老太太了。老太太歇得早,下人们更是不敢随意走动,说话,每夜熄了灯,庄子里竟是一点生气都没有。 今日有些不同,先是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门房开了门,看清来人,立即去请管家。管家出来接了东西,抬腿便往内宅跑,踩在青石砖上,咚咚咚的,竟不怕老太太听见了责罚。 “老太太。”管家站在门外回话。 “可是有信了?”老太太歇下好一会儿了,如今听声音,竟是一点睡意都没有的。 “是,当家的派人送信回来了。” “进来。” 管家掀帘进内,厅堂里的火盆子烧得更热了,站不了一会儿就熏得人两颊发干。老太太衣着整齐地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竟是一直没歇,候着呢。 “念。” 管家得了令,仔细地将信封打开,取出里头的信,一字一句念了起来。念完了,老太太半晌没动静,只是伸手把信要了过去,虽然一个字都看不懂,却来来回回瞧了好几遍。 陈泽元走前,她反复地叮嘱,有了准信,一定要马上送信回来。这几日,她是一日都没睡着过,日日夜夜地候着,就等着这封信。 她是下了大赌注的,宜庄的名声,未成形的孙儿,两房太太,都被她押上去了,等不到个准信,她是寝食难安。若是出了什么纰漏,闹得鸡飞蛋打的话,那么多老祖宗瞧着,她真是连死都不敢死了。 如今,终于可以松口气,老太太只觉得两眼发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似的。她不着痕迹地掐了一把大腿,提起些精神,声线平稳地让管家去休息。 管家答应着向后退,掀门帘的时候,又听见老太太叫他。 “大…慕白术可有信儿?” “回老太太,”管家垂首站定,“慕…公子并没有去庄子,而是回了自己家,听说是又把慕白医馆开起来了。” “哦?”老太太似乎有些意外,“他那个二叔?” “听说带着太太连夜跑了,想是没脸在宜镇呆。” 老太太不语,好一会儿才说。 “这样也好,离得远些,大家清净。”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两照 “唉——” 松童盘腿坐在他自己的床上,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腮帮子,隔一会儿便叹口气。 他们回来之后,慕白术没有去住正屋,还是住回了他原来的屋子,松童也跟着一起住了回去。那日喜顺走了之后,他们收拾东西,才发现,二叔一家的东西都被清走了,一应物什都是新置的,应该是冯京墨吩咐喜顺打理的。 慕白术坐在屋子里,不哭不笑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松童不敢去打扰他,把他们带回来的藤木箱收拾了,就坐在外间的小脚凳上等。 雨淅淅沥沥地下到下午,突然放晴了,耀眼的金线射进来,照得屋子里的家具摆设都蒙上了一层金光。松童惊喜地跑出去,这里的宅子不比宜庄那么大,前头做了药铺,后头就是起居,中间只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二叔不用心打理,花草都有些颓败了,但是被上午的雨一洗,绿油油的。现在又在阳光下,水珠子还沾在叶片上,反射着五彩的光,晶莹剔透的,喜人得很。 松童忙不迭地回身去叫慕白术,却发现他已经出来了。主仆二人无言地看着院子里的美景,松童哭了,他们终于回家了,以后,公子和他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慕白术出来的时候,手里捏着钱,等松童哭够了,便让他去买些吃的,顺道带一些黑漆和白墨回来。松童听吩咐去了,回来两人在家里吃了第一顿饭,松童吃东西的时候都止不住笑。慕白术瞧他这个样子,心里也高兴。 吃完饭,慕白术带着松童架了梯子,把慕白医馆的招牌卸下来,搬进院子。慕白术拿了木刷仔仔细细将招牌重新上了漆,松童蹲在旁边看,看了一会儿又呆不住,说晚上得在家里自己做饭,一个人去后厨折腾去了。 晚饭是简单的两个菜,炒豆角和炒土豆丝。荤的松童还不能上手,连土豆丝都是发黑的,可慕白术却吃得精光。松童嚼着齁咸的豆角,下定决心要把做饭练好。 招牌在院子里晾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又和松童一起挂了。有街坊看到过来打招呼,慕白术和气的同大家讲话,言明以后他便在这里坐馆,慕白医馆便这般重新开业了。 慕白术好笑地看着松童唉声叹气的样子,松童见他笑,有气无力地对他说道。“公子,你还笑。医馆开业好多天了,一个病人都没有,连抓药的都没有。没人瞧病,就没有收入,我们以后可怎么活。” 松童其实就比他小了两岁,如今也快十八了,只是他长得瘦小,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心性也像孩子。慕白术难得见他小大人一般满面愁容,故意逗他。 “不是还有一匣子钱收在你那儿吗?怎么就活不下去了。” 松童听他这句话,蹬地就跳起来,瞪着眼睛看他。 “公子,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钱。那一匣子钱虽然不少,但架不住坐吃山空啊。不行,我明天还是出去看看有什么活儿可以做的,多少有个进项才行。” 他一副小财迷的样子掐着手指头掰算起家计,看得慕白术忍俊不禁,他戳了下他的脑门。“你呀,别瞎操心了,乖乖呆在家里。船到桥头自然直。” 转眼便进了十二月,也许是快到年底了,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打仗,连齐解源和卢世安的嘴仗都不怎么打了。陈泽元籍着筹备婚礼的由头,留在了南京城里,没回驻地。白喜山倒没找他,兴许是知道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找了也是无益。也或许他有其他打算,这就没人知道了。 冯京墨和齐羽仪一直在忙婚礼的事,虽说一切从简,但怎么说都是督军嫁女,江苏省内的不说,上海商界的不少都说了要来。都猜到要打,商界最拿手的便是左右逢源,怎肯放过这样的机会。 齐解源还假惺惺地给卢世安下了帖子,卢世安怎么肯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齐解源的地盘,找了个理由推了,礼却推不了,早早送到了。齐解源看着他送来的礼,好像是成功压了卢世安一头,得意得不行。 两人一直忙到婚礼前一周,才算是定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就等毓莹的婚纱首饰了。五太太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操办起来还是用心的。既然办的是西式的,自然穿西洋礼服。五太太托人介绍了一个叫安德烈法国裁缝,他在上海的国际饭店开了个沙龙,是全上海最有名的洋装定制店,驳的都是法国最流行的样子,上海滩的名媛小姐都喜欢去那里。 齐解源不让他们去上海,五太太只能托了在上海相熟的太太,拿着毓莹的尺码帮忙去定做了一件婚纱,两件晚礼服。就是这样,五太太还是不满意,要不是时间来不及,她是打算从法国定货的。陈泽元的礼服也在那里做,定了两身,一套是白色燕尾服,行礼的时候用的,一套是黑色的西装,喜酒和舞会的时候穿。 首饰也是在上海定的,搭配礼服的各种钻石,珍珠,红蓝宝石是一定要的,老货黄金也不能少,五太太说了,虽然不戴,中国人娶亲没有这些是不行的。 陈泽元自然是一一答应的,齐解源说三书六礼都蠲了,聘礼他分毫不差地送过去了,这些开销也都是他来。五太太这才顺了些气,回去撺掇着齐解源把颐和路的一栋小别墅做了陪嫁,另外陪了一辆暗红色的别克敞篷轿车。 周五的时候,五太太那边接到电话,上海的东西都备齐了,隔周就能送到。冯京墨和齐羽仪听到信,算是松了口气,他们被快被五太太折腾死了,每一样拿给她过目的,她都能挑出毛病,左改右改还不满意。如今总算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自己定的东西,总挑不出毛病。熬过下周六的婚礼,就算解放了。 周六上午,冯京墨久违地睡了个懒觉。他家只有他和他爹两个人,嫌齐家那种大宅子太大,只买了个带院子的小别墅。他爹现在驻守宜兴,不回来的时候就他一个人住。家里的佣人也少,就一个门房,一个厨子,打扫的吴妈。 上午刚过十点多,门房就看见有车开过来,他一看就知道是齐羽仪的车,连忙小跑着出去把铁门打开。齐羽仪滑进车道,把车停在冯京墨车旁边。下了车,喜顺和吴妈已经候在外头了,领着他往里走的时候,喜顺说冯京墨还在睡,问要不要去叫。 齐羽仪摆摆手,说不用,他在客厅等等,让吴妈倒杯茶。吴妈依言端了茶上来,齐羽仪让喜顺和吴妈自便,不用伺候,他自己呆着自在些,两人便都下去了。 这一等,足足等了快两个小时,吴妈来换了好几次茶,喜顺也来看了几次。齐羽仪倒不觉得,他来的时候,看到茶几上放了一本英文的十四行书,便拿起来看。中国人作诗讲究合辙押韵,十四行诗同样讲究格律,按四、四、三、三编排,每行诗句十一个音节,通常用抑扬格,同日本的俳句有些像。 他英语没有冯京墨好,读着有些吃力,但慢慢念,也摸出些门道,觉出了些意思。有意思便不觉得时间过得慢了,冯京墨睡醒了出来的时候,齐羽仪还看得津津有味。 “吴妈,有些什么吃的?”冯京墨穿着丝绸睡袍从楼梯上走下来,一边揉眼睛,嘴里还打着哈欠。 话没说完,看见齐羽仪坐在下面,脸色就变了。 “五太太又有新吩咐了?” 齐羽仪看他的样子,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心疼,知道他是被五太太折腾怕了。 “没有,我找你。” 冯京墨还在楼梯上不肯下去。 “婚礼的事?” “不是。” 他这才放了心,一边往下走,一边拍着胸口。 “吓死我了。我是真被这场婚礼搞怕了,你结婚的时候也是这么麻烦的?” “比这个麻烦多了,老家里五位太太呢,你想想。”冯京墨一脸惊悚,齐羽仪瞧着他的样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补充了一句,“以后你娶亲也一样,你娘没了,老头子一定让家里头的太太们替你张罗的。” 冯京墨听了这话,半晌没吱声,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吴妈过来问,厨房里有现成的早上就预备下的灌汤包,是吃这个还是另准备午饭。 冯京墨问齐羽仪吃不吃,喜顺回说齐羽仪十点多就到了,冯京墨便说准备午饭吧。吴妈答应了要去,却被齐羽仪拦住,齐羽仪说一会儿要和他出去,别麻烦再另作饭了,正好他也想着灌汤包呢。 吴妈看冯京墨,他点点头,吴妈便说去热一下就端上来,让他们去饭厅坐着。 “怎么这么早来?”冯京墨让喜顺倒茶。 “蕙兰不知怎么弄的,害喜得厉害,看我嘴不是嘴,鼻子不是鼻子的。我惹不起,只能躲得起了。” “原来是上我这里逃难来了,”冯京墨笑了,“怎么不让喜顺叫我,就这么坐了两个小时?” “也没多久,看了会儿书,好久没看英文书了,还挺有意思。你这段时间,为了我们齐家受累了,好容易松快一天,哪能不让你睡足了。”齐羽仪指了指外头的茶几,“你如今可越来越风雅了,打发时间都看十四行诗了?” “附庸风雅罢了,昨晚上难得回来早,想找本书看看,正巧翻到这本。还是以前在日本的时候买的,注释还是日文的,就拿出来翻翻。说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在日本的时候同日本同学争论过我们的唐诗宋词和他们俳句,哪个厉害吗?” “当然记得,那个山本昭男嘛,不自量力。” “是啊,记得他歪理一套一套,说什么我们的格律太呆板,不如他们的俳句自由自在,变化万端。被你一句,是你们老祖宗去中国学习的时候,不好好学,半吊子水回去祸害后代,给堵回去了。想想那个时候他的脸色,现在都觉得好笑。” 他们两人相视大笑起来,吴妈端了热好的灌汤包上来,又给了他们一人一碗白粥,一碟醋。重新加热的灌汤包怎么都没有新鲜出笼的好吃,不过他们两人都吃得挺满意,不一会儿倒也吃完了。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霜叶 冯京墨擦了手,说上去换衣服。到了楼上才想起来忘了问齐羽仪去那里,又懒得再出去问,便翻了一套纯灰色的毛呢西装,依旧没有系领带,只拿了一条暗红色的丝巾围在衬衣里。这样打扮,去哪里都能应付得过去了。 才想下去,又想起刚才齐羽仪叮嘱他多穿点,便又回去翻了件同色的大驳领大衣出来,拿在手上下去了。 出去的时候,喜顺想跟着,却被齐羽仪挡下了。他说就在南京城里,他们又都是配枪的,不会出事。喜顺见喜德也没跟着,也就没再坚持。 车慢慢地开出去,没多久,经过一幢米黄色的小楼,灰色的斜顶,一看就是法式风格,围墙上爬满了蔷薇,现在不是花季,只有一片碧绿。 “这就是毓莹陪嫁的小楼吧。”冯京墨瞧着那小楼,一直到头扭不过来了,才回过头。 齐羽仪倒只是匆匆一瞥,“是啊,没想到吧,你们倒成邻居了。以后常走动啊。” “免了,”冯京墨一声冷哼,“我和陈泽元八字不合,还是别往一块儿凑了。办完婚礼他就得回驻地吧。” “嗯,不过琴姨舍不得毓莹,想留她在南京。说不定她以后要天天去烦你了。” 齐羽仪故意瞎说,冯京墨也不上当。 “新婚燕尔,毓莹会答应?就算答应了,也是住宅子里,哪会让她一个人住过来。说起来,你带我去哪里?” 齐羽仪这次是真笑出来了,“去哪儿都不问,就跟我走,不怕被我卖了啊。” “我怕什么,”冯京墨挑起嘴角,“上回谁说不舍得把我给出去的。” 齐羽仪听了哈哈大笑,说,“那干脆你也别问了,等到了就知道了。” 他如此一说,冯京墨竟真的没有再问。不过,过了热闹地,车开始往郊外开去,冯京墨看了眼方向,心里也有数了。 他同往常一样翘起脚,手肘撑在膝盖上,看着外面的景色,嘴里自言自语一般。 “偏挑这个时候去松快,被五太太知道了,又要去你老子哪里吹风了。” 齐羽仪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已经猜到了,便笑着说。 “怕什么,难道我老子会因为这个事说我?何况,行流散徙,枫叶的季节就该赏枫,难道因为她要嫁女儿,咱们连枫叶都赏不得了?真有那个本事,让枫叶别红,我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都不去。”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栖霞山了,果然一整片都红了,火一样,好像一下子就把深秋的凉意冲淡了,饶是冯京墨一直恹恹的,也被挑起了兴致。 车开上了盘山公路,两边都是枫红,枝干伸出路面,像是盖了个红色的顶。阳光从枫叶中漏下来,在黑色的引擎覆上一片金红,斑驳的影子随着车动流动起来,将瞳孔变成陆离的万花筒。 “早知道,应该把给毓莹陪嫁的那辆红色敞篷开来。”冯京墨感概道。 齐羽仪闻言笑了,“你这句话被琴姨听见才了不得呢,毓莹还没嫁,你就惦记上她的陪嫁了。” 左边的深处隐隐能看见一个湖,冯京墨记得那边就是明镜湖,往里走就是栖霞寺了。冯京墨以为齐羽仪会去那里走走,谁知他减速都没有,直接往上开了。 “不过,她那个车,陈泽元一定不会开到驻地去,一准是留在南京的。你要喜欢,明年我开出来。” 冯京墨扭头看他,嘴里啧啧有声,“方才还说我,现在看看是谁在算计自己妹妹的陪嫁。还是帮着外人算计自己的亲妹妹。” 他是调侃着说的,齐羽仪是正经回答的。 “毓莹比你,还是差一些的。” 他说的正经,又是这样的话,冯京墨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可巧车停下来了,原来齐羽仪开来了桃花涧。冯京墨让齐羽仪把车停停好,自己先下了车往前走。 等齐羽仪停了车,冯京墨已经走出了段距离。他干脆不急着过去,看着他走到桃花扇庭上。今日是一丝风也没有,桃花湖的水面就像是一面镜子。红柱黑檐,汉白玉般的石栏杆倒映在湖水中,蕾丝幕布一般的红叶将上下两座庭包裹起来,让人分不清哪座是实,哪座是虚。 他看着冯京墨踏上庭台,他今日穿了一身灰色的大衣,长至脚踝,愈发衬得他挺拔峻逸,颀长孑立。蓝天,绿水,黑檐,红柱,白石之间,那一道灰色带着游离于人间之外的仙气,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立于这山水之间。 冯京墨往前走了几步,灰色的人影慢慢出现在水中,一样的峻逸,一样的颀长。冯京墨微仰着头,视线落在远处,那日让齐羽仪觉得不舒服的疏离感又来了,他摇摇头,跨步走过去。 “幸好你提醒我多穿点,山里还真凉。”冯京墨听到脚步声,转过来笑道。 时间已经不早了,太阳又被层层叠叠的枫树挡住了大半,他们说话的时候,嘴边已经有白烟了。 “凉点好,一会儿泡温泉去。”齐羽仪笑道。 冯京墨看看天,微微有些皱眉。 “这个点再去泡,是打算住那里了?” 齐羽仪点点头,冯京墨倒没说不好,只是有些抱怨地说,“也不早说,我什么都没带。” “这你不用担心,都准备好了的。上回你说中央饭店不够,不得把你伺候齐全么。”齐羽仪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看着湖水掩映中的红枫,果然是漂亮极了,难怪传闻李香君选择在此隐居,死后也选择葬于此处。 冯京墨见他赏景,便不再说话,同他一起欣赏起来。眼里瞧见的是红叶,红到极致,似要在最绚烂的时刻将自己燃烧殆尽一般。满目火红,却又因为这桃花涧的名字,不由想起桃花来,却是另一种不胜娇羞的风情。可巧此时一只白鸟略湖而过,翅尖在水面上微点,惊出一串涟漪。 冯京墨见此情景,不由自主地吟道。 “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谁料这时,齐羽仪也吟了一句。 “芳草烟中寻粉黛,斜阳影里说英雄。” 他们俱没想到两人会同时吟出桃花扇中的句子,怔了一下都笑了。冯京墨将两人吟的句子又默念了几遍,突然心生感慨,即便是对着一模一样的景致,饶是他们从小一处长大的,生出的依然是两般的心情。 齐羽仪见他神色有些寂寥,隐隐猜到了一些,扯着他的衣袖往回走,说天也晚了,这边去汤山还要些时候,早点过去吧。 冯京墨自然不会反对,两人又上了车,这回,车直奔汤山去了。 汤山别墅是齐解源新得的,还没人来过,现在除了一个门房和一个妈子,什么人都没有。齐羽仪在路上找了个饭店,两人把晚饭吃了,才继续上路。 到汤山已经快九点了,妈子还在等,齐羽仪让她去休息,不用管他们,妈子答应着去了。齐羽仪从后座拎出个竹编篮子,冯京墨一天都没注意后座还放着东西,如今看他拿出来,便瞧他。 齐羽仪朝他笑,说道,“去日本料理店买的梅子酒,虽然没有幸子妈妈的好,聊胜于无吧。” 他们都还没有来过,放下东西先参观了一下。别墅不大,两层,一楼是客厅和佣人房,二楼是三间卧室。楼下有个地下室,就是温泉了,室内有一个,外头的院子里挖下去一块,做了个日式的露天风吕,和地下室的温泉连通。 冯京墨看二楼房间的时候,表情便有些怪异了,如今看到室内这个温泉,便彻底忍不住了。他笑着对齐羽仪说,“今日你带我来,是带错了。秘书长是给你爹送了个藏娇的金屋啊。” 日式的温泉除了一部分混浴的,一般都分男汤和女汤。这里的温泉只有一个,一瞧便是用来洗鸳鸯浴的。 齐羽仪当然也看出来了,他推了一把冯京墨,“走吧,上去换衣服,一会儿一起下来泡澡。”冯京墨没搭腔,两人上去各自挑了一间房。刚才他们到的时候,妈子就把热水汀打开了,他们上下走了这一圈,屋子里已经热起来了。 冯京墨把大衣和西装,连带着背心都脱了,随意扔在床上。丝巾也拿下来,坐到沙发上小憩。齐羽仪来叫他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他歪在沙发里,腿翘着,头仰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的样子。 “上午睡成那样,又困了?”齐羽仪走进来,拿脚踢了一下他的鞋,“起来了,泡澡去。” 冯京墨睁开眼,眼皮半瞌着,懒洋洋地看着他,摇摇头。 “怎么了?” “你泡完我再去。” “你又闹什么脾气?”齐羽仪皱起眉头,他总觉得这次冯京墨回来之后怪怪,哪里变了,又说不清。 “两个男人,多恶心。”冯京墨轻飘飘甩出一句话。 齐羽仪终于知道他别扭在哪里了,抬手抽了一下他肩膀,“臭小子,我无意的一句话,你要记到什么时候。我警告你啊,赶紧下去,一会儿看不到你,我上来把你扒光了扛下去你信不信。快点。” 齐羽仪下了楼,脱了衣服冲干净,绕过室内的温泉,直接泡进了外面的露天风吕。 冯京墨到底还是下去了,分隔内外温泉的是一块落地玻璃,里外都冒着热气,玻璃上糊了一成厚厚的水雾。冯京墨没在里头瞧见人,就知道他往外头去了,透过玻璃去看,却只觉得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瞧不清。 他也冲了澡,拿了块毛巾出去了。齐羽仪闭着眼,听见开门的声音,看过去,就看见冯京墨出来了,腰上围了一块毛巾。这个露天风吕小,只放了一个石灯笼,光亮有限。里头温泉的灯光也是昏黄的,外头黑漆漆,冯京墨腰上的毛巾便显得有些扎眼。 冯京墨拿脚趾头试了下水温,觉得还可以,便踩了下来。人坐进去的时候,他小心地解开腰上的毛巾,不让它浸到池里,又把毛巾叠成方块,顶在头顶上。 齐羽仪看他还是在日本的习惯,等他坐稳了,把手边的托盘推了过去。大红的漆盘上放着两个小酒盅,晃晃悠悠飘过来,像一叶扁舟。冯京墨拿起一杯,是梅子酒的香味,他也轻轻一推,把托盘又推回去。 “还是二少会享受,连托盘都要来了。” 齐羽仪拿起另外一杯,饮了一口,又放回托盘上,任它飘着。笑道。 “还是不如四少,若是让四少安排,现在此处该有个和服侍女伺候。” 冯京墨也笑了,他轻轻啜了一口,梅子酸甜,爽口。不如幸子妈妈的吗?他倒是没觉得幸子妈妈的梅酒有多惊艳,是齐羽仪总是挂在嘴上。 无关风味,只凭心境罢。当初踌躇满志地去了,满脑子想的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入口的哪里是酒,是少年意气,是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豪气。待学成回国,大好河山满目疮痍,一身抱负却构陷于军阀内斗。即便再拿幸子妈妈的酒来,真的还是那时的滋味吗? 冯京墨仰头望着苍茫的天色,子鸿与他不同。他上头有两个哥哥,参军,大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他爹和子鸿,家财,军权,对他来说都是普通。子鸿却是督军独子,身上是逃不掉的责任。如今,连他都有些意兴阑珊,何况子鸿。可是他们出身如此,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打吧,早点打吧,把内斗打完了,就该一致对外了吧。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入梦 热燗有些分量,不能放在托盘上,齐羽仪手拿着靠过去,给冯京墨与他各自又斟了一杯,便靠在冯京墨旁边,将热燗随手放在一旁的岩石上。 “那日回去,你爹对你说什么了么?”齐羽仪问。 “嗯?”冯京墨被熏得有些晕,一时没想明白他问的是哪日。 “娶亲的事,老头子同你爹讲了么?” “讲了,”原来是问这个,“你家老头子说,我这个年纪早该娶亲了,不能由着我胡闹。还拿你来跟我比,说是你也就比我大了两岁不到,如今又快当爹了。问我爹就不急着抱孙子?被我爹怼回去了。” 冯京墨像是想到了好笑的事,鼻子里喷出两团热气,浑白的,袅袅地向上飘散了。 “我爹说,我二十三还差着数呢,急什么。要抱孙子,天津老宅子里头都是孙子,男的女的,大的小的,要抱什么样的没有。你爹要是一个不够抱,尽管去我家抱。把你家老头子气得子儿都下错了。” “哈哈,”齐羽仪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有时候真羡慕你,你就是被你爹宠得无法无天了。你那两个哥哥不是老说,这么宠下去,总有一天闯出大祸。” “他们可盼着呢,”冯京墨转了个身,趴在石头沿上,手越过山石,将酒盅放到前面的鹅卵石地上。“不是有你看着么,能闯出什么大祸。” 齐羽仪听了他这话,心里一动,扭头去看他。待要说什么,视线却被吸引了,要说的话都忘了。他凑过去,盯着冯京墨的肩膀。 “玉颢,你这里…是什么?” 方才隔着远,自然瞧不见,靠过来,又是在另一边的。冯京墨转了身,他才注意到。虽然灯光昏暗,他还是瞧清楚了,分明是个牙痕。不是新的,看着有段时日了,褪得差不多了,浅浅的几乎看不出。如今,是因为被温泉泡了,牙印泛出了粉红,才被他瞧见了。 冯京墨听他一说,立刻转了回来,把肩头藏到另一边。他自然知道齐羽仪问的是什么,那是慕白术咬的。那时候,他疼极了,嘴唇都要咬出血。他也进退不得,只好去哄他,若是疼,便咬他。 慕白术自然是不肯的,实在疼得昏了神,又被他再三地哄,才真的咬了。咬了,他才知道慕白术真的是疼极了,要不然,怎会将他咬得血肉模糊,都过了一个多月了,这才将将要好。 好了伤疤忘了疼,一时不察,倒是被齐羽仪发现了。 “是在宜镇?” 齐羽仪不傻,心里头想了一下,便推了个大概。他们都是受惯伤的,一看疤痕就知道多久前的。何况,在南京城里,冯京墨的一举一动他还是知道的。唯一不在他掌控的,只有宜镇。 “是二太太?” 倒也没有多意外,人是他派去的,处理这种事,会用哪些手段心里也有数。只是,冯京墨这次回来,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安,多了些看不透的东西。他原本就有些担心,他没有同他讲真话,如今看到这个伤疤,就有些心惊。别是,对二太太动了真心,二太太肚子里的…齐羽仪突然便有些不敢想下去。 “瞎想什么呢,”冯京墨乜斜了他一眼,“花楼的姐儿咬的,还不是为了你那些军饷,那些大少们,不玩好了,哪会真心替你办事。” “好了,”冯京墨拿下头顶的毛巾抖开,从池子里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带起的水稀里哗啦落下来,在齐羽仪耳边砸出无数的水花,像下雨一样。 齐羽仪还泡在水里,视线齐平的是冯京墨的脚从池中抽离,带着水蒸气,踩在鹅卵石地上,留下一个小水洼。酒盅被带倒,残酒流出来,汇进水洼里,染香了一片。 “我泡不动了,先去睡了,你自便吧。” 齐羽仪看着冯京墨拉开玻璃门,手里的小毛巾不知什么时候又在腰上围好了。他个子高,毛巾窄,要遮下面便遮不到上面,细腰大剌剌地暴露在空气中,像两把明月下的弯刀。 齐羽仪盯着那个背影,觑起眼,从前他们在日本泡温泉的时候,从来都是直接下水的,什么时候围过毛巾。 齐羽仪习惯性地去摸怀表,指尖触及滚烫的皮肤,才意识到是在温泉池中,哪里会有怀表。冯京墨一踏进室内,便反手关上了玻璃门。于是便也没有听见,有什么物事砸下池面,水花四溅的动静。 冯京墨这间套房是西洋风的,外头是一个小小的起居室,放着沙发茶几。里头便是卧室,褐色的木架子床,挂着厚重的暗红色丝绒床罩。卧室里有扇双开的落地门,外头是一个精致的小阳台。刚泡完温泉,有些燥热。他特地留了半扇门,好让外头的风能吹进来。 可他低估了那厚重的床帘,光线一丝也漏不进来,风也进不来,只有偶尔吹厉害了,才能看见轻微的抖动。外头的风吹不进来,里头的热便散不出去。不仅散不尽,反而因为狭小密闭的环境蒸腾起来。 温泉水特有的味道弥漫起来,将冯京墨整个人笼住,仿佛还在温泉水中泡着一般。每个毛孔都在冒汗,不一会儿,便细细密密地浮了一身,心跳有些加速,喘息也急促起来。 冯京墨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肩上的牙痕被热水泡过,密密地疼,还带着痒。这痒,从肩上顺着血脉一路爬到心头。他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慕白术那夜涨红着的,痛苦又愉悦,虚脱又餍足的脸。 他也涨了起来,身体里的东西叫嚣着要出来。他败给了突如其来的情|潮,寂静的深夜,红丝绒围出的天地中,传出了刻意压抑的,让人耳红心跳,酥痒难耐的呻|吟声。 “哈”慕白术猛地睁开眼,脸涨得通红。他心虚地去看松童,这里没有宜庄那样的边屋,松童从小都是与他睡一个屋子的。回来之后,家里只有他们二人,他让松童自己挑个屋子,可松童不肯,依旧还是与他睡一起。 松童的床上传来平缓的呼吸,慕白术掀开帘子去看,只见他紧裹着被子,睡得香甜。慕白术这才放了心,重新躺回去。 他摸着自己的脸,烫手得厉害。又梦到冯京墨了,今日的梦特别真实,好像真的与他在一起一般,身体的触感也像真的。梦里头,他在他的手下飘起来一般,快感鲜明地仿佛回到那夜,有血有肉地舒服。他怕连梦中的呻|吟都是真的,叫松童听去,幸好松童一向睡得死。 慕白术翻身趴在床上,想把脸埋进枕头里,却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不可置信地向下看,随后,脸便红得像要滴血。 太丢脸,只是梦,怎的就… 慕白术怔了好一会儿,才偷偷下床,摸出干净的亵裤换了,又去外头打水洗了。又不敢晾在外面,死命地绞了,又在外头让风吹了半日,不滴水了,才垫了纸藏进衣柜里。 一大通折腾才重新上床,可也睡不着了,心里都是那个人。不知道他可还好,当家的有没有为难他。 横竖睡不着了,他干脆重新披了罩衣,起身去外头的廊下坐坐。院子小,不管从哪里都可以看清全貌。正屋的门关着,那是从前爹与娘住的地方。后来住了二叔和二婶,将家具摆设做了些挪动,他回来后,便将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也是从前的样子,都说草木通人性。细心打理了月余,原先颓败的颜色便不见了,成日里喜滋滋地舒枝展叶。 慕白术抚着一旁的红柱,忍不住红了眼眶。手下有一个小小的凹坑,是小时候顽皮,和松童打闹,松童不留神撞到柱子,脖子上的玉佩掉出来,磕在柱子上。他们俩都吓到了,连忙去看玉佩,幸好玉佩没事,立柱倒被磕出了个坑。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柱,都还是从前的样子。在宜庄的日日夜夜,他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回到这里,但心底却也是有数的,这辈子,怕是难回来了。 如今坐在这里,依旧有些不真实。他抬头起,望着皎皎的明月,今日天朗,月中的玉兔竟比中秋那日看得更清。他的心倏的就暖了起来,一轮月照两地人,洒在他身上的月色,此刻,也同样洒在他身上吧。 小兔儿,让他有个好梦吧。 冯京墨依旧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好在是顾忌着不是自己家,没睡到中午。下楼的时候,齐羽仪已经在客厅里了。这里还没配厨子,出去买也不方便,他们干脆就走了,路上看着店再吃。 早中饭在一个小面馆随便打发了,没耽误多少时间,回到南京天色还早。齐羽仪问他要不要再去吃点东西,他拒绝了。到了家也没让齐羽仪开进去,门口下了车,便让他早点回去。温泉别墅那边还没通电话,他们出去一整天,万一五太太找他没找到,一定是要闹的。 门房已经候在小门口了,他一进来,便回,“四少,有客人。” 冯京墨倒是意外,来找他自然都是先通过电话,确定他在家了才来的,怎么会家里没人就来了。他问门房是谁。门房说不认识,没见过,是喜顺出去带回来的。 说话间,冯京墨还没来得及皱眉,就听到有人叫四少,声音有些熟,却想不起是谁。他抬头去看,门口站着一个人,喜顺陪在一旁。他突然就笑了,手也挥起来。 “大少。” 冯京墨快步走过去,刘合仁等了好一会儿了,终于见他回来了,满脸的笑。 冯京墨拉着他往屋里走,一边喊着,“吴妈倒茶。” “倒了倒了,喝着呢。”刘合仁带着笑说。 “那就换咖啡,大少还没尝过吧,试试。”冯京墨又去看喜顺,“喜顺,去把我的曲奇饼干和巧克力都拿过来。” 喜顺答应着去了,冯京墨和刘合仁并肩在三人的沙发上坐下。刘合仁胖,陷下去好大一块儿,像是欠在沙发里一样。 “二少,这个沙…沙什么来着,真好,软乎乎的,坐着真舒服。不像家里的木头椅子,坐一会儿就硌屁股。回去我得让我爹也买一个。”刘合仁的屁股扭来扭去,看样子是真喜欢。 “那还不简单,过几天让喜顺陪你去挑,就当我给刘老爷的回礼,再安排个车给你送回去。” 喜顺捧着一个铁罐子和一个纸盒子回来,听到这么说脚跟一磕,回了一个“是”。吴妈也端了咖啡上来,冯京墨让他们都放到刘合仁跟前。 “大少,尝尝。大少怎么找到家里来的?也不提前给个信。” 刘合仁皱着眉看他,“大少,这咖啡我是真喝不惯,还是喝茶吧。” 冯京墨笑了,把砂糖推过去,指了指,“放几块糖就好喝了。” 刘合仁将信将疑地放了一块,尝了一小口,还是皱眉。又放了一块儿,这才觉得好了,喝了一大口。 冯京墨扭头就对喜顺说,“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咖啡就得放两块糖才好喝。清咖那是什么鬼,真该让子鸿来看看。” 喜顺没搭这个茬,笑着回话,“是何副官关卡那里遇上了大少,打电话给我,我去接过来的。” 刘合仁正咬了一口曲奇饼干,听喜顺说,连忙三两口咽下去,又拍了拍手里的碎屑。 “家里头给南京送货,年前的最后一次了。本来是账房来的,我好求歹求,出发前一天才答应让我也跟着。我一看也来不及写信了,干脆直接去司令部找四少吧,谁知道到了关卡,死活不让我进。” 冯京墨剥了快巧克力,拿着锡纸递过去,刘合仁接过来塞进嘴里,眼睛就亮了。 “这什么?这么好吃。”又接着说,“幸好有个车要进去,何副官在上头,瞧见我就下来了。听说我来找四少,给喜顺打了电话,喜顺才把我接过来的。” “大少这次来几天?”冯京墨问。 “账房送货去了,大概要个两三天,送完了就得回。我主要是想…是想…” 冯京墨一听就听出他吞吞吐吐的意思了,眉头一皱,心里却一动。他有些无奈地对刘合仁说,“大少来得不巧啊。”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见雀 刘合仁被他说的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一回来,便将大少的义举向督军做了汇报,督军是大受感动,吩咐我,只要大少来一定要见一面。可惜大少来的不是时候,六天后,是督军家的小姐大婚,这么个节骨眼上,只怕督军是抽不出空见大少了。” 刘合仁起先以为是冯京墨推辞,心里还有些不舒服,听到是嫁女,那自然是没空见他一个无名小卒的。这么一想,也没什么不痛快了,谁让他自个儿不会挑日子呢。 “没事的,四少。我也不是为了见督军,督军哪是我这样的人轻易能见的,我就是来看看四少的。多日不见,想得很。” “我也想着大少呢,”冯京墨叫喜顺,“晚上替我在中央饭店订个包间,再去丽晶订个雅座。我去给陈旅长打个电话,问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去。” 说着便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下了,“算了,还是不打了,陈旅长现在也不方便,还是我陪大少吧。”他转回来,跟刘合仁打招呼,“大少先坐会儿,我上去换身衣裳,昨儿回没来,穿了一天了。” 说着他便往楼上去,与喜顺擦肩而过的时候,使了个眼色。 刘合仁等冯京墨上去了,悄悄问喜顺,“喜顺,雨润怎么了?为什么四少说他不方便?” 喜顺笑了,“新郎官可不忙嘛,四少这一个多月净忙这个事了,何况陈旅长。” 刘合仁脸色就有些不对了,“喜顺,这话怎么说?” “督军家的小姐,嫁的就是陈旅长。以后陈旅长呀,就是驸马爷咯。” 刘合仁手里一抖,曲奇没拿住,掉在地板上,碎成屑,喜顺连忙叫吴妈拿苕帚来扫。 正巧电话铃响了,是喜德。齐羽仪刚到家,五太太吩咐明日毓莹的礼服首饰都到了,让他和冯京墨晚上去吃饭,一起帮忙看看。喜顺替冯京墨答应了。 喜德挂了电话,回头见齐羽仪在看他,朝他点点头。齐羽仪朝着着书房的方向对他甩了一下头,“跟我进来。” 刘合仁今天是开眼了,先是中央饭店下面金头发的洋人拉门的,穿的红色秀金的制服,比他高出一整个头还多。进门,里头男男女女都是西服洋装,男士们文质彬彬,小姐们珠光宝气,他穿着长袍马褂,倒显得格格不入。 随后是吃饭,菜还是其次,他头一回喝洋酒,四少把红葡萄酒,白葡萄酒,白兰地,威士忌,都让他尝了一遍。冯京墨说让他尝尝,觉得哪种好喝就喝哪种,他觉得哪种都好喝。最后还是冯京墨做主喝红酒,说威士忌和白兰地留着一会儿去舞厅喝。 现下,他们便在舞厅。刘合仁终于知道什么是靡靡之音了。幽暗的灯光下,女士们或是穿着低到锁骨的洋装长裙,或是穿着开衩到腿根的贴身旗袍,在男士们的手腕里翩翩起舞,宛如花丛间的蝴蝶,翩跹袅娜。 刘合仁不会跳舞,只能坐在雅座里瞧,一张张瑰丽的脸庞在他眼前闪过,伴着西洋乐器吹出的舞曲,人都酥了。那一双双尖尖的高跟鞋,仿佛不是踩在舞点上,而是踩在他的心上。 冯京墨坐下没多久,就有小姐来请他跳舞,他要陪刘合仁,一一婉拒了。刘合仁有些过意不去,冯京墨只说这一个月天天忙得不着家,累得很,原本就不想跳,让他别在意。 正好刘合仁瞧西洋镜也瞧够了,听他又说起这个,便试探着问。“我听说这次督军家的新姑爷,是雨润?” 冯京墨有些为难的样子,但还是点了头。 “这么快?” 刘合仁惊了,整个宜镇,没人听到陈泽元要成亲的信儿,二太太没了这才多久。 “也不快了,毓莹等了他一年多了,再等,实在是说不过去了。若不是他原来已经娶亲,早就办了。” 刘合仁看着他,还没有摸到头绪的样子。 “督军家的小姐,怎么可能做小,一定是要明媒正娶的。当然,更不能让他有姨太太的。” 舞厅的正中间,挂着个五彩的球,转动之间便有五彩的光照下来。红色,蓝色,黄色,绿色…各种颜色的光在冯京墨脸上闪过,从冯京墨瞳孔中反射出的光射进刘合仁眼里,无数的念头一瞬间钻了进去。 “二太太…和何副官?” 他记起来了,方才喜顺来接他的时候,同何副官热络得很。 冯京墨听他一问,脸色有些发白,好一会儿才能说话。 “我…是真的没有料想到会沉湖,我以为…,是我害了二太太。” 这句话不啻是晴天霹雳。刘合仁虽然是个纨绔公子,却也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更何况是人命。 “雨润他…,雨润他…”他心里震惊得厉害,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刘合仁才终于说了句话,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可偏巧一曲终了,舞厅安静下来,话便传入了冯京墨的耳中。 “休了便是了,何苦闹出人命。” 冯京墨嘲讽般地笑了,不知是在嘲讽刘合仁的天真,还是在嘲讽陈泽元的狠绝,抑或是嘲讽他自己。 “求娶小姐的能从这儿排出南京城。督军,怎能容忍小姐养别人的孩子。” 冯京墨叹了口气。 “大少,这话,你听过便罢了。我原是不应该跟你说的,只是我心里也憋得难受,除了大少,也无人好说了。” 刘合仁听他如此说,心中唏嘘地很,瞧着舞池里的那些盛开的花朵一般的裙裾,也不觉得那么好看了。 没想到,雨润是这样的人。他想,回去要同爹他们通个气,让他们留个心眼。 宜镇的人总说宜镇是得天独厚,并不是随口说说的,一个闭塞的江南小镇,能如此富庶,必有道理。宜镇有两宝,茶叶和药材。 由于地理和气候的关系,宜镇出产一种叫做天青金的茶叶。蒙着雾一般的烟绿,像极了在等烟雨的天青色。在三月明媚春日里,才能瞧见烟绿下隐隐约约的金线,过了三月,金线便会褪尽。是以,除了茶农,饮者是无缘得见的。这也是许多人不解此茶为何名天青金的原因。 天青金泡出的茶水也与别的茶不同。茶水向来讲究清澈,越是好的茶叶泡出的茶水越是清澈。可天青金不同,上好的天青金泡出茶水,如同蒙了一层薄纱,茶叶沉在碗底,像是未出阁的女子,轻易不能让人瞧见真容。再加上知道此茶的人少,天青金又被人称,养在深闺人未识。 说起来,天青金并不比让陈老太爷引为至宝的明前差。只因天青金只能在宜镇种植,产量有限,即使刘家是宜镇最大的茶商,也仅仅只够供应江苏省内,这也是世人多不知有此名茶的原因。老太爷是喝惯了天青金,只拿它当寻常的茶喝,才格外看中明前的。若真是拿出去,在行家心中,只怕天青金比明前更抢手。 另一样药材,也是同样的理。宜镇四面环山,气候滋润,后山中有采之不尽的珍贵药材。是以,宜镇之中,大半以上的人家,不是做茶叶生意,便是做药材生意。 宜庄是宜镇的大户,从祖上起手头便有宜镇大半的良田。做药材生意的还好,做茶叶生意的,多多少少是租着宜庄的地种植茶园。多少辈下来,都是有往来的,不仅是他家,和他要好的那些少爷家也一样。 只不过是要攀高枝,就能下狠手如此对待自己怀着身孕的太太……刘合仁心中一阵发寒,不行,一回去就得跟爹说,得提防这个人。 “对了,说起来,不知道大太太怎么样了,”冯京墨看着刘合仁的神色变了又变,不动声色地再添一把柴,“不知道老太太有没有为难他。” “大太太是自己要走的,老太太留不住,赏了好多东西才让走的,怎么会为…”刘合仁正说着,突然想起这些冯京墨都是知道的,怎么还会如此问。他停下来,脑子里突然有条线被搭起来了,脸色又变了,“这些事,老太太…都知道?” 新的乐曲响起来,这回是一首轻快优扬的华尔兹。冯京墨看着舞池,因为是华尔兹,舞厅的灯光调亮了,五彩灯球熄了,他终于能看清冯京墨的脸。他看到冯京墨的嘴无声地动了几下,他看懂了他说的是什么,“最毒妇人心。” 刘合仁的脑子里,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寿宴那日,先生诊出二太太有孕,老太太下楼接受大家恭喜时,笑逐颜开的脸,莫名感到一身恶寒。他不由自主地说道,“难怪大太太没去老太太赏的宅子,而是回了自己家。” 冯京墨笑了,眼睛弯弯的,头跟着节奏微微摇晃,好像特别喜欢这支乐曲的样子。刘合仁看他这个样子,便让他去跳舞,他却摆手。 “后来呢?”冯京墨问。 “什么后来。”刘合仁一头雾水。 “大太太回去以后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刘合仁回答地有些犹豫,“他家是在那边的。” “哈哈哈,”冯京墨仰头笑了,“别人不知道,你大少会不知道?那边的赌坊,花楼哪家缺得了大少。” 刘合仁被戳穿,也不装了,跟着冯京墨一起笑起来。 “我也只是听说,原来大太太不简单呢。” “哦?”冯京墨听他这样说,收起二郎腿,凑过来听,很有兴致的样子。 刘合仁见他如此,少不得仔细回忆听到的消息,搜肠刮肚地说起来。 “听说大太太回去,发现他二叔带着二婶跑了,自己把医馆重新开了起来。可是,谁信的过他,又是出了那么档子事回来的。整整半月,没人踏进过医馆半步。别说瞧病了,连从前抓药的都不去了。” 冯京墨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还没等刘合仁瞧见,便又散开了。其实也是意料之中,所以才会让喜顺送了那匣子钱去,就是让他能顶一阵的。可意料是意料,真听见了,还是有些揪心。 “谁知道,大太太还挺有做生意的头脑的。写了张大字贴在药馆门口…”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初啼 “即日起一个月,诊金全免,抓药半价。” 慕白术写一个字,松童念一个字,等写完最后一个,他连忙抓住慕白术的手。 “不行的,公子,这样亏本的。” 慕白术笑着拿笔尾戳了一下他的脑袋。 “傻东西,做生意,最重要就是人,有人来才有生意。天天开着铺子,一个人都没有,才是亏本呢。快去。” 松童被他一说,只好去贴上了。 也是因为慕白医馆是在这边的,那边的人家富,都有用惯的先生,药铺,未必在意省这几个钱。这边的都是贫门小户,手里头的钱都是算着花的,告示贴出去没两日,便有抓药的上门了。 只是,大都是抓药的,请他瞧病的还是少。毕竟抓药拿着先生的方子,哪家药铺都是一样的,瞧病就不一样了,他二叔那时误诊的事儿大家伙儿都还记得呢,虽说是免费,也不敢轻易找他。 轻易不敢,但总有不轻易的时候。有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的,或是实在病重,其他先生不肯瞧的,病急乱投医找到他,他总是来者不拒地跟着去,竟都让他瞧好了。有实在是无力回天的,喝了他的药,病虽治不好,人却安生许多,体体面面地走了。 这一来二去,他的名声也传出去了,渐渐地,来问诊的也多了起来。转机便是在那之后不久的一日。 那日慕白术被请去出诊,松童一人看铺子。他去瞧了,病倒是不重,喝几天药就好了的。这户人家在镇子最偏的那头,来回花功夫,他来之前便仔细询问了病症,琢磨着带着了一些药材。诊了脉之后,发现果然喝预料的差不离,需用的药材都带了,干脆把药按量包好了,嘱咐家里人先喝三天,若还是不好,再去找他。 那户人家千恩万谢地收了,还要送他回去,被他拒绝了。他背着药箱回去,脚头有些急,他担心松童一人看家,怕有意外他应付不来,便穿了小路。 那是一条仅有一人宽的青石巷,两边是各户人家的后门。才走了一半,左边的院子里骤然传来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乍一听闻,心惊肉跳,慕白术脚底一个踉跄,差点跌在地上。 待到回过神,他仔细辨认了传出叫声的院子,几步冲上去,便啪啪地拍门。门开了,是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紧皱着眉头看着他。 “我…我是大夫,请问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没有。”汉子不耐烦地说,便要关门。 “等等”慕白术拿手顶住门,还想再说,却从门和汉子的身形之中看见里面的屋子里慌慌忙忙跑出来一个婆子,手里抱着什么东西。 门外头等着的一男一女两个老人连忙迎上去,却见那个婆子满脸的慌乱,心里先凉了一半。 “怎么样?”老妇人问。 “生出来了,可不中用了,没气了。” 老妇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汉子顾不上他,三两步跑过去,一把抢过婆子手里的蜡烛包。他把蜡烛包抱在手里晃着,可是,里头的婴儿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慕白术跟着跑进去,蜡烛包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皱巴巴的,一点生气都没有。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抢过孩子,放在地上,解开蜡烛包。 婴儿浑身发紫,鼻息和脉搏全无。老妇人哭起来,扯住婆子的腿不肯撒手,婆子跟她拉扯起来,“你拉我做什么,你儿媳妇生不出来,憋了三天三夜,把你孙子憋死了。你找她算账去,与我什么相干。反正大夫也来了,你们让大夫瞧去,我走了。” 说完竟然从开着的门跑了,老妇人爬着要去追她,却哪里追得上,只能哭天呛地地抹眼泪。 慕白术看着眼前的婴儿,小小的,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很不甘心的样子。他那么小,经历了多少艰难才来到这个世界,怎么能不看一眼就走。 不行,我要救他,我要救活他。老妇人的哭声如潮水一般褪去,他和这个孩子像是被一个透明的球包裹起来,与整个世界隔离开。 我要救他,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试试。 慕白术蓦地扒开孩子的嘴,里面有很多污物,他手忙脚乱地将里头的东西都抠出来,来不及擦,吸了一口气,就覆下身去。 “你在干什么?”汉子过来拉扯他,被他一把推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像是被凝结住了一样。不知何时,老妇人的哭声也停住了,一家三口盯着慕白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可却都紧张起来,手紧紧攥住。 慕白术突然停住,猛地俯下身,耳朵贴在孩子的嘴边。他听了又听,随后又猛地挺身,手忙脚乱地将蜡烛包抱起来,回头去看汉子。 “活了,有气了。” 老妇人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从慕白术手里接过孩子,倒提着拎起来,拍打起孩子的屁股。破败的院子里,啪啪的响声砸着每个人的神经,一下又一下。突然,一声柔弱的,轻不可闻的哭啼传来,老妇人猛地住手。随后,又更大力地拍了一下,又是一声啼哭。 “活了,活了。”老妇人又哭起来,将孩子裹进自己的衣服里头,带着哭腔瞪汉子,“还愣着干嘛,快去倒热水给孩子暖暖身。” 汉子哎了一声,忙不迭地跑了。老妇人被老先生扶着站起来,两人一起要给慕白术磕头,慕白术连连摆手,“快去给孩子洗吧,我去看看产妇,多烧点热水。” 一进屋,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产妇已经晕厥过去了,他一把掀开厚被,果不其然,身下的褥子已经被血浸湿了。 也许是刚经历的生死,此刻,他反而镇定地不行。他打开药箱,取出他爹的银针包,右手扯开绑带,左手一甩,银针在床沿铺开。他捏起一根在手上,四平八稳。 “听说后来那一家去医馆道谢的时候,请了锣鼓,敲打着就去了。还没进门,就跪在门外磕头了,一家老小,除了还在坐月子的儿媳,都去了。三个大的,抱着一个小的,怎么拉都不肯起来。这下,慕白医院可出名了,我看以后是不用担心生意了。” 刘合仁说到此处,拿手指擦了一下眼睛,好像也有些感动。 “平日只道大太太木讷,唯诺,谁知道如此有胆色。我听他们说,大太太不知用的什么方子救的孩子。问那家人,那家人也说不知,只说大太太又是对着孩子吹气,又是在身上按来按去的。也不知怎的,就救活了。” 冯京墨控制着呼吸,表面上波澜不惊,就像是听了个寻常故事。心里却如波涛翻滚,他知道的,他知道是什么。是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是西医的技术。 他落水那次,慕白术去照顾他。没人的时候他老是拉着慕白术亲他,慕白术躲,他便说不是白亲,是在教他急救术呢。慕白术不信,说是在唬他,他还把喜顺叫进来,让他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急救课程里是不是有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 喜顺说有,慕白术才信了,却起了兴趣,真的抓着他教。他在慕白术身上做示范,慕白术摸着被压疼的胸骨问他真的要这么重吗?他点头,慕白术又说,如果是孩子的话,怕是受不住这样的力气。他告诉他,如果是婴儿的话,是不能用手掌的,只能用手指头压。 没想到,他竟用这个救了人。 十洲,你真厉害。 刘合仁还要在南京留两天,第二天冯京墨要去督军家吃饭,不得空,说好第三天再请他吃饭。刘合仁只说他忙,不碍事的,冯京墨却不答应,一定让他那天带着账房一起来,刘合仁答应了。 翌日,冯京墨和齐羽仪一起回家,直接去了五太太的院子。厅里堆了好些盒子,便知道东西都送到了。五太太不在,丫头送茶上来,回说太太带着小姐在里头试礼服呢。他们点头说知道了,让丫头下去了。 冯京墨没去拿茶,随手拿了个盒子打开,一打开,差点被闪瞎了眼。里头是一套钻石的项链,耳环,手链套装,最大那颗钻有指甲盖儿大小。现在天暗得早,五太太这里已经开了电灯,光一照,流光溢彩的。 “哟,这回你家姑爷大出血啊。”冯京墨调笑着放下盒子,又去拿另一个。这回吸取教训了,打开一道缝,觑着眼瞧了瞧,才打开。这回是珍珠的,倒是不闪了,可那珠子也足足有眼珠子那么大。 齐羽仪看他的样子,好笑,回头吩咐喜德喜顺,“你们不用跟着伺候了,自己去吃饭吧。”喜德喜顺答应着去了。 “玉颢,你似乎对陈泽元很有意见?”齐羽仪对这些东西没兴趣,离得远远的坐着喝茶。“他得罪你了?” 冯京墨看了几个,也厌了,扔下盒子也过来喝茶。 “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过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一会儿他也来吃饭,你收敛点。” “那自然,他是你妹夫,就是我妹夫,我疼他还来不及呢。” 后头有高跟鞋的踩地声传来,他们同时收住话头,微笑着去看。毓莹来了,穿着一身珍珠白的蕾丝婚纱,像一树盛放的珍珠梅。同样花色的蕾丝头纱曳地三米,盖住了裙裾的拖尾。五太太扶着丫头桂兰,笑着跟着后头。 “二哥,四哥,好看吗?” “好看。”两位哥哥异口同声,冯京墨又补充一句,“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 齐毓莹咯咯地笑,又捏着腰上的衣料问冯京墨,“四哥你给我瞧瞧,我觉得这里还要再收点腰,可是娘说不用了,你说呢?” 冯京墨憋着笑,“怎么不问你二哥?” “二哥又不懂这些。”毓莹嫌弃地说,冯京墨正想笑,却又听毓莹说,“四哥最懂女人了,四哥说好一定好。” 这回轮到齐羽仪笑了,毓莹还盯着问,冯京墨趁她不注意去瞧五太太,五太太朝他摇头,他便说,“这样挺好的,况且,南京这边的裁缝在洋装上有限。蕾丝这东西又最难弄,万一改坏了,可来不及再做一套了。” 毓莹听了,瘪着嘴,想了一会儿,也只能点头,依旧是有些不满意的样子。冯京墨推着她往里走,“不是还有两件吗?快去换给我们瞧瞧。”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交心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桃翠 后几日,冯京墨和齐羽仪都没再去司令部。送走刘合仁第二天,他爹就从宜兴回来了。下午派去天津接人的飞机降落在小营机场,他没让他爹去,和齐羽仪两个人一起去接。 齐冯两家是一同接过来的,齐家的三房太太,冯家的两位少爷并少奶奶,两位小姐和一位姑爷,还有四位小少爷,三位小小姐,还有伺候的人,把两架飞机塞得满满的。机坪上,等着接人的车足足停了十几辆。 齐家的太太们自然是住督军府,冯京墨现在住的别墅小,住不下这么多人。齐羽仪倒是让他们都住督军府,冯京墨和他爹都没答应,他们家这么些人口加起来,比督军家的人都多了,住进去不是鸠占鹊巢么。 “这有什么关系的,咱们两家什么交情,住我家还省得你来回跑。” 飞机还在滑行,齐羽仪和冯京墨并肩站在车前。他们穿的都是正式的军装礼服,大氅笔挺,军帽和肩上的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飞机降落时带起的风吹得他们的大氅下摆扑簌乱舞,可他们却挺立风中,纹丝不动。身后立着两排卫戍,俱是军姿挺拔。 “已经定了扬子饭店了,孩子多,太闹,别冲撞了二嫂。” 齐羽仪浅笑,“当初你不让买大宅子,就是不想和他们住一块儿吧。” “你别冤枉我,”冯京墨板着脸,一本正经,“是老头子不让买的。” 两架飞机门都打开了,后面那架先跑出来一个人,是一个妙龄少女,短发,穿着褐色大衣。她一出来就往他们的方向看,看见他们一边挥手,一边踩着舷梯往下跑。 “四哥,齐二哥。” 冯京墨快步迎上去,将扑过来的少女抱进怀里,在空中转了好几圈才放下来。这是他的小妹冯京钰,唯一与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冯家,除了爹之外唯一的亲人。 齐家的三位太太也下来了,大太太戴秋荣,二太太崔丹凤,三太太卢美娟。齐羽仪唤大太太母亲,上前行了礼,扶着她下飞机。冯京墨也来见了礼,大太太拉着他的手,还没上车便对他说,“如今毓莹也嫁人了,可就剩你了,什么时候让我们喝你的喜酒呀。” 冯京墨笑道,“哪里只剩我,不是还有京钰么。” 冯京钰就在他旁边,自然是听见了,她跺着脚,“哥,你怎么好意思说?拿我做挡箭牌。” 二太太拉过她,搂在怀里帮腔。“就是的,大老远过来,也不见心疼心疼妹妹,就知道欺负人。” 齐家几位太太同冯京墨的娘要好,又可怜他们从小没娘,常常接他们去住,要比同冯家其他几位少爷小姐更亲近。尤其是这二太太和三太太,一位是没有生养,一位是早夭,又不像大太太,齐羽仪和毓莹都叫母亲,就更疼他们了。 “老四早就该娶亲了,都是父亲宠着。”冯家大少爷也走上来,“如今毓莹都成亲了,不能再由着老四的性子了。这回来我要好好同父亲说说,几位太太也帮着劝劝。” 冯家大少爷比冯京墨大了十多岁,如今板着脸说话,颇有些长兄如父的意味。冯京墨没吱声,二太太只管和京钰说话,全当没听见。只有三太太笑了,“我们小四这样的人品,可不得好好挑么,必须是样貌,人品,性格都上乘的才行。可不能拉到碗里就是菜。” 大少爷面上一红,知道她在暗讽他纳的妾,心里憋着气,却也不敢发作,故意放慢几步,落到后头去了。 冯京墨偷偷回头朝三太太眨眼,三太太悄声说,“你也别得意,他说的也没错,你是该娶亲了。你爹再由着你,我们也是不依的。” 冯京墨立刻便蔫了,扶着大太太不言语了。到了车前,大太太让他照顾自己家人去,不用管他们了,他才带着京钰往后头去了。 他们同三姐和三姐夫一辆车,还没到酒店便被两个小外甥吵得头疼。可少不得只能忍着,三姐对他还算是好的,小时候爹出去打仗的时候,没少在家里护着他。 他瞧着他这两个外甥,可真是闹啊,但三姐瞧着他们一脸的笑容和满足。怎么会有人喜欢孩子,冯京墨在心中腹诽。 他是向来不喜小孩的,可又一想,若是谁都同一般都不喜欢孩子,那不是也就没他了。想着便笑了,那是不是也没阿白了,也不知阿白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一定是安安静静的,不会同他这两个外甥一般。若是以后阿白有了孩子,倒是想去瞧瞧呢。 冯京墨猛地甩了下头,怎么又想了,如同子鸿说的,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过了。是啊,已经过了啊,过了的事,就不应该再想了。 京钰好像被他的动作惊到了,盯着他瞧,他全当没看见,伸手拉过小外甥,两人搂在一块儿闹腾起来。大外甥见了,也扑过来,一大两小,挤得京钰没地方坐,只能去三姐那边躲。 大太太戴秋荣等车开出去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好歹是冯家的大少爷,多少留点面子吧。” 三太太卢美娟知道是在说她,也不恼,笑眯眯地说,“我难道不是替大太太说的?这会子又来埋汰我。” 大太太也笑了,“我何时让你说了?” “大太太不接大少爷的茬,不就是听不惯他说的话么。大太太不好拿话堵他,可不得我来替大太太冲锋陷阵么,这会儿又来说我,我好冤呐。” 二太太崔丹凤同三太太坐在一块儿,看她这个样子,忍不住拿手指头去戳她,“你呀,扮上就能上台了。” “我又不是那个二姨太。”卢美娟轻哼一声,“我呀,就瞧不上那个二姨太,戏子罢了,养在外头的。仗着生了个儿子,登堂入室不说,听说踩到大少奶□□上去了。”卢美娟说着便有些不忿。 “大少奶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怎么闹得过她。”崔丹凤叹了口气,“况且,她如此嚣张,不就仗着背后有大少爷撑腰么。冯二叔不在天津,大少奶奶也不是会告状的人,可不由着她闹么。” “大少爷还有脸连说小四,”卢美娟撇了撇嘴,“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德行。冯家这几个,就是我们小四人品最好。模样,性格,都是尖儿,见天在我们跟前哄我们高兴。方才在飞机上,你们也都瞧见了,小四和老二一处站着,那是什么样的风景。哪里轮到他来埋汰我们小四。小时候,冯二叔不在家,大少爷和三少爷可没少欺负小四,打量我不知道呢。到底是冯家的事,睁一眼闭一眼罢了,要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小四,没门。” “行了,”大太太一直闭着眼听她们说,实在是有些过了,才出声阻止,“少说几句吧。” 崔丹凤和卢美娟都不敢再说话了,车厢里一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倒是大太太说话了。 “子鸿,你记着看着点,别让人欺负了小四。” “是,儿子知道。”齐羽仪恭恭敬敬地答应了。 崔丹凤和卢美娟又挤眉弄眼地笑了,她们都知道,大太太心里也疼冯京墨。大太太瞧见她们这样,朝她们瞪眼,又忍不住同她们一起笑了。 车队进了城就兵分了两路,齐家的车直接去了督军府。冯家的车一路开到扬子饭店。 冯家原本就人多,再加上伺候少爷少奶奶的,伺候小少爷小小姐的,饶是冯京墨包下了扬子饭店顶楼的两层,依旧觉得转不开身。 丫头婆子们乱哄哄地归置行李,少爷们是不管事的,都听少奶奶们的安排。其他人倒还好,各自嘱咐自己的人,偏大少爷的二姨太翠菊,穿着一身大红色秀金凤的褂裙,站在正中间,吆五喝六的,谁都要支使一下。 二姨太原本叫小桃红,也不算什么角儿,偏被冯家大少爷看上了,养在外头。按理呢,她是进不了老宅的,安安分分做个外室到顶了。说来也寸,也是她肚子争气,一二年的,养了个儿子。大少奶奶自从多年前得了女儿,再没生养,大少爷瞧着三少爷家的儿子早就眼红地不行。这回终于得了个儿子,连冯绍宁都没回,就把人接进老宅了。后来冯绍宁知道,毕竟生了孙子,也不好说什么,才名正言顺地当上了二姨太。 进了冯家之后,小桃红不喜人提起原来她唱戏的事,把名都改了。也不知她是多怨恨唱戏那段经历,改个名都是势不两立的气势,原来是桃,如今便要菊,原来是红,如今便要翠。她自己得意翠菊这个名,也不知道别家太太小姐都在背后笑她,改来改去都是丫头的名。 少爷们受不了这么嘈,一同去下头喝酒了,冯京墨说要看着,留了下来。等他们都走了,他才去见两位嫂子。方才在机场不方便,只打了个招呼,如今到了酒店,自然是要来正式行礼的。 他向来同两位哥哥不和,但同两位嫂子相处还算融洽。他爹一心向文,不是说说的,替两个儿子求娶的都是书香世家的小姐,知书达理,气质斐然。 大嫂姓夏,叫夏梦竹,父亲是燕京大学的教授。二嫂沈柔韫的父亲更是绍兴著名的文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搬家去了天津,才结识的。 原本像他家这样的,这些文人家是看不上的,但他爹虽粗却是真心相待,倒也得了两家的应允。只是,嫡出小姐是不舍得给的,得了两位庶出的小姐。他爹倒是欢喜的很,只说能做成亲家,就是他们冯家高攀了。 如今他过去见礼,两位嫂子也是客客气气地回礼,唤了孩子们来见礼。 大哥的女儿叫莛葳,是冯家的长孙女,年纪大些,十五了,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同冯京墨许久不见了,有些羞涩地过来行了旧礼,就退回母亲身后了。母女二人都穿着藕荷色的半新褂裙,一样的端庄典雅,像两朵净池中的睡莲。 二哥一子一女,女儿大些,八岁了,叫莛蕤,不像莛葳那般害羞,过来大大方方叫了四舅。儿子才五岁,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戴着顶瓜皮帽,白白胖胖的,可爱得紧。他摇摇晃晃走过来行礼,嘴里含含混混讲不清话,饶是冯京墨,也觉得可爱,将他抱起来逗。 他逗着莛芾还没说几句,就听到后头有人说话。 “哟,这就是四少吧。四少也见见我们莛茂,这可是咱们冯家的长房长孙。”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蚍蜉 翠菊是生养了之后才进的老宅,冯京墨那时已经跟着来了南京,是以并没有见过,传言倒是听闻了不少。如今一听,便知道是传闻不假。他挑眼去瞧大嫂,只见她垂头不语,莛葳毕竟小,一听到翠菊的声音,眉头便皱了起来。她们倒还好,一旁的莛蕤却撅着嘴要说话的样子,被二嫂握住手腕。 看来连二嫂她们也是经常受气的了,冯京墨勾了嘴角,将莛芾交还给二嫂。摆出个笑脸转回身,伸着双手接过莛茂。 “那是一定要见见的,”冯京墨笑着说,似是高兴,声音有些大,来来往往忙碌着的下人们都能听见。“莛茂可不简单。老头子脾气怪,不肯三妻四妾,大娘走了,娶了二娘,二娘走了,娶了我娘,个个都是明媒正娶。弄得咱们几个,连带着下面的小的,各个都是嫡出,整个天津卫,怕是也找不出第二家。好容易出了莛茂一个庶出的,我可得仔细瞧瞧。” 这话一出,莛蕤第一个笑了,被二嫂瞪了一眼。翠菊在家里头跋扈惯了,哪里是咽得下这口气的,当下便把柳眉竖了。 “四少,你这话说的。庶出怎么了?”翠菊的声音尖利,穿破云顶似的,“两位少奶奶都是庶出,您这么说话,不怕寒我的心,也不怕寒两位少奶奶的心么?” 冯京墨陪着笑,“二姨太怕是误会我了,我是真心实意地夸莛茂呢。瞧瞧二位嫂子,虽是庶出,什么样的人品?再瞧瞧我们几个嫡出,生生被甩出好几条街去。我呀,就是希望莛茂以后能长成二位嫂嫂这样,别像我们冯家这些不成器的才好。况且,我好歹也是留洋回来的,怎会还在意这些嫡出庶出呢,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二姨太要是不愿意听,我收回便是了。” 冯京墨将手中的莛茂交给一旁候着的老妈子,又回过来看翠菊,看她依旧板着脸,便说道。“二姨太还生气呢?那要不我给二姨太磕个头赔罪?”他说着,笑模样盛了几分,“按说呢,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磕个头也是应该的。可是父亲还在,我也不敢随便磕,怕折了二姨太的寿。要不这样,晚上父亲来了,我回了父亲,只要父亲点头,我便给二姨太磕头赔罪。” 下人们都停下了,大气不敢出,冯京墨像玩笑一般说话,可谁敢真当玩笑。夏梦竹和沈柔韫见势不对,推着冯京墨就往外走,“时间不早了,不是说去接爹来吃饭的么,玉颢你赶紧去吧。” 冯京墨也乖巧,随着她们出去,道了别,真的去接冯绍宁了。下人们这才敢重新动起来,翠菊气得要死,又不能发作,憋得浑身发抖。她的贴身丫头香兰想去扶她,又怕挨骂,踌躇间,果然被骂了一通,还挨了一下子。 翠菊早就听说这个四少了,冯家独一份的荣宠。冯家的孩子,都是送去学堂念书的,到了他那儿,冯绍宁不舍得,特意聘请了有名的先生上门教。说起来,那先生同二少奶奶的父亲是熟识,俱是出名的文人,二少爷同二少奶奶的缘分也是这般结下的。再大一些,又请了洋人先生上门教洋文,西洋的,东洋的都有。 他打小便同督军家的公子一处长大,竟是一半养在冯家,一半养在齐家,齐家几个太太都偏疼他。出去留洋也是同齐家少爷一块儿,才回来不久,便遇上江苏原督军暴毙,齐解源走马上任,冯绍宁把他也带了去。 翠菊听惯了听大少爷讲这些,早就愤愤不平了,凭什么好处都让冯京墨占了去,他们才是正正经经的嫡长子呢。这回来,她便存了同他计较一番的心思,怎样也要让他不痛快。谁料,她在天津无人敢惹,到了这里,竟然一来就吃了个暗亏,恨得牙痒痒的。她只道她们唱戏的伶牙俐齿,两个少奶奶都嘴笨,惹不起她。又哪里知道,人家是根本不屑同她计较呢。 可冯京墨不是少奶奶啊,他从来不顾忌自己的身份。方才在机场又受了大少爷一顿说,本来气就不顺,翠菊自己送上门,正好让他撒气。撒完了,气也顺了,顺水推舟去接老头子了,留下翠菊一人气结。 冯绍宁的车还没到,大少爷冯京龙,二少爷冯京虎,三小姐冯京凤,五小姐冯京钰,早都在门口一字排开候着了,少奶奶们和姑爷带着孩子排在后头,只有翠菊一个人在第三排。 冯京墨扶着他爹,狐假虎威地往里走,经过翠菊特地昂了头,又把翠菊气了个倒仰。 晚饭冯京墨早就安排好了,就在他们包的那层的,单独空了一间套房出来,用作饭厅,菜都让下头厨房直接送上来。 一年多没一家人一起吃饭了,冯绍宁瞧着满桌子的人高兴,让冯京墨开好酒,冯京墨答应了。 翠菊连忙抱过莛茂让冯绍宁看,冯绍宁本来就对冯京龙淡淡的,又早抱过那么多孙儿,况且对他瞒着家里在外头养外室,生完儿子才先斩后奏的作法不满,便略略抱了一下,给了个见面礼,就让老妈子抱走了。 这下,连冯京龙也有气了,他方才便听翠菊说了冯京墨那事,心里正憋着气,又见他爹那样,心里更是戳火。于是,便旧事重提。 “爹,”冯京龙给冯绍宁斟了杯酒,“这回毓莹也成亲了,子鸿也快当爹了,也该商议玉颢的亲事了。” “难为你操心,”冯绍宁喝了一杯,又动了筷子,便示意其他人用。“看你的样子,是有人选了?” “父亲英明,”冯京龙陪着笑,“那天成号韩家,托人来打听过我好几回口风了。” 冯绍宁的筷子顿了一下,去看冯京墨。冯京墨只顾着和京钰说小话,兹当没听见。 “问的是几小姐?”冯绍宁又问。 冯京龙稍稍有些犹豫,试探着说,“是韩家的十三小姐。” 说完,他便去瞧冯绍宁脸色,似是没什么变化,这才大着胆子接着说。“虽说十三小姐是九姨太养的,可九姨太是最得宠的,哪怕后头又有了十姨太,也依旧比不过。韩老爷偏疼着这位十三小姐呢。” “你们都觉得呢?”冯绍宁没说什么,先问其他人的意见。 冯家吃饭,还是老规矩,男人一桌,女人带着孩子一桌,只有京钰,是未出嫁的女儿,又被冯京墨拉着,才坐了男人一桌。 冯绍宁如此一问,三姑爷自然是不会出声的,冯京虎也装聋作哑。女人那一桌就更别说了,夏梦竹低头吃饭,沈柔韫专心喂莛芾吃饭。冯京龙见没有一个人替自己说话,脸便拉了下来。 翠菊见了,有心要讨这个巧。虽然下午才吃了冯京墨的亏,可她嫁的是冯京龙,最要紧是哄冯京龙高兴。况且她瞧着这个公公讲话笑眯眯,好说话的样子,便大着胆子站起了。 “我觉着这桩亲事不错,”翠菊走过来给冯绍宁斟酒,瞧冯绍宁没有不愿意的意思,便大着胆子说起来,“韩家掌握了天津的海运,咱们家的生意,进出货都得依仗他家。咱们家做生意,是新出家的,比不上那八大家,虽然有爹的名号,可明里暗里也有给咱们使绊子的。若是能倚靠上韩家,旁的不说,光运货,能省多少麻烦事。那其他七家,并那些七七八八的,见了韩家,不也得给些面子么。爹您觉得呢?” 说完,她朝冯京龙瞧去,眼神像勾子一般,冯京龙果然朝她笑,她心里有些得意。 这些都是冯京龙同她讲的,她特特地讲出来,一方面,让冯绍宁知道她有能耐,家里的生意她都操着心,另一方面呢,也是给夏梦竹示威,让她知道冯京龙有多宠她,生意上的事,都同她讲。 冯绍宁听了他的话,点头沉吟,又抬头去看冯京墨。 “小四,你觉得呢?” 冯京墨正在专心对付自己面前碟子里的一块桂花芋艿,听他爹叫他,抬头便回。 “我觉得好啊。” 此话一出,连那边女眷桌的都扭头来看他,京钰更是在桌子底下扯他。他笑着拍拍京钰的手,说道。 “大哥娶戏班子的,我娶妓院子的,可不好么?传出去,还不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又是一桩美谈。” “你胡说什么,什么妓院子!”戏班子是冯京龙和翠菊的痛处,被他一戳,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翠菊不敢发作,冯京龙先不答应了。 “韩家九姨太,月楼书馆挂了十年的头牌,大哥不知道?”冯京墨放下筷子,笑眯眯地说。 冯京龙自然是知道的,除了冯京龙,在座的都知道,整个天津,怕是没几个人不知道。 “那都是多早晚的事了,与十三小姐又没有关系。况且,韩老爷子最忌讳旁人提这茬了,要是让他知道…”冯京龙不好否认,却还是要辩几句,却没想到,冯京墨根本不让他说完。 “让他知道如何?我冯家还怕他韩家不成?” “你少嚣张,”冯京龙被他撺地肝火一下子烧起来,也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了,“你有能耐,你不怕。你哪来的那么大的能耐?仗着冯家的名头在外头被捧上天,真以为是你的能耐吗?你在外头花天酒地那些钱都是哪儿来的?是你赚的吗?” 桌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冯京龙没在意,接着还想往下说,却见冯京虎,姑爷都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规规矩矩地坐正了。他心里一动,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他爹的声音了。 “那你倒说说,他花天酒地那些钱打哪儿来的?你赚的?” 冯京龙心头一凛,连忙收了声,恭恭敬敬地回话,“都是托爹的福。” “既然是托我的福,我还没说话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冯绍宁慢悠悠地说。 这话就有些打脸了,又是当着一家人的面,冯京龙的面子下不来,这些年积在心头的不甘和怨恨如同爆发的火山一般,压都压不住。长久以来盘旋在胸口的话,如同终于找到了出口,一个劲儿地往外扑腾。 “爹,我知道您心疼老四打小没娘,可谁不是打小没娘的,我没娘的时候比老四还小呢。您偏心也不是这么偏的,我才是冯家的长子,以后冯家是要交给我的。” 话说出来就舒坦了,可是舒坦完就后悔了。冯绍宁一错不错地盯着冯京龙,盯得他心里发慌,他爹的视线就像是百足虫一般,所到之处,都像是被无数只虫足爬过,让他不寒而栗。他爹的视线在他身上巡视一圈,落回到他眼中,与他对视着。冯京龙的寒毛竖了起来。 “你跟他比?”冯绍宁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指着冯京墨说道,“你跟他比?”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结缡 “啪。” 冯绍宁面前的筷子直直地朝冯京龙飞来,他连忙闭眼去躲,却依旧被砸在脸上。疼到是不疼,可脸上火辣辣的。 冯绍宁一心向文,他是打心底里敬佩他两位亲家,平时言行举止也尽量学着他们。可不论如何学,他骨子里还是一个马匪,真的把他惹火了,匪性就压不住了。 “你跟他比?”他又把酒杯朝冯京龙扔过去,吓得翠菊连退几步,躲在墙角不敢吱声了。“你娘怎么死的?他娘怎么死的?” 冯京龙的脸一下子白了,额头上,冷汗渗了出来。 “我被马匪围劫,带着的人统统战死,弹尽粮绝,命悬一线。他娘拼了性命送枪给我,用她的命,换了我的命。没他娘,就没我,就没你们的好日子。“ “你娘呢?“冯绍宁一声冷笑,“当年我被九龙山的马匪抓去,差点丢命,幸亏我命大,撑到子鸿他爹来救我。我顺势同他来了个里应外合,捣了他们的马匪窝,还把他们当家的宰了。你娘听到消息,先打包了金银细软,带着你跑回娘家。结果路上自己失足,掉进永定河淹死了。你跟他比?你拿什么跟他比?” 冯绍宁猛一拍桌子,所有的人都随着桌上的碗盘弹了一下。冯京龙一下子就跪下了,连带着其他人一起都跪下了,连莛芾都懵懂地跟着跪了,下人们更是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冯京墨也假惺惺地往下跪,却被他爹瞪了一眼。 “做生意和打仗是一个道理,凭实力,凭手段。不给咱们面子,咱就自己挣,只要把生意做大了,不愁没人给面子。有人使绊子,就想办法解决。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横竖咱们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有一条,咱家没有卖儿女的习惯。” “还若是能倚靠上韩家,旁的不说,光运货,能省多少麻烦事?”冯绍宁轻哼了一声,翠菊躲在角落,缩着身子不敢看冯绍宁。可她就是觉得冯绍宁在看她,看得她浑身发冷。 “连运货都搞不定,我看这生意也别做了。行了,都起来吧。” 冯京龙冷汗簌簌地流,一时竟起不来。也没人敢去扶他,好半天,他才自己扶着椅子坐起来。翠菊这时候才真的怕了,她终于记起她这位初次谋面的公公是做什么家当发家的了。她不禁一阵后怕,她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呢。冯绍宁的话像一条毒蛇缠在她的脖子上,让她喘不过气。一家人都坐回原位了,只有她还瘫软在墙角,无人问津,连冯京龙似乎也忘记了她的存在。 冯绍宁看了冯京龙一眼,这会儿好像气已经消了,说话又慢条斯理起来。可说出的内容却一下下抽在冯京龙脸上,让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京墨和京钰的婚事,除非是他们自己愿意,谁都不许插手。我活着,轮不到你管。我死了,也轮不到你管。” 冯绍宁又叫冯京墨,“替你哥哥姐姐安排飞机,吃完喜宴就回去吧。” 原本商议好的是,难得来一次,除了姑爷脱不开身,得先回去,其他人都留在南京过了年才走。齐家的几房太太也是如此的安排,说好的,一起来一起走。如今听冯绍宁这样安排,都知道他是气着了,谁不都敢劝。好好一顿饭,无滋无味地过去了。 后几天,冯绍宁也不管他们,冯京墨也借口齐府事忙,只把喜顺留给他们,让他们要什么,去哪里都吩咐喜顺安排。 翠菊难得出来,想好了要在南京好好玩玩,买些东西的。如今冯京龙受了气,躲在酒店不肯出去,翠菊也只能憋着。后来又发现冯京墨接了京钰还有几个小的出去玩,大包小包买了好多东西,更是把她气得牙痒。 如此一来,在酒店中的日子更难过了,翠菊忍不住抱怨,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却倒过来被冯京龙一顿说,心里更气了。 好在他们来的晚,没几日便是婚宴的日子,仪式定在下午三点,可冯家关系不同,早早地就去了督军府。 京钰一到就去了毓莹的闺房,她们俩年纪相仿,本来就要好。如今又一南一北一年多没见了,自然想念得紧,给齐解源和几房太太行了礼,就一溜烟跑了。 毓莹正在梳妆,丫头珍珠正在给她梳头。洁白的婚纱挂在架子上,静静地等着新嫁娘的临幸。 “毓莹姐。” 京钰跨进门就朝毓莹跑去,毓莹转头瞧见是她,朝她张开手,两人搂在一块儿。 “来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来看看我,小没良心的。” 毓莹刮了一下京钰白瓷般的鼻子,京钰的白遗传了她娘,和冯京墨如出一辙。 “我哥不让我来,说给你添乱。”京钰抬起头撒娇,就看见了毓莹上了妆的脸,不由得看痴了。 这是同以往任何一次见面都不同的毓莹,为了映衬今日的喜庆,她的妆比平时浓了一些,黛眉,杏眼,樱唇,小小的鼻子,长长的睫毛,甜甜的梨窝。最是那一抹娇羞,带着憧憬,是即将从少女成为人妇的翘首以盼。 京钰的鼻子有些发酸,她的小姐姐,要变成人家的新娘了。 京钰把脸埋进毓莹的颈间,“上回给你送行的时候,还说下回我来南京要好好带我逛逛,谁知你就这么嫁了,我真是舍不得。” 珍珠瞧她们这般,带着人悄悄退了出去。 “他好么?对你好么?”京钰的声音闷闷的。“你还小呢,怎么就嫁了。” “好,特别好。”毓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似是在安慰她,“我也舍不得你们,舍不得爹娘,可我就是喜欢他,怎么办呢。” “真那么喜欢?”京钰抬起头看她。 毓莹脸红了,可还是点点头,“喜欢。每时每刻都想同他在一起,一想到能做他的妻子心里就甜得像蜜一般。我从未向今日这般高兴。” 京钰低下头不说话了,好半天,才轻轻吐出三个字。 “不害臊。” 毓莹猛地推开她,一脸薄嗔,手指头点着她的鼻尖,“好啊,我掏心掏肺同你讲心里话,你竟然取笑我,我看你是皮痒了。” 太太们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她们闹做一团的样子,毓莹才梳好的头松散了不少。五太太立时便恼了,将她们说了一顿,连忙让珍珠重新梳,又催着毓莹去换婚纱。 京钰知道闯祸了,吐吐舌头,躲去二太太她们那边了。 “京钰,听说你爹给你大哥没脸了?”三太太卢美娟问。大太太和四太太在前头陪着当家的忙,虽然今日府上不办事,但礼都是送到府里来的,亲近的也是先来府上,到时一起去饭店,女眷们得有人照应。她们也跟着忙了半日了,如今趁着五太太回来看毓莹,跟着出来偷个懒。 “嗯,”京钰点点头,“来的那日,下午二姨太在四哥那边碰了一鼻子灰,晚上大哥又让爹训了,这几日都躲在酒店寸步不出呢。” “我就说吧,”卢美娟去瞧二太太崔丹凤,“他要识相呢,就别提这茬,但凡提了,保准没脸。你看是不是?” “他要识相,就不会娶那个戏子了。”崔丹凤淡淡地说,“冯二叔不在,可着劲儿闹。真把自己当成嫡出长子了,也不瞧瞧他们家哪个不是嫡出的,心里没个数。” 京钰听到此处笑了,卢美娟便知道其中必有蹊跷,软硬兼施逼着京钰说。京钰便把刚到那日冯京墨刺挠翠菊那话学了,惹得崔丹凤和卢美娟笑得花枝乱颤。 崔丹凤便说,“看看,我怎么说的,小四是那种受气的人么?论他那张嘴,他要气谁,那人被气吐血算是轻的。偏你还要护犊子。” 卢美娟犟嘴,“咱们看着长大的犊子,难道不护么。”还未说完,自己也觉着不好意思,笑了。 外头小丫头来回,说前头来了好些客,大太太让二太太和三太太去帮忙。她们连忙嘱咐京钰在这儿陪着毓莹,自行跟着小丫头去了。 客人来了,客气过,自然分男客女眷被迎去后头吃茶。齐解源,冯绍宁和太太们都在吃茶的地方陪着,正厅里迎客的活儿交给了齐羽仪和冯京墨。 方才送进去一批客,齐羽仪正盯着管家记礼单,外头通传姑爷到了。齐羽仪和冯京墨一听,便迎了出去。 大门外头的路都被封了,随处可见站岗的士兵,今日非同寻常,所有的保卫都是齐羽仪和冯京墨亲自安排的。陈泽元已经站在门口了,身后几十辆车排成一排,都擦得锃黑发亮,一眼望去,看不到头。每辆车边,都站着两个一身戎装的军事,大衣束腰,胸带红花,得意得不得了。 陈泽元穿着黑色燕尾服,珍珠白的衬衣散着莹润的光,黑色的领结打得一丝不苟。一见他们,便上来见礼,冯京墨也堆上笑,三人携手进入,一派郎舅和睦,喜气融融的光景。 婚礼是西式的,旧式的磕头礼可免不了。陈泽元和毓莹穿着婚纱礼服,给齐解源和太太们磕头。五太太是最后一个,磕完他们就要出发去酒店了。到了这时,五太太心里头的那些弯弯绕绕早都烟消云散了,只剩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要嫁作人妇的心酸。毓莹的头还没磕下去,五太太的眼泪便出来了。可她也不敢哭,大太太盯着她瞧着呢,只能生生憋着,连毓莹奉上的茶都端不住,一口未喝,便让桂兰接过了。 连绵不绝的车队,如同戏水的长龙,由中央饭店的正门鱼贯而入。今日整个饭店都被包下了,齐羽仪和冯京墨坐在最后一辆车里,经过车道的时候,冯京墨依旧忍不住摇了头。 毓莹钟爱粉色,他们特地从云南空运了大批的粉玫瑰,从大门起,所有的灯柱,栏杆,桌椅,凡是瞧得见的地方都扎了粉色的花球。中央饭店的栏杆桌椅都是白色的,衬着粉色的花球既浪漫又温馨,别说毓莹,连冯京墨都有些被感动。 照他的意思,再在顶上扎上黄白相间的彩灯,如今天暗的早,行完礼便可以亮灯了。可五太太来瞧了,便说不够喜庆,让人扯了大红绸缎挂上,生生搞了个不中不洋,不伦不类,自己还挺美。 “行了,是她嫁女儿,随她去吧。”齐羽仪一看便知他摇的什么头,宽慰他,“等你成亲的时候,可着你闹也没人拦你。” 冯京墨没好气得睨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开了车门自顾自下去了。 新人们第一个到,已经被送去各自的休息室了。冯京墨打算去找他爹,却错眼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往左边走廊的深处走去。他觑起眼,那个方向,没记错的话,是新郎准备室。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守岁 冯京墨不动声色地瞧着那头,果然见那人进了新郎休息室。他没有跟上去,眼珠子转了一圈,便找到了那人的警卫,貌似离得远远的,眼睛却盯着走廊口,进出走廊的人都逃不出监视。 他暗中一笑,同齐羽仪说了一声去看京钰,便朝右边走去。右边走廊到底是新娘的休息室,他慢慢走着,好像有小虫子飞到他的耳边,他拿手去赶,脖子扭了一下。错眼瞧见喜顺在走廊口来回踱步,脚头一转,一闪身,走廊里便没了人影。 “陈旅长,恭喜啊。” 见了来人,陈泽元心里微微一惊,却也是意料之中。他早做好了准备要见他的,当下便也笑着拱手。 “多谢白师长。” “如今陈旅长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后还要多依仗陈旅长。”白喜山也满脸堆笑地拱手。 “师长哪里话,我能有今日,全凭师长提携,知遇之恩,没齿难忘。”陈泽元恭恭敬敬地回答。 “什么知遇之恩,陈旅长才华横溢,不管在谁手底下,都是要出人头地的。如今成了督军的乘龙快婿,要飞黄腾达咯。”白喜山笑得谄媚,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你也知道,督军家的公子,一向同我不对付。我是大老粗,入不了二少的眼,以后还请姑爷替我多美言几句。” “那是自然的。”陈泽元笑得温和,“师长也别说入不入得了眼这样的话了,二少不是那样的人,白伤了兄弟间的感情。我看呀,是二少同师长之间有些误会,怕不是其中有奸人作祟。不如改天找个机会,我做个局,大家坐下来把话聊开了。往后还要一起打仗,心里有梗总不是个事儿,师长意下如何?” “那感情好,”白喜山拿下军帽,摸了下脑袋,往陈泽元那边凑了凑,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起打仗,往后有什么消息,姑爷可得及时给我透个风。我们不比嫡系,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再没个人照应,不就变炮灰了么。” 屋子里一瞬间沉默下来,陈泽元和白喜山隔着茶几对视,明亮的灯光下,他们的视线耸动着,罩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绞斗。 “一定。” 仿佛达成了某种协议似的,白喜山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一般,笑眯眯地戴好帽子,一拍膝盖站起来。 “好了,我先出去,不耽误姑爷准备了。” 白喜山笑眯眯地告辞,陈泽元笑眯眯地送别,薄薄的一扇门轻轻地合上,将两张笑脸隔在两端。房门合上,笑容同时消失,若门内外的人能透视,他们会各自看到一张极为相似的,沉如潭水的脸。 ‘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白喜山在心里呸了一声,迈步走了。 陈泽元踱回去,坐在方才白喜山坐过的沙发上。他伸出手指头扣了一把领结,似乎因为系得紧,有些不舒服。 片刻之后,他好像舒坦了,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不少,嘴角也微微地扬起来。方才那些话,都是虚以委蛇,不论是他,还是白喜山,都不会当真的。但有一点,他们都明白,白喜山来,是来示好的。不管出于什么考虑,在示威和示好之中,既然他选了示好,那至少表明,他还是忌惮着齐解源这层关系的。如此便好。 原来是只纸老虎,陈泽元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早早答应了毓莹多好。若早些下定决心,也不至于引来冯京墨,也不会折了… 冯京墨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没骨头似的。他仰着头,后脑勺靠在后面的墙上,闭着眼。这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呵,还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点着,没发出一点声音。奸人作祟么,他一声无声的嗤笑,奸人,就是我吧。 啧,这新姑爷,真不会说话。 珍珠听到敲门声,打开房门,看见是冯京墨,笑着将他放进去。准备间里热闹得不行,冯京墨一探头,便瞧见不大的房间里,满满当当地挤着花枝招展的小姐们。他正要抬的腿便收住了,伸手摸了下鼻子。 “哥,有事?”京钰看见他,以为有什么要吩咐的,站了起来。 “没事,”冯京墨摆摆手,“就是来看看你们,你盯着些时间,差不多了提醒毓莹准备。” 京钰答应了,冯京墨也不进去了,拉上房门,转身便要走。迎面转过来,与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军人对上。 “三小姐。”冯京墨换上惯常的笑容。“怎么不跟白师长一起?” “我来给齐小姐道个喜,”白晴不假颜色朝他一点头,便准备越过去。冯京墨从善如流地往一旁靠去,给她让出一条路。 “听说三小姐又高升了?果然巾帼不让须眉。”擦肩而过时,冯京墨突然说道,“不管什么时候,三小姐的一身戎装总是让人眼前一亮,足以让任何一位翠绕珠围的小姐失色。” 他说得旁若无人,连声音都没压,似乎一点都不怕里头那些小姐听见恼了。白晴脚下一顿,却什么都没说,抬手敲了三下门。在等人来开门的间隙里,她整了一下军帽,也顺道调了一下呼吸。 门开了,里头是一个笑靥盈盈的小丫头,白晴跨进去,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冯京墨依旧靠在那里。 婚宴的第二日,冯家人就被打包送走了。冯绍宁像是真生气了,过年都没回天津。齐解源的几房太太都留在南京,大年三十那日,一定让冯家爷俩也去,一大早就打电话三催四请的,不到晌午,就把人叫过去了。 “公子,公子,你快来。”年三十了,慕白术用完午饭,看着不像有人会来的样子,便让松童提早关门。过年的日子,除非急症,谁家也不会赶着个时间来问诊抓药,他嘱咐松童留一个应急的小窗口,便先往后院去了。 谁知道,还没走几步,就听见松童叫他,他以为有急诊了,连忙三步并两步往回跑。走到前厅,就听见外头有些热闹,隐约带着笑声,他稍稍放下些心,掀开门帘走出去。 前厅里的人正在说话,看见他,立马过来拜年,妇人手里的小婴儿穿着大红的小褂袄,喜庆得不得了。是那日他救下的孩子,当日那个汉子姓刘,在茶田里做工的,生养的是他媳妇。 他媳妇那日生了三天三夜,孩子差点没保住,自己也大出血。慕白术进去看她的时候,人已经白的象片纸了。幸好慕白术马上替她扎针止血,又开了药方让汉子去医馆找松童抓药,养了三个月才能下床。 是以汉子并刘老汉,刘大娘带孩子来谢礼的时候,她并没有一起。今日是她第一次来医馆,一家人商量着,无论如何要来给慕白术拜个年,送点年货。 刘娘子抱着孩子就给慕白术磕头,嗵嗵嗵,连磕三个响头,拦都拦不住。慕白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又见刘老汉和刘大娘也要跪,连忙去拦,差点同他们一起跪下了。 好容易拦住了,慕白术连忙让松童拿椅子来大家坐,又吩咐他去泡茶。趁刘汉子他们不注意,又偷偷吩咐松童包个红包。 刘大娘手里拎着个竹篮子,上头用蓝花布盖着。她拿过来,搁在慕白术手边的桌子上,有些不好意思似地说道。 “大过年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些东西,先生年节里当零嘴吃吧。” 慕白术自然是不肯收的,他刚想推脱,刘大娘就接着说,“先生,别急着推脱。我们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先生推脱,我们便不敢说了。” 慕白术笑着说,“刘大娘尽管说。” “是这样的,”刘大娘搓着手,似是在斟酌怎么说才好,“小宝三个月了,还没取大名。家人里都没念过书,您也算是他们娘俩的救命恩人了,想请您在新年前,给他取个名,您看可行?” 慕白术看向小宝,按他的性子,一定是推拒的,可是他看着小宝,推拒的话却说不出口。他不由自主地朝小宝伸出双手,小宝也朝他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刘娘子见状,将小宝递了过去。 慕白术接过小宝,竟然有些沉了。那时瘦瘦小小,又干又瘪的小娃娃,呼出的气似乎连汗毛都吹不动。可如今,短短三个月,已经养得白白胖胖,一点儿瞧不出是从鬼门关闯了一圈的,真让人怀疑是不是吹气吹大的。 小宝啊,你奶奶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奶奶弄错了。你呀,是一个姓冯的大好人救的,若没有他,你的小命儿可就没了,以后要念他的好,知不知道。若是以后,他再来这里,我带你去看他可好? 小宝突然朝他笑了,竟像是听懂了一般,嘴里还吐了个泡沫,啪地裂了吓了自己一跳。慕白术心中一动,对着小宝喃喃说道,“小宝叫念沣好不好?” “好,真好听。”刘家人似乎都对这个名字喜欢得很,欢天喜地地道了谢。慕白术给了小宝一个红包,刘家人再三不肯收,实在推辞不过,又重新道了谢,才带着小宝回去了。 这回是的没人了,慕白术等松童关了铺面,两人一起回了后院。一回去,松童便埋首进了厨房,这几个月,他埋头苦练,竟在厨艺上突飞猛进。等他来喊慕白术吃饭,竟然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有荤有素,有红有绿,弄得像模像样的。 他们喝了酒,吃了菜,松童说了好些吉祥话,慕白术给他包了压岁钱。吃完饭,松童收拾了桌子,泡了茶端过来。慕白术让他看看刘大娘送来的是什么,打开一看,都是一些松子核桃花生之类的南货。慕白术让他各取一些,放在桌上,两人坐着,准备守岁。 慕白术拿过松子,松子的壳不太好剥,他也不着急,慢慢地剥着。剥好了也不吃,就放在一边。 ‘四少不耐烦。’他还记得冯京墨说这句话时的样子,那样地理直气壮,他便替他剥了一整只石榴。也不知他吃了没有,怕是尝了一颗便扔了吧,真的好涩。 松童趴在桌子上,看他慢悠悠地剥松子,脸上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笑。他转过头,朝向门外。外头的院子的地上,已经铺好了爆竹,红彤彤的,就等着到点去放了。 不知哪里来的黑猫落在院子里,悄无声息的,通身的黑毛,若不是那一双发亮的眼珠,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团影子了。黑猫婀娜地走到院子中间,停下,转过头,和松童撞上了视线。猫同人都一眨不眨地瞧着对方,片刻之后,黑猫喵了一声,一跳,不见了,带倒了放得好好的二踢脚。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撼天 “公子,真好啊。”松童感慨道。 “嗯?”慕白术轻轻发出一个鼻音,不知道是在问他什么真好,还是只是一个无意识的轻哼。 “能跟公子一起在家里守岁,真好。”松童说。 外头能隐约听到喧闹之声,是吃饱了的孩子们跑出来玩的声音。同别人家相比,他们家太冷清了,更不用说从前宜庄过年的热闹了。可松童就是觉得幸福,眼前寂静的院子美好地不像话。他们热闹他们的,他只要有这个小小的静寂的院子就足够了。他甚至不敢闭眼,生怕这是一个梦,闭了,睁开眼就没有了。 “是啊,真好。”慕白术轻轻说。 两人都沉默了,静静的空间中,只有火盆子里的炭块偶尔爆火花的噼啪声,还有院中风过时枝叶碰擦的响动。一切是如此美好,慕白术只觉得他的心像是被包裹在最上好的水貂毛中一样,又软又暖。 许久,松童感觉到慕白术拍了拍他,对他说,“起来吃吧。” 他支起身,慕白术推了一块帕子给他,上面是剥好的松子,细皮都吹得干干净净的。 “我不想吃这个。”松童摇摇头。 “那你想吃什么?”慕白术有些好奇,松童是从不挑食的。 “想吃水果糖。” “不行。” 慕白术气结,他离开宜庄,只带走了他原来带去的东西。还有,冯京墨最后送他的钢笔,以及,那罐糖。那件事解决之后,管家将糖还给了松童,松童又拿回来给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偷吃了一颗,还被贵富骗取了六颗。 他瞧着一下子少了许多的糖罐,心疼得不行。打那之后,再也没吃过一颗,甚至都没当着松童取出来过。谁知道,这小子还惦记着呢。 松童听见他说不行,瘪瘪嘴,却没有再说什么,似乎早就料到会被拒绝。 “公子,他还会回来吗?” 慕白术的心抽了一下,他知道松童问的他是谁。 “不会了吧。”慕白术说。 松童抬头看他,眼睛红红的,可怜兮兮的,被丢在路边的小猫似的。 “怎么了?”慕白术笑着去揉他的头发,“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不回来还不高兴呀。” “高兴,可高兴呢。”松童鼻子嗡嗡的,“他一辈子都不回来才好呢。” 松童站起来,跑去廊下向外头望,外头的爆竹声已经三三两两的点响了。他跑回屋子,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香,抽出一支,蹲在火盆子旁边等它点燃。 一缕白烟飘起,白檀香渗着炭火味晕散开来。松童挥动手指,将香顶的火苗弄熄。 “公子,你想他吗?” 慕白术正在瞧着他点火,冷不防被他一问,怔住了。 “想”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外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到点了。硝烟味一股脑地冲进来,同震耳欲聋的声响一道,霸道地不得了。 慕白术的想字被淹没在天震地骇的巨响之中,如同方才的白檀香一样,再也寻不着影儿了。 松童出去欢天喜地地将二踢脚都点了,又跑进来拉慕白术一起去放一串红。他们各拿着一支香,将火引子点燃,便捂着耳朵逃回廊上。还没停下,串成一长条的小炮仗便噼里啪啦地炸响了,松童的小脸被火光映照地亮亮的。让慕白术没由来地便想起了爹娘还在的日子,那时的松童,也是笑得这般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 桌上剥得干干净净的松子仁,白白胖胖的,偶尔被外头的火光染红,像是在见证这过年的喜庆。 一边的书桌上,放着慕白术新写的春联。早就写好,却忙得忘了贴,晚间想起来的时候,松童已经叫他吃饭了。慕白术便打算干脆明日一早再贴,反正已经晚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了。 千家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嘭!啪!” 五彩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盛放出一朵又一朵形色不一的花儿。站在底下仰面看的人,也被火光照得五颜六色,像掉在大染缸里似的。 “你往里头站站吧,都是烟。”齐羽仪刚放完一串大挂,将手里的烟交给喜德,拿了湿巾,一边擦手一边走回冯京墨身边。 天气太冷了,说话时呵出的气在嘴边盛开出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花,似是要和天空中的争艳。一边是五彩斑斓,一边是洁白无瑕,一时间,倒有些分不出孰优孰劣的意思。 “哪就这么娇气了。”冯京墨手里捧着个暖手炉,是毓莹的,她也忍不住下去放炮了,便将暖手炉塞给了他。不让他下去放炮似乎已经是惯常了,可他都过了二十好久了。冯京墨一笑,人的习惯还真是可怕。“照你们这个样子,我也别上战场了。” “那怎么一样,”齐羽仪将湿巾扔给喜德,“躲不开的是没法子,躲得开的总要留心。喜顺,看着你们四少,别让他偷偷去放。” 冯京墨小时候最喜欢放炮了,头一年不让他放的时候,他瞧着他们放眼馋,撒泼打滚,什么招都用出来了。后几年好了,习惯了,乖乖地站着瞧他们玩,可齐羽仪还是每年都要嘱咐喜顺。 “啊——”毓莹就着陈泽元的手放了一个大的,又兴奋又害怕,躲在陈泽元胸前轻声尖叫。冯京墨冷眼看着陈泽元笑着安慰毓莹,视线随着那只炮竹一路向上,目睹它那火红的身子,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得粉身碎骨。 “啪!” 黄土被炸出一个坑,烟沙滚滚而来。冯京墨被热浪冲倒,连滚了好几圈,撞在一块大石头上,才停下来。沙土呛进肺里,可他已经咳不出来了。 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染红了他的眼,视线可及之处,已经没有活人了。 飞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来了吗? 果然,又一颗炸弹落下,在他不远处,炸起的石头疯狂地砸在他的身上。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前面,啪地一声,他抬起头,是一只手,一只被炸断的手,断裂处肌肉血脉清晰可见。冯京墨一阵反胃。 他认不出这是谁的手,可他知道,这是他弟兄的手,跟他一起在武备学堂上课,一起在战场上杀敌的弟兄的手。 死光了,都死光了,那些他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弟兄,都死光了。前一刻,还在并肩作战的人,一个个在他面前倒了下去,无人生还。 半月前,冯绍宁在宜兴打响了第一枪,几乎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仗终于开打了。按照事先部署的,他们苏军的四师四旅分别从宜兴,沪宁线,嘉定,浏河和青浦五路向卢世安手下的浙军发动了总攻。 这一仗,比他们想象的胶着。原本差一点就要拿下的嘉定,被浙军增援的六个营击退。而浏河派出去的三百人的敢死队,也陷入重围,全军覆没。 而他与齐羽仪这支,在战斗伊始,便一分为二,分别从无锡和苏州借道,直接攻打湖州和嘉兴。为的是截断浙军的后援。 从兵力部署也能看出,他们这支并不是主战场。开打之前,兵力早已部署完毕,浙军的精锐已经尽数调入上海。若上海守军守不住,剩下的浙军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一旦后方空虚,他们后面还有闽赣联军虎视眈眈。 齐羽仪和他都不确定,他们的爹是不是出于私心做出了这样的安排。只是,有人似乎认定,就是这个私心了,甚至,还想拿捏着这个私心,讨个巧。 他们苏军的海军和空军全数押在了正面战场上,他怎么也想不出,浙军有什么理由将他们本来就弱的空军分出来轰炸他们。唯一的理由,就是想让他们变成牵制苏军的理由。毕竟督军独子在此,要是为了援救他们,从正面战场上分出兵力的话… 妈的,冯京墨猛一甩头,甩去军帽上的砂石。他拨开面前的手臂,朝前爬去,不远处有一架歪倒的重机枪。 要是真变成了牵制,不论死活,都要变成白喜山和陈泽元的笑柄了,老子不会让你们得意的。 他扶起机枪,抹了把糊眼的血,重新换上满匣的子弹。方才嗡嗡远去的发动机声又从远处传来。冯京墨盯着被风卷起的黄土,覆盖住灰白的天空,天空的尽头,慢慢出现一个黑点。 穷鬼,就调出这么一架飞机么,冯京墨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渣子。四少让你有去无回,冯京墨咬牙切齿。 飞机从天尽头飞来,飞行员同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压下操纵杆,机身呈现出微微俯冲的姿态。飞行员把手按上炮弹投射按钮,突然,他的瞳孔急剧收缩。 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的阵地上,一个灰色的人影站了起来。一身灰土,满脸鲜血,狼狈不堪,可人却站得笔直,像硝烟中的一颗白杨。 他咬着牙,托起手中的重机枪,对准他。飞行员不知道,为什么隔这么远,他依旧能看清那个人的眼睛。他看见他慢慢觑起眼,随后猛地睁开。 火光从枪口迸发出来,飞行员下意识地拉起操作杆,机头拉起几分,红光擦着他的机翼而来。他面前的挡风玻璃突然出现了裂纹,像蜘蛛的网一般,慢慢将他整个人包裹着。 他不敢再逗留,匆忙拉起机身回飞,同时,按下了投弹按钮。 冯京墨看着炮弹从飞机上落下来,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周围的一切都定格了,他能清楚地看到炮弹落下的每一秒。冯京墨笑了,妈的,还是差一点。子鸿,对不住了,只能撑到这里了,剩下的都要交给你了。等打完了,有谁敢说我拖后腿,你得替我揍死他。 “轰——” 炮弹落地,热浪扑面而来,冯京墨拿不住枪,重机砸到上。眼前是一片火红,比血还红,冯京墨闭上眼。 “冯玉颢——”撕心裂肺的喊声穿透隆隆的炮灰直刺冯京墨的耳膜,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是谁?谁在叫他? 冯京墨觉得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他想去回忆,可又太累了。算了,太累了,不想了,就这样吧。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萍聚 慕白术觉得自己肝胆俱裂,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铁家伙在空中扔下了一个铁坨子。那个铁坨子在冯京墨的附近炸开,无数地碎片朝冯京墨飞去。 地在抖,空气在抖,眼中的树木砂石都在抖,他整个人都在抖。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紧紧捏住,只剩一秒便要被捏爆,血浆四迸。 “冯玉颢——”他撕心裂肺地叫。 一个人影扑了过来,压着冯京墨倒在地上,又在地上接连翻滚。他们终于停下,那个铁家伙飞远了,所有的喧嚣远离,慕白术只觉得耳朵嗡嗡地响。空气中的热浪将他掀倒,灼烧他的心肺,他感到无法呼吸,像是被甩出水面的鱼。 冯京墨和另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隔着漫天的风沙,他看不清他是不是还在呼吸。他死了吗?还活着吗? 慕白术疯了一样地冲过去,手脚并用。那个人盖在冯京墨的身上,慕白术轻轻将他推开,他终于见到了冯京墨。 已经认不出了,他好看的脸被鲜血覆盖。沙土和炮灰黏在血里,被抹成一道一道的,军帽早就不见了,军服也已经破烂不堪,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人是冯京墨,那个玉树临风的冯四少。 被炸飞的土石还未落尽,一下下砸在慕白术的背上,可他浑然不觉。他捧起冯京墨的头,徒劳无功般地替他擦去脸上的血。 冯京墨仿佛被弄疼了,皱着眉头睁开眼。慕白术的心噗噗直跳,他还活着,太好了,他还活着。 冯京墨仰天躺着,刚才还疼得要死的身体倒是不疼了,五感六觉已经离他而去,不带丝毫留恋一般。 是阿白?他看着眼前的人。眼睛被血糊住了,看不真切。我临死之前,最想见到的竟然是他?真有些意外,原来我如此喜欢他么。他一直以为,若是临时之间能见到谁,那一定不是子鸿就是他爹。还好他爹不会知道了,要不然一定骂他养不熟的白眼狼,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冯京墨费力地举起手,想去摸慕白术的脸,可他太累了,怎么都举不起来。幸好有只温暖的手牵住了他,将他的手带到他的脸颊边。 是热的,冯京墨心中笑着,我竟然不知道,濒死的感觉原来如此真实。他看见慕白术哭了,眼泪冲刷过被他弄脏的脸庞,红红黑黑的。有些对不起他呢,好容易再见,就让他见到这样的自己,吓坏了吧。可以的话,还是想让他记得自己最好的样子。 啊,不对,这是我临死前的幻觉啊,他瞧不见的,怎么糊涂了。冯京墨放心了,他将视线挪向远方,瞧不见便好,幸好没有又弄哭他。 幸好,这便可以放心了,可以安心睡了。 冯京墨缓缓地闭上了眼,浑身的力气都卸去了,手沉得像铁一般。慕白术抓不住,冯京墨的手从他脸上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地上。手落下来,磕在小石子上。慕白术连忙心疼地去看,可是原来那样怕疼的一个人,磕到一下都要同他撒娇的人,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玉颢,玉颢,”慕白术抱住冯京墨,“你醒醒,你不能死。你别离开我,求求你,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他双手扳住冯京墨的肩,死命地摇晃。他不能死,他不让他死。他关了医馆,跋山涉水,吃尽苦头,来到这里,不是来给他收尸的,他要他活,他要他活。 他将冯京墨放在地上,掐他的人中,捶打他的胸膛,在他耳边大喊。嘶哑的吼声振聋发聩,被炸得片叶不留的枯枝上的残土簌簌的往下落,似是比炮弹的余威还要厉害。 冯京墨只觉得吵得慌,他叫着别吵了,却没人理他。他火了,哪个不长眼的,敢扰四少睡觉。他想睁眼看,眼皮子却沉得要命,他挣扎了一会儿,依旧睁不开眼。 算了,四少累了,放你一马。 “冯玉颢,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听到没有。” 冯京墨真的气了,四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还得寸进尺了是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眼皮终于被撑开了一道细细的缝,光射进来,投映出模模糊糊一个影儿。 “玉颢!” 光线太刺眼了,他忍不住就要闭眼。可还没等他闭上,就有人捧住他的头,他听见有人叫他,声音里藏不住的欣喜。下一刻,有什么贴上了他的唇,软软的,带着生命鲜活的热气被渡进他的嘴里,进而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兜了个圈。 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气息,柔软离他而去,冯京墨有些意犹未尽,他依依不舍地呢喃,“阿白。” 唇又贴了回来,这回不是温柔的了,是热情的,燃烧的火一般,烫得他如同浸在煮沸的开水之中,身体里有一股气,鼓噪着要往外冲。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了身上的人,随后,猛烈的咳嗽袭击了他,也让他的意识终于恢复,整个人,清醒了。 “阿白?”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不是幻觉,是真真实实的,活生生的慕白术。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为什么要来这里?”冯京墨一把推开慕白术,“快走,你马上走。” 慕白术被他推开,又爬回来,“我不会走的,我要和你在一起。” “参…参谋”旁边一直仰面躺着的人,突然艰难地翻了个身,侧面看向他们。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撑着坐起来,爬到冯京墨身边,架起他的肩膀在地上拖起来。“先…先,进壕沟。” 慕白术这才认出,原来刚才推开冯京墨的是何副官。他不知道何副官要做什么,只能帮着他一起拖。他们来到一条人为挖出来的深沟边,何副官先滑了下去,随后伸手去接冯京墨。他立刻会意,架着冯京墨将他放下去,然后自己也滑下去。 他们三个人面对面坐在壕沟里,喘着粗气。似乎是因为被安全地包裹着,人也终于安定下来,他们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为什么会在这里?” 何副官从壕沟里找出几个水壶,里面还有水。冯京墨也不管是谁的了,打开盖子猛灌了几口,剩下的全都一股脑浇在头上。 慕白术抿着嘴不肯说话,他知道不管说什么,冯京墨肯定都要赶他走。可他是不会走的,他千辛万苦找到他,就不会再离开他。 他也不知道是谁带回来的消息,总之知道的时候,整个宜镇都传开了。要打仗了,宜庄的当家的和上回来那个冯参谋都要上战场了。 从那一刻起,他便寝食难安,一颗心插上翅膀飞了出去,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整个人都空荡荡的。 到真的开打了的消息传来,他再也坐不住了。关了医馆,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宜镇,一路打听,终于找了过来。 可谁知道,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是那样的情形,他闭上眼不敢再想。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受得住。刚才冯京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是有过他跟他一起去的念头的。 冯京墨见他不肯说话,也不再逼问他,他站起来,吩咐何副官。“去看看还有多少炸弹,手榴弹,全部搬出来,有多少拿多少。” 何副官立刻踉跄着去了,冯京墨撑着沟壁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往另一头走,慕白术跟在他的后面。 “你马上走,”冯京墨的声音变得很冷静,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从没发生过的一般。“刚才我击中了飞机的挡风玻璃,他们不可能再派来轰炸了。地面部队肯定马上就会打过来。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冯京墨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一直弯腰在翻寻,找到了挂在手臂上,又接着找。 “我不走。”慕白术小心地跟着他,在他脚步踉跄的时候扶他一把。他看见有血滴在地上,粗砺的黄土,血一落地,瞬间就变成深褐色。 他拉住冯京墨,“我替你包扎一下。” “没时间包扎,”冯京墨想挣开他的手,可是他太虚弱了,不仅没有挣开,反而差点摔倒。他感到一阵晕眩,只能靠在沟壁上缓一缓。 “你必须马上走,他们马上会打过来的。”他闭着眼说,眼前是无数的小星星,他强迫自己深呼吸,静待这阵晕眩过去。 “那你跟我一起走。”慕白术反手握上冯京墨的手,已经是三月初春的时节,他的手却凉得像冰一样。 “我不能走。”冯京墨抽回手,他似乎好了一些,又继续寻找起来。 慕白术挡在他的面前,冯京墨便绕过他,慕白术再挡,冯京墨依旧绕开。 “玉颢。”慕白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冯京墨僵了一下。慕白术从来只叫他四少,好像除了在床上被他哄着叫了,还有刚才他生死未卜之时,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他。 “玉颢,”慕白术走到冯京墨面前,仰起头看他。他比冯京墨要矮好些,如今冯京墨直不起身,倒是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一仰头,两人便近在咫尺。他闻到了硝烟和血腥混在一起的味道,是冯京墨身上的。 这是他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他应该害怕的,因为这种味道意味着战争和死亡。可他一点都不怕,他跨越千山万水,只为寻找这个人。他在,便没有什么好怕的,从他鼓起勇气踏上寻找他的路的那一刻起,便做好了与他同生共死的准备。 “我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宜镇,而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你真的觉得凭你一句话,就能让我抛下你一个人走?”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锥心 “阿白。”冯京墨一声叹息。 “叫我十洲,”慕白术猛地打断他,“为什么不叫我十洲?你给我取的字,你给我打下的烙印,如今不打算要了吗?” “叫啊,为什么不叫?如果你死了,就没有人再叫这个名字了,叫啊!” “十洲,”冯京墨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叫出来,“我真的不能走。” “我们身后就是湖州,子鸿带着部队就在那里。如果我这边守不住,他们便会直接打过去。子鸿便是腹背受敌,一旦如此,督军势必要派兵支援。现在五条线都僵持不下,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支援我们,贸然挪动,只怕功亏一篑。” “所以我不能走,你明白吗?” 慕白术吃力地理解着冯京墨的话,他点点头。 “那,我们还有多少人?”慕白术问。 冯京墨笑了,“你,我,何副官。” “什么?”慕白术傻了,他以为…他没想到…怎么会打得只剩下两个人了。他感到一阵恶寒,这便是打仗吗,残酷,狠戾,绝望。 冯京墨扬起头,慕白术看见有淡淡地水渍洇进他的鬓角。 “那你怎么还能留下?”慕白术吼起来,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拽住冯京墨的手腕。“你怎么可能拦得住?!不行,你现在就跟我走。” “我可以。”慕白术没有拖动冯京墨,只好回头去看他,他们的视线对上。他发现冯京墨的视线中泛着奇异的光,一圈一圈绕在他的瞳孔周围,像是七彩的涟漪。 “有四少在,他们别想冲过去。” 头顶的风呼呼吹着,冯京墨像是挺立在风中的岩壁,百折不饶,骄傲地如同金戈铁马的将军,带着马革裹尸的决绝。 慕白术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欣喜,似乎是因为眼前这个让他既陌生又熟悉的人,他仿佛看到了冯京墨撕开皮囊,露出内里的血肉。说着风声雨声时的忧国忧民,说四少不耐烦时的少年轻狂,以及此刻说着有四少在,他们别想冲过去的裘马恣意,每一个,都让他欢喜地无以复加。 “那我也不走。”不知是哪来的力量,让慕白术奇迹般地安定下来,他舒缓着语气对冯京墨说,“既然四少不会让他们冲过去,我便陪着四少。” 冯京墨看着他,眼中的光闪动着,慕白术坦然地承受着他的视线。片刻之后,冯京墨笑了,“那就留下,好好看看四少的手段。”他把手里的东西塞进慕白术的怀里。“拿着,跟上。” 冯京墨找了很多同样的东西,他都拿不下了,他还在找。直到一个黑色的铁匣子被翻出来,冯京墨才终于松了口气,带着他往回走。 何副官也回来了,他出了一头的汗,有些气喘吁吁,脚下放了几十个木箱。 “都在这儿了?”冯京墨问。 “是。” “好,”冯京墨转回头,问慕白术,“要不要帮忙?” 空寂的战场上,三个人影在忙碌着。他们远远地走在阵地外围,每隔一段距离,便放下些什么。待一圈铺满,他们便后退一些,开始铺第二层。谁都不敢停下歇一歇,因为他们知道敌人随时随地都会打上来,他们不会给他们喘息休息的时间。 三人中,两个穿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军装,另一个穿着普通的褂衫,一个颇为奇怪的组合。其中有一个穿军装的,撑着膝盖,隔得远远的去看那个穿褂衫的。他干得认真,头都不抬,像是在做什么顶顶重要的事一样。看他的人笑了,随后单膝跪了下去,他已经撑不住了,只能爬着继续手里的工作。 他不断地经过一具又一具尸体,可他没做任何停留,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甚至在他们挡到路的时候,无情地把他们推开。 对不住了,兄弟们,如果能活着回去,我一定会替你们留下些什么给你们家人。可惜,我也回不去了。原谅我的不敬吧,等我下去了,再给你们赔罪。 慕白术放下手中的最后一样东西,他扶着腰站起来,往回看去,冯京墨与何副官已经回到壕沟了,两个人正在争论些什么。他将地上的线捋齐,小心地抱起来,往回走。 密密麻麻的线将阵地铺呈地仿佛蜘蛛网一般,所有的线连接到那个铁匣子。他们蹲守在蛛网的中心,像是等待捕食的蜘蛛。 冯京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慕白术看着他,眼中闪着光。他摸了摸他的脸,对他笑道,“好了,完成了,谢谢你。” 慕白术立刻便笑了,他瘫坐到地上,像是松了一口气。冯京墨贪婪地看着他,他的脸也脏得不像样子了,可还是那么好看。 他真的没有想过他会找过来,他无法想象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跨出第一步。他也没有问慕白术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不用问都能知道,一定吃了不少苦。一想到这个柔弱的身影,逆着逃难的人流,一步一步靠近自己,他就想把心掏出来给他,可又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去招惹他的。 他只有一个疑问,他值得吗?为了他,值得吗?他自认为是不值得的。冯京墨在心中无奈地笑了,好像又小瞧他了,可惜没机会弥补了。不过,也放心了,他比他想的坚强,一定可以的。 隔着军靴的薄底,他隐隐感到微弱的震动。冯京墨在心里啧了一下,来了吗,还想再看一会儿呢。算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里吧。 他撑着沟壁站了起来,掌心也同样感受到了震动。他挺直脊背,喊了一声。 “何副官。” “到。”何副官立刻站正。 “执行命令。” “是。” 何副官头上的帽子也早已不见了,可他依旧敬了一个毕恭毕正的军礼。随后,他一翻身,跳出了壕沟。 慕白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茫然地看着他。下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被拦腰抱起,人被托了起来,他看到何副官伸手接过他,将他拖出壕沟。 慕白术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血液冲向大脑,眼前只有黄砂的土地,和何副官的军靴。地面在他眼中不断后退,他终于反应过发生了什么了。 他撑起头,倒立的天地中,冯京墨也爬出了壕沟,他站在一个土包前,胸前已经架起了重机枪,旁边堆满了子弹。而他的脚边,放着他刚刚翻找出来的那个黑色的铁匣子。 “何副官,你放我下来,我们不能留四少一个人。何副官,求求你放我下来。”慕白术倒挂着,只能发出暗哑的声音,可他很确定何副官听见了,因为他听见了何副官抽泣的声音。可是,何副官却半分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慕白术看见冯京墨转过头,对着他动了动嘴唇,即使是天地颠倒,他也瞬间看出来,他在说。“保重,十洲。” “冯玉颢,你混蛋——” 慕白术的脸涨得通红,他用尽一辈子的力气,吼出他从未说过的话。冯京墨听见了,对他笑了,笑得那么好看,随后便毅然决然地转回身。慕白术看见他端起枪,背脊挺得笔直,如果没有被风掀起的衣角,简直像一尊雕塑。 泪水模糊了慕白术的眼,看不清冯京墨了,他手忙脚乱地去擦,可是越擦却越看不清。他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他想,他那么多的第一次都给了他。第一次亲吻,第一次亲密,第一次离开宜镇,第一次踏上战场,第一次骂人,第一次爱人…那么多的第一次,为什么换不回多和他呆一会儿呢,哪怕多一分钟也好。 冯京墨,四少,玉颢,我恨你。 求你,再回头看我一眼。 还是哭了,冯京墨叹了口气。又打起精神,前方已经隐隐约约能看见苏军的军旗,他提起机枪,做好了准备。 冯京墨的眼睛又被血糊住了,看出去的景色都是红色的。可这回,他连擦血的空都没了,还差一点,再进来一点。快点啊,四少等着你们呢。 冯京墨嘴角勾起,露出一个微笑,却骤然感觉到哪里不对,他的背后传来隐约的喊叫声。他趁乱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能看到旗帜飞扬的尖尖。呵,想前后夹攻四少?他吐出一口血水,把重机枪甩开,背靠着土坡,拎起脚边那个铁匣子。 透过弥漫的硝烟,他似乎闻到了黄土的腥味,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气,挑逗出杀戮的激情。冯京墨仰头望向染血的天空,一只巨大的乌鸦盘旋在上空,“呱——呱——”的叫声粗劣嘶哑,像是声带被扯裂了一般。 别急,快了,四少送你和他们一起上天。冯京墨看着血红的乌鸦,提起了一边的嘴角。 他把铁匣子抱在怀里,右手按上上面的横杆上。铁杆子冰凉的,握在他热血沸腾的手里,莫名的舒服。他的拇指摩挲几下,像是在抚摸无价的珍宝,又像是要记住此刻的手感。他闭上眼,预估着剩下的距离,默默在心里倒数,五,四…四少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一网打尽,三,二… “冯玉颢——是喜顺——停下!是喜顺——,冯玉颢!” 冯京墨一个激灵,他睁开眼,天地的尽头,一个小小的人影疯狂地向他跑来。趔趔趄趄的,摔倒了,却一刻都不迟疑,爬起来继续跑。 “喜顺——,是喜顺——”他高喊着,用尽全身的气力。 他朝他的身后望去,一片血红之中,军旗猎猎,他终于看清了,是第5旅的军旗。这一刻,军靴踏地的声音从未如此动听,冯京墨眼前一黑,滚下了壕沟。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只记得将引线狠狠地从引爆器上扯断,以及,那声声嘶力竭的“玉颢”。 何副官突然停下了,慕白术感觉到手里的力气一松,连忙挣扎起来。一动,便从何副官的肩头摔下来。他被摔懵了,抬头去看何副官。一路上,他拳打嘴咬,都没让何副官放慢脚步,现在,发生什么了? 他看见何副官紧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远方的一点,慕白术情不自禁地呼吸急促起来。他什么都不懂,可直觉告诉他,这一刻,一定是性命攸关的一刻。 他一眼都不敢眨的盯着何副官,仿佛他是掌握他们生杀大权的神。何副官的脸色遽然变了,他拔腿就往回跑,却重重地摔在地上,不知是因为伤重还是刚才扛着他跑了这么久,用尽了气力。 何副官挣扎着站起来,又跑,没两步,又摔在地上。 “何副官!”慕白术冲过去,扶起何副官。何副官看见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两只眼睛蹭地就窜出两团火。 “快,拦住四少,四少要同归于尽。是喜顺,喜顺带人打回来了,让四少停下!” 慕白术狂奔着,眼前的路已经看不清了,风在他的耳边呼呼直吹。泪眼被吹干,脸颊紧绷地疼。他已经喘不过气了,嘴大张着,却还是觉得吸进去的空气不够用。脚像灌了铅一样,沉得几乎抬不起来,可他停不下来,他不能停下。 同归于尽。 这四个字几乎要了他的命,他终于知道有四少在,他们别想冲过去这句话是这么意思了。他从一开始,打得就是这个主意。他怎么这么蠢,竟然一点都没有想到。三个人,还有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他,凭什么拦住千军万马。 而他还在傻傻给他做帮手,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帮上了他的忙。冯京墨,你等我,你不许死,我回来了,你等等我! 他终于看到他了,看到他甩开机枪,看到他靠到土包上,看到他满脸鲜血,连眼珠都是红的,像从血池地狱从爬出的厉鬼,看到他手握上那个铁匣子,看到他闭上眼。 不—— “冯玉颢——是喜顺——停下——”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流散 慕白术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因为冯京墨整整两天两夜没睁眼。他终于赶上了,他看到冯京墨看着他,视线像是落在他的身上,又像不是。他听到了他的叫喊,原本似水一般的瞳孔起了波澜。鲜血从额头滚落,沿着嘴角的缝隙渗进嘴里。随后他笑了,露出一口染了血的珍珠,他在他的眼中扎进了壕沟。 世界在一瞬间安静,光线照不进眼里,声音也穿不进耳中,他像是落入扭曲的黑洞,厮杀与他无关,生死不再彷徨,仿佛沉睡才是他的归宿。 冯京墨终于睁开眼,眼前是红着两只眼的慕白术。慕白术也在看他,只是没想到他遽然便醒了,视线对接,两人都怔住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冯京墨咳了两下。慕白术像是被他的咳嗽声提醒,起身去给他倒水。冯京墨环视所处之处,认出是被他征用当作临时医院的学校。 “喜顺留了一个小队,”慕白术坐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杯子和一支干净的毛笔。他熟练地将毛笔蘸湿,随后在冯京墨的嘴唇上轻点。“你不能喝太多水,忍一忍吧。” “何副官在隔壁的屋子,好多了,要我叫他过来吗?”慕白术问。 冯京墨摇摇头,他不急,喜顺能回来,就不用急了。他想抬手,却发现只能动一下手指头。慕白术却发现了,他放下水杯,握起他的手。 冯京墨张开嘴,想说什么,还没发出声音,便被慕白术捂住。 “我不会走,也不会听你的,现在你是病人,我是先生,你要听我的。你骗我的事,我还没有消气,再惹我生气,我就在你的药里下毒,让你一辈子都不能动,只能乖乖听话。听见了没有?” 冯京墨看着慕白术故意装凶的样子,有些新鲜,他还没有见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竟然连下毒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是真的气急了。 冯京墨耷拉了眼睛,眼角垂下来,瘪起嘴,万般委屈地吐出一个字。 “疼” 慕白术石化了,当时那个捧着药碗,委委屈屈对他叫苦的冯京墨和眼前这个合二为一。不管闯了多大的祸,他好像总有办法用一个字,轻轻巧巧便让他再生不出气。明明他昏迷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这次绝不轻易饶他。可现在,他只想抱着他,让他不再疼。 “疼死你算了。”慕白术蹲下来,趴在床上,与他视线齐平,同那时在宜庄中一样。他手上有伤,慕白术不敢用力握,只能虚虚地搭着。 “饿不饿?”慕白术问,“可以给你一点点粥。” 冯京墨摇摇头,“想吃石榴籽儿。” 慕白术眼眶刷得红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你怎么能想吃石榴籽儿呢,你怎么能还记得呢。明明那时信誓旦旦地让他忘了,转头自己却一桩桩记得清清楚楚。简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慕白术想,幸好没有听他的鬼话。 “哪来的军装?”冯京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会提到石榴籽儿,看慕白术这个样子,也有些懊恼,连忙拿话岔开。 “喜顺吩咐何副官给我找的。” 他醒来的时候,就发现慕白术穿着军装。由于不太合身的关系,衣服有些宽大,袖口和裤管都卷起来,应该是有些长的原因。 他看过慕白术穿褂裙的样子,穿松童衣服的样子,现在又看见他穿军装的样子。还是什么都不穿的时候最好看,冯京墨偷偷想。 慕白术总觉得冯京墨的笑有些不怀好意的意思,脸不知道怎么就红了,又听他一本正经地问,喜顺走了多久了,倒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反过来不好意思了。 “两天多了。喜顺说一切顺利,让你安心养伤,旁的不用担心。” “好。” 慕白术坐在教室的台阶上,看着不远处的冯京墨,他正坐在椅子里晒太阳。三月的阳光软软的,像泛着光泽的丝绸,盖在人身上,即使还穿着军装,都显得温柔了几分。今天天气好,医生让把伤员都扶出来晒晒太阳,连不能动的,都连床一起搬了出来,如今不大的院子里挤得满满的。 冯京墨默默地看着他的士兵,有重伤的,有轻伤的,视线在每个人的身上徘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他说让他安心养伤,他说好,便真的开始安心养起伤来。除了最初同何副官谈了一会儿,甚至都不过问战事。几天后,他能下床了,便同他一起帮着这里医生护士做些照顾伤员的简单工作。 慕白术打从到了这里,就开始给医生打下手,他甚至学会了打针,护士帮不过来的时候,便会请他帮忙。冯京墨乖乖跟着他,听他的安排,他说可以做的才做,他不让做的绝不勉强。慕白术没见过这样乖巧的冯京墨,一时还不习惯,空下来的时候,总喜欢看着他,生怕这个乖巧可爱的冯京墨一眨眼又不见了。 慕白术觉得一切都像是在梦中一样,前一刻,在阵地上,他如同坠入地狱。冯京墨在他眼前栽入壕沟那一幕,简直让他肝胆俱裂。现在,却美好得像在天上。他甚至偷偷想,还是不要太美好了,太美好的总是不长久。平淡一些,细水长流,就足够让他满足了。 冯京墨知道慕白术在看他,他总是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他视线的落处,总会比阳光更热一些。所以,他总能在人群中时刻找到他,他扭过头,果然看见他坐在台阶上,好像是在忙里偷闲。 “这是什么?” 慕白术被近在咫尺的声音惊醒,这才发现冯京墨已经坐在他的旁边了。他又走神了吗,连他什么时候过来的都没有注意。 冯京墨看着慕白术的手,他手里捏着一块玉坠,婴儿巴掌般大小,这几日,他似乎经常拿着这块玉。 慕白术攥起拳头,人有些微微地发抖。冯京墨趁没人注意,在他的腰上安抚似的拍了拍,“出什么事了?” “这是松童的,我们…走散了。” “松童也和你一起出来了?”冯京墨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些抬高,他一开始见到的只有慕白术,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只有他来了。 慕白术摇头,“松童不肯留在宜镇。” 他应该再坚决一些的,不管松童再怎样哭闹,也不应该带他一起来的。可如今,再如何后悔也是于事无补了。不知,他现在在何处,还好不好。 “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从未离开过家乡的青年,在晨光熹微时分,踏上了离别之路。宜镇还在沉睡,无人为他们送行。他们回头看了一眼慕白医馆,重漆一新的招牌泛着淡淡的金光。门板上贴着“东主有事,暂停开业”的告示。 慕白术的视线落在暂停二字上,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爹,娘,原谅我的任性,保佑我顺利找到他吧。 他们一路往东,去往只闻其名的远方,沿途的风景让松童新奇。可是,很快他们便敏感地察觉到了异处,逃难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听流民说着前线的光景,只是听听便觉心惊肉跳。 他们逆流而上,承他治伤的阿婆拉住他,不让他再往前去。松童也开始害怕,远处隐约能听见枪声。还不如过年时的鞭炮声响,却让人掉了魂。 他们听人说督军独子在嘉兴湖州打仗,松童等着眼睛朝他摇头,受惊的兔子一般,可他一意孤行。 他找人问嘉兴和湖州怎么走,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苏州,再往前便是嘉兴了。 他扭头便走,松童跟在后头叫他,他听见了,却反而加快了步伐。一大波逃难的村民突然出现,乌泱泱的人群一下子涌过来。他们都吓傻了,他下意识便去拉松童,可已经晚了。 他眼看着松童被冲走,却挤不过去,等终于脱出身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到身处何处,也再找不到松童了。 “这块玉坠是松童从小戴在身上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到了我的手上,也许是我去抓他的时候无意中扯下的。” 前几日他满心都在冯京墨身上,即使担心也不敢说,如今冯京墨渐渐好了,心里的那块不安便愈来愈大,再也压抑不住。 “松童打从出生便同我一起,一日都没有分开过。如今他一人流落在外,他还小,可怎么办。” 冯京墨皱起眉头,他只知道松童大小跟着慕白术,他以为是像喜顺那样的,打出生便在一起?这不太寻常。 慕白术不知是不是猜出他的疑惑,慢慢说起来。 那年那月的那一日,同平日一样寻常,慕白术的爹同往常一样去开医馆,取下门板,他发现外头地上放着什么物什,仔细一瞧,却吓得差了跌了手上的门板。 他慌慌张张地跑回去,把慕白术的娘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他爹手里提了个篮子,进到屋里,将篮子放在桌上,他娘才看清,里头有个蜡烛包。 蜡烛包里的就是松童,他被人丢在医馆门口,发现的时候,连脐带都没剪断。他们收留了松童,也暗中打听,却没有打听出任何消息,只好作罢,松童便这般留在了慕家。 “这块玉坠是包在蜡烛包里的,我爹觉得应该是认亲的信物,便让松童戴在身上,不许离身。” “捡到松童的时候我才两岁,我和松童原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一次,我们在院子里打闹,松童的玉坠磕在柱子上,差点碎了,惹得爹发火,挨了罚。爹才告诉松童,一定要小心保管这块玉坠,说不定以后能认回双亲。” 冯京墨接过那块玉坠,入手沁凉,水头通透,是块好玉。玉坠的一面刻了一颗松树,蓊郁苍翠,慕白术看着他的食指在青松的枝叶间抚过,像是滑过苍松翠柏的清溪。 “所以爹给他起名叫松童。”慕白术幽幽地说。 “别担心。”冯京墨将玉坠交还给慕白术,“仗马上就打完了,一停火我就和你去苏州找。我现在就派人回宜镇去看看,说不定他找不到你,自己回去了。” “十洲,张医生请你去帮忙。”一个轻伤的小士兵跑来传话,见到冯京墨啪得一个立正。 “好。”慕白术答应了,收起玉坠。小士兵又敬了个礼,跑了。 “嗯?”慕白术想站起来,却被扯住衣角。 “十洲?”他歪着头看慕白术,嘴又瘪起来了,“你说过除了我没人叫的。” “那我怎么办呀,”慕白术偷偷垂下一只手,藏在衣摆下勾住冯京墨的手指,“人家问我叫什么,我不敢说慕白术。万一传到当家的耳朵里怎么办。乖,张医生找我呢,放我去吧。” “那也不行,”冯京墨不依不饶的,“你就是说话不算话。” “那你说怎么办?”慕白术叹了口气,他真是拿他一点法子都没有。 “去吧,”冯京墨竟然放过了他,他松开了扯着他衣角的手,只轻轻地在他掌心里扣了几下,像羽毛扫过一般。“张医生等着呢,快去快回。” 慕白术红着脸跑了,不敢去看冯京墨,手心的痒得要命,整条手臂都麻了似的。这个人真是太可恶了,慕白术恨得牙痒痒的。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苍黄 “冯四少可真是,祸害完一个又一个。”有人在冯京墨身后说话,嗓音低沉,声线却带着调笑。 冯京墨似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依旧看着慕白术的背影,一顿不顿地回起嘴来。 “故意把人叫走,才过来说。也是知道冤枉人的话,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 “冤枉?”那人一笑,“你倒说说,我说的哪个字冤枉你了?” “每一个。”冯京墨转回来,脸上带着笑,“怎么祸害了,哪里一个又一个了?” 那人斜倚在灰砖墙上,穿着和冯京墨一色的军装,外头罩着一件白大褂。右边肩头已经蹭上了灰,却毫不在意似的。 “明明不需要人守夜了,却赖皮让人家天天守着你睡,是不是祸害?”那人撇撇嘴,抬手指了指慕白术离开的方向,“十洲,一个。”又调转指头,转向自己,“我,又一个。” “说吧,哪个字说错了?” 那人说完便双手抱胸,挑衅似的朝冯京墨抬了抬下巴。 冯京墨愣怔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他这么无赖。 “翔君,”冯京墨勾起嘴角,“你也能赖在我身上?” “怎么不能?”那个叫翔君的一挑眉,“如果不是你,我应该是上海福民医院的外科医生,现在却在这破破烂烂的野战医院。你自己说算不算祸害?” “算算算,”冯京墨一向是得了便宜便卖乖的人,听他这样说,连忙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既然都已经被我祸害了,再帮我个忙呗。” 冯京墨站起来,走近张中翔,张中翔是他在日本留洋时认识的。一个学武,一个学医。莫名其妙地相识,却颇为投缘。他与齐羽仪先行回国,张中翔为他们饯别时,三人还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不如不醉不归。三个人借着这个由头,喝得酩酊大醉,冯京墨他们差点误了回程的船。 谁知,不到半年,冯京墨偶然一次去上海的时候,晃眼便觉得瞧见个熟人。他连忙停车,回头一找,竟然是张中翔。两人在北四川路上面面相觑,张中翔身上穿的,还是饯别那日的西装,那场为了不知何时能重逢的豪饮倒显得有些哭笑不得了。 彼时,张中翔正准备去日本人开设的福民医院报到,当场就被冯京墨拐走了。一来二去,也不知怎的,就弃了医院,跟着冯京墨回了南京,做了军医。 冯京墨背靠在墙上,用只有张中翔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若是有人问起十洲,劳烦你说是你相识的,找来帮忙。” 张中翔等着他往下说,却不见他开口。他扭头看向院子,一阵微风吹过,却掀起了不少黄沙。这里是郊外,说是学校,就是个破宅子。是这里的老先生不忍心看穷人家的孩子没处念书,拿了自己的老宅子出来教书。 也不规定学费,爹娘们能拿多少都行,没钱,半袋米一篮菜的也行,实在是连一根线都拿不出的,老先生也不赶人。这样子只出不进,勉励维持,院子早都破败了,也没人打理,黄土浮出了厚厚的沙,踩得重一些,就能让人咳嗽半天。 冯京墨来了,也不知看上了这里什么,征用做了临时的战地医院,给了老先生一笔补偿款,又让人连先生带孩子一起送进了城里,找了个地方给他们。 “瞒一时行,瞒长久可难。”张中翔说。 “一时就行。”冯京墨说,“等打完这一仗,我就送他走。” 张中翔噗嗤一笑,又连忙摒住,冯京墨奇怪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笑什么。他摇摇头,示意冯京墨不必介意,心里却依旧在偷笑。 怕是没你想的容易。 冯京墨是被喜顺抗回来的,刚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神志不清。他被他的样子吓得差点交代掉半条命,谁知检查下来,这祸害还真是命大。竟然没有什么硬伤,就是被炮弹震伤了内脏,并不严重。看着吓人,主要是因为身体和精神太紧绷,一时脱力,人便撑不住了而已。 喜顺很快带人走了,留下一小队士兵在外围保护。里头,只有何副官留下照顾冯京墨,他很快注意到,多出来一个人。他从没见过这个人,知道他绝不是队伍中的。何副官好像同他很熟,可又对他的来历讳莫如深,他是识相的人,也不多问。 相处起来,他才知道他是懂中医的,忙不过来的时候便叫他搭手。他也知道一般中医都抵触西医,十洲倒不会,反而表现得很有兴趣,学东西很快,没几日,包扎的手法比护士还熟练。 他倒是对这个十洲起了兴趣,打量着等冯京墨好一些了打听打听。冯京墨这祸害醒得挺快,他一醒,他便发现,不用打听了,怕是又是四少惹下的冤孽债。 几日的冷眼旁观,他看清了不少事。现下倒是有些好奇,不知冯京墨如何便这番自信,可以将十洲送走。 “玉颢君,你真是个挺神奇的人。我有时候觉得你聪明绝顶,有时候又觉得你小黠大痴。有时觉得很了解你,有时又觉得看不透你。在日本的时候,我以为猜透了你,如今一看,原来只猜对了一半。” 冯京墨一头雾水地看他,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什么,张中翔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他站直了身体,往院子里走,右肩上的墙灰在冯京墨眼中一摇一晃。冯京墨盯着墙灰,纠结着要不要揪住他给他拍拍,却看见他突然一停。 “啊,对了,我来是想跟你说,子鸿派人送信回来了。卢世安降了。” “何副官。” 何副官早就等在下面了,见他和张中翔说话才没有上来,如今听他一叫,连忙跑上来,脚跟一磕,啪地立正。 “卢世安于昨日通电自解兵权,逃入租界。金山卫,松□□浦,龙华已被我军占领,中央1师,江苏1师,独立旅1旅3旅5旅同闽赣联军已经攻入上海。” 尘埃落定。 冯京墨的肩塌了下来,将全身的力量都卸去,整个人都靠身后的灰砖墙支撑。何副官的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兴奋,不止何副官,院子里的伤员们应该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欢呼雀跃,龇牙咧嘴的,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动的时候牵扯到了伤口疼的。 可他却似乎没有多高兴,中国人和中国人的仗,打赢了又如何。明明应该联手抗敌的,却两败俱伤,如了谁的意?日本人高兴,英国人高兴,法国人高兴…他们自己有什么好高兴的。直皖打,直奉也打,这次的江浙,耗来耗去,耗掉的都是中国人。 打完了,就该一致对外了吧。 冯京墨站起来,“何副官,找个车,我们明天出去。再从喜顺留下的人里,找个机灵点的来找我。” 张中翔带着人收拾东西,他们准备转移。仗打赢了,不用再缩在这个临时医院,齐羽仪在苏州博习医院征用了一部分床位,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转移去那里。 他有些焦灼地看向门外,冯京墨出去好几日了,只带了十洲和何副官。虽说卢世安通电自解兵权了,可是还是有零星抵抗的,见不到他们回来,他心里总是慌得很。 汽车的引擎声传来,张中翔抛下手里的活,快步迎出去,却被冯京墨的脸色吓到了。冯京墨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嘴角往下挂,一股阴骘之气将他整个包裹住。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冯京墨,几步之外,便觉寒气逼人,竟让张中翔停了脚步,一时不敢上前。 冯京墨一路直冲向里,对他视而不见一般,十洲和何副官跟在后面,脸色也难看的很。看点他,朝他点点头,有些抱歉地说,要找的人没找到,四少心情不好。张中翔听了,没有再跟上去,默默转回去,继续手里的工作。 晚饭之后,冯京墨倒是来找他了。 “收拾好了?”他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方才的戾气仿佛镜花水月一般消散了。 “嗯,子鸿君明日安排了车来接,所有的人都去苏州。” 张中翔坐到桌边,桌上放着护士刚才端来的饭菜,他还没来得及吃。战事吃紧,没有什么好菜,一盘炒素菜,一盘鸡蛋,一碗卤豆腐,和其他人一样。只有一样,他的碗里放着两个馒头,是冯京墨特意嘱咐的,因为他是北方人,吃不惯米饭。 他拿起一个馒头递给冯京墨,冯京墨倒没有推辞,接过来掰开,拿了一半,又还给他一半。张中翔就着这半个先吃了起来。 “明天让十洲跟你走,拜托你照顾他一段时间。” “不送走了?”张中翔捡了一块鸡蛋放在馒头上,零星的油渗进馒头里,染黄了一小块,他张嘴咬了一大口。 冯京墨掰了一小块馒头下来,也不吃,拿在手里一下一下捏着。 “他不肯走。” “呵呵,原来四少也有今天。”张中翔没忍住泄出一丝笑意。 冯京墨抬手,看了他半晌,突然将手里的馒头朝他扔过去,眯起眼睛问他,“你那日便是笑这个?” 张中翔憋着笑,也不躲,只管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正色道,“交个底吧。” “我会尽快想办法送他走的,别让子鸿知道他的存在。尤其不能让1旅的人见到他。” “1旅?陈泽元?行吧,”张中翔见他不肯说,也不多问,继续吃起来,“你不跟我们一起去?这次出去遇着事了?回来的时候像是要吃人。” 冯京墨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去上海。遇着点事,不是大事,你别操心。明天一早我就带何副官走,喜顺的人都留给你,一路小心。” 慕白术坐在床边,手指还有些发麻,他刚刚同冯京墨不欢而散。冯京墨让他回宜镇,他拒绝了。 他们没有找到松童,如预料的一样。外面乱成一团,又已过了大半个月,要找一个人,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们去走散的地方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甚至连苏州和与嘉兴接壤的金山卫都找了,全都无功而返。派去宜镇打听的士兵也传回消息,松童并没有回去。 冯京墨以为他担心松童,向他保证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他。还同他说,松童也许也在找他,找不到自然会回宜镇,回去等他是最妥帖的。 他没有答应,他没有同冯京墨讲,他…也许再也回不去宜镇了。这短短的一个月,他见到的,他听到的,他经历的,让他再也无法回去那个世外桃源。 山河已破,何以为家。 他亲眼看见冯京墨打算与敌人同归于尽,他亲手包扎过被炮弹炸断的大腿,被子弹击穿的胸膛。他第一次学着张医生的样子,拿起手术刀,划开溃烂的皮肤,剔去腐坏的血肉。 每一寸土地上都在流血,每一场战斗都有伤亡,冯京墨曾经讲过的那些话,变成了实形,将他笼罩进鲜血和生命交织出的幕布之中。令人作呕,却也让人热血沸腾。 没有人逃得了,没有人有资格逃,这是他们的家园,必须由他们守护,他也是其中的一份子,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份子。哪里有世外桃源,所有的世外桃源都是亡国的耻辱。 冯京墨,张医生,他们明明可以留在海外,过风平浪静,衣食无忧的日子,可他们都回来了。那么,又要他如何在看到了这一切之后,回去他的世外桃源呢。 冯京墨回来了,似乎已经消了气,他蹲在他的面前,握着他的手,仰头看他。老宅子太破旧了,窗框已经漏风,幸好现在已经四月,并不会觉得冷。只是风穿过缝隙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有些呱噪,慕白术却不讨厌这样的呱噪。这些声音,是人间烟火的气息,让他安心,让他确定,他们都还活着,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个真实的世界中。 “我同翔君说好了,你同他一起去苏州的医院,他会照顾你。”冯京墨对他说,“你自己小心,要机灵些,别让陈泽元身边的人见到你。好吗?” 慕白术点头,冯京墨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乖巧的很,并没有不情愿的神色,才接着说道,“我去上海办些事,等事情都办完了,我便去找你。” “然后,送你回宜镇。”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千金 “我不会回宜镇的。”慕白术见冯京墨眼光动了,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捏着,“先听我说完好吗?” “你要我忘了你,我试了。”慕白术的声音很轻,他的眼睛被睫毛的阴影覆盖,看不清楚。冯京墨干脆闭上眼,只听他说话。“我很努力地试了,可我做不到。我在宜镇的日日夜夜,没有一刻不在想你。” “我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胆子,一个人带着松童就出来了。我知道我不应该来,应该留在宜镇,我来了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添麻烦。可我控制不了,就像我在宜庄的最后一夜,我控制不住去找你一样。听到你上战场的消息,我便控制不住来找你。” “你在我眼前倒下去的那一刻,我像要死了一样,万念俱灰。等着你醒来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问我自己,如果知道是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我还会不会来。” “我会的,我不用想便知道我会的。我不要一个人在宜镇安全地活着,不知道你的死活。我想与你同生共死,如果你一定要死,我希望你能死在我的怀里。” 冯京墨感觉到有清凉的水滴落在脸颊上,他眼皮动了一下,想睁开眼,却被遮住了。温热的额头抵了上来,慕白术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 “冯玉颢,你在我心里扎了根,拔不掉了。我没有办法忘记你,除非把我的心剜出来。别让我走,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额头离开了,下一秒,嘴唇贴了上来。慕白术不得章法地亲他,舌尖笨拙地很,小心翼翼地试探,却又不肯退缩。 “求你,让我在你身边,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玉颢。” 冯京墨双手捏住慕白术的腰,想要推开他,却在他的一声玉颢之后,一把将他揽在怀里。他托着慕白术站起来,反身将他放倒在床上,他捏住他的手腕,压制在耳边,不让他再亲他。 “你知道留在我身边会有多危险吗?我随时随地会上战场,我顾不了你。陈泽元,白喜山,奉系,皖系,桂系,滇系,日本人,英国人,法国人…我自己都不知道……” 慕白术充耳不闻,他被压制着,亲不到冯京墨,便扭过头,朝着冯京墨的手凑过去。他够不到,便深出舌头,舌尖舔过冯京墨的手腕,他感觉到了冯京墨的脉搏。 他再也说不下去,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慕白术听他住了嘴,也停了动作,扭回头看他。他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圆圆的,亮亮的,湿漉漉的,是他的幼鹿。见过了风雨,经历了生死,他的幼鹿眼中不再惊惶,恐惧。漆黑的瞳孔是让人安定的源泉,仿佛在静静地对他诉说,诉说不离不弃,诉说莫失莫忘。 冯京墨闭上眼,死便死吧,死在一处也好,黄泉路上,你我作伴吧。他狠狠地吻下去,慕白术瞬间便缠了上来。他们唇齿相依,舌头尖勾在一块儿,像两根藤蔓,互相缠绕,至死方休。 慕白术终于被逼出了眼泪,他的双臂灵蛇一般攀爬上冯京墨的脖子,将他锁住。嘴里的话溃不成音,冯京墨堵住他的嘴,安抚似的轻拍他的后背。 “乖,让你舒服好不好。”他的声音从他们紧贴的唇间泄漏出来,煽风点火。 “不要,一起…给我。”慕白术一抽一抽的,像是呛了奶的小奶猫,眼尖红得吓人。 “不行,你会生病的,听话。”冯京墨挪到他的耳边,衔着他要滴血的耳垂厮磨着。“乖,让你舒服,嗯?” 冯京墨的这个嗯,千回百转,像带着火舌的绸带在慕白术的心口烫了个洞,然后绕着圈儿地钻进去,将他的心缠地一颠一颠的。 慕白术一下子哭了出来,冯京墨怕被人听见,用手去挡,却被慕白术叼着手指头勾进嘴里。慕白术不舍得用力,只拿犬牙轻轻地噬咬,即便这样,他还是心疼,咬不了几下,便用舌尖去安抚。他将冯京墨勾得起火,尚还不满意,一边咬,一边拿泛红的眼角去挑他。 冯京墨眼神一暗,一手压住慕白术的腰,人一下子滑了下去。慕白术这下被制住了,只剩了哼哼唧唧的气力,再使不了坏。 慕白术趴在冯京墨的胸口,两人的心都跳得像擂鼓一般。他四肢瘫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冯京墨怕他睡着,捏了捏他的脸,看着他睁开眼,才对他说,“我明日一早便要去上海,你跟着翔君走,等我将一切安顿好便去找你。” 慕白术乖乖地点头。 冯京墨托起他的下巴,“上海那边不知什么情况,可能会需要一些时间。我不保证多久能去找你,但若是发生什么变故,我会让人去给你送信的,松童那边我也会让人留意。别瞎想,别自己吓自己。记住,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慕白术认真地看着他,似乎在记他的话。冯京墨抬起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将他按回他的胸口。 “好了,睡吧。” 慕白术没有动静,他安心地闭上眼睛,搂着他的手臂加了下力。慕白术却突然从他的手臂里溜了出去,整个人往下滑,他连忙一把捞住他。 “我…”慕白术被他扯回来,脸涨得通红,扭动着想挣开他,“我也想让你舒服。” 他嗫嚅着说,冯京墨笑了,将他搂紧。 “乖,你不会,不用勉强。” “我会的。” 慕白术还不肯死心,在他怀里扭动着。冯京墨一听,有些好笑,抬起他的头,问道。 “你会?何时学的?同谁学的?” 慕白术被他问住了,红着脸说不出话。冯京墨又将他按回去,一拍一拍地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觉。 “好了好了,知道了,下回我教你”冯京墨说完停顿了片刻,慕白术以为他睡了,可片刻之后,又听到他的声音。“阿白,你要记住,不是我为你做了什么,你便要为我做什么的。这样搂着你,安心睡一觉,便足够舒服了。” 慕白术终于不动了,他闭上眼,在冯京墨的呼吸和胸膛起伏中,久违地陷入了香甜的梦乡。 翌日的阳光似乎特别慵懒,好容易将人弄醒,却没法子让人起床。慕白术睁眼之前,便知道冯京墨已经走了。他的气味还在,却没有了体温的薰焙,显得有些清冷。可即便是这样清冷的气味,慕白术还是爱得要死。他翻了个身,将自己埋在枕头里,又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满足地深吸了一口气。 “小四情况怎么样?” 齐解源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齐羽仪和冯绍宁一左一右落后半步。白喜山,陈泽元,独立旅3旅旅长杨世庚和炮兵旅旅长魏朝山跟在他们的身后。 他的军靴踏在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实木地板上,一步一个回响,是胜利的号角。他得意地四下巡视,像是视察疆土的皇帝。 他站在楼梯口向下看去,一片狼藉,这些狼藉都是他的战绩。卢世安被他打得屁滚尿流,仓皇出逃,现在躲在日租界里不敢出头。跟老子斗?老子当马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呢,不知天高地厚。 他迫不及待地带人去了总司令办公室,一屁股坐上沙发椅。他缓缓地靠到靠背上,心中升起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从今天起,上海,就姓齐了。 “玉颢一早便从嘉兴出发了,看时间也快到了,我让他直接过来的。”齐羽仪回答。 “好,让人订饭店,晚上谁都不许不到。” “是。” “恭喜督军,督军一力拿下浙沪,淞沪护军使的位子一定是督军的了。”白喜山这句马屁拍得齐解源心里舒服,不禁哈哈大笑。他一笑,其他几个人都陪着笑。齐羽仪悄悄退出去,打算吩咐喜德订饭店的事,却瞧见白喜山的警卫员在门口探头探脑,脸色有些不对。 “怎么了?找白师长?” 他的声音不小,里头的人听见,都回头看过来。 白喜山见到是他的警卫员,眉头皱了一下,问道。 “什么事?” 警卫员连忙立正敬礼。 “报告师长,有事禀报。” “进来。” 警卫员走进去,他本来心里就发慌,现在这么多大官盯着他看,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好容易走到白喜山跟前,他不知道怎么想的,一心就想着这事得悄悄跟师长说,竟然捂着嘴就往白喜山耳边凑。 白喜山脸色一下变了,一把将警卫员推了个趔趄。 “站好汇报,像什么样子。” 警卫员被这么一推一吼,立时回过神来,惊出一声冷汗。他怎么就不过脑子呢,督军在,他这副架势不是摆明师长有事不能让督军知道么。他偷偷地去看督军,也不知是不是他心虚,他觉得督军看他的眼神有些微妙。 他不敢怠慢,立正挺胸,中气十足地报告起来。 “报告师长,江苏第1师第2团3营营长胡进宝被独立旅第5旅参谋冯京墨在金山卫当众枪毙。”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料唇 “什么?!” 白喜山和冯绍宁同时脸色一变。 齐羽仪没有出声,表面上不动声色,心跳却快了几分。2团团长是白喜山的三小姐白晴,才升的,以冯京墨的为人,怎么也不会去驳她的面子。虽然现在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已经开始转了起来,盘算着如何替冯京墨开脱。 魏朝山的心也动了起来。这事,冯绍宁不好说什么,督军碍着和冯绍宁的关系,也不好说话。齐羽仪更不用说了,他用余光扫了一下陈泽元与杨世庚,陈泽元抿着嘴,一看便是没有开口的打算。杨世庚也在看,两人的视线隔空对上,瞬间便看透了对方的想法。 “我看,这其中一定有误会。”魏朝山开口了,一贯的大嗓门,“反正冯参谋不是马上就到了嘛,等冯参谋到了,问一下不就清楚了。” “问我什么?”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传进来,伴随着吊儿郎当的步伐。 冯京墨一进来,齐羽仪的视线便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兜了好几圈,确定他是真的没事,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听喜顺讲了当时的情景,惊出一身冷汗。他心里有数,喜顺告诉他的,一定是轻描淡写之后的,现实一定更惨烈。所以,他对冯京墨的伤情一直是抱有怀疑的,总疑心是冯京墨让人瞒着他。现在看到活生生的人,还是那副痞痞的欠揍样,才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小耗子,刚才的报告再说一遍。” 白喜山说着话,眼睛却盯着冯京墨,视线上下逡巡,像是捕猎前的野兽在打量猎物。冯京墨却浑然不觉一般,走到齐解源跟前脚跟一磕。 “江苏第5旅参谋冯京墨伤愈归队。” 齐解源朝他一仰脖,他便退回到齐羽仪的身旁。 “说啊,傻愣着干嘛!” 白喜山一声吼,小耗子生生被吓得打了个冷颤。他年纪小,个子小,胆子小,于是得了这个小耗子的外号。也许是觉得这个外号贴切,连白喜山都这么叫他,久而久之,本名都被人遗忘了。 他在警卫队里只负责送信跑腿,所以方才队长递给他张纸让他来给师长汇报的时候,他想都没想,接了纸就跑。战事紧急,他边跑边看纸上的汇报内容,却在看明白写的内容之后愣住了。难怪刚才其他人瞧他的眼神怪怪的,原来是让他来摸老虎屁股了。 刚才那次汇报已经用尽他所有的胆子,没成想,竟然让他当着冯京墨的面再说一遍。他只觉得他的小腿肚子似乎有些抽筋,心里偷偷把警卫队那几个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报喜的时候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到这种时候就把他踹出来了。 “报…报告,”小耗子一闭眼,豁出去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他连珠炮似的,一个嗝楞都不打,“江苏第1师第2团3营营长胡进宝被独立旅第5旅参谋冯京墨在金山卫当众枪毙。” “冯参谋,有这回事吗?”白喜山阴恻恻地问道。 2团是卫戍团,白三小姐是团长。攻占了金山卫之后,白喜山便将2团留在金山卫驻扎。美其名是驻守,也存了私心,毕竟督军不是也把5旅放到后头了么,人之常情。怎么就惹了这个冯京墨了,这手,也伸的太长了。 他知道冯京墨的嘴厉害,早就想了几百种堵他的话,谁知,冯京墨听了小耗子的话,轻飘飘地一点头,就认了。 “是我毙的。” 白喜山一口气堵在胸口,脸都白了几分,他强压着心里的火,咬牙切齿地问。 “他怎么得罪参谋了,说给我,我自会处罚,参谋私自动刑,不大好吧。”白喜山慢慢踱到冯京墨面前,贴的紧紧的,几乎差一个拳头就要撞上,“我1师的团长,什么时候轮到5旅的参谋来教训了。这是什么时候立下的新规矩,我倒不知道。劳烦冯参谋给我解释解释?” 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魏朝山见势不好,挤过来,硬生生把他们隔开。 “哎呀,消消气,听冯参谋说嘛。”他推着白喜山坐到沙发上,朝小耗子使了个眼色,小耗子一溜烟儿就跑了,顺手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行啊,那说吧。”白喜山拍开魏朝山的手,翘起二郎腿,看着冯京墨。 齐羽仪看着白喜山的样子,替冯京墨捏了一把冷汗。白喜山这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看来,陈泽元那笔账,他是打算今日一起算了。他吃不准冯京墨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心里却少不得有些埋怨。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动白喜山的人,白白给他这么一个发作的机会。 他真想狠狠戳戳冯京墨的脑门子,你自己看看,这满屋子的人,现在有谁是能给你说话的,有谁又是会给你说话的。他突然心中一动,金山卫?冯京墨去金山卫做什么? “唉?白师长怎么如此生气?我还打量着来讨赏呢,师长这样我倒是不敢了。”冯京墨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难道师长是想赖了赏,故意装生气?” “讨赏?”所有人都怔了一下,尤其是白喜山。 “是啊,”冯京墨上前两步,挡在齐羽仪前面,玩笑的神色稍淡几分,“胡进宝带着人在金山卫烧杀抢掠,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 “那也罪不至死。”白喜山厉声说道。 “罪不至死?白师长觉得这些都是小事?烧几间房,抢几个钱的小事?”冯京墨的嘴角沉了下去,他平时说话行动都带着三分笑意,一副温和无害的样子。可一旦收了笑,无端便能生出几分凌厉,竟让人有些不敢直视他。 “祸生于纤纤,山以小陁而大崩。如今督军刚刚占领浙沪,正是安抚民众之时,行事不端,必招致民怨。他如此行事,知道的,是他自作主张,不知道的,以为是执行白师长的命令。” 冯京墨慢慢走到白喜山身后,双手撑在沙发靠背上,人半俯下来。白喜山感到有热气凑近他的耳边,背上的肌肉倏然紧绷。 冯京墨压低声音,“1师的声名受损,已是罪不可恕。若是再遇上些没脑子的,将脏水泼到督军身上。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师长也是知道上海那些文人的,这个办个报,那个办个杂志,事情传到他们耳朵里…”冯京墨在白喜山的背后轻轻拍了拍沙发,他动作极轻,除了白喜山没人发现。 “他们动动笔杆子,容易得很,可等着督军的,便是口诛笔伐。白师长,”冯京墨挺起身,“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好小四,真有你的。”齐羽仪疾步走过来,在冯京墨胸口锤了一下,“与其等闹大了再想办法压,不如先堵上他们的嘴。如此一来,胡进宝阳奉阴违也坐实了,还树立了我军军纪严明的形象。一举两得,一石二鸟,不愧是我们小四。” 他们俩从小一处长大,一唱一和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白喜山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这一屋子的人,齐解源和冯绍宁是碍着关系不好说话,怕被白喜山扣一顶,护短,包庇的帽子。可心里怎么想的,谁都清楚。别说如今冯京墨占着理,即使是他没理,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套路。 齐羽仪这番话一说,屋子里的气氛明显地轻松了起来,像是绷紧的线突然被绞断了。连魏朝山也跟着凑热闹。“照这么说,冯参谋是该跟白师长讨赏。” 若照往常,白喜山顺着这个坡就下驴了。可这半年多,一桩桩一件件,堵在他心里,就像是一根根刺,每一根几乎都跟这个冯京墨有关。这一屋子的人,怀的什么心思,他清清楚楚,可他偏不让他们如意。冯京墨让他吃了多少暗亏,他今日便要讨回来。 白喜山无视了魏朝山的话,他将双手放在腰带上,小臂正好搁在枪套上。 “我倒想问问,冯参谋去金山卫干什么?我记得齐旅长下令让参谋就地养伤,没派任务给参谋。” 魏朝山被他当众给了个没脸,也不恼,反而后退两步,双手抱胸靠在窗台上。看起来是想置身事外的意思,可不是么,给脸不要脸,他还来做什么老好人,他又不是白派的。该演的戏都演了,他的立场也表明了,瞧戏不好么。 “私事。” 冯京墨冷冷吐出两个字。 “什么私事?”白喜山逼问。 “既然是私事,当然不方便说。” 白喜山一听,呵呵一笑。 “伤愈归队,这是军纪。冯参谋不仅不归,反而私自离队,跑出去办什么私事,也不怎么军纪严明嘛。” 冯京墨像是没听出他这阴阳怪气的语气,正色道。 “我这不是回来领罪了么,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只是一回来,便被询问胡进宝的事,还没来得及报告而已。” “好,那我们先把胡进宝的事解决了,再来说冯参谋的事。”白喜山摸着下巴,他好几天没刮胡子了,扎手的很,他却更加了几分力。 “冯参谋一心为督军,白某佩服。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当众枪毙。抽鞭子,打一顿,再不济,崩断他的手脚。到底是自家兄弟,一路跟着督军从南京打过来的,参谋连个洗心革面的机会都不给,也太绝情了吧。” “师长知道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冯京墨听他这么说,扭回头来看他,白喜山蓦然觉得他的神色有些不太对,心里没来由地一沉。 “他正在奸|淫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我若是晚到一步,只怕一尸两命。”几声倒吸凉气的声音轻不可闻,冯京墨充耳不闻,他眼里只有白喜山,黝黑的瞳孔之中,蓬地燃起两团火焰。 “我打小跟着我爹,即便是在马匪的山寨,第一条规矩就是,淫|□□女者,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师长问,1师的团长何时轮到5旅的参谋教训?他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天地人神皆可杀。别说我们同属一军,就是我是个平头老百姓,我一样毙了他。” “你…你口说无凭。” “当日跟着他的士兵我都拿下了,直接通知的三小姐来领人。人证物证俱在,三小姐气得连他的尸首都没领,直接让人扔山里喂狼了。白师长不信可以去问三小姐。” “好了,不要再说了,这件事小四处理得好,该赏。”冯京墨还待说,却被齐解源一锤定音打断。 冯京墨站在白喜山的面前,眼里的火突然就熄了,他勾起嘴角,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变回了那副纨绔的样子。 白喜山恨死了他这副模样,他本来是条地头蛇。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便是那营盘,历任督军,哪个不敬他三分。齐解源带了嫡系过来,他并不放在心上,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想,这个道理他懂,齐解源必然也懂。 可谁知,强龙懂,手下的虾兵蟹将不懂。他心里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就知道玩阴的。来吧,老子今天就让要你知道什么叫老虎不发威。 “督军奖罚分明,我等自当遵守。”白喜山站起来,面对齐解源站定,眼睛却瞧着他身边的冯绍宁。“只是,我听说冯参谋奉命打嘉兴,却打到只剩两个人。身为指挥官,一战折了半个旅的兵力,该如何处置?”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草灰 昨天追了一个通宵的剧,所以没能更文,实在不好意思。 btw,沉默的真相实在是太好看了,哭得我稀里哗啦的,现在眼皮还是肿的。 “哪里是半个旅,半个团而已。”冯京墨还没说话,齐羽仪先开口了。 白喜山脸色一变,皮笑肉不笑地转向齐羽仪。 “二少,我知道你同四少情同手足。可此事非同一般,不好瞎说。” 齐羽仪朝他一笑,点点头。 “这是自然的。”他沉稳地说道,“混成旅5旅下携三个团。在常州界兵分两路,我领着两个团借道无锡攻打湖州,冯参谋带一个团借道苏州攻打嘉兴。这都是有记录可查的,我不敢瞎说。” “那也是折了一整个团。我们正面战场都没打成这样,小小一个嘉兴,耗掉我们一个团的兵力。整整一个团啊,这笔帐怎么算?” “半个团,”齐羽仪又强调了一次。 “哦?”白喜山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冯参谋在嘉兴打成了光杆司令,只剩一个贴身的副官,这大家都知道。敢问二少,剩下的半个团,去哪里了?” 齐羽仪没有回答,反而转回来问他,“我也有一事要请教白师长。敢问师长,此次江浙一战,打赢的关键是什么?” 白喜山愣了一下,随后马上回答,“自然是督军指挥有方。” 齐羽仪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怔住了。冯京墨则是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齐羽仪翻开眼皮子瞪了他一下,看他把笑憋回去了,才清清嗓子接着说。 “督军一向指挥有方,”冯京墨又没憋住笑,不过这次没等齐羽仪瞪他,自己收住了。 “从战事伊始,整整半月,战线一直胶着,宜兴急调安徽第5混成旅才勉强拦住浙军。安亭,嘉定,罗店,浏河我军都没有占到半分便宜。” “直到18日,闽赣联军占领了仙霞岭,之后进占衢州,从侧后杀入浙江,卢世安腹背受敌,这才弃浙保沪,我军方能趁势占领嘉兴,长兴等地。随后一鼓作气,拿下上海。我说闽孙加入战局,是此战的转折点,师长不反对吧。” 白喜山不明白齐羽仪为何突然提这事,但他说的句句属实,他只能点头。 “可打从一开始,闽孙就是抱着坐收渔人之利的心思的,他打的是等我们双方两败俱伤时再动手的主意,为何还在难分难解之时,突然出手相助?” 房间里所有人的视线都粘在齐羽仪的身上,这个疑早就盘旋在每个人的心头,打仗的时候顾不上,都计划着打完仗好好打听一番。如今听齐羽仪这话的意思,他似乎已经知道了,都打起精神听起来。 “因为浙江第二师炮兵团长张国巍贡献了浙闽险要仙霞岭的浙军布防图。”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话一出,所有人的心头同时盘旋上四个字,原来如此。这一来,为何闽孙突然出兵,为何闽赣联军如有神助,势如破竹,这些都能说通了。只是,张国巍为何会反,布防图又是如何送到闽孙手上的。 白喜山看着齐羽仪胸有成竹的样子,又去看冯京墨,冯京墨一脸的波澜不惊,似乎并不吃惊。他突然冒出一滴冷汗,也许,他选错时机了。 “张国巍,曾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 一切都通了,虽然齐羽仪还没说完,通向终点的路已经在每个人的面前铺开了,所有的答案呼之欲出。 “他在日本的时候,就同玉颢交好。回来后,也没断了联系。早前,玉颢去找他喝酒之时,他便抱怨过卢世安为了安插自己的亲信,借故革去他测量局长的兼职,言辞之间,颇多嫌隙。玉颢早就留了心,部队攻下嘉兴之后,他便派喜顺带走两个营的兵力,只留一个营驻守。喜顺带着他的亲笔信去找张国巍,成功让他献出布防图。又横闯过整个浙江,见到闽孙,用布防图做筹码,才让他决定发兵。” 齐羽仪说话一向不急不缓,如今,明明说着惊心动魄的事,却依旧不温不火的。冯京墨则靠在墙上,手指头藏在背后扣着墙皮,似乎一切与他无关。 “所以,严格来说,不是半个团,是一个营。玉颢用一个营,换来了闽赣联军。这一个营的损失是实实在在的,白师长,”齐羽仪指指冯京墨,“这一项,连带着他私自离队,怎么处罚,一块儿算吧。” 白喜山骤然被叫到名字,知道齐解源和冯绍宁是指靠不上的,他先去看陈泽元,陈泽元从冯京墨进门起,便一言未发。如今更是紧抿着嘴,白喜山在心里暗骂一句,又去找魏朝山,哪里魏朝山从方才起便一直站在他身后,他又不好转身去找他。 幸好还有一个杨世庚,他才看过去,杨世庚便朝他笑笑。随后,杨世庚哈哈一笑,走过去用力拍了一下冯京墨的肩膀。 “我说什么来着,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我算是服了。我粗人一个,不瞒你们说,从前还老说,留洋有什么用,学一口破鸟语。如今是打脸了,哈哈哈哈。”他又转向齐解源,“督军,冯师长,你们知道我最羡慕你们什么吗?就是这两位公子,我家那几个小兔崽子要是能有一半,我半夜做梦都要笑醒。” 他这么一说,冯绍宁一直板着的脸终于也化开了,一屋子的人都跟着笑起来。齐解源大手一挥,让大家都坐。 看来戏瞧完了,魏朝山走到最下手的沙发上坐下,从裤兜里摸出一包大前门。 “这回冯参谋可是立了大功了,督军一定要大赏才行。”他一边说,一边掏出火柴,还没划着,就听见两声咳嗽。他手一抖,刚冒出来的火星子,噗呲一下灭了。他识相地扔了手里的火柴,又把烟收回兜里,这才感觉到两股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挪走了。 “赏什么赏,功不抵过。”冯绍宁收回视线,“让你坐了吗?站好!” 冯京墨屁股还没沾上沙发,被他老头子一吓,啪的一下战得笔直。 “这么大的事,擅作主张,长本事了你啊。我看你就是欠教训。”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冯京墨梗着脖子犟嘴。 “将个屁,你是将了吗?等你当上将了,再来跟老子横。” “二叔,你消消气。”齐羽仪也蹭着站过来,“他同我商量了,是我同意的。我们怕来回传递消息误事,又怕人多耳杂坏了事,这才大着胆子先斩后奏的。您要罚就连我一起罚吧。” “本来就有你,你以为你逃得掉?”这回轮到齐解源拍桌子了,“什么二叔,谁是你二叔?从方才开始就是,小四小四的,你当这里是你家后院呐。一个个的,胆大包天。都给我滚回去反省,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是。”齐羽仪和冯京墨同时立正,两个人俱是身姿挺拔,站在一起,还怪好看的。齐羽仪又想起一个事,试探着问,“那晚上的饭店?” “吃个屁,气都被你们气饱了。还不给我滚!”齐解源一瞪眼,两个小兔崽子一溜烟儿跑了。 冯京墨一走,魏朝山又把烟掏出来了,这回没人咳嗽了。他美美地吸上几口,火星一点点靠近他的手指。今儿这戏看得爽,先看小哥俩演,再看老哥俩演。看来,即便是地头蛇,强龙的便宜也不好占呐。 骂归骂,饭还是要吃的,就是晚了几天。北京政府的任命下来了,闽孙为闽浙巡阅使兼浙江督办,齐解源为江苏督军兼淞沪护军使。江浙之战,尘埃落定,上海,终于落入直系之手。 齐解源在国际饭店定了包厢,庆功,兼为闽孙送行。上海局势渐稳,他即日便要率他的闽赣联军回闽了。 这一日的酒席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闽苏各自达到了目的,亲切地如同一家人。尤其是冯京墨,孙承芳似乎对他特别青眼有加,说他少年英雄,有勇有谋,与他连饮三杯不算,还说以后要是去福建,一定要提前知会他,他一定要好好尽地主之谊。 冯京墨端着酒杯一阵摇头,都以为他要推辞,谁知道他却说。光是福建可不行,如今浙江也是闽孙的地盘了,往后他去浙江浪,就指着闽孙的名号。 冯绍宁抬手便要揍他,孙承芳却哈哈大笑,不仅护着他不让揍,反而让副官拿了个佛牌过来塞给冯京墨,同他说,往后浙闽两地,遇到麻烦就亮这个佛牌。 冯京墨知道他信佛,接过来粗一看,倒是普普通通的寻常佛牌,但是仔细看,便看出了门道,佛牌上有几道刻痕特别深,沉在下头,隐隐拼出了一个孙字。他立刻猜出这是孙承芳的信物,连忙仔细地收好,恭恭敬敬地鞠躬道谢。 这场宾主尽欢之中,只有一人不怎么欢,那便是白喜山。他挑了错的时机,做了错的事,把人得罪了个透,如今,便只好夹紧尾巴做人。今晚,白晴也来了,他拿白晴做籍口,试探着没去坐齐解源那一桌。并没有人来请他过去,他反倒有了石头落地的感觉。 只是,拼死拼活打赢的仗,本应论功行赏的时刻,他却栽了一头,心里多少还是有气的。再看冯京墨在孙承芳那里如鱼得水,便有些看不下去,他将手里的酒杯一推,离席而去。 这种时刻,拂袖而去他是不敢的,在包厢外的楼廊里舒了一会儿气,还是去了卫生间。他将军帽放在洗手台上,开水冲了把脸。沁凉的水柱冲到手中,又被泼到脸上,带走了些许燥热。哗哗的流水声遮掩了杂音,反而让脚步声愈发明显。 白喜山没有在意,这样的地方他不担心,会出什么事。他继续手上的动作搓了两把脸,才抬起头,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擦手巾被递过来。他瞟了一眼镜子,是冯京墨。 白喜山接过擦手巾,慢悠悠地擦干净手,才随意地扔到洗手台上。他抓起军帽,对着镜子戴好。 “冯参谋是有事指教?”他对着镜子说。 冯京墨走到他的旁边,也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手。 “指教谈不上,有件事一直想不通,找白师长聊聊。” 白喜山一声冷哼,收回镜中的视线,转身便走,似乎连搭理一下冯京墨的心情都欠奉。 冯京墨也不以为忤,依旧仔仔细细地洗干净手,还学着白喜山的样子洗了脸。又没喝几杯,哪里就要洗脸了,冯京墨勾起嘴角,他喝得才多呢,是真的要洗把脸。 镜中的人脸有些发红,他左右看了一下,拉了一下衣摆,走出卫生间。 “四少。” 冯京墨停住,他有些微熏,没听出是谁,可能穿着军装在这儿的女人还有谁呢。 “三小姐。” 白晴站的位置在走廊入口,背对着他,正巧把他堵在死路里似的。听见他叫也没有回头,好像是在监视外头的情况一样。冯京墨偷偷想,这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卫戍部队出身的习惯。 “家父有些喝多了,四少多担待。”白晴说。 “没有的事,”冯京墨走到白晴身后,背靠在墙上,一手环着腰,一手张开按着太阳穴,声音被拢在手掌心里,有些闷。 “有些话,本来是想讲给白师长听的,师长不愿意听,不知三小姐可愿意听听。” 白晴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她记得今日大家喝的是同样的酒,怎得冯京墨身上传来的味道与旁人都不同。她习惯性地左右扫了一遍,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胡进宝一事,我与三小姐已有默契。为何偏偏在我回来那日有人捅给师长,还故意不将情况说清,以致师长突然发难。” “不是三小姐下令报告,那又是谁假传圣旨?”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夜谈 “我怕此事,志不在我,而在师长。师长为人敦厚,恐落小人构陷,三小姐还是要留个心眼。” 白晴微微点了头,便迈步离去,走出不远,她还是没忍住回头去看。冯京墨放开了额头,如今正双手抱胸,头仰靠在墙上。他闭着眼,脸颊有些泛红,似乎是有些醉,胸膛的起伏有些明显。 他咽了下口水,白晴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像带着棱角的山石,又像能刺穿人心的尖刀。她有些心虚地收回视线,回到席上,向来在外滴酒不沾的她少见地倒了一杯酒。她将酒留在口中回味品尝,许久,才有些失望的咽下去。 不是这个味道。 “喝多了?” 齐羽仪端了一杯浓茶,他找了一会儿,才发现冯京墨躲在阳台吹风。送走了孙承芳,他们便找了借口上楼,留下那些老头子继续喝。 他们刚打进来,住的地方还没安置好,这几日都是直接住在国际饭店楼上的套间里。冯京墨瘫在藤椅中,脚搁在阳台栏杆上。可能因为热了,扣子解开了好几颗,发红的锁骨在门缝漏出的灯光里有些妖艳。 他看来是一进来便倒进了椅子里,连腰带都没有解。齐羽仪将手里的茶杯塞到他手中,又细了。 “这次你立了大功,老头子肯定要升你。听老头子的意思,以后他驻守上海,南京就交给你爹。他让我探探你的口风,是想回南京还是留在上海。我想你肯定是喜欢上海的,就跟他说让你在上海。你看呢?” 冯京墨不喝茶,也不说话,头一歪一歪的。齐羽仪怕他把茶杯打翻了,站过去把茶杯拿出来,硬是送到他的嘴边灌了他几口,才放回茶几上,自己在另一边的藤椅上坐下。 “上海这边要整编,老头子的意思,把之前北京政府没承认的中央陆军第24混成旅交给你。” 冯京墨迷迷瞪瞪像是要睡着的样子,嘟嘟囔囔说出的话倒是脑子清楚得很。 “杨化成部?” “嗯。”齐羽仪点点头。 “那可是一支劲旅,嘉定那里让杨世庚吃了不少苦头。”冯京墨一声嗤笑,“三百人的敢死队全军覆没,他怕是疼出心绞痛了。” “是啊,所以老头子不舍得给别人。你要不要?”齐羽仪扭着头看他。 冯京墨摇摇头,齐羽仪松了口气。 “我也这么同老头子讲的,”他干脆斜靠在扶手上,面对冯京墨。“你又不喜欢担事,我想你还是同我一块儿。我跟老头子讲,干脆把24旅并进我们旅,反正我们两边伤亡都严重。你觉得呢?” 冯京墨依旧摇头。齐羽仪倒是好脾气,轻声问他,“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讲给我,我去同老头子讲。” 冯京墨不作声,好像睡着了一样。可齐羽仪知道他没有,即使透着夜色,他也能看见他的眼皮在颤动,睫毛的阴影在下眼脸上浮动。齐羽仪知道,那是冯京墨心中不安的表现。 齐羽仪静静地等着,他没来由地有种预感,,今夜也许是个不太寻常的夜。 冯京墨没让他等太久,他先是轻轻叹了口气,叹息里透着浓浓的疲惫,在春末浓郁的晚风里,经久不散。 “我不想打了。”他说。 齐羽仪等着他往下说。 “我们5旅,连往上的军官,基本都是我们北洋武备学堂的同窗。这次我死守嘉兴,留下来的都是他们。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在我面前倒下,我甚至没能最后听他们说句话。” 齐羽仪注意到他隐藏在阴影下的左手压着一个盒子,他的手指在盖子上的雕花上来回抚摸。 “幸好喜顺成功了,我才能回去阵地把他们的肩章捡回来。”他把小盒子拿起来,放在大腿上,“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个吗?” “一百零三个,只有一百零三个,其他的都找不到了。”冯京墨说得迟缓,呼吸却越来越沉重,似乎要吸好几口气才能说完一句话。 “这里面有润树的,有江涛的,有裴文的,有福海的…”他的眼皮抖动得厉害,每报一个名字,就有一张清晰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如论他如何紧闭双眼,依旧看得清清楚楚。 “可我找不到付秋的,豪珉的,海德的,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那些,三百多个人,只找到了一百零三个。那二百多个,就变成了阵地上的黄土,风一吹,连影儿都不剩了。” “我跟自己说,既然参军,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连我,不都是打算与浙军同归于尽了么。为了胜利,牺牲在所难免,他们虽死犹荣。” “可是呢,仗打完了,我看到的是什么?是胡进宝。你看到过奸|淫掳掠的嘴脸吗?丑恶得令人作呕。那么多人的死,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那些都是我们的袍泽兄弟啊,子鸿。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在战斗?子鸿,你告诉我,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在战斗!” 冯京墨遽然停住,他感觉手腕被握住,他知道那是齐羽仪。他的手腕抖得厉害,似乎骨头和骨头的接缝出都被震出了声响。 他的腕骨烫得骇人,齐羽仪的手倒是温凉。这样的温凉让他慢慢平静下来,楼下舞厅的音乐声隐隐传来,似乎是爵士,轻扬随性,他能想象出舞厅里轻歌曼舞的情形。透过阳台栏杆的缝隙,可以看见霓虹灯投照在树叶上,一片是红色,一片是蓝色,一片是黄色,反倒是本身的绿色,一点都看不见。 “去日本的船上,你说要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可我们现在制的是谁?打的是中国人,死的也是中国人,杀人的是中国人,被杀的也是中国人。日本人在笑,英国人在笑,法国人在笑,俄国人在笑,都在笑,只有中国人在哭。” “我不想打了,子鸿,我不想打了。” 冯京墨像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他似乎又薄了几分,让人有种风一吹就会被吹跑的感觉。齐羽仪抓着他的手腕不敢放,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冯京墨也任他抓着,好半天,他松开捏着盒子的手,抬手撸了一把头发,睁开眼,又带上了往常的笑容,眼神有些迷离。他撑着膝盖站起来。 “我喝多了,困了,要去睡了。” 齐羽仪仰起头,看到他嘴角熟悉的角度,慢慢松开手。冯京墨转身向屋里走去,脚头有些虚浮。 “这些话,”齐羽仪看着冯京墨拉开阳台的门,屋子里的灯光扑出来,瞬间将他吞噬,“你先别同老头子和二叔讲,让我想一想。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冯京墨松开手,门因为惯性慢慢合上,光线又被关回屋里。他看着冯京墨踏进光明,而他,被关回黑暗里。 人世间仿佛从不会有两条永远平行的路,有些慢慢接近,有些渐渐远离。有些相交,于一处融合,有些远隔万里,望眼欲穿也不得一见。有些起始两端,却殊途同归,有些一脉而出,却戛然而止。 又如何呢,齐羽仪想,没有,便走同一条路好了。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按了按眉头。老头子终于答应将24旅并入他部,他正在想如何同杨化成谈。杨化成是可用之才,带兵打仗有一套,嘉定一战,若不是他带援兵及时赶到,他们不至于打得如此艰难。 他是有心要用他的,只是杨化成从前是福建第三师师长,被逐出福建之后,被卢世安收编,成了中央陆军第24混成旅,如今又被编入他部。 三姓家奴啊,他盘弄着手里的怀表。 用还是不用。 敲门声响起,合矩的三下,但齐羽仪没漏听出其中夹带的几分急促。 事不过三,试试又何妨。齐羽仪收起手中的怀表。 “进来。” 进来的却是喜德。 “怎么了?”齐羽仪挑眉。 “冯二爷要打四少,让人拿马鞭去院子里了。” 齐羽仪手里的文件被狠狠地砸在桌上,上面的几页弹了一下,滑落在地上,旋即便被军靴踩在脚下。军靴踩得又急又重,瞬间便将纸踩出几道裂缝。 臭小子,明明叫他先不要讲,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点心。 天已经热了,军队早就换上了春秋常服,脱了外套,便只剩薄薄一件军用衬衫而已。而冯京墨现在,连这一层薄薄的阻拦都没有。 他□□着上身,趴在一条长凳上,没有几两肉的后背莹润坚薄,白得似乎能倒影出碧空晴照。正因为白,更衬得背上的血痕触目惊心。而血痕还在增加,冯绍宁似是气急了,手上的马鞭毫不留情地一下又一下往下抽,每抽一下,冯京墨的背上就多处一道血痕,破空的疾风声锥心刺耳。 喜顺急得团团转,可没人敢上去拦。冯绍宁终于打累了,他握鞭的手撑着腰,另一只手粗鲁地扯开领口的扣子。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嘛。”齐解源也被人搬出来了,他一看到冯绍宁停下手,连忙过来挡在冯京墨前面,“有话好好说,小四又怎么惹你了,你打他干嘛。” “小兔崽子无法无天,我今天要打死他。” 冯绍宁本来都停下来了,看到齐解源来拦,又勾起了火气。他躲过齐解源,抬手又是一鞭子,这下没打准,直接抽在屁股上。冯绍宁真是下了死手,一鞭子下去,裤子就裂了。 齐羽仪连忙过去站在他爹旁边,挡住冯绍宁另一边。 “二叔,他又犯浑了?您讲给我,我替您教训他,哪用您亲自动手。”齐羽仪一过来就扶住冯绍宁,两只手正好压在他拿鞭子的手腕上,“喜顺,还不过来扶师长。” 冯绍宁动了下手臂,没挣开,他只好抬起另一只手,指着齐羽仪的鼻子,说道。 “你教训他?你舍得教训他?他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们宠的,都宠得没王法了。” 他指着齐羽仪,眼睛却没忘往齐解源身上瞟。瞟得齐解源一脑门子官司,心想,这话你也好意思说,不是你带头第一个宠的?老子现在看到你儿子连烟瘾都快治好了,你还有脸往我身上泼脏水。 但这话他没敢说,陪着笑问,“他到底犯什么事了?你就算要打死他,也得有个罪名吧。要真是罪不可恕的,说出来我替你揍。” “臭小子要退伍。” 齐解源脸上的笑僵了几分,他斜着眼去看齐羽仪。齐羽仪垂了眼不说话。 冯绍宁似乎没注意到他们父子间的互动,依旧指着冯京墨痛骂。 “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你当这里是什么。这里是部队,打仗的,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老子告诉你,没门。想退伍,老子打死你。老子再问你一遍,还退不退?” 冯京墨一直咬紧牙关忍着痛,右边的犬牙已经嵌进下嘴唇的肉里了,如今要说话,竟然一时张不开嘴。他一狠心扯出牙,带走一大块粘着血的皮。他疼得倒抽一口气,空气倒灌进肺里,拉风箱似的。 “退” 他的声音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泡的咕嘟声,竟然让齐羽仪觉得闻到了一丝咸甜的腥味。 “小兔崽子。”冯绍宁一听火冒三丈,推开齐羽仪,鞭子又上去了。“老子让你退,老子让你退。你特妈的给老子听好了,今天你别想站着从这里走出去。” “二叔,二叔。”齐羽仪从背后抱住冯绍宁,“已经站不起来了,再打真打坏了。” 他一边拦,一边朝喜德和喜顺吼,“还不把四少抬走。” 喜德和喜顺连忙上来抬人,冯绍宁还吼着不让抬。齐解源只好过来一起拦,“哎哟,别再打啦。你把小四打成这样,要是让你那几个嫂子知道,还不扒了我的皮,你们两个祖宗就当是绕我一命吧。”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改弦 冯京墨当晚便发起了高烧,人烧得像蒸笼里的虾子。他整个人都泛着不正常的红,鞭痕浮出后背整整一指多高,看的人心惊肉跳。 冯京墨陷在了梦魇里,他仿佛被人架在火堆上烤,烤熟了,便有人拿着刀割他的肉。他看着无数看不清面目的人大口撕咬着他的肉,嚼不到几口,便仰脖吞下,随即,便来割第二块。 旋即,他又像是被扔进水中,冰凉刺骨的湖水淹没了他。窒息感扑面而来,他无法呼吸,只好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脖子,恨不得将气管撕破。他在水中翻了个身,沉向黑暗的湖底。湖水的深处有一张脸,瞪着眼看他。这张脸他看得清楚,是紫苑,她的脸上是诡异的微笑,像是戴了一张面具。却又不是面具,因为他看见她的嘴动了,她对他说,来吧,来吧,我一直在等你,还有我的孩子。 清凉的触感从身上传来,吸走他额头的汗,随后是四肢,后背,周而复始。他仿佛回到了宜庄,那间不大的屋子,那盏豆大的烛火,那个温柔的人。 他的手在床上摸索,寻找梦中的那只手,那只曾经每夜握着,伴他安心入睡的手。 沁凉的手扶过来,他紧紧握住,如同从前一般,将手拉到鼻尖前。手的主人因为这样的姿势,只能跪坐到地上,整个人趴在床上。 阿白,冯京墨满意了,发出轻轻的叹喟。他终于被倦意袭卷,再也无力抵抗,阿白出来太久了,药味都淡了,他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又舒展开。 齐羽仪也皱起了眉,却没能舒展,反而缓缓拧了个川字。 西医从某个方面来说,见效就是比中医快。齐羽仪盯着医生打了针,又吊了一夜水,第二日清晨,冯京墨便醒了。 烧还有一些,只是不像昨夜红地那样吓人。如今变成了白里氤出的淡粉,倒像是雪天的桃花,只是人间不得一见。他背上有伤,不能盖被子,所幸天气已经暖了,齐羽仪索性就让他这样敞着。赤红的鞭痕嵌在白中透粉的□□上,莫名让齐羽仪想起了那把桃花扇。 “不是让你先别说么,怎么这样不听话。” 他手中端着一杯温开水,医生说冯京墨不能喝热的,不能喝凉的,连茶水都不能喝,只能喝这温开水。他早早地让人准备好,还特地摆了根吸管在里头,一见冯京墨醒了,便拿过来让他喝。 冯京墨渴了,连吸了好几口,水才下去一半,杯子却被强行拿走。 “早晚都是要说的。”冯京墨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但他也知道,齐羽仪肯定不会妥协,索性也不耍赖了。 “下定决心了?” “嗯。” “你太任性了。” “还不是老头子宠的。” 齐羽仪转回身,远远地看着冯京墨。冯京墨的脸依旧很苍白,嘴唇都没有血色,可他眼里的光却一点不弱,如同少年时一般的狡黠。 “你知道二叔为何要当众打你吧。”他问。 “知道,”冯京墨闭上眼,将光挡住,“以退为进,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再拦我了。” “二叔是真的将你放在心尖上疼。” “也是真的被我气急了。” 从小便不断有人说他和冯京墨像,差不多的年纪,马匪窝出来的大当家的儿子和二当家的儿子,一样的鸡飞狗跳,一样的纨绔膏粱。可他知道,他们不一样,他将来是要接掌齐家的,他的浪荡只是表面,是担起责任前的挥霍。所以他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同部队里的老顽固周旋,不遗余力地拉拢可用之人。 冯京墨不一样,他的浪荡是骨子里的,冯二叔对他无条件的放任,他好像天生就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他曾经以为,这是因为冯京墨上头有两个哥哥,家业轮不到他的原因。如今方才知道错了,真正疼一个人,如何舍得勉强他做不愿做的事呢。 “我想同你商量件事。”齐羽仪见冯京墨闭着眼,晃了下头,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甩出去。 “嗯?”冯京墨懒洋洋地发出个鼻音,他背上疼得厉害,发一个音都牵扯着疼。 “你上次同我讲,这次如果不是苏军抽调了一架飞机,你的死伤不会那么惨重。我们的空军还是太弱,如果我们的空军能有现在一倍以上的力量,压住他们打,那根本不用借助闽孙的力量,便能拿下浙沪。” 冯京墨皱着眉头听着,一言不发。 “但你也知道,我们的空军都是由保定航空司令部直接调配的,江苏航空队实际上只是保定派驻南京的一个支队。开打前,老头子东求西求,才让那边调配了一架维梅式轰炸机给我们。” “我这几日仔细想了想,求人不如求已。以前我们养不起,人员,飞机,器材,油料,都靠保定那边给,不得不看人脸色。如今我们拿下了上海,也该组一支自己的飞行队了。以后我们还要跟奉系打,跟外国人打,制空权必须掌握住。” 齐羽仪说了一半,便看到冯京墨睁大了眼,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我同老头子商量了,打算在上海办一个航空学校,训练场就用龙华机场,反正卢世安连机库都造好了。飞机从美国进口,教员,顾问都请美国人来。” “筹备学校的事,我打算交给你,选址,建校,采购,聘用教员,都由你来,你意下如何?” 冯京墨挑了眉便要说话,却被齐羽仪拦住。 “不过,你必须还挂在5旅,怎么样?” 冯京墨闻言笑了,他呲牙咧嘴地问,“那我是不是该拿两份钱?” 齐羽仪被他的无耻震惊了,瞪着眼问他,“死了我多少脑细胞,才想出这么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还要去说服我爹。不让你请吃饭已经不错了,你还问我要钱?” “本来是应该请的,”冯京墨一边说话一边抽气,听得齐羽仪也一抽一抽的,“不过,你有了主意也不同我讲,害我白挨这么一顿胖揍。疼还是其次,那么多人都瞧见我挨揍,四少的脸都丢尽了。功过相抵吧。” “滚蛋,”齐羽仪看着冯京墨被揍成这样,依旧是一副欠揍样,牙根痒得紧。他抓起手边的一块毛巾就朝冯京墨砸过去,倒是避开了后背往头上砸的,没料想冯京墨习惯性地就去躲,不知道扯到了哪根筋,疼得嗷嗷直叫。 齐羽仪这下心里舒服了,“我好不容易让老头子答应收编24旅和办航空学校的事,打量着先把杨化成叫来谈一谈,便去同你讲。结果杨化成还没来,喜德先来了。你说你就急这么一时半刻?” 齐羽仪走过去拿毛巾,却把自己的气又讲起来了,他拿着毛巾就往冯京墨手臂上抽。冯京墨刚刚扯到疼出一身冷汗,现在不敢动了,任凭他抽。 “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疼死你算了。给我好好养伤,不许瞎折腾。”抽够了,齐羽仪把毛巾往茶几上一扔,提腿便走。冯京墨被这么一闹,热又有些上来,见齐羽仪要走,便闭了眼。 齐羽仪走到房门口,冯京墨应该还是疼,眉心蹙着,呼吸也不□□稳,出了一晚上的汗,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颊上,脆弱地让人有些心疼。 “小四,”齐羽仪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你说不想打了,真的只是因为那夜说的原因吗?” 冯京墨的眉头紧了一下,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艰难地转了头,面朝着里睡着了。齐羽仪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张中翔看着眼前含羞的少女,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他们到苏州博习医院已经一个多月了,大部分的伤员已经伤愈归队,只剩几个重伤员,还需要一些日子。这一个多月里,他们同这里的医生护士也渐渐熟了。伤员少了,他们的工作也少了,所以这边的医生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也会去帮忙。 眼前的这位穿着护士装的少女便是博习医院的外科护士,自从有一日,她听说张中翔吃不惯米饭之后,便每日在家做了馒头带过来。 张中翔收吧,怕她误会,毕竟他对她没那个意思,况且他们很快便要走,不好耽误人家。不收吧,人家说了,家里做多了,吃不完让他帮忙,他连拒绝都找不到合适的话。 两个人正在僵持,突然听到一声嗤笑。小护士一抬头,脸突然红了,把饭盒子往张中翔手里一塞,扭头便跑了。 “啧啧啧,”刚才那个声音又起来了,“祸害完一个又一个啊。” “祸害是没有资格说别人祸害的。”张中翔转过去,一本正经地说。 “你这一去,也太久了。” 他们走在小径上,博习医院种了很多桃树,如今正好是繁华落尽的时节,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花瓣。冯京墨挑着落脚的位置,尽量不踩到花瓣。 张中翔被他晃得眼晕,推了他一把,“别矫情。” “怎么叫矫情呢,这叫怜香惜玉。”冯京墨依旧低头看地上,却突然扭头,盯着张中翔手里的饭盒,一脸的坏笑。“哎呀,忘了,咱们翔君最不懂的就是怜香惜玉了。怪我,怪我。” 张中翔见他坏笑,就知道准没好话,可也来不及捂他的嘴,平白又被他调戏了一番。好在冯京墨见好就收,依旧低着头走起来。 “我离开5旅了。”冯京墨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升了?”张中翔倒不吃惊,不如说是意料之中。没料想,冯京墨却摇摇头。 “我同子鸿讲,我不想打了。以后只在5旅挂个名。”冯京墨慢慢地说,“原本还没正式宣布,不好说,但是你,也没关系。子鸿要在上海办航空学校,我之后应该会去负责筹建的事。” “今日来,就是同你说这个事。你是我拐来的,如今我先撂挑子了,总得给你有个交代。”冯京墨的话听得出有些抱歉,有些事他不想多谈,也不知道张中翔能不能理解他。 “到了。”他等着张中翔说他的想法,却冷不防张中翔也学着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冯京墨停下脚步,去看张中翔。只见他半仰着头,视线斜向上看去,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被爬山虎缠绕的灰墙,红色的窗框像是油画的相框,窗内静静地坐着一个人,手中握着钢笔,撑着下巴,兀自出着神,不知在想着什么。这样的一副场景,冯京墨觉得比油画还要静谧美好。 到了。 他要去的地方,到了。 阿白,我到了。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不好意思,昨天发错章了,重发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灼灼 这间办公室是博习医院临时腾出来给他们用的,医生护士都挤在一个房间里。张中翔一来就抢占了靠窗的办公桌,慕白术作为他的助手,理所当然地坐在他的对面。 这一个多月,他看到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张中翔一直让他跟着,他见识到了西医的神奇。张中翔还带他进了手术室,他第一次观摩了做手术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场截肢手术,因为他们的临时医院没有做手术的条件,导致伤员左小腿完全坏死。一到博习,张中翔便立即安排了截肢手术。 那场手术带给他的震撼无法言语,手术过后,张中翔告诉他,手术不算难,难的是术后的感染,很多人不是死在手术台上,而是死于术后感染。张中翔不知怎得灵机一动,同他探讨起用中药预防感染的方法,慕白术也来了兴趣,两人竟然拿伤员试验了起来。 张中翔正式宣布伤员脱离危险的那一刻,慕白术有一种神奇的感动。神奇的西医和神奇的中医结合在一起,产生了神奇的力量。他对西医也产生了兴趣,张中翔没时间系统地教他,只能在治疗过程中提点他。他便时时刻刻跟着他,自己看,自己想,还包揽了所有誊抄病历和处方的工作。 所以,虽然和冯京墨分开了一个多月,倒也没有太多时间让他想他。偶尔看到日历,才惊觉过去了这么久。每当这样的时刻,他也忍不住去想,为何他还不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可每次想个开头,他便又会想起分别前冯京墨同他说的话,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别瞎想,慕白术停下笔。如今他已经用惯钢笔了,比毛笔方便许多。他伸手取过墨水瓶打开,旋开笔身,小心地将笔尖浸入墨水中,轻轻一捏。墨水咕嘟冒了个泡,可爱得紧。他松开手指,白色的软管瞬间被藏蓝的墨水倒灌,心情没来由得好。 抄了一上午的病历,又是坐在窗边,阳光洒在身上,浑身都暖洋洋的。只有胸口一块,清凉沁骨。慕白术左手摸上去,是松童的玉坠。冯京墨临走前找了新的挂绳重新穿了,戴在他的脖子上。 松童,玉颢说一定会找到你的。你要小心,好好的,等我们去找你。 微风轻拂入室,带入了清浅的桃花香,慕白术觉得有一丝恍惚,心中蓦地想起了一句诗。 暖风熏得游人醉。 他忍不住偷开小差去看楼下,博习的桃花开得好,他们楼下就有一大片,从窗口看下去,像是粉嘟嘟的浮云。每次看,他都忍不住想,弼马温偷吃蟠桃的桃园,怕也就是如此了吧。只可惜,前几日便开始落了,如今落得多了,看起来便…… 慕白术倏然睁大了眼睛。稀疏的桃枝,正好让树下的人无处躲藏。那人踩着花瓣,像是立于粉色的溪水之中。他仰头望着他,花瓣在他周围簌簌落下,有一瓣落在他的眼角,他浑然不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慕白术转身便跑。 “我你就不用操心了,抢着要我去的医院多的是。”张中翔说,冯京墨似乎也料到他不会留下,只是点点头,“但十洲很好,你…别负了他。” 慕白术与张中翔擦肩而过,可他来不及停下脚步。原来刚才张医生也在,原来他眼里只能看见一个人。 慕白术看着冯京墨收回视线,等他跑过去。他在他身前站定,冯京墨低下头,桃花瓣从他的眼角飘落,混入脚下的花溪中。 这是在外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们不能牵手,不能相拥,不能亲吻,慕白术有满腔的话,可是到最后,全都化成相顾无言。 “阿白,我来接你了。” 这天晚上,冯京墨和张中翔都喝多了。慕白术听着张中翔问,子鸿君那边如何办。冯京墨莫名其妙地说,同子鸿什么相干。他们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他不知道的人。可他一点都不觉得难受了,从前的日子他无法窥探更多,可往后余生,他们能在一起。想到这里,他就像是被一壶热酒淋头灌下,溢出的酒香让他只想长醉不醒,最好永远沉溺在这名为冯京墨的温柔乡中才好。 他好不容易才带着两人回到临时的住处,他们借住在博习的医生宿舍。张中翔一倒在床上便开始打鼾,他带着冯京墨回到他的屋子,让他在床边坐好,自己出去打了盆凉水。 他端着水盆进来,冯京墨还乖乖地坐在原处,见他进来,咧嘴便笑。他被他笑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替他擦脸的手一轻再轻,像是捧着一块最嫩的豆腐一般小心。 冯京墨揽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胸口,跟他撒娇,眼睛亮得像住了星星。 “我让子鸿把陈泽元赶去驻守宿迁了,我们去上海,你就不用怕他了。好不好?” “好。”慕白术笑着点头。 “嗯。”冯京墨好像放心了,就这么靠着他闭上了眼,瞬间便睡着了,还轻轻地打起了小鼾。慕白术看着他□□的鼻翼一翕一翕的,忍不住凑过去在他鼻尖上亲了几下。 这一亲,便有些意犹未尽,他看向冯京墨红润的双唇。他的嘴唇没有闭紧,呼吸间漏出醉人的酒香。慕白术低头去亲他,又伸出舌尖从他的唇缝中钻进去。先是在他的齿间流连片刻,又学着他的样子轻声哄他。 “乖,张嘴。” 喝醉酒的冯京墨听话得紧,没有迟疑便张开了嘴。慕白术的舌头像是进入了火热的暖箱一般,他去找冯京墨的舌头,勾|引它同他缠绵。又细细舔过他的上颚,壁腔,一分一寸都不放过。他还不满意,吸住冯京墨的舌头,将他引进自己的嘴里。 冯京墨被他弄得难受,嘴里说不出话,只好在鼻子里哼哼。那哼声传入耳中,像是塞了一把苍耳到他的耳蜗里,让他不停地咽口水,都摆脱不了耳膜麻痒难耐的感觉。 慕白术猛地立起身,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气。明明是他在调戏人,此刻倒像是他被调戏了一般。他忍不住又去亲了冯京墨一下,心里有一种隐秘的甜蜜,好像是偷了腥的猫儿。 他只觉得自己是乘人之危占人便宜的登徒浪子,冯京墨便是任他摆布的无辜少年。可惜他怎么都不舍得将他怎么样,亲了几口,便将他放倒在床上,替他宽衣解带起来,心中倒是暗暗盘算,以后一定要让他少喝酒,他喝醉的样子,不能让其他人瞧见。 上海吗,是个怎么样的城市呢?他能适应吗。 从他走出宜镇,就像踏入了全新的世界,一切都是新鲜的。按一下就会亮的电灯,拧一下就会出水的水龙头,拎起来就能和远方的人讲话的电话机…上海,一定会有更多他没见过的东西吧。 他替冯京墨解开上衣脱下,绞起毛巾给他擦身。有你在,应该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吧。你是会什么魔法吗?他忍不住戳了一下冯京墨的胸口,怎么能让人胆子变得这么大呢。 大得敢背井离乡,大得敢冲上战场,大得…他解开冯京墨裤子的皮带扣,当初还只敢给他擦身,如今都敢解裤子了。他情不自禁地偷笑,当初,看见他的肚脐眼儿都觉得害羞。那时,怎么觉得来着?可爱。对,可爱得很,他对着冯京墨的肚脐眼儿笑,同墨水汁儿咕嘟出的泡一样可爱。 慕白术轻轻给冯京墨翻身,好给他擦背,却在看到他的后背时怔忡了。本应光洁的后背布满了伤痕,有些落了痂,留下浅紫的印迹。有些痂还未脱落,褐红色的,指尖摸上去的时候,硬得扎手。 明明在嘉兴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谁打的,为了什么挨的打……与我,有关吗? 张中翔说他等所有的伤员都出院了再走,慕白术颔首,同他相约在上海再见。冯京墨醒来的时候,慕白术早已收拾好了东西,坐在床边,托着腮看着他。 冯京墨一睁眼,瞧见的便是慕白术的笑颜。他想都没想,凑过去就亲了他一下,谁知慕白术竟不躲,等他要离开时,反而追过去倒亲了他一下。 冯京墨怔住了,慕白术笑得促狭,捉着他的手同他说,“张医生已经去医院了,他说他就不同你道别了,左右回上海还要再见的,让你开车小心一些。我已经打了早点回来,去热一下,你缓一缓再起来。” 他站起来,却被冯京墨拉着手走不了,他眨着眼盯着慕白术,慕白术一笑,“喜顺同我讲的,说你醒了不能马上起来,要缓一缓。” “什么时候?”冯京墨蹙着眉。 “把你从阵地上扛下来的时候。”慕白术的脸眼看着又要扳下来了,冯京墨连忙说饿了,慕白术明知他是故意的,却也只能把话憋回去,给他去准备吃的。 冯京墨还是去博习医院绕了一圈,同张中翔道了别,才正式出发。苏州到上海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干脆慢慢开。 慕白术第一次坐车,上回转移,他陪着伤员们,坐的是大卡车。他有些局促,手脚一时不知道怎么放才好。冯京墨开出城,刚打完仗,路上车不多,他牵过慕白术的手。 “去了上海,你想做什么?”冯京墨问他,“开药铺?还是医馆?” 慕白术看着前方,两边的风景飞速倒退的感觉有些新奇,他微微觉得有些晕眩,却又舍不得挪开视线。他默默想了一会儿冯京墨的话。 “我…不知道行不行?” 冯京墨笑了,“有四少在,什么不行。况且,你都已经救过人命了,怎么不行?” 慕白术不解地望向他。 “那个孩子,”冯京墨说,他提起慕白术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阿白,你很厉害。” 他一心想着要同他分享这件事的,他至今还记得那颗小小的心脏重新在他手下微弱跳动起来的感受。那是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即使让他用全世界去换,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可是他来不及说,每次见到他,他的眼里心里就容不下其他事其他物了。没想到他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阿白,”冯京墨叫他,“你想去学校吗?学医,西医。” 慕白术扭头看他。 “或许会有些辛苦,你要先学习英语,我听说许多课程都是用英语上的。你可能还要学拉丁语,听翔君说,许多医书都是拉丁语的。或许你暂时入不了学,只能去旁听。你愿意吗?”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不好意思,昨天发错章了,补了上一章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娇花 “二嫂。” “四哥。” 三个月没见,苏蕙兰的肚子大得有些吓人了。毓莹依旧是欢蹦乱跳的模样,齐羽仪总是防着她靠近苏蕙兰。 “你怎么也来了?”冯京墨故意带着嫌弃,推开毓莹勾着他的手。 “四哥!”毓莹果然被他惹恼了,按着他的手臂就拧,“你还有没有良心,一来就嫌弃我。” 冯京墨边笑边躲,远远离着苏蕙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嫌弃你嫌弃谁?你不乖乖跟着你家陈旅长去宿迁,来上海做什么?” 毓莹这下是真的恼了,抓起手边的物件就朝冯京墨扔去。齐羽仪变了颜色,低吼一声,“毓莹!”可已经晚了,毓莹手中的物件已然脱手。不过,也幸好这一声吼,毓莹的手抖了一下,物件擦着冯京墨的耳朵飞过,砸在窗框上,碎了一地白瓷。 冯京墨茫然回头去看,才发现竟然是只瓷杯,这要是手没抖,砸头上…他一阵后怕,毓莹也白了脸。齐羽仪已经两步跨到他跟前,掰着他的脑袋查看起来。 “我说不带她吧,你非让我接她来玩几天。这下好了吧,一来就给你带见面礼。本来就娶不上亲了,再破了相可怎么办。” 冯京墨被他一顿数落,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被他的气势压得想不出该如何反驳。毓莹倒是蹭过来了,拉着他的袖子赔不是。他哪里会怪毓莹,反倒是叫下人来把碎片扫了,别让大人们瞧见。 “芳姨和琴姨都来了?” “嗯,哥说带我来玩几天,我娘也一起跟着来了。爹呢?爹什么时候回来?我要去找他,为何要将雨润派去宿迁,上海,南京都好,偏偏是宿迁那么个破地方。” “胡闹,”齐羽仪沉了脸,“我警告你,你不许闹。爹烦心的事够多的了,你要再去添乱,我让陈泽元一辈子待在宿迁出不来,你信不信?” 毓莹瘪了嘴还要说,冯京墨拉着她便跑,“我去见见芳姨和琴姨。你这个小丫头,真没眼色,你哥哥嫂子小别胜新婚,你还杵在那里,难怪不招人疼。” 毓莹一来就几次三番的受气,一肚子火没处泄,听冯京墨这般一说,话不经脑子就出来了。 “胜什么胜,他们昨夜就胜过了,今儿还胜呢?” 她是没有旁的意思的,纯粹就是说他们昨日已经见了,今日无论怎么也不能说是小别胜新婚了。可架不住这话说得太暧昧,苏蕙兰一听就红了脸,咬着牙叫她的名字。毓莹回过味来,自己也红了脸,反倒拉着冯京墨就跑。 冯京墨扭着头想说话,却被齐羽仪指着鼻子一句“小四”给憋了回去。 “四哥。”毓莹第一次来他们在上海的宅子,冯京墨也不熟,方才光顾着跑,也不记得找个丫头带路。冯京墨凭着点印象带着毓莹乱走,却不知早就走错了路,一转角,不知怎的,竟然到了后花园。 冯京墨一脸的懵怔,他从没来过后花园,怎么七绕八绕就绕过来了。他想带着毓莹原路返回,却不防毓莹率先走到院子里去了。 花园里有一大簇开得极好的铃兰,一弯一弯的细枝被白色花朵压弯了腰肢,像是垂着无数颗白色的小铃铛。冯京墨看着它们在微风中轻摇轻摆,竟有一瞬,像是听到了七八月间,京都神社角檐下挂着的玻璃风铃的清响。 “四哥,真的不能让爹把雨润调来上海吗?这样我们就都能在上海了。” 毓莹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大红的鸟居瞬间淡去。毓莹穿着浅蓝色的轻纱连衣裙,蹲在地上,手指头逗弄着铃兰的小铃铛。 “督军的安排自有道理,如今刚打完仗,难处多的是,你别任性。” 毓莹气鼓鼓地回头看他,“四哥,你一向最疼我的,怎么连你都不向着我。” “傻丫头,不疼你便不会这般说了。”他走过去揉弄毓莹的头发,突然心中一动,“是陈旅长不满?” “这倒不是,”毓莹摇头,“他什么都没说。连我娘不舍得我去宿迁,留我在南京,他都没说什么。可我们毕竟是新婚呀,打仗的时候没法子,如今打完了…” 毓莹红了眼,冯京墨却笑起来,“原来是想男人了,那你来上海做什么,还不如宿迁找人,哈哈哈哈。” “哎呀,没有比你在惹人恨的嘴了。”毓莹跺着脚站起来,就要撕他的嘴。两人打闹一番,闹累了,索性就在石廊凳上坐下。 “我是想去宿迁呢,可雨润现在也不在宿迁。” “哦?”这他倒是不知道,他最近很少去军部,同子鸿在一起的时候,除非他主动说,他很少去打听。 “他回宜镇了,说是他娘瘫了。” “瘫了?”冯京墨心里暗暗盘算,上回刘合仁怎么说来着,说服了他爹便来上海,还是下回去南京送货的时候顺道来上海。 “我也不太清楚,说是不知怎的突然就病了,半边身子不能动。雨润带着文祥赶回去了,昨日我给宿迁那边挂电话,说是这几日便回。也不知情况如何。” “那你过几日再挂电话去问问吧,怎么说都是你婆婆,也算是大事了。” “是啊,我正发愁呢。”毓莹托着下巴,眉头拧出三四道弯,“不知道能不能好,若好不了,雨润一向孝顺,会不会把他娘接过来呀。我才不要和乡下老太婆住一块儿呢,还是个半瘫的。” 冯京墨听她这般说,也不觉得有异,毓莹原本就是娇宠的性子,做不成贤妻良母。他拍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等问清楚状况再说吧。” 毓莹颔首,又抓住他,“四哥,到时候你要替我想办法,我才不要伺候他娘。”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冯京墨表示,老古话做不得准,要不,怎么有双喜临门这么一说呢。 刘合仁来上海了,给他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个是,他爹同意合作了,一个是,宜庄的老太太真的瘫了。 “四少,这回劝我爹,我可真是下了大功夫的。”酒至半酣,刘合仁早红了脸,醉眼朦胧的。“这一季的茶叶让工人重摘了一遍,如今正在杀青,这个月便能上一批。我爹还说,将天青金匀出一些来给四少,以示诚意。怎么样,够不够意思?” “太够了,”冯京墨同刘合仁碰了一杯,“大少仗义。我这回去宜镇啊,做的最值的一件事,就是认识大少。大少说吧,我要怎么感谢大少才行。” 刘合仁听他这般一说,心里高兴,凑过去揽着他的肩头,压着声音说,“上回答应教我跳舞,还做不做数?” “做数,当然做数,”冯京墨一拍腿,“明儿我就请月宫的舞皇后来教你跳,行不行?等你学会了,我带你去百乐门,咱们称霸百乐门去。” 刘合仁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他原本就胖,冯京墨一个恍惚以为见到了弥勒佛。两人心照不宣地又碰了一杯,冯京墨方才漫不经心地问道。 “听说宜庄老太太不好了?” “半瘫了。”刘合仁往嘴里送了块肉,一口咬下去,滋了一包油。“我出来的时候雨润才赶回去,不知道做什么打算。” “怎么突然瘫了?” “又气又怕呗。”刘合仁怕热,吃的一脑门子汗,随手就扯着衣袖擦汗,幸好没连着嘴角的油一起擦。“雨润干的那些好事,整个宜镇都知道了。陈老太爷寻思找人出来打听呢,若是真的,怕不是要把宜庄从族谱上除名。老太太每逢初一,十五去灵岩寺烧香你知道吧。雨润那时候重伤就是灵岩寺的大师救的。” 刘合仁故作神秘,冯京墨从善如流地点头。 “被赶出来了,连寺门都没得进。大师说,老太太与佛无缘,往后不必来了。怎么就与佛无缘了?作恶太多呗。” 冯京墨初闻此言,倒是愣怔了片刻,随后便笑了,拿筷子指着刘合仁的鼻子点。 ”这里头,大少,出力颇多吧。“ “那是,大少嫉恶如仇。”刘合仁倒是毫不客气,“我顶瞧不上这种行径,算计女人,算什么本事。” “哈哈哈哈,”冯京墨笑得畅快,捏着杯子就去碰刘合仁的杯子,不防用力过猛,晃得半杯子酒都抖出来了,“敬大少。” “敬四少。” “哈哈哈哈。” 翌日,冯京墨一晃睡到晌午,酒还未醒,便飘飘然去了齐府。还没陪四太太五太太说上半轱辘话,毓莹便噔噔噔地跑来,将他拖走了。 “昨日雨润回宿迁了,真的瘫了。雨润不愿意多说,我找文祥偷偷打听,说是整个半边人都不能动,话也说不出了。” “人接回宿迁了?” “倒是没有,我问雨润作何打算,他只说再想想。四哥,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想雨润若是真将他娘接去宿迁,我也不好装作不知道留在南京。你是住过他家的,老太太怎么样,好相处么?” 冯京墨默默听她说话,心思翻涌,胃里还有昨夜的残酒,禁不住一阵阵的恶心。他正觉得有些压不住,忽而闻到一阵清幽的淡香飘过,将恶心的感觉冲淡了许多。 他好奇是什么花香,一抬首,才发觉他们不知不觉竟然又走到后花园来了。 “四哥,我能和雨润成亲,都是你的功劳,我心里都知道。你一向比哥还疼我,你给我出出主意吧。”毓莹拉着他的手,晃啊晃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恶心又有些往回泛。 “我可不敢瞎出主意了,”冯京墨拿手按着太阳穴。原来是芍药花香,碗大的花朵重重叠叠,富贵无边的样子,冯京墨往花丛边凑了凑。 “上回为了你的姻缘,你哥可说我伤阴德。” “哎呀,你别理我哥,他这人最没意思了。”毓莹又开始晃他,“我保证,绝不告诉我哥。四哥,好嘛,求求你了。” 冯京墨被她晃得头晕眼花,只好妥协。 “保证不告诉你哥?” “我保证。” 毓莹娇滴滴地举起手,发誓。 真是人比芍药娇。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设计 不好意思,昨天发的时候网挂了,然后就忘了。。。 “你呀,等回了南京之后,便带人去将老太太接去南京。” “什么?!我才不要!”毓莹瞪大了眼睛,一副你怎么可以这般对我的模样。 “那算了。”冯京墨立即便闭了嘴,专心赏玩起芍药花来。粉色的娇嫩,可暖日里,便觉得有些腻了,还是白色更让人沁心。 “哎呀,四哥,我错了,你别不理我。”毓莹见冯京墨不理她,急了,搂着他的胳膊便开始撒娇,“我听你的,你也得跟我说为何吧。” “你这个傻丫头啊,”冯京墨拿手指头在她脑门上戳戳戳,“你也知道,泽元必定不舍将老太太一人留在宜庄,要么接去宿迁,要么送去南京。南京,你和琴姨不松口是不行的。我看琴姨未必愿意,泽元也未必会问。那就只剩宿迁了。” “那就让他接去宿迁好了。”毓莹撅着嘴说。 “蠢丫头,”冯京墨看着她摇头,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态。“你自己都知道,若是去了宿迁,你总不好装聋作哑,少不得要去伺候。在泽元眼皮子底下,你若不尽心,泽元表面不说,心里难道不会有想法?还不如接去南京,左右泽元鞭长莫及,派几个丫头婆子伺候,谁又能说什么。” 毓莹的眼珠子滴溜地开始转起来。 “可是,泽元未必会答应啊。” “谁让你去问他了,”冯京墨凑近毓莹耳边,“你心疼泽元,又有孝心,不声不响将病重的婆婆接去南京照顾,谁听了不夸你一声贤妻。” 毓莹这下总算是听明白了,她亲热地将头靠在冯京墨肩上,身上法国香水的味道浓郁,立时便把芍药花香冲散了。“四哥,还是你好。” 少女的信赖总是轻率及浅薄,像被百般呵护的娇花,总觉得呵护她之人便是倚仗。她哪知倚靠的或许是悬崖上的枯树,又或许是泥潭边的危墙。 给予片刻支撑,换取无尽坠落。 世间事大抵如此,得遇良人同遇人不淑之间,总是遇人不淑占了上风。可惜,古往今来,大多人,只能在坠落之后,才悟透这般道理。 “你们在做什么?” 冯京墨和毓莹冷不防背后会有人说话,吓得各自往旁边跳开一大步。回头一看,齐羽仪站在月洞门下,映着满墙爬藤月季的绿叶,脸色也有些泛青。 毓莹被她吓得连连拍胸口,娇嗔道,“哥,你怎么走路一点响动都没有,吓死人了。” 冯京墨也连连拍胸口,学着毓莹娇嗔道,“二少,你不是应该在司令部么,怎么回来了?” 齐羽仪瞧见他们这幅模样,脸色又绿了几分。 “玉颢,我正巧有事找你,你跟我来。” 冯京墨瞧他脸色不好,不敢再招惹他,同毓莹挤眉弄眼一番,便乖乖跟了上去。 “毓莹找你有事?” “没有,就随便逛逛,也不知怎么就走到后花园了。说起来,她们刚到那日也是,走着走着就走到花园里头去了,后来还是丫头把我们寻出来的。” 齐羽仪蓦地停下脚步,冯京墨不明所以,却习惯性地停在落后他半步的地方。 “是啊,小四你一向不认路,老爱迷路,每次都要我去寻你。” 齐羽仪半侧回身,像是要对他说话,却不看他,视线斜斜地落在远远的不知某一处。 “往后我不能时时跟着你,你走路可要小心,千万别迷路。” “哪能呢,”冯京墨痞笑,“有你,有老头子,哪一次,不是全须全尾地将我寻回来的。” 齐羽仪推开书房的隔窗,这处不知谁进献的宅子,原来的主人想必是个迂腐的文人。家私俱是沉闷守旧,若不时刻记着开窗通风,整间屋子便如一潭死水一般。 “翔君回来了。” 冯京墨站在博古架前,他应该是最不喜这样风格的,却被架上一盏平淡无奇的羊角灯吸引了兴致似的,一眼不错地盯着瞧。 “看什么呢?” 齐羽仪走过去,并没有瞧出有什么不同。 “也没什么。”冯京墨淡哂,“如今见惯了琉璃灯,见了这羊角灯有些怀念罢了。” “你还记得吗?”冯京墨转过来看他,“咱们小时候,入夜了偷溜出去,抄手游廊里头,点的便是这样的羊角灯。不管外头再怎么黑,见着羊角灯,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齐羽仪也笑,“怎么能不记得呢。你一脚踢倒了羊角灯,把你爹惊醒了,我们挨了一顿胖揍。” 冯京墨摸摸鼻子,眼神忽悠地乱飘,“方才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他明明已经比齐羽仪还高了,在他面前却永远像个忌惮兄长的小弟。只是这个小弟,总是放纵任性,不受拘束,时不时闯些祸出来,让兄长头疼。 “翔君回来了,跟我请辞。” “这样啊,”冯京墨颔首,“人各有志,也不好勉强人家。你觉得呢?” “翔君是个人才,”齐羽仪看着他,有些意味深长,“不过人是你拐回来的,你说不好勉强,我自然更不能勉强了。” “对了,翔君说要给你介绍个私人医生。”齐羽仪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似是默认了张中翔的辞职,“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怎么突然需要私人医生了?” “未雨绸缪罢了,谁敢瞒你事。”冯京墨毫不在乎地挥挥手,“翔君这个人你也知道,小心得很,他说我内脏受了震荡,虽然现在看着没有大碍,总还是要小心调养一番。” “他呀,太小心了。”冯京墨有些不满。 “这才是医者父母心。”这件事上,齐羽仪倒是坚定地站在了张中翔一边,“那个医生你认识吗?可不可靠。” “见过,”冯京墨点头,“是翔君的旧识,听说是在嘉兴偶然重逢的,翔君人手不够,便拉了他帮忙。我从阵地上下去的时候,他已经在临时医院里了,我那时也多亏他照顾。听翔君说他精通中医,正适合替我调理。” 冯京墨是静不下来的性子,一边说话,一边随手拿着书架上的古籍乱翻。齐羽仪也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如此一说,也是缘分。”齐羽仪过去抽走冯京墨手中的书,“改天我也见见。” “好啊,”冯京墨被抽了书,也不恼,靠在书桌上开始玩弄起笔架上挂着的毛笔。“让他也瞧瞧二嫂吧,怎么肚子那么大,别是龙凤胎吧。” “承你吉言,那感情好。”粗细不一的毛笔被冯京墨弄得乱晃,一开始是杂乱无章的,你左我右,晃着晃着,竟然渐渐步调一致起来,一左一右,一左一右,整齐得像是在踢正步。齐羽仪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我早说过,要同你结儿女亲家的。若真是龙凤胎,往后你生儿子便是我家姑爷,你生女儿便是我家少奶奶。” 冯京墨目瞪口呆地看着齐羽仪在自己肩头连拍好几下,还推了一把笔杆,让原本已趋停歇的笔又晃动起来。 “要不你也生对龙凤胎吧。”齐羽仪没头没脑又补了一句。 “你这人也太不要脸了,”冯京墨终于忍无可忍,推开这个无耻之徒便要走。“合着我的都是你的是吧,原来一心算计我呢。” 齐羽仪堵住他,抓着他的手腕,“对呀,小四,我天天算计着把你生吞活剥吃进肚子里,怕不怕?” 他笑得同小时候吓唬他爹来了的时候一样,仿佛他们相处的十几年光阴未曾改变他们分毫。 可是,冯京墨看向他的瞳孔,那里头的人已经变了,他眼中的人,也变了。 “怕怕怕,怕死我了,”冯京墨笑道,“我现在就去找芳姨告状去。” 齐羽仪从善如流地放开他,却没有让开。 “玉颢,为何总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呢?” 冯京墨皱眉,他原本酒就没醒透,这间书房又闷得很,他已经有些想吐的感觉了。 “我们相识的人,好像总是喜欢你多一些。那些明明是我先认识的,反倒都同你成了挚友。比如翔君,还有史密斯,你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呢?” 天地良心,冯京墨满心无奈地捏着鼻梁,他伸手去推齐羽仪,这回倒是轻轻一推便推开了。他难受得厉害,直接打开了房门,户外新鲜的空气涌入肺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跨出阑槛,子鸿这间书房他太不喜欢了,以后能不来还是不要来了。 “玉颢,”齐羽仪在身后叫他,“我有正事要问你。”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的翻腾,又垮了回去。 “关门。” 冯京墨一僵,迟疑了片刻,还是在齐羽仪抬头看他之前转回去将门关了。他踱到齐羽仪的书桌前坐下,门一关,晦重压抑的气氛又席卷而来。冯京墨似乎还闻到了一股多年不见天日的潮冷阴湿之气,江南的黄梅雨季,又快要到了吧。 冯京墨掠过齐羽仪的头顶向外看,他身后的那扇窗是如今整间屋子唯一连通外界的窗口,是连通,也是隔断。一内一外,生生两个世界。 “听说学校的选址出了些问题?” 冯京墨收回视线,坐正身体。屁股底下是硬木椅,用他平日歪七扭八的坐姿,硌得尾巴骨儿疼。 “我在龙华机场旁边征用了一家工厂,从前是染布工坊。离机场近,原来住工人的屋子可以改成宿舍。又没什么设备,破破烂烂的一扔,书桌搬进去就是教室。晒布的院子正好做操场。那几个染布的大池子,我寻思洗干净,改成澡池和泳池。” 听起来确实不错,齐羽仪颔首,玉颢办正事还是靠谱的。 “我听说有人闹事?” “是,天天有一帮子人,兵不兵匪不匪的,堵在门口不让人进,赶也赶不走。” “是不是原来的工人没安顿好?” “如今不作兴染布了,工坊的生意早就不行了,老板带着几个小工勉强支撑吧。我去谈征用的事,他们就差没把我当财神爷供起来。工人的遣散费,都是我盯着直接发到各人手中的,不可能出纰漏。况且,总共就那么小猫三两只,闹什么事。” “没找人去问问?” “问了也不说,拿枪指着都不怕。” 齐羽仪的眉头皱起来了,冯京墨办事,代表的是他,同他作对,便是同新上海政府作对。看来,这葫芦里卖的还不是一般的药。 “不行就抓起来,杀鸡儆猴。” “抓了,”冯京墨一阵苦笑,“今儿抓多少,明天再来多少,像叫花子身上的虱子,抓不尽。警察厅的王厅长亲自来找我,说再抓下去,巡捕房关不下了。” “不过,我已经有些眉目了,你就别操心了。横竖九月才开学,教员和飞机都还没准信,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冯京墨敲敲桌面,引得齐羽仪抬头看他,“别老是折腾那块破表了,上回老头子替我把老大老二得罪透了,再想要新的可没有了。”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三愿 冯京墨请张中翔吃饭,慕白术第一次换上西装,张中翔第一眼竟没有认出来。张中翔的打量,让慕白术生出说不出的局促。冯京墨见状,在他腰后轻拍一下,“见翔君紧张什么,下回见我爹怎么办?” 慕白术瞬间便像被雷劈中了一般,手脚都不会动了,冯京墨偷笑,凑过去哄他,“爹先不见,子鸿是一定要见的,逃不掉,过几天先同我去见见二嫂。” 三人入了席,也不知冯京墨怎么想的,不仅没要包间,反而在大厅正中间大剌剌地坐下了。他如今是淞沪护军使跟前的红人,一进门就招了各路灼热的视线。好些人蠢蠢欲动,只吃不准他们三人的情况,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冯京墨和张中翔俱是处之泰然,慕白术头一次正大光明地同冯京墨出来吃饭,自己就紧张得不行了,哪里顾得上别人。 “还是去福民?”冯京墨也没接菜单,随意点了几个菜,让侍应先上酒。 “嗯。” “那可是日本人的医院。”冯京墨的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我在日本学的医,去日本人医院工作不是正好吗?”张中翔淡哂。 侍应端酒上来,托盘上放着一个扁葫芦型的玻璃酒瓶,里头的酒在灯光下,像是透明的琥珀。张中翔也不用侍应,自行伸手接过,拔开瓶塞替冯京墨倒了一杯,又去看慕白术。 “喝一点吧,”冯京墨颔首,“总要学会喝洋酒的。” 慕白术听说,端起手边的玻璃杯,张中翔替他倒了三分之一不到。三人干杯,一股浓郁的酒香散发开来,酒中隐藏的麦芽味让慕白术心生好感,他学着冯京墨和张中翔的样子饮了一口。入口便觉得有些强烈了,有一条细细的火线直冲鼻端。不同他喝惯的家乡的酒,也不同在家时与冯京墨一起喝的红葡萄酒。他不敢小觑,乖乖浅啜起来。 “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不吐不快,不知翔君可否指点一二。” 张中翔握着酒杯笑,“我怎么不知道,你有酒后迂腐的毛病?是从前我们喝的不够,还是新染的症状?” 冯京墨也笑,“我们喝的还不够?我差点误了回国还不够?那我干脆喝死在你身上得了。” “哎哎哎,”张中翔拿筷子去敲冯京墨酒杯,“怎么随便污人清白,你是郎心似铁了,我可还要娇妻美眷的。” 慕白术正在饮酒,听他们对话,一口酒全呛进了气管里,埋在桌上咳了半死。等抬起头,不仅脸红如烧,眼眶都泛着红。 两个罪魁祸首生硬地别着头,摆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慕白术软绵绵地瞪了他们一眼,也不好拿他们怎么样,只好自认倒霉。 “翔君当日,为何三言两语便被我拐走了?” “玉颢君纵横捭阖,谠言嘉论令我折服。” “记得子鸿同翔君初相识,说过翔君的理想是于日本读完医学博士,再去美国留学。如何我们归国不久,便也回来了?” “国将不国,何以为志,心急如焚,唯愿报国。” “那为何我一弃戎,翔君便也请辞了?” “哎呦,”张中翔这回像是被问住了,他一言难尽地看了慕白术一眼,“四少这么说,难不成是想让我说我一心只系在四少身上,一愿君颜长欢,二愿君身长健,三愿君心越流年,岁岁长牵念吗?” 张中翔故意说得矫揉造作,惹得冯京墨起了一身的疙瘩。他被惹得哭笑不得,方才的问话是继续不下去了。 “翔君,你可否有事瞒着我?” “有。”张中翔浅笑,“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自信还做不到如此坦荡。” “能光明磊落地说个有,便足够坦荡了。”冯京墨也笑,又问,“可会陷我于不义?” “忠义,侠义,仁义,情义,道义,都是义。精忠报国是义,抱诚守真是义,持盈保泰也是义。玉颢君,这个圈子,你画得太大了。” “人行世上,怎能事事如意,总要遗忘一些,舍弃一些,背叛一些。轻装上阵,才能走得更远。” 慕白术有些微熏,张中翔的话像是没拧紧的水龙头,一字一句如同水滴一般滴在他的心上。涟漪一阵又一阵掀起,让他心悸,却又在一瞬间平复下来。 “翔君,你向子鸿请辞后,子鸿来问过我的意思。我给了他四个字,人各有志。今日,我也把这四个字送给你,祝你此后鹏程万里,得尝所愿。” 他左手举起酒杯,“你帮我了许多,以后有难处尽管来找我,只要能帮得上的,玉颢绝不推辞,干。” 酒杯在迟疑片刻之后,终是碰撞在一起,慕白术反手握住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浅黄色的丝绒桌布下,两只骨节分明的手交握在一起,有一只的指尖,在另一只的手掌心中,画了个圈。 我只画得出这么小一个圈,我的圈里只够放你。 只要有你,足矣。 “怎么样?”冯京墨才醒,还赖在床上,喜顺进来替他拉开窗帘。阳光刷得射进来,刺得他眯起双眼。 “打听清楚了,是青帮的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位老板的手下。难怪一点脸面也不给我们,是想给四少个下马威。” “这哪是给我下马威啊。” 冯京墨仰躺在床上,天热,被子夜里便被他掀开,只搭了一个角在肚子上。 “四少,那怎么办?” “怎么办?”冯京墨的手搭在肚子上,手指头在被褥上一敲一敲。“认怂呗。还能怎么办,强龙不压地头蛇嘛。” “那…找哪位老板的路子?” 冯京墨闭眼不语,哪位…都不好找啊。 他是知道这些上海黑帮的厉害的,说土皇帝毫不为过。不过他也说不了什么,毕竟他爹也算是天津卫的土皇帝之一。 他不是没想过拜码头,只是一来,他不想同这些黑帮有瓜葛,二来,一次拜,以后次次被拿捏。所以,权衡再三,他还是选择赌一赌,看看这些大佬们会不会给这个新打下上海的政府一点脸面。 还是赌输了,看来,他们这个新政府,在那帮大佬眼里,连个屁都不是。如今再想找路子,就不好找了啊。找哪位老板,如何找,杜老板和张老板明面上是一家,呵,他同老大老二还天天兄友弟恭的呢。 “四少,要不要下个帖子?”喜顺试探着问。 “不用了,下了也是自取其辱。”冯京墨摆摆手,“你先备车吧,我答应今日带十洲去看看二嫂的。” 慕白术天没亮就醒了,一直心慌着,明知道是约了下午去的,可还是一整个上午都坐立不安。 “shizhou,你又走神了。” 史密斯现在每日上午来他家教他两个小时英文,风雨无阻。有了史密斯,他的英文进步飞快,可他总还想再快一些,再多学一些。冯京墨告诉他,已经替他安排了圣约翰医学院,学校同意他去旁听,但只能先试听一学期。一学期以后要同学生们一起参加考试,合格了才能继续学,不合格便要打道回府。 外头一道闪电劈下,随后便是轰鸣的雷声,光线一点点黯淡下来,看来马上又要下雨了。江南的梅雨季便是这样,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便电闪雷鸣。 已经六月了,只有两个多月就要开学了,还有那么多要学的,慕白术绝望地叹了口气。 “shizhou, take it easy, ok”史密斯支着椅子的两只脚前后摇晃,他总是习惯这样做,慕白术每次听到椅腿和地板摩擦的声音就心疼得要死,可又不好说他。 “不就是去feng的家嘛,”史密斯耸耸肩,“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慕白术怔了一下,由衷地揶揄他。“你的中文也太好了。” “thank you. feng教我的。”史密斯捂着胸口摆出个鞠躬行礼的架势,丝毫不觉得慕白术恨得牙痒痒的。 冯京墨到的时候,雨已经铺天盖地地下起来了。不过他车进车出,山青水绿的,连头发丝都没有湿一根。 慕白术见他进来,连忙收拾药箱,嘴里还说着他,“到了叫我下去就行了,巴巴跑上来一趟做什么。” 冯京墨给他买了一个新的药箱,是个深棕色的皮箱,医院里的医生们出诊,提的都是这种。只不过,人家的药箱里装的是针筒药剂,他的里头装的是草药银针。还有一个听诊器,是张中翔送他的,他跟着他略略学了些皮毛,也算是能给人听诊了。所以,他这个药箱,乍一看,不中不洋的,他总觉得不大好意思拿出去用。不过,今日他作为私人医生上门,少不得是要带着了的。 清爽的皂角香从背后涌来,他被从后箍进一个温热的怀里,有人貌似委屈了。 “好几日没见了,你就不想早点见我?我可是想死你了。” 慕白术闭眼,这个喜欢凑在人家耳朵边上说话的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他在他怀中转过去,冯京墨好像剪过头发了,鬓角剃上去,清清爽爽的,少年气十足。他今天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衬衫,像梅雨季中的薄荷叶,瞧着便沁人心脾。这件衣服上次是他替他洗的,他不喜欢用那些西洋肥皂,依旧用传统的皂角。凡是在他这里洗的衣服,总是带着皂角的香味。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这样,好像是到处占地盘的小狗,一闻到冯京墨身上有他的味道就高兴地要死。 “笑什么?” 冯京墨问他。太近了,他们脸颊贴着脸颊,冯京墨嘴唇一动,就蹭在他的耳根子上。 “嗯?笑什么?” 冯京墨的手臂又用了几分力气,慕白术不得不踮起脚尖,可这样一来,简直像他主动把自己送上去一样。 他哪里还说得出话,一个劲儿地往冯京墨肩窝里躲。冯京墨低头,含住他的耳垂,他立时便像被咬住了命门的白鹅,难耐地仰起脖子。 这一来,便把自己暴露了。冯京墨放过他的耳朵,转而在他的脖子上流连起来,鼻尖埋在他的皮肤上,深嗅他的味道。 他情不自禁地咽口水,一下又一下,一点都缓解不了口干舌燥,却引得冯京墨追逐起他的喉结。先是唇追舌绕,随后一口咬住。他的牙齿在喉结上厮磨,不时地吸吮几下。吞咽之声刺激着他的耳膜,让他不得不张大嘴喘息。 “说不说?”冯京墨将他抵在椅背上,鼻尖轻哂,“再犟信不信四少就这样办了你。” 他情不自禁地往冯京墨身上贴,却在肌肤相触的一刻,僵硬了,旋即便要往后躲。可他哪里逃得过冯京墨,那是个祸害,什么逃得过他。他追上来,扣住他的腰。 “想要了?”他轻笑,手指头在他腰上画圈,“这么快?这几日没见到四少,憋坏了?” 座钟嘶哑地“铛”了一声,余音绕梁,似是对他们这样的白日宣|淫再也看不下去。慕白术趁冯京墨愣神的功夫从他怀里溜了出去,七手八脚地合上药箱便往外跑。 “快走吧,喜顺在下面该等急了。” 冯京墨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调戏他。 “急什么,不等消下去再走?不怕被喜顺瞧出来呀。” 慕白术拉着房门站定,扭回头咬着嘴唇瞪他。药箱挡在身前,脸涨得通红,分不清是羞的,还是气的。 冯京墨知道错了,不声不响地跟过去,牵着他的手腕哄他。 “好了,我错了。别害羞了,我也和你一样。” 冯京墨说着别害羞了,却一个劲儿地朝着慕白术挤眉弄眼。慕白术明白他在说什么,气得连捶带踢挣脱开,也顾不得门有没有锁,扶着楼梯便往下跑。 冯京墨笑嘻嘻地靠在扶手上,透过楼梯的缝隙看着他越跑越快,几乎要滑跤,却仍旧不肯放过他。 “别跑啊,真的一样。”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周旋 去齐府,冯京墨的车一向是直接开进里头的。可今日带着慕白术,不好太不见外,他便让喜顺停在正门前。 门房早就打着伞迎出来了,几步路的功夫,脚下还是湿了。 冯京墨从伞下探出头,便瞧见喜德立在一旁,心里倒没吃惊。他等慕白术跟上来了,才问喜德,“子鸿在家?” “是,”喜德回话,“二少晚一些有个会,资料昨夜带回来看,早上忘了带走。回来取,雨大了,等一等再走。” 冯京墨没言语,喜德也不吱声,反正就是个不走心的蹩脚借口,听的人也没往心里去,讲的人也没指望有人信。 慕白术在一边倒是听明白了,齐羽仪也在。他的心倏然便乱了几分节拍,倒不是害怕,有一些紧张,更有一些…期待。 这是同冯京墨一起长大成人,见过千山万水的人,他终于能见到他了。这给了他一种实感,他真的一步一个脚印,踏进了冯京墨的生活。他终于,也能像那个人一样,在他的人生中留下印迹了。 冯京墨见喜德把他们往前厅带,松了口气,他真是不想再去子鸿那个书房了。尤其是现在这种天,总觉得,里面能憋死人。 “玉颢,”齐羽仪已经在前厅里头候着了,见他们来了,便迎上来。“这位便是先生吧,不知如何称呼?” 慕白术敛首回答,“齐旅长唤我十洲便好。” “十洲先生,”齐羽仪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先生是玉颢的私人医生,我与玉颢情同手足,先生不必多礼,跟着玉颢叫我子鸿便可。” “这万万不可,”慕白术惶恐,“还是唤二少吧,便是冯先生,我也是唤四少的。” 齐羽仪听他这般说,也不再客套,让了他们坐,又命人上茶。 “先生看着年纪尚小,可弱冠了?” 慕白术点头,“去年。” “哦,那比玉颢小两岁。听说先生中医,西医俱精,真是了不得。我们家玉颢呀,人人都说年少有为,聪慧无俦,这回可比下去了。” 他边说边拿眼珠子瞟冯京墨,却被他瞪回去,“酸不酸,牙都倒了啊。往后二嫂再想吃酸的,把你送过去,杵那儿巴登巴登吐酸水就成了。” 齐羽仪笑,喜顺停了车进来,给齐羽仪见了礼,同喜德站去一处。小丫头端了茶上来,慕白术双手接过。 “先生哪里人氏?家中可还有人?” “我家在苏州郊区,同嘉兴相近。父母早亡,家中还有一个弟弟。” “便是在嘉兴遇上翔君的?” “是。” “我记得翔君是北方人,如何会和先生是旧识?” “我师从父亲,父亲学医时有位师兄,出师后在济南行医。父亲曾带我去探过亲,那位师兄,偏巧同张先生家是邻居,我们一起玩过两个月。” “那倒是有缘,难得你们竟还能互相认出。” “张先生没认出我,”慕白术温和地笑道,“是我认出的他,张先生右耳下方有颗赤豆大的红痣,可好认呢。” 齐羽仪颔首,拨开浮沫,啜了口茶。 冯京墨无聊地东看西看,这些话他昨晚同慕白术翻来覆去对了好几遍,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问的俱是一样的问题,连顺序一般都无二,真是没意思。 “先生觉得这茶如何?” 慕白术见齐羽仪饮茶,便陪着喝了一口,茶盅还未放下,听齐羽仪问他,含上笑回话。“我不太懂茶,喝着倒觉得好,只是说不出哪里好。” “哦?”齐羽仪似乎有些惊讶,“这可是苏州的名茶,听说苏州家家都喝,先生没喝出来?” 来了,冯京墨挑起嘴角,此刻才终于觉得口渴了似的,想起了一直被他冷落在一边的茶盅。他假模假式地端起茶盅,揭开杯盖。才一眼,他便挑起眉头去看齐羽仪。 齐羽仪似是早等着他,他一抬眉便被瞪回来了。 “我倒是没尝出来,”慕白术似乎有些抱赧,“我小时候愚钝,总是记不住草药,我爹为了叫我长记性,让我学神农尝百草。也许是草药尝多了,尝别的总有些分不出味。不过,我看着这茶色清澈,不像是我们惯饮的。” “哦?先生如此肯定,难道是我搞错了?”齐羽仪扭头去看冯京墨,“这是你孝敬爹的,难道你是骗人?” 冯京墨冷笑着不理他,一点给他捧场的意思都没有。 “搞错必定是不会的,”慕白术笑道,“想来四少孝敬的都是上好的,我没尝过也是应当。要不,我还是瞧瞧二少奶奶吧。” “不急,”齐羽仪笑着摆手,“她陪着娘说话呢,一会儿散了丫头会来请。先生把茶喝了再去吧。” 慕白术听他这般说,便顺着他的意思安心喝起茶来。他连饮几口,才将将平复下剧烈的心跳。幸好齐羽仪拿的是天青金来试探他,想来也是因为天青金不常见,容易浑水摸鱼的缘故吧。谁知阴差阳错,让他躲过一劫,他于茶上平常,若不是天青金,只怕他已经被唬住了。 小丫头奉命来请人,见他们三人各自饮茶,也无人说话,心里暗暗觉得讶异,不知是什么状况,一时不敢进来。还是喜德错眼瞧见她,回了齐羽仪,齐羽仪这才让丫头带了慕白术去。 “我怎么又得罪你了?” 齐羽仪没说一起去,冯京墨便坐着不动。他没了喝茶的兴致,又对喜德喜顺两兄弟起了兴趣。许是近年难得见他们俩站在一块儿,有点儿新鲜,两颗眼珠子来来回回地打量,饶是喜德那般稳重的,都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齐羽仪看得闹心,大手一挥,喜德松了口气,逃难似的退下了。齐羽仪坐到冯京墨旁边,“怎么,吃你一点孝敬老头子的茶,还要摆脸色给我看?” 他笑眯眯地说,还带了些讨好的意思,倒是惹得冯京墨故意上下打量了他许久。他也不以为忤,任他打量着,等他看够了,才说道。 “说说吧,我又怎么惹四少了?” 这回真的来了,冯京墨暗道。齐羽仪这个人,跟他无论是吵架还是冷战,他都不怕,就怵他笑眯眯地跟你示弱。吵,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示弱,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他的底线就在这里了,再想他让一分,都是痴心妄想。 冯京墨收回视线,送了自己一句自求多福。“他是翔君介绍的,你这般试探,是不信翔君呢,还是不信我呢?” “不信他。” 冯京墨没想到他如此直接,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接口。 “你,我信。翔君,我信。可他,我不信。” “为何?” “弱冠少年,中西皆精,如此神通,为何从未闻名?” “中西皆精是你说的,我和翔君从未说过。他擅中医,西医只是平常,翔君说我只需调理,无需精通西医。” “背井离乡,只身一人来闯荡上海?” “那是翔君多般请求他才答应。况且他父母双亡,家中还有弟弟,他在苏州可找不到我给他的工钱的工作。” “父母双亡,家有幼弟,一来便住花旗公寓?”齐羽仪眯起眼睛,不知不觉中,收了笑脸。 冯京墨抬了下眼皮子,身上绷着的劲儿突然散了,懒懒地说,“那是我买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宋哲理。” “哦?我送你的洋楼还不够住?还要另买公寓?” 这是他心里的另一根刺,他听了翔君的推荐,派人去查这个十洲,才发现冯京墨竟然背着他买了套公寓。他为何买,为谁买,齐羽仪的额头隐隐暴起青筋。 “呵呵,”冯京墨淡笑,挑眉斜睨齐羽仪,“我那洋楼,二少说来便来,连个招呼都不打,二少倒是说说,我为何还要另买公寓?” “你!”齐羽仪脸色骤变。 “他是来得巧,赶上我还未来得及藏娇,翔君便来拜托我了。说起来翔君把人弄来上海,也是为了我,我总该给人家个地方住吧。等他安顿好了,我还是要收回来派自己的用处的。” 齐羽仪把冯京墨手边的茶盅推远了一些,冯京墨太会气人,他怕自己迟早被气得错手拿杯子砸人。他借着这个动作缓了口气。 “那我倒是要同四少赔个不是了,是我思量不周,竟把四少逼得有家难回。还有一事,史密斯每日上午都去你藏娇的公寓,四少可知道?” 冯京墨心说,我知道啊,就是因为我上午起不来,极少会过去,阿白才定了上午学习的。他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轻飘飘的,好像在说芝麻绿豆点大的事。 “知道啊,我给他们介绍的。十洲对西医有兴趣,翔君推荐他去学校念书。他不会洋文,我一想,反正史密斯现在也闲着,教他几个月呗。” 齐羽仪只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又化不去。冯京墨这番轻飘飘的态度让他如鲠在喉。冯京墨这人,从小到大,越是在意的东西,越会装作不在意。那是他娘的死给他留下的后遗症,他总是以为,装作不在意了,失去的时候便会真的不在意。 他从小便这般自欺欺人,以为能瞒天过海。时间久了,竟连自己都信了。跟老头子顶嘴,从不顺他的意,亲妹妹一年到底见不上几次,像放养的。酒肉穿肠,放浪形骸,练就一张哄人骗鬼的嘴,三言两语便能让人谊切苔岑。却也不着痕迹的垒砌一道藩篱,寻常人过其门而不得入。 可他不是寻常人,他冯玉颢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从他接过冯二叔手中晕死过去的冯京墨,放在他的床上,不眠不休地守了他三日三夜,直到他醒转。从冯京墨终于在他面前摊开即使在昏迷中也攥紧的拳头,里面是他娘下车前,除下的鎏金耳坠子,黄澄澄的金子被血污地看不出原来的花样,那血,都是冯京墨掌心的。从那些时刻起,他便看穿了他。他看了他十余年,怎会被他轻易骗过。 他再也无法游刃有余了,言语间带上了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刻薄。 “四少对这位十洲先生,还真是上心。” “我从阵地上被扛下来,人事不知。喜顺不能逗留,翔君还有一院子的伤病,顾不上我。全靠他衣不解带地照看我,我醒来第一个见到就是他,报些恩,也是应该的。” “我倒不知道,四少还有雏鸟情节。” 衣不解带?难道他不曾衣不解带,我看你是忘了当初你醒来时,看到的是谁了。雏鸟情节?那也是我的雏鸟。齐羽仪面上的笑容渐盛,心中的一团火眼看着就要压不住,却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二少,”喜德探出头,少见地有些慌张,“后院来人,少奶奶摔了。”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迎新 冯京墨跟着齐羽仪往后院跑,风吹起的雨点子毫不留情地往他们身上招呼,不过片刻,整个人湿了一半。转过月洞门,便有小丫头哭哭啼啼候在回廊里了。见了齐羽仪,头都不敢抬,抽抽嗒嗒地在前头带路。 “怎么回事?”冯京墨急问。 慕白术刚去,苏蕙兰就摔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这是齐羽仪给他下的套。好在这一路上冷风冷雨一吹,他冷静了不少,冷眼旁观齐羽仪着急上火的样子,放下半颗心,应该不是套。 “少奶奶说后院不便,让先生在花厅等候。小姐陪少奶奶过去的路上,天雨路滑,跌了一跤,少奶奶去拉,也摔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齐羽仪他们的院子,小丫头一掀门帘,先看到厅里头四太太五太太都已经到了,毓莹浑身湿漉漉的,垂着脑袋躲在她娘背后,恨不得缩进墙根里。 五太太脸色也不好,看向齐羽仪欲言又止,齐羽仪懒得理她,直接摔门进了里间。他一进去便看见苏蕙兰躺在床在,床幔半放着,只能看见上半身。 只见她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丫头冬梅一脸慌张地替她擦汗,见他进来,人就跪下了。 “还磨蹭什么,备车送医院。”齐羽仪大吼。 “来不及了,孩子已经要出来了。” 声音从床幔后传出来,齐羽仪这才发现,半放的帷幔后头有一个人,方才被挡住,他没有注意。 “十洲,你行吗?有没有问题?” 冯京墨不方便进内室,正守在门口,听见慕白术的声音,立刻高声问道。 “情况不太好,”慕白术听出冯京墨在外头,也提高了一些声音,“胎位不正,刚刚屁股差点先出来了,被我堵回去了。现在要想办法让孩子的头转过来,我需要有人来帮我。” 说着,慕白术腾出一只手捏住床幔,掀开一个角,月白的帷幔上立刻现出一个狰狞的血手印。他先去看冬梅,冬梅早就瘫软在地上,捏着巾帕的手抖得像筛子,一看便不中用。 他又去看齐羽仪,齐羽仪愣怔在门口,对上他的视线,竟是无动于衷。 “二少。”慕白术喊他。 “不行。”齐羽仪尚未回神,门外的四太太可芳先出了声,“羽仪出来。” 冯京墨扭头看向四太太,四太太倒是一点都不回避他的视线,“男人怎么能进产房,见血晦气。管家已经派人去请稳婆了,让蕙兰再忍一忍。羽仪出来。” “不行啊,”慕白术听到四太太的话,急了,“少奶奶羊水已经破了,再不赶紧把孩子生出来,孩子便会窒息,等不及稳婆了。” 苏蕙兰只觉得下半身如同浸在水中一般,方才还觉得热热的,如今却像被扔进了冰水之中,冷气一点一点蔓延上来。她伸出手在空中乱挥,却什么都抓不住,“先生,救…孩子,求你,求孩子。” “二少!” 齐羽仪的眼中只剩那只帷幔上的血手印,他打过仗,杀过人,见血见尸,却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像这只血手印让他惧怕。 苏蕙兰的惨叫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催命符,他不受控制地挪开眼,不要,他不要再看到那只血手印。 “二少!” “四少!” 喜顺看见冯京墨冲进里屋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伸手去拉,却连衣襟都没沾到。 冯京墨几步跨到床边,一把推开冬梅,像是嫌她碍事。 “我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 “你到我这里来,堵住孩子的屁股,千万不能让屁股先出来。” 冯京墨闻言,连忙蹬掉鞋,爬上床。换到慕白术的位置,他才发现薄毯下的苏蕙兰寸缕未着。他连忙敛神,轻声同苏蕙兰说,“二嫂,失礼了。” 苏蕙兰阖上眼,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隐入鬓间。 “你过来,摸到我的手了吗?”慕白术叫他。 冯京墨顺着他的手臂摸下去,点点头。 “就是这里,用些力,顶住他。我松手了?” 慕白术的手轻轻退开,他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从未有过的触感让他不自觉地往后逃。他稍一撤力,那个东西就要往外出来。慕白术攥住他的手腕,他低头去看,手腕上一片血红。他被血腥气熏得头晕眼花,手臂不自觉的发抖。 “看我,四少,看我。” 慕白术叫他,他茫然地去看,却聚不起焦。 “有四少在,没什么过不去,是不是?” 是啊,四少什么没经历过,四少打剩一个人都没认怂,怕你个小崽子?冯京墨暗中咬下舌尖,淡淡的咸甜味让他的神智渐渐清明。 “我可以了,你去吧。”他偷偷下手捏了一下那个屁股蛋子,用力往回推了推。 慕白术松开他的手腕,有些不舍似的抚过他的小臂才离开。他爬到苏蕙兰身边,双手按在她的肚子上,“少奶奶,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苏蕙兰的叫声撕心裂肺般传来,毓莹吓得浑身发抖,她捏着五太太的椅背,手指甲深深地扣进木头里。四太太的脸色也变了,转头就叫一直跟着她的张妈。 “快去把少爷带出来。” 张妈忙不迭地带着丫头柳叶进去,半拖半拉地把齐羽仪带出来。齐羽仪倒是没挣扎,乖乖地由着她们拉走,只是视线却黏在床上。他能看见苍白如纸的苏蕙兰,能看见慕白术咬着唇在苏蕙兰的肚子上推来划去,就是看不见冯京墨。 冯京墨被床幔挡得严严实实,在那枚血手印之后。 “正了,四少松手,少奶奶用力。” 一声惊呼让厅堂里等着的人都揪紧了心。 “不行,孩子太大了。少奶奶,你先休息一下,养精蓄锐,等一下我让你用力再用力。”冯京墨已经被慕白术挤到床下,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四少,我怕等下少奶奶会大出血,我现在报个药方,你把方子记下来,让人去把药抓回来提前备着。” “好。” 冯京墨从屋子里冲出来,嘴里一叠声叫着喜顺。所有人都被他吓住了,他的身上,从胸口以下,到膝盖,血迹斑斑,一双手更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 “喜顺,拿着这个方子去抓药,快。” 说话间,血水顺着他的指尖滴在地上。冯京墨将药方塞给喜顺,扭头又进了里屋。齐羽仪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门口。从刚才他进屋起,他便没有看过他一眼,好像他是团空气。不,不是空气,只是不值得浪费他眼神的废物而已。 “哇——” 像摆设一样的冬梅终于派上用处了,她抱着慕白术用毛毯临时裹成的蜡烛包踉踉跄跄地跑出去。 “少爷,是小少爷。” 四太太这下比谁都快,嘴里阿弥陀佛念个不停,却一点都不妨碍她第一个抢过小少爷。她举着孩子给齐羽仪看,兴奋的满脸泛红光。 “羽仪,你看,你儿子,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少爷还没洗过,只是匆忙擦了擦,满脸的血污。四太太喜不自胜地去蹭他的小脸,蹭得一脸血迹,这回,倒是一点都不嫌晦气了。 “二嫂,辛苦了。” 苏蕙兰疲倦得睁不开眼,只觉得两只手都被温柔地握着,无端给了她力量。如坠冰窟的感觉缓缓散去,她仿佛终于回到了人间。 冯京墨向慕白术伸出手,到他耳边,才惊觉满手鲜血。他陡然停住,慕白术却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他把脸送进他的掌心,忘情地轻吻他的掌纹。这双手,刚刚迎来一个新的生命,同他一起。 “玉颢,我真的太开心了。” “嗯。” 他们坐在车里,双手光明正大地握在一起。方才稳婆和医生都到了,冯京墨便一分钟都不想在那里多呆,匆匆找水囫囵洗了手和脸,连衣服都懒得换,带着慕白术和喜顺便走了。 慕白术的样子比他还吓人,一身的血。他把他搂进怀里,正好,配得很。 “想想真是后怕,若是今日我们不在,二少奶奶只怕风险。” 他们黏黏糊糊地靠在一起,真正意义上的黏黏糊糊。不知是因为天气人,还是血量大,到这会儿,他们身上的血还没有结干。 “是啊,幸好有你。我今日也算是知道济世救人是什么感觉了。” “多亏四少,”慕白术笑着调侃他,“四少要不要考虑学医?” “不用了,”冯京墨靠在他的头顶上,也笑,“这种感觉,一次就够了,多了四少撑不住。一会儿到家了,洗干净好好泡个澡,这衣服就不要了,洗不干净了。” “你不上去?”慕白术抬头看他。 “子鸿这段时间一定会派人盯着你的,你自己要小心。”冯京墨说,“昨天京钰,我妹妹,来电话说,放暑假,想来我这里玩玩,我答应了。这段时间,我就不过来了。” “好。”慕白术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出口,只好把脸埋进冯京墨胸口。 “怎么,难受了?”冯京墨凑去他的耳边轻声问他,“只是不能过夜而已,又不是不见面了。今儿也算是过了明路了,以后你便光明正大跟在四少跟边。过几日,带你和京钰去吃饭听戏。” “还是,你心里只想让四少留下过夜?”冯京墨话锋一转,又没了正经起来。“晚上没四少就难受?” 慕白术早就认清了在嘴上占不了冯京墨便宜的事实,于是便决定直接动手。只是,拳头才握起来,便被人制住。带着血腥气的亲吻盖下来,让他热血翻涌,哪里还能动手,只剩予取予求的回应。 喜顺目不斜视,心里盘算用妄想给自己弄出个罩子,最好能把他整个罩起来,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才好。可惜,他才疏学浅,没那个本事,只好去抱怨爹娘,为什么先生的喜德,再生的他,要不然,就能让喜德跟这个祸害了。 “你说,我们这关算是过了吗?”慕白术说话时还有些喘,嘴唇红得能滴出水,冯京墨忍不住又凑过去。 “管他呢,爱信不信。”冯京墨话里透着狠,动作却温柔得紧,他轻轻在慕白术嘴上一啄一啄,间或还要舔一下。“我要同谁在一起,还轮不到他管。给他面子,才给他个交代。他要给我面子呢,大家都好,他要不给我面子,大不了就把实话说了。怕他还是怕陈泽元?” “放心吧,”冯京墨安慰他,“他这个人我清楚,不会跟我撕破脸的。况且你今日救了二嫂,他不好拿你怎么样。别怕。” “嗯,”慕白术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翔君已经在医院工作了,他说我若是有空可以去医院跟着学学,我想以后下午没事的时候便去医院找他,行吗?” “行啊,”冯京墨倒是一点不觉得是个事,心大得很。“你觉得行就行。” 苏蕙兰陷入了沉睡,从冯京墨和慕白术走了之后就一直在睡。孩子被四太太抱走了,换了崭新的蜡烛包,洗得干干净净,小脸粉嘟嘟的,出水芙蓉一样。 齐解源一到家,四太太便抱过去讨喜,果然讨得齐解源心花怒放,破天荒地腾出手来亲自抱着不肯撒手。 齐羽仪嘱咐冬梅小心看着少奶奶,让喜德收拾东西去书房,蕙兰需要静养,他决定这段时间搬去书房住。 雨依旧淅淅沥沥的,势头小了些,却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齐羽仪站在书房里,喜德怕雨潲进来,临走前把门窗都关上了。 光透不进来,房间里压抑得很,齐羽仪的呼吸愈来愈沉重,在静寂的空间中回响,像是屋子里关了什么猛兽。 他立于博古架前,格子放得满满的,各种前朝的古董玩意,可他眼里只看得进那盏不值钱的羊角灯。这个时辰,天津老宅游廊上的羊角灯应该早就点亮了,他的瞳孔仿佛被灯光引燃,蓦地生出两丛火。 齐羽仪伸出手,越过羊角灯,取下了挂在架壁上的军刀。他甩头冲进雨里,喜德看见他红着眼冲出来,不敢拦他,怕惊动人,只好不远不近地跟着。 连绵不绝的雨,早将满园的花团锦簇摧虐成残花败枝,那日得了冯京墨青眼的芍药顶着硕大的花朵,在雨水里奄奄一息。 便是这垂头丧气的芍药碍了齐二少的眼,他猛地抽出剑,上好的玄铁嗡地一声,余音穿透雨幕,直刺喜德的耳膜。 喜德瞧着齐羽仪挥剑乱砍,毫无章法,一时间花落叶飞,洁白的花瓣被削得不成形状,落在泥水里。 零落成泥碾作尘。 却无香如故。 冯玉颢,冯玉颢,你敢不敢再敷衍一些?既然要瞒我,就瞒个彻彻底底。漏洞百出,是不能,还是不屑? 冯玉颢,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味道,同他是一样的。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天蟾 毓莹在几天之后被送回南京,回去之前她一直躲在冯京墨家。那日齐解源回家之前,她娘就将她打包送去了冯京墨家,连招呼都没打。冯京墨绕了一圈送人费了些时间,到家一看,懵了。 他不想趟这趟浑水,有心把她送回去,可禁不住毓莹泪眼婆娑,谨小慎微的可怜样儿,只能收留了她。 事实证明,五太太还是有先见之明的,齐解源听说了午后之事,当时便气得要去揍人。五太太回说是冯京墨将人带走了,齐解源还叠声叫人去小四家把人带回来,最后是齐羽仪拦了,才算是作罢。 但齐羽仪也没让她太舒心,第二日就挂电话去了冯京墨家,通知毓莹隔日送她回南京。第三日一大早,冯京墨还睡着,毓莹便被齐羽仪派人同五太太一道送回了南京。她原本一心想着等京钰来了,一起玩几日才走,谁知道惹了这么个大祸,齐羽仪要送她走,她也不敢去求冯京墨帮忙说好话,委委屈屈地走了。 京钰在上海,倒是乐乐陶陶的。先是一到就听说添了小侄子的喜讯,高高兴兴备了礼去看小孩。小孩儿还没取大名,一家人都小宝小宝地叫。她跃跃欲试地想抱小宝,冯京墨在一边吓她,在她耳边一个劲儿地小心小心小心地咕叨,弄得她心里发毛。 谁知乳娘把小宝递过来,小宝看见冯京墨就笑了,被京钰抱在怀里,也不哭,也不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冯京墨一动也不动。 京钰觉得好玩,抱着他站起来,走来晃去。可不论她走到哪儿,小宝的脑袋转来转去,就是眼睛不离冯京墨。苏蕙兰眼眶湿了,这就想起了那日的凶险,暗忖小宝也知道是冯京墨救了他的小命,自带的亲切。 冯京墨却被小宝这一出搞得心里发毛,偷偷嘀咕,难道这个小崽子还记着没出娘胎前被他掐的那一下屁股?他忍不住偷偷打量小宝,得出了一个结论,还真是齐羽仪亲生的,不仅长得像,睚眦必报的性格也如出一脉。 小宝不知道被他下了这么一个结论,还呆呼呼地盯着他傻乐。最后四太太不愿意了,找了个借口把小宝抱走了。 冯京墨带京钰见了慕白术,只说是新请的私人医生。慕白术长得好看,又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京钰当下便对他生了好感。慕白术因着她是冯京墨的妹妹,对她自是不同,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了。 京钰要去哪里,吃什么,买什么,冯京墨不答应的,偷偷去求慕白术,慕白术总会想法设法去哄冯京墨。冯京墨一开始没砸出味,上了几次当,可他是谁,也就几次,马上就回过味来了。小肚鸡肠的毛病一犯,自己妹妹的醋也吃,便不肯再带京钰和慕白术一起出去了。 京钰倒是没多想,冯京墨说慕白术忙,她便信了,本来也没有私人医生天天陪着玩的道理。慕白术却察觉出了冯京墨那几分隐晦的别扭,旁敲侧击了好几日,终于从四少嘴里逼出一句。 “她不会是喜欢上你了吧。” 这下四少被捏住了小辫子,慕白术没事便拿出来扯一扯。可惜十洲先生第一次玩抓人小辫子的游戏,一下子没拿捏好,玩过火了。冯京墨本来就因为齐羽仪和冯京钰两双眼睛憋得苦,好容易去慕白术那儿吃顿中饭,还被他在身边窜火,干脆把人直接按在餐桌上就地正法,白日宣|淫了一回。 慕白术被压在又硬又凉的餐桌上,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这回四少是憋着劲儿地折腾他,座钟再怎么看不下去,敲得震天响也没辙了。慕白术被弄得四肢酸软,声嘶力竭,医院的班都抛到了脑后。 做到半途,电话响了,翔君见他没按时去,担心他有什么事,打电话来问。电话是冯京墨接的,一听是翔君,直接把听筒往慕白术耳边一送。慕白术正被弄得要死要活,那里说得出话,抠破了手心,才红着眼憋出一句今日病了,去不了了。 挂了电话,又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嗓子哑得厉害,不知道翔君有没有察觉。过一会儿,又自我安慰,病了可不得嗓子哑嘛。及至第二日,去了医院,见了翔君,只一眼,便知道那一番安慰全是自欺欺人罢了。 今日一起吃晚饭,倒是冯京墨早就同他们讲好的,说是京剧名角周礼芳周老板在天蟾戏院连唱十五场,前几日已经开唱了,万人空巷。今日正好有票,带他们去涨涨见识。 这周老板也是个奇人,如今的名角如梅老板,程老板等俱是北平出身。唯有周老板出身江苏,却因一出萧何月下追韩信红遍大江南北。 宜镇都是听昆曲的,慕白术还从未听过京戏,听说要去听周老板的戏,兴奋得很,连吃饭都有些心不在焉。 京钰就好多了,天津离北平近得很,从小跟着他爹大大小小的角儿也听了不少。周老板名头响是响,倒也不影响她吃饭的劲头。 要说,冯京墨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京钰来了这么好几日,这才想起问天津家里的事。京钰一听他问就撇嘴,他便知道又有新话了。 “怎么了?这回又是谁?”冯京墨又夹了一块桂花糖藕给京钰,小丫头喜欢吃甜的,大半盘都进了她的肚子。慕白术从她夹第二块起就没再伸过筷子,他也不好这口,看来今日这一盘都得进她的肚子。 “我。”京钰没好气地说,一整块一口就塞进嘴里,咬得嘎嘣嘎嘣响。 冯京墨被她咬得一个激灵,浑身打了个冷颤,仿佛京钰咬的是他的软骨。看来这次是真惹急了,他心里隐隐便生起了一股气。 “大哥说我高中毕业了,女孩子不用念那么多书,让我留在家里等着嫁人。” 冯京墨一口酒含在喉咙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脸上青青红红变幻了几次,才把酒咽下,不冷不热地把酒杯放下。 “他倒是会替我们操心。老头子的话才撂多久,又蠢蠢欲动了。” “哼,那小桃红把咱家都当她包袱里的了,恨不得都揽在手里。大哥如今当家抠搜得很,大嫂和莛葳最惨,连二嫂都看不下去了。” 冯京墨没接这茬,只是问她,“那你怎么想的?” 京钰没马上说话,细嚼慢咽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了,才试探着回答,声音比方才弱了几度。 “我…想继续念书。” 冯京墨拧着眉头看她,看得京钰心里发慌,嘴慢慢瘪起来,眼睛里的神采也淡了几分。她知道他哥是疼她的,但会不会支持她,她心里还真没底。天津到底不同北平,上海这些大城市,有钱人家的小姐大多也是读到高中毕业就完了,鲜少有上大学的。 慕白术瞧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心疼地不行,正想偷偷拉他衣服,不防冯京墨已经啪啪啪地数落起来了。 “上学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你怕什么?真想上就大声说,抠抠嗖嗖做什么,学你大哥呐。我们老冯家供不起一个姑娘上学吗?” 京钰本来还垂着头,听见他的话,眼睛一下子亮了。 “我想上大学,哥,我不想在家等着嫁人。” “那就上,”冯京墨笑着揉京钰的脑门,把她的刘海揉得乱七八糟,“想好上哪个学校了吗?” “嗯,”京钰含着筷子尖,连连点头,“我想上燕京。” 冯京墨手一顿,有些一言难尽地替她理了理刘海,话在嘴边咕噜了一下,想了想,还是换了个婉转的问法。 “咱考得上吗?” “哥,你说什么呢!” 好吧,看来还不够婉转。 冯京钰气鼓鼓地看冯京墨,“我这次考得可好了,足够进燕大了。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冯京墨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的气势愈来愈弱。 “就是,我的成绩可能只能上国文系,可我想上社会学系或新闻系。” “那不怕,”冯京墨笑了,“燕京每年都有转系的名额,我去求你大哥的老丈人给你留意,但能不能考上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京钰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冯京墨,眨呀眨,黝黑的眼珠流光溢彩。慕白术看着她,觉得她此刻真是漂亮地惊人。 “真的?哥,我真的能去念吗?” “当然真的。爹那里我去说,你放心去报名。大哥那边你不用管,钱也不用你操心,咱们家还轮不到他做主。” 冯京墨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一声嗤笑,拿筷子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装什么装,假惺惺的,你这次来,不是来搬我这个救兵的?” 京钰被戳穿,也不羞,朝冯京墨吐吐舌头,又一心一意吃她的桂花糖藕了。 慕白术看着他们兄妹一来一往,眉眼温柔地一沓糊涂,心里哪里还记挂周老板的戏,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才是人间最美的场景,百看不厌。 及至到了天蟾剧院门口,方才知道自己又井底之蛙了一番。周老板的戏果然不同凡响,慕白术没进场就被剧院外头的人流吓到了。那些都是没办法搞到票,到门口来碰运气的。运气好,碰到有人退票,运气不好,也算来凑个热闹。 等到进去了,又吃惊了一场,门厅里一水的花篮,都是恭祝演出成功的。连齐解源落款的都有,慕白术特意去看了那一只,总觉得绸带上头的字有些眼熟。他扭头去看冯京墨,冯京墨也大方地点头,偷偷凑近他耳边说,“我的名头小,送过来也被扔在外头,只好借子鸿他爹个名头,被知道了可能会挨揍。” 再往里走,又被剧院的派头震住了。慕白术以为,再大的剧院,也就两层了,谁知天蟾竟有四层,顶上是个穹顶,舞台也与众不同,是个外凸的半圆形,他粗略算了一下,一场下来,最少能坐三千多人。 领位的带着他们往上走,是二楼的包间,不在正中,偏左一些。 京钰等人出去了,才问冯京墨,“哥你不是打着齐伯伯的名号来的吗?怎么还只能坐这么偏的包厢,那正中间的谁坐?” 冯京墨笑而不语,先对喜顺使了个眼色,喜顺敛首而出。冯京墨才拿起戏单子看起来,半带玩笑着说,“在这大上海滩,我们算什么,看得起我们的可没几个。” 京钰立刻便不服气了,她年纪最小,打记事起,他爹和齐羽仪他爹已经称霸天津了,谁敢看不起他们。如今听了她哥哥妄自菲薄的话,心里不舒服,正要说话,跑堂送茶水小吃进来了。 喜顺不在,冯京墨让慕白术打赏,他拿捏不好赏多少,犹豫了一下。就这么点犹豫的功夫,京钰抓了一把钱就往跑堂手里塞,倒把跑堂吓了一跳。冯京墨知道她是因为他方才的话憋气,心里暗笑。 一会儿,喜顺回来了,附耳在冯京墨耳边说了什么。喜顺的脸色不大好,冯京墨倒是看不出喜怒,半晌,才淡淡地说,“既然今日都不来,那就见见周老板把,替我下帖子。” 喜顺回道,“已经下了。” 冯京墨点点头,喜顺见他没有其他吩咐,便往后退,被京钰悄悄拉住,问他中间的包间是谁?喜顺去看冯京墨,见他不置可否,却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便轻声同京钰讲起来。 “今日那里的包间没有人。” “没有人?”京钰一心想看看,什么人比她哥,比齐伯伯还厉害,听说没人,便有些没意思,“不是说一票难求么,怎么空着包间。” “这间天蟾戏院是何老板的生意,中间那几个包间是不对外售票的,都是留着给黄老板,杜老板和张老板的。”喜顺耐心解释。 “黄老板,杜老板,张老板?” 后台紧锣密鼓地敲打起来,周老板一个亮嗓,还未登台,台下便已是一片叫好。冯京墨捧着茶碗,眼睛盯着出将门。在锣鼓喧天的间隙中,双唇轻动。 “青帮的黄老板,杜老板和张老板。”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扮相 这一场戏,听得慕白术铿金锵玉,荡气回肠。他听惯了江南昆曲的温婉柔转,头一番坐在这天蟾戏院的包间里头,总算是活生生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直到入相门的帘子歇了摆动,四平八稳地将后台遮得严严实实,他依旧沉浸在方才的唱念做打中,回不过神。 冯京墨不知何时让喜顺搞了一大捧花过来,这花慕白术从未见过,浅紫淡粉,高雅淡丽。可形状却像个花球,由一朵朵小花拼成一个个大骨朵,可爱得紧。像是风情万种的女子偶尔泄露的娇憨,又像是闺中少女春心初动上重的胭脂。 冯京墨看人流渐散,捧着花率先下楼,一行人跟在后面,熟门熟路地到了后台。跟包儿的早就候在化妆间外头了,见着他们便陪着笑往里引,喜顺不等吩咐便递上赏钱,跟包儿的手指一捏,便眉开眼笑地同冯京墨道谢。 进了化妆间,周老板已经卸下了戏服,一身白衣坐在化妆台前。身后三四个跟包儿的,端茶的端茶,递毛巾的递毛巾,只没人敢碰周老板的行头。周老板扮相卸妆不假他人之手,是规矩。 冯京墨一进门便规规矩矩地站在周老板身后,周老板一心一意地解勒头,没瞧见他。等解完了,一抬眼,才从镜子里看见他,笑了。 “我说怎么这么香呢。” 说话间也不起身,只对着镜中颔首,“我这妆卸了一半,不方便起身,公子见谅。” 冯京墨也笑,把手里的花递给方才那个跟包儿的。 “是我不懂事,冒昧下帖,周老板肯赏脸见面,受宠若惊。”他手头空出来,便腾出一只手去拉京钰,“原本呢,是不敢来唠叨周老板的。一来,是护军使大人听说周老板登台,一定要来捧场,可战事方息,万事待兴,实在脱不开身,才命我代劳。二来呢,我家这个小丫头,是周老板的拥趸。可巧从天津来玩几天,听说周老板登台,见天在家里闹,实在没法子,才带了来。周老板千万别见怪。” “哪里的话,”周老板手间的毛巾翻飞,转眼之间,洗净铅华。慕白术看着他原本的肤色一点点显现出来,恍然间才终于从戏台上的悲喜人生中脱出了形儿。只是,人是恢复普通人了,举手投足间名角的风范却丝毫不减。 他听冯京墨这样说,笑着去瞧京钰。见她穿得既不是洋装,也不是旗袍,一身半新不旧的暗色褂袄,金线绣花概无,心里先信了几分。 “如今的时髦人,都喜欢去舞厅,听西洋音乐,难得小姐醉心传统,不易。” “也不都是,”京钰莫名其妙成了周老板的拥趸,也不用冯京墨嘱咐,立时便进入角色,“我的同学里也有喜欢西洋音乐的,但大多还是好京戏的。不瞒周老板说,我也去听过西洋戏,乍一看挺唬人的,就是瞧个新鲜,哪能比得上我们的国粹。” 周老板卸完了妆,伸手要茶,才突然想起来似轻磕一下茶盖,“看我,光记得说话了。”又去骂跟包儿的,“还不看坐上茶,一个个没眼力见的。” 冯京墨带着慕白术远远坐下,京钰正在跟前说话,周老板让她在一边坐了。 “平时看谁的戏呀?”周老板随口问道。 “看得也不多,家在天津,不让老往北平跑。同学们都爱梅老板,程老板的戏,可我就爱周老板的。” “哦?为什么呀?”周老板笑眯眯地问。 “怎么说呢,”京钰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貌似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半晌才试探着开口,“倒不是戏好戏坏的缘故,也是我自己的性子吧,不太爱看旦角戏。总觉得看的时候花团锦簇,热闹得很,可散了场便像烟一样,风一吹就没影儿了。不如周老板的戏,回到家里,隔三差五拿出来回味一番,依旧是余韵无穷的。” 周老板原是呷着笑当笑话听的,听着听着,笑容不动,却没忍住挑眼打量了一番京钰。这番话不管谁说出来,都是奉承话,可偏偏同她那身半新不旧的褂袄结合起来,硬是让人信了几分。 周老板向来不缺捧场的,师长家的小姐实在不算什么,哪怕是沾着护军使的关系。可来捧他场的太太小姐们,哪个不是珠光宝气,哪怕只是个团长太太,都恨不得把所有拿得出手的首饰都带上。这位冯小姐,算是难得的朴实了。 再看冯京墨,看他们说话,远远坐着也不插话,脸上和和气气的。跟包儿上茶,他从从容容地道谢,接过,倒是有些大家公子的气度。 帖子递进来的时候,他就让人打听了,听说是马匪出身便皱了眉,一心只想不冷不热地打发了。可这一番来往,倒是让他感慨,原来如今的马匪也不一般了。 他心中一动,京钰那番话他不好接,略想了一下,视线落在花上,他扭头去看冯京墨。 “这绣球花开得可好,我竟没见过如此大的花球。冯公子费心了。” 冯京墨微笑,放下手里的茶碗才说,“早听说周老板爱绣球,这叫花手鞠,东瀛那边新培育出的品种,周老板瞧个新鲜吧。” 慕白术垂头,视线落在领口,原来是花手鞠,难怪京钰也没见过。 方才下楼的时候,慕白术跟在后面偷偷问京钰那是什么花。京钰走在他前头,听他问便回头跟他解释。 “这个呀,叫绣球,你看像不像古代小姐抛的绣球?说起来你们江苏也是产地之一,你没见过?” 慕白玉摇摇头,宜镇的山上奇花异草不少,可绣球还真没有。 “那你有没有听过八仙花?绣球也叫八仙花,相传此花原只生于东海海底。有一日,八仙奔赴王母娘娘瑶池蟠桃会,经过东海时撞见了龙王太子,太子见何仙姑美貌动了凡心,在海上兴风作浪趁乱把人抢回龙宫。这下其他七仙火了,各显神通,化作一条赤焰巨龙生滚东海水,惊动了龙王。龙王得知后,亲自带着花送何仙姑出来赔罪,才息事宁人。后来八仙把花带去瑶池种了满园。不过他手里头的看起来不太一样,花朵大得很,不知道是哪里搞来的。哎哟” 京钰光顾着同他讲话,眉飞色舞的,没有注意脚下,一个踩空,人就坐了下去。慕白术赶紧去拉她,京钰也胡乱挥手,随手一抓,抓住的却是慕白术的衣服。她往下掉的力气太大,饶是慕白术扯住了她,依旧被她扯开了两粒扣子。 过道上吵,冯京墨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一出,京钰连忙伸出手指摆在唇上,对他嘘了一声。慕白术也不想惊动冯京墨,搀着京钰站稳,示意她快跟上。他低头整衣服,才发现那两颗扣子不知道被扯飞到哪里去了。幸好今日穿的是西式衬衫,天气又热,开着领口也不觉突兀。他收了收衣领,快步跟了上去。 他忍不住暗笑,巴巴地从日本搞过来,像是四少会做的事。 跟包儿们早把包袱都收拾好了,如今在墙根垂着手站成一排候着。冯京墨是有眼力见的,当下便站起来告辞。 “今儿耽误周老板休息了,还听我家小丫头着三不着两的胡话,实在过意不去。我有心跟周老板赔个罪,等周老板这十五场唱完,想斗胆设个宴,不知周老板可否赏脸?” “冯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这里早都约下了,都是方方面面的,不好得罪。过不了几天,北平那头还有场子要赶,冯公子也是忙人,只怕凑不上时间。下次,下次好不好?” 这些人,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周老板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看不出来。虽然方才不短不长的功夫,让他对这对冯氏兄妹生出几分好感,但还没到赏脸的情分。 冯京墨颔首,像是一点都听不出周老板话里的婉拒之意。他带着慕白术往前走,这回是真的告辞了,“一言为定,那我就预祝周老板在北平的场也万人空巷。” 周老板摆手还礼,客套地同他们道别,视线落在慕白术身上,被他颈间一闪而过的莹润晃了神。他一直没留意这个男子,冯京墨既然没特地介绍,想来只是个普通陪客。这是个典型的江南男子,身量不高,眉眼也不带棱角,远远地坐着,人便像融入了灯光之中,模模糊糊的,抓不住人的视线。 方才也是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好躬身,对上了灯光,才晃了他的眼,等他再要去看,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连忙稳了稳心神,心中暗道,许是瞧错了,哪里便这般巧了。却又对着慕白术颈上的红绳出了神,那红绳由宽而窄,绕过颈脖,汇聚在一处,隐入领口下方。夏□□裳薄,能隐隐约约看出下面有个东西,看不见,却不难猜出是个吊坠。 他忍不住问,“还未同这位公子见过,失礼失礼。也是冯公子在天津的朋友?” 慕白术见他问,便准备按他们为了应付齐羽仪对好的词说。冷不防冯京墨一拍脑袋,叫了一声,好像是故意不让他说话似的,慕白术立时住了嘴。 “哎呀,瞧我这脑子。”冯京墨演得夸张,倒把周老板的视线吸引了过去,“我这回来特地给周老板备了礼,早早就备下了,偏今儿忘了带了。明儿我一定派人送去府上,周老板见谅。” 周老板被他这么一咋呼,以为是什么事,听他一说,只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当下便摆手,“何必麻烦,冯公子的礼我怎么好收。既然是公子忘了,可见是天意,不必特地送了。” 周老板听他的话,只当是场面话,东瀛产的绣球花都弄来了,怎么会忘了带礼。少不得就是装腔作势,本来他也瞧不上那些礼,顺水推舟便推辞了。可冯京墨却不依不饶起来。 “周老板,这可不行。我也知道寻常东西入不了周老板的眼,好容易才寻着合适的。虽不是值钱东西,难为难得。周老板是江苏出身,有没有听过一种茶叶,叫养在深闺人未识?” 周老板的目光陡然一变,冯京墨却浑然不觉,“这茶难得,一年到头统共就得那么一点子。我也是托了他的福,才得了一点上好的。” 冯京墨边说边意味深长地将视线投向慕白术,“幸好方才周老板问他,我才想起来。我这一片心意,周老板千万不要推脱。” 慕白术摸不透冯京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不敢开口,只好微笑颔首,假装从容。只是几道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浑身上下都觉得不对劲。 “既然如此,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周老板突然便转了态度,“可无功不受禄,明日中午,我设席回请冯公子,冯小姐同这位公子务必一同赏光。”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狸猫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开唱 “狸猫换太子?” 慕白术和喜顺一时间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冯京墨倒也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已经挺晚了,外头有没有齐羽仪的人也不清楚,他一心速战速决,说完就走。 过来的车里,他看着是在闭目养神,但心里早就是巨浪滔天。他在犹豫,要不要把慕白术拖下水。今日这一出意外,若随便换成任何一个人,他心里恐怕都只能想到四个字,天赐良机。就像喜顺说的,运气真好。 偏偏那人是慕白术,他便难免生出了纠结。人都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连在岸边走都难保干净,一旦下了水,可就不是轻易能撇干的了。 可他又不能去问慕白术,他都不用想,慕白术一定是毫不犹疑就答应的。他又一次站上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可偏偏这次,并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考虑。 他也想过,干脆什么都不顾,先睡一觉,一切等睡醒了再说,反正明日中午才去见周老板。可他也知道自己的德行,这一睡下去,不到日上三竿是起不来的。 既然如此,不如快刀斩乱麻。 四少向来不是拖泥带水的秉性,今晚这一出,也是关己则乱的缘故。可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再瞻前顾后了。 怕什么,下水又如何,管他大江大河,哪怕是汪洋大海,四少照样上山入海把你摘干净。 “方才在周老板处,你可察觉到有何异处?” 冯京墨这话是对着慕白术问的,喜顺没捞到进去,一直在外头值守,什么都不知道。听冯京墨这样一问,便扭头去看慕白术。 慕白术想了一下,说,“确实有一处。” 他也不待冯京墨再问,便自行说下去,“四少说想设宴请周老板,周老板说下次,明显是推脱之词。可我们起身告辞了,周老板却突然反过来要请我们吃饭,实在反常。” 他边说边去看冯京墨,只见他点点头,又问他,“还记得刚才京钰问我,明日为何不让她去,我怎么说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喜顺在一旁抢着回答。 冯京墨颔首微笑,“那在于什么呢?” 自然不会在于山水之间,慕白术微微拧了眉头,仔细嗫嚅起周老板的原话,“明日中午,我设席回请冯公子,冯小姐同这位公子务必一同赏光。” 不会是冯京墨,不然根本不会推脱。又不在京钰,那就只剩… “我?”/“十洲先生?” 慕白术和喜顺异口同声,喜顺怕叫顺了说漏嘴,早就不敢再叫慕公子,现在同别人一样明里暗里都叫慕白术十洲先生。冯京墨打心底里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他,可架不住慕白术喜欢。他特别喜欢听别人叫他十洲,每次听到这两个字,心跳都忍不住踩错节奏,随后便会有一丝甜蜜从错乱的间奏里泛上来。 “确切的说,也不是你。”冯京墨的脸上闪过一纵即逝的高深莫测,“来,先把你爹捡到松童一事,原原本本再同我讲一遍。” 他如此一说,慕白术心里隐隐有了些念头,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只有喜顺,没人对他说起过松童的事,周老板那里的情形他也不知道,只能一头雾水的听着,好半天,理不出个头绪。 慕白术细细说完,顿了一会儿,才去问冯京墨,“你的意思是,周老板是松童的…?” 冯京墨这会儿已经放下了茶杯,一手托腮撑在桌子上,从喜顺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的食指在眼角下方一点一点。 “虽然不能确定,只怕必有渊源。”冯京墨慢慢开始说,“周老板虽然掩饰地很快,但偏巧被我看见了。若只是这样,我也未必会多想,可周老板接下来便问起了你。” “从进门到告辞,他一句话都未同你讲,甚至多看一眼都没有。怎么临了要走了,突然关心起你了。要说是客套也行,偏偏他又欲盖弥彰,不问你是哪里人,倒问你是不是也是天津的朋友。” 冯京墨微微歪了头看慕白术,目光灼灼,嘴里问的却是喜顺,“喜顺,你看他眉眼鼻唇,连皮带骨,哪一处不带着江南水气,又有哪一点像北方人。” “是啊,”喜顺连连点头,“十洲先生看一眼就知道是南方人,咱们天津可养不出这样细皮嫩肉的。” 冯京墨龇了下牙,乜眼给了喜顺一个飞刀。可惜喜顺犹自点头,自觉自己说得十分有道理,半点伤害都没有受到。 “所以,你便用天青金试探他?”慕白术恍然大悟。 “对,”冯京墨颔首,“知道天青金的人,本来就不多。而知道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只怕多少与宜镇有些渊源。我一说,周老板便约我们吃饭,恐怕,这渊源还不浅。” “所以,我们明日是要认亲?” “怕吗?” 冯京墨的车缓缓行驶在树荫婆娑的大路上,真的入夏了,即使在树荫下,依旧燥热难捱。正是日当午的时分,太阳光像是带了灼人的火头,连树荫都是枯脑焦心的劲头。 一大早周府的拜帖就送来了,周老板今日在家中设宴。周老板的家,岂是随随便便的人能去的,更不用说在家中设宴了。冯京墨只能想到一个理由,外头再怎么清净,毕竟隔墙有耳。 这一来,似乎又让他的猜想多了几分可靠,他不担心周老板了,反而有些担心慕白术。 “会不会觉得有些对不住松童?” 慕白术摇摇头,他昨天晚上一夜都没睡好,辗转反侧。他也以为自己会犹豫该不该这么做,可冯京墨走了,他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做,才能天衣无缝。 “松童不会怨我的。如果周老板真的和松童的身世有关,我势必要替他弄清楚。一切都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若不是因为与松童走散,四少也不会让我李代桃僵。等找到了松童,自然一切完璧归赵,没有什么对不住松童的。” “况且,”慕白术摸上自己的胸口,隔着衣服抚摸那块玉坠,“混乱之中,玉坠莫名落在我手,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吧。我只担心,能不能做好。” 喜顺拐了个弯,驶入了马斯南路。一样的法国梧桐,这里的却更阴翳,遮天蔽日的,生生带出了几分凉意。冯京墨一只手伸出窗外,五指张开着,像是在感受凉风。过了一会儿,好像是舒服了,眼皮半瞌起来,懒洋洋的。 前面不远处,样式各异的小洋楼已经能隐隐约约瞧见个影儿了。直到车拐进弄堂,远远看见立在大日头下候着的门房,他才百无聊赖地收回手,正襟危坐起来。 “不怕,不成也没什么事。周老板也不是青帮的,不会吃了我们。” 周老板的洋楼是85号,隔壁87号就是梅老板的宅子。虽然是紧邻着的,却是一西一英。梅老板的西班牙式花园洋楼,黄墙红窗,幽静异常。至夏的日子,一看也能让人生出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闲情。 周老板家却是一栋三层的英式小楼,红砖斜顶,端的是不苟言笑的肃穆。冯京墨下了车便让喜顺把车开走,门房也没留人,领着他和慕白术进了门。里头已经有妈子候着了,进了楼,引他们在客厅坐了,上了茶,人便退下了。 冯京墨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房间里鸦雀无声,除了刚才那个妈子竟像没有其他人一样。这么大个洋楼,伺候的人一定不会少,想必,是特意吩咐回避的。 周老板没让他们久等,茶还没到可以入口的温度,周老板便施施然地从楼上下来了。周老板今日穿了件银灰的长衫,大热的人,依旧衣冠楚齐,不见出汗。 周老板一下来便问怎么不见冯小姐,看来昨日被哄得高兴。冯京墨满脸的歉意,只说都已经出门了,接到护军使家的电话,二少奶奶坐月子,闷得慌,要接她去解闷。着实推脱不过才去的,不过今儿晚上她还要去给周老板捧场。 周老板丝毫不见不虞,哈哈一笑,说那自然是二少奶奶要紧,晚间开场前,若冯小姐有兴致,可以去后台寻他说话。待到入席,周老板没安排在惯常招待客人的大饭厅里,只在别间里命人放了一张小圆桌,上头放了不少适合夏天吃的清爽菜肴。 三人团团围坐,窗户外头的蔷薇花香氤进来,被头顶的赭铜电扇打散,卷得一屋子都暗香盈动,竟生出几分寻常人家家常便饭的温馨之感。 周老板客套地问了些冯京墨的生平过往,赞叹他少年英雄,后生可畏。冯京墨固辞不受,话题渐渐转到慕白术身上。 周老板甫一开口,冯京墨便面露难色,酒杯也搁下了,筷子也撂下了。周老板毫不在意,只管给他们布菜。 半晌,冯京墨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周老板一瞧,便收了手里的筷子,悄不做声地搁在筷架上。 “我也不在周老板面前耍花枪,求见周老板是有事相求。照理说,不管周老板问什么,都是知无不言的。可他的身世确实有苦衷,若传出去恐有杀身之祸。周老板我不敢瞒 ,只求这话别传出府上。” 这话说到这种地步,换个人,就该拿桥了。毕竟只是个陪客,又是冯京墨作求,不愿透露底细,打发走就是了。可周老板不但没有拿桥,反而略带郑重的点了头。 冯京墨见周老板点头,放了心的模样,想了一想,终于开了话头。 “周老板可听说过一个叫宜镇的地方?” 周老板不置可否,只是拿着酒杯的手不着痕迹地紧了紧,冯京墨也不等他答。 “宜镇是今日奉上的养在深闺人未识,也叫天青金的唯一产地。宜镇之中有个宜庄,是当地的第一大户,如今的当家的,便是淞沪护军使家的姑爷。” 宜庄当家的?姑爷?宜庄老当家的走了?如今的当家的又是谁?当年的小少爷?陈泽元?他记得好像是叫这个名儿,当时他才多大?记不清了,只记得周岁的时候,他去唱过堂会。周老板有片刻晃神,那时,他唱的还是昆曲,还是连郭子仪都唱不上的小龙套。 “他,便是从宜庄跑出来的。”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楚云 一句话敲在周老板的心头,敲出一道几不可见的隙缝。他果然是宜镇的,一股多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期望隐约约试探起来,想顺着这道隙缝爬出来。 “其实原本不是宜庄的,”慕白术接过话头,自己说起来,“我是跟着原来的大太太嫁进去的。我没爹没浪,被扔在大太太家门口,幸得大太太家收留,这才侥幸活了一命。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离了宜庄,来到这里。隐名埋姓,就是不敢让当家的知道。” 这样一番话,任谁听,都会有满腔疑问。譬如,为何要逃出宜庄,怎么会来了上海,又譬如,为何不敢让当家的知道,既然怕为何又要留下来,不干脆远走高飞。 可这些疑问,周老板一个都没兴致。他听见了没爹没浪,被扔在大太太家门口这一句,之后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心里。 “周老板,十洲不知父母,不知生辰,只凭一块裹在蜡烛包里玉坠认亲。其实,我本名不叫十洲。” 慕白术将胸口的玉坠拉出来,泛着水头的青玉被他的体温捂出了薄薄一层汗,上头的松树像是沾满了晨露。 他将玉坠托在手掌心,“因为玉上有松树,所以大太太的爹给我取名叫松童。” 松童。周老板的手在桌子底下,缓慢而又僵硬地抓住了膝盖上的长衫下摆,上好的银灰布料在他手中皱成一团。 玉上刻松,是因为当年他的艺名叫松龄。松童吗,松龄之童,难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周老板在这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当年宜庄那方戏台,踽踽一隅的戏台,搭建在江南庭院之中,仅容旋马。却是这戏台之上的惊鸿一瞥,吹皱了春水,搅乱了春心,生生上演了一出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多少年没登过那样局促的戏台了?如今想起来,有些恍如隔世之感,怕是说出去,任谁都不会信,周老板曾登过那样的戏台。可那戏台的样子却偏偏如此清晰,连角落里头的砌末都记得一清二楚。 “周老板,”冯京墨不轻不重的一声呼唤破开了戏台,一分为二的舞台中间,现出一个泫然欲滴的人影,“我斗胆问一句,周老板,是不是同松童有些渊源?” 周老板眼角的肌肉猛地一动。 “明人不说暗话,松童十八年来,寻亲一事,时刻记挂在心间。我虽不才,唯较常人多了半分敏锐,昨夜今日,我心中有一猜想。事关重大,不敢胡说,周老板可容我得罪?” 周老板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一般,只看着慕白术。十八年,多年以来,我从未忘记,已经过去整整十八年了。 “你…可听过一个叫楚云的女子?” 周老板开口便觉得声音干哑,像是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可他顾不上清嗓子,只一味地盯着慕白术。 慕白术摇头。 “她姓陈,家里是宜镇数一数二的药材商,家里有个姐姐嫁入了族长之家。” 慕白术脸色骤变,他听说过,从她娘的嘴里。 “认识?”周老板眼皮一翻,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了几分。 慕白术抿嘴不语。 “她怎么样了?她如今可还好?”周老板一声暴喝。 慕白术猛地扭头去看冯京墨,眼中慌乱不堪。冯京墨没料到会出现这么一出,还未来得及反应,却见周老板抓住慕白术的胳膊,强迫他看向自己。 “她到底怎么样了?告诉我。” “我…我不知道楚云,”慕白术脑子里的线已经连上了,他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还是坚持装不知道,他无法预测周老板知道之后会作何种反应。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说还是不说? 他还是忍不住去看冯京墨,他以为他也会慌乱,可看到的却是气定神闲的人。他突然想起了嘉兴的战场,冯京墨背靠着小土堆,手上捏着引爆器,眼睛闭着,脸上却依旧挂着痞痞的笑。好像那根本不是生死一线的时刻,而是冯四少忙里偷闲的小憩。 对呀,来的路上,四少不是说过么。不怕,不成也没什么。那他还怕什么呢?既然不知道说了会如何,何须杞人忧天。 慕白术瞬间便下了决断,他收回视线,转向周老板。 “我并没有听过楚云这个名字,我只知道,周老板说的这家府上,十多年前,有位小姐被浸了猪笼。我也是偶尔听太太家提过一句,至于多久前,为何原因,姓字名谁,实在是不知。” 周老板抓住慕白术的手陡然一松,脸瞬间变得煞白。不到半刻,便汗如雨下,没等说出一句话,长衫的领口已经被洇湿了一圈,像被带上了一个黑色的箍。 冯京墨知道慕白术紧张,毕竟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他倒是平常,说简单些,纯属一试,能成变成,不成再想其他法子便是。 可听到此处,也有点心惊。他是亲眼看到过浸猪笼的,至今想起来,仍旧会有窒息感萦绕于胸。原来松童的娘也是浸猪笼死的,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幸好他被放在慕白医馆门口,也许,这是他娘千挑万选的吧。拼死将他带到这个世界,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却是替他寻个好人家抛下。 可怜又可悲。 慕白术有些被周老板的样子吓到,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周老板?” 两人连叫了好几声,冯京墨已经打算去叫人了,才一起身,周老板一把抓住慕白术的手,顷刻之间,泪流满面。 “儿啊,我可怜的儿,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啊。” 慕白术整个人身上的劲一松,人看着便要塌下去,冯京墨连忙脚头一转,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抵在慕白术背后。背上蓦然传来的体温,让慕白术心中一凛。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周老板。 “你…真的是我爹?” 他的震惊倒不是演的,即使冯京墨猜得有理有据,可直到周老板亲口承认的一刻前,他依旧不敢相信。 他的手也有些发抖,他…真的替松童找到爹了? 酒菜便这般被抛弃在了桌上,无人问津。冯京墨怕周老板受不住,和慕白术一起把他扶去客厅的沙发上坐。冯京墨将客厅的窗户全都打开,新鲜空气涌入的同时,也卷入了滚滚的热气,他将随身带的折伞递给慕白术。慕白术伸手替周老板解开领口的盘扣,又打开折扇,慢慢替他扇着。 周老板过了许久,才一点点恢复过来,可眼睛却黏在慕白术身上,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挪开。 只道扮相登台方为戏中人,却原来人生如戏更胜戏。 他的这一场戏,竟比最恶俗的戏文还要狗血。若真演出来,怕是底下的观众都要扔臭鸡蛋,高骂编得什么玩意。 因戏结缘,私定终身,珠胎暗结。然后呢?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最后也算是等到了薛平贵。玉堂春被诬死罪,可三堂会审,重遇王景隆,冤案平反,情人团圆。 楚云呢?楚云呢? 周老板内心凄苦万分,楚云啊,你只说东窗事发,父兄即将来拿我,赠我金银,让我逃命。腹中胎儿,你早有安排,无需担心。我若早知道,我若早知道,是必定不会走的。 他看着慕白术,满心的愧疚。他忍不住抚上慕白术的脸颊,年轻而温热的触感,肌肤下血液流动的错觉,让他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从前,手中抚摸的,是如花年华的楚云。 “我逃走之后,辗转收到了你娘的来信,只说孩子已被父母做主送人。她也被迫远嫁,让我不要再回宜镇找她了。这十八年,我从未忘记你娘,所以至今未娶,我没有一天不想着寻回你。童儿,你信爹,你一定要信爹啊。” 周老板哭得涕泪纵横,一时半刻止不住,慕白术索性陪他一起哭。周老板难受,他也难受,想起松童的身世,想起他至今生死未卜,继而又想起自己早亡的爹娘,再加上那一些对松童和周老板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他竟也哭得同周老板一般伤心。 家里的佣人都被刻意打发了,如今竟也没个人来劝,冯京墨只好瞅着空,婉转地提醒周老板晚上还要登台。周老板到底是周老板,什么事都大不过戏台,听了他的话,竟生生止住了哭,只还是紧紧地抓住慕白术的双手不肯放。 “童儿,你说你从宜庄逃出来,为何要逃?又说若被当家的知道,有性命之忧,到底为何?” 周老板如今一心一意把慕白术当成失散多年的儿子,伤心完了,就只剩骨肉重逢的喜悦了。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了,脑子也清楚了,方才那些被暂时放置在一边的事都想起来了。 听说逃出来,他便开始浮想联翩,家主苛责,仆役欺压,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骂,诸如此类,一一过了一遍。再听到性命之忧,更不得了了,他好容易寻回的儿子,再加上对楚云的愧疚无处可偿,一股脑儿全加在了慕白术身上。正是恨不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时候,谁敢伤他,怕是要拼性命了。 他揉着慕白术的手,用他所能发出的,最像慈父嗓音说,“告诉爹,有爹在,什么都别怕。” 他在戏台上演过无数次父亲,可现在,面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却觉得没有一次演得像样,以至于他如今手足无措。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慕白术,只等他说个缘由,他好一力替他解决。却冷不防冯京墨扑通一声跪下了,还跪得毕恭毕挺,理直气壮。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明路 冯京墨这一跪,把周老板跪地心慌,竟不自觉地分出一只手要去扶他。可还没等他扶上,慕白术也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跪倒冯京墨的身边。 “是我带他从宜镇私奔的。” 冯京墨甩出如炸雷般的一句话,便梗着脖子不说话了。周老板看看他,又看看慕白术,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来来回回将这句话咀嚼了十来遍,周老板的眼一下红了,他当下抄起慕白术放在一边的折扇便朝冯京墨头上打去。 身在梨园之中,他是知道这些事的。戏班子里或因戏生情,或排遣寂寞,都不少见。另有那些少年公子,尝鲜包养小官的,也不算秘闻。可不论是何种情状,俱是不得善终的结局。不是一拍两散,便是薄情负幸。 他零落一十八年,方才寻回来的儿子,竟不声不响地被冯京墨拐了去。周老板此刻只想打死冯京墨,别说是师长公子,就是总统公子也难饶。 冯京墨也不躲,生生挨了两下,额头上浮起淡淡的一片红。第三下却挨不上了,慕白术挡在他跟前,水雾雾的大眼睛盯着周老板,周老板哪里还下得去手。 周老板把折扇往地上一扔,扇骨在冯京墨跟前一折为二。 “爹,四少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四少,我怕是已经死在宜镇了。”慕白术像是被吓到了,怯生生地说。 他本来就生得可怜见的,再加上这样的语气,周老板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来来回回看他们,最终长叹一口气。 “儿啊,爹是不舍你啊。这些公子哥惯会软语温言地哄人,一个个都是见异思迁,见一个爱一个的主。喜欢你的时候,把你捧在手心上哄,等新鲜劲儿过了,转头就把你抛之脑后。你将一颗真心赋予他们,不值啊。” “爹,四少不会的。” “傻孩子,”周老板去拉慕白术,让他起来,可慕白术怎么都不肯,依旧跪在冯京墨身边,“每个人都说不会,可结局都殊途同归。这样的事,爹看得多了,你相信爹。” “周老板,我同十洲两情相悦,是许了终生的。” “哼!”周老板一声冷哼,好像是冯京墨这句话把他惹得更火了,“花言巧语,你堂堂师长家的公子,难道不娶亲生子?说得好听,许了终生。无非是弄个地方养在外头,等他年老色衰了,有良心的呢,给他些养老钱,没良心的呢,就此抛开。我说错没有?” “错了,”冯京墨把慕白术往后一扯,挡在他前面。接下来他要孤注一掷,他怕周老板又要气得打人。“我同十洲是过了明路的。” 这句话,倒把周老板说得一愣。别说是男人,就是那些包养女伶,旧院女子的,也极少有过明路的。越是大户人家,越不把养外室当回事,同样的,就越不会有人冒着风险过明路。毕竟养外室是一回事,堂堂正正拿出来说又是另一回事,没有一家会轻易接受,那些个大家的家法,可不是好受的。 “我早同我爹说了,此生不娶。” “冯师长竟然答应?” “我大哥为了让我娶亲,被我爹在大庭广众之下砸了酒杯。当时京钰也在现场,一问便知。若是不信京钰,这事在南京的扬子饭店里,知道的人不少,周老板尽可以派人去打听。” “我也已经带十洲拜访过齐府,小少爷便是十洲亲手接生的。” “这些都不作假,若周老板还是不信,”冯京墨从裤腰里把衬衣下摆三两下就扯了出来,解开扣子,将衣服挂在手臂上,转过身背对着周老板。“我这背是我爹拿马鞭子抽的,整个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都看见了。” 周老板整个人软化了,冯京墨背上的伤其实已经好了,结的痂也都落了。可是他伤得太厉害,即使好了,被鞭子抽到的地方还是同旁边的皮肤明显不一样。颜色更淡,皮肉一看就是新长的,和周围接壤的皮都皱着,仿佛爬满了无数条巨型的蜈蚣,触目惊心。 他心里登时便信了冯京墨的话,这些话,略略打听一下便知,犯不着撒谎。况且,他昨日是带着妹妹和童儿一起去看戏的,旁的不说,至少他对他是正大光明的。 冯京墨的每一个字都不是瞎说,只不过只说了应说的,隐去了无关的,时间线再一模糊,听起来便是天衣无缝。再加上他背上的伤,要想不信都难。 “况且,十洲已经是我的人了,”冯京墨开始耍无赖,他牵住慕白术的手,“从人到心都是我的,十头牛也拉不开我们了,周老板你别想拆散我们。” 周老板脑门抽筋,又想打人。可禁不住慕白术听冯京墨这般一说,脸上犹如春风拂面,眼睛温柔得能滴出水,千丝万缕瞧不见影儿的情丝恨不能缠在冯京墨身上。浑身上下,每根头发丝似乎都在诉说爱慕。 周老板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亲生儿子,一脑门子官司,还没捂热,已经是别人的了。只说女大不中留,谁知道,儿大也不中留呢。可又能怎么办,看童儿的样子,早就泥潭深陷了,哪里还抽得出身。 又去看冯京墨,还真不得不承认是一表人材,风流倜傥。话说回来,要不是真的文采风流,昨日也不会一见便让他心生好感。算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欠童儿的债还没还清,有什么脸面去拆散他们。 “起来吧。” 周老板一声轻喝,两人知道是过关了,高高兴兴立起来。慕白术替冯京墨拉起衣服,周老板的视线又被他背上的伤吸引过去。 这伤,太扎眼了。 像是一个个巴掌甩在他的脸上,火辣辣的。周老板在心里一声长叹,他有什么立场去拆散他们,他一个抛妻弃子,闻风而逃的背信弃义之人哪里有脸去拆散他们。 “说说吧,来求我是为了什么事?” 要说奇人还就是奇人,周老板唱昆曲出身,说改京戏便改京戏,还在名角云集的北平都唱出了名。当年在上海滩还没□□的时候,只有顾老板捧他场请他登台,他发誓若有一日能红,但凡上新戏,首场必定在天蟾唱。极至红透半边天,从未食言。 如今认了慕白术,便一心一意把冯京墨当姑爷了。看他花这么大的功夫,绕着圈地来巴结自己,以为是什么大事。等听他一五一十说完,倒笑了,忍不住取笑起冯京墨来。 “我以为是真的少年英雄呢,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多大点事,蝎蝎蛰蛰的。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回去等信儿吧。” 一时间,外头门房央妈子来回,跟包儿的都到了,在外头候着呢。三人抬头看天,才惊觉这说一场,哭一场,闹一场,笑一场,已经到了该去戏院的时辰了。 周老板问他们今晚跟不跟他一起去戏台,冯京墨想了想,摇头婉拒了。周老板知道他顾忌什么,便说另外安排车送他们回去。冯京墨直说不用,来的时候便吩咐喜顺在附近等着,一会儿送周老板走了,他们溜达着就过去了。 周老板看他安排得当,点点头,上去换衣裳。等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楼梯上,便瞧见楼下一双小儿女,并肩坐在沙发里。双手交握,浅语低笑,眉目含情,听见楼上的动静,两人一起抬头,瞧见是他,双双立起。候着他下了楼,又拉着手站到他跟前,异口同声说送他出去。 周老板这心呐,被这两个小冤家生生闹得树欲静而风不止,平生第一次起了翘了戏台的念头。什么万人空巷,什么家喻户晓,都及不上让这两个小东西陪着吃点家常菜,拉些邻里闲话来的窝心。 这一刻,他深深感受到,人间至乐是天伦。 可戏台子,终究是翘不掉的,好在这两个乖得很,亦步亦趋地紧跟着,过楼梯的时候一左一右虚扶着。在外头候着的跟包儿的们,头一次看见周老板嘴都快裂到耳根了。 这些跟包儿的都是什么眼色,一见这样的情形,给周老板请了安,顺拐子就给两位小爷请安。冯京墨刚想赏,就被周老板拦下了。 周老板的原话是,“都是自家人,打什么赏。” 轻飘飘一句话,每个人可都听进去了。 冯京墨巴巴地扶着周老板在车里坐稳,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还不忘嘱咐路上小心。跟包儿的坐黄包车,等周老板的车启动了,又过来给他们打了千准备走。 冯京墨叫住他们,递过一个茶叶罐子,嘱咐他们今儿周老板饮场的时候泡这个茶。跟包儿的赔笑答应,接过来,底下一沓赏钱。几个人立马眉开眼笑地道了谢,这才跳上车去赶。 等这几个黄包车不见了踪影,他们又回身让门房的进去。直到听见铁门阖上的声音,慕白术才像泄了劲儿似的瘫靠在围墙根上。 “吓死我了。” 他整个人看着就要往下滑,冯京墨连忙托住他。这一托,把慕白术的劲儿又托回来了,这可是在外头,虽说是在弄堂里,可保不齐有人路过。 冯京墨见他站直了,笑着放开他,两人并肩向外走去。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牵手,只能趁摆手的间隙互相擦过手背,靠得近,地上的影子像个连体婴儿。 喜顺脑子聪明,放下他们下来之后,往前开第一条小路便拐进去停在路边,既隐蔽,又不用走多少路。他们打开车门,一前一后坐进去,门还没关上,手便迫不及待地缠在了一起。 慕白术果然是吓坏了,一手的冷汗,大热的天,手指冰凉。喜顺等慕白术抱着冯京墨缓过神,才转头去问往哪儿开。 冯京墨想了一下,中午就没吃好,刚才神经紧绷不觉得,现在放松下才觉得饿。便抬头打算让喜顺去饭店,这一看,才发现喜顺在车里等了一下午,脸生生被热成了猪肝一样。 冯京墨一时忍俊不禁,笑了出来,。一笑便止不住,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喜顺被他笑得脸红,可红不压紫,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赌气扭回头不理他。 慕白术被他笑得莫名,顺着他的视线去瞧,看见喜顺的脸,也忍不住笑了。他埋着头偷笑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大好,偷偷去拍冯京墨让他别笑了。 他不拍还好,一拍冯京墨笑得更厉害了。声音倒是没有了,仰头靠在椅背上无声地笑。慕白术仰头看他,他闭着眼,刚才笑出的眼泪汇聚在眼尾,像是鱼尾上凝着的一颗水滴型的透明珍珠。慕白术神差鬼使地凑过去,张嘴含住了那滴眼泪。 周老板不愧是周老板,第三日,便给冯京墨打电话,通知他翌日中午,同上次一样去他家用午饭。 顾老板要见他。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盖章 能让四少早起的只有正经事,顾老板十二点前会到周老板家,四少提前一个小时便到了。这回他发了善心,下了车便让喜顺回家,不用等他。 还是上次那个妈子来迎他,他熟门熟路的跟着进去,管家候在门口,直接带他上了二楼的客厅。一路上,丫头小子都和气地同他打招呼,冯京墨一一回应。这才是这洋楼原来的样子。 周老板已经在客厅里候着了,见他进来,眼神往他后头瞟,却没看见人。 “童儿呢?” 冯京墨笑道,“他今儿没来。” “怎么不来?”周老板脸上的笑模样没有了,他从天而降那么大个儿子,恨不得时时刻刻能见着,盼了两日,竟然没来。 “我让他别来的。”冯京墨看周老板有些不悦,不敢坐,规规矩矩地站着。“我是这么想的,顾老板虽说同周老板交情匪浅,但总是青帮的人。今日又是谈正事,十洲不像我,出身就不干净。这些事,还是不要扯上他的好。” 说到这里,冯京墨陪了个笑,“我也不懂事,这是我自己胡想的,要是周老板觉得不妥,我现在打电话让他过来?” “不必了,”周老板摆摆手,神色暗了暗,拍着冯京墨的肩膀让他坐,“倒是你想得周到,这些事,是不应该让他掺和。你倒是为他着想。” 冯京墨眼珠子乱转,看近处无人,凑近周老板,腆着脸轻声说,“爹,我心里可记着他呢,就差把心剖出来给他了。” 周老板淬不及防地呛岔了气,笑骂他,“没脸没皮的,谁是你爹。” “十洲爹就是我爹,”冯京墨说得理直气壮,“不认我就是不是十洲。您说吧,让不让我叫爹。” 周老板还想绷脸训他,可看着他的脸哪里绷得住,只好假嗔道,“爹可不是白叫的,叫了就要尽孝。以后没事多滚回来陪我吃饭喝酒。” 冯京墨从善如流,“我是没问题,只要爹不嫌弃我。等这件事了了,就更闲了,天天来都行。不过十洲恐怕不行。” 周老板奇了,问这又是为何。 “十洲被扔在慕白医馆门口,从小跟着一起学中医。跟着我跑出来之后,结识了我一个西医的朋友,两人还挺投缘,惹得十洲对西医也生了兴趣。开学就要去圣约翰医学院听讲,所以,现在每日上午和一个美国老师学英文,下午去医院学徒帮忙。见天的比我还忙,我见他一面也不容易,听说今儿下午还要上一台手术呢。” 圣约翰医学院的名号,周老板是听过的,和北平的协和并称国内最顶尖的医科学府。能在里头念书的,都不是普通人,不仅学识好 ,家里基本都是非富即贵,寒门学子,轻易是进不去的。 一个打小被遗弃的孩子,又是从乡下跑出来的,何德何能能进去念书,还有美国老师教英文。若不是冯京墨从中斡旋,说出去都没人信。 周老板不由激动起来,在他心里,唱戏的再红,也是下九流的,不上台面。多少人尊你一声角儿,明里捧着你,可转过身呢,还不是一句,呸,戏子。 可医生不一样,那是悬壶济世,流芳百世的。戏文里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医生得造多少浮屠,他只觉得他们周家的功德都在童儿身上了。 他突然有些觉得愧对冯京墨,他信了冯京墨真心喜欢童儿,可这真心能维持多久?他是不信他说的许了终生那种话的。他的私心里,既然拆不散,好的时候便让他们好。万一真的散了,凭他,也能给童儿寻一门好亲事。 他对童儿满心的愧疚,一心只想补偿,他觉得这是最好的打算,是父亲对儿子最无私的父母心。 可如今和冯京墨一比,他简直太狭隘了。也许,他真的不懂爱,从最开始,就不懂。不懂如何去爱楚云,不懂如何去爱童儿。 “十洲的名儿,是他自己取的?” “我替他取的。”冯京墨笑答。 “为何取十洲?” “待到重整江河日,赏花赏月赏十洲。” 待到重整江河日,赏花赏月赏十洲。 周老板闭了眼,在心中默念,真好啊,若能实现,该有多好。 “冯公子,”周老板睁开眼,朗目疏眉,“往后,十洲便托付于你了。” 慕白术打了个喷嚏,有些莫名其妙。史密斯在一旁笑,“oh, shizhou,一定是有人miss you了。” 慕白术早已习惯他这副样子,也不同他斗嘴,远远看见电车来了,他朝史密斯挥挥手,朝车站跑去。 天太热,他不过是小跑了几步,跳上车的时候,后背已经湿了。车上还有空位,但他不想跟人去挤,索性走到后门,站在风口里吹吹风。 从花旗公寓到福民医院要倒一次车,冯京墨问过他要不要让喜顺开车送他,或者送他去学开车,他觉得没有必要,都拒绝了。他喜欢坐电车,看道路两边的风景,听车上的吴侬软语。 风景总是不变的,洋装店,点心店,米行,药铺…可人每天在变,今天是牵着幼子的娘子,穿着棉布旗袍,明日便是抱着书的女学生,扎着两条麻花辫。还有拉车的汉子,拄拐棍的老翁,在泥土里找食的麻雀,热晕了掉下来的知了…… 这一切,多美好啊。 今天下午有手术,所以他提前了不少时间出来。总是在那家面店门口吃面的书生还没来,趴在门边的大黄狗倒还是在老地方,热得舌头伸出来老长的。慕白术看着大黄狗越来越小,突然间,不知道怎么了,大黄狗猛地抬头,扭头去看屁股后面。看了一会儿,又呆呼呼地转过来,趴回去了,慕白术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刚进医生办公室,小梅护士便说张医生已经去手术室准备了,慕白术点点头,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赶过去。 他是没有资格参加手术的,能进去旁观,这也是卖了翔君的面子。不过,今天是一台小手术,翔君是主刀,所以能让他尝试做辅助器械护士的工作。 小手术,连头带尾一个小时就完成了,一切都很顺利。可走出手术室的瞬间,慕白术还是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回过神来,手术服里面已经湿透了。同时,他又被满足感充盈了,虽然只是一个小手术,虽然他所做的只是递手术刀,递剪刀,递纱布,递棉花… 张中翔比他晚一些出来,看着他就在口罩底下笑,眼睛眯成一条线。 “感觉怎么样?” 张中翔踩下脚踏,水一下子冲出来,他伸出手开始洗手。水冲击在池底的声音终于让慕白术的灵魂归了窍,他后知后觉地走到翔君身边,水冲到手上,才想起来朝翔君摇头。 “真的完全不行,”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脑子像浆糊一样。如果不是有小杜护士在,我一定会手忙脚乱的。你说的还是中文,我都反应不过来。这几天我拼命地背英文名字,结果一个都想不起来。” 他转向张中翔,由衷地赞叹,“翔君,你真是太厉害了。” 张中翔洗完手,也不急着走,靠在墙边等他。听他这么说,笑着同他说,“我第一次上手术台,可比你惨多了。” 真的是惨多了,张中翔想起自己吐得天昏地暗的样子,忍不住边笑边摇头。慕白术只当他是说笑安慰自己,等洗完手起身看到他自嘲的样子,一愣。 “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么丢脸的事有什么好骗人的。”他朝慕白术示意,两人一起往外走,“十洲,你真的有天分,加油。” 同一时间,另一场原本应该同样紧张的会面也开始了。 顾老板准时在十二点来到周府,依旧是在那个小别间。顾老板一进来就笑,指着冯京墨问周老板,“就是为了这个小子?” 周老板含笑不语,顾老板又去看冯京墨,上下一番打量,“不错,不错,一表人才。是有本事的。” 冯京墨和气地笑,双手捧上一个海蓝色的锦盒。嘴里客套着,“顾老板过奖,哪里有什么本事。” 顾老板不客气,接过来打开看,一边说着,“怎么没本事,你知道周老板这个小厨,什么人才能来吗?” 这冯京墨倒是不知道,一头雾水的样子,他上次来,真的以为是为了说话方便,才挑了这个小别间的。盒子里有一个羊脂白玉的玉扳手,顾老板拿起来把玩一番,似乎很中意,直接戴在了指头上。 “上海滩都知道,请周老板难,能到周老板府上更难。但大家都不知道,在周老板那个大餐厅里吃饭不算什么,能来这个小别间才是难上加难。我一个,梅老板一个,还有谁?” 顾老板又摸起盒子里另一个嵌赭红石楠根烟嘴白玉烟斗,入手温润,和扳指一样,都是上好的玉。他一边把玩,一边又去看周老板,周老板只笑不说话。 顾老板见周老板不肯说,也懒得再想,拿着烟斗挥了挥,“反正,杜老板和张老板肯定都没来过,对不对?” 这回周老板虽然还是没说话,却笑着颔首,默认了。 冯京墨陪着笑,“那我今儿是托顾老板的福了。” “你理他呢,是他托你的福。”周老板抬了下下巴,示意冯京墨坐。又抢过顾老板手里的烟斗塞回盒子里,放到一边。“收敛些吧,孩子面前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还没见过谁收礼,送礼的人还没走,就迫不及待打开看的。” 冯京墨依旧乖乖站着,等两位老板都入座了,才坐下。他们不要下人伺候,冯京墨便负责倒酒。头一杯倒满,顾老板却不肯举杯。 “你是知道的,我已经不管帮里的事了。这事,你已经办砸了,找我也没用。” 冯京墨听他这么说,似乎有些尴尬,他默默放下手中的酒杯。低着头,两只手挪到桌边,慢慢垂下去,搭在大腿上来回搓着,不知所措的样子。 周老板看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在桌子下面扯了下顾老板的长衫下摆。顾老板扭头,就看见周老板朝他瞪眼,无声地做着口型,“你吓他做什么?” 顾老板一把扯回自己的下摆,瞪回去,“你别管。” 冯京墨垂着头,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桌面。周老板这间别室的小圆桌是玻璃台面的,虽然是褐色玻璃,但瞧这两位老板的小动作已经足够了。 原来再大的老板,私底下,也不都是一本正经的。看来,周老板是真把他当姑爷了。 冯京墨抿紧嘴,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他其实是为了憋笑,但不知道的,只以为是被顾老板那话打击到了,瞧着可怜见的。好容易把那股笑意憋下去,冯京墨才耷着眉,抬头看向周老板。 “爹。”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摸底 要说撒娇,冯四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齐府里那些太太们,哪个不是他的手下败将。更何况,周老板本身就带着愧疚,恨不得拿一切去补偿慕白术。再加上他认定了冯京墨这个姑爷,正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时候,看见姑爷这样受委屈,哪里还坐得住。 他也不做小动作了,站起来拿过冯京墨拿来锦盒,一把放到顾老板面前,“这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要是不肯帮,就拿着这个走人。以后我这个小别间,你也别再来了。” 顾老板也呲牙,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说你这人,是谁抱着电话跟我哭诉。说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儿子,还没捂热就被拐走了,一定不能那个小兔崽子好过。我好心替你出气,你还倒打一耙。现在知道心疼姑爷了?合着里外里,就我不是人是吧。” 周老板骤然被顾老板拆台,干脆破罐子破摔,“我的姑爷我不心疼?我看你就是嫉妒我家姑爷有出息。” “周松龄,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顾老板这回是真的被戳中痛处了。 他上头几个都是儿子,好容易得了一个女儿,宠得跟什么似的。顾小姐虽然是姨娘养的,禁不住长得漂亮,又得宠,追求的人排到黄浦江。可她偏偏看上了一家开酒楼的小开,说是酒楼,就是个不大的饭馆,到了他爹手上,娶了她娘,娘家有些钱,陪嫁了一幢小洋楼。他爹拿那幢洋楼开了家西餐馆,那时候早,西餐馆不多,倒让他把生意做起来了。如今手里一中一西捏着两家酒楼,说是说得过去,可怎么入得了顾老板的眼。 再加上,这个小开,没有贵公子的命,却生了一副贵公子的心。有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去他家的酒楼吃饭,一来二去混熟了,他便跟着那帮纨绔天天鬼混。吃喝嫖赌,无一不精,百样本事一样没有,只学得一个哄女人的本事。 这本事也不精,哄其他女人十天半月,长不过月余,人家就厌了他了。就只这位顾小姐,不知怎的,被他哄得非他不嫁。在家里寻死觅活,生生闹了个天翻地覆。 要照顾老板的性子,早就让人把他处理了,可顾小姐会拿捏他爹,一句他死了我也不活了,把顾老板气得要发心脏病,却无计可施。 最后,实在是拧不过亲闺女,大操大办把人嫁过去了,陪嫁了一大堆东西。那个小开成亲以后,嫖是不敢了,吃喝赌依旧是一样不拉。顾小姐受了委屈,就跑回去哭诉,哭完了又乖乖回家。顾老板要教训他,依旧是那句话,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所以,但凡熟一点的,都知道,姑爷两个字,在顾老板这里是扎心窝子的,谁都不敢戳。周老板也是一时不察,说顺嘴了,话出口就知道不好,连忙拿儿孙自有儿孙福来安慰他。 顾老板和周老板十几年的交情,也是共过患难的,自然知道他不是故意戳他心窝子。但心里堵着气梗得难受,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下不为例。 顾老板当年金盆洗手,帮里的生意几乎都还了回去。那时候,唯一算是比较大的进账就是天蟾戏院。为了替顾老板抢占市场,周老板连着五年,只在天蟾唱,又加上梅老板程老板他们卖周老板面子,时常开场,才一手把天蟾捧成了上海滩剧场的龙头。 最后还是得罪魁祸首的小兔崽子姑爷出来收拾残局,冯京墨乖巧地站起来,把周老板赌气拿过来的锦盒取走,妥帖地放到一旁收好。坐回来,也不说话,只瞧着两位老板笑,笑也笑得促狭。 顾老板没好气地问他笑什么。冯京墨笑道。 “我笑原来天底下的爹都是一个样子的。” 周老板和顾老板听他这话,都拿眼睛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我爹是马匪出身,后来又参军,在外头也算是说一不二,人五人六的。往上头一站,底下人大气也不敢出,倒是唬人得很。可一坐到家里的酒桌,和我齐大伯埋汰我的时候,竟是跟两位老板一个样的。我就想,要是您四位是相熟,坐一个酒桌上,一块儿埋汰我的话,可不是知怎么一副光景了。” 说着他就笑了,但又拧着眉头,似乎真在想象那副光景,想着想着,居然半真半假地打了个寒颤。 顾老板立刻笑骂他。 “小赤佬,在外人面前编排自己亲爹,还把我们拖下水,拐着弯儿地损我们。” 他又去看周老板,面有得色,颇有些抓住小辫子的意思。 “这就是你的好姑爷?” 冯京墨立即接嘴,“哪里是外人,那个也是爹,这里的也是爹,没有亲疏之分的。” 周老板稳重,喜怒不形于色,只没忘了拿眼皮子去翻顾老板。顾老板被这一眼皮子翻出一把无名火,指着冯京墨的鼻子就骂。 “小赤佬,不学好,就会花言巧语哄人。” 没说完,又忍不住笑。 “我倒真心要结识结识冯师长了,正好过几天我要去南京办事,下个帖子见一面也是容易。” 冯京墨立刻变成了一张苦瓜脸,搓着手陪笑脸。 “哪用您下帖子,一句话的事儿。就一样,”他往旁边撇了一眼,“那个烟斗,您可千万别在我爹跟前用。” “哦?”顾老板听这话中有话,问他,“这却是为何?难道是贼赃。” “哪能啊,”冯京墨立刻否认,“爷俩的事,怎么能说贼呢。” 这话是不打自招了,冯京墨自己都笑了。 “那是我爹的收藏,他就好这一口。” “你不会把你爹最值钱的货给我偷来了吧。”顾老板故意调侃他。 “那不能,”冯京墨马上摇头,“再说我也不懂这玩意,也不知道哪个最值钱。我就是听说顾老板好玩扳指,千挑万选找着了这个羊脂玉的。又觉得只一个扳指,实在拿不出手,正不知道怎么办呢,就想起来似乎见过我爹那里有个羊脂玉的烟斗。打电话回去问了一直跟着我爹的贴身长随,果然有,好说歹说才央着他偷偷拿出来,找人给我送过来的。” “我说呢,我也不玩烟斗,怎么想起来给我送这个了。”顾老板点点他,“也不怕你爹揍你。” “不怕,他那么多收藏,常用的就那几个,才想不起来呢。就是发现了也没什么,他还能真揍我不成。” 冯京墨说得得瑟,冷不防顾老板一盆冷水泼下来。 “我怎么听说,好一顿马鞭子,连护军使大人都差点没拦住呢?” 冯京墨被他这么一说,得意的劲头弱了几分,伸出指尖在鼻子上蹭了一下,“那是…有好多事凑一块了。” “说是为了要退伍?”顾老板随口问道。 冯京墨点头,他没想着要否认,他爹抽他是在司令部的大院里,多少人都瞧见听见的。所以,他刚才含含混混说了句好多事凑一块儿。这话,两位老板肯定听得懂,这顿鞭子不是只因为一件事挨的,只不过,有些理由不好往外说罢了。 “既然下定决心要退,鞭子都挨了,怎么又肯替他们操办学校了?” 要说,这件事不是难事,一来是本来就不是大事,就是外来的和尚不会念经,开山前没去拜个山门罢了。二来呢,这头也不是一般人,背后靠的毕竟是新政府,那边寻个事敲山震虎,意思到了,也是要寻台阶下的。又有周老板这层关系,他顺水推舟,两边的人情都收了,倒有些白送他个渔翁当当的意思。 可人情收归收,该摸的底还得摸。看周老板的样子,是真心把人当姑爷了,以后交往怕是免不了。就是这短短几日,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把周老板的心收了这一点,这位姑爷,怕也不能小觑。 “不是我决心退,而是真的不能再打了。”冯京墨收起了玩笑的神色,他长得峻挺,不带着调笑的时候,就有一种大义凛然的气质。“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如今,我泱泱中华大地,岂不正是这番光景?” 顾老板和周老板心中俱是一动,顾老板向来看不上那些军阀。不止他,整个青帮,乃至全上海滩的黑帮都看不上。只觉得他们一个个的,满嘴的仁义道德,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嘴上说的是忧国为民,骨子里无非是借此敛财,天天互相算计,今天还是盟友,明天就背后插刀,还真不如他们这些黑帮,义气两字时刻不忘。这也是冯京墨这次被故意挑事的原因之一。 他认真听冯京墨说起来。 “奉皖打,奉直打,皖直也打,还有桂,滇,晋,湘,粤,黔,川,各个都在打,打的是谁?是中国人。死的是谁?是中国人。如了谁的意?洋鬼子们。” “再打下去,人死光了,钱花完了,装备都打没了,怎么办?等着那些洋枪洋炮来瓜分我们吗?” “如今正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必须集全国之力对抗外敌。而有这样想法的仁人志士越来越多,联合抗战或许指日可待。到时候,这些飞机,就是我们御敌的筹码。” “我们在对空上,吃了太多太多亏了。”冯京墨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微微发红,“一旦开战,天上多一架飞机,阵地上就能少死成百上千的人。” 他鼻子有些泛酸,说出的话也开始哽咽, “不瞒两位老板,我们从美国订的飞机已经交货,不日便将启程运来上海。飞机事小,机场机库都是现成的,可飞行员难觅啊,没有飞行员,那就是一堆破铜烂铁。” “招飞行员不同普通学生,文化知识,身体水平,一个都不能差。没有学校,我们连招生都无法开始。这耽误的,不是我的事,是国家大事。” 冯京墨抬手,不着痕迹地拭了一下眼尾,“若是为了我自己,我断不会来为难两位老板。但国家兴难,无论是杜老板还是张老板,事情是我没办好,只要他们开口,下跪磕头,端茶认错,我冯玉颢一概照办,绝不皱一下眉头。”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娱亲 顾老板闻言不语,默默举起桌上的酒杯,停在半空中等着。冯京墨心里知道事成了,他也端起酒杯,却不去碰,只问。 “顾老板可是答应了?” 顾老板挑眉,“怎么?不答应就不喝了?” “这倒是不敢,”冯京墨拿左手摸了摸鼻尖,“就是喝了没滋味。” “棒槌。”顾老板似乎是看不上他这个样子,一脸嫌弃,手却朝他伸过来,酒杯磕在冯京墨的杯沿,“这事你不用管了。” 外间的钟铛地响了一下,来来回回一番折腾,眨眼竟已经过了一个小时,这酒,才终于喝上了第一杯。 头一杯喝了,下头的酒就好说了。正事放一边,真正变成了一顿寻常家宴。 顾老板还没见过慕白术,便问今日怎么不一起叫来。这回,不用冯京墨开口,周老板便把话说了。 “十洲不得空,下午有一个手术。” 顾老板奇了,不是说被一个小医馆捡了,做小子伺候人的,哪来的手术? 周老板就等着他问呢,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拉着冯京墨的手,摇头晃脑就开始说。“十洲打小学中医,跟着我姑爷出来了之后认识了我姑爷一个当医生的朋友,如今在医院帮忙呢。我姑爷还请了美国老师,现在天天上午学英文,下午去医院。等开学了,我姑爷还安排了去圣约翰医学院听讲。你说他哪里有空陪我们吃饭。” 顾老板被他讲得眼皮子直跳,这一句话几个的姑爷往外蹦,不禁后悔今日出来忘了翻翻黄历。一时又想起从前,周老板每回去他府上,见他儿女绕膝,眉宇间总是郁郁,谁能想骤然了寻回了亲儿不算,还得了如此佳婿。 这般一想,心里也开了,顾老板决计不再计较周老板同他得瑟姑爷这事。 冯京墨左手被拉着手,单一只右手还不忘给周老板布菜。听到最后一句,陪着笑说,“吃饭的功夫还是有的。”又问,“爹何时出发去北平?” 姑爷布的菜自然要吃,周老板放了手,吃了一筷子,大手一挥。“不去了。” “不去了?” 冯京墨和顾老板都有些惊,尤其是顾老板。他同周老板莫逆已久,知道他重戏,戏台子比天还大,就算是病得起不来,让人架着也得上台。何时有过这般定了场,又临时反悔不去的事。 他以为北平那头出了什么幺蛾子,再三地问,周老板却支支吾吾不肯说。最后还是冯京墨灵机一动,试探着问到,“爹,你不会是舍不得十洲吧?” 周老板被戳中心事,老脸一红。 冯京墨心里偷笑,却又摆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喃喃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 周老板听了,连忙问他怎么了。 冯京墨说,“京钰开学要去北平念书,学校还没定下来,想先去看看。她一个女孩子,我不放心,想着抽几天送她过去,看完直接送回天津。又想十洲过个个把月就要开学,开学了就更不得空。他从小哪儿都没去过,怪可怜的,想带他去北平看看。正好爹要去北平,我打量着咱们跟爹搭个伙儿,一块去儿。这都安排好了,爹又不去了,那可怎么呢?要不我们都不去了,让喜顺送京钰去吧” 他为难的很,周老板却乐得不行了。这回真的是顾不上喝酒了,他拍着冯京墨的手,“去,去的,谁说不去了。京钰一个女孩子家,大老远的没家人送怎么行。大家一块儿去,爹这就让人给你们留第一官。” 又想起来另一件事,问,“那回来呢?你送京钰回天津?” “我带十洲一起去,”冯京墨说,顿了顿,又问,“就是爹得一个人回上海了,行吗?要是爹舍不得,让十洲陪您回来也行。” “不用,”周老板乐得合不拢嘴,这是要带回老宅见人的意思,哪能不行,“你们不用管我,你带他回去。” 顾老板瞧得牙疼,早搁了筷子,光瞧着他们演这一出父慈婿孝的新版二十四孝。周老板乐完了,才想起顾老板,问他怎么才吃就撂筷子了。 顾老板头也不抬地回了两个字,“牙疼。” 他有心想问问,今儿是不是故意酸他,不想让他吃好。但看着周老板的样子,话到嘴边滚了个圈儿,又咽了下去。 他是唯一知道周老板秘密的人,还是周老板有一日喝多了,说胡话漏出了一二。旁的也没多说,只知道有个孩子,不知男女,也不知流落在何处。这些年来,对周老板示好的女子不少,其中不乏大家闺秀,可周老板全都婉拒了。 顾老板怜惜他,逢年过节总请他去家里。可每回去,家里愈是热闹,愈发衬得周老板落寞。有时宴席上瞧见远远坐着的周老板,总觉得他像是游离在外,明明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却像是隔着两个世界。 松龄啊,你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往后,也有人承欢膝下了。 顾老板把搁下的筷子又拿起来,算了,让他得瑟去吧。 他看了一眼正在效彩衣娱亲的冯京墨,眉尾又跳了一下,这个小赤佬还真是挫气。 第二日一早,冯京墨还没睡醒,喜顺噔噔噔就跑进来了。一推门,一个丝绸枕头迎面而来。喜顺熟门熟路地躲开,一伸手,把枕头抓进怀里。 冯京墨没了枕头,一翻身,趴到床上。他把被子压在身下,一条腿翘着,头枕在被子上。喜顺规规矩矩把枕头放回原处,轻声回他,“四少,今儿那帮人没来。” “嗯,知道了。”冯京墨答应了一声,丝毫没有觉得惊讶的意思,淡定地吩咐喜顺。“让大家各自继续吧。” 顾老板这样帮忙,谢是免不了的。冯京墨说要设宴,周老板回了,说还是在他家。正好后日是他的千秋场,用完午饭消磨一会儿,晚一点再一起去戏院。周老板说,这回不谈正事,让十洲也一起去。冯京墨知道这是想儿子了,况且总要见顾老板的,没犹豫就答应了。 依旧是那个小别间,冯京墨想起顾老板说这个小别间可不是人人能进的,再想他次次来都是在这里,忍不住偷笑。谁知偏被顾老板瞧见了,问他笑什么,他如实说了,又被顾老板笑骂一声小赤佬。 慕白术乖乖巧巧的模样,正是长辈们喜欢的样子。顾老板本来就瞧他顺眼,又因为他是周老板的儿子,又多了几分爱屋及乌的心情。吃饭的时候,看他们两人,虽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但慕白术言语之间,总忍不住去看冯京墨,那眼里都是化不开的情意。 顾老板趁他们不注意,悄悄跟周老板耳语,“我可算是知道你为什么瞧这个小赤佬不过眼了。” 周老板早就不承认自己说过那样的话了,听顾老板说,正色回他,“都是好孩子,不要老是小赤佬小赤佬的,难听得很。” 听完饭,大家要了茶水漱口。换到外间,丫头又端了喝的茶上来。还没搁到桌上,周老板就对顾老板笑道,“你尝尝看这个茶。” 顾老板晓得他又要显摆了,一边端起来,一边说他,“又要显摆什么,就算是姑爷孝敬的也不至于,我家那个姑爷孝敬的东西都比这个好。” 周老板也不回嘴,高深莫测地对他笑。顾老板饮了一口,眉头便挑起来了。 “值不值显摆?”周老板笑问。 顾老板去看冯京墨,道“这茶倒是口生。” 冯京墨颔首道,“这茶只产在十洲家乡,产量少,从前只在江苏本地卖一些。如今我同那里茶园的老爷想些法子,多弄了一些,慢慢在上海卖呢。不过这些顶尖的还是不得,只够孝敬爹的。顾老板要是吃得好,回头我再弄一些送去府上。” “就送这儿吧,”顾老板喝的时候正和周老板磨牙,没细看。如今细细看这茶水,只觉汤色剔透,碧绿见底,喜人得很。“送去家里没得让那帮子娘们糟蹋了。” 众人又说一会话,时间还早,周老板便问他们会不会打麻雀。冯京墨说只会打天津麻雀,慕白术倒是也会一点,在宜庄的时候,偶尔陪老太太解闷的时候打过几次,只是不知道宜庄的打法同上海的一不一样。 顾老板是最喜欢麻雀的,听周老板一提,手马上痒了。一叠声让人摆台子,又对他们讲,“上海麻雀最简单了,清混碰,打一圈就知道了。你们不会打,我们打小一点。” 周老板笑着说他,“真正是越活越回去了,跟孩子们打牌还要占便宜。你顾老板打得再小,他们两个孩子哪里有这些钱。” 话虽是这么说,人倒是招呼他们走了。冯京墨和慕白术跟过去,周老板打开客厅一角的一扇红棕色雕花木门,他们才知道原来里面是一间专门的麻雀室。里面斜放着两张方桌,墙边是沙发茶几,还有几张小巧的沙发凳,应该是给观战的客人坐的。看来周老板平时不少招待人来打麻雀。 小丫头捧了麻雀盒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副翡翠麻将牌。翠绿的水头,配着乳白的牌面,一颗颗翡翠白玉似的,正适合夏天打,想来冬天应该要换其他的牌。 周老板找了东南西北四张牌出来,冯京墨和慕白术不好坐上下家,顾老板摸了个南,坐下了,周老板便坐了对家。慕白术坐了周老板下手,冯京墨坐了顾老板下手。 顾老板倒不是为了打牌哄人,上海麻雀确实容易,冯京墨和慕白术都是聪明人,打了两圈也就熟了。慕白术向来不喜欢说话,打麻雀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只有问到他才回答几句。不说话的时候,只笑着看冯京墨逗两位老板。 周老板是头一次体验到这种天伦之乐,顾老板家里惯常不是这样的氛围,竟然也生出几分羡慕。一时间,正巧说到学校的事。冯京墨说已经开始整建校舍了,招生启示不日就要见报,一切都按部就班。因问顾老板需不需给杜老板和张老板备礼,顾老板直说不必,这次不是他的人情,又说以后总是要见的,等见的时候再备礼不迟。 说起这事,顾老板半带着调侃问,“听说四少也是上过战场的,若对外开站了,四少可还打算上阵杀敌?” 慕白术到现在都是只听不说话,一句嘴都没插过,听见这话,脸色骤变。冯京墨也是,第一反应便是去看慕白术,一见他的脸色,也顾不上还有两位老板,在桌上便握住他的手,讨好地说,“以后不会了。”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意外 这次他们是私事,冯京墨在军里又是挂名,便没让喜顺他们穿军装。那几个警察看他们眼生,以为只是普通的有钱人,说话很不客气。 喜顺不愿意闹事,陪着笑跟他们打商量,“我们这都是正经人,行李就是些换洗衣裳。好容易收拾好的,拿进拿出又是好一通收拾,就不用看了吧。各位爷办公事辛劳,拿去喝个茶?” 说着,塞了一沓子钱过去,谁料那个打头的警察不吃这一套。一伸手便在喜顺肩头推了一把,嘴里不干不净。 “放|屁,用不用看老子说了算。少废话,所有的行李都拿出来,一件不许漏。” 慕白术手一抖,脸色白了几分。怎么办,翔君托付给他的东西如果被翻出来了怎么办。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冯京墨知道,况且他没有给他钥匙,万一一会儿那些警察让他打开,他打不开可怎么办。 他没经过事儿,越想越慌,心里悔得不行,早知道不答应翔君了。 三天前在医院,他跟翔君说要去北平,下面有些日子不能去医院。翔君当时倒没说什么,只说让他尽管去。可第二日便来找他打商量,问能不能替他带些东西去北平。他自然是一口答应,翔君却又支支吾吾说能不能不让冯京墨知道。 他有些奇怪,问为何。翔君却倒过来问他,知不知道北平的八大胡同。他哪里知道,翔君也不好意思直说,拐弯抹角地解释一番,慕白术终于弄清楚了,脸却红了。 翔君偷偷说,他在那里有个相好的,许久未见了,甚是记挂。他在上海这边都脱不开身,听说他们这次要去,便想拜托慕白术替他带些体己东西过去。只是,若是让冯京墨知道了,必定是要被调侃一番的。 真是调侃也就罢了,可冯京墨那张嘴,他是真的不敢招惹。所以,求十洲先生行行好,替他遮瞒一番。到了北平,冯京墨必然是要同那些子弟攒局的,那些局他必定不会带慕白术去。到时候瞅个空儿,神不知鬼不觉替他送过去就算完事。 慕白术待要婉拒,他人生地不熟第一次去,能不能平安把东西送过去也不知道。不说这个,光是能不能瞒过冯京墨,他就没底。可翔君说得可怜,又想平时不少护士向翔君示好,他一概拒绝,原来是心中有人。可见是动了真感情的,心里便动了几分,翔君又求了求,慕白术耐不过答应了。 谁知道出师不利,还没出上海便遇上这个事,他忍不住开始后悔,暗暗担心会不会给冯京墨惹事。 那几个警察推开喜顺就想往里挤,谁知道几个卫戍早就在两边把路堵上了。领头的警察一看,声调也拔起来了。 “军爷办事,也敢挡路?把你们都拉去巡捕房关大牢信不信?” “军爷?王茂旗的人也敢自称军爷了?” 冯京墨在堵在门口的京钰和慕白术肩上轻拍两下,示意他们让开。随后,自己抱胸靠在门上,隔着一节车厢冷冷和那几个警察对视。 他那副痞痞的样子本来就招人恨,再加上叫的是警察厅王厅长的名讳,那警察一听就炸了。隔空举着警棍指向他,好像下一刻就要冲过来揍人一样。 “什么东西,王厅长的名讳也是你叫的?不长眼的东西,哪儿借来的熊心豹子胆。” 冯京墨一听,笑了,嘴角勾到了耳根。 “哟,几日不见,王茂旗出息了啊,底下的人胆儿养得够肥的。” 他说到肥的时候,朝那几个警察一挑眉,喜顺第一个没忍住笑了,后头几个卫戍不敢在冯京墨面前放肆,只憋着笑拿眼尾瞟那几个警察。 这话说得明,里头的意思不是蠢的都能听懂。后头有两个小警察当时就怂了,偷偷扯那个领头的衣服。那领头心里也有些没底了,可对着他们左瞧右瞧,依旧不记得这场面上见过这些人,又猜他们是唬人的,一时倒不知进退。 冯京墨见他这样不识趣,心里早收了逗弄他们的心思,认真要收拾他们起来。脸上倒还是不显,挂着副笑模样。只是一开口,便有了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四少从天津打到南京,再打到上海,还没遇上过查四少行李的人。有几日没去司令部,警察厅的人都敢踩到我头上来了。” 他离了门,在最近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大剌剌地翘起二郎腿,脚踝搁在膝盖上一抖一抖,看戏似的。 “今儿谁也别走了,喜顺,下去打电话让齐羽仪和王茂旗麻溜儿给我滚过来。见不到人,今儿这车,别想开。” 那几个警察一听,腿都软了。这会子,他们知道眼前这是谁了,也已经晚了。领头那个急出一身白毛汗,这要是真把人弄过来了,他还活不活了。 喜顺答应了便要下车,被两个警察死死拖住,嘴里告着饶。领头那个耷拉着脑袋便想往里蹭,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冷不防一个卫戍一脚蹬在墙上,冷眼瞥他,拦住了他的去路。 “知道里头有谁吗,就往里蹭,胆儿确实肥啊。” 领头的不敢动了,抠抠索索退去包厢外头,隔着一整条过道给冯京墨求饶。 “四少,四少我有眼无珠,没认出您。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回。要是让王厅长知道了,还不得扒了我的皮,您就饶我一命吧。” 冯京墨也不言语,挂着笑冷冷地瞧着他,瞧得他心里一阵一阵发毛。他心知这回没这么容易过门了,一闭眼,就给了自己一耳光。 “让你有眼不识泰山,让你狗仗人势。” 他是真下了死手抽,啪啪得清脆得很。后面几个跟班一见,立马也跟着一起扇起来。一时间,噼里啪啦的,倒把冯京墨抽笑了。 他看着他们抽了一会儿,隔老远,也能瞧见脸被扇得通红,才伸出腿,晃晃悠悠拿脚尖勾在门沿上一顶,门慢悠悠地阖上了。喜顺知道那就是算了意思,挥挥手让卫戍们都进去了,回头看见那几个警察还不敢停。 他肚子里偷笑,依旧把刚才的钱递过去,“行了,军爷们,四少这都没事了,还抽呢?赶紧办正事去吧。” 那些警察得了通融,哪里还敢拿钱,连滚带爬下了车,下去之前,还不忘立正敬礼。 冯京墨等人都走了,回头想说什么,却看见慕白术脸色不大好。笑问他,“吓着了?” 慕白术只摇头,却说不出话,京钰早见惯了这样的事,大大咧咧坐过去安慰他,“不怕的,咱们家出门在外,还没怕过谁。以后出去有人欺负你,你就报冯四少的名儿,保准各个都像刚才那几个警察一样。” 冯京墨被她说得哭笑不得,走过去把她的刘海撸得一团乱,直说她大言不惭。 “你以为是在天津呢?还冯四少,报你冯二爷的名儿都没用。以后在北平惹事了你试试,看你挨不挨揍。” 京钰不服气地看着他,冯京墨瞪眼。 “怎么,还不服气?别说北平了,在上海你四少的名儿也不好用,也就唬唬那几个警察厅的。要是换了其他人,还得借周老板的名号。” 京钰一听乐了,挽着慕白术便扭头去看周老板,“那我以后便报周老板的名号,行不行,周老板。” 周老板波澜不惊地笑着颔首,京钰还没来得及同冯京墨得意,又听周老板说,“行是行,只是你周老板的名号在北平也不大行。” 冯京墨瞧着京钰瞬间吃瘪的神情哈哈大笑,慕白术被这么一闹,心里的慌乱终于散了,见京钰被欺负得厉害,便护着她不让冯京墨再招惹她了。 没多久,一声刺耳的汽笛长鸣,不过片刻,列车哐啷哐啷地动起来了。两边的景色慢慢往后倒退,速度越来越快,渐渐便有一些晕眩。 慕白术不敢再看外头,收回视线。车开稳了,冯京墨便让喜顺叫人来泡茶。车上的服务员提了开水壶进来,还端了一些小零嘴。他们都不吃车上的零食,只慢慢饮茶。 周老板让他们自便,不用陪着他。慕白术带了一本书,是英文版的飞鸟集。他看报的时候,无意间读到一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只觉得这几个字光是念在嘴里,都口齿留芳。 他拿去问冯京墨,才知道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作品。他不由心生爱慕,偏巧冯京墨手头有英文版的,便借给他看。 这次他带在身上,如今闲下来便央着冯京墨念给他听。冯京墨怕影响周老板喝茶,便带着他坐到车厢另一头的沙发去。 冯京墨一句一句娓娓念来,他的声音原本低沉,念诗的时候多了几分气音。像是重阳时节的秋风,热意褪尽,凉气未侵,只剩下舒服二字,磨在人的心上。 京钰原本还在陪周老板喝茶,没过多久也被吸引过去,坐在慕白术身边静静听着。慕白术靠在冯京墨手边,垂着头看他手里的书,听他念着,嘴唇微动,无声地合着他一起默念。 他们的视线落于同一点,随着冯京墨的念颂缓慢挪动,又在同一时刻跳去下一行。周老板杯中的茶水见了底,喜顺瞧见,要去叫人来加水,还没动身,却见周老板朝他摆手。又虚空地朝下拍了两下,意思是让他坐下。 周老板神色温和,眉眼舒展着,视线落在远处沉浸在诗句之中的人身上。他竖起食指,轻轻对喜顺说了一句,“嘘”。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夜心 这辆车是途径南京的,中间要在南京站停留一个小时。他们出发的时候耽误了一会儿,这回儿到南京天已经半黑了。还没进站之前,列车的速度已经开始渐渐放缓,车头刚进站,冯京墨他们便看见站台上立着一位中年军人,挺拔如松,含着笑往车尾的方向望着。 京钰一见他就跳起来,早早地候到车门口去了。冯京墨也弯了嘴角,这是一直跟着他爹的亲卫,从小护着他们,他们管他叫严叔。老大老二趁他们爹不在家,偷偷摸摸暗地欺负他们,有一次被严叔发现了,严叔神不知鬼不觉地暗地里给老大老二使了个绊子。从那之后,每次回家,严叔第一个总要问他们有没有挨欺负。 后来京钰被送去外祖家,有些什么事都是严叔去看她,她跟严叔比跟她爹都亲。车堪堪停稳,京钰便跳了下去,脚落在地上,被惯性一带,登时就是一个趔趄。严叔一把扶住她,笑着说她,“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官家小姐了,怎么还是毛毛糙糙的。” 京钰笑着回,“这不是想严叔了么。”京钰来之前先在南京住了几日才去的上海,这里外里加起来还没几天,可现在说的想也是真情流露,丝毫不带客套,可见是真的同严叔感情好。冯京墨也跟着下了车,含笑同严叔打招呼。 不一会儿,严叔同他们一起上车,他早就知道这次是和周老板同行,上来便向周老板问好。只说原本冯师长是要亲自来的,司令部临时要开会,实在脱不了身。为了表示歉意,特地让他提前□□饭店定了饭菜送过来,聊表心意。 又说,若是回程方便,请一定在南京逗留几日,师长要一尽地主之谊。他跟着冯绍宁久了,颇有一些派头,说话的时候不卑不亢,是很让人有几分好感的。他看到慕白术站在一边,虽然不认得,但心里知道必是周老板的要人,说话间不时朝他微笑示意。他是出于礼仪,周老板看在眼里又是另一种光景,不仅和气地应了话,让跟包儿的去接菜,还让严叔转告冯师长往后去上海,一定要去给他捧个场,他留最好的包间。 严叔也是知道一些这些老板的,各种各样的规矩不少,故以订的那些菜都让小兵站在月台上捧着。为的就是,万一周老板不收,也不至于两边不好看。如今一听周老板说接菜,立刻就让小兵送上来了。 他办事周到,不仅他们四个人的,随行的都有份,一时间,餐桌并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的满满当当。菜摆好了也没人急着吃,京钰缠着严叔说话,冯京墨因为许久没回南京了,也和严叔细细打听家里的事并军中之事,听到一切如常才放了心。 这么一番折腾,话没说到几句,汽笛又响了,这就要开车了。严叔起来同周老板和慕白术道别,京钰的脸色便不大好,这回不同来时,回去了不知几时能见到了。冯京墨送严叔下车,不让京钰跟着去,怕她忍不住要哭。 下了车,他同严叔又说了一会儿话,直等铁轮子间的连杆动了,才跳上车。京钰只以为他也不舍严叔,强忍着把脸上的离愁收拾干净,生怕冯京墨上来见了她心里不痛快。谁知,冯京墨回来的时候,不仅没有不虞,反而带着些愉悦,另有几分做坏事得逞的小得意。 她心里好奇,便去问。可冯京墨只神秘兮兮地朝她笑,就是守口如瓶。她哪里知道,冯京墨是特地去问那个烟斗的,看看有没有东窗事发。严叔说笑骂他做贼心虚,这么热的天,哪里还会抽烟斗,别说那些藏品,就是平时放在外头的,也没见师长抽几次。 车晃晃悠悠开动了起来,京钰打开车厢门,跑到外面的平台,朝严叔挥手作别,直到人影子都瞧不见了,依旧不舍得进去。冯京墨立在她后面,也不催她。 周老板见状,让喜顺他们先在沙发那边把饭吃了,喜顺不敢。周老板说,“我们都不喜人多,你们吃完了都回去,我们自己定定心心吃。” 几个跟包儿的连忙让喜顺他们入座,自己搬了凳子见缝插针地坐了,喜顺看他们不太伸筷子,便拿了菜盘给他们各人的碗里各色地夹了些菜。当兵的做什么都快,不到半刻功夫俱吃完了,跟包儿的连忙让他们回,剩下的他们来收拾。喜顺倒也没推辞,带着卫戍们回去前面车厢了。 待京钰终于进来的时候,沙发那头已经收拾干净,不见碗箸了。于是,他们四个在餐桌边坐下,严叔挑的菜倒是合众人口味,他们吃吃聊聊,直吃到月上柳梢才停了筷。他们早让跟包儿的们自行歇下,卫戍倒有轮班值岗的,周老板不肯动用,便说也不用收拾了,左右也不在这里睡,索性放着,明日早上起来,跟包儿的瞧见了自然会收拾。 慕白术原想自己收拾的,听周老板如此一说,只好作罢。众人各自洗漱,便回了各人的包间休息。周老板喝了酒,又心情好,跟着火车摇晃了一会儿,就觉得迷迷糊糊要睡了。 正要入睡,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倒也不是急在这一时半刻,但周老板怕这一睡过去,第二日醒来又要忘了,犹豫了片刻,还是披了衣服起来。 他怕惊动其他人,轻手轻脚出了房,经过会客那间车厢也没开灯,借着月光摸了过去。值夜的卫戍见到他,以为有什么吩咐,他摆摆手,只问他有个脸上长痦子跟包儿的在哪间房。卫戍指了指其中一间,周老板道了谢,过去敲门。 里面是悉悉索索的声音,过没一会儿,跟包儿的披了衣服出来开门,一见是他吓了一跳,也以为有什么事。周老板见说,没什么要紧事,突然想起来一句话,怕回头忘了,过来嘱咐一嘴。 跟包儿的听了,连忙往里让周老板,此时里头另一个也坐起来了,在床沿整理出一块儿能坐的地方。事情不大,两三句就嘱咐完了,周老板不让他们出来送,自己又摸回后面的车厢。 走到一半,火车晃了一下,他连忙扶住手边的沙发靠背,稳了一下步子。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还没等他扶稳,车已经又开稳了。他放开扶手,准备接着往前走,一抬头,便看见冯京墨站在后面他们车厢的走廊里。他一下顿了步子,不到片刻,他看见慕白术的房门开了,他从里面走出来,两人相对一笑,冯京墨牵起慕白术的手,带着他去了车厢外面。 列车全速开着,有些不稳,在里面不觉得,到了外面便有些摇摇晃晃的。他们不得不松了手,各自抓紧身前的铁栏杆。 今日是满月,银盘大小的月亮悬挂正中,照亮了一大片夜色。火车头冒出的白烟,来不及散尽,烟烟袅袅地拖出个水袖似的长尾,平地里生出了嫦娥奔月的意境。煤炭燃烧的味道隐隐传来,四周平畴,倒也不觉刺鼻。更有夜风带来的树木青草之香,混合在一起,反倒有了心旷神的感觉。 他们两人默默并肩而立,似是都不舍打扰这份宁静。本来就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才出来的,只是冯京墨总觉明明身处一处,却要隔着一堵木墙,心里有些难耐,才拉着慕白术出来。 等到了外头,既不好牵手,又没有话讲,心里偷笑,这又巴巴地出来做什么。可是,即便只是这样立着,于他也是新鲜,他和慕白术能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好像做什么都是新鲜的。 我同子鸿,是什么事都做过了,做什么都不觉得新鲜。同阿白,什么都没做过,倒是不管做什么都新鲜呢。他这般想着,扭头去看慕白术。偏巧慕白术也侧过脸,半仰着看他。 慕白术的眼睛如水一般沉谧,月光照在上面,铺上一层淡淡的白光,犹如雪山中的不冻湖。四季流转,这湖却永在终年不化的雪山垭口,映着雪光,无波无澜。 “阿白” 冯京墨一声喟叹,俯下|身去,轻如蝉翼一般,将干燥温暖的双唇印在慕白术的额头上。而在他俯身之初,慕白术便阖上了眼皮。 这一幕撞进了周老板的眼里。他原是纠结走过去会惊动他们二人,又担心瞧见什么不该瞧的。想挪开眼,又有些舍不得,冷不防便看到了这一幕。 两个玉一般美好的人,侧颜精雕细琢,毫无□□的一个亲吻,除了双唇触及额头,再无亲密的举止。可这一幕却偏偏胜过世间任何炙热的表达,像是从月宫坠落的琉璃,砸进周老板深潭一般的内心之中。 碧海青天夜夜心。 翌日中午,列车缓缓靠近了北平站。冯京墨起来的时候,餐桌果然已经收拾干净了。他顾忌着周老板,不敢赖床,可他的不赖床早得到哪里去,起床时,慕白术和京钰已经陪着周老板坐在窗边喝茶了。 见他起床,周老板微不可见地拧了下眉头,冯京墨以为是嫌他晚起,正想讨饶。谁晓得周老板却说他,又没有要紧事,那么早起来做什么,眼睑子下头都青了。冯京墨最擅长打蛇随棍的讨巧,凑在周老板身边,说困是不困了,就是睡了一夜,口渴得很,想讨口水喝。 慕白术哪里知道他那么早起来,没有泡他的茶,如今只好回头找跟包儿的去要水。吩咐完了回头,却见周老板端着自己的茶盅递过去。跟包儿的吓了一跳,周老板去哪里都是自带茶具,从不用别人的东西,也从不让别人用他的东西。这回带出来这只翡翠碧绿碗杯更是像心头肉一般,平时泡茶都不假他人之手。 这厢吃惊还未吃完,那厢冯京墨又恃宠而骄起来。他浑身懒懒散散的,好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周老板端了茶碗过来,他竟直接就着周老板的手饮了一大口。 跟包儿雷劈似的去看周老板,谁知周老板竟是一点不豫之色都没有,反倒笑吟吟地尽着他喝,等冯京墨离了杯,竟还等了等,瞧他没有再喝的意思了,才放下茶碗。跟包儿的差点连舌头都惊掉,立在那里不知要做什么。还是周老板看过来,视线一对,他才六神归窍,扭头去要开水。还没走出车厢,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个狗啃泥。 幸好将将要摔的时候,门打开进来一个人,见他扑面而来,连忙抬手扶住。再一看,原来是喜顺。喜顺也看清了他,笑问道,“这是怎么了,老清早的行此大礼。”又想起现学的一句吴侬话,“伐作兴哦。” 一句话说得哄堂大笑,跟包儿的红着脸走了。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排面 喜顺是来问午饭怎么说的,车大概十二点多靠站,用也行,不用也行。就是如果要用的话,他要提前去吩咐准备。 冯京墨想了一下,便说还是不用了,车上的餐食也不知道干不干净。反正车直接在月台等,进城也不需要多少时间,不如索性到了酒店再吃。 他回头去问周老板,“这回我在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定了房间,那里楼下的法国菜很是正宗,去那里用好不好?” 周老板同其他老板不同,不是北平出身,在北平这边行事向来低调。一来是因为他在北边的排面确实不如在南面,二来,怎么说也是踏到人家地盘上了,总是低调些好。所以来北平,他从不冒尖,如今听说冯京墨定了六国饭店,知道他是孝敬,不愿意驳他的面子,含笑应了。 开水很快来了,慕白术给冯京墨泡了新的,他又喝了一杯,便被周老板赶去沙发上松散松散。慕白术也被一起赶过去,刚才那一幕,京钰倒没什么,她早就看惯了冯京墨在齐家撒泼耍赖的劲儿。但慕白术不一样,讲实话,他的吃惊可不比那个跟包儿的少。 “怎么回事?”他余光看着周老板没往这里瞧,偷偷问道。 “老丈人心疼姑爷呗。”冯京墨一脸的无赖,话音落前,尾调往上一挑,得意地不行的样子。 慕白术愣怔,半晌才说,“你是儿子还是我是儿子。” 冯京墨噗嗤一笑,凑过来问他,“怎么?吃醋啦。” 原以为慕白术不会承认,谁知他竟点点头,“周老板待我们太好,总错觉真的是我爹。四少,以后找到了松童,我们也将周老板当爹一样孝敬好不好。”他深深看冯京墨一眼,“若是…万一,真的找不到松童,那周老板往后就是我们亲爹,行吗?” 冯京墨莞尔,悄悄一捏他的手,“不许说丧心话,怎么找不到。有四少在,一定能找到。等找着了,我们三个一起孝敬爹。” 周老板三日后登台,到了北平时候便忙着走戏台。这次的戏开在第一舞台,也是熟场子,但周老板的规矩,再熟的场子也要走。他怕慕白术他们无趣,便不让他们作陪,只说好首场的包间早预留了,一定要去。 这两日,慕白术陪着京钰逛学校。冯京墨一到北平便忙起来,他在这里的旧识太多,天天赶都赶不过来,只能挑要好的赴宴。那些公子少爷他不想让慕白术见,慕白术也不愿意见,索性便由他陪着京钰了。 燕京大学大得很,足足逛了两天都没有逛完。走在大学校园里,虽然还在假期,依旧有那些留下来做学问的学生。他们或是三三两两,或是三五成群,俱是短发洋装,女生都穿着蓝色竹布褂,黑纱绉中裙,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书,或捧于胸前,或卷成一团捏在手上。 京钰看得满脸羡慕,慕白术看她,想她不过月余便能在此学习,心里真是替她高兴。又想到自己回去以后也要进洋学堂听讲了,到时候不知道是哪幅光景。如此一下,期盼的念头倒重了起来,一心想着回上海以后也要找个时间去圣约翰逛逛才好。 不知道四少到时候有没有时间一起去走走。 冯京墨大嫂的父亲是燕京的教授,知道他们来,总是要做个东的。京钰先是带着慕白术去了教员室,进了门夏教授看见他们,亲热地同他们打招呼,连连责怪京钰怎么也不事先讲一声就来了,他都来不订桌子招呼他们。 京钰说今天就是来先逛逛,不叨扰,过几天她哥还要亲自上门赔罪。夏教授一听便知是为了什么,只说哪里来的赔罪。讨姨娘这种事,冯京墨一个做弟弟能有什么法子,况且他们父子俱不在天津,冯京龙又是先斩后奏,他就是愤懑,也迁怒不到冯京墨身上。 夏教授关照京钰,让她回去同玉颢讲,不要再提赔罪的事,他们来他很高兴,就当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京钰说这不行,来之前爹千叮咛万嘱咐,要四哥过来磕头赔罪,要不是实在抽不出空,是要亲自来的。这件事情,四哥要是办不好,回去要打断腿。 夏教授听了这些话,心里唏嘘不已,这番一来,便是心里再有怨气也发不出来了。只在心里暗暗懊恼,怎么一样家里生出两种不一样的人来,要是大少也像四少一样多好。 京钰就是怕夏教授请她吃饭,特地吃完了午饭才来的。但夏教授还是带他们去了未名湖畔的茶楼,三个人喝喝聊聊,直到夏教授的课要到时间了,才先一步离去。临时走,还说好一定要玉颢同他约时间,他要作东。 夏教授问了京钰的成绩,考虑了一下,才说进国文系应该问题不大,他去打个招呼更妥帖一些。至于转系也不是难事,等一个学期,填个转系申请,再参加个考试,合格了就可以。考试也不难,文科的就是写一篇文章,他可以同社会学系和新闻系的教授打个招呼,让京钰去旁听。这样,考试的时候心里有底,多听听讲,再决定是不是要转系也好。 京钰自然是高高兴兴答应的,心里的事情都落了地,等夏教授一走,她也坐不住了,拉了慕白术便回酒店。今日是周老板首场,她答应了冯京墨做陪客,现在要抓紧时间回去换身衣裳,千万不好迟到。 周老板也早早地就在后台了,换了白棉中衣,也不着急,慢慢喝茶,等心凉透了,再开始勾脸。还在喝着,就听外面有人敲门,跟包儿的开门一看,是第一舞台的于老板,连忙请进来。 于老板一进来,便陪着笑说奉承话,“哟,周老板,您这回排面儿可了不得。绝对是这个。” 他右手托左手,抬起大拇指。 周老板只当他是奉承,也客套着说,“哪里的话,比北平的几位老板差多了。” 于老板脖子一梗,人往前一躬,瞪着绿豆小眼,眉毛抬飞到天上。“哟,可一点不差。外头花篮子可都送到了,哎呦,我天,我可都多久没见这些排面了。上回见还是梅老板杨老板唱义务戏的时候,那也比不上您今儿。我可算是开眼了。” 周老板有些纳罕,使了个眼色让跟包儿的出去瞧瞧。于老板又奉承了一刻,见周老板要勾脸了,才告辞。跟包儿的早回来了,等于老板走了,才悄悄过来回。 “今儿外头的花篮子了不得,就我看见的,财政总长,外交部政务次长,交通次长,行政院副院长,铨叙厅厅长,还有陆陆续续送来的。难怪方才于老板那副嘴脸。” 要说这些跟包儿的最是势力的,互相之间最喜欢别苗头,自己跟的老板厉害,他们出去也鼻孔朝天。周老板在北平向来低调,他们老早耐不住了,今天这一场排面下来,他们已经有横着走的气势了。 周老板细细一想,这些人都是没有交情的,莫名其妙来捧场,肯定有其他道理。等到再过一会儿,喜顺过来见礼,说四少今日要招待朋友,不能过后台来了,让来请罪。周老板又让人去看,回来一说,周老板便知道是自己姑爷故意安排给自己长脸来了。 怪道在火车上软磨硬泡一定让他将首场的第一,第二,第三官都留给他呢。真正人小鬼大,周老板一哂,手中的笔一歪,勾歪了。跟包儿的看见,大气不敢出,周老板倒一点事没有,含着笑让人打水洗脸,重新勾了。 慕白术同京钰一道回到酒店,京钰回房洗漱了,他也回了自己房间。打到北平,他的心总是没个着落,天天算计什么时候去替翔君送东西。今日冯京墨说好了要招待几个世交的少爷太太,管不了他,京钰也要做陪。他一个人落了单,周老板便让他去后台。 若是去后台的话,等周老板上台了,他说一句去前台看戏,黑灯瞎火的也没人看见,倒是溜出去的好机会。 他从自己的皮箱里把翔君交给他的小提箱拿出来,小提箱不大不小,小臂那么长,男人巴掌那么宽。他怕人发现外头包裹了好几层衣服,就是解衣服的这些功夫,他已经出了一身汗。 等拿出来了,又有些犹豫,今天人那么多,万一溜不成,再让冯京墨遇上肯定要问,要不还是等几天再找机会。又一想,之后的安排还吃不准,万一找不到机会,回去还要先去天津,被发现的几率更大。 这样一想,他总算是下定了决心,破釜沉舟,就是今日了。 正巧京钰梳洗完来找他,他应了门,拿着小提箱便出去了。京钰问他拿的什么,他说是周老板的东西,京钰也不疑有他,点点头同他一起下了楼。两人上了车,往第一舞台去,还没开到跟前,便被人流堵住了,俱是去看戏的。京钰心急,干脆下了车,两人一起走过去,路上隐约听到旁人都在说周老板这回好排面。京钰心里得意,脚下又加快几分,慕白术跟着她,几乎要小跑起来。 等到了门厅,他们才知道外头那些人说的好排面是什么。慕白术不必说了,连京钰都有些乍舌,她悄悄吐了舌头,“天,四哥这是把全北平有交情的都拉了来吧。” 她不敢耽误,同慕白术说了一声,便往楼上包间去了。慕白术自己摸去了后台,快要开场了,后面是兵荒马乱的,周老板也顾不上他,嘱咐他自便。 慕白术心里有事,巴不得大家都顾不上他。他找了个角落坐着出神,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等第一声锣鼓敲响,他才回了魂。外头翻天的叫好声莫名让他沉着了几分,他悄悄叫了跟包儿的说去前头看看,跟包儿的问要不要替他安排座位,他摆摆手说自己找地儿。这个跟包儿的正要去准备饮场的茶水,便也不再坚持,由他去了。 他等人走开,拿上小提箱,偷偷摸了出去。果然外头人人都盯着戏台上瞧,哪里顾得上旁人,他一路摸出来,一个人都没有遇见。 站到戏院门口,外头空空荡荡的。戏刚开场,拉车都不过来等,他往外走了一小段,正好看见一个长衫客下车,连忙挥手把车夫叫过来。 车夫拉着过来,停稳,转身抽下肩膀上的毛巾在座位上拍了几下,才腾出手扶他上车。慕白术坐上车,把小提箱挤在他和车壁之间放好。 车夫拉起车,调了个头,拉起来才问,“爷,您往哪儿走?” “韩家潭,巧仙班。”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漱秋 “好咧。” 车夫当下便加快了脚头,看来是熟门熟路的,慕白术这才放下心。 车夫见他面善,大着胆子同他搭话,因问他,“我瞧爷是从第一舞台出来的?” 慕白术说是。 车夫嘿嘿一笑,说道,“我说句话,爷别生气。人人都挤破脑袋进去看,怎么爷倒出来了呢。周老板可不常在北平开唱,那八大胡同虽好玩,天天放在那儿也不会跑,爷那就急这一时半刻了。” 慕白术被他说得臊得慌,只能拿话支吾,只说是有正经事要办,不是他想得那样。 车夫一声嗤笑,心想,看着斯文,原来是个绣花枕头,扯谎都扯不利落。我和北平拉了十几年洋车,去八大胡同还能有正经事?心里当他是假正经,便不再搭话。 周老板捋了一把髯胡,一个亮嗓,出将门的帘子掀起。台下早已喝彩一片,周老板膝盖一弯,勾起右脚脚尖,踏门而出。 二楼的上三官里热热闹闹,冯京墨在第一官里陪着爷们儿们,京钰在第二官里陪着奶奶们。开场,大家伙儿凑个热闹,都没坐,立在窗口瞧热闹。周老板笃悠悠在舞台中间立定,一个亮相,眼睛便朝二楼中间瞟起来。 周老板不是旦角,没那些眼波流转,真要说,是面上的温润恬和,骨子里隐透几分犀利。可偏偏扫过全场,视线逗留在第一官时,那隐约的凌厉也失了踪影。包间里财政总长家的五公子立在正中间,抿着茶,品了品周老板的亮相,意犹未尽地拿胳膊肘子蹭了一下站在身边的人。 “四少,这份情意不浅呐。” 周老板年纪不过四十上下,人长得好,保养得又好,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冯京墨从来没有捧戏子的习惯,这次特地从上海跟过来,大张旗鼓地捧,那些少爷背后早就猜了个透。如今再看周老板的架势,更是笃定了。 冯京墨又立着看了一会儿,等唱起来了,才回去坐下。还没伸手拿茶,就听五少又道,“别人家都爱那些花旦,小旦,偏我们四少与众不同。” “那可不,我们这些人里头,要说特立独行,可不就是四少了么。”接口的是行政院副院长龚家的老三,“你看看我们,都在这个厅那个院谋个动笔杆子的活儿混日子,人四少呢,直接带兵把上海打下来了。” 这位是个混不吝,什么话都敢讲,如今满屋子都是他们一起混的,早习惯了他这副样子,闻言都笑开了。倒是他自己,说了一轱辘话,还意犹未尽,眼珠子一转,又去惹冯京墨。 “不过四少,有个事儿我老想不明白,你提点我一下?”他笑得一脸晦涩,眼睛眯得只剩一道缝,缝里透着精光,“你和周老板,是你疼周老板呀,还是周老板疼你呀。” 这话问出来,没人笑了。冯京墨在他们一帮子人里头,家势不算最显赫的,却颇得人缘,原因有二。其一是,其他人家都是文官,升升倒倒,做不得准。上一天,还是新政府的红人,后一天,说不定连政府都倒了。冯京墨不一样,他们手上是有兵的,不管谁上台,他们都是属于被拉拢的那拨。是以家里官职再高,再有钱,多少总要给他些面子。 另一个便是,冯京墨脾气好,不像齐羽仪总是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同他们能玩到一块儿去。性子又好,开得起玩笑,同他说话不用顾忌。可玩笑话归玩笑话,龚老三这话可不能算玩笑话了。 这句话,头一个就戳冯京墨在上海没势力,还要借周老板的面子。办航空学校的事,虽然并没有闹大,他们这些人也是隐隐听到信儿的,要说龚老三不是戳这回事,还真没人信。 再有一个,冯京墨身量颀长,面相也是峻挺,可偏偏他腰细,总有那不开眼的背地里拿他的腰做戏,说他男生女相。还有不要命的,吟诗作句的时候,故意说些盈盈一握之类的词。冯京墨表面不说,过不了几日,那些人总要吃点暗亏。次数多了,才长记性了,谁都不敢在四少跟前放肆了。 今儿龚老三也不知道发什么疯,酒还没喝,就撒起酒疯了。一帮子人一听,有几个家势一般的,登时便偷偷往后退了几步,好像远了这几步,就能不趟这趟浑水了。五少坐得近,含着口茶,心里转了几圈,暗忖是出来打个哈哈呢,还是干脆让龚老三讨个没脸。 正在想着,冯京墨抓了把桌子上的瓜子,抬手朝龚老三扔过去,嘴里笑骂,“胡说八道。”骂完便转过身专心听戏了,一点都没动气的样子。瓜子噼里啪啦砸在龚老三的脸门子上,轻轻巧巧把这事揭过去了。倒惹得屋子里的人暗地里混使眼色,各自揣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冯京墨脸上笑嘻嘻,心里早把龚老三的祖宗十八代上上下下问候了个遍,无一遗漏。他同周老板私下商议过,为了慕白术以后着想,他们都觉得应该隐瞒下他同周老板这一层关系。商量的结果,便是隐去慕白术,对外只说是冯京墨同周老板搭上了关系。顾老板那边也统一了口径,这回的大张旗鼓,也有这一部分的私心在里头。 可故意安排是一回事,他是真没想到这个龚老三能这么……他真想把他那个当副院长老爹揪过来质问一番,你家倒霉玩意儿长成这副歪样你知道吗? 车夫确是熟门熟路的,慕白术付钱下车,站定抬头,便看到用红漆写着巧仙班字号的乳白色电灯。这是一间北平最常见的四合院子,灰墙黑瓦,红漆的两扇门大敞着,一眼就能看到灰砖的影壁。门上除了那几个电灯,左右还各挂了一个长方形的铜牌子,牌子上一样也用红漆写了“一等”二字,下面是竖写的“清吟小班”字样。门楣上还挂有红绿彩绸,垂向两侧。再远一点的墙上,还挂着几个铜牌,一样围着红绿绸子,慕白术没去看上面写的什么。 慕白术定了定神,抬脚跨了进去。这个四合院没有垂花门,绕过影壁直接便是庭院。抄手游廊那里坐了几个人,俱是中年男子,穿着一色的黑布短褂,头戴瓜皮帽。 也许是因为天气热,那几个人都是懒洋洋的,慕白术翻过影壁了,他们才听见动静。其中一个立起来,上前几步,歪歪斜斜地打了千儿,开口便问爷找哪位? 其他几个似乎是连动都懒得动,依旧靠在回廊里打量他。 慕白术说,“我找五姑娘。” 这么一说,那人才终于提起劲儿打量起慕白术来。这是张生面孔,这些龟爪子最拿手的便是认人记人,但凡是来光顾过的,下次脚还没踏进来,他们便能认出来。偏偏这个生客不是报花名,而是叫了五姑娘,这是要很熟的熟客才知道的了。这个龟爪子精神了几分,朝里头西厢房叫了一声。 “五小姐,有客。” 里头立刻响起回话,“是哪一位呀。”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老气,慕白术暗暗称奇,不知里面的人是声音显老,还是年龄真的大了。他一路上对翔君这个心上人好奇得很,各种猜测,这一声同他的猜想没有一丝一毫搭得上边。 龟爪子听问,回头看他。他微微一笑,说道,“就说是上海的翔先生。” 龟爪子这般回了,西厢房的门帘子立刻动了,从里面走出个娘姨模样的半老夫人,对他们说道,“请翔先生进屋。” 这个声音同方才那个声音一样,慕白术这才知道刚才说话的是这个娘姨。龟公引着他往里走,他心想,倒是不知道这种地方也有娘姨服侍的,不禁暗笑自己什么都不懂。 进了房间,是一间客厅,正中放了方桌并四张靠背椅子,靠墙是一个罗汉踏,踏中间的小方几上一盏琉璃灯,房间里是开了电灯了,琉璃灯并没点上。靠窗是一张书桌,桌上有一副画屏,那边有些暗,上面的图案倒看不清。墙上还有几幅书画字样。 整间房间,同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若是不说,一点看不出是这种地方,反倒有些清雅。他进来了片刻,稍稍适应了房间里面,此刻淡淡地闻到一股香味。刚开始他以为是脂粉味,过一会儿,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又沉沉吸了一口,这才闻出来是大烟的香味。想来是这里也提供客人抽大烟,这才有了几□□在八大胡同的实感。 他正在想,客厅右边的门帘动了动,里面出来一位穿着暗绿哔叽褂裙的女子,脚上是一双缎子绣花平底鞋,露出一点脚踝。 她一出来便向慕白术福了一福,又请他坐。慕白术坐定,女子亲自奉了茶,方才那个龟爪子进来,一手拿了一个圆的洋铁碟子,放在桌上,又出去了。说是碟子,跟块铁板差不多,十几粒瓜子便把底铺满了。 女子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上海最近可好?” 慕白术反问,“何谓好,何谓不好。” 女子答,“人好便好,人不好便不好。” 慕白术答,“白云苍狗,哪有好与不好。” 语毕,两人相视一笑,知道找对人了。慕白术将未离手的小提箱递过去,笑道,“五姑娘,这是翔君托我给你带来的,我总算是不辱使命。” 女子接过,马上进去里屋,慕白术听见里面有开门落锁的声音,心里暗暗偷笑,只道看来情深意重的不止翔君一个人。过了片刻女子才出来,重新落座,便对他讲。 “叫我漱秋便好,请问公子贵姓?” 慕白术便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兜了个圈,出口的话变成了,“免贵姓白。” 漱秋叫他白公子,又细问翔君的近况。慕白术看她长得虽然并不十分艳丽,只能算是清秀,但胜在干干净净,讲话有条有理,相处起来有几分舒服。 又见她年纪似是不小,约莫总有二十五六了,转念一想,翔君去日本留学,再到学成归国,若是出国前认识的,这样的年纪倒是差不多。不知怎的,就觉得他们是两情相悦。又想这样一算,他们相知的日子倒不如离别的日子长,难免心生怜惜,便将翔君的近况一一细细说来。 漱秋又问他来北平住在何处,要呆几日,慕白术也如实答了。漱秋听说他住六国饭店,眼神微微一变,慕白术瞧见了,心里也一动,心说还是不应在外多说自己的事。 如此一想,本来他的事已经办完了,他又记挂着要早点回去,便起身告辞了。漱秋挽留了几句,倒也没坚持,便要送他出门。刚才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娘姨就进来陪在一旁,看到他要走,起身要拦的样子,被漱秋挡住了。 依旧是那个龟爪子过来引他出去,他跟着后头,临出门之前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见那个娘姨端了那两个洋铁盘出来,盘子口浅,他一眼便看见那几颗瓜子上放了一块大洋。 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娘姨是要问他讨盘子钱,看样子是漱秋替他给了。事到如今,他也不好再回去给钱,心里偷偷埋怨翔君,托他办事,也不把事情讲讲清楚。这回算是替他办妥帖了,下回再也不替他办事了。 他快去快回,回到戏院才唱了半场,他溜进前台,心里才算是落了石头。他偷偷摸了个角落,立在那里看戏。看不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抬头去楼上找冯京墨,可他这个角度看不见二楼包间,只好作罢。可巧这时,一折戏唱完,送毛巾的走过来,往二楼的包厢里刷刷刷抛了十几块毛巾上去。不一会儿,用过的毛巾和赏钱噼里啪啦砸下来,像落雨一样,这样的作派,他便猜里头必有冯京墨,抿着嘴笑了。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解围 慕白术只当是在叫别人,但这一声又觉得有些耳熟,便抬了头去看。只见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子,穿着短袖银灰色织缎旗袍,外面葱绿色滚边,脚踩一双暗红色高跟鞋。慕白术连看两三眼,才认出原来是漱秋。 漱秋今日梳了个艾斯头,像极了上海滩的时髦小姐,和前日的清秀佳人大相径庭。慕白术虽然认出来,却一时不敢打招呼,漱秋倒笑盈盈地上前问好。 慕白术以为她有其他事过来,碰巧遇到,他心里急,打了个招呼就要走。漱秋却拦住他,笑说特地来找白公子,怎么话还没说一句就要走。 慕白术听她说是特地来找,只能站定问她有什么事。漱秋说,有些小事,想请白公子去一楼的茶座,一边喝咖啡一边说。 慕白术当然不肯,只说他有急事,若是三两句能说清楚的事,就在这里说吧,若是说不清的,那他改天造访。漱秋看他的脸色不好,不像是推脱之词,倒像是真的有事,便问他出了什么事。 慕白术不愿同她说,可漱秋偏偏拉着他不放,他怕在这里拉拉扯扯不好,又担心万一京钰下来看到,急于脱身。有心要编个假话吧,他又不会撒谎,憋了一会儿,还是把实话说了。 漱秋一听便笑了,说道,“难怪人人写书,都要写一句,无巧不成书呢。原来是真的。”慕白术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漱秋又说,“今日来找白公子呢,是想请白公子帮一些忙。路上还在忐忑,我同白公子又没有交情,如何开口才好。谁知,这现成的交情便送上门来了。” 慕白术听她这话没头没脑的,又听她特意找到这里来,就有些不想同她再打交道,是以也不接她的话,只说,“你问我什么事,我已经说了,我是真的有急事,先行一步来”说完,抬脚便要走。 谁知还没跨出步,漱秋向左横跨一步,挡在了他面前。他想往右让,却听漱秋说。“白公子,我帮你解决这件事,换你坐下来听我说几句可行?” 慕白术猛一抬头,“你能解决?” 漱秋含笑颔首。 慕白术有些将信将疑,漱秋又笑,“对付这种无赖啊,你们正经人是没有办法的。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却是易如反掌。” 她见慕白术还是不大相信的样子,便说,“要么这样,我们先去里面坐,我打个电话把这个事情办了,白公子再听听我的话。若事情办成了,白公子也帮我一个忙,若是没办成,就当我今日白来一趟,这总行了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慕白术实在是不好推脱了,只好同她走回到饭店。六国饭店一楼大堂的一隅专门辟出一块地方做了茶座,放的都是高背的单人沙发,远离门口人来车往。那块地方没有窗,挂了几盏暖黄色的吊灯,幽静得很,很适合喝茶谈天。 慕白术在里面挑了个角落,同漱秋一起坐下,服务生过来,两人都点了咖啡。等服务生离开,漱秋便说,“我去接待台那里借个电话,把事情办了,白公子你等我一下。” 慕白术看着她袅袅婷婷走到接待台,等了一个空儿,笑眯眯地同里面的服务生讲了几句话。服务生点点头,转身进了里间,不多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拿了一个黑色的电话机。漱秋接过电话拎起来,先是报了几个数字,等了一会儿,大概是接上了,她开始和对面的人说了起来。 她讲电话的时候同一般人不大一样,习惯把话筒拿得高高的,正好挡住了嘴,慕白术也看不清她讲了些什么。他还是记挂着那边,又不大相信漱秋的话,心里有些急。好在漱秋的电话没有讲太久,不过几分钟,突然停了嘴,似乎苦笑了一下,随后挂上电话就回来了。 服务生已经把咖啡送上来了,一人面前放上一杯,又在中间放了两个小白瓷罐子。一个罐壁上挂了一个小夹子,里面放的是方糖,另一个里面是鲜牛奶。 慕白术哪有心情喝咖啡,放在那里碰也不碰。漱秋倒是夹了一块方糖,又到了一些奶,拿起小银勺,慢慢搅拌起来。 漱秋一边搅一边说,“我知道白公子不放心,估计也没有心思听我的请求。干脆我把这件事的首尾细细讲一遍,白公子自然就明白了。” 她说着顿了一顿,像是在想从哪里开始讲,出了片刻神,忽而又一笑,才继续说道,“要说刚才我说的易如反掌,也是托大了,我并没有这个本事。” 慕白术一听脸色就变了,漱秋连忙道,“白公子,你先别急,听我讲清楚。要不是你正好说起筱晓云和潘家帮,我是断不敢托大的。但是,是她们两个的话,我倒是有些办法。” 她看慕白术的眉头已经拧起来了,也不再卖关子,直接说道,“其实,就是我认识对付他们,易如反掌之人。” “那个筱晓云,老早不叫这个名字,也不是戏班子里的。”漱秋终于开始正正经经说起来,“她原来叫红玉,是我们韩家潭德庆班的。德庆班在韩家潭另一头,与朱老板的风和堂相邻。她不是什么红人,生意少,又喜欢唱戏,没事就往戏班子跑,也学了一点唱念做打。” “可巧她那几个老客里面,有一个是一个小戏园子的老板,耐不过她央,让她登了台。那种小戏园子,底下的客人也不是纯为了听戏,看她在台上热热闹闹,倒也有不少叫好的。随后,她便搭上了那个二当家。” 漱秋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也不过是沾沾嘴唇便放下了,又继续说道。 “那个二当家,诨号叫白面虎。名字起得吓人,其实一点本事都没有,就是人样子还可以,还有一个,会哄女人。他之所以能当上二当家,是因为讨了大当家的妹妹。那个大当家的就一个亲妹子,人都叫大小姐,疼得很,宠得无法无天。偏看上了他,嫁了,那大当家也只能提拔他。” “谁知道,一点本事没有的人,还得陇望蜀。他跟红玉的事情,大小姐早就有耳闻了,只是还没捉到证据,隐忍不发呢,偏偏他自己往枪口上送。白公子,你猜我方才是给谁打电话呢?” 都这样说了,哪里还猜不到,慕白术顺着她的话问道,“难道是大小姐?” 漱秋笑着点头。 慕白术又问,“五小姐是怎样同大小姐结识的?” 漱秋闻言噗嗤一笑,说道,“要说这个大小姐,真正不像话。她说既然如今号召男女平等,那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男人骑马,她也骑马,男人打枪,她也打枪,男人看戏,她也看戏,男人逛窑子,她也逛窑子。” 说到这里,漱秋的脸脸竟是红了几分,她抬手理了理鬓角,才接着说,“我同她呀,是她女扮男装逛八大胡同的时候认识的。她一个人把韩家潭的清吟小班逛了个遍,逛来逛去都没有露馅,谁知第一回去我那里便被我看出来了。” “我笑她女扮男装逛窑子,她便说,‘怎么,这男女有哪里不同,凭什么男人能做的,我们女人不能做。’我当时不知她的身份,以为她只是有钱人家的任性小姐,说话胆子也大。听她这么说,便反问她,‘若真是一样的,何苦女扮男装,直接女装前来多好。’” “她被我这句话堵住,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竟然一语未发,拂袖而去。我只当她再也不会来了,谁晓得,没过多久,她竟然真的穿女装来了。我同她讲讲谈谈,也不知哪里对了她的脾气,不是她来找我,便是出条子给我,时不时要见一见,说说话。算起来了,也有两三年的交情了,现在,我们最是要好的。” “刚才我同她讲了几句,她还没听完,就挂了电话。只说,等我收拾了那个嘎杂子琉璃球去。” 漱秋抿嘴一笑,“怕是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 漱秋说完,才收了笑模样,正色问慕白术,“那白公子可能听听我的请求?” 慕白术听她说得这样详细,来龙去脉俱是清清楚楚的,料想不是唬人。如今人家帮了忙,不好再推脱,便坐直了身体,朝漱秋一颔首。 “五小姐请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一个呢是想请白公子替我带封信给翔君。”漱秋边说边从绣珠小包里拿出一封信,双手递过,“拜托你亲手交给翔君,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看到。” 慕白术接过来一看,信封上面一个字都没有,信口是封好的,捏在手上的手感有些厚,大概有四五张八行叠起来的样子。慕白术暗道,这便是要互诉衷肠了,许久不见,有这样多话要讲也是应该的。 他妥帖地把信收好,和漱秋讲,“五小姐放心,我一定送达。” 漱秋颔首致谢,又说,“还有呢,就是几句话,我写完了信才想起来。”她说着有些赧色,“叫我再写一遍信有些吃力,只好麻烦白公子口头替我带到吧。” 慕白术想这些地方的女子会识字断文已是很不容易了,这样厚一封信,再抄一遍是为难人了,便笑着说,“五小姐请讲。” 漱秋便说,“麻烦白公子同翔君讲,这次他送来的东西我很喜欢,真是雪中送炭,帮了大忙了。还有一件事,我有一位旧识。”她似乎怕慕白术误会,解释了一下。“不是这里的客人,是从前老家的同乡,近日去了上海。他头一次去上海,初来乍到,又没有门路。我小时候受过他家的照顾,有心请翔君帮忙照料一二,也不知道翔君的意思。若是翔君愿意,可以电话去民国日报找一位姓韩的先生。因为我不知道翔君愿不愿意,所有没有同他讲。请翔君问他一句,可是家里东厢房屋檐下头有燕子窝的那位韩先生,他若是回答,不是东厢房,是西厢房,那便是找对人了。韩先生也就知道是熟人,不会见外的。翔君要是有什么要他帮忙的,也可以直接同他讲。若是翔君不愿意,也就算了,当我这番话没有讲过。只是,还有一句最最要紧的话,大家都是为了将来的好日子,理应互相照应,互相扶持,万望翔君三思。” 慕白术把这些话记清楚,郑重对漱秋说,“五小姐放心,这些话我一定带到。” 漱秋要办的事办完了,人轻松下来,又端起咖啡杯喝了两口。慕白术见她没有话了,便要告辞,他虽然挑了隐蔽的角落,总怕被人瞧见。漱秋这回没再留他,同他一起站起来,临走前,又叫住他,“白公子,这些都是要紧话,千万别忘了。也别告诉别人。” 慕白术当然答应,把帐会了,他们在这里消费不用付现,记账即可。但他怕万一冯京墨结帐的时候看到多出这一笔起疑,还是拿现钱结了帐。 回到楼上,京钰正在坐立不安,看见惊问,“怎么这样快回来了?难道出事了?”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说戏 慕白术见她一脸惊色,连忙摇头,含着笑对她说,“没有的事,走了一半,想想我去也没有用,不如回来等消息。” 京钰听他这样说,又看他的脸色,也信了,才又靠回沙发上出起神来。慕白术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从贴身衣兜里把漱秋的信取出来,仔细收到箱子的小夹层里。 外面传来京钰讲话的声音,慕白术侧耳倾听了一下,原来是她按捺不住,又挂电话去戏院打听消息了。慕白术也记挂着那里的事,加快手脚把箱子收好,准备去外面听一听。 人刚站起来,就看见京钰飞一样地冲过来,一只脚已经踏进门了,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哟”了一声,又把脚收回去。退了半步,欲盖弥彰般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 慕白术不禁失笑,知道是她前几回这样被冯京墨见到,训了几句没规矩,如今出效果了,便问她,“怎么了?” 京钰憨笑着跑进来,在他床头立定,两手抓着床尾黑铁栏杆的角上的圆球,对他说,“没事了,已经都解决了。刚才戏院的人说他们已经都回来了。” 慕白术一听,终于放了些心,他和京钰一起回到外间,抬头一看立钟,已经过了中午了。他猜他们一定还没有用饭,便问京钰,“打电话去楼下叫他们送点吃的上来可好?周老板晚上还要登台,折腾了一个上午,不要再出去闹了。” 京钰一听,连连点头,“是这样的,闹这么一通,我要点些好菜,压压惊。”说着,她便跑去电话旁边,拎起话筒打到楼下餐厅去了。慕白术听她在那里报菜名,忍不住好笑,不知道京钰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谁,玉颢就不这样。 京钰的菜名还没报完,外面就有响动了,慕白术一猜就是他们回来了,连忙往门口去迎。走到一半,门先打开了,果然一行人走了一来。慕白术看他们脸色,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心知是真的解决了,这才彻底放下心。 周老板的藤编帽子拿在手上,当作扇子一样扇。慕白术过去接过来挂好,待他们坐定,拿了早就凉好的茶过来,又拿一把扇子,坐在周老板身边慢慢替他扇起来。 那边京钰也挂了电话,学慕白术的样子,也拿了扇子过来。冯京墨坐在单人沙发上,她便歪坐在扶手上,替冯京墨扇起来。 冯京墨进门就看见她在打电话,便问她给谁打。京钰笑道,“楼下餐厅,让他们送些菜上来。正好,你听听我点的菜,看看还要不要加什么。” 京钰说着,真的把菜又报了一遍,冯京墨愈听,笑容愈盛,听她报完了才说,“□□的,我们家竟然出了一位女宰相。” 京钰听不明白,一头雾水地问他,“什么女宰相?” 冯京墨笑道,“宰相肚子能撑船,你点那么些菜,可不得能撑船的肚子才能吃得下吗?” 这话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京钰捏起小拳头便捶他,又扭过头,下巴微微抬起,娇俏地说道。 “我这是庆祝一下。” 冯京墨一听便知道她说的什么事,伸手拿过凉茶,也没喝,拿眼皮子翻了她一下,“你消息倒是灵通。” 京钰得意洋洋的,往右边一抬脑袋,“那当然,我冯家的五小姐,消息当然灵通。”说完,又去问冯京墨,“四哥,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冯京墨这会子开始喝茶了,把一杯茶喝下去大半,才慢悠悠说,“冯家的五小姐消息灵通,哪里需要来找我打听。罢了罢了,我是不做这样班门弄斧的事的。” 说着,放下茶杯就要站起来,京钰哪里肯依,微红着脸,拉着冯京墨撒娇。冯京墨向来不吃她这一套,撇开她的手,嘴里说着,“折腾一上午,出了好几身汗,我去换身衣服。”竟然真的径自回房间了。 京钰也早习惯了他这样,撅着嘴朝着他的背影,拿鼻子哼了一下,转头又去找喜顺。还没开口问,有一个跟包儿的凑过来,“五小姐,我同你讲吧。” 那个跟包儿的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这些慕白术还不知道,听这么一说,才明白原来是这样一回事。接着,又听那个跟包儿的说。 “见天跟阎王爷打交道,谁知道得罪了小鬼。阎王好处,小鬼难缠。我们正愁不知道怎么办好,外面突然闹起来了。于老板连忙派人去看,回来一说,您猜怎么着?” 京钰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怎么了?救兵来了。” “还真是救兵来了,”跟包儿的一拍大腿,“可这救兵,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人。” 这个跟包儿的许是天天跟着周老板,耳濡目染的,说些事像唱戏一样。他左脸靠近耳根的地方有颗蚕豆大的痦子,说话的时候一动一动的。说话动静大的时候,痦子也动得厉害,说话动静小的时候,痦子便轻摇几下,倒像是配合着他的说词。 慕白术想起有一回,听周老板给人讲戏,说到上了台,举手投足,就是每一根头发丝,每一根眉毛都是有戏的。如今,竟在这个跟包儿的身上得了验证,心里觉得有趣,脸上就漏了出来。 周老板瞧见,问他窃笑什么,他悄悄贴着耳朵同周老板讲了。周老板一愣,回味了一下,也笑了,回头对他讲,“你这个话,虽然是在开他的玩笑,却是有道理的,也算是有悟性的了,认认真真拜师学戏的倒未必能悟透。” 那一头,跟包儿的还在讲,那颗痦子眉飞色舞的。 “那个什么二当家,说是有个诨号,叫什么白面虎。我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结果是个吃软饭的。学人家在外面玩戏…”戏字刚出了半个音,跟包儿的差点咬了自己舌头,连忙偷觑着眼去看周老板。周老板这时正和慕白术说悄悄话,没注意他,跟包儿的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剩下那半截话咽了下去。“学人家在外面轧姘头,你轧么偷偷摸摸轧,非要大张旗鼓,好来,把原配老婆招来了。” “那救兵是他的正房太太?”京钰问。 “谁说不是呢,原来那个什么帮就是正房太太家里的,大当家的太太的大哥。太太带着人一来,一帮流氓怂成了个小鸡崽。那个白面虎看到太太,腿都软了,揪着耳朵就被拎走了。”跟包儿满脸讥笑,往地上大力呸了一口,“就是个软货,也敢来寻我们周老板的麻烦,呸。” 京钰早听得哈哈大笑,捂着肚子缩在刚才冯京墨坐的单人沙发里。慕白术听了,同漱秋说的都能对上,知道她没有唬自己,心里便存了感激。又看周老板额头有微微的汗渍,便劝道,“饭还没有来,先去泡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可好?” 周老板答应着去了,没多会儿,冯京墨换了衣服出来。他也冲了个凉,连头都洗了,有水珠沿着他的发梢滴落,肩头不一会儿就洇湿了一小块儿。 他看京钰还在笑,忍不住过去戳她后脑勺,“收收吧,人家小姐都是笑不露齿,我们家五小姐,后槽牙都瞧见了。”京钰作势站起来就要打他,冯京墨又抢了那个沙发坐下。 他看周老板不在,正色叫了京钰,说道,“虽然事情是解决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今晚还是去戏院看看,万一有个什么也好照应。原本晚上约了夏老先生晚饭的,少不得还是改一天吧。” 京钰听了点点头,“我打电话去说吧,随便寻个什么由头。若是你巴巴地打电话去,老先生反而要猜出了什么事,没得操心。” 京钰说着便去打电话,冯京墨突觉头上一重,被盖了一样什么东西。尚未反应过来,便感觉有两只手在他的后脑勺温柔揉搓起来。他也不用猜了,垂头一笑,乖乖任由慕白术替他将头发擦干。 晚上他们果然一起去了,但楼上包间早就卖出去了,只剩一个倒官,是于老板留着应急的。看他们都去了,于老板为难地直搓手,“这可怎么说的,只剩一个倒官了。总不能请您几位往那儿坐啊。” 冯京墨一点都不介意,本来他们也不是为了听戏,因此笑道,“就那儿好,那儿离舞台最近,我们也认真瞧瞧周老板的戏。” 他们在后台等到开演,才摸黑去了倒官。于老板早替他们收拾了包厢,正中间放了一排三张太师椅,搭着绣团花的锦缎软坐垫,两边的小茶几上放着茶水擦手巾。墙角的罗汉榻上,知道他们都不抽大烟,器具一概收走,改放了瓜子蜜饯糕点一些的小零嘴。 慕白术看得认真,那样的角度看戏是第一次,新鲜得很。同样的戏,今日倒看出几分不同的味道。他又几乎将周老板当作亲爹,如今看他在台上唱戏,心里的感受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看得入神,便没有留意其他人的动静,直到垂在身侧的右手上,有什么摸索过来,找到了位置,便大胆地捏住了。他垂头去看,冯京墨的手和他握在一起,四指穿过他拇指的指缝,缠住他的手掌,指尖正好扣在在他的掌心里。 包厢里头暗,愈发衬得冯京墨的手白如温玉。他十指纤长,薄肉包骨,不腻不枯,在幽暗里头,好看得晃人眼。 慕白术有些心旌荡漾,不敢再看,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冯京墨。冯京墨却好像没事人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戏台,心无旁骛的模样。别人侧面最好看的都是鼻峰,冯京墨不一样,他的眉骨特别好看,凸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和微馅的眼窝搭配在一起,像是一个深潭,能把人吸进去一般。 慕白术见他看得认真,便放心大胆地看起来,不料手心陡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挠了几下。再看冯京墨,虽然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样子,但嘴角已经隐隐勾起,要笑不笑的。 慕白术知道自己偷看被发现,脸禁不住红了。连忙收回视线,这回老老实实的投向舞台,不敢再动别的心思。可巧一折唱完,台下一片叫好,冯京墨也站起来,走到窗边去喝彩。 慕白术心思不在这上头,没记得撒手。冯京墨站起来时,两人的手还交握着,便被他一起带了起来,等他往前走了,才自然分开。 手垂落下来,慕白术才回过神,也想站起来。一抬头,却对上京钰亮晶晶的双眸。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回津 慕白术见京钰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心知方才那一幕定是被她瞧见了,心里一下子凉了。他张开嘴,似是想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脑子乱成一团,只剩一个念头,怎么混过去,怎么才能混过去。说她看花眼了?还是说他们交情好随便惯了。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他们是怎么个握法,却发现脑子一片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只隐约记得,似乎不是十指相扣。若不是,应该可以糊弄过去吧。 可京钰只看着他,什么都不说,他若是主动说些什么,倒觉得做贼心虚。就在这九转回肠的当口,京钰突然朝他笑了。 这一笑,比方才同她对上视线时还让他心慌。也许是他太心慌了,面上露了出来,京钰竟噗嗤一笑。这时,慕白术才发现,她眼中俱是促狭。 “十洲,我就知道你老实,早晚被四哥祸害。”京钰压低了声音道。 慕白术大吃一惊,话都说不利落了,“你…你知道了?” “对啊,”京钰理所当然地点头,“他我还不知道吗,若不是上心的人,怎么会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你…不觉得…?”下剩的话慕白术说不出来,他想问两个男人,你不觉得恶心吗?可他不愿意这么说冯京墨,不愿意听别人说,更不愿意自己说。 “当然不啊,”京钰微微张大了眼,似乎有些埋怨慕白术怎么会这样想,“两情相悦的事,自己觉得好就行了,管别人什么事。” 说到这儿,京钰眼珠子一转,“你们是两情相悦吧?四哥油滑得很,你又傻乎乎的,别是被四哥骗财骗色的吧。” “咳咳。”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声,却让京钰整个人一僵,她梗着脖子一点点扭头,像个牵线木偶一般。 窗台前,冯京墨早已回了身,屁股搭在窗沿上斜靠着,双手抱胸,正挑着眉看他们呢。京钰觉得脸上的笑扯得有些僵,她默默挪开视线,“那个,刚才茶水喝多了,我要出去方便一下。”说完,看也不看他们,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慕白术无奈地看向冯京墨,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他早做好了永不能见人的准备,他以为他们的关系永不能见于世人,他以为他绝不会容于冯家。 他说过无数次,他这辈子都要同冯京墨在一起,可他也早做好了他终有一天娶妻生子的准备。他给自己安排的后路,便是永远安安分分地守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看他喜,看他悲,看他乐,看他苦,他想见他的时候,一眼便能看见他,他需要他的时候,一伸手便能拉到他。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安之若素,甘之若饴。 刚才那一眼,他几乎绝望了,被发现了,他小小的愿望也无法实现了吧,他和冯京墨这么快便要分开了吗。 他什么都不敢想,也不敢分辩,看着京钰的时候,像是在等待宣判死刑的囚徒。他万万没有想到,竟能等来无罪开释。 下面的锣鼓声又喧闹起来,但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被一个无形的罩子挡在外面,一个缝隙都没有,一丝也钻不进来。他看着冯京墨走过来,在他身前蹲下,右手抚上他的脸颊。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同周老板讲的那些话不是哄人的,我不想把你藏起来。京钰是个好孩子,但我爹可能要费一些功夫,你等等我,好不好。” 一滴眼泪从慕白术的右眼滚落,像化了的雪珠子,却滚得人皮肤发烫。泪珠翻越颧骨,滑向嘴角,似乎想从哪里钻进去,好让慕白术品尝一番咸涩。却不料,功亏一篑。一双温热的唇凑上来,含住了那颗眼泪,片刻便让它消散无迹。 慕白术微微一动,嘴唇将将贴上冯京墨的耳根,他吐出两团热气。 “玉颢。” 这一日,周老板卸妆的时候,惊觉屋子里只剩他们四人之后,冯京墨同慕白术的手是握在一起的,似乎当京钰为无物。京钰自然也看见了,她没好气地撇嘴,在化妆镜中和周老板对上视线,忍不住挤眉弄眼起来。她原是想同周老板一块儿挤兑他们的,谁知周老板却笑得温和,还在镜子里指指她,意思不许她乱讲。 京钰忍不住对着镜子做了个口型,“偏心”。 同夏家老先生的席最后还是约在了周老板千秋之后,索性连周老板也一同参加了,两位先生倒是聊得尽兴。夏老先生不知道他们这回来是为这事,没去听成周老板的戏,半真半假地抱怨冯京墨不知道尽孝。周老板连忙替他兜,只说以后不论在何地,只要夏先生要听,总留着包厢。 夏老先生也不客气,问当真?两人那时已经喝了不少,竟像小孩子一般勾了手指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就是喝多了,听不清念的什么,倒让几个小的瞧了新鲜,抿嘴偷笑。 再过两日,周老板便启程回沪了,这次回去人少,没要来时的排场,只包了一个车厢。冯京墨因为是回天津老宅,用不了许多人,便将六个卫戍分了两个跟周老板回去。他们一行人一起去了火车站,在车厢里待到汽笛鸣响,才依依不舍地道别下车。 其他人倒还好,隔不了多久便要见的,只有京钰,分别在即,没说几句眼眶便红了。周老板心疼得紧,拉着她的手,嘱咐她以后寒暑两假都要去上海玩,其他逢年过节,得了空也记得去,他带她去梅老板家做客。 京钰听了,伸出小手指头,瓮声瓮气地说,“我也要拉勾,周老板说话要做数。”周老板被她小孩子一样的举动逗得又心疼又心酸,竟然真的和她勾了指头。京钰这才好了一些,委委屈屈地跟着冯京墨他们下车了。 他们立在月台上,直等到火车头冒的白烟都瞧不见了,才收了视线。喜顺早安排了车等在外面,天津离北平近,他们开车回去。 没走几步,冯京墨突然又想起一茬,“我前几天听人说这里车站的小食堂,竟然有不错的西菜,不如我们在这里吃了再出发吧。” 京钰听了,又雀跃起来。几人果真去了小食堂,侍应将他们领去二楼,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冯京墨让喜顺也一起坐了。 侍应问他们吃什么,冯京墨反问他,“我们听说这里很好才来试试,你有何推荐?” 侍应也是被问惯了的,不慌不忙地回答,“我们这里的炸猪排最好,外脆里嫩,来的客人都要尝尝的。还有就是罗宋汤也好的。” 冯京墨便说,“那就每人一份炸猪排,一份罗宋汤吧。” 侍应又问,“饭后甜点要用吗?我们有蛋糕和布丁。” 京钰一听便说,“我要吃冰。” 侍应听了,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冰淇淋倒是真的没有。” 京钰听说没有,就恹了,说不要甜点。他们几个人见京钰不要,也都说不要,侍应答应着去了。 冯京墨一边打量这里,一边笑说,“原来是俄国菜,我只听他们说西菜西菜,还以为是法国菜意太利菜之类的。我想法国人,意太利人是最假模假式,菜没什么花头,环境功夫却是要做足的,他们怎么肯开在火车站这种地方。俄国菜的话,倒也难免了。” 喜顺听了,笑道,“我说四少怎么想起来到这里吃了,原来是想瞧西洋镜没瞧成。” 慕白术听不大懂他们说什么,眼神懵懵懂懂的,他并不知道俄国菜法国菜意太利菜有什么不同。冯京墨看见,笑着拍拍他,说,“我们说闲话罢了,不用费心听。俄国菜都在东三省那边,南方少,你正好尝尝,好吃的。” 不一会儿菜上来了,正如侍应说的外脆里嫩,饶是慕白术这样不太喜欢吃荤的,也觉得不错。他还用不大惯刀叉,比别人吃得慢一些,看大家都吃完了,有些急,手没控制好,刀划在盘子上,发出一声声响。 声音倒是不大,就是有些刺耳,引得附近有几个客人回头来瞧。慕白术脸红了,就要放下刀叉不吃,冯京墨的手却压过来,“吃,慢慢吃,我们不赶时间。” 慕白术扭头看他,终于回过头,慢慢把猪排吃得干干净净。 这么一通折腾,回到天津已经晚了,亏得是夏天,天还有几分亮。慕白术一路忐忑,眼睛直盯着两边的路景。越临近天津,他看得越仔细,不想遗漏任何一样。待到车开进了城里,他反倒松了一口气,有一种落地为安的感觉。 天津灰蒙蒙的,也许是因为建筑都是灰蒙蒙的,也许是因为人穿的都是灰蒙蒙的,也许是因为偶有风吹,掀起的尘土也是灰蒙蒙的,总觉得没有上海干净,亮堂。可慕白术莫名却爱上了这里,就是这里养育出了他的四少。那些灰蒙蒙,看在慕白术的眼里,那么可爱。 他想起冯京墨说他从小在天津偷鸡摸狗,无恶不作。车开过河,他便想,冯京墨是不是在这里摸过鱼。经过一棵树,他便想冯京墨是不是上去淘过鸟蛋。看见沿街的玻璃窗户,他便想冯京墨有没有拿石头砸破过…… 还没等他想完,车先停了,门房老早跑出来。冯京墨率先下车,看见门房就叫贵根叔。贵根叔几年没见他了,早就红了眼眶,见到他,那袖子一抹眼眶才往里领。 事到临门了,慕白术又紧张起来,一颗心噗噗直跳。冯家的老宅大得很,进了垂花门,里面是一个七进的大院子。冯绍宁,大少爷,二少爷,京钰各占一进。三小姐出阁前和京钰住在一进里,冯京墨和冯绍宁住在一起。这两进没人住的时候都关着,不让人进,这几天他们要回来,才赶着打扫出来。 尤其是冯京墨的院子长久没人住了,趁他这里回来做了彻底的打扫,连院子里都新铺了灰砂石。慕白术跟着绕了许久才到了冯京墨的住处,心里暗道,这样大的地方,若没人带路,我怕是都绕不到门口。 刚进园,下人们都来见礼,冯京墨许久不回来,早备了赏钱,让喜顺一一地发。慕白术在一边看着,心里隐隐生出一种疑问。 冯京墨好容易回来一次,怎么除了下人,那些哥哥嫂嫂都不见呢?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三娘 正想着,门头有两个丫头,也不进来,站在檐子下头请安,冯京墨认出是大嫂身边的莞蔻和二嫂身边的婉娘,回头便叫喜顺发赏钱。喜顺听了果然走过来,两人接过又谢了礼,莞蔻说道。 “大少奶奶让我来问四少爷,今儿大少爷和二少爷外头都有应酬,家里各院自用。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院子里都备下了,问四少爷去哪里用?” 冯京墨一听,便笑了,说道,“我做了一天的车,骨头都快松了。请两位嫂嫂容我自便吧,明儿一早,我再去请安。” 两个丫头听了,对视一眼,俱不搭话。冯京墨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再同两位嫂嫂说一声,明天我去齐府,午晚都不用准备我们的了。后头几日,我也有应酬,哪日在家里吃,我提前吱声。” 两个丫头一一答应,又说,“少奶奶命厨房准备好了,一会儿就让把晚饭送过来。我们先告退了。”说着又行了礼,才慢慢退出去。 还没走远,京钰早忍不住了,鼻子里一声冷哼,还没说话,便被冯京墨拉了一把。喜顺一看,连忙带着下人们都出去了。京钰推开他的手,一脸愤懑,“有什么不让我说的。大老远回来,一个人影子没有,当谁是巴巴回来巴结他们的呢。应酬?鬼的应酬,我倒不知道他们做好些生意,倒天天要应酬,□□总理都没有他们忙。” 冯京墨笑了,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京钰依旧不愤,“真把自己当当家的吗,一回来就给下马威,这家里哪里轮得到他们做主,要是爹回来,他们也这样不成。要我说,四哥以后你索性别回来了,我开学去了北京也不回来了,放假我就去上海找你们。” “你可千万别来,”冯京墨一听就摆手,“天天不是惦记吃这个,就是惦记去哪里玩,一件正事没有,还得我搭时间陪着。” 京钰一听,脸就红了,跟冯京墨拉扯起来,“哪里没有正事了,我陪你去周老板那里算不算正事?那可是顶要紧的事情,这里面要算我一份功劳的。” 提起周老板,京钰突然找到了靠山,“你还别嫌弃我,我以后也不用仰仗你了,我去上海就找周老板。” 冯京墨捂着脸笑,慕白术都有些忍俊不禁,转过身假装看墙上的字画,眉眼却弯弯的。 “好了,我的小姑奶奶,”冯京墨笑够了才说,“你见天在我跟前晃悠了一个多月了,好容易到家了,让我松散松散吧。晓芸在这儿巴巴等好久了,一句话没跟你说上,你快带她回去说说体己话吧。” 晓芸是京钰在家里的丫头,俩人要好得很。本来是要一起带去上海的,临出发前害了热伤风,没去成。一个人在家里等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回来了,一听到信儿她便跑了过来,结果到现在还没轮上说话,正一脸委屈呢。 京钰看她的样子,心也软了,带着她就走。两人手挽手走出去,不多会儿,就听到晓芸的声音,“小姐,原来你在上海有那么多好玩的事,写信回来说一点儿没意思都是骗我的。我以后再不相信你了。” 京钰一怔,咽了几口口水才说,“哎呀,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要是说很有意思,你不是更难过吗。我都是为了你,才胡说的,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了好了,我给你带了礼物,快点回去,我给你看看。” “我不要礼物,”晓芸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小姐你答应我以后都带着我才行。” “好了好了,知道了。” 再往下的话就听不清了,偷听的二人相视一笑,冯京墨是觉得无奈,直说真真一对活宝。慕白术是觉得可爱,他虽然没同晓芸说上一句话,却直觉得她是个憨丫头,同京钰在一处,配得很。 屋子里没人了,冯京墨牵起慕白术往卧房走,说“一会儿饭就送过来了,你先在我这儿歇歇,吃完再送你回你屋,省得来回跑了。” 慕白术点头,宅子里下人多,他们不可能住一个屋。等进了冯京墨的卧房,却发现里头贴墙放了一架黄花梨的架子床。他有些惊讶,问道,“架子床是南边惯用的,北方少见得很,你这里怎么有?” 冯京墨推他过去坐下,让他半靠在枕头上,笑道,“小时候爹给我们请了私塾先生,是你们那里的人,他屋子里就有一家架子床。我觉得好玩,回来闹着也要。我爹被我闹得没法子,让人从南边给我弄了一架过来。结果子鸿瞧见眼红,回去也闹他爹,还非要比过我。我有架子床,他就要拔步床。他爹也被他闹得没法,搞了一个过来。搬回来一看,差点没撅过去,那床快有一个小屋子那么大了。” 慕白术仰天躺着,听他慢慢说,兀自望着架顶的雕花出神。他爹娘的正房里也有这样一架架子床,只是没这般精巧。小时候,他常常在床上玩,后来记事了,他们就不大去爹娘的卧房玩了,也就很少再上架子床了。如今他躺在床上,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慕白医馆的后院,似乎爹还在前堂坐诊,娘还在厨房做饭,松童还留着鼻涕等他一会儿玩。 翌日,冯京墨依旧是最后一个起的。不过,多少因为天气热,他没有睡到中午才起来。出来的时候,京钰已经来了,同慕白术一起,已经吃完了早饭。冯京墨跨进厅里,就听见京钰和晓芸又在拌嘴,他一听就觉得头疼,悄无声息地缩回腿,就准备溜。 谁知道晓芸这个丫头,人憨憨的,眼睛却亮得很,同京钰拌着嘴,也不妨碍她一眼看见冯京墨。她嘴里还说着话,看见冯京墨直接就叫了出来,眼睛还盯着门口。 “十洲先生,你是不知道,我们小姐在家里就会…四少?” 她这一嗓子,大家都回头,几双眼睛落在身上,冯京墨也逃不掉了。喜顺来问他用不用早饭,冯京墨摇头,他本来起床后就弱,又天气热,根本没胃口。慕白术和京钰还想劝,冯京墨连说答应了齐府的三位太太去用午饭,指定准备了一堆东西,现在吃了一会儿什么都吃不下了。 他说着便叫喜顺备车,慕白术和京钰不好再勉强他,只好跟着走了。慕白术还记着他昨晚说今天早上要去请安,有心要提醒,但看他和京钰都没有事的样子,又一想,就算冯京墨忘了,喜顺也不会忘,如今喜顺不提,他便也按下不提了。 到了齐府,三位留守的太太早就候着了,他们一到,便直接被迎进了内厅。冯京墨远远的,还没瞧清人影,就开始叫人,“大娘,二娘,三娘。” 他从小混在这里的时间比自己家还长,跟着齐羽仪叫惯了,在府里的时候,管这三位太太都是叫娘,倒是齐羽仪的亲娘,他不好也跟着叫娘,便叫芳姨。打这儿开始一乱,到了毓莹她娘,也变成了琴姨。 回了天津,冯京墨脱了洋服,难得地穿了长衫。几位太太一见,倒想起来他留洋前的日子,再加上本来已经快半年没见了,拉着他都舍不得松手。 她们没见过慕白术,慕白术自行见过礼,冯京墨又介绍说是私人医生。二太太崔丹凤第一个疑了,问他“好好的怎么要私人医生跟着了?是不是伤了哪里?”说着便拉着冯京墨翻来覆去地看,好像隔着衣服能看出什么来似的。 冯京墨乖巧地任她看着,笑着宽慰她,“没有什么事,上回打仗,受了些小伤,子鸿小心,让我调养调养,所以才找了中医的先生跟着。”说着又把脸凑过去,怼在二太太跟前,“二娘你看看我,像是受伤的样子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三太太卢美娟想起来了,拉住他便问,“我听说挨鞭子了?你爹一向下手重,有没有打坏?快让我们看看。” 说着,就准备上手来解他的扣子。冯京墨吓得到处躲,一边跑一边求饶,“三娘,你就饶了我吧,我都多大的人了,在京钰和十洲先生面前给我留些面子吧。你看我这么灵活,便是没事了的。” 三太太本来就撵不上他,听他这样讲也有道理,停了手。冯京墨趴在慕白术肩头喘气,额头已经躲出了一层汗,他一边喘一边说,“人家新上门的客人,请吃茶,请吃饭,我们家到底不一样,请看戏。” 他这么说,旁人知道肯定有下面的话等着的,都故意不搭腔,想看看他怎么办。偏晓芸憨得很,冯京墨一说,她便问,“什么戏啊。” 这种时候,冯京墨最喜欢她了,对着她挤眉弄眼,翘起根手指头,一一指过三位太太,“三娘”又调转方向,指向自己,“教子”。 说这话的时候,二太太正在用茶,手一抖,杯子里的茶都泼在了三太太的裙子上。三太太簇新的马面裙登时湿了一大块,丫头连忙拿帕子来擦沾着的茶叶,可三太太笑得花枝乱颤,哪里擦得干净。三太太干脆推开她,让她不要弄了,一会儿她进去换一身了事。一面又同二太太笑成一团。 连一向老成持重的大太太,都笑得说不出话,指着冯京墨笑骂他,“你这个滚刀肉。”笑不到一会儿,又像是呛着了,咳起来,冯京墨连忙端茶递水,给她顺气。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花厅 一时间,内厅里闹成一团,京钰揪着晓芸,说原来就一说单口的已经够受了,这回又加一捧哏的,以后再不带你了。晓芸听得一头雾水,也不去分辨究竟说的什么,只顾拉着京钰叫好小姐,别不带我。 正巧妈子过来回饭已经得了,大家伙儿又笑了一通,才站起来往饭厅去。三太太先回去换衣裳,冯京墨和二太太一左一右搀着大太太领在前头慢慢走。 大太太扶着冯京墨的胳膊,走动间,看他长衫微动,拧了眉问他,“小四,你是不是又瘦了,我瞧你这衣裳又宽快了不少。” 冯京墨也没否认,他确实瘦了,他这一二年不是西装便是军服,这件长衫是几年前的了,穿在身上显得很。他挑起嘴角,痞痞地回。 “可不是嘛,南京,上海,北平,没一个地方的菜吃得惯,心里就想着大娘这里这一口。我这是啊,为伊消得人憔悴。” 二太太一听,噗嗤一笑,越过大太太便去戳他的脑门子,嘴里笑骂,“真真是个滚刀肉,连大太太的玩笑都敢开。” 冯京墨不依,撒娇道,“二娘又冤枉我,我从来不唬人的。” “嗯,不唬人,惯哄人。”二太太看都不看他,一撇嘴,对着大太太偷笑,“我看啊,为伊消得人憔悴是真的,就不知道这个伊,是哪一位。” 这里冯京墨还没来得及接话,后头就听见京钰噗嗤一笑。冯京墨登时回头瞪了京钰一眼,眼波一斜,又流转道慕白术身上。他竟半含了唇,眼皮要抬不抬地撩起即垂,睫毛掀起的气流像是湖水泛起的涟漪晃晃悠悠撞到慕白术的心口,一碰,乱了形状。 慕白术被他闹红了脸,京钰实在是没眼看,拖着晓芸越到前头去了。 慢慢悠悠走到饭厅,三太太倒已经在里头了,看见她们迎出来,嘴里笑道,“我怕你们等得着急,紧赶慢赶,谁知过来一个人没有。” 三位太太坐了上首,他们三人作陪,桌子上放满了菜,荤的尽在冯京墨跟前,倒是素的全在太太们那头。 京钰一看便说偏心,二太太故意逗她,问她哪里偏心了。京钰说,四哥爱吃荤的,荤的便全摆在跟前,那她们这些爱吃素的怎么办,可不是偏心么。三太太笑着拿话堵她,说你见天来吃饭,小四好容易来一次,难道不尽着他么。 京钰一听,想不出反驳的话,憋了一会儿,只倒出来一句,我以后来不能见天来了呢。 大太太听了,扭头去问冯京墨,“我听说是要去北平念书,定了?” 冯京墨点头,说“开学就去,也没几天了。” 大太太怔了一会儿,半晌才说,“小五也要走了。送走小四那会儿的事,好像还在眼前,如今又要送小五走了。” 这话说得唏嘘,另外两位太太脸上也现了不忍的颜色,冯京墨连忙插科打诨,又把气氛挑起来,逗得几位太太心里堵着,可又忍不住笑。慕白术原本就不喜欢说话,加上她们说话时夹着许多天津土话,他听不懂,便只听不插话。 三太太瞧着并肩而坐的两人,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长相,一个英挺,一个温润,连性子都是,一个外放,一个内敛,不由生出一句感概,“要是小四和十洲先生能加在一块儿,再一分为二就好了。” 冯京墨听了高兴,嘟嘟囔囔回了一嘴,“分不开了。”旁人倒没有理会,只有慕白术听懂了里头的意思,吃进嘴里的饭好像都变甜了。 这般吃吃聊聊,好容易才吃完,她们离了桌,冯京墨又要茶吃。丫头端茶上来,冯京墨一看,是茉莉花茶,便说饭厅里头太闷,和这茶不搭,不要在这儿吃。三太太听了笑道,“就是小四多事,穷讲究。可怎么办呢,要不去我院子里的花厅坐坐吧,这几日我那个小池子里的白苹开得可好,紫丁香也过得去,大太太也好久没去我那儿了,难为也赏个脸去瞧瞧吧。” 冯京墨一听,把杯子一撩,拉着慕白术便走,“快走快走,三娘院子里的花最好了,她向来小气,不舍得请人去的。我们快去,省得她一会儿又反悔。” 三太太被他气倒,要捶他,又撵不上他,少不得嘴里要骂他几句。一面又和二太太一起扶着大太太跟在后头慢慢过去。 等走到院子门口,冯京墨还算是知道规矩,没敢直接进去,乖乖地站在院门口候着。太太们远远瞧见,又笑骂他,“大日头底下,又巴巴站着做什么,仔细晒坏了。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会子又知道做规矩了。快进去吧。” 冯京墨一听,连忙答应,拉着慕白术就跑。慕白术跟着他进去,只觉一阵异香扑鼻。定睛一看,整个院子里花团锦簇,红花绿树,错落有致,一眼便知主人不凡。往里走一些,就看见院子偏东南一隅有一湖池水,碧绿的,又透明,正好是一丝风也没有的时候,竟像是一整块翡翠。 湖上开满了三太太说的白苹,果然是正好的时分。碗口大小的花朵,三层花瓣错叠,堆雪一般。中间是金黄色的小莲蓬,周围围了一簇黄色的芯须,映着黄澄澄的日头,娇俏地不像话。 慕白术瞬间便爱上了,方才三太太说起白苹的时候,他脑子里冒出来的是,味苦,性甘,清热利湿,主湿热带下,内服,研磨2-4克。如今见了这可爱的小花,竟生出几分辜负佳人的滋味,不由添了几分认真,欣赏起来。 池水的一角有一座玻璃的八角亭子,一眼便能看见里头有许多奇花异草。花草的中间,放着两三张西式的白色圆桌并铁艺椅子,搁在这中式的大宅子里头,倒半点不显突兀。 他们走进亭子里,天热,八面的玻璃窗都打开着,整个院子里的景色一览无余。慕白术此时才明白这个亭子全用玻璃的用意,想来冬日时分,合上窗,里头放上暖箱,花香绉暖,外头的冬景尽收眼底,若是再下场雪,那简直是人间仙境了。 如今虽然是盛夏,欣赏不了这样的绝景,也可有另外的滋味。窗都打开着,蜜蜂蝴蝶被花香吸引,从外头飞进来,吸不到半刻蜜,又舍不下外头的花花草草,晃晃悠悠又飞出去。来来回回的,忙碌得很。 慕白术忍不住感叹,三太太的花可真好。 冯京墨听了,站在他身边说,“那可是的,听说三太太娘家祖上就是吃这口饭的,从前他们家出的东西都是供皇宫里的,现在用的这些花盆子底里,翻过来,还有御制两个字呢。也不知道怎么被子鸿他爹哄骗来的。” 说着,伸手就要去拿近处的一个花盆来给慕白术看,手在半空中,就被一只戴着翡翠嵌宝戒的玉手拍了下来。 “错眼不见就编排我。把你的爪子收好,不许糟践我的东西。” 三太太把冯京墨赶跑,扶大太太坐了,小丫头又重新上了茶。天气热,谁都没喝,放在桌上凉着。只有大太太,咳了几下,端起茶杯来润喉咙。 冯京墨凑过去,问道,“打今儿进来,就听大娘时不时咳几下,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找先生看看为是。” 大太太摆摆手,说无妨。二太太接话说,“大太太早些日子病了,请了先生来看,吃了药倒是好了。但总有些不干净,时不时咳几下,如今药还吃着呢。” 冯京墨听了,皱眉,“还咳着怎么说好了呢,老这么咳着也不是办法。”他回头看慕白术,“十洲,要不你替大娘看看?” 慕白术有些犹豫,二太太倒高兴起来,“正是呢,都拖拖拉拉半个多月了,老不好。我说换个先生瞧瞧,大太太又说家里惯请的先生,被知道了不好。正好今儿十洲先生在,请先生瞧一瞧,就当是加个保险,若是无妨,继续吃药就是了。” 小丫头早抱了手枕过来,大太太抬起右手,手腕朝上搁在上头。慕白术过去候着,大太太笑道,“都这样的年纪了,不用盖帕子了。” 慕白术答应了,谨慎地将两指搭上去,凝神诊了片刻,又请另外一只手。两边都诊完了,又请原先先生的方子。大太太的丫头素凤早准备好了,双手递上,慕白术接过,沉吟了半刻。他平时内敛害羞,如今好几双眼睛盯着他,倒不怯场。想了一会儿,他抬头去问素凤,“请问,大太太平日是否常日吃素?” 素凤回答,“是呢。大太太信佛,原先是逢初一十五吃素,后来渐渐戒了荤腥,有四五年了吧。” “那就是了,”慕白术微笑着颔首,转向冯京墨,“先生开的方子没什么问题,只是其中有一味药,于常人无碍,但大太太常年吃素,怕是禁不住。”他指着药方子上的一味,“将这个的量减半就是了。” 素凤早递上笔,慕白术接过做了标注,又连笔一起递回去,嘱咐道“用这个方子,再吃个三五日必定好了。” 素凤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二太太等人都下去了,吩咐自己的丫头回去把浸在井水里的西瓜切了拿来。又对慕白术说,“十洲先生是有真本事的,跟着小四亏了。” 冯京墨第一个不答应了,嚷嚷,“哪里亏了?” 二太太端着茶杯撇沫子,“怎么不亏,你是好伺候的?还得跟着你东走西跑。若是十洲先生愿意留在天津,我保证整个天津卫的太太小姐都来找你瞧病。” 这冯京墨更不能愿意了,但他不同二太太闹,偏凑去大太太跟前,“怎么我难得回来一次,二娘就要撬我墙角,大娘,你管管她。” 大太太看他们俩笑,“她那张嘴,比你差不了多少,我可管不住。你自己辖治她去,看你能不能辖治住她。” 冯京墨摇脑袋,“辖治不住我也不怕,她撬不了我的墙角。我们十洲先生才不让人撬我墙角呢,十洲先生,让不让。” 慕白术没想到一把火这就烧到他身上了,想去瞪他,但当着几位太太也不敢太放肆。一抬眼,撞进冯京墨眼里,只见他满脸促狭,乌黑发亮的瞳仁子里盛满了笑意,像是有无数的星光洒落其中。 “十洲先生,让不让呀。” “不让。” 有人得意地笑了,还有些忘形,把蝴蝶蜜蜂都惊了,扑哧扑哧往外飞。慕白术恨不得拿手捂脸,怎么又着了他的道了,对上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京钰蓦然觉得一阵牙疼,她倒吸一口凉气,站起来,拉住晓芸便往外走。晓芸不明所以,被她扯着,问道,“小姐,我们去哪里呀。” “扑蝴蝶去。”京钰没好气地说。 “好呀,”晓芸一听扑蝴蝶,高兴地什么似的,一甩辫子就跑前头去了,冷不防和外头进来的一个丫头撞到了一起。两声哎哟响起,一内一外捂着脑门子面面相觑,这回,连京钰也想捂脸了。 “回太太,四少爷家里头来电话,”小丫头还没过疼劲,眼睛里含着两包泪,嗡着鼻子回话,“说大少爷和二少爷只有今儿得空,让四少爷回家吃饭。”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枇杷 冯京墨一听,倒也没发火,但笑模样瞬间便没了,他问小丫头,“要我接电话吗?” 小丫头摇头,说不用,电话已经挂了。 三太太见状,笑说,“怕是不知道你来这儿,我去给家里挂个电话说一声吧。” 京钰在一旁插嘴,“四哥早八百年就嘱咐了,今儿来这里,不用备饭。” 三太太见这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说既是如此,恐怕真是只有今儿得空,那还是回去吃吧。冯京墨也不搭腔,依旧陪着她们喝茶赏花。直到日影斜斜,大太太三催四请,他才松了口,站起来告退。 几个太太都喜欢他,对慕白术好感也甚,一直把他们送到垂花门口,目送他们出去了才回转。三太太还特地叮嘱京钰,让她回去别拱火。 “老大老二有些过了吧。”等人都瞧不见了,二太太幽幽地说。 三太太扶着大太太转回身,慢慢往回走,“怕什么,这不还有我们家么。” 慕白术头一回和除了京钰的冯家人吃饭,简简单单一顿饭,便看出了和谐下的暗流涌动。大少爷二少爷是明里的功夫也懒得做,两位少奶奶看起来倒是温和,但怎么说人家才是一家人,他便也不大愿意应付。两位小姐,原本男女有别,有一位又已经半大了,他便只逗小少爷说了几句话。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漱过口,竟是连茶都不喝,便各自散了。京钰心里不痛快,一吃完就带着晓芸走了。冯京墨同慕白术等大少爷二少爷两家都走了,才慢慢往回走。 冯京墨的耐心似乎也被这顿饭消磨尽,第二天便让喜顺去回了大少奶奶,往后都不在家吃饭了,不用管他。 他带着慕白术在外头整整浪了两天,九个租界带他跑了个遍,各国风格样式的建筑一一看来。上海也有租界,但一来没有这么多,二来他们在上海都拘着,腾不出这份闲心。如今回了自己的地界,又不用担心齐羽仪的眼线。冯京墨便带着他闲逛,在法租界吃法餐,在意租界喝咖啡,在比利时租界买巧克力,还答应他找一回去日租界吃鱼生。唯独英租界,冯京墨一边同他感概英式建筑,一边嘱咐他千万别尝试英国菜。 慕白术有些奇怪,好容易来一回天津,怎么不带他去尝尝正宗的天津菜,反而尽吃些西洋菜。他没忍住,问了,冯京墨一听,乐了。 “傻东西,天津菜,哪家馆子比得上齐府,他家那厨子可是有名的。吃了他家的,你再去吃馆子,简直是棒槌。” 他刮了一下慕白术的鼻尖,又说,“要说天津也没有什么有名的,一个麻花,家里头有好些,你愿意吃让京钰给你拿。一个狗不理包子,哪天起早我带你去尝尝也就是了。” 行了,那就是吃不上了,慕白术在心中暗道,但脸上还是乐呵呵答应着。 这么混了两天,就混不下去了,冯京墨那帮子发小不放他过门。他实在逃不掉,也挺想他们的,便把喜顺留给慕白术,又嘱咐京钰在家里照看,自己出去赴局了。 慕白术坐在抄手游廊的阴影里头,今日冯京墨起来洗漱完就走了,他和喜顺简单用了午饭便让喜顺自便,自己找了个地方过来坐。来了几日都是闹闹腾腾的,今日冯京墨走了,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他终于找到个时间仔仔细细看看这间院子。 他来之前就想好的,一定要把冯京墨长大的地方看个仔细,一个角落,一块瓦片都不错过。如今,偌大的院子寂静无声,只剩他一个人,他的心情不自禁地鼓动起来,好像是在窥探冯京墨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是个深沉阒寂的院子,与冯京墨完全不搭,与他之前的想象也截然不同。也许是因为冯绍宁也住在这里,整个院子没有一处能看出冯京墨的影子,让人无法置信就是这个地方,孕育出冯京墨那样的人物。 这里的正房是冯绍宁住的,如今铁将军把门,锁得严严实实。东厢房是冯京墨的,一开六间上房,西厢房原本空着,如今打扫出来让他住了。 院子是青灰色砖,铺了两条灰砂石的小径,各自从东西厢房蜿蜒到正房前两侧。那里各辟出了三四米见方的泥土地,不见花草,只各种了一棵郁郁葱葱的枇杷树。这两棵树显见是得了精心照料的,溽夏的日子,丝毫不见焦枯颓靡。绿莹莹的,透着精神,横生的枝桠长成一个华盖,将泥土地全都笼罩在树荫下。也因着这顶华盖,正午的时分,即使无人浇灌,不铺草壤,泥土地依旧看着湿哒哒的,滋润得很。 我供你水分养料,你长大成伞,为我遮风蔽日。 这便是,相濡以沫吗。 风动,狭长的叶片清舒脆展,树叶们擦肩而过。风声,叶声,加上思念着一个人的心跳声,美妙极了。 喜顺端着一个琉璃雕花盘,抿着嘴笑。他怕慕白术一个人无聊,出去办了点事就赶着回来了。进门正巧遇上门房有人送了新鲜的荔枝,他讨了一盘。进院门就瞧见慕白术一个人坐在这里出神,他一路走过来,立定,叫了三两声,竟没把人叫醒。 他稍稍加大了声音,还带着笑。这回慕白术总算回神了,他循声看去,只见喜顺看着他笑。他猛一回神,还有些糊涂,便问喜顺怎么了。 喜顺笑道,“十洲先生想什么好事呢,我叫了三四声了,都没搭理我。” 慕白术真的是一点都没听见,听他这么一说,有点儿臊。喜顺倒也不是真的问,就是打个趣,说完了便把手上的盘子递过去,让慕白术吃一些。却听慕白术说,“我瞧院子呢。” 喜顺一个愣住,无意地也扭头去看,一旁慕白术又说,自言自语一般,“这里…真是一点儿都瞧不出。” 他是在自言自语,话都没说完,可喜顺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重新将这个院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个他从小就看惯的地方,真的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里,还是太太在的时候的样子。”喜顺喃喃自语,慕白术扭头看他,他似乎一点都没察觉,“自从太太走了以后,少爷就不让这里有任何变化。这个院子里的东西,谁都不许动,连挪位都不行。” 喜顺的视线落在东厢房的一间屋子上,那是冯京墨的书房。“有一回,有人巴结当家的,送了一方好砚,当家的不舍得用,留给了少爷。可巧回来的时候少爷还没下学,当家的便去书房将少爷的砚台换了。少爷回来,一见砚台变了,眼都直了,发了好大一通火,当家的来哄都没用。除了我跟着出去的没受牵连,里头的每一个都挨了骂。” “闹了半日,才知道是为了砚台,把当家的气了个半死。幸亏换下来的还没有扔,赶紧让人取回来,这才好了。打那儿以后,谁都不敢轻易动这院子里的东西了。” 一阵风过,树叶哗啦啦地响,喜顺被吸引过去。“听说这两棵枇杷树是太太当年亲手种的,从小树苗养起,太太过世好几年后才开始结果。这上头的果子谁都不能动,连当家的都没份。头几年酸酸涩涩的,根本没人乐意碰,少爷一个人都吃了。后几年开始甜了,更了不得了,天天早一次晚一次数一遍,生怕有人偷吃。防我跟防贼似的,也就是齐家二少爷来的时候,能分一口,托二少的福,我和喜德一人才得一颗。那段时间,下人们每天都轮流在树下头值班,不为别的,就为赶鸟,谁都不想替鸟背黑锅。” 所以,那时候的涩石榴才能一颗不剩地都吃了,因为从小便苦涩惯了么。 慕白术想问问喜顺冯京墨他娘的事,但兜兜转转,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算了吧,有一天,还是希望能亲口从他的嘴里听到。 喜顺说着枇杷,终于想起来手里的荔枝了,连忙举起来让慕白术吃。这荔枝是泡在井水里送过来的,还带着枝叶。碧绿的叶子,艳红的果子,沁凉的井水滋润着,衬着透明的琉璃碟,慕白术一看便爱上了。 他让喜顺坐下一块儿吃,喜顺不肯。慕白术说,荔枝性热,不宜多吃,一人吃个四五颗也就差不多了。这一盘有十几颗,他们俩人一起吃正好。 喜顺这才坐下,两人一起剥荔枝。红色的果皮被小心地揭开,莹白的果肉露出来,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瓜子似的核仁,简直比最上好的羊脂玉还要漂亮。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磕,立刻皮破汁流,清润的果蜜一气儿涌出来,灌得满口都是。 “好甜。” 慕白术一口还没咽下去便忍不住说道,他眯了眼睛,享受着蜜糖般的汁水从喉咙口一直滚落到心口,整个人都是甜的。 “晚饭后再去要一些凉着吧,四少回来好吃。” 喜顺一口塞了一颗大的,正噎得说不出话,闻言只能捣蒜般点头。 “好呀,你们在偷吃什么,可算被我拿住了。” 喜顺背后一声娇呵,慕白术探头去看,原来是京钰。他立即便笑了,朝京钰招手,“你来得正好,快过来一起吃,可甜了。” 京钰来的路上也看见了,她于荔枝一般,只让人送去她屋子里。如今看他们吃得满手流汁,馋虫也被勾起来了,拉了晓芸一起,四个人嘻嘻哈哈把一盘荔枝都吃了。 晓芸端水来给他们洗手,京钰一边洗,一边对他说,“四哥让我照看你,这个院子闷得很,我怕你无聊,带你去后园子逛逛好不好。” 喜顺正巴不得,也不让晓芸收拾了,只说他来,推着慕白术就让跟着去。慕白术无法,只好跟着京钰走。宅子大,他没转几次就不记得路了,不过左右是和京钰一起,他便由着她带路,闲逛起来。 不多会儿,眼看着走到尽头了,不知哪里又伸出一条小径,转过弯,豁然开朗。 慕白术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花园,一眼望不到头似的。 “我家的院子同齐家三太太的比如何?”京钰笑问。 慕白术摇头说不出话,这如何比呢。一个大气磅礴,一个小巧精致,就好比,一人男人和一个女人怎么比呢。 京钰引着他走进去,“走吧,我带你逛逛。” 他们走走看看,走两步倒要停三步,才逛了个头,晓芸突然凑过来,问,“小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京钰和慕白术本来没听见,被她这么一说,都停下来侧耳倾听,这一听,竟好像真听出了些响动。听不出是什么,非要说的话,有些像破空之声,但声音轻得很,似有似无的。 京钰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也顾不让逛园子了,扯起慕白术的袖子就道,“走,我们去找找看。”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阋墙 冯京墨坐在正厅的雕花椅上,斜靠着扶手,背朝外,面朝里。视线落处是靠墙横放的半人多高的大条几,条几上两端净瓶供花,中间两只翡翠玉盘,一只上面是黄玉冻脂佛手,另一只上面是玛瑙多籽石榴。 他很久没来这个正厅了,看得出这里也很久没人来了,净瓶脚下,落着几片花瓣,无人来收。 杂乱的脚步声踏在青砖上,皮鞋的清脆,布鞋的悉索,嘈嘈切切的。冯京墨八风不动,视线往上移。条几上方,正中间挂了一副猛虎下山图,吊睛白额的山虎一脚踩在山石之上,虎尾高翘,直上云巅。 还真是老头子会喜欢的,冯京墨心道。又去看两边挂的对联,“风…”他刚刚念出一个字,来人便一步跨了进来,一声高喝,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样子。 “老四,你到底想干什么?” “大哥,”冯京墨笑看冲到他面前的冯京龙,“有话慢慢说,先坐。” 冯京龙纹丝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冯京墨,想要将人生吞活剥似的。冯京虎过来打圆场,手虚搭着冯京龙的肩头,“先让老四说嘛,先坐下。” 冯京龙也不看冯京虎,只乜了一眼他的手,鼻子里一声冷哼。转身,走到条几前,在条几下面的太师椅上坐下了,他坐于右首,两腿微分,背靠圈木,右手搭在扶手边,左手搁在方桌上,端的大家长的风范。 “二哥也坐。” 冯京墨又朝冯京虎示意,冯京虎踌躇着,终是在左首的椅子上坐了。女眷们也进来了,冯京墨这才站起来,嘴里问了大嫂,二嫂。二少奶奶眼圈泛红,嘴唇苍白,不等他见礼,先带着哭腔说起来。 “四弟,莛芾还不大好,离不了人,有什么事,你二哥在就行了,我先回去了。” “二嫂,”冯京墨微动一步,半拦住二少奶奶的去路,“我正是要说这件事,二嫂稍安勿躁。莛芾那里许多人守着,我也让京钰去了,不会有事的。” 他这样说,二少奶奶无法,只能留下。两位少奶奶一左一右,各自在自己丈夫的下手坐了。小桃红也来了,冯京墨不理她,她也不理冯京墨。进得厅来,也不入座,径自便往里走。路过冯京墨跟前的时候,还特地一扭脖子,鼻子里一声冷哼,袅袅婷婷地走到冯京龙身边立定。 人都到齐了,冯京墨挑着嘴角去看冯京龙。小桃红今日穿了一身水红的印度纱袄裙,上身的短袄做了一个大弧的半圆下摆,下摆上隔一个指节便坠一个杏仁般的翡翠坠子。红红绿绿,摇摇曳曳,风情万种。 冯京墨看冯京龙,视线不免落在她身上,她看见冯京墨看过来,立刻摆上一副横眉冷对额模样,看着义愤填膺得很。 冯京墨故意迎着她的目光,“大哥,我来讨个公道。” “什么公道。” “莛芾落水,十洲先生入水救人,不说感谢,反而将他关进地牢,似是不妥。” “莛芾落水一事蹊跷,相关人员俱要等候审问,哪里不妥?”冯京龙早知道他要兴师问罪,应答如流。 “俱?”冯京墨眉尾一挑。 “现场只有他一人,自然只有拿他了。” 冯京墨斜靠着椅背,一手托腮,缓缓颔首,似乎觉得冯京龙说得有道理。另一手搭在扶手上食指轻点着木雕的海棠花瓣。 “大哥的意思,是怀疑十洲将莛芾推入水中的?” 这回冯京龙不说话了,只冷笑着看他。 “我倒有些奇了,十洲先生与我也才相识不久,同冯家更是毫无瓜葛,他大老远跑过来害莛芾,是为了什么?” 冯京龙冷笑,“他是没有瓜葛,可万一他身边的人有呢,兴许,他是受人之托。” 两位少奶奶同时抬眼去,一个看向冯京龙,一个看向冯京墨。大少奶奶心慌得不行,冯京龙话里的意思透着明白,她知道冯京墨的脾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忍不住看过去,却见冯京墨脸上非但没有不豫之色,反而带着笑,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般。 “把人推下去,又把人救上来,还趁着他一个人和莛芾在一起的时候,好让全家人知道是他做的。是他蠢呢,还是他受托之人蠢呢?” 冯京龙被这话一堵,一时拿不出反驳的话。旁边的小桃红眼珠一转,娇声说道,“谁知道呢,兴许是真蠢,兴许是有计较。我没读过书,不懂算计,但我们戏词里常常有一句,叫故意卖个破绽,我瞧着倒是应现在的景儿。十洲先生卖个破绽,四少找补几句,不是把大少爷堵住了么。” 冯京墨眼皮子一抬,脸上的笑盛了半分,盯着小桃红上上下下打量了十几个来回,才说“我倒是不知道,二姨太是个有见识的。那我再请教一番,那托他之人,又有什么好处呢?” “哟,那我怎么知道,”小桃红自以为压了冯京墨一头,得意得很,她眼珠子嘀咕噜地绕着整个厅堂转悠了一圈,“祖宗挣下的基业,自然有人眼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不愿成家立业,传宗接代的不孝子,可不得找旁的路数么。” 说到这里,小桃红话锋一转,牵住冯京龙的衣袖,“大爷,我好怕呀。等对付了莛芾,就该对付我们莛茂了吧,你可要查个水落石出,将坏人绳之以法啊。” “二姨太此话差矣”,冯京墨漫不经心地垂头,视线在手腕上一扫而过,“这些话,要是老头子快不行了说,还有几分道理。如今老头子还在老骥伏枥呢,操心这些,未免也太早了吧。” “谁知道呢,”小桃红抢白他,“兴许那人未雨绸缪呢。” 冯京墨闻言一哂,“我瞧着,二姨太倒是挺未雨绸缪的。” 小桃红一怔,脸有些热,待要再说,却看见冯京龙对她使了个眼色,怕她言多必失,她只好按捺住了嘴里的话。一时间,厅堂中陷入了尴尬的沉寂。只有二少奶奶,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不好说什么,只好去看冯京虎,希望他说上几句,好让她能回去看莛芾。可冯京虎却一言不发,甚至侧脸躲过二少奶奶的视线。 厅里头安静地连根针落下都能听见一般,大家似乎连呼吸都收敛着,只听见二少奶奶的喘气声愈发急促。 外头骤然一阵急促的脚步,都是软底布鞋,等到跟前了,才引起了厅里人的注意。二少奶奶一下子站起来,看向厅外,人不自觉地发抖。 众人不免都向外看去,只有冯京墨,波澜不惊,又玩弄起指尖的海棠花瓣来。 京钰第一个跑进来,什么都来不及说,扭头朝后面喊,“快一点,小心点儿。” 奶娘跟着跨进来,手里抱着的不是莛芾是谁。 二少奶奶晃了神,直到莛芾红着小脸,有气无力,又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娘,才回魂了一般,冲到奶娘跟前,一把抢过莛芾,贴在脸上,死死都不肯放手。 大少奶奶也走过来,牵起莛芾的一只小手,莛芾的小手攥成个拳头,她把小拳头握在手心。“五妹,怎么回事?” 京钰笑着不说话,奶娘眼里两包泪,哭哭啼啼地说道,“多亏了十洲先生。”她是真的后怕,要是小少爷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别想活了。如今躲过一劫,虽然活罪难免,但死罪总算逃了,眼泪便止不住了。 “十洲先生给小少爷施了针,不一会儿小少爷牙关就开了,灌了药,小少爷吐了一番。十洲先生又施了一回针,小少爷就醒了。如今十洲先生给小少爷打了针,又重新开了调理的药,正在煎呢。小少爷吵着要娘,我才把他带了来。” 乳娘说的时候,京钰已经去门外把慕白术拉进来了,冯京墨站起来,等着他走进,两人相视一笑。 喜顺也跟着进来,行了礼,说道,“四少怕少奶奶不愿意让十洲先生给小少爷瞧,才命婑一定请少奶奶过来的,还请少奶奶恕罪。” 二少奶奶看他们,鼻子也泛酸,抱着莛芾过去道谢,慕白术忙躲,不肯受她的礼。小桃红看这一幕,心里不忿,嘴上又没把住门。 “哼,说不定他就是故意这般,好让你们感谢他,不知道在算计什么呢。” 冯京墨一听,眼睛便觑了起来,慕白术连忙握住他的手腕,生怕他发作。可巧就在此刻,莛芾看见他娘哭了,着急去替她擦眼泪。他松开小拳头,短短软软的手指刚刚碰上他娘的脸蛋,就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手里落下,掉在地上。 那个小东西绿绿莹莹的,落在地上叮得一声脆响,翻滚几下,不偏不倚停在大厅正中间的地上。 大家的视线都被这个小东西吸引,那清浅的脆响,像是破空的箭矢,瞬间将室内流动的空气搅乱。不知为何,就是这个小小的物什,让这一隅空间蓦地生出几分剑拔弩张的氛围。 还未等其他人定睛细看,小桃红先变了颜色,她一把扯下肋下纽扣眼里的绸帕子,兀自往空气中挥了三两下,不知道在赶什么。一边都扭头叫她的小丫头香兰,眉眼间都是嫌弃,“小少爷落水时在水池子抓的脏东西吧,赶紧扔出去,脏兮兮的。” 香兰连忙答应着去捡,腰弯下去,手伸出去,将将要碰上,冷不防一只湖蓝绣彩蝶扑花的绸布鞋探了过来,在她眼前缓缓落下,踩住了那样物什。 香兰抬起头,京钰半弯着腰,笑盈盈的脸映入她的眼帘。她愣怔了片刻,京钰半点退让的意思都没有,她只能讪讪地退开。 看她后退,京钰直起腰,依旧笑盈盈地,这回,她看向小桃红,“我瞧了半天都没瞧出是什么,二姨太眼神可好,这么老远就能看出是脏东西。我倒要仔细看看是什么脏东西。”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攸关 京钰笑盈盈地挪开脚,弯腰捡了起来。她用食指和拇指小心捏着,又轻轻放落到掌心里。这是一个杏仁样子的小翡翠,京钰眉头微微蹙起。是什么呢?不是戒指,不是耳坠子,尖头上有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小孔。可也不像吊坠子,那个孔也太小了,怎么穿绳子呢。 她有些无措地去看冯京墨,摊开的手心暴露在众人的眼前。两位少奶奶也都皱了眉头,瞧不出是什么东西,更想不通怎么会跑到莛芾手里的。他们女眷都看不出,下剩的男人就更别提了。 冯京龙趁他们面面相觑,给小桃红使了个眼色,小桃红立刻不动声色地蹭着墙边往外走。眼看着前脚踏出门槛了,只听冯京墨叫了一声,“二姨太。” 小桃红只好尴尬地收回脚,转回身,尴尬地挤出一个笑模样。 “二姨太去哪里?”冯京墨挑着嘴角问。 “莛茂该睡了,我得去哄他。”小桃红的笑模样有些苦涩。 “急什么,往日里这个时候不是姨太太出去听戏打牌的时辰么,怎么偏今儿要姨太太亲自哄了。” 冯京墨这样一说,倒提醒了小桃红,她自然了几分,笑着说。 “正是呢,我答应了韩家九姨太的局,都是大少爷做生意的朋友的太太们,不好推。我就是回去瞧一眼莛茂,换身衣裳就得走了。” 冯京墨一听,连连颔首,“正是呢,是得换身衣裳。”他骤然一抬眼皮,小桃红只觉有精光刺来,她心一慌,再看,却又没有。冯京墨依旧是温温和和的语气,视线却盯死在她身上,“二姨太袄子上的挂坠掉了一颗,那些太太们最注意这些的,没得让人笑话冯家不讲究。” 厅堂里的人俱是心事重重的,他这么一说,才注意去看小桃红的衣裳。大京钰一听,早冲过去拉住小桃红看起来。小桃红待要挣扎,喜顺往那里走了几步,他的阴影慢慢移过去,渐渐将京钰和小桃红罩住,小桃红瞬间便不敢动了。 京钰摊着手掌一比,一眼就看出是一样的,她开始在小桃红的下摆上找起来,想要找出是哪里掉的。可这些挂坠隔不到一个指节就有一颗,密密麻麻的,实在不好找。 “右手边,那朵牡丹花花蕊下面。”冯京墨的声音凉凉传来。 京钰连忙依言去看,小桃红这件衣服用金丝线滚边绣着大朵牡丹,靠近右手的下摆处,只有一朵是朝下的,京钰顺着这朵花蕊一找。果然,下面有两颗挂坠隔得特别开,仔细看,还有一断碧绿色的线头挂在两颗挂坠的正中间。 “二姨太,”冯京墨幽幽地开了口,“十洲先生说,莛芾是在空竹掉了,他去捡的时候落水的,他离开前,莛芾两手都捏着竹棍。他们从水里被救上来,就一直有奶娘下人们守着,片刻不离。请问,二姨太的挂坠是怎么到莛芾手里去的。” 二少奶奶原本同大少奶奶站在一处,闻言立即退开两步,她的丫头婉娘和奶娘也连忙上前两步,将大少奶奶隔开。大少奶奶一张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看冯京龙,一会儿看小桃红,欲言又止,又哑口无言。 “怕是有人要陷害二姨太。”冯京龙凉薄地说,可声线里却夹杂着微不可闻,却又不容忽视的战栗。 “哦?”冯京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坐下了,他翘起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腮,把一屋子的人一个一个看过来。 “若真是陷害,要找也不难。一要能近得了二姨太身的,二要莛芾落水后在他身边出现过的,一个个拿下问就是了。” 奶娘和婉娘她们一听,便要下跪,小少爷救上来以后,除了二少爷,二少奶奶,五小姐,十洲先生,还有请来的先生,就是她们寸步不离的。 冯京墨却手掌一翻,不让她们跪,“不过呢,没这个必要。” 他说着便盯着冯京龙笑,笑得冯京龙脊背发凉。 “咱们老冯家,遇上生死攸关的时刻,有一个特性。大哥从没经历过,怕是不知道。我经历过,我清楚。” 他站起来,踱到二少奶奶跟前,朝莛芾拍了两下手,又张开。莛芾听到声响,扭头看他,盯着他的手想了一会儿,放开了他娘,朝他伸出手。冯京墨抱过他,坐下来,让他坐在膝盖上逗了一会儿。慕白术跟过来,蹲在他们跟前,莛芾看见他,愣了一会儿,笑了。 “莛芾,四叔问你,你手里的东西哪来的?” 冯京墨轻声询问,莛芾懵懵懂懂的,眨着大眼睛不说话。冯京墨又捏起他的右手,用另一个手的手指头指指,“你捏在手心里东西,哪里来的。” 莛芾顺着他的动作看向他的右手,被冯京墨握着,虚虚地形成了个拳头的形状。莛芾愣愣地看着,浑然不知厅堂里所有人都在看他。 “有人,推我,我,抓的。” 小桃红瞬间脸色发白,浑身像脱了力一般,京钰懒得扶她,一松手,她靠着门框慢慢滑坐到地上。 冯京龙还想说话,冯京墨却再也不给他面子了,“大哥,你的话收起来吧。莛芾说的百分百是真的。”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他才那么小。” 冯京龙还在垂死挣扎,冯京墨轻哼一声,仿佛在感慨他的不见棺材不落泪。他把莛芾交给慕白术,站起来,抖了抖裤管,好整以暇地朝冯京龙走过去。 “小?不小了。我同他一样大年纪的时候,亲眼看见我娘惨死在我面前,我就是捏着我娘的耳坠子晕了过去,直到三天后醒过来才松开手。这件事,你可要凭证?” 冯京墨已经走到冯京龙跟前,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撑在一旁的方桌上,慢慢弯下腰,脸庞越靠越近。冯京龙像是受不了这样的压迫,不自觉地向后靠去,却被背后的圈栏抵住。待想要仰头,却又顶上了脑后的条几,半分不能动弹。 “这简单,我给老头子拨个电话,你问他就成。啊,也不用如此麻烦,”冯京墨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笑意,他的瞳孔漆黑幽深,几不见底。冯京龙想躲却躲不开,多看几眼,竟觉得里面有魑魅魍魉在往上爬,下一刻就要拉他进去。他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原本我就要跟老头子报告这件事,只怕大哥享乐一辈子,这回能亲身体验一把了。到时候,大哥自然信了。” “你你你,你什么意思。”冯京龙磕巴起来,“你要告诉爹?” “那当然,”冯京墨眼皮猛抬,眼中精光乍现,“家里发生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谁敢欺瞒一家之主。你们都开始未雨绸缪了,我哪儿能不先给老头子敲个边鼓呢。” “别…别…”冯京龙尚在嗫嚅,小桃红先撑不住了,她奔溃似的爬到冯京龙的腿边,一把抱住冯京龙的小腿,哭起来。 “大爷,大爷,可千万不能让当家的知道。我不是存心的。” 她哭得肝胆俱裂,句句肺腑。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真的只是一时起意,她也不知道下午怎么偏会在后园子里头遇上莛芾他们。她听见嬉笑声,绕过去看,却看见了扎她心的一幕。 京钰,十洲,晓芸,奶娘,个个都围着莛芾,十洲手把手教他玩空竹,京钰一心惦记着给他擦汗,还记挂着让晓芸去拿荔枝过来。 莛芾笑得真可爱啊,天真烂漫的,是受尽宠爱的孩子才有的笑容。凭什么,凭什么,莛茂一样是冯家的孙子,凭什么从没人这样宠爱他。莛芾是小少爷,莛茂就不是了吗?现在就如此偏心,那往后呢? 莛芾毫不知情地玩着,一边后退一边笑,他离小桃红躲藏的角落越来越近,小桃红看向他的视线也越来越疯狂。在她的眼里,莛芾变成了怪兽,如同吞噬了本该给莛茂的宠爱的饕餮。忽一变,又变成她入主冯家的绊脚石。 “小姨,我口喝。” “等一会儿,小姨已经让晓芸去拿荔枝了。一会儿小姨给你剥荔枝好不好?” “不嘛,我要喝水嘛,我渴。” “好好好,麻烦精,那你在这儿好好跟十洲先生玩,我去给你拿水。” “好。” “十洲先生,我去给莛芾拿水,麻烦你帮我看着他。” “好,你去吧。” 京钰走了,莛芾又接过竹棍玩起来。 “咚,咕噜噜噜噜噜。” 空竹掉在地上,滚远了。慕白术笑着去追。 天赐良机。 是上天的指点,是命中的注定。小桃红从莛芾身后走近,伸出双手,猛地一推。 莛芾骤然失去平衡,竹棍从手中跌落,他歪了身子,手砸在小桃红腰上。 “啪。” 莛芾整个人落入了水中。 小桃红吓得浑身发抖,她一刻都不敢逗留,惊慌失措地跑回院子。冯京龙正躺在她的屋子里抽大烟,被她冒冒失失闯进来,反倒吓了一跳。 小桃红一进门便插上门闩,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冯京龙一眼便看出端倪,将实情问了出来。小桃红原本以为会挨骂,谁知道冯京龙不但没生气,还夸她做得好,烟也不抽了,叫了人便走。 她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直到冯京龙回来,她才知道十洲被关进了地牢。 “我要让丫受点教训。仗着爹宠他,目中无人。今儿不给丫点颜色瞧瞧,丫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冯京龙说。 他们知道冯京墨必要闹,早早对好了说词,自以为万无一失。谁料,三两下便被冯京墨扒了个底朝天。 翡翠挂坠从莛芾手里掉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要遭,心跳得要从嘴里蹦去来。可等到冯京墨说要打电话的时候,她反而冷静下来。电话一打,冯绍宁一定不会放过犯事之人。这个家里,只有一个人能保她,这个人千万不能有事。如果连这个人都自身难保了,那她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决定把所有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保住冯京龙,也希望冯京龙能看在这个份上,保她一命。 “大爷,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我都是为了莛茂啊,大爷,我是一时糊涂,看在我给你生了莛茂的份上,饶了我吧。”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还情 冯京龙瞬间便明白了小桃红的意思,他偷偷捏了一把小桃红按在他膝盖侧面的白净玉手,随即狠拍桌面,色厉内荏。 “大胆,”他松开手,转而扣住小桃红的下巴,迫使她仰面朝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人,”他朝门口疾呼,几个下人惊慌失措地跑进来,“把二姨太关去地牢反省,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放她出来。” 下人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二姨太向来是最得宠的,一时互相踌躇,不敢上前。小桃红垂着头,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翻白眼,心里咒骂着那几个不会看眼色的蠢东西。她悄悄地推了一下冯京龙的腿,冯京龙立刻双眼一瞪,大喝一声,“磨蹭什么!” 下人们被吓得一抖,互相推搡着走上前,眼一闭,架起小桃红便往外拖。小桃红立刻配合着哭喊起来,嘴里尽是,大爷饶命,我再不敢了,云云。 等到人被拖出去,再也听不见叫声,那厢的小桃红和这厢的冯京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冯京龙只当是了了心事,又摆出家长的样子,打着哈哈说道,“都是误会,既然解开了,大家都散了吧。闹了一宿,都早点休息。” 冯京墨却八风不动,他依旧坐在那里,轻轻叫了一声喜顺。喜顺答应着上前,只听冯京墨慢慢开始吩咐。 “打电话给警察厅长,就说我这里出了谋杀未遂的案子,让他派人来看看。” 喜顺答应着要走,又被他叫回来,“就说人证物证俱全,犯人也被拿住了,亲口画的供,不费什么事,来一个小队就够了。” 整个厅的人都心一慌,冯京龙第一个受不住,他一下跳起来拦住喜顺。 “老四,你要做什么?” “报警啊,做什么?”冯京墨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冯京龙,“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要报警。” “报什么警!”冯京龙心头狂跳,报了警还能瞒过他爹吗。况且,听说那些黑狗子惯会的行刑逼供,万一小桃红受不住,把他供出来。不对,哪有什么万一,她一个娇滴滴的姨太太,怎么可能受得住。 冯京龙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小四,我知道这次是我院子里的人犯错,我以后一定严加管教。但所谓家丑不外扬,你想让爹被整个天津卫耻笑吗?” “家丑?”冯京墨轻轻一哼,竟似在笑一般,只是这笑带着几分讥讽,几分不屑,还有几分凉薄。“大哥,你不会以为这还是家事吧。”他拿手指头在扶手上轻点,“这是刑事案件。知情不报,可是犯包庇罪的。” “冯京墨,”冯京龙咬牙切齿,眼睛瞪着像龙眼一样,滴溜圆,眼白上布满了血丝,竟有几分像图画上的恶鬼。“你一定要报警?” “一定。” 冯京墨回答地斩钉截铁,一丝犹豫都没有。冯京龙听到这个答案,反而轻松了似的。他在短褂上拍了拍,转身在冯京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老四,二姨太就是个幌子,你我都知道。你是针对谁,大家都心知肚明。”冯京龙背对着厅外而坐,电灯白炽的光线射在他的脸上,惨白地晃眼。他身后是无边的黑暗,被光一照,仿佛半个人都融了进去。 “这回我认输,我低下头来求你,从今往后,你的事,我一概不插手,你看行吗?” 他难得低声下气,冯京墨也谦恭仁厚,他足足盯了冯京龙好一会儿,才万般诚恳地说,“大哥,你是真的误会我了。” 冯京龙心头一松,这是下台阶的话,有了这句话就好办了。谁知,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冯京墨接下来的话简直句句诛心。 “首先呢,我从没想着要针对大哥。不为别的,犯不上。其次呢,我的事,你插不了手。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试试。不过,我劝你不要。最后呢,你认输,你求我?我不稀罕。” 冯京龙遽然一挥手,一阵疾风,冯京墨条件反射般一让,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眉骨而过。随后,他身后的厅柱传来一声闷响,又有什么被弹回来,砸落在地上,翻滚三两下,停在明晃晃的灯光下。 那是冯京龙随身携带的一枚青玉雕龙玉佩,渗着白光。这是块上好的玉,被如此折腾竟没有碎,甚至连一丝裂纹都没有。冯京墨歪着头看了一会儿那块玉佩,只见龙眼圆睁,竟与如今的冯京龙有几分相似。他忽而一笑,待要说话,却听见噗通一声,是有人跪地的声音。 大少奶奶原本站在二少奶奶一块儿,可从方才奶娘和婉娘若有似无地隔开她们起,她便默默的退开了。如今,她跪在正厅中间,面向冯京墨。 “玉颢,这件事,是大嫂的错,你别怨你大哥,是大嫂没有管教好侍妾。求你看大嫂几分薄面,饶她一回。大嫂保证绝不会再有下次,若有,大嫂替她抵命。” 大少奶奶嫁进冯家那一年,正是冯京墨没了娘的那年。她亲眼见到过他被公公带回来时的模样,像是陷入沉睡的木偶娃娃,拳头攥得紧紧的,无论如何呼唤,都没有反应。 后来,从齐府回来的时候,他已经醒了,却像是失了魂一般,整夜整夜地不肯入睡。眼睛熬得通红,人瘦得腮帮子都凹陷下去了。她可怜他,生出了几分长嫂如母的心思,齐家小少爷不来的日子,她便去哄他睡觉。 他不让人碰,她便拿了凳子坐在榻边,给他讲那些哄孩子的故事。有时候,也不讲哄孩子的,便讲些先贤呀,圣人们的典故,那是她爹最擅长的,她从小耳濡目染,刻肌刻骨。 后来他好了,他好像向来同哥哥们不亲厚,但见了她,总是恭恭敬敬的。她也很快察觉到了他为何不同哥哥们亲厚,她奉信三纲五常,夫为妻纲。她不敢忤逆冯京龙,可她也总是竭尽全力,不着痕迹地回护他。 有一回,她回到卧房,发现梳妆台上有一盒外国香粉。她探冯京龙的话,不是他。她问丫头,丫头说没瞧见谁放的。 直到很久以后的一天,他们一家去齐府做客,她在三太太屋里闲话,发现三太太用一样的香粉。提起来,三太太才说,是港口的洋人孝敬当家的,法国来的,贵得很,一盒要60多块法郎呢。 “对了,”三太太想起来,拿帕子掩着嘴偷笑,“小四还要去一盒。老二逗他,说不给,说他那儿又没人用,白糟蹋了。他便去找羽仪闹,说你娘有的,我娘不在了也得有。羽仪就去找老二闹,还害得老二被大太太说了一通。” 那盒香粉的来龙去脉终于清楚了,大少奶奶的心像是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撞了一下。不重,就那么轻轻飘飘,晃晃悠悠的一下,却让她的心如同被捧在云上,落不了地。 那些年,还是少年夫妻,恩情正好的时候,她为他挡掉了不少风雨。到后来,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再无所出,欢情淡了,冯京龙开始流连在外。可那时,他也长大了,他自己撑起了一把伞,不再需要她的庇护了。 她不知道,那些往日的微恩沫情够不够讨这样一个情分,她只能赌一赌。也许可以吧,在南京的时候,他同小桃红初次见面便给她没脸,是为了谁,不言而喻。他还是记着她的好的,可她现在却为了那个人下跪求他,不知道会不会伤他的心。 冯京墨看着大少奶奶,他是从心里,把这个女人当作娘来尊敬的。那时,她嫁进来刚三个月,他们尚不熟。第一个无人陪伴的夜晚,他让人吹熄了蜡烛,屋子里黑魆魆的,每个角落都像是藏着吃人的鬼魅。 她托着红烛进来,暖黄的光晕洒在她的脸上,氤地眉眼如同豆蔻的熏烟。她伸手想拍他,他瑟缩,她便收了手,搬了凳子坐在榻边,慢慢讲起了哄孩子的故事。 她的声音像六月山林间的涧溪,又像清晨的露水从兰花叶片滑落,撞在路过的小甲虫的硬壳上。她不知道,那一夜,她讲的故事,同他爹带他和她娘去赴喜宴前一晚,他娘给他讲的,是一模一样的。 她为何要跪呢,为何偏偏要为了那样的人跪呢。他从前,只觉得哀其不幸。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怒其不争的感觉,一种无力感和倦怠感席卷而来。 若是为了她自己,甚至是为了任何其他人,她开口,他都可以答应。可偏偏是为了这两个人。但又能怎样呢,他能拒绝吗?他能吗? 冯京墨无言地看着地下的女人,她的眉眼寡淡,温婉如水。在记忆中,她似乎从未动过怒。是啊,连私养外室,停妻再娶,她都忍了,她还会为了什么动怒呢。冯京墨陡然发现,面前的大嫂,已经与他记忆中的大嫂生了变化。 原本饱满的鹅蛋脸失去了水分,原本布满细碎星光的双眸不见了神采,原本那对似蹙非蹙罥烟眉仿佛被看不见的千钧重担压住,那缕让人一望生情的轻烟,不知何时,神消形散了。 “大嫂,你快起来。” 冯京墨单膝下蹲,伸出双手去扶大少奶奶。京钰也回过神,跑过来帮忙。可大少奶奶不肯起来,她泪水涟涟地望向冯京墨。 “小四。” “大嫂,”冯京墨哽了一下。罢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帮不了,只能还情了。 冯京墨调了一下呼吸,“这事,原也不与我相干。报不报官,苦主既在,也轮不到我做主。”他苦笑一声,“二哥,你给个话吧。” 冯京虎一直不动不说话,像是被遗忘的存在,如同平常一样。他娘既不像大娘一般惹人恨,也不像三娘一般惹人爱。嫁进来,生了他,生了老三,把他们带到半大,没了,了无痕迹。这似乎也预示了他的命运,一直夹在哥哥弟弟的中间,似乎天生就是中庸的。 他和老大年纪相差不大,小时候他娘在,他倒是没受过欺负。到了老四,似乎和老大犯冲,尤其是三娘死了以后,爹对老四的宠把老大刺激得变了性。只要爹不在,天天给老四使绊子。 一切他都知道,也仅仅是知道,或者说,是冷眼旁观。他不曾帮着老大欺负老四,也不曾护过老四分毫。 他做惯了中间的那个人,像是跷跷板那个支点,冷不防木板断了,两头掉下去,把他拱在了山顶。他手足无措,那么多道目光投向他,那么灼人,逃都逃不掉。 他不明白今天是怎么回事吗?他只是中庸,不是蠢。他不想闹吗?莛芾是他的命根子,要是没救回来,他也不想活了。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冯京墨可以不把老大放在眼里,因为他背后有爹,有齐家二少,有他腰上的枪,有他的兵。他有什么?他连像冯京墨那样最简单的一走了之都做不到。 “都是自家兄弟,算了吧。” 二少奶奶不可置信地看向冯京虎,他们的莛芾还在她怀里,身上还发着热,本应童趣盎然的双眼如今一点神采都没有。算了吧?自家兄弟? 冯京墨缓缓站起来,走到冯京虎面前,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冯京龙的视线,“二哥,你想好了?” 冯京虎避开他的视线,颔首。 冯京墨仰天长叹,行吧,那就让他们自家兄弟去处理吧。 “那就听二哥的。”冯京墨转身,走过依旧跪在地上的大少奶奶,未着一眼。他走到慕白术身边,搀住他,一起往外走。 “我们这就走了,不用送了。” 他一分钟都不想再呆在这个家里了,简直让人窒息,他真是昏了头了,才想带慕白术来。他知道他想了解他过往的生活,想看他长大的地方。所以,他带他来了,差点把命留在这里。够了,足够了,他绝不让他再在这里多呆一分钟。 “玉颢。” 冯京墨已经走到院门口,他走得很快,一点留恋都没有。他闻声一愣,半晌才转回身。二少奶奶不知何时,抱着莛芾站到了正厅外。她立在廊檐下,头顶上的电灯照得她们连影子都几乎没有。 “玉颢。二嫂没有本事,只有娘家那边,多少有结交的。从今往后,只要你用得上,二嫂愿倾尽全力,绝不推脱。” 她堂堂正正地站在那里,声音铿锵有力,让她背后的两个男人同时脸色大变,也让冯京墨柔和了眉眼。 “谢谢二嫂,一片心意,玉颢心领。” 他们摇摇相对,双双鞠躬,隔着漆黑的夜色,像是完成了什么誓约。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津门 慕白术呆呆地跟在冯京墨后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去向哪里。他从方才起,便一直浑浑噩噩,从他听到冯京墨那些话起。 他亲眼看见他娘死在面前。 他以为自己已经够苦了,如今才知道,比起他,又算得了什么。他看着他冷静沉着地诉说那些沾血的过往,仿佛在述说不相干的故事。他忍不住想,要经历怎样的折磨,挣扎,蜕变,才能脱胎换骨,长成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 他想,他爹和他娘一定都是非常厉害的人,要不,怎么能生出这么好的冯京墨呢。他遽然生出一丝愧意,他们一定希望能见到四少得遇良人,夫妻恩爱,生儿育女,承欢膝下的吧。可是,他们相遇了,只怕这一切,都将成镜花水月。 他只觉得对不起他们,一时心乱如麻。 “十洲,去收拾东西,我们走。” 热气还未散尽的残夏夜风之中,冯京墨的声音像落入山涧的碎玉,穿透暑气,徒生清凉。慕白术痴痴看向冯京墨,冰弦的清辉正好落在他的鼻梁上,发出银白色的光,仿佛地上的一道玉钩。浓密的睫毛投下阴影,将他眸底的凌厉遮掩殆尽。慕白术仰面望着那两帘弯弯睫羽,与羽下盛了细碎星光的亮眸。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他颔首,转身,这才发现,他们竟是已身处院中。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回来了。月洒中庭,廊庑檐下,一溜的羊角灯贴墙而放,连绵不断,一直通向正屋。 慕白术这才意识到,冯家其他的院子,回廊里早已换上了电灯,只有冯京墨这进院子,依旧用着羊角灯。 那暖黄的灯光带着人间的温度,轻风细语,不见摇曳,仿佛儿郎倦途归来的引灯,又仿佛游子飘荡在外的籍慰。 他们一左一右,沿着羊角灯铺成的光影之路走去。冯老爷冯太太,对不住,我同你们一样,唯愿四少好,可我放不开他了。我愿为他良人,恩爱到老,虽无法生儿育女,承欢膝下,我竭尽所能,相濡以沫,白首无悔。 跨门而入之前,慕白术忍不住回首看去,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冯京墨也回过了头,视线相交。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要喜顺说,这么晚了,找个饭店住一晚,明天再走多好。可冯京墨无论如何都不肯,好像不只是那个家,连天津他都不愿再多呆一分钟。喜顺没有办法,只能去买夜间发车的火车票。京钰站在垂花门外,目送着汽车慢慢开远。贵根叔伫立在门口,看了许久,直到早就看不见尾烟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关上门。回头,看见五小姐依旧立在那里,他躬下身,同五小姐行了个礼。 走得仓促,包不了车厢,只有普通的双人包间,而且只剩三间。喜顺都买了,几个卫戍让他们一人一间,他们坐硬座。喜顺不肯,说剩下那间大家轮流休息。慕白术听说,干脆说他和冯京墨一间,多出一间也给他们轮休。喜顺自然是不答应的,可冯京墨二话没有,把他和慕白术的东西往包间里一放,拉着人进去,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喜顺无法,只好这么办了。 慕白术先前喝了药,人好了许多,但还是有些微热。冯京墨摸了他的额头,就让他在下铺躺下。他嫌包间里的东西不干净,折腾着打开箱子翻出一条薄毯子,把慕白术上上下下裹地严严实实的。 “好好睡一觉,”他把薄毯子的边沿掖进慕白术的下巴,左看右看,似乎满意了,轻轻一笑,“闭眼。” 慕白术哪里肯,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盯着冯京墨,片刻都不愿挪开的样子。冯京墨难得被他看红了脸,像是为了解开这个窘境,故意说道。 “怎么,四少好看,看傻了不成。” 他原意调侃,惹慕白术来吐槽他。谁知慕白术竟真的点头,诚挚,郑重得很,他反倒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偏慕白术还嫌不够似的,又补充了一句。 “好看。” 这下,冯京墨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得,又咽不下,生生把俊俏的脸蛋憋红了。幸好,此时突然有人敲门,冯京墨松了口气般地开门一看。喜顺站在外头,手里丁零当啷拿了不少东西。 先是一个暗红的三层食盒,有些旧了,红漆剥落了不少。 “四少,你晚饭还没有吃,我在车站的食堂打包了几个菜,一会儿车开了你吃点儿。” 另一只手上是一个单层的竹篾笼框,里面隐约能看见几个小碟子并一只碗。 “十洲先生病着,我琢磨着不好动油腥,就叫了一碗粥,还有几个小菜。” 喜顺把竹篾递过来,小指头上还勾着一个布袋子,一动,里面磬啉哐啷想。冯京墨挑眉看他,喜顺一笑。 “正好看见那儿有卖冰汽水,就买了。”冯京墨接过了东西,他腾出一只手,摸摸脑袋,又坏笑,“给四少败败火。” 冯京墨正要开口骂他,偏他连珠炮似的说着,哪里插得进嘴,“里头有一瓶是不冰的,是给十洲先生的。要是有胃口就喝一点,喝不下也别勉强。一会儿等车开了,我去泡茶。对了,还有这个。” 喜顺手里拿不下,只能用上臂夹在胸口。是用报纸包着的一团东西。 “里面是一些蜜饯,我想发烧嘴里淡,路上给十洲先生润润嘴吧。” 他这一番才算把事情都交代完了,立在门口等冯京墨吩咐。冯京墨徘徊在嘴边的话又被咽下去,看着喜顺,半晌露出个无奈的笑。 “你们自己的都买了吗?” “买了,”喜顺笑道,“我让兄弟们在外头先吃呢。” “行了,你也快去吃吧。”冯京墨点头,“吃完早点休息,有事我叫你们。” “对了,”冯京墨又叫住喜顺,“你们也去买几瓶冰汽水喝。” 冯京墨把喜顺送来的东西一一取出来,在桌子上放停当,才把慕白术扶起来。慕白术其实是没有什么胃口的,可喜顺那些话他听在耳里,无论如何也不愿辜负他的一片心意,便干脆坐起来,披着衣服慢慢开始喝粥,只是汽水是怎么都不能喝了。 吃了几口,鸣笛响起,列车慢慢地驶出了车站。慕白术捏着瓷勺看向窗外,夜色沉霭,半弦的月色不够亮堂,除了铁道边三三两两的野树乱枝尚能看见几分影影憧憧,再远,便什么都瞧不见了。 可他心里却半分阴郁都无,这是他回家的路,过了今夜暗云,迎来明日白昼,不需要再待黑夜降临,他们便可以到家了。 他,和他,还有,敬他,爱他的人。 “喜顺,”慕白术喃喃自语,“也是从小跟着你的?” 冯京墨就着汽水吃菜,他先开了冰的那瓶,沁凉的饮料入口,果然将燥热带去了几分。他闻言一愣,想了一会儿,才说,“也不算特别小,不像松童那样,他是十岁上才到我家的。子鸿身边的那个喜德你还记得吗,你去齐府的时候应该见过,那是他哥哥。” 喜顺九岁那年,喜德十一岁,他们是保定人,那年,河北闹了□□,饿殍遍野。所有的人都往天津逃难,喜顺家也是,他爹,他娘,带着他们一路逃命。他们带着的全家仅剩的干粮很快就吃完了,他们只能沿途乞讨,可谁家都没有余粮。 他们挖草根,啃树皮,在野狗嘴里夺食,他们把所有尚能入口的东西全都给了爹娘。可他们娘还是很快便不行了,高烧不退,水米不进。 三天,短短三天,活生生的人便咽了气。过世的时候,人瘦成了一把骨头,蜡黄的皮肤皱巴巴地拧在骨头上,像是捞出水刚拧干便被遗忘在岸上的粗布,被冷风吹干,再无生气。 他们连一副棺材都买不起,一席破草席,父子三人整整挖了一天,才挖出一个勉强可以葬人的土坑。他们没有工具,只能用手,他们没有力气,只能一点一点刨。他们甚至连块木牌都没有竖,好像从开始便没有回来祭拜意思。天高路远,能不能活下去,尚未可知。祭拜,是活着的人想的事,对于活不下去的人,没有任何意义。 喜德和喜顺跪别了娘亲,用了十二万分的虔诚磕尽了余生的头。 他们相遇是在天津街头。喜顺他们命大,竟然活着到了天津。天津虽然也受到饥荒的影响,但毕竟是好了许多。他们爹找到一份拉洋车的活儿,两个儿子孝顺,天天和爹一起出活,爹在前面拉,他们在后面推。 他们一点都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他们在天津街头跑着,跑出了汗,跑酸了腿,跑坏了鞋。汗水流进眼里,流进嘴里,咸咸的,让他们浑身是劲。他们想,最惨的日子过去了,往后会越来越好的吧。他们有力气,等他们再大一些,等他们把路跑熟了,他们哥俩就再去拉个车,交换着拉,这样,爹就可以少跑一些。 那时候,他们还小,他们哪里知道,生活,哪里会有最惨的时候。每当你越过一个坎,便会发现,不远处,还有一个更高的坎在等你。 有一日,他们拉了一个军官。上车的时候,他们很高兴,因为这样的人一般都会多给几个钱。他们卖力地跑着,到的时候,军官睡着了,他们小心地把他叫醒,等着赏钱。谁知,军官睁开眼,便怒了,骂他们拉错了地方。 军官抬脚便走,他们手足无措,他爹舍不得这白跑的一趟,又不敢拦,只能跟在军官后头,嗫嚅着恳求,大爷行行好,我还有两个儿子要养,麻烦你给些车费吧。 谁知道,谁能知道,就是这么低声下气,委曲求全的一句话,不知哪里触了军官的逆鳞。他竟然一声不吭,拔出枪,对着他们爹就是一下。 他们眼看着爹倒地,血洇出来,将爹身上被汗水灰尘浸透的粗布衣,染成一朵肮脏的花。这朵花开在喜德和喜顺的眼里,越开越大,长出枝,生出刺,刺扎进血肉里,痛彻心扉。 不知是谁先开的头,他们像两头拼命的小兽,扑上去,撕咬着比他们体型大上好几倍的野兽。脸被打肿了,背上挨了无数下,腿打瘸了,那又怎样?脸肿了?只要嘴还能张开就行,他们的牙嵌进拿枪的手,生生将手腕的肉咬下一块。背弯了?正好把人掀在地上,你骑脖子我按腿。腿瘸了?只要手没断,拖着腿也能追上去,将在地上爬的人拖回来。 今天上午跑了两个远差,爹用赚的钱买了四个白面馒头,一口没舍得吃,全给了他们。那是白面馒头啊,那么香,那么实诚,他们吃得饱饱的,吃得满身的力气。这些力气,被他们毫无保留地使出来,他们打得毫无章法,像不要命的狼崽子,咬住老虎屁股便不肯放。他们不要活,他们只要一起死。 没人拉得开他们,也没人敢去拉他们,直到一辆黑色的汽车在旁边停下。门打开,下来两个人。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满月 张中翔知道慕白术是不喜探人隐私的,不防他会问,顿了一下,才若无其事般回答,脸上微有些赧色,似乎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未能立刻作答。 “年轻时不懂事,什么都想见识见识,未料结了缘。那时她还不在巧仙班,时间久了,我竟不记得名字了。” 慕白术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嘴角噙着笑,“想不到,翔君也是个多情的。” “你这个也字有意思,”张中翔蓦地抓住了慕白术话中的小辫子,面有得色,“我来猜猜还有谁是多情的。四少?” 慕白术红了脸,想要岔开话题似的,故意没话找话,“我还没说翔君呢,托我去办事,也不交代清楚,害我丢老大的脸。我以后再也不帮你的忙了。” 张中翔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反过来问他,“我哪里没有交代清楚?去哪里,找何人,如何找,如何进,如何问话,如何答话,事无巨细都一一交代了,还有遗漏的不成?” “有,”慕白术拿起茶杯饮了一口,在茶水在口中暗暗漱了一回。他吃不惯辣的,虽然此处的菜已是减了辣的,他依旧有些吃不消。“原来走前的茶钱是要亲自交给妈妈的,我却直接给了五小姐,惹得屋子里的娘姨都笑话我。” 张中翔愣怔,抬眼对上慕白术,只见他也不吃菜也不说话,像是在正经等他回复一般,只好打了个哈哈,“怨我怨我,竟把这最要紧的忘记了。” 随后,讨好一般说道,“左右你也不会再去那里,丢个小脸也没什么。改天我再请你吃顿西餐,就当赔罪,行不行。” “赔罪倒是不必,”慕白术拿白瓷勺挖了一勺麻婆豆腐,连勺放在骨盘上,又拿筷子尖戳开。豆腐被红油黑椒包裹,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可一被剖开,里头的白嫩便露出来,颤颤巍巍地勾人。慕白术挑起里头没被红油浸染的白肉,悠悠送入口中。 “我去那日,五小姐穿着短袖旗袍,我见她右手手臂内侧有老深一道疤痕,竟比手掌还长,瞧着甚是骇人。我看那伤口像是陈年旧伤,难道是被妈妈打的?” “谁说不是呢,那些地方的女子,哪个没挨过打,都是可怜人。”张中翔正低头剔一块鱼刺,有些感慨地附和。许是因为提起这样的事,心里难受,他并没有抬头去看慕白术。于是,他便也未能看见慕白术听了他的话之后,慢慢淡下来的容颜。 茶钱是扔在洋铁盘子里的,漱秋手上也并没有什么伤疤。翔君… 既没有去过八大胡同,也没有见过漱秋。 慕白术卧室的墙上挂了一套学生装,浅灰色的,熨得笔挺,他每天都要去掸掸灰。再有几天,他便要去上学了,心里的兴奋,一日压不过一日。可在那之前,还有一桩麻烦。 齐府得孙,大摆宴席。按规矩,办满月酒,但齐家少奶奶生产之时大出血,需要静养,四太太便做主改了双满月,正是今日。 小少爷是慕白术亲手接的生,他是一定要到的,请帖早早就送到了,少奶奶还特地打了几回电话邀约。可是,这样的场合,陈泽元必定是要到场的,他绝不能去。 他和冯京墨商量了许多,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冯京墨甚至还买了一副平光的金丝边眼镜,妄想给他变装。可在家里折腾来折腾去,眼镜,帽子,西服,都用上,慕白术还是那个慕白术,只要陈泽元不是瞎的,便能认出来。 “怎么办?”慕白术趴在桌子上,右脸枕着手臂,冯京墨在他左边托着腮,眼镜挑了一眼座钟,十一点多了,已经晚了。“要不,我还是装病吧。” 他们已经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一上午了,本来今天史密斯有空,约好来上课的,看见他们这副样子,坐不到半个钟就找借口溜了。慕白术本来就学不进,他一走,便和冯京墨两人对坐,唉声叹气,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再等等,等喜顺的消息。”冯京墨一早就派喜顺过去了,美其名曰去帮手,其实是去打探情况的。 “可是,你爹都到了,再晚,你怕是要挨骂。”探子方才来报,说冯绍宁已经到了,并且问他怎么还没到,言语间已有不满,被喜顺遮掩过去。 “唉,”冯京墨无奈地叹了口气,老头子打南京赶过来的,已经到了,他再不到实在说不过去。“只好这样了,我先过去,你晚一些给齐府打电话吧,就说病了。” 慕白术点点头,把冯京墨送出去。喜顺不在,今日冯京墨自己开车,他关上车门,将帽子随手扔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腾挪之间,瞥见后座上的礼物。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准备了两人份的,如今既然十洲不去。 冯京墨重又下车,将后座的礼物取出一份藏进后备箱里,才又坐上车,发动了,将车缓缓驶出车道。 他转上大路,慢慢开始提速,对面有个小子脚踏车踩得飞快,咻地一下就过去了。速度太快,竟像是留了个残影一般。他有些好笑,忍不住透过后视镜去看,余光却看到后头的街沿上,有人边跑边挥手,像是在追人。 出事了?他不自觉地微微带了些刹车,再仔细一看,那人不是慕白术是谁。冯京墨猛地踩下刹车。 “怎么了?” 冯京墨已经下了车,迎上去接住气喘吁吁的慕白术。慕白术跑红了脸,额头蒙着细汗,鬓角也有豆大的汗珠沿着下颌流下来。他半张着嘴,喘了好几下,才开口说道。 “喜,喜顺来电话了,说…说当家的没来,只有毓莹小姐来了。” “没来?是没去家里,还是没来上海?” “喜顺说了,是没来上海,只有毓莹小姐和五太太一起来的。” 冯京墨暗暗拧了眉,怎么会没来上海?可时间紧迫,来不及细想,他让慕白术上车,又把他的那份礼拿出来。“没来正好,那就不怕了,你上车,我们一起去。” 他们还是到晚了,进去的时候席已经开了,幸好是喜庆的日子,冯绍宁只是瞪了他一眼,并没有骂人。 慕白术跟在冯京墨的身后,一同奉上礼物。齐解源听说这位就是救了他孙子的先生,抓住他的手便大肆感谢起来,他嗓门大,席上的宾客人听说了,都围拢过来奉承。有说华佗再世,妙手回春的,有说杏林春暖,圣手济世的,还有那更会说话的,说齐公行善积德,方能逢凶化吉,以后必定诸事化险为夷。 齐解源听得高兴,也不阻止他们,竟让他们一直说下去。到后来,连小公子吉人天相,承天之佑,别是紫薇星下凡吧,这样的话都出来了。 冯京墨被他们挤在人群之外,听他们胡言乱语,低声嗤笑。却感觉后襟被人扯了两下,未及回头,便听见齐羽仪刻意压低的声音,“跟我出来。” 他看向人群,慕白术被包围在人群中,有些许窘迫,但尚算应对自如。又看四太太也在,想来会照应一番,便安心地退了出去。 齐羽仪等在外面,见他出来了,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冯京墨原本想说不去书房,但看他脸色不好,便把话咽下了。行走几步,果然见齐羽仪往书房方向走,他少不得只能跟上。 不知是不是下人打扫的时候,为了通风,把门窗都打开了。齐羽仪许是一直忙碌,未得空来,他们过来的时候,书房的门窗大开,倒是少了几分平常的压抑晦昧。 难得齐羽仪任这门户大开,他径直坐到书桌之后,未等冯京墨落座,便出言质问。“是不是你教毓莹的?” 他言辞间有些咄咄逼人的态度,甚为少见,冯京墨见状一愣,但很快又恢复。他懒洋洋地自行坐下,靠在椅背上,目光有些飘忽,并不落于一点。 “是啊,我当她亲妹子,她受委屈,我自然要替她出主意的。” 他竟半分不推脱地承认了,齐羽仪反倒愣怔,半晌,才吐出一句,“糊涂。” 冯京墨乜了眼睨他,“怎么?姑爷就是为了这个事不来的吗?那心眼也太小了,不就是个先斩后奏么,算什么大事,哪里值得这般动气。” “先斩后奏还不算大事?”齐羽仪气笑了,“那你倒说说,什么才算大事。” “先斩后奏,能大能小。毓莹虽然存了一点子私心,但也是替他尽孝。虽说老人家念旧,不忍离开故土是常情,但南京城比宜镇好上千万倍,等住惯了自然就不会记挂老家。何况在南京还能经常见姑爷,我瞧老太太心里未必不高兴,他又摆脸色给谁看。” 他这番话一说,齐羽仪的脸色便有些怪异,出了一会儿神,竟然把话又倒回去说了,“你到底教了毓莹什么?” “什么?”冯京墨一脸莫名其妙,“就让她接老太太去南京啊。她担心姑爷孝顺,老家现在一位太太都没有了,必定不放心老太太一个人。我便说,若是姑爷把老太太接去宿迁,那她少不得要过去侍奉。到时候,在姑爷眼皮子定下,还不得亲手端汤送水,侍奉左右么。还不如早早接去南京,姑爷知道了,也不好责怪。到时候,姑爷不在跟前,打发丫头去伺候便是,谁又能说什么。” 他边说边觉得莫名,挑眼去看齐羽仪,“毓莹真的把老太太接去南京了?” 齐羽仪抿着嘴点头。冯京墨不禁噗嗤一笑。 “这小丫头片子胆子真大。”他又撇嘴,“不过这不值什么,为了这就甩脸子给老丈人大舅子,你家姑爷气性也太大了。” 齐羽仪咬着下唇摇头,伸出手指头隔空点着冯京墨的鼻子,“知道她胆子大还敢给她瞎出主意,我看你胆子比她还大。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画中人 冯京墨慢慢垂下眼帘,似乎因为齐羽仪话有些心虚,黝黑的睫毛像两把羽扇,微微翕动着。他在心中默默盘算起来,难道毓莹这个小丫头片子胆子真的那样大?他这边如何一点儿消息都没收到? 他细细算来,这不是小事,前前后后,怕是尘埃落定未久。宜镇那边没有电话,未能及时告诉他也是寻常。而陈泽元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是…吃下了这个哑巴亏的意思?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连忙把头又往下垂了几分。额头的发丝垂落在空气中,随摆而动,这回,彻底遮住了他的眉眼,半点风声都不露了。 齐羽仪看他的样子,以为他心虚,无声地长叹一口气,才缓缓说了起来。 “她亲自带人去宜镇接人,结驷连骑,惊扰四邻。听说有不知何人,早将陈泽元做的那档子破事走漏了风声,传言原本便甚嚣尘上了,她这一去,简直盖棺定论。老太太这一来是没脸在宜镇住了,只能跟她回了南京。” 果然如此,冯京墨轻哂,看来自己在宜镇呆了没多久,对老太太倒是摸得挺透彻。一生算计付诸流水,倒没活活气死,可见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是真的。 “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罢了。谁知道那个小妮子胆大包天,指挥人收拾行李的时候,把宜庄翻了个底朝天,大大小小的房契,地契一点儿没放过。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了卖家,等到都脱手了,才跟陈泽元交代。如今,陈家在宜镇只剩了一套老宅子,别的,都变卖完了。” “毓莹从小骄纵,哪里来的脑子想出这种主意。难道不是你替她出的主意?”齐羽仪厉声喝道,冯京墨肩膀抖了一下,似是被他的喝声吓到。随后,他突然离了椅子的靠背,人往前倾过去,双手扶上书桌,右手平放,左手支起。 他慢慢把头靠过去,左手握成拳头顶在太阳穴上,很烦恼的样子。烦恼了片刻,他掀起羽睫,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既无辜又无奈。 “我是跟她开玩笑的,谁知道她当真了。” 他分明是在明目张胆地耍赖,齐羽仪气结,看着他说不出话。 谁知他又眉头一蹙,委委屈屈的。“姑爷要兴师问罪?那少不得我来领罪吧。” “不过,”他动了下右手,盖到齐羽仪不知何时扔在书桌一角的线装书上,食指指腹顶着书角,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弄,惹得书页簌簌作响,心烦意乱。 “这么大笔钱,毓莹肯定不敢留在手上,既然她来找你求援,怕不是早已入了官中来。二少答应毓莹下嫁,不就等着一天么。虽然事情办得不够妥当,但阴差阳错,也算是了了二少的心愿。二少就记我个情,别让姑爷太为难我,成不成?” 他那最后一个尾音几乎要翘到天上去,一下刺到了齐羽仪。齐羽仪被他那作乱的手指搅得心烦,再被他这些话一激,当下大手一挥,按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 冯京墨哪里会怕他,迎着他的视线对峙起来。偏巧有只不识趣的黄色菜花蝶撞进来,冯京墨正对着窗,三两下便被湛蓝天幕映衬下的一抹嫩黄吸引了,视线随着那小东西左右飘忽起来。 齐羽仪一开始也他不知道怎么了,最后看见一只黄色的小蝴蝶从自己背后飞进屋子才算明白过来,气得抽出手掌下的书就朝冯京墨砸去。 “小四,你这辈子,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怕我了?” 话未说完,语调已带上了笑意。齐羽仪自己也察觉到了,再也扳不住脸,笑意渐盛,却挡不住依旧的几分薄嗔,“这么大的事,也不同我先商量一下。” “又不是事先谋划的,就是话赶话,谁能想到毓莹真这么胆大。”冯京墨漫不经心地说着,手里把扔乱的书页理好,依旧放回桌面上,“况且,不商量,左右我一人心怀不轨。商量了,不就成我们合谋了么。” 齐羽仪心中一暖,便对冯京墨生出几分愧疚。想到这段日子,因为那人的存在,多少对玉颢生了些嫌隙,便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又觉得,管他何人,玉颢最全心全意对待的,不还是我么,何必在意那些外人。 这么一想,齐羽仪郁结在心的那些子葛藤竟然倏然一消而散,他终于换上了笑脸,“这次去北平如何?听说你捧角儿都捧上报了。天津家里可好?和谁出去玩了?这么那么快就回来了,我打量你还得多玩几天呢。” 他好了,冯京墨不好了,他问的话一概不答,反而靠回椅背上,冷冷地说。“合着做这么一场戏就为了吓吓我?玩高兴了?” 齐羽仪知道他不高兴了,站起来踱到他身后,双手捏上他的肩膀。“毓莹她们今日跟着你爹一起来的,一到就跟我讲这个事,我是真的被吓到了,哪里就是为了吓你。” 他声音软下来,手在冯京墨肩上揉捏着,带着些讨好的意思。冯京墨一开始是僵了肌肉的,禁不住他一番揉搓,也软了下来。 “你家姑爷打算怎么闹?” 齐羽仪的手慢慢移到冯京墨的太阳穴,拿两个手指头不轻不重地打着圈儿。他们从前在军校的时候经常互相按摩,彼此都知道怎么弄对方最舒服。冯京墨从天津回来,脚后跟儿打后脑勺地忙了好几天,如今被按得舒服,禁不住阖上了眼,头随着齐羽仪的动作一点一点的。齐羽仪嫌他乱动,干脆扳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冯京墨倒不挣扎,只是不巧后脑勺正好抵在齐羽仪胸骨下面的一颗扣子上,他硌得慌,便蹭着脑袋往右挪了一些。 齐羽仪轻咳一声,咽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说出的话也低沉几分。 “他不敢闹,这事还瞒着老太太不敢让知道呢。所以今日故意缺席,无非给我们个态度罢了。” “我说呢,”原来如此,冯京墨抿嘴,“我想老太太也不是如此心宽之人,要是知道了,怕不是要过去了。” “嗳,你说,”冯京墨突然睁眼,他头仰着,正好和齐羽仪的视线上下垂直相交。齐羽仪冷不防他睁眼,眼神一时有些闪烁。“要不然,找人给老太太漏个底?说不定真过去了。这样,毓莹也算解脱了。” “不许胡闹。”齐羽仪也不替冯京墨按了,托着他的头一推,“有老太太在才辖治着他,要真过去,就真的要兴师问罪了。” 冯京墨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反而拍拍手站起来,“没事了吧?没事我回前头去了,来了招呼没打就被你弄过来,老头子又要骂人了。” 齐羽仪站着没动,冯京墨瞧了他一眼,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走吧,你的大喜日子,我们俩躲在这里算什么。你不走,我可走了。” 说罢,他不等齐羽仪答应便自顾自跨门而出,齐羽仪晚了几步,倒也不追赶,在他落后半米多的地方跟着。 冯京墨的余光能看见齐羽仪被风掀起的衣角,他垂了眸,不许胡闹?他打小便是胡闹过来的,怕什么兴师问罪,他偏要让陈泽元不痛快。这种巧伪趋利之人,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罢了,怕他作甚。 “小四?” 冯京墨突然听见一声娇呼,他抬头一看,是苏蕙兰。而苏蕙兰的身后,跟着慕白术。 “二嫂。” 他换上最温和的笑容迎上去。 “你这人也真是的,把十洲先生一人扔在前头,要不是我过去看看,且得被那些老禄蠹荼毒呢。”苏蕙兰嗔笑着说他。 冯京墨笑道,“那可不能怨我,你们家二少,饭都不让人吃。”他指指后头,“我一来,屁|股还没沾凳子呢,就被叫到书房去了。” 苏蕙兰的视线随着他的手一动,却没跟着向后看,依旧是笑看他。 “那是二嫂错怪你了,给你赔个罪吧。” “哪里就要赔罪了,”冯京墨歪了头绕开苏蕙兰,看了一眼后头的慕白术,“这是去做什么?” “十洲先生说想看小宝,偏小宝被折腾了一上午,好容易哄睡了,可不敢再弄醒。我带先生去屋里看呢。” 是了,慕白术自从接生之后便没见过小宝,接生那天,也是没看清便让冬梅抱走了。后来远远看四太太抱在手里,也是血乎乎的。如此说来,他除了陪京钰来过一回,也没再见过了,这样一算,也有快两个月了。听说小婴孩最是日长夜大的,不知道现在什么样了。 冯京墨也来了兴趣,嚷嚷要一起去看小宝。苏蕙兰哪里会不答应,领着他们一起走,还不忘同慕白术讲,上回小四来的时候,小宝盯着他目不转睛,眼珠子像是生在小四身上了一般,惹得四太太都吃醋了。 小宝睡在苏蕙兰的卧房里,一个奶娘守在床榻边打着扇子,榻子里头,还放了一个竹夫人。奶娘看见他们来,放下扇子同他们问安。苏蕙兰摆手不让她出声,又让她出去了。 这间屋子慕白术和冯京墨都很熟悉,他们就是在这里接生了小宝。他看着床架上簇新的藕荷色回纹软纱帐,是新换的,他留了血手印的那顶月白床幔也不知是扔了还是烧了。 苏蕙兰看着小宝的睡颜出了神,好一会儿才回魂一样,她羞赧地笑笑,把位置让出来,又做了嘴形,无声地嘱咐他们。 “你们在这儿呆一会儿吧,我先回前头去了。奶娘在外头,你们出来的时候让她进来。” 冯京墨和慕白术一起点头,苏蕙兰走出去,经过齐羽仪的时候顿了一顿。但也只是一顿而已,她掀帘而出,竟未看齐羽仪一眼。齐羽仪迟疑片刻,跟着出去。 苏蕙兰卧房的格窗开着,蒙了烟绿的细纱防着外头的虫啊蚊啊的。他们看着苏蕙兰和齐羽仪的身影一前一后地从窗前走过,倒像是画里的人。只可惜,两人的距离隔着有些远,未能同框。 冯京墨扭回头,朝慕白术伸出手。慕白术微笑着牵住,他们轻轻走到床边,慕白术坐到榻沿边,一手扶在床榻上。他的手正巧落在奶娘放下的蒲扇上,他索性拿起来,学着奶娘方才的样子慢慢替小宝扇起风。 冯京墨看着他柔软的样子,斜坐到脚踏上。他趴在床上,下巴枕着手背。小宝的脑袋就在他眼前,白嘟嘟的脸蛋均匀地一起一伏,肉粉色的小嘴湿漉漉的,都是口水。 苏蕙兰静静走着,屋里的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似乎不用掀帘子便能呼啸而来,空气都被蕴热了。再往前走,就是男眷的礼厅了,她顿下脚步,微微侧了些头。 “我去女眷那里了。” 她往右走进一个侧厅,齐羽仪目送她进去,冬梅掀起软帘之间,隐约有脂粉香气溢出。齐羽仪看着红绸软丈落下,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这章是82章 这两个人一下来,围观人哗得一声散开了。喜德和喜顺在迷惘中,只觉得有阴影挪进,缓缓将他们罩住。他们迷茫地抬起头,看到两个大军官,身后围了很多士兵。他们以为完了,他们的小命一定保不住了,他们对视一眼,更为疯狂地去啃噬身下的人。 反正要死了,他们要拖着害死爹的人一起死。他们才不怕死,反正爹已经被打死了,娘也在下面等他们,他们去了正好团圆。他们贱命一条,他们才不怕死,不怕。 他们的双眼越来越模糊,几乎要看不清下面的人,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本能。他们突然感到腰上一紧,四肢离地,腾空而起。 他们不肯放手,抓不住人就抓衣服,直到连衣服都抓不住,手中空无一物时,眼泪再也止不住,如决堤的江河,悬空滴答落在地上,溅起无尽的微尘。 他们被放下,泪水不再落地,而是顺着皲裂的脸颊滑进嘴里,滑过下巴,流进衣领中,涩得像碱,烫得像火。就是在这样的泪眼婆娑中,他们看到了那两个小少年。他们趴在车窗上,小手抵在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他们长得真好看,脸庞白净,眉目俊秀。他们坐在汽车里,大冷的天依旧只穿着薄薄的衣衫。他们的眼珠又大又黑,又亮又干净。 他们慢慢从车里爬下来,朝他们伸出手。喜德和喜顺咬着嘴唇抽鼻子,他们扭开头不去看,北风吹在脸上,皲裂的口子沾上眼泪,嗍嗍地疼。温暖的小手伸过来,杂乱地替他们擦脸上的眼泪。抹得乱七八糟,却让人心口发热。 喜德和喜顺便是这般被带回齐府,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上天垂怜,偏巧那日齐解源和冯绍宁带着齐羽仪和冯京墨出街,他们看到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那个军官没被喜德和喜顺打死,却死在了军法之下。他们的爹最终没能救回,却得了从未想过的厚葬。那晚,喜德留在了齐府,喜顺被带去了冯家。兄弟俩痛失双亲,骨肉分离,却同时,得到了一个家。 喜德到底年纪大些,本身性格也稳重。喜顺随了冯京墨,大大小小地闯祸。每回他们闯祸挨完揍,喜顺还得挨一顿。哪怕是同他半分关系都没有,但凡冯京墨挨揍了,喜顺也逃不掉,喜德说,谁让他没看好四少。 所以,在喜顺心里,第一怕的先是喜顺,然后是冯绍宁,最后才是冯京墨。听话的顺序,也如出一辙。 “你说他是不是没良心。” 冯京墨故意皱着鼻子说。慕白术温和地笑,“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轻声说。 过了一会儿,喜顺泡了茶进来,把他们吃好的东西收了。他们都不想喝茶,便随便搁在桌上,预防半夜口渴。 冯京墨又看着慕白术躺下,伸手拉住上铺的栏杆便准备上去,却冷不防被牵住了衣襟。 “嗯?”他歪了头,从手臂和床铺间的缝隙看过去,慕白术躺在那里,薄毯被拉起来,盖住鼻子,只留一双圆咕溜的黑眼睛在外面。 “别上去了,”他的声音闷在毯子里,瓮声瓮气的,“睡下面吧。” 冯京墨没作声,慕白术扭动着往里靠,让出半张床,又掀开毯子,小鹿一样濡湿着眼睛看他。冯京墨喉头有些发紧,他摒着气僵持了一会儿,蓦然松开手。 “什么都不许做。”他声音暗哑,带着些狠戾,不知道是在警告谁。 火车上的床铺窄小的很,饶是他们都瘦,却也不容平躺。慕白术侧着身子,整个人埋在冯京墨的臂弯里。他满足了,列车的摇动像老家的摇篮,冯京墨的胸膛比母亲的怀抱更让人安心,他在冯京墨的气息围绕出的空间里沉沉睡去。 冯京墨仰天躺着,盯着上铺的床板兀自出神。这趟天津之行让他劳心劳力,他敏感地察觉出家里有些不对,但却想不透究竟是哪里不对。他还没想好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爹,在家里是吓他们,可他真不愿意让爹知道这些破事。尤其是小桃红那番话,豪门争产么?呵呵,真可笑。 可笑的是,小桃红嘴里说出来的,只怕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未雨绸缪?呵,我看是操之过急。 “啊”冯京墨突然无声地张了张嘴,今天还答应七少过几日去拜访的,也去不成了。他说有事同我说,不知所为何事,算了,回去挂个电话问问吧。 不知道是不是慕白术睡着了还在操心他有没有好好休息,他才想了没一会,就觉得鼻尖痒痒的。他垂下眼帘,慕白术枕在他的颈间,有一撮调皮的小呆毛正好翘在他的鼻翼边,火车的晃动之间,小呆毛便在他的鼻尖煽风点火。 他被这若有似无的刺痒闹得心尖儿颤,干脆整张脸埋进慕白术的发间,熟悉的草药香将他萦绕。也许是因为慕白术如今很少沾草药了,他身上的味道似乎淡了不少,可今天他发着热,肉里蒸腾出的热气捂暖了这股草药香,让一贯的清冷带上了一些不一样的滋味。 冯京墨在这暗香盈室之中,也沉沉睡去。 到了上海,便悠闲不起来了,冯京墨筹办的航空学校到了要紧时候,他天天忙得脚都不沾地。慕白术自然不会耽误他,他在家里歇了一天,便开始重新去医院。如今史密斯也开始忙,没办法保证每天来上课,他们便说好提前一天晚上电话联系。若是史密斯有空,便上课,若是没空,他便上午就去医院。 这一天,正好史密斯没空,慕白术在家歇了一天,翌日醒得早,便赶了上午来到医院。张中翔已经在坐堂了,见他来了高兴得很,一边写病历,一边朝他努嘴,“你可回来了,那边一堆病历来不及誊抄。” 慕白术笑而不语,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翔君特别贴心,要誊抄的病例整整齐齐地摞在慕白术的桌上。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张中翔一眼,张中翔略带心虚地朝他笑。他闷头拿过最上面一本,又拔出上衣口袋夹着的钢笔,旋开笔盖,抄写起来。 他一心二用,一边誊抄,一边留意翔君给人看病。抄到不明白的地方,他拿过一张白纸,记在上面。工作的时候不好打扰翔君,他攒着休息的时候一起问。 两个人忙了一整个上午,钟敲了十二下,才送走了上午最后一个病人。翔君将他看病时才戴的玳瑁眼镜拿下来,倒放在桌上,两只手指捏着鼻尖揉搓起来。他看见慕白术桌上那堆病历已经下去了大半,等他写完手上的那本,才让他停。 “好久没见了,中午我请你去对面的小馆子吃吧。” 这里的医生都不喜欢吃食堂,但凡能抽得出空,都喜欢去医院对面的小馆子吃饭。惹得对面整条街都开了各色的小饭馆,本帮菜,江淮菜,川菜粤菜湖南菜,样样都有。这番一闹,医生们又开始心烦去吃哪家了。 慕白术倒是无所谓,食堂的饭菜他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不过今天他要跟翔君说漱秋的事,总是清净点的地方好,便点头应了。 他收好笔,两人一起洗了手,翔君用的医院统一提供的香胰子。慕白术不喜欢那股味道,依旧自己带了皂角。洗干净手,两人一起沿着小径踱步,日头晒,他们情愿绕些路从小花园里走。 花园的鹅卵石小径两边竖着木头架子,顶上绕满了葡萄藤,在日晒的正午,难为辟出一块清幽静地。现在这个时节,葡萄藤上已经结果了,一串串碧绿的小果子还没有长开,紧紧密密地团在一起。个子小小的,果皮还没变透明,叶片间散落的阳光细细碎碎的,落在上面,像是还未经精琢的青玉摆件。 慕白术瞧着这些青葡萄可爱得很,忍不住伸出手指,他一串一串一一点过,好像在点卯一样。 “怎么,馋了?盘算着熟了来偷吃么?”张中翔故意调笑。 慕白术斜乜他一眼,不理他。但张中翔这句话让他想起喜顺跟他讲的故事,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冯京墨,每天早晚仰着头,认真地数着枇杷树上的果子,谁也不让偷吃。 慕白术忍不住弯了眉眼,好想看看,一定…比这些小小的青葡萄还要可爱。 张中翔知道慕白术什么都好的脾气,也没有问他的意见,直接领他进了饭店。跑堂的迎上来,堆着笑打招呼,“张医生来啦,楼上还有一间雅间,好不好?” 张中翔颔首,跑堂的乐呵呵地转身带路。慕白术见是个川菜馆子,上楼的时候轻笑,“刚才一路喊热,怎么还特地来吃川菜了,不怕辣一身汗吗?” 张中翔听见了,扭头看他,也笑,“就是要出一身汗才好,这不是你们中医的理论吗,十洲先生是故意考我功课吗?” 跑堂的老早掀了棉布帘子等他们,他们收了说笑,加紧几步,一前一后入了座。跑堂的扯下肩上的布,在小方桌上擦抹起来,又问张中翔,“张医生,老样子可以吗?” “小鬼精,”张中翔笑骂跑堂的,“什么老样子,我跟你很熟啊。那就老样子,我看看你能上点什么东西。” 跑堂的笑着答应,又问,“要酒吗?” 张中翔这回直接拿了筷笼里的一根筷子,敲在跑堂的脑门上,“下午还要看病,喝什么酒,我看你是脑子昏掉了。” 跑堂的一吐舌头,退出去了。慕白术看着他们这一来一往有趣得很,因而问到,“翔君经常来这里吗?” 张中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这里味道不错,价钱也公道,很多医生都喜欢来。” 慕白术见他不愿多说的样子,便也不再追问,自己打量起这个小雅间来。雅间里没有什么看头,倒是外面,这里的房子矮,两楼正好和梧桐树差不多高。这里的房子又贴近街面,梧桐树的枝桠正好伸到窗户外面。 碧绿的叶片像手掌一样堆在窗边,润眼得很,风过的时候,还发出簌簌轻响。叶片之间,结了一些小毛球,杏子大小,毛茸茸的,触手可及。高处的树荫正好投在窗内的方桌上摆动之间,清风袭人。 慕白术被眼前的一颗小毛球吸引了视线,心里痒痒要不要去采下来。还没等他下定主意,跑堂的进来了。他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是一盘夫妻肺片,一碗口水鸡,还有一壶茶。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回,这次是水煮鱼和麻婆豆腐。 跑堂的又要出去,被慕白术叫住,说菜够了。跑堂儿笑回,有数儿,还有一个回锅肉就全得了。慕白术看着那个水煮鱼斗大的碗,一个菜占了有大半张桌子,不禁朝张中翔苦笑,“这么大,我们两个如何吃得完。” 张中翔自顾自擦筷子,擦干净一双,先递给慕白术,又拿出一双擦起来,“吃吧,你得多吃点。你家那位见天跟我唠叨,我家十洲爱吃鱼。” 慕白术被你家那位和我家十洲这八个字噎到,话说不出来,耳朵尖儿倒偷偷红了。 跑堂的终于把菜上齐,说句您二位慢用,替他们把帘子放下来。慕白术一直搁着筷子没用,见人走了,才从内兜里把漱秋托他转交的信取出来。 他原想调笑一番,这么厚的信可媲终天之思了,可又见张中翔面上淡淡的,并无多少喜悦之情,便把调笑的话咽下,老老实实把漱秋的话转述一遍。张中翔一直默默听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及至最后一句。 漱秋说,大家都是为了将来的好日子,理应互相照应,互相扶持,万望翔君三思。张中翔听了,陷入沉默,久久不语,许久才像是想起了是在请人吃饭,提起筷子夹了一块鱼,先放到慕白术盘中,“吃饭,吃饭。” 慕白术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一动,他慢慢挑着鱼刺,等张中翔也动筷了,才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翔君同五小姐,是在胡同里认识的?”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含烟 不好意思,停了一天。昨天晚上吃泰国菜,辣得胃疼,吐了两次,难受了一晚上-_-!!! 小宝睡得香甜,藕节一样的小手摊在竹垫上。冯京墨离得近,隐约闻到一股奶香,他有些按捺不住,伸出一只手指轻戳小宝的手心。他不敢用力,力度像蝴蝶扇风,可小宝偏察觉了,手指微动,捏住了冯京墨的手指。 说是捏住,其实只是虚搭着而已,可也已经足够让冯京墨僵直了身体。他甚至连呼吸都停住了,直到快透不过气了,才往后蹭了蹭,异常轻缓地吁出一口气。 这是冯京墨难得流露的天真的模样,慕白术看着他和小宝,一时竟不知谁更纯真。“小宝还真喜欢你。”他有些微微的嫉妒,明明是我把你捧到这个世界的。又有说不出的得意,连呱呱坠地的婴孩都知道这个人的好,愿意与他亲近。慕白术忽然想起方才苏蕙兰的话,“你上回来,小宝真的盯着你看?” “嗯,”冯京墨撅着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小宝,语气里有无奈,也有委屈,仔细听,还有几分心虚。“那个,你让我托着他的时候,我偷偷拧了一下他的屁|股,他不会记得吧…” 慕白术咬嘴唇,才把将要溢出的笑声含在嘴里,这个惯会无赖的人,终于也寻到克星了么。他忍不住去逗他,“说不定呢,不是说小孩子在娘胎里都是有记性的,隔着肚皮都能记住爹娘的声音,何况你直接动手。” 冯京墨愣怔,眼神都有些直了,喃喃自语,“不会吧。”随后,又舒缓下来,“幸好没用大力。要是这个臭小子真的记仇,大不了以后让他拧回来就是了。” 慕白术再也忍不住,他扭头转向床尾,脸上笑得促狭。不会的,傻子,骗你的。除了我,谁都不让拧你的…屁|股。 “阿白,”冯京墨轻声低语,慕白术一阵心虚,心跳无端乱了几拍。“小宝长大了好多。你在宜镇救的小娃娃,也是长得这么快么?” 冯京墨冷不防提起那个孩子,慕白术怔了一下才想起他的模样。 “是啊,”他陷在回忆中轻笑,“真是日长夜大呢。” 他慢慢回忆起那时的场景,“其实,我也才见过他两三次。一次是他娘身子好了,一家人来看我。他娘比二少奶奶还要凶险,整整养了三个月才能下地,他那时比小宝都快大一圈了。还有一次,就是今年除夕,他们一家来送年货,顺便请我替他取名。那次,我都快抱不动他了。” 他回想起那次抱孩子,刘大娘一松手,他就觉得沉甸甸地往下坠,吓得大冷天里出了一身白毛汗。真是没用,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你给他取了什么名字?” 慕白术还沉浸在回忆中,没料到如此一问。什么名字?啊,慕白术脸倏然红了。这…怎么好意思讲。 “嗯?” 偏冯京墨没听到回答,从鼻子里黏黏糊糊地催促了一声。这一声弯弯绕绕地直钻进慕白术的心窝子里,总是拿这人没办法。 “念沣。” 慕白术轻叹一口气,罢了,自己做的事,还怕什么羞。 “叫念沣。” 冯京墨扭过头,去看慕白术。他坐在脚踏上,要仰头才能看到慕白术。慕白术的脸上云霞蒸腾,赧红掩面,他羞愧,便垂下眼帘,却偏偏同冯京墨的视线撞在一处。他想躲开,可偏偏情丝缠绕,挪不动半分。 “我的阿白真厉害。”他们牵着的手从方才开始便没有分开过,如今冯京墨更是用了几分力气,火热的掌心贴着慕白术的手背,像是要融皮沸血一般。“当初我给阿白取字,如今,阿白已经能替人取名了。” 他眉眼间尽是骄傲,像是得了世上最了不得的宝物。慕白术整个人都沸腾起来了,他因为我骄傲,他在为我骄傲。他说,我的阿白真厉害,我的阿白… 冯京墨又仰起几分,眼中的水光更甚,像是砸碎的星光落在其中,慕白术不敢再看,只好再垂头,可视线便落在冯京墨的唇上。他的嘴唇薄,颜色蕴不住,总是浅浅的粉,是凉薄的颜色,可慕白术竟从中尝出几分索吻的滋味。 真是疯了,明明是自己心中有鬼,还冤枉旁人。可冤都冤了,总不好白冤枉人吧,慕白术自暴自弃地想。 手中忽而一动,冯京墨轻翻手掌,两人的手心贴合,灵巧的手指便无师自通地寻隙而入,十指交缠,严丝合缝。 慕白术心中情意再也抑制不住,他俯下身,冯京墨便也从善如流地仰起脖子,将喉颈拉出最好看的弧度。 双唇相逢,心如鹿跳。乱点桃蹊,轻翻柳陌。 两人的脑中同时倏忽闪过一阙词。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也都因这阙词,红了耳尖,乱了心绪。 殊不知,相连的人,也是这般的心思。只那唇儿,却是轻易分不开了。 藕荷纱帐下,是人间最温柔的一隅,他们在这静谧的空间里,仿佛天地间只剩了他们二人。他们轻拢慢拈,他们相濡以沫,他们轻缓地,绵长地,悠远地,将□□渲染开来,春色无边。 回字的格窗,烟绿的细纱,将这对缠绵的人儿勾画地仿仿佛佛。似模糊,却比清晰更浓情,更蜜意。 好一副逐吹香微动,含烟色渐浓的画儿。 “好一副逐吹香微动,含烟色渐浓的画儿。”格窗外,日影间,夏风里,怨恨中,齐羽仪盯着纱窗映照的两人,咬碎了银牙。 “冯玉颢,你为什么喜欢男人,你!怎么能喜欢男人!” 风起,落红凌乱。 午间的席一直到下午快三点才散,该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只有一些亲朋至友。大家被请到偏厅里用茶,齐解源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回头去看冯京墨。 “还是小四子孝敬我的茶好,可惜就那么一点儿,再要就没有了。” 冯京墨笑回,“今年是真没法子了,明年吧,明年应该能多得一些,回头我再孝敬吧。” 其他人不知道的,便问是什么好茶,竟能引得护军使大人如此挂怀。冯京墨便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典故一一讲来,竟惹得众人心痒难耐,一定逼着他明年得了新茶得记得匀他们一些。 正巧苏蕙兰来寻慕白术,因都是近亲,便没有避,门口的丫头回了一声便掀了帘子。小宝已经睡醒了,被苏蕙兰抱在手里吃手指。齐解源把这个孙子当心头肉,恨不得时时抱在手心里,一见便伸出手。小宝也像是知道爷爷宠他,乖乖靠过去,把齐解源乐得合不拢嘴。 “过来有事?”齐解源问,苏蕙兰特地过来,肯定是有事。 “是,”苏蕙兰敛衽回答,“有些女眷听说十洲先生医术高明,都想见见,让我来请呢。” 齐解源颔首,这件事他心里有些数,今天客人里有几家家里有怀孕的太太少奶奶,已经同他打听了,想请十洲做家庭医生。苏蕙兰来请,肯定是太太奶奶们想见见真人。 这件事,他是十分愿意的,这些人都是有权有势的,卖个小情谊,结个大善缘,没有比这再好的买卖了。 “那你请十洲先生去吧,小心照顾。”齐解源嘱咐苏蕙兰。 “是。”苏蕙兰答应了,想抱回小宝。齐解源却不舍得,让他们先去,一会儿完事了再来带小宝。 慕白术没想到苏蕙兰是来找他的,不好推辞。又加上这边还有冯京墨的爹,他总觉得心虚,倒是愿意躲开,便干脆地起来,同苏蕙兰走了。 “对了,”齐解源突然又想起来,叫住苏蕙兰,“内眷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苏蕙兰笑回,“水榭那里开了三桌,如今都在哪儿打麻雀呢。” 人一走,齐解源全心全意逗弄起小宝,其他人都跟着凑趣。因问,小少爷大名还没取吧,可得好好思量。 齐解源却道,“这倒不急,还有个更急的事。” 众人便问为何?齐解源先看看冯绍宁,又看看冯京墨,最后又回到小宝身上。有脑子活络的,这就看出了齐解源的意思,便笑问。 “可是要亲上加亲的主意?” 齐解源一听,哈哈大笑,也不含糊。 “就是此意。我和老二情同手足,羽仪和小四又是青梅竹马,何不亲上加亲?” 他和冯绍宁都是大老粗,但冯绍宁一心慕文,闲暇时间也学人看书写字,日积月累竟然真的有了几分儒雅之风。当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骨子里还是匪气十足,比如拿鞭子抽冯京墨的时候。但平日里装腔拿势的时候,还真有几分唬人。 齐解源看着眼热,也让人教一些成语俗话,好显得肚中有些墨水。今日他被那人亲上加亲一句提醒,一句话中带了三个成语,正兀自得意。谁知,其他人听了,竟都掩面而笑。齐羽仪一口茶差点呛进肺里,带着咳说他,“爹,你别乱说话。” 齐解源看这样的情形,猜到他可能用错成语了,不过他也不在意,反正都知道他是大老粗。他干脆也不附庸风雅了,大手一挥,直接问冯绍宁。 “让小宝认小四做干爹吧,找一天办个酒,如何?” 冯京墨一猜他就要说这个,中国人好像对结婚生子特别上心,老一辈都喜欢玩儿女亲家这一套。他和齐羽仪相差两岁多,他娘怀他的时候,齐羽仪正是嗷嗷待哺的年岁。听说,那时,两家边说好,若他娘生的是丫头,便结个儿女亲家。 谁知道,千盼万盼,生了个带把儿的,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他们当兄弟养。但几个太太还不死心,过几年,他娘和五太太先后有喜,儿女亲家的念头又被燃起来了。可世事难料,这回,变成了两个丫头。 这回总该死心了吧,可太太们哪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主意又打到儿女身上,说以后小二和小四有了孩子,若是一男一女,定要结亲。 难怪中国人喜欢生养,冯京墨暗笑,这便是所谓的生生不息,薪火相传吧。只要有后人,便还有希望。 可惜,这回又要不如意了,子鸿已经有子,他婚事连八字都没一撇。估计齐解源也是想到这一层,干脆放弃了儿女亲家的念头,直接认干爹了。 他倒是愿意的,当年他们半大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那些故事。晚上,在被窝里,两个半大小子,没羞没臊地为谁生儿子谁生女儿争了半天。 记得两个人都想生儿子,最后谁赢了来着?冯京墨正待细想,却又觉得自己好笑。横竖子鸿已经生了儿子,而自己…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以后会遇到慕白术,还信誓旦旦地说,你等着,一定是我儿子娶你闺女。 果真,世事难料。 那就干爹吧,况且小宝有一半算是他接生的,也是缘分。他笑殷殷地去看他爹,只见冯绍宁也带着笑,睨了他一眼,嘴里却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 ”他不配。“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出千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人都一愣,随后又马上笑起来,都以为冯绍宁是故意做低。冯京墨也是这样想的,心里偷笑老头子还要拿桥,正想刺挠几句。却见他爹赶着所有人说话前,回头训他。 ”还不滚,没瞧见大人们憋着烟瘾呢嘛。”他把冯京墨拎起来一推,“把小宝领走。” 冯京墨这回老实了,抱过小宝去后院找苏蕙兰。他缓步在热气熏蒸的游廊上,眉头慢慢拧了起来。 上海的宅子比不得天津的老宅,说是水榭,其实就是一壶池水,旁边搭了个半边临空在水面上的大凉亭。 亭子不大,中间也就堪堪摆放三张方桌,周围放着太师椅罗汉榻,太师椅的两两之间放着独座,上头是一色的白瓷净瓶,里头不插花,倒插着柳枝儿。左右两张罗汉榻,榻前各放了一架六屏的清式冰纹海棠盒子洞式落地罩。 单边罗汉榻的案头几上摆着一套的竹木香斗,香插,香盘,香盒,香铲,香夹,香匙等俱是湘妃竹雕的,雅致得很。许是因为现下水莲正盛,清香沁水袭人,香斗里空无袅烟。 这个亭子,三面开窗,都临着水,目之所至,红莲怒放,配着近处净瓶中的柳枝,和远处池边如丝的垂柳,景致却是极好的。 冯京墨抱了小宝过去,只见凉亭正面两扇木门也大开,四面通风,清凉宜人,又有自然的花香拂面,惬意地不得了。 “还是奶奶们会享福,幸好我爹把我赶过来了。”冯京墨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苏蕙兰一见是他,早迎过来抱了小宝过去。 冯京墨看时,慕白术已经被拉上了麻雀桌,年轻太太们不好同他一桌,是以,正和三位老太太一起呢。 另一个桌子是桌年轻太太,毓莹正坐在那一桌,一看见他来了,就嚷起来,“四哥来得正好,快来替我顶两把。今天手气实在太差,本儿都快输没了。” 冯京墨一看奇了,走过去,靠在她对家的椅子后面问她,“你不是一向瞧不上麻雀,说是糟粕,非新时代女性所为。怎么今儿撸袖上阵,大杀四方来了?” 毓莹被她闹了个大红脸,嗔他一眼,自顾自摸牌。一旁苏蕙兰哄着小宝,一摇一摇地说,“四少落伍啦。你说的那些啊,是做姑娘的时候了。如今是旅长太太了,见天在南京应酬那些官太太呢,哪天不得摸两把。是不是,小姑奶奶?” 偏巧毓莹出了张牌,对家胡了,索子的清一色。她的下家因为被吃了三口,也要包三番,就有些嘀咕。 “她这样明显的两头桩牌,三索绝了,刚才打六索又不要,三小姐还敢打八索,胆子真大。” 毓莹一听,索性把牌一撸,站起来就要抓冯京墨。 “好啊,嫂子,小叔子联合起来欺负我。我不管,四哥你要替我把本翻回来。” 冯京墨哪会让她抓住,他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毓莹再看时,他已经让人搬了椅子坐在慕白术侧后,笑道,“自己翻本吧,我要替十洲先生看牌,这几位老太太可是老神仙,十洲先生一个月就那么点钱,全进贡了都不够。” 毓莹还要追她,却被方才那个胡了清一色的太太抓住,笑说哪有输了钱就搬救兵的,这要是上阵杀敌,也把士兵们一扔,去搬救兵不成? 毓莹被她说得脸红,讪讪地坐回去了。苏蕙兰走过去,拿手指头戳冯京墨的后脑勺,“这几位奶奶方才都请了十洲先生做家庭医生,偏你小家子气哭穷。十洲先生没钱你不会涨工钱么?” 冯京墨闻言高兴,扭头去问慕白术,“真的?” 慕白术有些扭捏地点头,“我原说了,略通皮毛,实在不敢。太太们就是不信,实在惶恐得很。” “惶恐什么,”冯京墨故作神秘地凑过去,偏又不压低声音,故意让大家都能听见。“老奶奶们身子骨硬朗着呢,就是听人说现在兴家庭医生,也想学洋派。请你回去啊,就是做个花瓶摆设,好让她们出去得意的。你放心,保准一年也请不了你几次。” 这下子,几桌子人都笑翻了,连最矜持的老奶奶都拿帕子捂着嘴笑。他旁边的老太太可巧也是请了慕白术的,听他这样说,拿起手边搁着的烟杆子,往他胳膊上打。冯京墨故意被打得嗷嗷叫,却也不躲。 笑过好一阵,才又定定心心开始打牌。慕白术方摸了一张牌,是个四筒。他这圈因为上手便摸了一对东风,一对红中,还有一对八万,便决定做万子的混一色。他一看是个四筒,便打算打出去,冷不防腰上突然被人摸了一把。 这种事,除了冯京墨,再没别人。慕白术手下一顿,耳朵先红了。他怕人瞧出来,搁了牌假装思考,一只手却缓缓挪到桌下,想去拧一把冯京墨,警告他不要乱来。谁知道,他的手还没挪下来,冯京墨竟开始动起来。 大庭广众的,慕白术不敢去瞪他,急出了一脑门的汗。他怕磨蹭太久,让人起疑,便又抓起了那张四筒,打算先打出去。刚摸到牌,忽然觉得冯京墨的手动得有些奇怪,他顿了顿,这才觉察出,冯京墨好像在写字,一横,一撇,一竖,一点,不? 慕白术蓦然福至心灵,放下了手里的四筒,改挑了一张单张的万子打出去。果然,后腰上那作乱的手不动了。慕白术忍不住偷笑,原来这个坏东西是打着这个主意呢,难怪刚才故意绕个圈坐他的下手。要是被这几位老奶奶发现,一顿竹笋烤肉怕是逃不掉了。 他这头替人担心,要吃竹笋烤肉的人却一点儿都不替自己操心。冯京墨见慕白术领会了他的意思,愈发变本加厉起来。下家等三筒,他便在慕白术后腰上画三个圈,等六索,就画六个竖。要是等万子,就更容易了,直接写个数字,为了省事,他还写阿拉伯数字。 哪回有人做大牌,到了关键时刻,他一会儿说口渴去要茶,一会儿说嘴里没味,要找个小东西润润嘴,总要找个借口走动一番,把三家的牌看完了,才坐回来。小丫头说帮他拿,他偏不要,说也不知道想吃什么,自己看了才好。 几次三番一来,苏蕙兰索性让人搬了个小独座,专门放在他旁边,每样小零嘴都挑出来给他端了一些,茶水也满上了,他才偃旗息鼓。老实了一会儿,倏地又站起来,苏蕙兰瞪他,他扔下一句,“茶喝多了,去方便一下”,又跑了。回来又特地绕了一圈,才又重新坐下。等他一坐下,慕白术就知道对家老太太做紫一色,单吊白板了。 外头已经打了两张白板,慕白术手上有一张,这下可怎么都不敢打了,一百四十四张摸完,谁都没胡。老太太不甘心,把每个人手里的牌都摊下来看,发现她要的白板在慕白术手上。好在,慕白术一边摇一边打,慢慢也凑出了个对对胡单吊白板的上桩牌,一点儿看不出是故意扣牌。 老太太跑了一副大牌,心有不甘,对着两边的老太太抱怨。 “小四偏旺十洲先生,他没来,我赢了一堆钱。他一来,赢得都还回去不说,钱袋子都快瘪了。” 坐慕白术下手的老太太连连称是,“谁说不是呢,他来了我才胡了几把?十洲先生一张牌都不漏给我。偏这个促狭鬼非要做我这边。” 说到这儿,她故意去推冯京墨,又指对面。“你在我这儿尽了半天孝了,也去那边的奶奶那儿尽会子孝吧。” 冯京墨不吱声,对面的老太太却连连摆手,“别过来,别过来,我这儿都连着五把没开张了。” 大家伙儿都哄堂大笑,慕白术实在忍不住,只能暗暗咬住嘴唇的内侧。这个坏东西玩这些真是游刃有余,要是不需要报信的时候,那手能拿开就更好了。 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后腰上,热度源源不断地送进来。有人看牌看累了,去罗汉榻躺着,有来回伺候的丫头们走动,慕白术都要出一身汗。他试着趁摸牌打牌扭腰,想逃开那只作乱的手。可前后运动之间,那手竟成了抚摸之势,他更热了。 可巧这时候,小丫头送了冰好的绿豆汤进来。苏蕙兰见老太太们输多了,端了汤过来让她们停一停,好转转风向。慕白术一看她走过来,连忙站起来接,趁机想甩开冯京墨的手。 谁知道有另外的小丫头也端了几碗,从那一头过来,想搁在冯京墨旁边的独座上。慕白术没看见她,一手正好甩在她的托盘上。小丫头没拿住,手一滑,一只瓷碗便这么掉了下去。 “啪!” “啪!” 陈泽元恶狠狠地把手里的瓷碗砸到墙上,白色碎片四散飞溅。一片带角的擦着文祥的脸颊而过,划出一道血痕,文祥一声都不敢出。 陈泽元盯着一地的碎片,浑身发抖。他的胸口像是被火烧透的巨石压着,他喘不过气,他想大声吼叫。 可他什么不敢叫,他不敢让他娘听见。连摔碗,他都要绕过影壁,往蔷薇花藤上砸。这里是齐府,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南京,打算同毓莹和五太太一起去上海,他甚至准备了一份厚礼。可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娘的院子只有一个哑婆子伺候。 他质问毓莹,毓莹却轻描淡写地说反正他娘也不会说话了,用那个哑婆子正好。他忍了,他知道毓莹的性子,要她亲手侍奉也是痴心妄想。 可忍了之后呢?毓莹告诉他老家的宅地都被卖了,只剩一个祖宅。还浅笑盈盈地问他,卖的钱拿去二哥那边钱生钱好不好? 好不好?他能说不好吗?他有得选吗?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不去赴宴而已,而这,他还在担心会不会触怒齐解源。 他刚刚喂他娘喝药,一碗药有大半碗都漏在了身上。他不信他娘要强了一辈子,竟然落得这样的结局。若是娘知道,家里所有的地都没了会怎么样,他不敢想。 他的心在淌血,他不敢看他娘的眼睛,简直落荒而逃。 他不信这是齐毓莹一个人的主意,她只是骄纵无度,胆大包天而已,但她没这个心机。要说她背后没有人,打死他也不信。 谁走漏的风声,谁散播的消息,谁挑唆的毓莹,谁暗中出的主意,一步步,一环环,都在请君入瓮。再往前想,毓莹下嫁,逼他休息,陷害紫苑,是不是都是为了最后的瓮中捉鳖?那么,最开始毓莹喜欢上他,是不是也是算计好的? 呵,难怪啊,难怪。为了他一个小小的旅长,值得劳师动众。他还真是蠢,竟然真以为齐家因为毓莹而对他青眼有加。他自以为是飞上了枝头,原来是上了人家的餐盘。 显达之家,鬼瞰其室。 他后悔,他不该因为白喜山提拔,就得意满志,引得毓莹注目的。祖宗教诲的韬光养晦,怎得便抛之脑后了。 水满则溢,人满则亏。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不,不是我的错,怎么会是我的错。即使我有一些小错,那也是无伤大雅的,比起我,有人罪大恶极。 齐羽仪,冯京墨,想把我连皮带骨吞干净?没这么容易,胃口太大,我怕你们消化不了。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们全吐出来。冯!京!墨! “文祥,”陈泽元沉声道,“把东西收拾了,别让人看见。”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撤岗 冯京墨把慕白术送上车,对他说了声,喜顺送你回去,便替他关上了车门。慕白术抬眼看向后视镜,只见冯京墨上了后面的车,冯绍宁已经在里头了。他坐进去,两个腰间挂着盒子炮的士兵跨上踏板,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开出没多久,两辆车分道扬镳,各自淹没在夜色之中。 天气热,冯京墨简单冲了个凉便出来了。他的卧室在两楼,他往下看,一楼的灯都熄了,又往上看,楼上的灯却还亮着。 他走下楼,泡了两杯茶,端着上了三楼。三楼是特地给冯绍宁留的,对开的大门开了半扇。他走进去,顺手把另一扇也打开了。 “爹,我们去阳台坐坐吧。” 冯绍宁已经换上了砖灰色的短打,闻言站起身,率先打开阳台门,走了出去。冯京墨依旧同方才那样,将另外半扇门也打开,茶放在一个略嫌小的茶几上,父子俩一左一右坐下。 到了现在这个时节,夜风已经凉了,这件屋子的阳台不大,和房门是对通的,如今两套门都敞开着,穿堂风侵入,恍惚间有些入秋的感觉。 这幢小洋楼是子鸿替他准备的,他来的时候,连人都是齐的。他没有推辞,他们之间不用在意这些小事。但他辞了厨子和一个佣人,房子小,用不上这么多人。除了喜顺,这里平时只有一个门房,一个老妈子。 喝了几口茶,冯京墨似乎觉得风有些寒,他把椅子搬过来,背对着外面,脸朝里。父子俩一正一反,坐成了对面。 “爹,出事了?” 冯绍宁不动声色地捏着杯盖撇浮沫,他早就猜到冯京墨会察觉出些什么,他的儿子他最了解,平日里看似无状,其实最为敏感。这种敏感,也许有人会说是杯弓蛇影,杞人忧天,但在冯绍宁看来,如今时局动荡,敏感些,也未尝是坏事。 就好比当初,冯京墨一意要退伍,直到现在,他尚不知所为何事。但,如今回头看来,却未必不是走对了。 “你那个学校怎么样了?”冯绍宁问。 “学堂,教员,飞机,学员都齐了,明日,就是开学典礼了。”冯绍宁岔开话题,冯京墨也不追着问。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暂时在学校里帮忙吧,我还挂着一个校长的名儿呢,总不好当撒手掌柜。我还想跟着他们上上课,学开飞机呢。” 冯绍宁留了一把八字胡,修得整整齐齐的,他拿拇指和食指左右捋了一把,沉吟不语。冯京墨也不急,他的视线落在房间的尽头,那里有一个西式柜子,上面放了一盏台钟。他便盯着那根又细又长的黑针,跟着它一格一格跳动。 “你在羽仪那里挂个虚号吃空饷总不是回事,既然你打定主意不留在军里了,索性退了也好。” 嗒,嗒,嗒,黑色指针走到十二的位置,“铛”,钟声适时地响了起来,随后又是一响,整整十一下。 冯京墨等余音散尽,才轻笑一声,“那我那顿鞭子是白挨了?总得给我个理由吧,爹。” 冯绍宁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挪开视线。 “自从我们打下上海以来,奉军一直在讨伐我们,你知道吧。” “知道啊,那么多通电,谁不知道呢。” “有消息,下月之中必开战。” “那就打呗,”冯京墨并不怎么在乎,“直奉打,那也是北边打,打不到我们南边来。” “蠢货,”冯绍宁瞪他一眼,“真要打,老曹肯定顶不住,我们难道不要增援?” “那也轮不到我,”冯京墨一点儿都不怕他爹,被瞪了反而嘻皮笑脸起来,“行了,我的亲爹,别绕弯子了。齐大伯招你了?还是子鸿触你逆鳞了?” 冯绍宁手里的杯子往茶几上一磕,正准备吹胡子瞪眼,冯京墨先凑过来,笑道,“你都拦着不让小宝认我做干爹了,我还猜不出来呀。” 冯绍宁一噎,心想,古人都说知子莫若父,原来知父也莫若子。他猜到冯京墨会来问他,但却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如今看来,瞒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说了算了。 “一旦开打,我们打上海就是诱因。若是老曹赢了还好,若是输了,我们就是众矢之的。你大伯觉得老曹顶不住,想另外找个靠山。” “找谁?直系的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真烧起来谁都跑不了。奉系?那算是降啊,还是叛啊。其他人,那更犯不着了。奉系打赢了,他还能听谁的话?” 说到这里,冯京墨猛地一顿,“除非…” 他脸上的笑倏忽搁浅,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念头冒了出来。唯一能让奉军忌惮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爹,冯绍宁见他这么快就猜到了,一时不知是欣慰,还是无奈。他在冯京墨的视线下缓缓点头,“你大伯…想打通日本人的关系。” 冯京墨倒吸一口凉气。中国人关起门来怎么打,都是中国人的事。最终目的是和洋鬼子打,把那些侵略者都赶出去。 打通关系?怎么打?什么关系? 难怪他爹反过来让他退伍,他就是不想看到中国人内斗,才动的退伍的念头,更何况和日本人沾上关系。 幸好,既然他爹不让小宝认干爹,摆明是不赞成这样的。他爹不会跟日本人合作,那就好。他忽然生出一种心有惶惶然的感觉,若是,若是他爹…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那子鸿呢?他的心又揪了起来,子鸿知道吗?他又该如何自处。 冯绍宁知道他心乱,大手搭到他的后背上,也不拍,就这么搭着,像是要给他力量。 “行了,你也别太担心。就是一个念头,并未实施。我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你大伯必定要三思的。我猜子鸿也未必知道,等知道了一定也是要劝的。再说,未必就会真打,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 说着,冯绍宁一笑,“我原来也没打算告诉你,谁知道你这个小兔崽子鼻子那么灵,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既然知道了,心里有个数就是了,不用太放心上。明天不是开学典礼吗,还不快去睡。本来就起不来,难道要一学校的人等你?” 冯绍宁推了他一把,让他走。冯京墨却不动,他坐在那里,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一早,喜顺去叫冯京墨起床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精神奕奕,已经梳洗完毕的四少。他吓得以为自己还没睡醒,站在门口揉了半天眼睛。冯京墨看他的傻样,也不理他,下楼和冯绍宁久违地一起吃早饭。 老妈子也吓了一跳,他们这里不开火,连厨子都没有,她更是没见过冯京墨吃早饭。今天也是为了冯绍宁在,她才特地出去买了早点。她偷偷抹了一把汗,幸好不知道老爷的饭量,按多了买的。 冯绍宁来去匆匆,今天就走了,父子俩在门口分别,各自上了车,分道扬镳。昨天晚上的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了无痕迹,谁都没有再提。 倒不是冯京墨想出了什么办法,他昨天回去后,翻来覆去想了很久。他觉得,他爹说的有道理,齐大伯一向把他爹当亲兄弟,不会不听他爹的意见。再说,还不知道会不会打,真打了也未必会输,北京那边不行,他们和闽孙肯定都是要出兵的,未必谁占便宜。 他慢慢闭上眼,而最重要的,他相信子鸿绝不会答应勾结日本人。有子鸿在,一定能劝服大伯。 “四少,”喜顺知道他早上弱,见他闭了眼,怕他又睡过去,故意挑他说话。“我打探到一个好消息,有没有赏?” 冯京墨没睁眼,嘴里轻飘飘地说,“现在打探个消息就要赏了?喜顺大爷,胆量见长啊。” 喜顺偷笑,“这个消息可是我冒着生命风险打探来的,况且四少听了一定高兴,讨个小赏也应该吧。” 冯京墨懒得和他闹,一脚蹬在他的座椅后背上。 “少废话,快说。” 喜顺被蹬了一下,反而高兴了,笑嘻嘻地说,“二少在十洲先生那里的岗都撤了。” “真的?”冯京墨这回睁眼了。 “真的,喜德跟我说的。” 冯京墨微微垂下睫毛,“说为何了么?” “说了,”眼看着到了,喜顺慢慢踩下刹车,准备靠边停车,“二少说,没必要了。” 没必要了?冯京墨想了一下,咧开嘴笑了,总算过关了么。想想也是,毕竟替他儿子接生,现在又被好几家请做了家庭医生,前段时间到回来以后他们都老实得很,子鸿真是没什么好怀疑的了吧。 喜顺把车停稳,左手拉开车门,就准备抬脚下车,后面却突然生出一股力量,猛地把他往后一拽,他一下被拉到椅背上。下一刻,嘭,嘭,两声,冯京墨迈着长腿从他身边走过,顺手还把他的车门拍上了。 “四少,”喜顺从车窗伸出手,一手拉着衣领,声音有几分哑。刚才一拉,衣扣正好顶在他喉结上,他差点没背过气去。“你去哪里?” “岗都撤了,不用你打掩护了,我上去叫人。”冯京墨头也不回,步履轻盈得很。 喜顺在后面摇头,轻声吐槽。 “瞎得瑟。” 冯京墨在旋转楼梯上蹦跳,两格并成一格走。他心里高兴,这么久,终于有个勉强算好消息的好消息了。 头顶有高跟鞋踏地的声音,他抬起头,是一位妙龄的白人少女。她身着出门的打扮,一件明黄的连衣裙,裙子只到小腿肚子,收腰,薄纱的泡泡袖,领口挖得很低,都能看到乳|沟了。 冯京墨一见她就笑,潇洒地让到一边,行了个西式礼节,嘴里用英文打着招呼。 “hi, good morning.” 少女也很大方,见他主动让路,颔首致谢。 “good morning. thank you.” “you are welcome. have a nice day.” 冯京墨潇洒地一挥手,等少女擦肩而过,便又欢蹦着向上去了。倒把少女闹得脸红,白皙的双颊飞上桃花,一句”the same to you”,竟是含在嘴里,没能说给人听。 冯京墨几下跨到慕白术门口,他轻轻握上门把。门没锁,应该是慕白术知道喜顺会上来叫,特地留的门。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把拧到底,随后猛地一推门。 “阿白,我来接你上学堂啦。”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入学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你自己过去,好不好?” 冯京墨的车停在离圣约翰两个路口的小街上,面前的大路上,时不时走过三三两两的学生,或拎着书包,或捧着书。他们向同一个方向走着,也是慕白术要去的地方。 慕白术自行下了车,他知道冯京墨的苦心,作为旁听生,原本就容易引人猜测他的来头,冯京墨还是不要出现的好。本来就跟他说不用送,明明自己还有开学典礼,慕白术心中皱了下鼻尖,非说第一天上学堂一定要有人送,你是我娘吗。 “阿白。” 慕白术转回头,脸上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浅笑。冯京墨右手架在车窗上,笑得春光明媚,“我的阿白是最厉害的,加油。” 不对,错了,我的玉颢才是最厉害的,最好的。 慕白术仰望着圣约翰医学院几个大字,凝神摒气,跨入校门。身后,冯京墨的车,飞驰而过。 顾学礼捧着教案走在走廊上,又有一批新的学生来了,他们像初生的幼雏嗷嗷待铺,他会倾尽所能教育他们,把他们培养成世之良药,国之栋梁,如同他曾经培养出的无数学生一样。 他踏进教室,窃窃私语的房间里立刻鸦雀无声。他站在讲桌上,环视四下。都是风华正茂的大好少年,他翻开点名册,又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同学们,我叫顾学礼,是你们的医理课讲师,也是你们这个班的主任。以后在学习上或者生活上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下面,我来点一下名,叫到名字的请举手,我们大家认识一下。” “王子湖,卢远生,孔静邈,李天江…….” 顾学礼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念过来,点名簿上还有最后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和别的名字都不同,没有学号,学号的地方画着一个横杠,外头用一个圈圈起来。 这是旁听生的意思。他对旁听生一向没有好感,都是没本事自己考进来的富家子弟,或是通路子,或是捐几个钱,进来镀层金。过了一年,考试通不过,自然不能再旁听,他们便出去说,学了一年发现没兴趣,自动退学了,以后还拿圣约翰学生的身份唬人。 为了这事,他和校董们争论过无数次,有给旁听生的名额,不如多招几个学生。可每次都无功而返,得到的回答不一相同,但总结起来无非三个字,有苦衷。 呸,哪来那么多苦衷。 “十洲。” 他缓缓念出那个名字,坐在最后排的一个怯生生的少年举起手,眉清目秀,穿着朴素的学生装,倒半点没有纨绔之气。 “这位是旁听生。” 那又如何,不还是仗势欺人,占了本来应该坐在这里的学生的位子。他微带恶意地故意昭告天下他旁听生的身份,果然,有几个衣着清贫的学生皱起了眉头。 “听说十洲同学精通中医?” 校长劝他的时候特意说了好几遍,这个学生从前是学中医的,似乎是为了证明他是真的一心向学,不是那些混日子的少爷。 慕白术没想到老师会突然问他问题,点其他同学的时候并没有,但他还是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 “不算精通,略通皮毛而已。家父是一名大夫,家里以前经营医馆。” “哦?既然如此,十洲同学应该以发扬中医为己任才对,怎么来学习西医呢?” 窃窃私语的声音又死灰复燃,旁听生的身份已经不尴不尬了,再听说家里是中医,不少学生呲之以鼻。如今中西医之间,虽不至于水火不容,但也是时有龃龉的。如果有病人先看了中医,再去看西医,或是先看了西医,再去看中医,那前者都是要引为奇耻大辱的。 慕白术被如此一问,有些愣怔。顾学礼看他一个人站在教室里,茫然失措的样子,心里倒生出一丝不忍。他长得柔软,神色谦和,不似那些冥顽不灵的纨绔子弟。他不忍再为难他,打算叫他坐下。 慕白术却突然仰头,黑亮的眼珠神采四射。 “我想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先生。” 慕白术方才茫然,并不是没有答案,而是在想要如何说,他不善言辞,不知如何用言词将自己的满腔心意表达出来。慌乱间,他蓦然想起了冯京墨同他讲过的一句话,那时候,他问冯京墨,你那样讨厌日本人,为何还要去日本留学? 他说,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他说,如果不是情况生变,他和子鸿被召回国,他还想去英国留学,去德国留学,去美国留学。等仗打完了,敌人都被赶跑了,他要用学到的东西在这千苍百孔的土地上,重建家园。 他说,技术不分好坏,只要使用的人懂得善恶,就像医术… “中医西医,理论方式或许不同,但究其目的,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救人,融会贯通,远胜于针锋相对。” 他声音纤细,语调平和,半点慷慨激昂之情俱无,却振聋发聩。顾学礼突然感到自己有些狭隘,却无半分不快。他笑着让慕白术坐下,低头翻开讲义。真好啊,只要我泱泱大地间,还有这样的青年儿郎,谁敢言灭我中华。 慕白术像是落入了未知的海洋,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每一滴浪花都是他没有接触过的知识。他如饥似渴地学习,餐风饮露,连睡觉吃饭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冯京墨笑他简直废寝忘食,但却老老实实没来招惹他,给他留了充足的学习时间。只有休息天的时候,两人会一起呆着。在慕白术公寓的那间小书房里,或是午后的阳光里,一人坐在书桌上做作业,一人坐在小沙发上看书,或是倾盆的雨夜,两人同坐在小沙发上各自为政,偶尔抬头,相视一笑。 像今天这样,下午便一起出去逛了公园,又去小馆子吃饭,最后还看了电影才回来,真是极为难得的了。因为慕白术在这次的月考中,考了全班第二,第一是个程姓的女同学。这是他们开学以后的第一次月考,大家都憋着劲儿,成绩出来,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只有顾学礼,从他们往日交的作业便有了思量,是以虽也意外,却并不十分吃惊,只把开学时对慕白术的那些芥蒂一概撸去,真心拿他当自己的学生了。 慕白术在外面闹了一天,只觉得浑身是汗,很不舒服,一到家就去冲凉。他换了睡衣,擦着头发走出来,看见冯京墨坐在客厅里。电灯没开,只有外面照进来的月光,阳台上玻璃门的木格子框投在地上,延伸到沙发边。 “怎么不开灯?”慕白术摸上电灯开关。 白织灯骤然亮起,冯京墨不提防,眼睛半觑了一下,依旧还是一片花白,但他还是在一片蒙茫中露出往日惯带的笑容。 他仰起头,等待晕眩散去。他们已经两个礼拜没有见了,他不想慕白术担心。直奉还是开打了,北京方面情势不妙,估计撑不了多久就要求援了。他知道慕白术最近一心只读圣贤书,连报纸都不大看,应该不知道开打的事,他也不希望他知道,便不打算告诉他。 视力渐渐恢复,入目是天地无用的慕白术,他站在自己背后,正垂着头看他,脸上是挂了一天却依旧藏不起来的兴奋。这个第二,真是让他高兴极了。 “今天还走吗?”慕白术问他。 冯京墨看着眼前的人,刚洗完澡,脸蛋红扑扑的,少见的生动。他猛地伸手,钩上慕白术的脖子,稍一用力,慕白术便被他拖了下来。 “啊,” 他一声轻呼,却戛然而止,双唇和尾音都被冯京墨吃进嘴里。冯京墨像啃咬一般蹂|躏他的双唇,像是要嚼碎了吞进肚子里。他们上下颠倒,冯京墨呼出的热气全都扑在他的脖子上,而他视线所及便是冯京墨的喉结,吞咽的动作让喉结上下翻滚。 “不走,赶我都不走。” 喉结翻动,说出搅乱人心的话,慕白术觉得有一把火蹭地从他的小腹窜起。他被吻到不知今夕何夕,连冯京墨什么时候放开他的都不知道。 “傻了吗?”冯京墨笑语吟吟地在他对面,他已经被抱到他的身上。 “等一会儿。” 他手忙脚乱地抵住冯京墨,挣扎着要起来。 “你先去洗澡,我下去让喜顺回去。” “不急,”冯京墨扣住他的腰,不然他动,视线从他的脸上慢慢滑落,“先让你舒服。”他又抬头看他,一脸促狭,“你这样,怎么下去。” 慕白术瞬间像烧起来一样,浑身上下,从里红到外。他只求冯京墨不要去看那里,那里…一定红肿地不像样,不堪入目。别看… 但冯京墨哪里是会让他如意的,他不但看,还要凑近看,呼吸都要打在上面,每呼一口气,慕白术的小腹都要抽搐一下。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人被放倒在沙发上。 “阿白,你真好看,是香的。” 冯京墨深嗅一口气,又亲一下。刺眼的白光射进黑瞳,让慕白术灵魂出窍,他抵挡不住这样的刺激,抬手挡住眼睛。 “阿白,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魔鬼的蛊惑,慕白术在涨潮般的窒息中脱力地撑起肩膀,只一眼,世界坍塌。他失去对他身体的掌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喷溅,染脏红唇,滴挂睫羽,流淌指尖。 他恨死方才的自己了,为何要开灯。 冯京墨爬到他的身上,声音近在咫尺,“阿白,你看看我。” 不要,太近了,近到可以闻到腥|膻之味。他紧闭双眼,猛烈摇头。可惜,坚决的只有气势。他倏然感觉腾空而起,腿不自觉地便盘上了冯京墨的腰,那腰太细了,足以让他两只脚缠在一起。 他双手环着冯京墨的脖子,看着他唇上的□□缓缓下|流,他松开一只手,想去擦,却被冯京墨偏头躲过。 “阿白,尝尝,好吃的。” 他摇头,不行,怎么可以。 “真的,不骗你,好吃的。你看。” 冯京墨伸出舌头,白色的粘浊被蠕红的舌尖一卷,消失在唇齿之间。他像被蛊惑一半靠过去,太粘了,好像粘得他们的嘴唇再也分不开了一样。 “好吃吗?” 你骗人,又腥又涩。 “丁零零零零” 电话机突然想起来,吓人一跳,却没人去理。 “好吃吗?嗯?” “…嗯。” “丁零零零零” ”啧“ 冯京墨败给了孜孜不倦的电话机,他抱着慕白术走过去,粗暴地拎起话筒,没好气地喂了一声,对面传来一个他们都很熟悉,却没有马上想起来是谁的声音。 ”十洲?你在家?太好了,我有急事找你帮忙。“ “翔君?”冯京墨终于听出来了。 ”玉颢君?“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遇急 “嘭”/“嘭” 喜顺正支着脑袋假寐,冷不防车后座猛地一沉,随后是两下沉沉地关门声。他吓了个激灵,扭头便往后看。 “快开车,去张中翔家。” 冯京墨和慕白术坐在后面,两人都是汗津津的,慕白术甚至还穿着睡衣。喜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敢怠慢,连忙发动车开了出去。 “其实我去就行了,你在家等我吧。”慕白术一只手搁在药箱上,他刚才跑得急,有些喘。 “翔君的家在日租界,我不放心。”冯京墨沉声道。 夜晚的道路寂静无声,不过毕竟是大上海,这个点了,依旧有车不时擦肩而过。对面的车灯慢慢扩大,将他们照亮,又很快远离,恢复沉静。 张中翔租的是联排的小独栋,他们来过好几次,喜顺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在正门口。夜深了,喜顺在弄堂口就熄了火关了灯,慢慢滑了进去。 还没下车,门就开了,他们来不及寒暄,一路冲了进去。 “在二楼。”张中翔领着他们往上走,“我一直在窗口候着你们,玉颢君今天在你那里真是太好了。” 慕白术拎着药箱走在第二个,他一边喘气一边问张中翔。 “翔君,到底什么事,这么急把我找来。” 张中翔已经上了二楼,他站在一扇房门口。慕白术知道那是他的接诊室,张中翔的这幢小独栋不大,只有两楼,一楼是个小小的会客室,和一间佣人房,但他没有请佣人,平时就用做客房。二楼只有两间房间,他把小的那间做了卧室,大的改成接诊室,经常替一些上不起医院的穷人看病。 张中翔站在门口,手捏在门把手上,一脸凝重。刚才等慕白术他们的时候,他一直在考虑要怎么说,但却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都编不出。而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浪费了。 “我要做一个手术,一个人不行,需要你帮忙。” “不能送医院,”一听到手术,冯京墨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张中翔不等他开口便说,“人命关天,先把手术做了行吗。等做完了,我会跟你们解释的。” 他看向慕白术,只等他点头。 “四少,你去下面等我吧,我很快出来。” 张中翔立刻推门而入,慕白术跟着进去,关上了门。冯京墨没有下去,他坐在楼梯边的沙发凳上,神色阴晦地盯着那扇门,一动不动。 慕白术几乎是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他一眼就看到原本靠墙放的检查床被推到了屋子中间,本来就不大的房间更局促了,检查床四周仅容一人走动。 “先洗手消毒吧。” 慕白术点头,两人一起用肥皂洗手,又用酒精棉花擦拭一遍。张中翔已经准备了手套,但没有手术服,只能一切从简。 慕白术走到检查台上,终于看清了上面的人。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不胖不瘦,有些肌肉。他穿着深色的长衫看不清,近了,才发现半边上半身已经湿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血,检查床的床单已经褐了一大片。 他脸色蜡黄,脸上的汗有豆大,他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唇色丧白,齿间却有红丝,竟是忍痛把嘴唇都咬破了。 他看了一眼慕白术,又去看张中翔,既是疑问,又是询问。张中翔微不可见地朝他点了下头,他才不可察觉地松了口气。 张中翔打开他虚掩的大襟,慕白术这才看清张中翔已经帮他临时处理过了,衣服里垫了厚厚的棉花和纱布。如今,已经被血染透了。 慕白术连忙上手,配合翔君一起把纱布揭开。湿透的棉花被扔进废纸篓里,露出一个恐怖的血窟窿,银元大小,周围有被烧焦的痕迹,深可见骨。 “枪伤?!”慕白术惊出声。 张中翔和受伤的人同时望向他,他知道只要他再叫得响一些,冯京墨就会冲进来。日租界,枪伤,不能送去医院….各种念头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闪现。他想起了顾学礼先生在第一堂课上同他们讲的,手术台是你们的战场,一旦上了战场就应心无旁骛,非完成手术不能下战场。 “开始吧。”他沉声道。 楼下的钟敲了三下,离他们到这里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这幢小楼,白天不觉得,进了夜晚就显得格外逼仄,冯京墨没来由地烦躁。他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又不想离开这里。 喜顺刚才悄悄上来问他要不要下去在沙发上躺一会儿,被他打发了。又问他要不要喝茶,他确实口渴地厉害,可一想毕竟是别人家,还是拒绝了。 他坐得有些僵,想起来起来走动一下,又怕发出声响影响里面的人。他屏息静气地倾听,里面却几乎没有声音,除了偶尔的一两声闷哼。 他想闭目养神,可合上眼就是屋子里的景象,他想象不出,只能胡思乱想,场景越变越吓人。他只好睁开眼,却发现又出了一声汗。 他侧了侧身,从栏杆的缝隙中看下去。喜顺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他的身后,有光透进来。天亮了?冯京墨看向窗户,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今天的天气似乎不大好,云层浓厚,他蓦然想起和慕白术的初遇,也是这样的时节,不知不觉他们相识已经一年了。 突如其来的偶遇,猝不及防的相识,很长的时间里,他都不觉得他和这个男人会有些什么,以至于他连他们初遇的日子都不记得。可如今,他已经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吧。 哪天告诉老头子吧,不知道这次要挨几顿鞭子了。 “吱—” 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冯京墨猛地站起来,慕白术走出来,雪白的睡衣被鲜血染红。冯京墨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张中翔也跟着出来了,同样的一身鲜血,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样?”话问出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厉害。 “做完了,只要接下来不发炎就没事了。” 张中翔把房门关上,似乎是怕影响到病人。冯京墨又压低了一些声音,“睡着了?” 慕白术苦笑着摇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麻药也没打,就这么生扛了。” 喜顺被他们的动静惊醒,站在楼梯口仰望他们。 ”下去休息一会儿吧。“冯京墨扶住慕白术,又回头看张中翔。张中翔摆摆手,扶着楼梯自己下去。他们站了几个小时,屁|股一沾上沙发便瘫了下去。 冯京墨看慕白术满身的血,要是被人看见估计要吓死人。他吩咐喜顺回去一趟拿衣服,回来的时候顺便带早点回来。喜顺答应着要去,张中翔有气无力地叫住他。 ”多买一人份的,有个好心的孩子送他来的,”他指指上面,又指指佣人房,“我让人在客房睡了。“ 喜顺走了,房间又重新恢复寂静,但血腥气挥之不去。张中翔知道到他解释的时候了,可过去了几个小时,他依旧没有想好怎么说。 可以的话,他并不想把冯京墨和慕白术卷进来,今天实在是被逼无奈。但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他必须要给个交代。更何况,要是冯京墨知道是枪伤,一定会问个水落石出的。 算了,与其遮遮掩掩,引人怀疑,不如干脆说了。可…他自己并没有想好以后怎么走,又要怎么说呢。 头疼,他抬手想按太阳穴,却瞥见手上还有未洗清的血迹,手掌悬停在半空。 “翔君,”慕白术突然出声,他闻声抬头,正对上慕白术的视线,目光灼灼。“那天我们吃饭,你和四少讲的话还记得吗?” 他说得莫名,他们何止吃过一顿饭,但张中翔莫名便明白他说的是哪次。 “我再问你一次,”慕白术说得慎重其事,“你可会陷四少于不义?” 那天,张中翔其实并未给出确切的答案,他说的是‘忠义,侠义,仁义,情义,道义,都是义。精忠报国是义,抱诚守真是义,持盈保泰也是义。玉颢君,这个圈子,你画得太大了。‘ 可今天,他却斩钉截铁地说。 “不会。” “好,”慕白术柔和下来,“既然这样,你做的事不必告诉我们。那日四少送你的话,我再送你一遍。“ 他这样说,却没把话说出来,他知道张中翔一定记得。那日,他们三人举杯共饮,冯京墨说。 “翔君,你向子鸿请辞后,子鸿来问过我的意思。我给了他四个字,人各有志。今日,我也把这四个字送给你,祝你此后鹏程万里,得尝所愿。” 他说,“你帮我了许多,以后有难处尽管来找我,只要能帮得上的,玉颢绝不推辞,干。” 他想,他们都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四少做到了他承诺的,翔君必然也会做到他承诺的。他可以帮忙,他相信翔君的为人,他若是为难,他可以不追问。但,他的底线是四少,绝不能因为他,给四少惹上麻烦,谁都不行。 张中翔的神色很复杂,似有千般滋味在心头一般。倒是冯京墨坦然得很,好像慕白术说什么便是什么,他既不再追问张中翔,也不问慕白术为何不问。 都是一整晚没有合眼的人,却没人睡去。时间静静地流淌,他们像是被下了符咒动不了的人偶,直到喜顺回来,开关被打开,他们终于又能活动起来。 喜顺带了两套干净衣服,一套慕白术的,一套冯京墨的。张中翔让慕白术先去他的卧室洗一下,换衣服,慕白术没有推辞,和冯京墨一起上去了。 喜顺特地嘱咐冯京墨别泡澡,他一泡就要泡好久,他买了小馄饨和小笼包,经不起放。他们答应着上去,喜顺去厨房拿碗筷,直到香味飘出来了,张中翔才像还魂一样醒过来。 “小笼包吗?”他走过去看看,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笼包冒着热气,香气四溢。“那我去叫那个孩子起来一起吃。” 他怕吓到孩子,脱了身上的衣服,只穿了一件背心进去。他把孩子叫醒,让他穿衣服出来吃饭。孩子睡眼惺忪地应着,他怕他又睡过去,看到他坐起来了,才出去。 慕白术他们已经洗完了,站在楼梯口准备下来。张中翔看到那个孩子出来,他指指喜顺,让他去那里吃饭。孩子点点头,看过去,同喜顺对上视线。 “啪!” 喜顺手上的碗砸在地上,莹□□嫩的小馄饨散落一地,蛋皮和紫菜粘在喜顺的鞋上,裤脚也湿了,一片狼狈。 “喜顺!”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重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回家 “怎么没辞?”冯京墨手上一顿。 “四少我自己来吧,”松童接过手帕自己擦起来,脑门上的汗算什么,他的衣裳都湿了几身了,“我刚刚碰到庙里的几个小子,听他们说,我打算让他接工的那个小子昨晚上病了,要是我现在辞了报社就得另找人,所以我再干几天,等他好了我再辞。他爹刚死,上头还有一个妈,下面还有一个小妹妹。他找不到活,现在只能跟着人家拉洋车的,在后面搭个手推一把什么的。拉洋车的跑一趟能有多少钱,好心看他可怜的才给几个子,一天一个子都搞不到的时候也有。我想有这份工,他娘和他妹妹好歹能不挨饿了。” 松童说得无比自然,冯京墨却有些愣怔,他眼前的松童还是原来宜镇时候的那个样子,个子几乎没变,眉眼依然童稚,可又有哪里不一样了,在失散的这段岁月里,他经历了,成长了。 和阿白一样。 “好孩子。”他忍不住伸出手,替他把粘在脑门上的头发撸上去,又摸了一手汗。 前面喜顺悉悉嗦嗦不知道在干什么,半晌,从前排伸了手过来,歪着半边身子送到松童跟前,“这些…你拿去给那个小子吧。” 喜顺手上攥着一把钱,有大洋,有纸票,还有零碎的角子,洋洋洒洒一大堆。冯京墨听他鼻子抽抽缩缩的,就知道一定是想起了他们以前,抬眼皮一瞧,果然眼眶红了。他皱了下鼻子,拿膝盖顶在他的手上一推。 “快收起来,也不嫌丢人。回头正经送点过去。” 喜顺捏着手里的角子票子,也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把手收回去。 “对了,四少,我们现在是回家吗?”松童刚才就听冯京墨说接他回家,他来不及问,也没敢问,是谁的家?四少的家吗?还是公子的家?公子在上海有家了吗?会是他的家吗? “对,回家。”冯京墨笑道,“我们的家,你,我,阿白的家。” 他看着松童的眼睛生出光彩,“阿白一直准备了你的房间,以后,你就住在那里。” 我们的家,我的家,我的房间,一直,以后….太好了。 “啊,”松童突然叫起来,把冯京墨和喜顺吓了一跳,“不行不行,四少,我们先别回去,先去庙里,我那里还埋着钱呢,我要去挖出来。” 喜顺噗嗤一笑,“急什么,埋在土里还能跑了不成,过几天去也是一样的。” “那可不行,”松童一本正经地反驳起来,“夜长梦多,万一被人发现了呢。挖出来我才安心。” 这下连冯京墨都忍俊不禁,笑骂他,“小财迷。” 礼拜一的课是最多的,慕白术好容易熬到下课,等先生走了,来不及跟同学道别,收拾了东西便走。 刚走到门口却被叫住,原来是考了第一的那个程姓女同学,她今天课上有个问题没有听懂,又因为自己刚考了第一,不好意思去问先生,便来问慕白术。 自从慕白术考了第二之后,许多同学都来问他问题,一来因为第一是个女学生,大家多少还是觉得要避嫌,二来因为相处下来,大家都发现了慕白术是极好脾气的人,从来不推拒,便更喜欢找他了。 可今日不同,慕白术一刻都不想耽搁,他脚下不停,嘴里说着抱歉,又说明天课间一同探讨,便一阵风走远了。可怜程姓女同学连书都没翻开,人已经不见了。 慕白术一路穿过草坪,越过无数闲庭信步的同学。出了校门,走不到两个路口,他忽然心思一动,往左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喜笑颜开。 几步开外,冯京墨的车停在那里,冯京墨站在路边,斜靠着车身对他笑。松童坐在车里,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拼命挥手。只有喜顺,老老实实坐在驾驶座上,但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搭在喇叭上,好像他要是不回头看,他就要按下去了。 慕白术心里一热,像是有一股暖流流淌而过。他鼻尖一酸,连忙低了头跑过去。 “坐后面吧。”冯京墨已经替他开了门,自己却坐到前排,让他和松童一起坐后面。 “公子,你真的在洋学堂上课啦?”松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的兴奋。 慕白术微笑不语。 “那你以后就是大医生了,公子,你太厉害了。”松童一下子抱住慕白术,额头蹭在他的脖子上,因为兴奋,烫得很。 慕白术揽着他,问道“回过家了?” “嗯。”松童又一下子坐起来,“回过了。家里太漂亮了,那里真的是我们的家吗,可以一直住在那里吗,那个房间真的是给我的吗。公子,那张床实在是太软了,好舒服啊,还有沙发,人都陷进去了。” 他说话像连珠炮一样,慕白术实在忍俊不禁,笑着说道,“怎么一惊一乍的。” 松童一下子害羞了,又去搂慕白术,“公子,”他声音轻下来,“你拧我一把,我总觉得像是在做梦。” 慕白术被他这么一闹,眼泪又要止不住。冯京墨一直看着后视镜,一看慕白术要哭,回头就拿手上一直捏着的一个东西往松童脑袋上一砸。 “做什么梦,非要大白天去挖东西,害得你四少被一帮子流民围观。我揍你的时候,不疼吗?不疼我现在再揍你一顿你就知道疼了。” 松童嘿嘿地笑,冯京墨扔他的东西滚在他的腿上。慕白术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颗包地紧紧的小花骨朵,也不知道是哪里揪下来的。 冯京墨说从昨天晚上起折腾了一天了,松童晚上还要去报社,也不出去吃饭了。到了家,也不让喜顺开进去,他们三个下了车,让喜顺直接去个饭店买些菜回来。 一到家,放下手里的东西,慕白术突然有些局促起来。他想带着松童看看房间,又想起来他已经看过了,又要去泡茶,反被松童按到沙发上,自行去泡了两杯茶端出来,一杯给他,一杯给冯京墨。 松童还不坐,一下子扎进了自己房间,过了一会儿出来,手上捧着两包东西。一包大的,用白布裹着,已经有些泛黄,那是他们出来时候带着的钱。他怕路上不太平,两人身上只放些散钱,大钱都包好,裹在好几层衣服中间,藏在箱子里。 “少爷,这是咱们的钱,我一个钱都没花。还有这个,”松童又把一包小的推过来,这包是用稿纸包着的,上面写着字,还有涂抹的痕迹。“这是我这几个月挣的,没多少,都给少爷。” 慕白术一时百感交集,他拉着松童坐到他身边,话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松童会怪他吗,会恨他吗。 “松童,”慕白术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伸手借下脖子上挂着的玉坠,他把玉坠塞进松童手里。“有件事…要同你说。” “公子,”松童打断他,“我已经知道了。” 慕白术一时有些茫然,“知道了?” “对,四少已经跟我说了。”松童捏紧手上的玉坠,“公子,你放心,我不怪你,也不怪四少。” “我…”松童的声音有些哽咽,也有些决绝,“我不想认他。” “松童,”慕白术柔声叫他,他知道对松童来说,冲击太大,一时接受不了。但他还是想劝劝他,毕竟,那是他的亲爹。 “公子你别说了,”松童却不让他说话,“我从出生就没有爹,我现在长大了,可以自食其力了,更不需要爹了。从小到大,他没回去看过我一眼,我娘为他沉湖了,他也没回去看过她一眼。我没有这种爹。” “他…他不知道。你娘写信…” “我知道,四少跟我说了。那又怎么样,”松童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可他不想哭,于是他拿手背狠狠地一抹眼睛,“我娘说他就信了吗,他本来就不希望我存在吧。他为什么不回去确认一下呢,他为什么不去找我呢。他为什么…他为什么…” 松童抹了一下又一下,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他的前襟很快就湿透了,他嘴里咸得要命,又苦又涩,好像他的心。 他一直告诉自己,一定是爹没了,娘实在养不起自己,才抛弃自己的。他不断告诉自己,这就是真相,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他算什么呢,他娘又算什么呢。 可是,真相是什么,真相是他爹在大上海唱成了角,唱成了顶梁柱,坐汽车,住大洋房。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为什么不要我呢。 “我哪里不好吗?我娘哪里不好吗?他为什么不要我们?”松童搂住慕白术嚎啕大哭,“我讨厌他,我恨他。他为什么不要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松童哭了很久,一直到喜顺回来了还在哭。喜顺回来了,松童害羞了,一个人跑进卫生间去洗脸。冯京墨牵着慕白术去阳台。 “放心吧,松童就是小孩子脾气,心里憋着气,我和他都说好了。我已经约了周老板明日过府拜访,你别担心。” “为什么不等我一起说。”慕白术抱住冯京墨的腰,整个人靠在他怀里。他的怀抱薄薄的,却无比可靠。 “我说过不会让你为难呀,你以为我唬人的吗。”冯京墨笑着,手在他的脑后婆娑,“所以,明天你也别怕,一切有我。” 周老板的门房早就把慕白术他们当自己人了,老远看见他们就开了院门,喜顺直接把车开了进去。 “您来啦,”门房凑过来问好,“周老板在里头等着呢,您自己进去?” “行,”冯京墨下了车,看见妈子等在门口了,点头打了个招呼,却不急着上去,又跟门房说话。“不过,今儿得麻烦你件事。” “什么麻烦,有事您说话。”冯京墨既得宠,出手又大方,门房恨不得天天被麻烦才好。 “我们今儿有正事同周老板商量,我这两位兄弟在你门房坐一会儿成吗,一会儿说完事再让他们进去。” “那有什么不成的,就是怠慢了两位小兄弟,您们跟我来吧。” 松童跟着喜顺一起去了门房,他看着慕白术和冯京墨走进去,一扇厚重的暗红木门隔绝了他们的身型,他心里不禁忐忑起来。 这里就是我爹的家?他透过门房的玻璃窗打量起来,太气派了。看来四少说的是真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他真的一点都不想我们吗? 他们在门房坐了足足有一个钟,喜顺足足喝完了三杯茶,才看见房门再一次打开。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聚首 “去吧,别怕。”喜顺拉着松童出了门房,轻轻推了他一把。 松童回头看他,欲言又止,却还是咬了牙,转身而走。刚才那个妈子等在门口,待他走近,领他进了屋,朝二楼指了指,人就不见了。 松童小心地走在楼梯上,尽量不发出声音。离二楼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快,他仿佛听见整个房子里都充斥着他的心跳声。 他看见二楼有一扇门,开了一道缝,似乎在等他。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慢慢看见一个跪着的背影,是慕白术。他轻轻推了一下,房门缓缓滑开,又是一个跪着的背影,是冯京墨。 他跨前一步,终于看到了那个人。 他坐在沙发正中,穿着笔挺的长衫,头发向后梳着,一丝不乱。他看起来那样年轻,儒雅,只是眼眶全红了。 那是他爹,他只看一眼就知道了,因为,他有一双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松童。”周老板双唇颤抖,几乎发不出声音。他也只一眼就知道了,那是他儿子。因为,他长得几乎和楚云一模一样。 “爹。” 四个人都哭红了眼,两个互相抱着坐在沙发上,两个牵着手跪在地上。 “起来吧。” 骤然听到周老板的话,慕白术和冯京墨面面相觑,尤其是冯京墨,他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却没想到听到了起来吧三个字。 他眨着眼去看周老板,眼皮子吧嗒吧嗒的,看的周老板心里生气,抓起手边的扇子就把他的脸往一边拨。 “臭小子,看什么看。还不把十洲扶起来。” 其实,他早有察觉到有异了。如果松童只是捡回去的,怎么会如此识文断字,精通医术。如果只是小厮,又何必怕陈泽元到如此地步,虽说拐骗下人私奔说出去丢人,但陈泽元未必会因为这样的事和冯京墨翻脸。 一开始,是因为震惊没有察觉,到后来,是因为喜爱故意不让自己察觉。 他是真的喜欢这两个孩子,一个温婉可人,一个英挺俊逸,一个悬壶济世,一个精忠报国。怎么能不喜欢呢,哪怕一开始他们是报有目的来接触他,但他还是被这两个孩子收了心。 更何况,怎么说都是慕白术家救了松童,给他一命,也给了他家。他们是松童的救命恩人,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怎么能不感激他们,因为他们,他才有了补偿松童的机会。 他又怎么去怪他们呢,他们不是故意冒名顶替,而是同松童走散了。而他们寻回松童的第二天,便带松童来认错。 冯京墨这个臭小子,他原本还想装腔作势地打他几下,谁知看着他的脸,连骂都不舍得骂。真是越想越气人。 松童早就扶着慕白术起来了,周老板实在没忍住,指着冯京墨骂了一句,“臭小子。” 谁知,话音未落,松童回头就瞪他,“不许骂我们姑爷。” 周老板愕然,慕白术脸红,只有冯京墨笑,偷偷夸松童好孩子。松童回过神,也红了脸,于是,冯京墨反倒成了最大的赢家。 喜顺终于可以也进去了,周老板的小饭厅第一次坐了这么多人。他一刻不停地给松童夹菜,自己一口都顾不上吃。这回他是真的高兴了,认回松童没有顾忌,他可以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他也有儿子了。 等到一顿饭吃饭,松童要去上工了,周老板才吞吞吐吐,别别扭扭地试探,问松童能不能住过来。松童一口回绝,他要和慕白术住。周老板只好去贿赂冯京墨,冯京墨自然是要鞍前马后的,好劝歹劝才说动松童。 他说慕白术每天都要学习,本来休息的时间就短,松童又是凌晨两三点才能回家,多少要影响慕白术休息。松童一听有道理,才答应平时住过来,休息日还是要住回去的。又说他不马上过来,至少要让他和公子住够一个星期才行。 周老板乐得不行,连连答应,他早就想好要把阳光最好那间给松童,所有的家具都要换新的,一个星期正好。他又听冯京墨提到松童以后想做编辑,第二天就请了替他请了先生。 细竹拼出了围墙,门檐下挂着两盏细长的大红提灯,提灯后面是半截海蓝色的织布暖廉。暖廉一分为二,两边各有一个白色的半圆,拼成一个圆圈。圆圈里有一个草字,颜体不像颜体,柳体不像柳体,仔细看,似乎是个金字。 掀开暖廉,门口是一条白色碎砂石铺成的一路,每个一段有一块黑石原石,正好是一步的距离。小径的两边,是绿苔铺就的花园,夜深了,看不清有些什么花草,只觉树影婆娑,暗香袭人。 花园与小径的交接处,隔两三米便有一座石灯笼,一直延展到主屋。远远地,已有丝竹吟笑之声。再往里走,花香淡去,脂粉香渐盛。 白纸糊的格子木门向两边打开,两个和服女子跪于地下,以颡稽地。她们的后领开得很低,露出整个脖子,发际线被修成拱门的样子,有细小的绒毛浮起。 “齐様、お待たせしました。” 她们用娇媚的日语说。 齐羽仪脱了鞋,跨上内室的榻榻米,那两个女子站起,引着他往里走。这里是三面可开的结构,对面和左边是一样的移门。只有右边是墙,画着日式壁画,齐羽仪细看一眼,是源氏物语的场景。 她们笔直走着,未几,对面的移门打开,里面依旧是两位稽颡的和服女子。又是一进,第三扇门打开,这次,除了女子,里面正中间放了一张漆花木几。木几的这边,放着一块方形的红色织锦坐垫,对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人手里正拿着一个粗瓷小杯,杯子是是碧绿浓稠的抹茶。他看见齐羽仪,微微一笑。 “齐君,お久しぶり。” “お久しぶり、山本君。” 齐羽仪始终浅笑盈盈,几年了,他的日语似乎没怎么退步。而山本竟然学了汉语,说得还有模有样的。他们饮酒谈天,说说在日本的往事,聊聊在中国的近况,评评天,论论菜。负责给他们斟酒的两个日本少女偶尔对视一笑,伺候这样的客人真是太轻松了。只可惜,像这样朋友之间来浅谈的翩翩少年,实在太少。 不知他们还会不会再来,齐羽仪这边的少女暗思。 要是能常来就好了,对面的少女浅笑。 少女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外。他们各自坐车而来,齐羽仪送走了山本,才自行离开,临走前,不忘同两位少女微笑告别。少女鞠躬鞠成直角,等彻底听不见汽车声了才起身。 齐羽仪回府,让喜德不用跟了,又吩咐丫头不用伺候。他关上书房的门,慢慢解开衣扣。衣架前是丫头早就打好的凉水,他缓慢而仔细地洗手洗脸,又擦干净,才踱回书桌前。 “啪!啪!啪!” 书房里碎片四溅,齐羽仪把笔墨纸砚一气撸到地上。他尤嫌不解气,抽出军刀在空中乱挥,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山!本!昭!男!” 他咬牙切齿。 冯京墨的车飞驰在盘山公路上,慕白术在旁边靠着车窗睡熟了,他的眼下有两道明显的青痕,看来昨晚也是看书到深夜。 难为肯舍出三天来陪他过中秋,冯京墨暗笑,倒没有想到圣约翰那样的西式学校,竟然中秋节还放假,国内的学校却还没有呢。 要不是阿白闹着要出来,他几乎忘了这个节日了,北平那边的情势不妙,虽然战火应该烧不过来,可谁都没了过节的心情。 去年他的宜镇过节的时候,想的是,如果是在南京,一定是去子鸿家过。可今年他们倒是都在上海了,子鸿家却半点过节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阿白,竟然主动提出找地方出来散几天心。 这么算来,去年,今年,倒是连着两年他们一起过中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么,是个好兆头呢。 他忍不住去看慕白术的睡颜,无欲无求的一个人,撒起娇来还挺能折腾人。他想起前几晚,慕白术缠着他说要找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安静地方过节,又不许告诉任何人,连喜顺都不许说。那模样,娇憨得很,弄得人心痒痒的。 他当时便想起了齐羽仪的温泉别墅,他一直想带慕白术来,只是不好开口。如今战事吃紧,料想子鸿和他爹都不会有心思来,干脆先斩后奏。 一会儿,得记得让妈子准备几只螃蟹,今年,还想让阿白替他剥蟹。 门房看的时候似乎是吃了一惊,不过还没来得及说话,冯京墨的打赏就下去了,他自然咽下了嘴里的话,忙不迭地开了门,让冯京墨的车开进去。 冯京墨弄醒慕白术,同他一起下车的时候,妈子已经候在门口了。上回齐羽仪带冯京墨来的时候,也是她伺候的,认得冯京墨,也知道他同少爷的关系非同一般,虽然这次只有冯少爷一人突然来了,她依旧规规矩矩地伺候着。 “已经到了?”慕白术还有一些睡眼惺忪,上海开到南京的路太长了,他从没坐过这么久的车,坚持不到半路就睡过去了。“不是说去看枫叶么?” “太晚了,明天再去看吧,反正住三天呢。”冯京墨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他走过来。妈子听到他们的话,笑着搭话,“哟,现在枫叶才红了一个尖尖,可不好看。” 慕白术听她这么说,脸有些红,低头不语。冯京墨见了浅笑,勾住慕白术的肩膀,笑道,“无妨,无妨,我们十洲公子就爱绿肥红瘦。” 妈子听不懂他的话,不敢随便搭嘴,只陪着笑了两声。这里的一切冯京墨是熟的,吩咐妈子不用伺候,让门房去弄些吃的回来即可。妈子会意,领了赏,便匿了踪影。 已近月圆时节,月色好得很,照得大地洁白一片。袅袅的白烟升起,像是天上的云落入凡尘。 冯京墨说有些事要吩咐妈子,让慕白术先去温泉泡着。下午的时候,冯京墨已经带他来参观过了,他第一次见温泉,一切都好奇得很。地下冒出热水,想想都觉得神奇。 冯京墨说日本最多温泉,人人都爱泡温泉。从前,温泉是被当作治疗疾病的,后来才变成了一种消遣。他还告诉他在日本泡温泉的规矩,比如一定要先洗干净才能进池子,比如拿着的小方巾不能浸进池里。 不过,最后又说,反正也不是在日本,又没有别人,不需要遵守规矩,怎么舒服怎么来就行。慕白术对这些不知道的新鲜事还挺有兴趣的,听得仔细,现在来了,干脆也按他们的规矩来。 他仔仔细细地洗干净,冯京墨还没有来,他便学着冯京墨下午示范的样子,把小方巾叠成小块,顶在头上,去了外头的露天池子。 现在天气只是微凉,他又是洗了澡出来的,所以不仅不觉得冷,反而觉得空气清新,舒服得很。 他小心地踏进水中,初入时有一些烫,等整个人泡进去了倒不觉得了。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四肢百骸的神经都暖惬起来,骨头像是酥掉了一样,他忍不住趴到池边的岩石上,人有些轻飘飘的。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他没有去管,反正冯京墨在外面,还有妈子和门房。可敲门声不绝于耳,似乎有不去开门便敲到天荒地老的气势。 慕白术实在无法,只好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他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人,穿着军装,带着军帽,腰上别着一把□□。 齐二少?他为何会在此处?他为何会来找我? 慕白术一阵心悸。 齐羽仪似乎看出他的慌乱,并没有上前,反倒摆出一个淡笑。 “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么?十洲先生。” 他觑起眼。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惊变 “阿白?” “哈!”慕白术猛地抬起头,冯京墨被他一吓,倒退两步。两人都是惊魂未定的模样,还是冯京墨先回过神,“怎么,做噩梦了?” 慕白术还有些神游,并没有应声,倒把冯京墨逗乐了。他重新靠过来坐下,“睡了一路了,怎么还睡,你平时到底有没有在睡觉。” 他捏着他的脸左右打量起来,“是不是趁我不在天天熬夜。看来,以后天天都得让你跟我睡才行。” 冯京墨边说,已经边凑了过来,还未说完,嘴唇已经合上,最后几个字都被吃进了嘴里。慕白术早就被泡得从里酥到外,软得像没骨头一样。 冯京墨咬着他的嘴唇,觉得像在吃糯米年糕一般,甚至连里头豆沙的甜味都有。他简直爱不释口,噬咬间两人的呼吸都越来越沉。 “啊,不”慕白术猛地向上弹起,想逃,却被两只手臂紧紧箍住。 冯京墨轻笑一声,放开他,却又含住他的耳住,潮湿的呼吸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痒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乖,转过去。” “不…不行的。” 幕天席地,怎么行,太羞人了。 “乖,四少想死了。” 松童在他家住了一个礼拜,他嫌丢人,一天都没让冯京墨留宿,连亲吻都是背着松童,偷偷一触即离。 “乖,你可怜可怜四少。” 手被按进水中,热得烫手,似乎要把温泉水煮沸。 慕白术猛地掀起身子,整个人弓成一道弯月,头发上的水珠甩出绚烂的弧度。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慕白术醒过来,他分辨出各种鞋底踏在楼梯上的声音,来人不止一个。他有些慌乱地拉过床边挂着的睡衣往身上裹,他的动作惊动了冯京墨,他还在睡梦中,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翻身把慕白术又压到床上。 慕白术想把他推开,可门已经被毫不留情地踢开了。慕白术看见身着军装的齐羽仪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快步走进来,从他一进门,慕白术就觉得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卡住了脖子,透不过气。 这下的动静实在有些大,连冯京墨都被吵醒了,他朦胧着双眼坐起来。丝绸的被子从他身上滑落,身上的痕迹落入齐羽仪的眼中。 “子鸿?”他揉着眼睛拉了下被子。 “啪!” 齐羽仪上来就是一个耳光,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冯京墨被他打得差点摔下床。 冯京墨懵了,半天回不过神,他直愣愣地看向齐羽仪。齐羽仪瞪着他,双眼通红,他双唇颤抖,似乎有无尽的话要说,却说不出口。 最终,他吐出“玉灏,你…”三个字后,就颓然地垂下头,无言了。 “四少——”喜顺扑过来,他的眼睛比齐羽仪还红,肿得像只核桃,他泣不成声,“四少,这几天你去哪儿了呀。师长,师长出事了。” 冯京墨茫然地看向齐羽仪,齐羽仪躲开他的视线,他又去看喜顺,不知所措地喃喃,“我在这儿啊,一直在这儿。” 齐羽仪看不得他这个样子,他抓起随意扔在沙发上的衣服朝冯京墨扔去。 “给他穿上。”他命令喜顺。 喜德也上来帮忙,三两下替冯京墨穿好衣服。 “带走。”齐羽仪一声令下,喜德和喜顺一左一右架起冯京墨,整个过程快得就像一眨眼。 “阿白。”冯京墨在被架出卧室之前挣扎着停下,回头去看慕白术。 慕白术蜷缩在床头,拿被子裹住自己,浑身发抖。 “你还想着他?”齐羽仪走过来,站在他们中间,挡住了慕白术的视线,他看不见冯京墨了。“他害死了你爹,你知不知道?” ‘死’这个字终于让冯京墨从混沌中惊醒,他挣扎着去拉齐羽仪。 “你说什么?我爹怎么了?你告诉我,我爹到底怎么了?” 齐羽仪没有回答,他挥了下手,喜德和喜顺带走了冯京墨。齐羽仪最后一个离开,临走前,他看了一眼慕白术,像是一个刽子手在举刀之前,最后看待刑者的那一眼。 冯京墨的叫声不断传来,慕白术一直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哀嚎。 “齐羽仪,你告诉我,我爹到底怎么了。谁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直到楼下的汽车发动,随后又渐渐远去,冯京墨的声音依旧萦绕在慕白术的耳边。他茫然无措地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空气中还有冯京墨的味道。 我做了什么?为什么说我害死了玉灏的爹? 我…害死了玉灏的爹? 列车员鞠了个直角躬,并且保持着这个姿势退了出去。他没想到他也能有为淞沪护军使大人的公子办事的一天,他们这些人,平时出行都是有专列的,他一个小小的列车员,连见都见不到。 今天他和往常一样,做着发车前的准备,突然一队士兵冲进来,他立刻意识到出事了。两个副官模样的人找到他,要征用两节车厢,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是谁,却立刻殷情地照办。 已经是发车前了,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谁都不愿意动,还跟他吵起来。跟在他后面的士兵拔了抢,立刻有人认了怂,拿着行李走了。他尝到了甜头,颐指气使起来,狐假虎威地清空了两节车厢,而且没有耽误发车的时间。 他缩手缩脚地站在门口,看到齐羽仪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走运了。果然,他看着手里的打赏心里笑开了花,这一路到天津…他笑得合不拢嘴,发财了。 就是齐少爷带着的那个人有点怪,好像是冯少爷,怎么穿着睡衣就来了,人也感觉浑浑噩噩的。列车员摇摇头,一步三晃地走了,这种事,不看不听不问就妥了。 “玉灏,喝点水。” 齐羽仪端起杯子送到冯京墨嘴边,车厢里只剩他们俩,其他人都在后面一节车厢里。冯京墨喝了一口,又闭上了眼。齐羽仪让他靠在身上,拉起一条毯子盖住他。 这是镇定剂开始生效了,他刚才让医生给冯京墨打的。镇定一点,小四,不用怕,我在。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有我。 “我爹到底怎么了?”冯京墨终于开口了。 齐羽仪一直在等他问,他把手缩进毛毯之下,梭巡片刻,找到冯京墨的手,握住。小四,别急,听我慢慢告诉你,从这里到天津,有很长的时间,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的。 “北京那里挡不住奉系,急调我们进京支援。”齐羽仪慢慢讲起来,“卢世安集结了他的皖系残部虎视眈眈,爹必须镇守上海。白喜山他们不肯出兵,你爹决定带他的第一师北上。” “我们开了整整三天的作战会议,我和爹都不同意你爹去,可谁都劝不了他。我想找你,却发现找不到你,连喜顺都不知道你去哪里了。” “我们都没有想到,奉军会那么下作,竟然在火车上放了炸弹,你爹…”齐羽仪看了一眼冯京墨,他的眼皮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平静。他这才继续说下去,“伤重不治。” “为什么说是阿白害的?”冯京墨冷静地问。 齐羽仪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听喜顺说,是他缠着你要出去玩的。所以…我也是气急了。” 是了,如果这几天他在,他可以拦下他爹。有他在,怎么也不可能让他爹北上,白喜山不肯去,他可以去。从来只有替父从军,哪有老子上前线,儿子在后方的道理。 是他,是他害死了他爹。关阿白什么事,是他,一切都是他的错。 有火在冯京墨的胸口燃烧,他想要发泄,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知道是镇定剂的作用。他在冰山的包裹之中被灼烧,生不如死。他被困在这生不如死的循环之中无处逃脱,因为每当镇定剂的功效渐渐散去的时候,齐羽仪就会叫医生来再打一针。 冯京墨冷汗淋漓地看着医生摇头,这时,齐羽仪总会把他抱进怀里,在他耳边低语。 “小四,听话。我带你去看你爹,一切都会好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别怕,把手给医生。” 冯京墨在恍惚之中伸出手,药水被缓缓注入他的身体,他又安静下来。安静的只有他的躯壳,他的五脏六腑都被火烧着,一直到凌晨,他终于发起烧来。 冯京墨浑身滚烫,人被烧成了红色,因为缺水,他的嘴唇皱得好像沙漠中的干树皮。 “想办法。”医生被喜德拖到齐羽仪面前。 “不能再打了,”医生紧紧护着药箱,“压不住的,他的身体也受不了,不能再打镇定剂了。” “那就打别的。”齐羽仪冷冷地看着医生,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 天津城里,最近都在说一件事。 冯府的家事。 这算是近来天津卫最大的一件事了,饭馆,茶楼,家家户户,茶余饭后都在谈这件事。 “你说这人怎么说没了就么了呢,那么大一个师长,竟然被人炸死了。” “这有什么,那奉系的…” “哟,哟,这可不敢瞎说。” “听说他们家几个少爷一直不合。” “可不,老爷子偏疼小儿子,听说偏心得厉害,去哪儿都只带着小儿子。” “这回吃亏了吧,听说老爷子过去的事,小少爷人还在上海,过了好几天才赶回来。这下家产捞不到了吧,啧啧啧。” “这你就不知道了,人虽然没在,一点亏都没吃。” “哦?难道他有三头六臂不成?” “哈哈哈,这倒没有,但人家有人啊。” “人?” “齐家二少啊。听说第一时间就派了齐家留在天津的亲卫军去了冯府,一直到冯四少回来,冯家一个人都没能离开冯府一步,连灵堂什么都是齐家的几位太太操办的。” “这么绝?” “是啊,而且冯四少一回来就进了齐府,压根就没回家。都说齐二少是打算赶尽杀绝了,怕四少心软,不让他见那几个哥哥。” “冯家那几个少爷真惨。” “惨什么呀,我听说他们打算联手把四少扫地出门,五小姐从北平赶回来奔丧都没能进门。” “那难怪了,二少和四少从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被二少知道了,那还了得。真是自作自受啊。” “谁说不是呢,莫作恶,作恶自有报啊。” 茶喝够了,闷子也逗够了,茶客们意犹未尽地散了,反正这事一时半刻结不了,他们每天都会有新的谈资。 茶铺的深处,一个剪着学生头,穿着学生装的年轻姑娘放下手里的杯子。她身型娇小,淹没在人中看不见,如今人散尽了,她的身型才被露出来。 她放下几个角子,站起来,往街尾走去。她的目的地是刚才那些人口中的齐府,四哥,我又来了,今天他会让我见你吗?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严叔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真相 松童和张中翔在慕白术的家里,还有周老板的几个跟包儿的。他们今天是来带慕白术走的,自从冯京墨被带走之后,他在家里不吃不喝,就守在电话机旁。 松童花了好几天,才勉强让他喝口水,吃点东西。周老板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让松童带慕白术去他那里住,可是慕白术怎么都不肯。 不论谁来劝,他只有一句话,我不走,玉灏会找不到我的。张中翔也知道了,他和松童一起来看慕白术,一见面,他就决定不管怎么样也要带他走。松童不敢做主,打电话给周老板,周老板立刻派了跟包儿的过来帮忙。 跟包儿的手脚很快,不过片刻里里外外都收拾好了。其实也不用收拾什么,周老板家什么都有,无非是一些换洗衣服。 “我不走。”慕白术无视他们。 “少爷,我们走吧。”松童还在劝,“四少如果打电话回来没人接,一定会打去周府的。” 日子太短,松童还是很难把周宅当成家,就像他现在还是叫周老板周老板,他叫不出爹这个称呼。 “我不走。”不管他们说什么,永远只能收获这一句回应。 “今天你必须走。”张中翔不愿意再浪费时间了,慕白术的状态很不好,不能在拖了。 他拽起慕白术往外走,慕白术拼命挣扎,却抵抗不住,松童紧紧跟在旁边,以防他撞到哪里。 慕白术抓住门框不肯松手,可门还是在他眼前缓缓合上。松童用出吃奶的劲儿掰开了慕白术的手,房门关上的瞬间,电话铃响了。 大家都愣了,只有慕白术触电般地挣开张中翔冲了进去。 “喂?!” 慕白术拎起电话就说,声音有些大,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对面的人似乎也吓到了,突然没了声音。 “喂?” 慕白术放低声音,又喂了一声。 对面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些犹豫和不确定,“十洲先生?” “京钰?”慕白术认出这是京钰的声音,他期翼起来,是京墨让她打来的吗? “十洲先生,”京钰倏然变得很迫切,“你有四哥的消息吗?” 慕白术的心沉了下去,为什么京钰会把电话打到他这里来?京钰也没有玉灏的消息吗?玉灏到底怎么了?他到底在哪里? “十洲先生?”京钰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又叫了他一声。她似乎很着急,等不到回应就自顾自说了下去,“我现在被关在家里出不去。刚才我偷听到看我的人说,他们要把我送走,去英国。” “我不想走,”京钰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四哥不对劲,他回天津之后就没出过齐府,他们不让我见四哥。见不到四哥我不会走的,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别让他们送我走。” 京钰知道看着她的人很快就会回来的,她不能让他们发现她知道了,要不然她更逃不了。所以她跟慕白术说完这些就挂了电话,她假装镇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心噗噗直跳。 她打开窗,在冷风中让脸上的温度降下来。不知道十洲先生有没有办法救出她,可她没有其他办法了,楼下的看守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连隐藏行迹的意思都没有。她没办法逃出去,十洲先生,拜托你了。 “天津啊。”周老板为难地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要是在上海,找顾老板出个面,没有解决不了的。天津……” 周老板没有继续往下讲,但话里的意思谁都能明白。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松童焦急地问,他没见过这个京钰小姐,但他见不得他们少爷揪心。 “我试试吧。” 张中翔突然开口,他站起来,拿起帽子和大家告别,“我去想想办法,但是不一定行。” 慕白术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周老板顾老板都没有办法,翔君一个医生能有什么办法。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他什么都做不了,一点用都没有。帮不上玉灏的忙,也帮不了京钰。 他没想到,张中翔真的把京钰带回来了。 “十洲先生。”京钰扑向慕白术,慕白术在震惊之中抱住她。 “谢谢你。”京钰哭着说。 慕白术茫然地去看张中翔,张中翔摘下帽子,温和地对他笑。 “幸不辱命。”他说。 “翔君,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慕白术拉着张中翔和京钰进屋。周老板和松童也闻声出来,他们团团围坐在客厅里。 “还记得漱秋吗?”张中翔问。 只有慕白术点头,“五小姐?” “是,”张中翔脸突然红了一下,“我和她…” “我猜到了,”慕白术截断他的话,“五小姐也不是普通人吧,你上次叫我送过去的,也不是什么定情信物对不对?” 慕白术并不傻,上次和张中翔吃饭时,他就察觉出些什么。而且他稍稍试探一下,张中翔就露出了马脚,如今张中翔既然肯说了,那就索性开诚布公。 “是,”张中翔承认,“她的真实身份我不能告诉你,上次也不是故意瞒着你,而是为了你的安全。” “那个盒子里装的都是盘尼西林,”张中翔说,“那些药帮了她们大忙,她们都很感激你。所以这次我一问,她们就答应帮忙。” “另外,把京钰小姐送来的人还带了一个消息过来。”张中翔的面色突然有些凝重,让人不由觉得紧张,“白喜山死了。” “白喜山?”慕白术还没有反应过来,周老板先吃了一惊,“江苏第一师的师长?” 他这么一说,慕白术想起来了,陈泽元就是在白喜山手下的。 “怎么死的?”中央陆军第一师师长被炸身亡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所有人都说是奉系干的,但奉系死不承认。怎么突然又死了一个师长? “是被齐羽仪调去天津杀的。” “什么?!”所有人都惊了,白喜山竟然是被自己人杀的?为什么,在这关键时刻,为什么要内斗? “不清楚,”张中翔摇头,“现在对外的口径是被奉军暗杀的,但是漱秋的人打听到的,白喜山的死和齐羽仪有关。” “因为毕竟是他把白喜山调去天津的,而且,”他抬头看向慕白术,“白喜山部被齐解源的亲信接管,白三小姐带着亲卫军去了天津,听说直接杀进了齐府。” 慕白术和京钰同时捏紧了手,齐府?冯京墨还在齐府。 “玉灏怎么样?”/“四哥怎么样?”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白三小姐死了,”张中翔摇头,“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白三小姐白晴带着人冲进齐府,轻易就控制住了局面,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她的副官在最深的院子里找到了冯京墨。她穿过花园,桂花已经凋落一地,只剩残香,树叶还蓊蓊郁郁,衬着她的一身缟素,更显寂寥清寒。 冯京墨躺在床榻上,看她进来了也不吃惊,反而打了个哈气,懒洋洋地扫了她一眼,又转身闭上眼。 “四少,”白晴的声音有些发抖,她举起手里的枪指向冯京墨。“为什么要杀我爹?” 冯京墨翻了个身,睁眼看见对着他的枪管,怔了一下,又笑了,“以牙还牙啊。”他歪着头看白晴,好像白晴的问题很滑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难道不应该吗?” “谁?我爹杀了谁?”白晴叫道。 “我爹啊。”冯京墨的脸突然沉下来。 “没有,我爹没有。”白晴高声喊叫,“不是我爹。” “是吗?”冯京墨看她,“我听说的怎么不一样,你爹的副官一上车就爆炸了,为什么?巧合吗?你爹死都不肯出兵,为什么巴巴地派个副官去给我爹送情报?” “不是我爹派的,”白晴激动地摇头,“是…” “住口。”齐羽仪从外面冲进来。 白晴大吃一惊,她在外面留了人手,不知道为什么让齐羽仪进来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但她毕竟是在军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震惊之下,仍然在瞬间做出反应。她一个转身扣住冯京墨,枪口随即顶上冯京墨的太阳穴。 冯京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无动于衷,依旧懒洋洋地躺着。毕竟是个男人,白晴扣不动他,反而被他拽着半倒在床上。 “我劝你不要胡说八道。”齐羽仪步步紧逼。 “别过来。”白晴扭头警告齐羽仪,同时把枪又用力顶了顶。她现在的姿势有些别扭,但还好齐羽仪不敢再过来了。 “为什么不敢让我说?”白晴眯起,直勾勾地盯着齐羽仪,“你在怕什么?怕让四少知道你做了什么?怕他知道你为了你妹妹,拿我爹来糊弄他?你就是这么替他爹报仇的?” 白晴感到身下的冯京墨动了一下,她知道她的话起作用了。想拦着我不让我说?我偏要说。 “四少,”她微微靠近了一些冯京墨,但视线还是紧盯着齐羽仪,“炸弹是我爹的副官带上去的,但人不是我爹派的。我爹根本不知道他去找你爹,还是有人发现他不见了,我们开始查,才发现他早就被陈泽元收买了。” “所以,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吗?”白晴幽幽地说,声音飘得像风中的蛛丝,轻软无骨,却一个劲儿地往冯京墨耳朵里钻,“是他的好妹夫杀了你爹,而他为了替他妹夫遮掩,拿我爹做了替罪羊。” “不要被他骗了,”她继续说,“连我们都能查出来的事,他怎么可能查不出来。他就是故意骗你的,你,还是有你爹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你还要信他吗?你不怕你爹在地下也无法瞑目吗?” 白晴得意地去看齐羽仪,带着挑衅的笑容。终于说完了,终于把真相都告诉冯京墨了。她看见齐羽仪扣下了扳机,子弹冲着她飞过来。她知道她躲不掉,以她现在的姿势她根本躲不掉。她也不想躲,她来时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她甚至没想过用冯京墨做挡箭牌,她要他们两个死,要他们两个给她爹偿命。但她也很清楚,她杀不了他们两个人,或许她可以杀了一个,但两个她做不到。 她不要杀一个,是这两个人杀了她爹,死一个没有意思。幸好她不用自己动手,幸好让她查清了真相。只要把这个真相说出来,冯京墨一定不会放过齐羽仪,他们会拼个你死我活的。 太好了,白晴笑着抬头,在迅速放大的弹头后面,她看见了齐羽仪的脸。白晴的瞳孔遽然缩小,他在笑,白晴看到他在对她笑。 白晴听到子弹射进肉|体的声音,在剧痛袭来之前,她惊恐地瞪大眼。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她这么轻易就闯进了齐府,为什么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为什么齐羽仪进来她的人连警告都没有。 是齐羽仪故意放她进来的,让她找到冯京墨,说出刚才的一番话。齐羽仪要让冯京墨知道这一切,为什么? 白晴仰面倒在冯京墨身边,额头的大洞汩汩地涌着鲜血。她的双目致死不瞑,但她再也没有机会想明白一切都是为什么了。她瞪着灰白而空洞的眼睛,慢慢变得冰冷。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误会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赴宴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地狱 冯京墨眼看着自己被山本抱起来,画着浮世绘的移门被拉开,露出里面铺好的榻榻米。他一口咬上山本的肩膀,却只咬痛了自己的牙。山本浅笑着把他扔到榻榻米上,冯京墨打了个滚想站起来,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气。 浑身的骨头都像是在被啃咬,钻心噬骨的。他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却在几步之后跌落在被褥之上。他扭头咬上枕头,压抑住翻滚扭动的冲动,拼死不让自己在一个日本人面前出丑。 “别熬了。”山本蹲下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小瓶子,冯京墨并不熟悉。“我这里的东西比齐羽仪给你的好多了,你跟了我,我供你一辈子。” 他把小瓶子举到冯京墨眼前,冯京墨想笑,但他的力气不足以让他牵起嘴角,山本并没有看出来。玻璃瓶在他的视线里有些模糊,不过并不影响什么,看清楚了他也不知道。他连齐羽仪给他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每天总是子鸿给他打针,而药剂被锁的很好,他根本没见过。 他朝山本伸出手,山本惊喜地把玻璃瓶子放到他的手心。冯京墨捏起拳头,然后随手一扔。 “啪。” 瓶子不知砸到哪里,粉身碎骨,里面的液体几乎一瞬间就被吸收,只留些一些黯淡的深色痕迹。山本的眼神变了一瞬,但脸上的笑容还在。 “玉灏,你知道这一小瓶值多少钱吗?”他勾起冯京墨的下巴,“多少人求也求不到。” “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他凑近冯京墨,“东北那边怎么说来着?够劲。” “呸。”冯京墨一口唾沫吐在山本脸上,旋即昂起脖子斜睨向他,明明身处低位,却生生看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气势,“够劲吗?” “够!”山本眼露凶光,他伸出舌头舔掉冯京墨的唾沫,然后一把揪起冯京墨,凑到他的耳边说,“等一下被我干的时候,希望你也这么够劲。” 冯京墨瘫软在轻软蓬松的棉褥上,他的意志终于败了。山本在他忍受浑身煎熬的时候强迫了他,他仿佛落入了地狱。难受...难受...他恨不得剖开胸膛把心活生生的挖出来。 他想死在那一刻,他觉得,他的人生,不会再有比这一刻更痛苦的时刻了。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 山本在一切结束之后,给他打了一针。冯京墨终于体会到他说的‘我这里的东西比齐羽仪给你的好多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从前是飘飘欲仙,现在是变成了神仙。 山本再一次压到他身上,而他没有反抗。他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人了,是谁都好,他只要快乐。冯京墨在快乐中痛苦。 是谁,在迎合身上那个野兽。 这,才是地狱。 冯京墨陷入了短暂的失明,他什么都看不见,黑色的浓雾将他笼罩。他多希望能一直这么下去,他不想有光线进来,这样他就不用看见,不用面对这一切。 “针,”他嗫嚅着,“给我针。” “好,”山本喘着粗气啃噬着冯京墨的脖子,“你听话,我什么都给你。” 慕白术回学校了,张中翔的一句话起了作用。 “想想玉灏会希望你怎么做?” 漱秋答应继续替他们打听消息。他们不敢让人发现京钰在上海,顾老板听说后,把京钰接回了他的大宅子。 一直在打仗,上海虽然暂时还没打起来,但周老板的戏还是受了影响。大部分舞台都临时关闭,周老板记挂着冯京墨,无心上台,干脆停了所有的戏。隔壁梅老板听说,以为周老板病了,特意过来探望。 正巧顾老板带了京钰过来,几个人碰上,松童的事也瞒不过,索性去繁就简,刨除关键的隐情大致和梅老板说了些。 梅老板听了一阵唏嘘,听着松童和慕白术都叫爹,又有些羡慕。松童原本一直叫不出爹,慕白术过来以后,劝他说周老板会伤心的。松童这才注意,每次他叫周老板的时候,周老板的神情总是有些难过。 他终于试着叫了一声爹,一叫之后就不可收拾了,他似乎要将缺失了十几年的爹都补回来,人前人后叫得欢快。 小客厅坐不下了,只好在大饭厅里吃饭,菜式还是小客厅的菜。梅老板看着松童和慕白术一左一右坐在周老板身边,不由感叹起来。 “谁知道你一捡就捡了两个这么大的儿子回来。”梅老板丝毫不隐藏他的羡慕。 “是三个。”周老板下意识便这样回答,带着得意。话已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桌上的人都黯淡下来。连并不知道全部真相的梅老板都被气氛感染,心里升起一丝难解的情绪。 再过了不多久,梅老板也停了所有的戏。白天里,他便常常来周老板家,虽然这里人人都心事重重,但梅老板觉得这里比他一个人的大房子好。 这一天,张中翔匆匆忙忙来了,他见到梅老板愣了一下。此时慕白术还在学校没有回来,松童第一个冲上前,“张医生,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了?” 张中翔和周老板并不熟,会直接上门必定是有紧要的事。张中翔笑着摇摇头,拿着帽子说道,“没有,就是路过,来看看你们。” 松童不信,接过帽子刮到门口的衣架上,“我才不信,一定是有事,是要等少爷回来才能说吗?” 张中翔被松童这么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梅老板心知肚明,笑着拿起手边的毛巾擦了擦,随后向周老板告辞,“在你这儿喝了一下午茶,你这些好茶都快被我喝完了,我回去了。” 周老板留客,两人客气了几句,梅老板还是走了,约好明日请周老板去他家尝尝他的茶。周老板一直送到门外,回来就抓住张中翔。 “怎么了?是不是玉灏有消息了?” 张中翔连忙点头,“漱秋有消息说齐羽仪带着全家要来上海,府里这几天收拾细软呢。” “那四少是不是也要回来了?”松童激动地问。 张中翔又摇头,“不清楚。就是打听不到玉灏的消息。” “从他到天津进了齐府,除了他爹入土露了一会儿脸,就没人见过他。我们打听下来,齐府的几个太太都没让见。” “可是为什么呢?”松童挠着头,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把四少藏起来呢。” 这一点,所有人都想不通,周老板也皱起了眉头。 “不过,只要他动了我们就能有机会。”张中翔不知道是在安慰谁,“在路上总不能把一个大活人藏起来,总能打听到消息的。” “太好了,”松童一下子就被说服了,“一有四少的消息,我们就去把人抢回来。” 周老板没有这么乐观,他拉着张中翔打算细问,外面突然喧闹起来。周老板叫了妈子过来,吩咐她叫门房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门房回来了,手里拿着几张报纸。 “老爷,”门房恭恭敬敬地把报纸递过去,“是号外。说是什么日军,什么援什么的。” 门房说不清,周老板和张中翔拿起报纸自己看。半晌,周老板难以置信地看向张中翔,“齐解源…投靠日本人了?那玉灏?” 张中翔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个锁,他三两下折好报纸,站起来就告辞。 “张医生……” 周老板送他,不安地叫他。张中翔带上帽子,脸上的表情已经调整好了,他回头安慰周老板,“周老板,不用担心,我这边再去打听打听,您跟十洲说,我有消息了再来找他,让他别担心。” 慕白术站在电车的最后面,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熟悉的风景在他的眼膜上一眼而过,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这几天他都心神不宁,日军公开支持齐解源部,舆论一片哗然。全国各地的势力都通电讨伐齐解源,说他卖国求荣,要求他让出上海。 玉灏是最恨日本人的,慕白术的一颗心悬在空中,怎么也放不下来。是因为这个,齐羽仪才把玉灏软禁起来了吗,玉灏会不会受到什么折磨? 不会的,别瞎想。慕白术暗喝了自己一声,齐羽仪和玉灏从小一起长大,亲同手足,即使意见不合,也不会伤害他的。 他强迫自己收回精神,却发现车不知开到了哪里。慕白术连忙跳下车,他对上海还不熟,除了经常走的几条路线几乎是两眼一抹黑。 他绕了许久,才认出来这里似乎是张中翔家附近。上次来是冯京墨开车来的,又是晚上,他花了一些功夫才认出来。 慕白术决定去找张中翔。自从那天张中翔匆匆走了,他到家之后听松童说了事情马上打电话去张中翔家,可是并没有人接。他又打去医院,不是人不在就是在看病人或者在手术。慕白术不敢频繁打扰他,所以到现在,都没跟张中翔说上话。 去吧,他按着记忆中模糊的印象走起来。虽然不知道他在不在,反正已经在附近了,白跑一次也没什么。 冯京墨按响门铃,他等了一会儿,要不是里面有动静,他几乎要以为张中翔不在了。好在张中翔开了门,看见是他,有些吃惊,又有些轻松。 “不好意思,翔君,我突然来了。”慕白术说道。“我可以进去吗?” 张中翔看看里面,才侧开身,把慕白术让进去。 “翔君你有客人?”慕白术问道。 张中翔有些紧张,慕白术却没有察觉,他笑着抽抽鼻子,“有烟味。” 张中翔侧身挡住垃圾桶,却意识到有些掩耳盗铃。慕白术也察觉出来了,他有些紧张地问道,“是玉灏有消息了吗?” “不是的。”张中翔连忙否认。 他推着慕白术往外去,“十洲,我这里还有事,你先回去。有玉灏的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他这个样子,慕白术更不肯走了,他抵住门框,回头看张中翔,“你一定有事,求你告诉我,我能帮上忙的。” “不需要你的帮忙。”张中翔生硬地说,他努力想要关上门。 二楼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似乎是穿着软布鞋的人。慕白术听到楼梯上有人说话。 “这位就是十洲先生吗?”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归来 慕白术看见一个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先是脚,然后慢慢是身体,最后是脸。慕白术觉得这个人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他和这些事没有关系,别牵扯他进来。”张中翔回身挡在慕白术身前。 “翔君你误会了。”这个人一笑,又看向慕白术,“我是想感谢十洲先生。” 他在慕白术面前立定,伸出右手,“十洲先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你是?”慕白术突然认出了这人,他惊喜地握住他的手。 “敝姓韩,现在民国日报供职,是漱秋的老乡。”他握着慕白术的手晃了几下,很有力,看来是恢复好了,慕白术觉得很欣慰。 “好了,”张中翔拉开他们,“道过谢了,十洲你可以走了。” 韩先生拉住他,“也让十洲先生听听嘛,大家都是自己人。” “和他没有…”张中翔还想申辩,慕白术却已走进屋里。 “翔君,我不会走的。”他说。 韩先生拍拍张中翔的肩膀,“你放心,我们不会强迫任何人为我们做事的,一切基于自愿。如果十洲先生听完不想加入,我们马上送他离开。” “十洲先生。”韩先生在慕白术对面坐下,慕白术已经准备好听他说了,目光灼灼。 这次他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见到慕白术,他听张中翔说起过他是一个出身小镇的学生。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学生,就能配合张中翔做了这么厉害的手术,在他心里,慕白术一直是个胆色过人的形象。 他没想到慕白术比他的想象柔弱那么多,但等到坐到对面了,才发现,原来他并不柔弱。韩先生觉得今天这个孤注一掷的举动也许是做对了,他决定抛开那些拐弯抹角,互相试探,直接单刀直入。 “我们在策划一场暗杀。”韩先生说。 慕白术在床上辗转反侧,韩先生的话在他脑海中不断反复出现。他实在睡不着,起身下到二楼的阳台透气。 天气已经很冷了,哈口气就会有白雾,在外面站不了多久就手脚冰凉。他对着茫茫夜色,有种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感觉。夏天里恼人的虫鸣也没有了,空间似乎变得静止,偶尔驶过的汽车成了唯一的动静。 “出什么事了?”周老板出现在慕白术的身后。 自从几天前慕白术突然晚归,周老板就发觉慕白术心事重重。他最近也睡不好,听见动静就下来看看。 慕白术望向周老板,什么都不说。他不可能说给周老板听,翔君在做的那些事业,只能到他这里,他不能把松童和周老板拖下水。 周老板也不逼他,他拿起手里的外衫披到慕白术身上。 “孩子。”周老板轻轻地说,“总会有办法的。我把你和玉灏都当成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没什么大本事,出些小力还是可以的。” “当然,你不愿意说也不勉强你。”周老板又说,“但你要记住,我们都是你的家人,都是你可以依靠的人。玉灏希望你好好的,知道吗?” “十洲。”程玥如匆匆从后面赶上来,今天的课她有些地方没听懂,想约慕白术一起去图书馆。这段日子慕白术总是一下课就没了踪迹,所以今天她连课本都来不及收拾就追了出来。“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你,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吗?” “对不起,”慕白术有些抱歉地拒绝她,“我今天有事,明天吧,明天上课前我和你讨论。” 什么嘛,我又不吃人。程玥如撅着嘴看着慕白术离去,好多次,每次慕白术都用同样的借口拒绝她。我长得很吓人吗?她扭头看玻璃里的倒影,东摸摸西摸摸,明明很好看。 慕白术没有回家,他的目的地是虹口。 韩先生他们要暗杀的对象到上海了。 韩先生说他们需要摸清这个人的行动规律,还有周边布防。张中翔和这个叫做山本日本人曾经做过同学,所以不能露面。韩先生安排了人手分工,慕白术也参加了一份。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决定加入,似乎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必须去。 他负责下课以后到晚饭间的监视,晚饭后,会有别人顶替他。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在哪里,所有的人互相都不联络,到点来,到点走。 慕白术一般会找一间书店,他是学生的样子,在书店里逗留没人会怀疑。虹口的书店多,山本住的别墅的路上就有七八间。慕白术最喜欢去一家叫做同墨书局的书店,因为从这家的二楼正好能看见别墅的入口。 但今天他没去书店,最近他晚上没时间学习,只能趁中午看书,忘了吃饭,赶过来才觉得肚子饿了。 他找了一家看起来还干净的馄饨店,就在别墅的对面。热腾腾的小馄饨被端上来,飘着蛋皮和开洋。慕白术喜欢这个味道,他吸了一口香气,才拿起勺子,慢慢吃起来,眼睛不忘盯着对面。 皮子滑滑的,不用嚼就滑进喉咙里。肉馅带着汁水,满嘴留香。再喝一口汤,蛋皮裹着麻油的清香。慕白术的手顿住,陶瓷的勺子落入碗中,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随手掏出钱,顾不得数一下,往桌上一放,推门而出。 慕白术跟在一个人身后拐过街角,他暗自庆幸今天没去书店。如果是从书店的二楼,看不见那个角度。 他们一前一后进入一个小巷,慕白术看四下无人,加快了脚步。 “谁?!”喜顺反手拧住从背后过来的手,一把按在墙上。 刚才他就觉得有人在跟踪他,他故意把人往小巷引。他一直很小心,怎么会被人发现。喜顺扳过被他制服的人的脸。 “十洲公子?”喜顺吃了一惊,连忙松开手。 “喜顺。”慕白术揉着手腕,流出激动的泪花,“你回来了?四少呢?四少在哪儿?” 慕白术带着喜顺回到张中翔那里,喜顺身上有伤,他是逃出来的。 “到底怎么回事?”张中翔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把喜顺的伤都处理好。 喜顺低头不语,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少带走四少之后,就不让他再跟着了,到了天津,四少住进了齐府的藏红轩,谁也见不到。有一次,他趁齐羽仪不在想闯进去,不但没成功,还被缴了枪。 齐羽仪回来就把他关起来,他尝试着逃,没一次成功。每次失败,喜德都会来打他一顿,他从不反抗,只是抱着喜德哀求让他见一次四少。喜德边打边哭,但每一下都不会留情,打完依旧关着他。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张中翔问。 “我也不知道。”喜顺说,“有一天,喜德突然偷偷放我走。那时候二少不在天津,喜德说他已经走了,随后会和他们在上海汇合。喜德让我不要再回上海了,随便找个地方,去哪里都行。我不肯,我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见四少。” “于是喜德对我说,让我盯着这个山本。” “玉灏在他手上?”慕白术迫不及待地问。 “我真的不知道,”喜顺摇头,“我再追问喜德也不肯说。我盯了山本几天了,什么都没发现,我不知道四少是不是在他手上。” “十洲,你别担心。”张中翔对慕白术说,“这件事我们去打听,只要有线索,一定能打听到。” “听说齐羽仪这几天就要回来了,”张中翔接着说,“那边我们也会盯着的,你别急。” 喜顺无处可去,他不敢让齐羽仪的人知道他回了上海,这几天东躲西藏。张中翔这里不方便留人,他这里一旦暴露了,牵涉的面就广了。 他们在花旗公寓的房子也不能回,谁也不知道齐羽仪有没有派人盯梢,他只能打电话给周老板求助,最后还是顾老板出面,把喜顺领回去。 这一来,他们的事也瞒不住了,所有人都被顾老板请回家,慕白术和张中翔不得不一五一十把他们谋划的事都交代出来。 也不是所有人,他们很默契地没有让松童参与进来。松童被留在家里看家,满心不满,却又无可奈何。还有京钰,她住在顾老板家里,躲不开她,但所有人都不让她听。她纠缠着不肯走,顾家的大小姐出马拖走了她。 慕白术忐忑不安地讲完,不知周老板和顾老板会做什么反应。顾老板还没说话,周老板先开口了,“也许,我有办法。” 所有人都看向周老板,周老板缓缓说道,“这几天,商会的头儿们好像在商量办个欢迎会,好像就是欢迎你们说的这个山本。他们打算邀请几个老板过去唱堂会,别的我不知道,只要他们办,里面一定有我。” “本来这个消息出来,我听几个老板的口风都是不去,不给日本人唱戏,我也是肯定不去的。但如果为了你们的事,我可以答应下来,你们扮成我的跟包儿,就能混进去。” 张中翔的眼睛一下亮起来,他们派人日夜监视山本,可山本比狐狸还狡猾,平时深居简出,出入狡兔三窟,一点下手的机会都摸不到。如果真能混进堂会…… “没戏。”顾老板突然一盆冷水泼下来,“这事我早听说了,办不成。” “为什么?”慕白术问。 “青帮发话了,不让他们办。”顾老板说,“青帮对日本人深恶痛绝,怎么会让他们办这个堂会。任他们什么商会会长,只要在青帮的地盘上,他们敢不听青帮的?” 顾老板一声冷哼,哼得慕白术的心都凉了。 “那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有些绝望地叹了口气,周老板拍拍他的手,朝顾老板努努嘴。 “只要有青帮在,这儿不就有一个么。”他朝顾老板颔首曲肩,“顾老板,你就帮帮孩子们吧。有顾老板从中斡旋,没有办不成的事。”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堂会 顾老板答应帮忙,张中翔在和韩先生商量了之后,决定先暂定对山本的监视,以免打草惊蛇。 慕白术又恢复的正常的校园生活,但是,他的心情却恢复不回去了。也许是因为知道了冯京墨可能已经在上海了,他总是在空暇的时候胡思乱想。 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齐羽仪说的他害死了冯师长是什么意思,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他只是按他的吩咐哄玉灏出去散散心而已,明明是他说玉灏绷得太紧了,需要放松。 慕白术不由自主地紧张,他忍不住想,难道真是他害了冯师长,所以玉灏才不找他。 张中翔看出他的不安,在他们决定停止监视之后,就邀请慕白术课余去医院帮忙。慕白术不是很想去,但还是答应了。真的忙起来,才发现,工作真的是缓解焦虑的好方法。 当病人坐在对面,一脸期待地看过来的时候,哪怕他并不是主治医生,只是跟在旁边做记录,他都会抛掉各种胡思乱想,集中注意力在治疗上。 “十洲?”有一只手在慕白术眼前晃了晃,“又发呆。” 慕白术一下子回神,看了一眼手里抄了一半的病历,继续奋笔疾书起来。 “还有很多吗?我帮你?”程玥如在对面坐下,托着下巴问道。 之前她找慕白术一起去图书馆,再一次惨遭拒绝,但这次有了些不同。慕白术有了不同的借口,他说要去医院帮忙。程玥如有些生气了,她对慕白术说,不愿意和她一起可以直说,不用编这么荒谬的借口。 慕白术解释说没骗人,是真的。程玥如不信,跟着慕白术一起来,才知道是真的。她立刻缠着张中翔要求一起帮忙,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可以在医院接触真实的病人。张中翔拧不过她,只好答应。 “不用了,抄完这份就好了。”慕白术笑着拒绝。 程玥如偏着头,看向外面,冬天太阳落得早,虽然还不是很晚,但已经黑魆魆的了。她叹了口气。 “怎么了?”慕白术问道。 “不想回去。”程玥如说。 “为什么?”慕白术放下笔,旋紧笔盖。 “今天家里宴客,要我回去作陪。” “那你还不赶紧走?” 程玥如又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抱怨。 “真不想去。都是一些太太,聊得都是无聊透顶的东西。陪她们吃饭,能闷死人。”程玥如撅着嘴,带着无限的怨念。“还好今天苏姐姐也来,就和她,还能有些话说。你是不知道,之前她生产坐月子出不来,那几场应酬可把我无聊死了。” 慕白术心中一动,苏姐姐?生产坐月子?不会这么巧吧。 他试探地问道,“苏姐姐?” 程玥如这才反应过来从没跟慕白术提过苏姐姐,乍一听一定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忍不住笑话自己唐突,解释道,“苏姐姐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关系远,但小时候我们一起在老家呆过一段日子,关系还不错。后来好多年不见,她嫁了好人家,差不多断了联络。再后来她跟着婆家来了上海,才又重新联系上的。” 说到这里,她微微皱了眉头,“不过人家是高枝,听说不喜欢苏姐姐抛头露面,我们也难得才能见一次。” “高枝?”慕白术故意状似不解地问。 “齐家,淞沪护军使——够高枝吗?”程玥如拖长了音调,不屑地撇撇嘴,“不就是个马匪出身的军阀,势利眼。苏姐姐的满月酒都没让她请我们去。” 程玥如如今提起这事还是忿忿不平,慕白术的心思却早已转开了。原来程玥如认识二少奶奶,他不动声色地收拾好东西,陪着程玥如一起下班。 出门的时候,正好撞上张中翔。他有些意外,平时慕白术总是拖着不肯走,今天怎么主动下班了。他不知道,这段日子,圣约翰开始传起了慕白术和程玥如的绯闻。因为大家发现他们经常坐在一起上课,课间也是一起讨论问题,更不用说几乎每天都一起放学回家。 两个当事人没当回事,他们甚至不知道有这样的绯闻。反倒是顾先生听到了些传言,他什么都没说,这两个是他的得意门生,他有些乐见其成。 在顾老板的斡旋下,堂会的事竟然定下来了。青帮退了一步,只要以商会会长私人名义,对外不提那个日本鬼子就睁一眼闭一眼。会长哪会不答应,当下便用老夫人做寿的名义给上海滩的老板们下了帖子。 既然是老夫人做寿,老板们自然不好抹面子,即使每个人都知道无关老夫人的大寿,反正会长家的老夫人一年总要做几次寿。 一切准备停当。 齐羽仪回上海了,因为这个,慕白术和张中翔都不能露面。韩先生决定亲自动手,周老板一般带四个跟包儿的,韩先生和他的同伴顶了其中的两个。他们带了枪,拆开藏在周老板的行头箱里。 慕白术和张中翔也没闲着,他们守在山本的别墅外面。一旦出事,他们打算趁乱溜进去找冯京墨。顾老板听说,派了人手给他们,叮嘱他们不许轻举妄动。喜顺听说,死活要跟着去,没人拧得过他,只能尽量给他改了装扮一起去了。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所有的老板们都被引到偏厅休息。周老板进去的时候,梅老板已经在了,他一见周老板就过来打招呼,领路的下人干脆把他们安置在一块儿。 “哟,周老板换跟包儿的啦。”隔壁厅的马老板正好路过,撇了一眼里面,看见是梅老板和周老板,隔着门打了个招呼。 周老板和韩先生的心里咯噔一下,果然,领路的下人回头看过来。从一进门,韩先生就看出这个下人不是一般下人。他额头上有个箍状的印迹,应该是由于一直戴帽子产生的。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军帽。 韩先生猜,应该是他们不想让人看见有士兵,所以都让士兵都装成下人。 “马老板是多久没见周老板了,”梅老板笑盈盈地回了一句,“这两个跟包儿的都换了多久了。” 马老板脸上讪讪的,他的咖位比两位老板差得太多,被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多留,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那个下人招呼了人上茶,说句两位老板歇着,带上门出去了。 这下清静了,却没清静多久。没一会儿,有人敲门,梅老板的跟包儿的开门,进来几个人。领头的一进来就陪笑,朝两位老板做了个揖。 “打扰两位老板了,”他陪着笑说,“为了安全起见,今儿所有人都得搜个身。” 梅老板的跟包儿当场就翻脸了,领头的连连赔罪,却不肯松口,说是所有客人都一样搜身。韩先生认出这是齐羽仪的人,倒是放了心。本来他们并不确定山本会不会来,现在看到这样的防范,八九不离十肯定是会来的。 两位老板都是好说话的人,喝住了自己人,示意来人随意,只说应该的。领头的又告了罪,才让人上来搜身。这一搜,就搜出点意思。梅老板连着梅老板的人就是走个过场,轻描淡写地摸了几下就过去了。到了周老板这儿就不同了,边边角角,旮旮旯旯,除了对周老板还算客气,对几个跟包儿的简直恨不得扒光了搜。 这里头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会长是梅老板的戏迷,全上海都知道会长捧梅老板,他们不敢得罪。另外一个,是齐羽仪特地吩咐他们为难周老板。齐羽仪早就看周老板不顺眼了,从听说冯京墨带着慕白术陪他去北平,还大肆给他捧场开始。 这几个负责搜身的得了齐羽仪的吩咐,当然尽心尽力。搜完身,领头的那个又看向放在墙根的行头箱。 “这些也得打开看看。”他谄笑着说。 周老板不敢阻拦,生硬地说句让他们随意。他们得了鸡毛,真的当令箭一般,一个箱子一个箱子打开查看起来。韩先生面无表情地和周老板对视一眼,一颗心吊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心理作用,他们进来就把装了枪的箱子放在最里面,但也只是拖延片刻而已。眼看着他们离那个箱子越来越近,韩先生和他的帮手不着痕迹地默默挪到周老板身前。 他们今天在外面安排了充足的人手,用来接应他们。这么些人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万一事情败露,他们会拼死把周老板平安无事地送出去,而接应的人会马上把周老板送出上海。 手伸向揪住他们心的最后一个箱子,周老板的脸色已经有些撑不住地发白了。就在那只手将将落在箱盖上的时候,一直一言不发的梅老板突然将手上的茶盅重重一放。 厅里的人都惊了一下,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只见梅老板沉着脸,眼中是毫不隐藏的愠怒。他轻抬下巴,朝那个箱子点了一下。 “那个箱子是我的。”梅老板冷冷地说,“周老板好脾气,我脾气不好。我的箱子除了我的人,谁也不许动。” 那领头的表情僵了一下,两位老板的箱子放在一起,这只明显是靠在周老板这堆这边,他理所当然以为是周老板的。没想到梅老板说是他的,这么看倒也不是没可能,本来两堆就放得很近。 他的心思还没动完,梅老板已经开始对着其中一个跟包儿的吩咐起来了。 “去跟会长说,今儿我唱不了,改天我亲自跟他赔罪。” 说完又朝其他几个说,“收拾东西,走。” “唉。” 这些跟包儿的平时都是耀武扬威惯了的主,早憋了一肚子气了,无非是有梅老板在,不敢造次。如今梅老板发威了,他们立刻狐假虎威起来,站起来就开始收拾。 这几个来搜身的慌了,都去看领头的。领头的哪敢让梅老板就这么走了,连忙挡在梅老板身前讨好道。 “梅老板,您别动气。是我们毛手毛脚的,要是您走了,会长还能饶了我们吗。”他朝其他人使个眼色,那些人立刻去拦那些跟包儿的。“谁敢动梅老板的东西,您消消气。我们这就走,您和周老板歇着,歇着。” 几个人狼狈而去,周老板逃过一劫,有些惊魂未定。他和韩先生对视一眼,并不确定梅老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韩先生并没见过梅老板,心里更没数了。 梅老板倒是镇定自若,他说一句,“我要勾脸了。”跟包儿的连忙把家伙都放好,退了出去。梅老板勾脸不让人在,勾完才让人进来伺候换戏服是人人都知道的规矩。 周老板一看,也让自己的跟包儿出去。两人背对着勾脸,周老板有心事,手上的动作慢了不少,梅老板都勾完了,周老板才勾了一半。 梅老板放下手里的笔,从镜子里往后看,周老板的心不在焉一览无遗。他暗暗勾了勾嘴角,又抬头看向镜子里。 “周老板。”梅老板轻轻出声。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暗杀 “周老板,我什么都不知道。”梅老板在镜子里同周老板对上眼,优雅从容,“刚才只是眼花了,认错了。” 梅老板说完移开视线,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角,便高声把跟包儿的唤进来。周老板的人也跟着进来,周老板勾完脸,和韩先生使了个眼色。韩先生立刻会意,端了茶递上来。周老板慢吞吞地接过,趁势偷偷和韩先生说。 “等一下若是有意外,请务必保全梅老板安危。” 齐羽仪和山本坐在车里,山本一副兴致高涨的样子,翘着二郎腿,鼻子里哼着不知哪里听戏时记下的调子。只是他哼的韵律全无,谁都听不出哼的是什么。 因为不可能让山本自己登门,所以齐羽仪先去接他。原本他还记挂着不知能不能见冯京墨一面,谁知山本这只老狐狸根本没让他上门,直接告诉他在军部等他。 “子鸿君,”山本哼了一会儿,自己觉得没趣,停下来跟齐羽仪说话,“听说这次去关东军总部,很得少将赏识。不愧是子鸿君,说不定,以后我还要多仰仗你了。” 齐羽仪在动身回上海之前,秘密去了关外,是日方军部的要求。他在那里见了关东军的佐佐木少将。少将对他似乎很欣赏,这个消息当然很快就传给了山本。 “哪里的话,”齐羽仪淡淡地说,“我何德何能,能得将军赏识。倒是将军跟我提起不少次山本君,赞赏有加。” 山本对着后视镜盯着齐羽仪看,齐羽仪也不卑不亢地看回来。山本突然咧嘴笑了一下,神色稍变,他换了个音调,压着嗓子说,“子鸿君怎么不问问我玉…” 一个玉字就让齐羽仪心头一凛,但他不敢露出分毫,生怕他有什么表示,山本就不说了。可饶是这样,山本还是没说下去。 他装模作样地看了眼前面,“好像到了。” 车也适时地停下来,不等副驾驶上的副官下车,门房的人已经殷勤地上来拉开车门,点头哈腰地请他们下去。齐羽仪跟在后面,一脸阴翳地看着山本的背影,又在下车的一瞬间,换上一副和善的笑容。 会长府上的偏厅彻底沦为了戏班子的后台,不,戏班子的后台都没这么乱,毕竟哪个班子都不会聚集那么多老板。你来我往,你吵我闹,喧喧嚷嚷,纷纷杂杂。老板们被闹得头疼,齐刷刷地去了后场的大厅躲个清闲。 老板们一走,跟包儿的们更肆无忌惮了。原本就是谁都瞧不起谁的主儿,现在老板们一走,更是你白我一眼,我啐你一口起来。 等到戏台上的锣鼓一响,众人又一窝蜂地涌去后台开始准备自己老板的饮场。韩先生他们早就趁乱把箱子里的枪组装好藏在身上,特地等到戏唱过一半,才开始准备行动。 这个时候是容易松懈的时候,他们只有两把小□□,必须一击即中。韩先生刚才偷偷向外看了一眼,山本大剌剌地坐在正中间,一左一右分别是商会会长和齐羽仪。乍一看似乎没什么防范,但在仔细看一看,就能发现第二排坐的全都是乔装的卫兵。从行动举止来看,应该是山本的人和齐羽仪的人各占了一半。 第一声枪响的时候,没有人反应过来。直到一朵血花绽放在山本的肩头,惊叫声才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尖叫声遮盖了第二枪的声音,但山本还是凭借在军队中练就的直觉,随手扯了个人挡在自己身前。 这个倒霉蛋就是商会会长,山本即使在剧痛之中,也没忘记谁在左边,谁在右边。第二枪射中了会长的右胸,他的尖叫声哽在喉咙里,瞪大着眼睛往下滑溜,山本又把他往上提了提。 有这么个缓冲,第二排的都卫兵反应过来,纷纷推开第一排的客人跳上前。 “走。”韩先生拉起同伴就准备撤。 “还差口气。”同伴瞪红着眼,不肯动。还差一点,还没打死山本。 “走。”韩先生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枪,“我们不能暴露,”他厉声说道,“不然会连累多少同志你知道吗?” “抓活的。”齐羽仪拔出枪,朝枪声响起的方向一指。“都给我上。” 所有人都在他的指挥下冲过来,包括那些日本卫兵。 同伴不甘心地咬着嘴唇,瞪了山本那个方向一眼,扭头跟在韩先生后面跑起来。后台早已乱成一团,有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有四散逃跑的,韩先生趁乱把□□擦干净扔进水池里,半路里混进逃散的人群里。 山本中弹伊始还不觉得怎么样,尚能有余力拉会长做人肉盾牌。但过了一会儿就不行了,也许是因为失血的原因,他浑身的力气似乎也随着血流了出去,视线也有些模糊。 幸好卫兵已经上来,他感觉被人从背后抱着,拖着往后走。他们很快躲开了惊慌失措的人群,山本稍稍松了口气。这种时候,人群是最危险的,你永远不知道有谁混在里面。 他感觉被挪到一处避风的墙后,救他的人把他靠到墙上。山本捂着伤口,仰起头大口喘气,庆幸逃过一劫。他没想到刚到上海就经历了一次暗杀,看来以后要更加小心。 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山本看不清,他甩了甩头,视线慢慢聚焦。 是枪口! 他瞪大眼,顺着枪口往上看。 齐羽仪! 把他从人群中救出来的竟然是齐羽仪。 山本手脚发凉。 “你…想怎么样?”山本尽量让自己镇定。 “想死你。”齐羽仪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今天,是你安排的?” 山本问道,齐羽仪只是冷笑。当然不是他安排的,他怎么可能安排这种低级的暗杀。他早想好了一万种折磨山本的方法,只要山本落在他手上,他保证山本后悔他做的一切。但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了,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齐羽仪立刻做出了决定。 玉灏在他手里,早一天把他抢回来都好。齐羽仪似乎是瞬间就开始行动,但他依旧因为便宜了山本恼火,不想跟他废话。 “你不怕关东…”山本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齐羽仪打断了。 “怕,当然怕。”齐羽仪眯着眼睛说,“但关东军是关东军,你是你。关东军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少佐。” 山本不可置信地看向齐羽仪,似乎在窥探他的表情。齐羽仪毫不掩饰地任他观看,对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有什么好掩饰的。 “你和井上勾搭上了。”山本马上就确定了。 他有些后悔拖大让齐羽仪一个人去关东军了,他一直觉得齐羽仪是个没用的纨绔子弟,看来是他看错了。没想到短短几天,他不仅成功找对了人,还顺利搭上了线。 “我把玉灏还给你。”山本瞬间做出抉择,换上副嘴脸开始求饶。他不怕丢脸,中国人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现在好得很,我回去就让人把他送还给你。以后在上海,你要做什么,我们日军全力支持。” “玉灏我当然要拿回来,”齐羽仪冷冰冰地说,“但不需要你,我自己会去接他。至于上海,还轮不到你说话。” 山本看着齐羽仪扣下扳机,凶多吉少的预感让他疯狂起来,“齐羽仪,你别忘了谁帮你渡过这个难关的,你就这么恩将仇报吗?” “山本君,”齐羽仪慢条斯理地说,“你对中国文化的理解还是和当年一样烂。首先,恩将仇报不是这么用的。其次,你没听说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吗。” 他冷漠而残酷的笑起来,“听得懂吗?意思就是,既然难关已经过去了,你也没用了。” “你现在杀了我,你也脱不了干系。”山本垂死挣扎般叫起来。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齐羽仪眼都不眨地连开一枪,直中心脏,他阴晦的面孔成了山本在这个世上看到的最后的景色。山本的心中无限悔恨,他还是对中国人轻敌了。 齐羽仪看着山本断气,心中涌起无限的快感,他反手朝背后又连开几枪。 “杀手往那里逃了。”他对闻讯而来的卫兵指明方向,卫兵们毫不迟疑地追过去。 “立刻送山本君回家,找医生。”齐羽仪对喜德说,喜德立刻会意,在日本兵上来之前,带着他的心腹抬起山本就走。 经过最初的混乱,老板们都被集中在偏厅里,每个人都神色不定。周老板格外忐忑,韩先生站在一旁寸步不离。 和周老板一样紧张的还有慕白术,他们躲在山本别墅旁的隐秘的角落里。寒风一阵阵地吹来,让人瑟瑟发抖。谁都不知道暗杀情况怎么样了,所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 现在是喜顺在盯,远处突然闪了几下灯光,他连忙叫人。 “十洲公子,张先生。” 慕白术和张中翔连忙过来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灯光已经闪到眼前。是车灯,一排车队呼啸着开到别墅门口,他们看见大门被打开,第一辆车直接开了进去。而后面的车上下来无数拿枪的士兵,跟在车后一起跑了进去。 ”怎么回事?“慕白术慌乱地看向张中翔,“是不是韩先生他们出事了?” 张中翔也不知道怎么了,不管是得手了,还是失败了,都不应该有这么多兵到山本家里来。除非他们确定杀手是他家里的人,但并不是啊。 “是喜德。”喜顺突然扭头说,“进去的车,开车的是喜德。” 夜色昏暗,速度又快,慕白术不知道喜顺是怎么认出的喜德,也许是兄弟间特有的感应。所以,他相信喜顺没看错。 “所以进去的是齐羽仪?”看来张中翔也相信喜顺的话,“怎么是他来了,为什么会让他进去?” “玉灏,”慕白术猛地醒悟过来,“一定是玉灏。” 山本和齐羽仪在一起的时候遇刺,不管什么情况,他都应该留在现场坐镇。要他离开,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冯京墨。 张中翔的脸色也变了,如果冯京墨真的在里面,那么,以现在的情形,他们根本没办法从齐羽仪手上抢人。 “小四。”齐羽仪看向屋子正中间的雕花铜床,铜床上挂着刺绣的帏幔,色妍华娇。床中间躺着个人,身上是西阵织的和服。只穿了外单,也不好好穿,只在腰上松松垮垮地系了根丝绦。这人露着胸脯,一条腿荡在床下,冷空气让的皮肤起了一层薄薄的小疙瘩,但他一动不动,既不盖被子,连把衣服拉好似乎都懒得动。 齐羽仪朝着他走过去,视线在黑暗中变得缱绻异常。 “小四,我来了,我来接你了。”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落苏 “小四,我来了。”齐羽仪用最温柔的声音说。 冯京墨充耳不闻,甚至连看都没看齐羽仪一眼。齐羽仪拉过被子裹住冯京墨,他不喜欢他穿着和服的样子。冯京墨感觉到一阵腾空,他骤然挣扎起来。 “放开我。”他在被子里扭动着,似乎想从里面挣脱出来,但无能为力。 “针,针。”他眼看着离房门越来越近,又扭头看,视线的尽头是暗红色的大柜。 “我那里都有。你别怕。”齐羽仪抱着冯京墨出来,喜顺带着医生也到了。 医生只简单看了看,就宣布了死亡。没人觉得意外,毕竟来的路上已经死透了,只有这里的佣人惊慌失措,但被荷枪实弹的士兵围着,谁也不敢说话。 “把尸体带回去,一定要抓到凶手。” 齐羽仪一声令下,喜德立刻让人抬走山本的尸体,等个过程快得不到十分钟,似乎只是会来走个过场。 事实上,确实只是走个过场。齐羽仪本来就是冲了别的目的来的,现在他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他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慕白术和张中翔他们眼看着呼啦啦蜂拥而至的车转眼又呼啦啦地走了,只留下一个小队封锁了别墅。 “我们先回去吧。”顾老板的人建议,“不要轻举妄动,等打听到消息再慢慢商量。”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论是慕白术,张中翔,还是喜顺都不甘心,但他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们没想到,到家的时候,周老板和韩先生已经回来了。慕白术第一个冲过去,“怎么样?” 韩先生摇头。 “失败了?”张中翔追问。 “打中了,没打死。”韩先生简明扼要。 “那你们就这么回来了?”张中翔有些怀疑,“他们竟然都没有扣留你们?” “我也觉得奇怪。”韩先生一直拧着眉。 照理说,发生暗杀这种事,所有在场的人一个都跑不了。按照警察厅的一贯作风,肯定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全都扣下再说。可是今天,他们只是被关在偏厅里等了一会儿,有卫兵重新来搜了身搜了行李,就放他们走了。连当时拒绝开箱的梅老板都没有被为难,这一点,韩先生无论如何想不通。 他们不想抓到杀手吗?所有的人都想不通,还是韩先生先站起来,他说,“算了,先散了吧。横竖明天肯定会有新闻出来,我们会再派人打听的。这段时间,我们就不要碰头了,大家各自小心。” 除了周老板和慕白术,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走了。慕白术和周老板各自回房,却谁也睡不着,直到第二天早上,什么都不知道的松童一如既往地起床去拿报纸。 “咚咚咚咚。”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爹,公子,出事了。” 苏蕙兰自从有了小宝,睡觉就很惊醒,尤其是生产之后齐羽仪搬去书房,一直没搬回来。她清静惯了,稍稍有些风吹草动就能吵醒她。 今晚的动静不仅仅是风吹草动了。苏蕙兰披起棉袄,先看看了身边的小宝。小宝睡得正香,梦里头还叭唧小嘴。苏蕙兰忍不住亲了一下,才掀起门帘。 外头冬梅也听到动静,半撑着坐起来向外看着,看见苏蕙兰出来,连忙下床过来扶。 “怎么了?”苏蕙兰问。 “不知道。”冬梅摇头,“好像是二少爷回来了,风风火火就过去了,我好像听见喜德的声音来着。” 齐羽仪如今住在书房,进出总要穿过他们的院子。他知道苏蕙兰睡不好,回来的时候总是放轻手脚,尽量不惊动她。 今天实在太反常了,苏蕙兰忍不住去书房看。刚一出门,冬梅先打了个寒颤。她刚才起来急,没披外套。苏蕙兰让她回去把衣服穿上,自己把棉袄套好,一边系扣子一边往后面走。 “二少奶奶。” 喜德正从书房里出来,转头看见苏蕙兰,连忙立正行礼。 “二少回来了?”苏蕙兰问。 “是,刚回来。”喜德说。 “怎么这么大动静?”苏蕙兰往里面看,喜德没关好门,留了一道缝。 “刚从商会会长的宴会回来。”喜德含混地说。 苏蕙兰误会了,她伸手打算推门进去。 “喝多了?厉不厉害?让下人煮姜汤了吗?” 喜德横跨一步,挡在苏蕙兰身前。 “少奶奶,没喝多。少爷已经睡下了。” 苏蕙兰一怔,她看了眼喜德,喜德的目光有些游离。 “好吧,”苏蕙兰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你好好照顾少爷。我明早再来看他。” 冬梅赶到,苏蕙兰扶着她往回走。喜德松了口气,回身把门拉实。苏蕙兰走了两步暗中回头,正巧将喜德的表情收入眼中。 翌日一早,天没亮苏蕙兰就起来了。她打发冬梅去给小宝热奶,自己一个人去了书房。庭院里寂寂寥寥,花残叶凋,唯剩枯枝。这天,看着要下雪了。苏蕙兰仰望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这么早,书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了。苏蕙兰伸手进被褥,温热的。视线落在两个并排的枕头上,果然和她猜的一样。 苏蕙兰走回外间,在书桌前坐下。喜德急匆匆地进来,齐羽仪一大早就带着冯京墨搬去后面的落苏院。那个院子没人住,他好容易才收拾干净。 “少奶奶。”喜德卷好被褥枕头抱着往外走,这才看见坐在书桌前的苏蕙兰。他僵在原地,生硬地问好。 “这是要搬去哪儿啊?”苏蕙兰故意问。 “少爷说住不惯书房,晚上睡不好,搬去落苏院了。”喜德不敢隐瞒。 住不惯?呵,这么久住下来,也没听他说住不惯,莫名其妙就住不惯了? “几个人住啊?” 苏蕙兰此言一出,喜德连忙回答,“一个人,就少爷自己。” 还没说完,喜德就看见苏蕙兰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他顺着苏蕙兰的视线看下去,怀里的两个枕头似乎啪啪在打他的脸。 “少奶奶,不是您想的那样。”大冷的天,喜德生生憋出一脑门子汗。“是…是四少。” “玉灏?”苏蕙兰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去看看。” 喜德慌了,追在后面劝。“少奶奶,您先别去。四少病了,少爷说了谁也不许看。” 可他根本劝不住苏蕙兰,早在天津的时候,她就听说三太太打电话回来抱怨子鸿关着玉灏谁也不让见。前几天太太们都到了,她才知道详细,竟然比她知道的还让人震惊。 冯京墨在某一天被齐羽仪带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追问三太太冯京墨去了哪里,三太太摇头说没人知道。她还想问,她们的话却被大太太听见。大太太呵斥住她们,说以后家里不许再提这件事。 玉灏回来了? 苏蕙兰满心疑问地低着头走,冷不防撞上了人。 “大清早的,慌慌张张做什么?”是齐羽仪的声音。 “你把玉灏带回来了?”苏蕙兰问。 齐羽仪的视线瞬间扫向跟在后面的喜德,喜德默默垂下头。 “嗯。”齐羽仪不太情愿的应了。 “我去看看他。”苏蕙兰着急往前走。 齐羽仪横跨一步,挡住苏蕙兰,就和昨晚的喜德一样。 “他病了,要静养,不能见人。” 连说辞都一样。但这回苏蕙兰没这么好打发了,她伸手推了一把齐羽仪。 “就是病了我才要去看。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照顾人,让我去看看。哎呀。” 苏蕙兰的手腕被捏住,齐羽仪手下没有留劲,苏蕙兰几乎疼出眼泪。 “做好你自己的事,小宝呢?”齐羽仪冷着脸问,“一大早不管孩子,跑这里来发什么疯?” 苏蕙兰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你说我…发疯?” “小宝好得很,除了他爹都不去看他之外什么都好。”苏蕙兰恨恨地说,“我就是关心玉灏,怎么就发疯了?” “他不需要你关心。”齐羽仪对苏蕙兰的指责丝毫没有做出回应,他顺手一推,苏蕙兰向后踉跄了好几步。 喜德腾出一只手扶住苏蕙兰,“送少奶奶回去。”齐羽仪上前接过喜德手里的被褥,又吩咐了一句。“谁都不许进落苏院。” 齐羽仪说完回头就走了,苏蕙兰心里一片冰凉。她知道这话不是说给喜德听的,是说给她听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子鸿怎么了?玉灏怎么了? “少奶奶,我送您回去。” 喜德低着头不去看苏蕙兰,却又不容置喙地把她送了回去。还没进院子,迎面先撞上了齐解源的副官,神色匆忙。看见她们,不及招呼,先向喜顺问道,“二少在里面吗?” “不在,”喜德摇头,“在后头的落苏院呢。” “怎么了?”喜德见副官扭头就走,连忙叫住他问。 “老爷找少爷呢,”这个副官也是从早就跟着齐解源的,一直习惯叫老爷,他脚下不停,边走边回,“好像是昨晚少爷去的堂会出事了。” “怎么回事?”齐解源把报纸砸在桌上,“好好的怎么会被暗杀了。” 带着墨香的报纸摊在桌面上,标题的黑子触目惊心。 “日军山本少佐昨夜遇刺身亡,凶手不明。” “想暗杀日本人的人多了,他自己倒霉。”齐羽仪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是干什么吃的?!”齐解源被齐羽仪的态度惹火了,抄起报纸就往齐羽仪身上扔。刚派来的人就被暗杀了,怎么跟日本人交代。 齐羽仪躲都不躲,几张报纸吓得了谁。真要是火了,往身上扔的就不是报纸了。 “我枪下救了人,他自己没撑住死在家里。我连夜把尸体送到警察厅,让鬼子插不上手。现在又派人到处追查杀手,迟早能抓到。我干的还不够吃?” “放屁。”齐解源一急就爆粗口的老毛病又犯了,“为什么昨天晚上就把那些客人和唱堂会的都放了?” “来的时候都搜了身,事发后又搜了一遍,什么都没有,难道都关起来?那里面有头有面的人多得很,得罪不起。” 齐解源刚想张嘴,齐羽仪又接着说起来,“至于那些唱戏的,看不上归看不上,谁后面没有几个捧场的,你知道惹得起惹不起,莫名其妙惹一身骚没必要。” 齐解源一句话被他堵在嘴里,顺了会儿气才接着问,“那你让巡捕房的验尸官换子弹干什么?” 这句话倒是让齐羽仪眼中精光一闪,他沉默不语,心里盘算那个验尸官嘴太快了,要马上让喜德去处理了才好。 齐解源看他不说话,以为被他说中了,心里火更大了。 “你说,”他大声喝道,“是不是你…” “爹。”话没说完又被齐羽仪打断了,“这事你不用操心了,横竖我给你处理干净了。我就给你透了信,关东军那边,我搭上了别的关系,这次山本的死,有利无弊。” “总之,这件事日本人那边不会深究,把样子做齐了就行。”齐羽仪开始往外走,“我已经让喜德追查杀手了,很快会有个交代的。” 齐解源看着齐羽仪走到门口,在他搭上门框的瞬间,齐解源突然叫住他。 ”喜德真的在追查吗?“齐解源说,“他不是正在落苏院伺候吗?” “你把小四带回来了?”齐羽仪身型一滞,只听齐解源接着说道,“他不能在这儿,把他送走。”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端倪 守在落苏院外的两个守卫的小兵见到齐羽仪立刻一磕脚后跟,挺胸抬头地行了个礼。 “里面怎么样?”齐羽仪没好气地问。 他的脸色黑得像抹了锅底灰一样,小兵被他阴沉的气质吓到,话都有些说不利落了。 “一,一直在闹。” 齐羽仪没听完他的话就冲了进去,他刚才走得急,只是匆匆忙忙锁了房门,屋子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收,一听冯京墨一直在闹他就急了。 但一进院里,他又放慢了脚步,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半点闹的动静都没有。即便如此,他的心还是揪在半空中,放不下。等开了房门,看见人好好躺在床上,齐羽仪才真正松了口气。 火盆子把屋里烧得暖暖的,天亮了,阳光晒进来,光线中微小的灰尘上下翻舞。冯京墨躺在床上,胸脯一起一伏。 多美好的一幕,如果忽略满地的狼藉,以及冯京墨不正常的呼吸。 闹累了吧。 齐羽仪坐到床沿上,冯京墨额头上布满了细汗,齐羽仪伸出手掌替他抹去。 “小四,对不起。”齐羽仪也不确认冯京墨听不听得见,自顾自说起来,“我没想到山本存的那种心思。那天你一走,他就让日本兵强行把我带走了。” “我一直在想办法救你出来,”齐羽仪幽幽地说,“可他的戒备实在太森严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我一直没有放弃。”齐羽仪替冯京墨擦干净汗,又开始抚摸他的头发,“从他来上海,我就开始筹划了。” “他死了,我杀了他。昨晚看见他的尸体了吗?”齐羽仪慢慢蹲下来,平视冯京墨的侧脸,“你不用怕他了,小四,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所有欺负你的人,我都会杀了他的。”齐羽仪握住冯京墨的手,冰凉的。 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的冯京墨突然睁开眼,他瞪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才缓缓扭头。他的视线落在齐羽仪的脸上,初时有些散乱,随后慢慢聚焦。 齐羽仪的心又被揪起来了,他紧张地等待冯京墨下一个反应。会接受吧,一定会的,不管他做什么,他的小四总会原谅他的。 冯京墨笑了,像是颓废中开出的艳靡的花。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搭到齐羽仪的肩头,轻飘飘的,像根羽毛。 齐羽仪顿时心花怒放,刚才因为和他爹的不欢而散导致的愤怒和郁结烟消云散。他好久没见小四这么笑了,不对,他似乎从没见小四这么笑过。 这么…妖冶,这么…淫|靡,这么…诱惑人心。 “给我针。”冯京墨吐着气说,“给我针。” 齐羽仪如同被冰封一般僵住了,他推心置腹地一番话,把他自己都感动了,竟然只换来这三个字? 齐羽仪气急败坏地推开冯京墨,几步退到窗边,撑着窗框大喘气。 如果这屋子里还有能砸的东西,他也很想大砸一通,只可惜所有能砸的都被冯京墨砸光了。 山本到底给玉灏用了多少药,那个白痴。齐羽仪恨不得把山本的尸体拖过来抽一顿鞭子,他辛辛苦苦做的一切都被他毁了。 冯京墨又发作了,刚才他大闹一通筋疲力尽,现在缓过来一些,发作的痛苦又席卷而来。他在山本身边这段日子,早就不满足于一天一次了。三餐可以不吃,针一定要打,有时候四次,五次才能让他满足。 “给我——”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叫。 “给我——” 齐羽仪不知道冯京墨可以叫得如此撕心裂肺,记忆中,知道他爹过世的时候,似乎也没有这样。 齐羽仪咬着牙不回头看,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把计量减下来。他拼命让自己硬起心肠,走吧,锁上门,他对自己说,可脚却像钉在地上一般,无法挪动半分。 “咚” 冯京墨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小四。”齐羽仪冲过去,地上全是碎片,他赶在冯京墨开始乱滚之前抱起他放到床上。 冯京墨趁势一把抓住齐羽仪的衣襟,“子鸿,给我。” 齐羽仪输了,他无力地看着床上进入虚无缥缈境界的冯京墨。他的嘴角漂浮着诡异的微笑,好像进了极乐世界。 齐羽仪的手在颤抖,手里的针筒终于掉落在地上。他对冯京墨硬不起心肠,冯京墨只要叫他一声子鸿,他就无法抵挡。 他抱起冯京墨的头搂在怀里,“就这样吧,”他亲吻冯京墨的头发,“就这样的。你就这样留在我身边,我供你一辈子。” 齐家的饭厅里鸦雀无声,圆桌边坐满了人,桌上也是鱼鲜肉肥,叶绿豆香。这是这几年来,除了毓莹婚礼之外,齐家的人聚的最齐的时候了。齐解源端坐在正中,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五太太……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丝毫其乐融融的表情。 尤其是齐解源和四太太,脸已经完完全全沉了下来。这里头,最淡定的反而是苏蕙兰,她抱着小宝,小宝喝饱了奶,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让他打奶嗝。 齐羽仪一脚踏进饭厅,随之而来的是重重的一巴掌拍在桌上的声音。 “让一家人等你,你好大的面子。”齐解源面前的小酒盅里已经倒了酒,在他的一拍之下,竟然震出来大半。 齐羽仪面不改色地坐到苏蕙兰旁边,“小四不肯吃饭,好容易才哄他吃完。” 齐解源一听,又要拍桌子,可还没等他抬手,齐羽仪又说了一句,“以后你们不用等我吃饭了,我在小四那边吃。” “羽仪,”四太太也忍不住了,“你说什么话。” 她呵斥住齐羽仪,又放软声音劝起来,“都知道你和小四感情好,但这些事也不用你亲力亲为。家里这么多佣人呢,一个能伺候吃饭的都没有?你要是不放心别人,我把柳叶给你好不好?” 齐羽仪似乎还是敬重自己亲娘的,并没有出言拒绝。四太太以为她答应,又说道,“听说今天你让喜德把书房的被褥收了?那正好,你搬去书房多久了,该搬回去了。” 她看向苏蕙兰,“蕙兰,晚上把小宝抱我那里去,我替你们看着。” “不用了,”齐羽仪打断四太太的话头,“最近军事吃紧,常常闹个通宵达旦的,搬回去闹得蕙兰休息不好。” “这事爹最清楚,”齐羽仪见他娘不肯依饶的样子,直接搬出齐解源,“爹,你说是不是?” “哼,”齐解源没好气地哼了一下,拿起手里的筷子,“吃饭。” 齐解源一声令下,没人敢再多嘴了。几位太太各自拿起筷子,四太太碰了软钉子,讪讪地去看苏蕙兰。苏蕙兰倒是淡定自若地把小宝交给奶妈。只是在转身低头的一瞬间,不为人察觉地叹了口气。 慕白术和周老板都是从松童拿上来的报纸上看到山本身亡的消息的,两人面面相觑。 “韩先生不是说没成功吗?”慕白术一脸惊疑地问。 周老板也不解,打电话给张中翔,张中翔也是一头雾水。连韩先生都搞不清状况了,但他可以肯定,他们的暗杀绝对没有成功。尤其是报纸上说山本身中两枪,其中一枪致命。 韩先生他们只打中了一枪,不致命的那一枪。有人替他们补上了另一枪,也就是说,除了他们,还有人要山本的命。 这个人是谁,是敌是友,他为什么要杀山本? 组织的指示下来了,在情况未明之前,停止一切行动。 慕白术只能重新恢复校园生活,幸好没过几天,顾先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的人从以前在山本别墅工作的佣人那里打听出一个消息,山本遇刺那天,齐羽仪从那里带走了一个人。 他们立刻确定这人一定是冯京墨。 “玉灏为什么会在山本那里?为什么他是被抱走的,病了吗,还是受伤了?齐羽仪把他带去哪里了?”慕白术坐立不安地来回乱走,像只没头的苍蝇。 “十洲,”张中翔拉住他,“你别胡思乱想,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是自己吓自己。” “这几天齐羽仪不是在军部就是马上回家,玉灏应该在齐府。”顾老板一得到消息就派人开始盯梢齐羽仪,很容易就能得出这个结论。 “但最近齐府防范的很紧,”顾老板继续说,“不管是太太们,还是佣人,出来都有卫兵跟着。要想套到里面的消息不容易。” “那我们要怎么办,”慕白术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齐羽仪到底想做什么?在天津就软禁玉灏,现在回上海了,还要继续软禁吗?” “还有,”慕白术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玉灏既然被他软禁了,为什么又会跑到山本家里去。他到底对玉灏做了什么!” “我们一定要把玉灏救出来,”他抓住张中翔的手,“一定要尽快救出来。” 张中翔回握住他,慕白术浑身抖得厉害,与其说是握住,不如说是撑住。 “十洲,你冷静,别激动。我们都想尽快把玉灏救出来,但不能冲动。” “这事怕是不容易,”顾老板缓缓的开口,“齐解源不管怎么说都还是淞沪指挥使,现在日本人又摆明支持他。” “而且这次日军的表现也很奇怪,山本在齐羽仪的眼皮子底下被暗杀,日方竟然没有寻衅闹事,就这么任凭齐羽仪调查。” “这事有很多种可能,唯一能确定的,是日军并没有因此和齐家翻脸。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要进齐府救人,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 慕白术被顾老板的一番话说得几乎绝望,听到除非二字,又瞬间燃起希望。 “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能找到内应,”顾老板环视他们一圈,“想办法把人偷出来。”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见面 “内应?”慕白术慢慢咀嚼顾老板的话。 “我有办法。”他甩出四个字,便咚咚咚地跑上楼,不一会儿,又咚咚咚地跑下来。 他换好了衣服,拎着书包往外跑。张中翔拉住他,“你去哪里?” “去学校。”慕白术一个劲儿往外跑,可张中翔不肯放。 “你说的有办法是什么意思,”他有些着急,“你千万别乱来。” “我知道,”慕白术正色说道,“我不会乱来的,你们等我消息。” “不行。”张中翔追出去,“你不说我不会让你走的。” 松童也追出来,他更干脆的抱住慕白术,让他无法动弹,“公子你说,要不然我不会放手的。” 慕白术无奈地叹口气,眼看着走不了了,只能和盘托出。 “我并没有多少把握,才不想跟你们说的。”慕白术说道。 “那就更要说了,”周老板站在门口,把他们叫回来,“人多力量大,说出来我们给你出出主意。” “其实也不是什么办法,”慕白术坐回到桌边,“我想找二少奶奶帮忙。” “你说齐府的二少奶奶?”张中翔第一个反应过来,“虽说你和玉灏救过她和孩子的命,但她也未必会帮你吧。” 慕白术何尝不明白,可除了苏蕙兰,整个齐府,哪里还有可能帮他们的人呢。 “再说,”张中翔又说,“我们现在要见她也难。这第一关就过不了。” “我想找程玥如帮忙?”慕白术犹豫了一下说道。 “程玥如?”张中翔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圆脸大眼,剪着学生头,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女孩子的脸,“她?” “对,”慕白术颔首,“我也是偶然之间知道,她和二少奶奶是远房亲戚,二少奶奶时常会去她家赴宴。只要她肯帮忙,我们就能见到二少奶奶。” “难怪你突然和她要好起来,”张中翔恍然大悟,“你早就打这个主意了?” 慕白术脸上一红,呐呐地说“什么要好。” “我只是听她说和二少奶奶要好,留了个心罢了。”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总觉得,二少奶奶也许肯帮忙。” “好,”张中翔一拍手,“我和你一起去,多个人多张嘴。” 知道是程玥如,张中翔就不担心了。他和这个小姑娘接触的时间不长,但能看出是个懂是非,知善恶的好姑娘。关键是善良,到医院帮忙没多久,哭了几回鼻子了,看到穷得没钱治疗的病患,还会自掏腰包帮忙,小金库都快空了。 如果是她,也许真的会帮忙。即使不帮,她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他们说好,先让慕白术去问程玥如晚上有没有时间,有的话一起吃饭。 “怎么突然约我吃饭?”程玥如抱着书问。 最近她也听到了关于她和慕白术的传闻,但她自觉坦荡,不放在心上。今天慕白术突然说想一起吃饭,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翔君说这段日子有我们帮忙,他轻松了很多,所以想感谢我们。”慕白术按他们商量好的说辞说道。 程玥如的脚步慢了几拍,“是…翔君说的吗?” “是。”慕白术也随着她慢下来,但已经超前半个身子。他看程玥如没跟上来,回头去看。 程玥如垂着头,脚尖在草坪上一蹭一蹭,慕白术似乎看到她的脸红了,但她低着头,又看不真切。 “你有空吗?翔君还等着我的消息呢?”慕白术问道。 程玥如扭捏着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你先去教室吧,我去门房给翔君打个电话。”慕白术边说边往外走。 “哎,”程玥如追上来,“我和你一起去,我要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不回家吃饭了。” 课间的时间不长,两人的脚步都有些匆忙。 “对了,翔君让我问你想吃什么,他好去订位子。”慕白术回头问。 “我都可以,”程玥如又低了头,“翔君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慕白术点头,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程玥如的脸好像又红了。 程玥如双手捧着茶杯陷入久久的沉默,慕白术和张中翔对视一眼,还好他们把事实说出来,而是编了个小故事。 看着呆若木鸡的程玥如,慕白术不由有些惨然。发生在他们身上这些惊世骇俗的故事,如果真的讲出来,怕是不部分中国人都会震惊。 可即使他们已经尽最大的可能加以修辞润色,把惊世骇俗的部分一概剔除,依旧吓到了程玥如。 慕白术的心沉了下去,看程玥如的表现,他明白还是过于乐观了。虽然他们勉强能算是朋友,但二少奶奶才是她的亲戚,也许他们的请求还是太过于为难人了。 慕白术听见张中翔轻轻叹了口气,看来翔君的想法和他一样。 慕白术强打起精神,努力挤出一张笑脸。来之前,他就告诉自己,帮或者不帮都是程玥如的自由,他不能强迫她。不管她帮不帮,他都不能给她太多压力。 “你…”慕白术想说,你别放在心上。可程玥如突然抬头,黑亮亮的大眼睛直视慕白术,让慕白术一时忘了说话。 “对不起,十洲,我不能帮你。”程玥如直接拒绝了慕白术。 虽然这是意料中的结果,慕白术还是不可避免地失望,脸上的笑容几乎都要维持不住。张中翔比他冷静一些,他在桌子底下捏了慕白术一下,又对程玥如说。 “没关系。但请你不要把我们今天说的话告诉任何人好吗,尤其是…” “你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张中翔的话被程玥如打断,程玥如慧黠一笑,“但我可以邀请你们周日去我家做客。” 慕白术浑身一颤,“你的意思是?” “我时常和爸爸提起我们班里回回考第一的学霸,这段日子在福民医院帮忙的事他也知道了,老是叨念着想见见你们。这回正好,二位赏个脸吧。”程玥如笑着说。 “你是说?”慕白术还是不敢置信。 “我什么都没说哦,”程玥如生出一根指头晃了晃,“我只是邀请我的朋友去家里玩,至于那天我妈还约了谁,我可不知道。” “谢谢,谢谢你。”慕白术激动地几乎热泪盈眶。山穷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不过如此了。 “所以,翔君你要怎么报答我?”程玥如从慕白术脸上移开视线,又去看张中翔。 “求你帮忙的是十洲,为什么要我报答?”张中翔现在心情也大好,他干脆和程玥如开起了玩笑。 “当然因为我想要的只有你能给呀。” 张中翔听了这话,眼神闪烁了一下。程玥如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让人误会,她瞬间红了脸,也顾不上卖关子了,急剌剌地说起来。 “下次带我进手术室吧。” 原来是这个,张中翔不禁暗笑。他刚准备故意拿下桥,慕白术先来拆台了,“翔君你答应吧,程同学的实操成绩可好了,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程玥如在对面一听,咬着下唇连连点头,一脸期待地看向张中翔。 “好吧,”张中翔无奈了,他举双手投降,“我答应,答应总行了吧。” 等他们真的到了程宅,才知道程玥如说他爸爸想见他们不是随口说说的。原来她的爸爸是第四医院的副院长,也是一名医生。 第四医院是一家私营医院,规模比不上福民,但因为它是上海滩唯一一家中西医结合的医院,又收费低廉,所以在普通病人中很有人气。 他们一到,就被程院长领去了书房,相谈甚欢。尤其是知道慕白术是出身中医世家以后,更是中意于他,甚至连毕业以后来我们四院吧这样的话都直接说了出来。 “程院长,您这可是当着我的面抢人啊。”张中翔故意说道。 “是啊,”程院长哈哈大笑,“我不仅想要他,我还想要你呢。” 程玥如领着京钰往她的卧房走,两人听着书房里的笑声相视一笑。京钰今天也来了,一开始是京钰听说他们要见二少奶奶,吵着要一起来。顾老板和周老板一商量,觉得让京钰来也好,毕竟她和二少奶奶关系近,女人之间也好说话。 慕白术去问程玥如,程玥如倒是毫不在意,今天见了面,两人都还觉得挺投缘的。程玥如说一会儿别的客人都在客厅里,吵得很,拉着京钰回她的房间。 “苏姐姐也怕吵,”程玥如笑宴宴地在前面带路,“每次来都躲在我的房间里。” 京钰没有搭话,却感激地看了程玥如一眼。 “张医生啊,”书房里程院长笑够了,收住声音,他正色对张中翔说,“你的医术我早有耳闻。” “我知道医生都想在大医院工作,设备好,药品全。”他缓缓说道,“虽说我们做医生的,不应该考虑太多其他因素,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个医院呢。其实还有很多更需要你的地方。” 程院长说得很婉转,但张中翔明白他的意思。福民是日本人的医院,在上海的日本人基本都来这里看病。很多人把他们这些在福民工作的中国人当作汉奸,他的有些同学甚至因此跟他绝交。 对此,张中翔并不想多说什么,尤其是和初次见面的程院长。他只是淡淡一笑,平静地说,“程院长,有的时候,后背疼是因为心脏病,咳嗽呼吸短促是肺栓塞。很多时候,症状和病因并不一样。” 程院长听了,浅浅一笑,这话他能听懂,便不再追问下去,转而去找慕白术。他打算继续游说他,中西医都行的医生实在太少了,他是真心想让慕白术去他们医院。 可惜,这回打断他的是他的宝贝女儿。 “爸,”程玥如从门口探出个脑袋,“我借十洲用一下。” 慕白术立刻站起来,他飞快地看向程玥如,程玥如朝他眨了下眼。 苏蕙兰来了。 慕白术紧张地有些发抖,他连招呼都忘了打,就跟着程玥如走了。程玥如把慕白术领到门口,她能感觉到慕白术的紧张。 “加油。”她轻声对慕白术,然后推开门。 门缝里传来哭泣的声音,程玥如怕被人听见,把慕白术往里一推,旋即关上门。 哭的人是京钰,她趴在苏蕙兰的膝头哀恸。苏蕙兰听到动静,抬起头。她看见慕白术,眼神震动了一下。 “十洲先生。”她喃喃地说。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筹划 “十洲先生。”苏蕙兰显得很镇定,看见慕白术进来几乎没有什么吃惊的表示,也许刚才见到京钰让她有了思想准备,“今天来找我是为了玉灏吧。” “我会帮你们的。”苏蕙兰说。 慕白术一时说不出话,京钰震惊地抬头看向苏蕙兰,眼泪汩汩地涌出来,却傻傻不知道擦。 “傻孩子,”苏蕙兰扯下腋下挂着的手帕给京钰擦了眼泪,“你先出去,我和十洲先生说会儿话。” 京钰抱着她不肯走,苏蕙兰温柔地拍着她的肩哄她。哄了好半天,京钰才哭哭啼啼地走了,临走前还一直拉着苏蕙兰的手不肯放,眼里都是殷殷期盼。最后还是苏蕙兰硬着心肠把她推出去,房间里才终于只剩他们二人。 “玉灏在齐家。”苏蕙兰一关上门就说。 “但没人能见到他,”她慢慢转过身,看向慕白术,“子鸿把他关在落苏院,门口有守卫,谁都不许进去。” “我可以做你的内应,”苏蕙兰在慕白术面前立定,“你能搞定外面吗?” 说着,不等慕白术说话,苏蕙兰自己先笑了,“你今天能站到我面前,就是有些本事的。” 慕白术直到现在,都没有说出一句话,事态的发展超出他的想象。他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可能,就是没想到苏蕙兰会主动要求帮他。 “为什么…”慕白术喃喃地问。 苏蕙兰听到这个问题顿了一会儿,随后一笑,笑容里是说不出的苦涩和无奈。 “你就当我是报救命之恩吧。”苏蕙兰脑子里转了好几圈,还是说了最敷衍的一种。有些事,说出来太残忍,冯京墨应该不希望让慕白术知道。 “但我一点把握都没有,”苏蕙兰正色说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明白吧?” 慕白术点了点头。 “子鸿几天后会去南京,应该要呆几天。”苏蕙兰说。 慕白术眼睛一亮,“你是说…?” “不,”苏蕙兰直接打断他,“我现在什么想法都没有。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么回事。” “如果我能想到办法,”苏蕙兰深吸一口气,“我会想办法告诉玥如,你等我的消息吧。” “还有…”苏蕙兰说了两个字,想了想,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下去了。 还有,玉灏肯不肯跟你走。 她完全不清楚齐羽仪和冯京墨之间发生了什么,现在又是什么状况。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在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她莫名觉得,冯京墨也许不会那么轻易跟着慕白术走。 因为,以齐羽仪万事都顺着冯京墨的性子,如果冯京墨真的闹着要走,或是要见慕白术,齐羽仪不可能关得住他。 苏蕙兰看了慕白术一眼,还是不说了,也许他们见了之后冯京墨就会改变的。毕竟,冯京墨是那么地…喜欢慕白术。 那天的碧纱窗外,亲眼目睹他们温柔一吻的,除了齐羽仪,还有苏蕙兰。那从眉梢眼底透出来的绵绵情意,缱绻爱意,是从心底洇出来。只要望一眼,就能知道。 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苏蕙兰重重地叹了口气。 “少奶奶,风大,回屋去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苏蕙兰一惊,她下意识地朝对面看去,两个士兵站得笔挺,毫无变化。她稍稍放下心,侧首一看,原来是喜德。 苏蕙兰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竟在不知不觉之中站了许久。 “少爷马上就到了,您还是回去吧。”喜德朝对面看了一眼,他们现在在花园的水池边,对面就是落苏院,“少爷看见了,又要生气。” 苏蕙兰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她一边回身,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子鸿什么时候动身去南京?” 苏蕙兰边走边问,喜德只好跟上去。 “后天就走。” “要呆多久?” “不好说,顺利的话三五天,也许五六天。” “你跟少爷一起去?” “是。” “那…”苏蕙兰故意立在院子正中间,让周围的空旷一览无余。“玉灏谁照顾?” “少爷安排了卫兵。” “如果…”苏蕙兰似乎有些局促地理了理鬓角的散发,“我不放心卫兵照顾,子鸿…” “少爷不会答应的。”喜德低下头,“您还是别试了,没得又惹少爷动怒。” 苏蕙兰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半刻,她才点点头,勉强对喜德一笑。 “好,我知道了。”她说,“谢谢你,喜德。你先去吧” 喜德立正行了个礼,苏蕙兰转身准备离开。 “四少每天都要打针,二少安排了霞飞坊的汤医生来。” 喜德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幸好那个汤字苏蕙兰听得清清楚楚。苏蕙兰猛地转身,却早已人去声落。 “霞飞坊的汤医生?”张中翔点点头,“我知道他。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也不进任何医院,只做富人的家庭医生。齐羽仪找他也不奇怪。” “张医生你认识他吗?”松童兴奋地问。 “不认识,只是知道而已。”张中翔有些遗憾的摇摇头,“但不要紧,只要有消息,我们就能想办法。” 齐羽仪带着人去南京了,他一走,天气似乎又冷了。眼看着快要下雪的样子,他上午走的,中午开始汤医生就来了。 汤医生走的是后门,守门的士兵早就得了吩咐,在仔细核对了身份之后,就把汤医生放了进去。守在落苏院外的两个士兵也一丝不苟地查验了一遍才放人。 一连三四天,风平浪静,平安无事。汤医生一日三次,每次都踩着点来,天气越来越冷,汤医生从开始只带了帽子,到后来围巾手套全副武装,再后来,每次晚上来的时候,他都用厚厚的毛围巾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只剩两只眼睛在外面。 这一天,汤医生完成中午的工作,一样从齐府后门出来。这天特别冷,风呼呼地吹,两个守卫早躲进门房了,看见他出来,也只是隔着窗看了看,并没有出来。 汤医生回到家,拿下帽子抖了抖,回来的路上零零落落地飘起了雪,天阴沉沉的,看来要下大。 “汤医生回来了?”屋里有人走出来。 汤医生的手一顿,也不管没都干净的雪花了,直接把帽子挂到衣帽架上。 “今天差不多了吧。” 说话的人穿着长褂,四十多岁的样子,脸上干干净净,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可他却是顾老板最得力的副手,大家都叫孙先生。 “是,我也这么觉得。”汤医生恭恭敬敬地说,“这两天他们都不怎么细看,现在又赶上下雪了,简直天时地利人和了。” 他说话间有些谄媚的意思,试探着问,“那…就今晚?” 孙先生回头看,张中翔和慕白术同时点头。 “好,就今晚。”孙先生一锤定音,“请汤医生再把要注意的说一遍。” “好,好。”汤医生连连答应,“这位先生,我们去书房说。” 他抬手朝慕白术示意,又回头搓着手靠近孙先生,“先生,咱们说好的…” “放心,”孙先生沉声说道,“不管成功与否,明天一早我们一定送汤太太和汤少爷回来。” 从这里进门,进去以后笔直走,看见水池左拐,走玫瑰圃里的小道,绕过假山向右,一直往前走有棵木樨,后面就是落苏院。院子外的士兵会领路,冯京墨的屋子是上锁的,钥匙在士兵手上,进门之后会重新锁上门,过半个小时再回来开。汤医生确认过,这半个小时士兵不会在附近,也许是齐羽仪的吩咐。 慕白术看着纸上潦草的图纸,又把路线在心里复述了一遍。其实这几天,这张图已经刻在他的脑海里了,但他还是紧张。 “这几天我照你们的吩咐,尽量不说话。他们应该认不出我的声音,所以如果被人问话回答也没事,但最好不要多说,嗯嗯啊啊地应付一下就行了。” “还有这个,”汤医生尽心地一一嘱咐,又搬过他的医药箱,“这个你们都会用吧,我就不教你们了。” 汤医生熟门熟路地打开盖子,这几个人一点没有透露他们的身份,但以他做医生的敏感,他早就察觉到这两个应该是他的同行。 “药剂在这里,”汤医生拿起一支小玻璃瓶,还有一个针筒,“静脉注射,会吧。可以直接注射,针嘴是新的,二少吩咐每次都要用新的。” 慕白术满肚子心事,只是认真地听着,张中翔却一把把药剂抢了过去。 “玉灏打的是这个?”他抓住汤医生的胳膊,“打了多久了?” “不,不知道。”汤医生被张中翔一惊,说话也有些结巴了,“看他现在剂量,时间不会短了。” “你一天三次去都是给他打的这个?”张中翔目眦俱裂。 “是,有时候他还让我给他打两针。”汤医生说,“没二少的同意我没敢。” 张中翔颓然地后退几步,又一扬手,似乎想砸了手上的东西。汤医生连忙冲上去拉住他的手,“别,别,千万不能砸。二少是数着数给我的,回来要对数,少了一支我可担不起。” 张中翔和汤医生缠了好一会儿,才失力地垂下手。汤医生连忙从他手里把针剂抠出来。 “翔君,这是什么药?”慕白术等张中翔平静下来才问。 张中翔抬起头,他们的视线遥遥对上。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安,恐惧和哀伤。 “是吗|啡。”张中翔如实说,他知道瞒不过。 慕白术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果然是这样,齐羽仪用这个控制冯京墨。 “十…”张中翔想安慰慕白术,想起汤医生还在,硬生生把下面的字咽下去。 他走到慕白术身边,按在他的肩膀上,“可以戒的。你别太害怕。等我们把玉灏救出来,我们一起帮他戒。有你在他身边,他一定可以的。” 张中翔的话说得自己都没有信心。吗|啡有多难戒,所以当医生的都知道。他说这话都不敢看慕白术,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难指望真能宽慰到他。 “嗯。”慕白术抬起头,竟然是充满希望的,“我们可以,他也可以。” 他终于知道冯京墨一直失联的原因了,是因为吗|啡,不是因为他。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玉灏没有怪他,并不是不要他。他只是被药物控制了。 他终于放心了,他不怕药物,他对冯京墨有信心。四少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可能被药物打败。 “汤医生,”慕白术转向汤医生,“麻烦你再给我说一遍。”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见面 雪果然下大了,满天飞舞的雪花似乎要将整个世界掩盖。走出三四米,就看不清楚人了。慕白术把围巾扯高了一些,挡住他大半张脸。他穿着汤医生白天穿的衣服,汤医生个子比他大一些,他特意装作顶着寒风的样子佝偻起身体,让体型上的差距尽量缩小。 进门的时候他按照汤医生的嘱咐朝门房里点了下头,里面的士兵看了他一眼,并没出来。慕白术松了一口气,第一关过了。 接下来,他按照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路径往落苏院走。不过,即使他背得不太熟也没什么问题,大雪让院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即使他走错路,也没人会知道。 落苏院门口的守卫没有像后门的那两个一样躲进屋里,他们站在院门外的大雪之中。慕白术刚一走近就看出他们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再走近些,慕白术看见他们的睫毛上都结了厚厚一层霜。 他微微低下头,左手扣紧围巾捂在脸上,做出不胜风雪的样子。守卫看见他来了,转身带路。他的手都被冻僵了,开门的时候,钥匙捅了好几下都进不去锁孔。 慕白术的心随着他的动作上上下下,等到门终于被打开,他的心几乎要冲出来。 “汤医生请,”守卫侧开身体,“我半个小时以后过来。” 他一如既往地说着不变的话,慕白术按汤医生的嘱咐,什么都没回应,只是点了下头,就进了房间。门在他身后关上,慕白术听见锁门的声音。 屋子里没有点灯,昏沉沉的。慕白术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房间内的布置。他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人,隔得老远,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颓靡之感。 慕白术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恨齐羽仪。那是他的四少啊,曾经意气风发,肥马轻裘的四少,他怎么能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慕白术慢慢走过去,冯京墨听到动静,没有睁眼,却很主动地撩起袖子,露出布满针孔的手臂。 慕白术心如刀割,他忍不住伸手在冯京墨的手臂上婆娑起来。冯京墨不满地抖开他的手,拧着眉头说道,“快打啊,瞎摸什么。” “玉灏,”慕白术声带颤抖,“你睁开眼看看我,玉灏,你看看我是谁。” 他拉住冯京墨的手,却被无情地甩开。 “少废话,快点。” 冯京墨瞪向他,慕白术满怀希望地迎上他的视线,却发现冯京墨根本不看他,而是直盯着他手里的药箱。 “快点。” 冯京墨扑过来,双手在箱子上挠起来。可他用不上力,折腾了半天,不仅没有打开,反而在手上划出好几道印子。 “快点儿啊!” 他越来越难受,整个人扭动起来。他因为打不开箱子发火,抬手开始猛砸。一下下的声音砸在慕白术的心上,他终于颤抖着手打开箱子,拿出针筒和药剂。 冯京墨兴奋地看着他划开玻璃瓶,把药水抽进针筒里。 “快点,快点。”他不停地舔着嘴唇,视线怎么从不肯从慕白术的手上挪开。 “来,来。” 一切准备停当,冯京墨主动把手伸到慕白术面前。这是慕白术一生中最沉重的一次注射,他没有想到,他会把吗|啡打进冯京墨的身体。 推筒按压到底,冯京墨长吁一口气,又瘫倒在床上。慕白术跪坐在脚踏上,等待最初的晕眩期过去,他知道,这时候,他说什么冯京墨都是听不见的。 “玉灏。”他摸着冯京墨的脸叫道,冯京墨瘦了好多,脸上的骨头都有些硌手。 “玉灏。”冯京墨没有反应,慕白术加大了声音,又狠心在他脸上拍了几下。 他没有时间了,过不了多久守卫就会来的。 “玉灏,看我!”慕白术揪着冯京墨的衣襟晃了几下。 冯京墨终于睁开眼,他的视线落在慕白术脸上,似乎有些疑惑。 “玉灏,是我,十洲,我来接你了。”慕白术向冯京墨伸出手。 “走开。”冯京墨一巴掌打在慕白术手背上,他刚打完针,力气正足的时候,慕白术的手上几乎是瞬间就出现五个红指印。 “玉灏,是我啊,十洲,阿白。”慕白术看向冯京墨,他以为冯京墨没有认出他,伤心地哭诉着。“你的阿白啊。” 冯京墨冷冷地看着他,慕白术很快意识到冯京墨并不是没认出他。 而是,他真的在让自己,走。 “玉灏…”慕白术嗫嚅着说不出话,“为什么?为什么?” “我做错什么了吗?”慕白术哭着扑上去,“我做错事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改。但你一定要跟我走,你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你在乎我吗?”冯京墨轻哂一声,可是连嘴角都没翘起分毫。 “玉灏,我怎么会不在乎你,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慕白术一脸震惊,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冯京墨,怎么都想不透冯京墨为什么会这么说。 “在乎吗?”冯京墨歪了歪头看他,眨几下眼似乎想看清他,“在乎的话,为什么不告诉我陈泽元来找你了?” “什么陈泽元?”慕白术彻底糊涂了,“他没来找过我啊。” “没有?呵呵,”冯京墨轻蔑地一笑,“没有为什么你要骗我出去?阿白,没想到你也学会调虎离山了。” “我没有,”慕白术根本听不懂冯京墨在说什么,什么调虎离山,他只是本能地解释,“是二少找我,说我们的事被人知道了,你那段时间的压力太大了,可能会撑不住。让我劝你出去散散心,谁都别带,就我们两个。” “你以为我会信?”冯京墨对慕白术的解释不屑一顾,“你跟子鸿从来没见过,你会听他的?” “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慕白术简直要发疯,他好不容易进来,怎么想到面对的会是这样的冯京墨,“我没有骗你,真的是二少找的我。” “就算是他又怎么样。”冯京墨突然开始脑瓜子疼,慕白术的话让他的脑子里似乎有无数地铁盆钢斗在敲打,吵得他头疼欲裂。他本能地不想想下去,“为什么不跟我说,今天他来找你你瞒着我做,那下次陈泽元来找你,你是不是也瞒着我做。你把我当什么?我不值得你告诉我实话吗?” 冯京墨似乎是说累了,他推开慕白术,重新倒在床上,顺手拉开被子把自己裹进去。慕白术跌坐在地上,看着冯京墨一点一点扭进被子里,又把自己裹成一只茧蛹。 “四少…”慕白术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冯京墨的话像一把剑直刺他的心脏。 他为什么没有想到,为什么会这样。玉灏说的没错,一点都没错,他怎么能齐羽仪说什么就是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和玉灏商量,他为什么这么蠢。 是他的愚蠢导致了这一切。 慕白术想不顾一切地把冯京墨从茧里挖出来,向他道歉,告诉他自己有多后悔。他想说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原谅我吧。可他除了隔空虚虚地伸出手,沿着茧蛹的轮廓,一下下抚摸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守卫很准时地来接人,汤医生已经立在门侧的阴影里等他。他看了一眼床上,发现冯京墨已经睡了,才领着汤医生出去,随手关上门。汤医生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里,眨眼的功夫已经看不清了。两个守卫同时叹了口气,所有人的睡了,只有他们还得守在这里,他们不由紧了紧身上的棉大衣。 慕白术回到汤医生家的时候,所有人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顺利,大家很默契地没有追问。可不管问不问,慕白术一样要说,都是为了这件事一直在出力的人,他不可能不给他们交代。 这里头其实只有一个张中翔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孙先生只是来帮忙的,不插手别的事,其他人为了避嫌都没有过来。张中翔听完陷入了沉思,他敏感地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 汤医生在外面不敢听,听他们似乎说完了,才探头探脑看进来。一看见屋子里的气氛,他的心又悬起来。 “那个…”他磨磨蹭蹭地挪进来,“明天?” 孙老板明白他在担心什么,立刻跟他说,“你放心,我们说话算话,不会反悔的。” “那就好,那就好。”汤医生搓着手说,又有些讪讪地补充,“我没担心,我知道你们讲信用的。” “我们先走吧,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张中翔率先站起来。 汤医生把他们送到门口,孙老板走在最后,临出门前,他转回头,对汤医生说。 “这次非常感谢汤医生,明天一早太太和少爷就会安全送到。这几天也许还有请汤医生帮忙的地方,到时候还请汤医生伸出援手。” “一定,一定。”汤医生陪着笑说。 他还能说什么,今天这一出,他就算是上了贼船了。被齐羽仪知道,他的小命难保,他现在除了一切照办,还能做什么。 不过,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汤医生关上门,把风雪和寒夜关在外面。早知道不接这个工作了,汤医生裹紧睡袍往里走,还好明天就能见到我大胖儿子了,他终于露出了几天以来久违的笑容。 “十洲,”张中翔和慕白术坐在后座,孙先生开车送他们回去。他表面上在闭目养神,其实心里一直打转,“我总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但又想不通。” “我觉得我们应该把齐家二少奶奶约出来聊一聊,”他看向慕白术,“事情也许比我们想象的复杂,我们必须先把真相搞清楚。”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劝说 谁都没有想到,苏蕙兰成了除了齐家人之外,第一个大致猜出了来龙去脉的人。就在张中翔和慕白术把我们知道的细节和盘托出之后,她才惊觉齐家父子到底计划了什么。 但她什么都没说,听完他们的话之后,她很抱歉地表示,齐家的女人不过问外事,比起他们,她知道的并不多。随后,她还告诉他们一个消息,明天齐羽仪就要回来了。 慕白术和张中翔深受打击,一番忙碌,什么都没打探到不说,齐羽仪回来,汤医生这条路又断了。即便是苏蕙兰再三保证她还会继续帮他们想办法,他们还是陷入绝望。 当天夜里,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雪终于在傍晚停了,庭院里白茫茫的一片,在霁朗的月色下泛着银光。 雪停了之后更冷了,尤其是入夜之后。落苏院的守卫朝手心里呵了口气,却发现,连嘴里呵出的气都是冷的。 齐羽仪不放心把钥匙交给太多人,所以只派了他们两个守卫,到吃饭睡觉的时候,两个人就会轮班去。好在这是齐府里,齐羽仪态度强硬,府里人都很识趣地避开这里,所以除了汤医生一天三次来打针,并没有什么事,两个人虽然累一点,还能勉强应付。 等明天二少回来就好了,守卫又裹了裹棉大衣。虽说两个人站岗的时候也不能说话聊天,但有个人在旁边感觉总不一样。 唉,一个人在风雪夜里守夜的滋味真不好受啊。 守卫无人地叹了口气,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窣的响动。 他立刻警觉起来,朝响动处看去。径边写出的花枝动了几下,转出一双玉足,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二少奶奶。”守卫认出来人,立刻立正行礼。 苏蕙兰一直看着脚下,天黑雪滑,她手里还拿着东西。一直走到守卫门口,她才抬头看了守卫一眼,笑了。 “辛苦了。”苏蕙兰说。 “不辛苦。”守卫大声回答,他一眼看见苏蕙兰手里端着酒盅,应该是刚热过的,暖气伴着酒香从盅口氤散开来。他有些为难地看看苏蕙兰,“少奶奶,少爷吩咐过谁都不许进去。” “我不进去啊,”苏蕙兰似乎有些奇怪,再看到守卫落在酒盅上的视线,笑了,“这是给你的。” “化雪的时候最冷了,你们一站就是一夜,喝点暖暖身子吧。”苏蕙兰边说边抬了抬手。 “不不,”守卫连连摆手拒绝,“我们执勤的时候不能喝酒。” “又不是…”苏蕙兰想说什么,又忍下去,想了一会儿,把酒搁到一边的石墩上,“不为难你。我就放这儿,要是夜里冷得受不了…” 说到这里,苏蕙兰轻叹一口气,看了眼守卫,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苏蕙兰拿来的是好酒,虽然远远放着,香气却止不住的往人鼻子里钻。又是热过的,放在石墩上,周围的雪很快被融化了,空出一个圈,环绕着孤孤单单的酒盅,有些暴殄天物的感觉。 守卫的视线忍不住朝酒盅那里瞟,最终还是没忍住,过去拿了起来。 酒盅还是暖的,指尖触及竟有几分刺痛感。我只喝一口暖暖,他这么想着,喝了第一口。香醇的暖流沿着食道滑落胃里,让人从内而外地热起来。雪夜中的美酒,谁能克制只喝一口。苏蕙兰拿来的酒盅不小,可三两口,不小的酒盅就见底了。 好酒不是只好在味道上,守卫喝了没一会儿,整个人都热起来。他站回原位继续值守,不一会儿,酒劲上来,人有些晕,他强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靠到了门框上借个力。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就更不知道,在他睡过去以后,有个人影走出来,从他身上摸走钥匙,走进了院中。 “玉灏?” 苏蕙兰打开房门就看见坐在窗前的冯京墨,有些意外,她以为冯京墨已经睡了,没想到他还醒着。 其实冯京墨并不总是浑浑噩噩的,打完针后他有大段清醒的时光。但清醒着的时候太痛苦,所以让总是想方设法让自己陷入混沌。 可昨天慕白术的到来改变了一切,虽然他赶走了他,却再也无法让自己钻回茧中。他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赶走慕白术,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但他自己很清楚,是他没脸见阿白,没脸再和阿白在一起。 慕白术走后,他一夜都没有睡着,今夜也是,他抱膝坐在窗前,打算和昨天一样熬过又一个难熬的夜晚。他没想到,他会等来一个人,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苏蕙兰怔了一下,随后立刻反手掩上门。冯京墨只穿了单衣,他坐的地方又对着门,夜风刮进来,苏蕙兰明显看见他打了个寒噤。 冯京墨虽然有些惊讶苏蕙兰会来,但也并没有什么表示。他看了一眼苏蕙兰,又回过去看着悬挂中天的皓月出神。 苏蕙兰不以为忤,她走到火盆子边,看着稍稍熄弱的火苗又旺起来,才慢慢坐到冯京墨身边。 “不奇怪我怎么进来的吗?”她笑着问。 冯京墨并没有反应。 “你应该知道子鸿不许任何人进来吧,包括我。”苏蕙兰接着说,“我把守卫药晕了。” 冯京墨有些意外,看了苏蕙兰一眼。苏蕙兰朝他慧黠地一笑,在冯京墨的印象中,苏蕙兰总是端方素雅的,从未出现过这种神情。 “所以,如果你想走的话,我可以送你出去。”苏蕙兰正色道。 冯京墨凝视她,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苏蕙兰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她撑着左颊又问出第二个问题,“那你打算怎么样呢?一直留在这儿?被子鸿豢养?” “你真的打算以后就被困在这落苏院,一步都不再出去了吗?”苏蕙兰直视他,“你们又算是什么呢?” 冯京墨垂眸避开苏蕙兰的视线,他一直避免去想这个问题。他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和理由,但潜意识里,他却对苏蕙兰充满了愧疚以及羞耻。 “你要做他的禁脔吗?”苏蕙兰尖锐地说,冯京墨瞳孔巨震。 苏蕙兰知道这两个字对冯京墨的冲击有多强烈,看见冯京墨的样子她很难过,但她得硬气心肠来,因为她之后要讲的话更杀人诛心。 “要吗?要做一个有杀父之仇的仇人的禁脔?” 这句话一说出来,不止冯京墨,连苏蕙兰都感觉难以承受。她不由地闭上眼,手握拳顶在心口,似乎这样,才能让她好过一些。 “你…说什么?”冯京墨颤抖的声音响起。 苏蕙兰银牙暗咬,她心中充满悔恨,为什么那天她要心血来朝去书房找齐羽仪。如果不去,如果不去,她就不用知道那肮脏的一切了。 那天,她听见房间里有交谈的声音,听了几句,认出是齐解源的声音。她收了脚步,慢慢退出去。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有些话还是不可避免地进了她的耳朵,虽然由于时断时续,让她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一定要这样吗?” “没办法了,……死活不…..找日本人帮忙。” “可是…” “没有可是了,我已经安排好了。正好北京要援兵,到时候在火车上……” “……好吧,但不能…” “这你自己搞定,要是你能拦住他…,如果拦不住,也只能……” “我会搞定的。” “听说那个山本找你……” “…………………………………” 苏蕙兰听到的就是这些,零零碎碎的话拼凑不出太多信息,她也没有在意。可昨天听了慕白术和张中翔的话之后,有一根线把这些碎片穿了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形成,她惊恐地发现,她嫁的人,她嫁进来的家庭,是多么可怕。 其实和齐家联姻,她娘是反对的,奈何拧不过她爹。她还记得临出嫁的前一夜,她娘去到她的房间,看着她准备好的新嫁衣哭了。 娘说,如果可以,只希望她能嫁进一个普通人家,过普通的一生。孩子,娘抚着她的秀发说,做女人很难,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女人却从来没有选择父,夫,子的机会。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你记住,你是一个人,如果你嫁的不是良人,千万不要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那个时候的苏蕙兰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娘的话像三月的微风,只在湖面吹起一起涟漪便消散不见。 如今的苏蕙兰,经历生死,饱经炎凉,终于深深理解了娘当时的那番话。 “陷害你爹的,不是白师长,是子鸿。” 苏蕙兰开始娓娓道来,冯京墨沉静地听着。两个人似乎都很冷静,可桌面下,两个人都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都扣进了肉里。冯京墨更是死死咬住内唇,可即便这样,他的呼吸仍旧抑制不住地沉重急促起来。 “因为他们要投靠日本人,而你爹死活不答应。所以他们安排了火车上的炸弹,子鸿怕你跟你爹一起去,所以哄骗十洲先生骗你出去。而山本,”苏蕙兰同情地看向冯京墨,她猜到山本对齐羽仪提了什么要求了。她无法想象冯京墨是怎么经历了这一切又活下来的,以她对冯京墨的了解…希望十洲先生…,苏蕙兰暗中祈祷,“是让日军支持他们的交换条件。” 冯京墨一脸惨白,他整个人像团阴影一下,一点生气都没有。苏蕙兰说的很简单,算起来只有几句话而已。他第一次知道语言的力量这么大,活生生把人摧毁。 冯京墨猛地打开窗,寒风呼啸而入。火炭带来的热量完全无法抵挡冬日的夜风,未经抵抗便已丢盔弃甲,就好像他这段日子虚妄的宁静。镜花水月,总有一天花落月晦。 冷风让冯京墨颤抖,也让他清醒,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就理清了一切。苏蕙兰说的是真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一切解释不通的地方。 他从来不是没有怀疑,而是,他不想去面对,所以自欺欺人的躲进茧蛹里。 现在躲不过了啊。冯京墨阖上眼,嘴角微翘,露出一个绝望而哀凉的笑容。 “所以,玉灏,你走吧。”苏蕙兰站到他的身边,一起迎向夜风,“离开这里,回到真正在意你,真正全心全意对你的人身边去。” 苏蕙兰静静地等着冯京墨的答复,她不着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冯京墨的表现已经出乎意料地好了,她相信,他很快就能做出决定。 “不。”冯京墨回答。 “为什么?”苏蕙兰有些急了,她瞪着眼睛回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子鸿明天就回来了。到时候谁都放不了你,你今天走吧,玉灏。” “不,”冯京墨坚定地拒绝,“我不走。”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诱惑 暴雪耽误了行程,齐羽仪一行直到半夜才回到齐府。其实出发之前,喜德就因为路上积雪劝齐羽仪晚一天再上路。但齐羽仪根本不听他的,果然在路上被堵了好几个小时,才慢慢挪进了上海。 好在这是齐羽仪自己要走,虽然堵车让他心情不虞,好歹没有撒气到其他人头上。进了家门,他直奔落苏院,门口的守卫告诉他一切都好,四少应该已经睡了。 齐羽仪点点头,要回钥匙,自顾自进去。喜德没敢跟进去,找人替这两个守卫换了班,带着人走了。 太晚了,齐羽仪怕吵醒冯京墨,他放轻动作打开门,又放轻手脚走进去。屋子里暖洋洋的,这点让他很满意。他转身关门,手刚搭上门闩,突然被人从后抱住。 “子鸿,你去哪里了?” 是冯京墨的声音,带着仓皇和迫切。 是因为这几天我不在?齐羽仪有些怀疑,又抑制不住地高兴。自从把冯京墨接回来,只要在家他就寸步不离,可冯京墨一直对他淡淡地。谁知道外出一次,几天不在,冯京墨竟然变了模样。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齐羽仪边胡思乱想,边反手拖住冯京墨。这一拖,只觉得触手只有薄薄的一片衣料。 齐羽仪皱了眉,又捏了一下,确定不是错觉。他连忙一手关上门,一手把冯京墨背起来,扭头就往床边走。 “子鸿,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久不回来?你不要我了吗?” 冯京墨在齐羽仪的背上喋喋不休,齐羽仪把他放下床的时候,正好听到他在耳边说,你不要我了吗? 他说的哀怨而又婉转,让齐羽仪呼吸一滞,不等他恢复正常,他的瞳孔又剧烈收缩起来。他终于知道那手感丝滑薄薄一层的东西是什么了。 “为什么穿这个?”齐羽仪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冯京墨穿着那件和服外单,他被从山本那里接回来那天穿的那件。不知道他从那里翻了出来,齐羽仪气得当场就想把喜德叫进来骂一顿,他记得那天他明明吩咐他把这件衣服扔了的。 “你不喜欢吗?”冯京墨无辜地问,“我以为你喜欢。” 齐羽仪的火气顿时就没了,“因为我喜欢,所以才穿的?” “嗯,”冯京墨偷偷生伸出小指勾住齐羽仪的,“你这么久不回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你不喜欢吗?”冯京墨怯怯地问,随后开始撕扯衣服,“你不喜欢我就脱了。” 齐羽仪眼都快红了,他哪里是不喜欢,他是受不了。冯京墨穿这件衣服太妖冶了,他控制不了地想对他做山本做过的事。 然而他马上就想到,也许山本最喜欢让他穿这件衣服做,所以冯京墨才会以为他也喜欢。一想到这点,齐羽仪又开始无比懊恼那么轻易就让山本死了。 “别闹了,小心着凉。”齐羽仪按住冯京墨的手,不让他再闹,又一手扯开被子把他裹起来了。 他站起身,几下脱去浸透着寒意的外套,又去火盆边烘暖了手脚,钻进被窝里。 这段日子,他都和冯京墨同榻而眠。他像小时候那样,搂着冯京墨哄他睡觉。只是,每次他去搂人的时候,总能感觉到微微的抗拒。 可今天,他刚进被子,冯京墨就像条泥鳅一样钻过来了。齐羽仪从善如流地摊开手臂,任由冯京墨枕到他的肩膀上,随后把他搂紧。 “睡吧。”他侧首在冯京墨发间落下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吻。 今天齐羽仪是真的累了,在车上困了几乎一天,身体都是僵的。再加上冯京墨改变的意外之喜,几乎没多久,他就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 冯京墨等到他的呼吸进入进入平缓恬静的状态,才慢慢睁开眼,随后仰起头,盯住了齐羽仪的脸,眼中的视线冷得像化不开的冰。 随后,他开始不安分地动起来,搅得半睡半醒间的齐羽仪又醒过来。 “怎么了?不困吗?”齐羽仪闭着眼睛按住冯京墨。 冯京墨安分了不到一分钟,又开始动起来。齐羽仪强撑着睁开沉重的眼皮,可他实在是累极了,尽了力也只撑开一小条缝。但一小条就够了,冯京墨水汪汪的眼睛从这道缝隙之中闯进去,占据了全部的视线。 “子鸿,”冯京墨似乎一直在咬嘴唇,双唇一张一合,“你不想要我吗?” 齐羽仪的困意瞬间被惊到九霄云外。 他知道了?玉灏知道他的心思了?他龌龊而又不可告人的心思。 “不想吗?”冯京墨久久等不到回应,眼神变得落寞,“是我误会了?” “那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冯京墨慢慢从齐羽仪的怀里挪出去,他似乎有些难堪,边说边翻过身去,“以后不会了。” 话音未落,他就被拉了回去,齐羽仪繁身压到他身上,“小四,你认真的?” 齐羽仪心中狂喜,他兴奋地几乎有些颤抖。他一直搞不清对冯京墨的感情,直到慕白术出现,他才在蓦然间懂了。可已经晚了,他的小四成了别人的。 他用尽手段,也只想到把冯京墨困在身边。似乎是成功了,可他却始终惶惶不可终日,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而像个活死人一样的冯京墨也让他心寒。 他没想到,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小四接受他了,如果小四是真心接受他,他就再不用担心他能留住人多久,也不用担心万一小四知道真相会怎么样了。 只要他们在一起,他有信心能让小四离不开他。这不,现在不已经是了吗。 “小四。”齐羽仪直勾勾地盯着冯京墨的嘴唇,那两抹红色像是在蛊惑他,他情难自禁地低下头,吻上肖想已久的柔软。 这是他第一次在冯京墨清醒的状态下吻他,也是冯京墨第一次回应他。齐羽仪沉醉其中无法自拔,可说不出的情|欲和满足中,又一个念头挥之不去。 这一段是明明什么都没写,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过审的段落,放弃了。一句话简介:冯京墨让齐羽仪杀陈泽元。 齐羽仪僵了一下,慢慢抬起上身,冯京墨的表情不是在开玩笑。 “你答应过我的,”冯京墨说,“你忘了吗?” “当…当然没有。”激情倏然褪去,只留略微僵硬的躯壳,“怎么会呢,我答应的事都会做到的。” “那就好。”冯京墨笑了,伸出双手缠绕在齐羽仪的脖子上,慢慢把他拉下去。就这样,依偎在他的胸口,慢慢睡着了。 陈泽元。 白喜山是无辜的,但陈泽元不是。白晴查到的没错,这件事情里,陈泽元撇不清干系。好一个姑舅情深,我要你们阋墙谇帚。 院子门口的守卫被撤掉了。因为冯京墨从那天之后精神越来越好,他开始和齐羽仪一起在院子里散步,晒太阳,阳光下的冯京墨美好得不像话。之前只在床榻上度日的光阴似乎只是黄粱一梦。 齐羽仪不再锁门,即使他不在,冯京墨也能在院子里肆意走动。直到有一天,那天,冯京墨的兴致好像特别好,他从院子里走了出去。守卫愣了,他们只接到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去,没人告诉他们,冯京墨能不能出去。 偏偏那时候齐羽仪不在家,他们横想竖想,还是没敢让冯京墨出院门。冯京墨发了好大的脾气,又把自己关回屋子,再也不肯出来。 齐羽仪急了,他立刻撤走了守卫,告诉冯京墨,在齐府他可以随意走动,不用怕。在这之前,他聚集了所有的下人,恩威并施地警告他们,谁也不许在冯京墨面前乱说话。另外,又让喜德安排了人手暗中护卫。 可是,撤走了守卫,冯京墨反而不出去了,他每天只在落苏院里活动。喜德把这件事报告给齐羽仪,他终于放下心。原本他还担心冯京墨如果和太太们撞上尴尬,现在看来,小四还是很体谅他的。 齐羽仪放下手里的笔,也该是处理陈泽元的时候了。 给小四一个交代,也给自己清除一个隐患。 守卫虽然撤走了,但太太们都默契地没人去落苏院,不仅没去,反而人人都有些敬而远之的感觉。她们都感觉到齐羽仪虽然撤走了守卫,但并不想有人去见冯京墨。更加敏感一点的,甚至嗅到了更深层的味道。 齐解源虽然还是一派大家长的作风,但他隐隐约约似乎对齐羽仪有些忌惮。连当家的都不去触齐羽仪的逆鳞,她们又何必去惹他不痛快。 只有苏蕙兰不一样,她去落苏院看冯京墨了,避开了各房太太,丫头下人,却特地挑在喜德的眼皮子底下去。去了倒是什么都没做,连屋子都没进,两人各坐了一张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坐的也不近,隔着一两个人的距离。说话也不方便,干脆就什么都不说。安安静静地喝了一盏茶,坐不到片刻功夫,苏蕙兰就走了。 那一天,苏蕙兰在房里等到深夜,什么事都没发生。她心里就有了数,第二次再去,就不在院子里坐了。两个人在屋子呆了足有一个小时,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果然,这一次,包括之后的每一次,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抉择 冯京墨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毕竟陈泽元不像白喜山,怎么说,他都是齐羽仪的妹夫。有毓莹夹在里面,即便是齐羽仪应该轻易也下不了手。 冯京墨做了最坏的打算,齐羽仪也许会敷衍他,只是为了拖时间。为此,他想了好多对策,连女人惯用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打算一试。 他没想到,陈泽元一到上海,就被齐羽仪抓起来,当着他的面处决了。冯京墨震惊于此,久久不能平静。 他忘不了陈泽元当时的眼神,和他如出一辙的震惊。他不知道陈泽元震惊的和他是否一样,他看着齐羽仪举起枪,扣动扳机。他的手平稳地如同在打靶,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子鸿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一个可怕的人。 冯京墨透过窗户仰望天空,思绪不知飘到何方,连苏蕙兰进来了都没发现。苏蕙兰看见他在出神,放低声音叫了他一声,可还是惊到了冯京墨。他转身的动作有些大,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苏蕙兰连忙出去,在墙跟找到苕帚,进屋就看在冯京墨蹲在地上捡碎片。 “快放下。”苏蕙兰抓住他的手,把手掌里的碎片抖落到地上,三两下打扫干净。 又一阵哭声从前院隐隐传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避开视线。苏蕙兰默默拿着碎片出去,等哭声渐低,才重新回来。 那是毓莹和五太太。 “难怪毓莹。”苏蕙兰轻叹一口气。 是啊,高高兴兴带着姑爷回娘家,屁股还没坐热,人就没了,换成谁谁能受得了。 “爹是真的火了,”苏蕙兰说,“把子鸿关在书房里不让出来呢。” 冯京墨没有应声,关不了多久。他很清楚,齐解源的火与其说是因为毓莹,不如说是因为齐羽仪。 陈泽元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了,世代累积的家财都已落入齐家之手。至于手里的队伍…白喜山部都被齐部整体收编了,陈泽元手上那些人又能算什么。 他对陈泽元并没有多少同情,是他自己贪图权贵,咎由自取。但作为整个事件中一个重要推手的他,还是有些唏嘘。 他想起陈家那位老太太,等消息传回去,她也活不下去了吧。陈氏一门就这么家破人亡了。冯京墨又想起当时齐羽仪摆脱他去宜镇时,他轻飘飘就答应了。 如果再让他选择一次,他还会去吗?冯京墨扪心自问。 他回答不出,但当初和阿白初遇的样子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段纠葛里,似乎没人能善了。阿白,你要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 “二嫂,我托你办的事怎么样了?”冯京墨问道。 “办好了,你放心。”苏蕙兰回答。 “会不会连累你?”冯京墨有些不放心。 “不会的,”苏蕙兰笑笑,“他拿回来就放那里了,再也没去动过。他既然扣着没给爹,应该还是打算给你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冯京墨也笑了笑,“二嫂你先回去吧,前面乱成这样,你不露面不好。” 冯京墨坐在如水的夜色里,把玩着手里的东西。会来吗?齐羽仪。齐解源会把他放出来吗,还是会再关几天。 他其实并不太着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至多不过三五天,七八天,总不会一直关着。等了这么久,还急这几天吗。 外面传来吱哑的开门声,回来了吗?冯京墨勾了下嘴角,果然还是舍不得亲儿子。 就是今天了。 冯京墨调整好表情,把手里的东西藏好,迎了出去。 “二嫂?” 出乎意料的,来的竟然又是苏蕙兰。 “你怎么这么晚来?出事了吗?”冯京墨问。 “是有些事。”苏蕙兰点点头,越过冯京墨走到屋子中间。 冯京墨跟着过来,立定等她往下说。 “我来送你走,”苏蕙兰说,“今天你必须离开这里。” “我不走。”冯京墨瞬间拒绝。 “为什么不走?你留下来要做什么?”苏蕙兰一反常态,逼问起来。冯京墨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不语。苏蕙兰几步走到床边,不等冯京墨反应,一把掀开枕头。 她的目光震动了一下,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她不等冯京墨冲过来,把那小块东西抢到手中。 冯京墨的确是想来抢的,但既然已经在苏蕙兰手里了,他便也停了脚步。 “打算和他同归于尽?”苏蕙兰举着手里的碎瓷片问,“所以才吩咐我那些事,当作后事?” 这块碎瓷片并不大,却已然被磨得很尖利,苏蕙兰拿的时候无名指尖不小心蹭到了一下,如今有些隐隐作痛。 冯京墨抿紧嘴唇,有些懊恼自己的大意。苏蕙兰一定是下午看见他偷偷藏起了瓷片猜到了,他有些惋惜。齐羽仪对他看得很紧,虽然似乎是不限制他的行动了,但是一切尖锐锋利的东西都不许出现在他周围。 这次,他自以为做得很隐蔽,没想到还是被苏蕙兰发现了。 又要重新找了,冯京墨叹了口气。 “别叹气了,”苏蕙兰把碎瓷片收进贴身的衣兜里,以表明没有还给他的意思,“跟我走。” “我不会走的,”冯京墨后退一步,“我说过了。” “十洲先生在等你。”苏蕙兰突然说。 冯京墨并没有动容,可苏蕙兰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溃不成军。 “他现在就在后院外,不仅十洲先生,还有张医生,喜顺,周老板都在。他们说了,今天等不到你出去,就一直在外面等。”苏蕙兰说,“这么等下去会不会被人发现,被人发现了他们会怎么样,你自己想。” “你还是不肯走吗?”苏蕙兰逼上前。 冯京墨心里大乱,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齐羽仪发现他们。本来齐羽仪就不会轻易放过慕白术,只不过忌惮着顾老板,如果让他知道慕白术想救他出去,恐怕,顾老板的名头也拦不住齐羽仪了。 “走吧,”苏蕙兰看出他的动摇,她从怀里套出一叠东西,强行塞到冯京墨手里,“东西都在这里,我不会替你转交给十洲先生的,要给你自己给。” “可是…”冯京墨依旧还在犹豫,“你怎么办?” “放心吧,”苏蕙兰快速说道,“怎么说我都是小宝的娘,而且他也没有证据说是我放你走的。倒是你再这么拖泥带水,被人发现了,才是害我呢。” 冯京墨真的动摇了,苏蕙兰再次推他的时候,他不再像被浇筑在地上一样。一旦决定了,他反而坚定了。冯京墨什么都没拿,连看都没有在看一眼他住了许久的屋子。他小心翼翼地跟在苏蕙兰的后面。 夜深人静,四下寂籁,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苏蕙兰安排,他们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人。快到后门的时候,冯京墨突然想到门口应该有守卫。他想叫住苏蕙兰,但苏蕙兰却一个劲儿的往前冲。 冯京墨只好跟着走,意外的,没有任何人来拦他。他低着头,故意偏向另一面。没有人,门口也没有人,也没人出来阻拦。最后跨过门槛的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门房。喜德站在里面,他们的视线对上,喜德没有避开。 “往右走,”苏蕙兰把他推出去,自己留步在槛内,“去吧。” 大门缓缓闭上,苏蕙兰的脸一点点消失。冯京墨停留片刻,终于转身往右走去。 “四少!”喜顺第一个叫起来,又马上捂住嘴。 慕白术似乎不敢置信,盯着冯京墨看了许久,才冲过去投入他的怀中。 “玉灏。”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不敢抬头去看冯京墨。直到感觉到后背被搂住,一颗心才终于放下,他终于压抑不住的哭泣起来。 张中翔和周老板也围上来,看着这对有情人终于重逢,湿润了眼眶。 “先上车吧。”旁边等候着的人轻声提醒。 这是顾老板派来的人,为了以防齐羽仪狗急跳墙,慕白术,周老板和松童已经搬去了顾老板的家。众人上了车,汽车一刻不停地开向顾府。直到开进院子,厚重的铁门在车后关上,所有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客厅里灯火通明,顾老板一直在等,京钰第一个扑上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韩先生也在,他通过张中翔结实了顾老板,这次为了冯京墨的事,两边的人马互相协助,关系走进了不少。 京钰抱着冯京墨不肯放,冯京墨也由着她,但他已经有些撑不住了。齐羽仪被软禁,今天晚上,没人给他打针。 他靠着等齐羽仪回来做个了断的信念强撑到现在,如今,已经撑不住了。 张中翔是第一个看出他不对的人。他从后背撑住冯京墨,示意慕白术拉开京钰。 “玉灏,你没打针?”他在冯京墨耳边轻问。 这件事他们都瞒着京钰,松童也不知道。冯京墨脱力的摇头,额头上已经布满豆大的汗珠,视线也有些迷糊了。 “哥怎么了?”京钰也察觉到了一丝怪异,她挣脱慕白术的手想挤进来看。 张中翔立刻扶住冯京墨就走,顾老板一挥手,佣人连忙上前带路。 “京钰,没事的。”慕白术拉住京钰,“玉灏受凉了,有些不舒服,让张医生看看他,你先别去添乱。” 京钰将信将疑地看看慕白术,想跟过去看,又看大家都不去,也只好听话。 “我准备了药,给你打一针?”张中翔看到冯京墨发白的脸色,庆幸自己提前准备了吗|啡。 戒是一定要戒的,但要循序渐进,也幸好顾老板有门路,却也只搞到一些。不知道能不能撑到玉灏戒了,张中翔心道。 “不。”冯京墨咬着牙摇头。 “不打。”他咬牙切齿地说。 “玉灏,你一定要戒了。”张中翔听到冯京墨这么说很欣慰,可他还是不得不劝他,“但我们得循序渐进。慢慢来,先减少剂量,然后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冯京墨打断,“我不打。” “我不打,”冯京墨已经有些语无伦次,“绑我…也可以…不打,不打。” 慕白术好不容易把京钰和松童送回了房,回到客厅,已经空无一人。他连忙赶去给冯京墨准备的房间,因为早就商量好要让他戒吗|啡,所以顾老板特地在别墅旁的离栋里安排了房间。 远远的,他就看见人都围在门口,看见他来,周老板第一个过来挡在他前面。 “十洲,张医生说有他就行了,让你先去休息。”他苍白而又无力地说着,连自己都不信慕白术会听他的。 “嗯——”哀嚎声从屋里传出,是刻意压抑着的,却根本压抑不住其中的痛苦。 慕白术推开门,站在床边的张中翔闻声回头,一脸不忍。他的旁边,冯京墨被捆在床上,四肢被缚,嘴里塞着布团。他疯狂地扭动挣扎着,像是失去了神智的野兽。 “玉灏。”一点眼泪从慕白术脸颊上滚落。 “对不起,玉灏。”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难题 苏蕙兰回到屋里,先查看了一下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小宝。她接过冬梅递过来的怀炉捂热了手,才摸了摸小宝的脸蛋,俯身下去亲了一口。 还没起身,外头忽然又闹了起来。 齐羽仪记挂着冯京墨晚上没有打针,硬是从齐解源的书房里硬闯了出来。可等他回到落苏院,迎接他的只有人去楼空的空院子。他气急败坏地冲到后院,发现后门大开,本来应该在那里执勤的守卫踪影全无。 喜德闻讯赶来,见状也是大惊失色,连忙把所有卫队的人都召集起来。清点之下,发现少了两个,正是现在当值的两个。 很明显,这两个人不是被人买通了,就是被人暗算了,把冯京墨放跑了。 也许小四是被人截走了,齐羽仪自我安慰。 但不管是买通,还是暗算,喜德的责任逃不掉。齐羽仪把一腔的怒火全都撒在喜德身上,他不知从哪里夺了一根马鞭,扬手就在喜德身上抽起来。 喜德跪在地上不逃不躲,背挺得直直的,不一会儿就遍体鳞伤。齐羽仪一点劲儿都没留,一直打得气喘吁吁都不肯停手。直到真的再也打不动了,他朝站在一旁的卫队喊道,“去拿凳子板子来,给我打。” 卫队的人迟疑着不肯动,齐羽仪正要发作,闻讯而来的齐解源呵斥住了他。齐羽仪竟然从书房里硬闯出来这件事让齐解源火冒三丈,他这是一点都没把他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了。尤其是刚才赶来的路上,他看到了被齐羽仪撞坏的门。不知道齐羽仪是徒手撞的,还是被他找到了什么东西,好好地两扇红木门被踹得七零八落。 “都不许听他的。” 齐解源气得连手都在发抖,说完这句,他指着齐羽仪的鼻子半晌说不出话。 “把他给我关起来!” 齐解源废了老大的力气,才终于挤出这句话。可卫队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动手。最后还是齐解源的几个亲卫,在齐解源的逼迫下,把人抓了起来。 “给我绑起来。” 齐羽仪被捆起来关进了自己的书房,屋子所有能用得上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手腕粗的铁链子把门牢牢锁住,齐解源信不过喜德,让自己的亲卫看守。 “看好了,”齐解源发狠地说,“人跑了把你们毙了。” 太太们早都聚过来了,看见齐解源这么大发雷霆,谁都不敢劝,连四太太几次想说话,都忍了下来。 齐解源更是当着齐羽仪的面命令所有人,这件事不许再提,也不许去找冯京墨。 齐羽仪倒是没再发狂,也许是因为他知道现在这种状况他什么都做不了。不过,齐解源也只关了他三天就把他放出来了,毕竟部队里的事,跟日本人联系的都是他,不可能交给其他人。 但齐解源的意思也摆得很明白了,他不想和冯京墨再扯上任何关系。太太们隐隐约约对齐羽仪和冯京墨的事有些想法,这时,统统默默站到了齐解源这边。 齐羽仪明里没有反抗,但被放出来之后,第一时间就让喜德去找人。喜德告诉他,他已经去过慕白术的家和冯京墨原来住的房子,都没有人回去过的迹象。连着周老板的房子也空了,一家人行踪不明,找个周家原来的佣人,只说周老板临时散了他们,谁都不知道人去了哪儿。 齐羽仪不是没有怀疑顾老板,但一来,他没有真凭实据,二来,即使有,他也不敢轻易招惹。虽然他现在搭上了日本人,但强龙不压地头蛇,连日本人都不敢轻易动的人,他自然不会轻易招惹。 但他也没放弃,明里不能查,就暗地里查。只要冯京墨还在上海,总有一天能找到。 而顾宅的深深大院此刻却格外宁静。冯京墨刚刚熬过一次发作,睡过去了。慕白术给他擦身换了干净衣服,把他交给京钰照看,自己去厨房熬些粥,预防他醒过来饿。 冯京墨的意志还是坚强的,在药物的配合下,硬生生挺了过来。现在虽然还没有戒干净,但发作的频率和程度已经降低了好多。这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更坚定他一定能戒了。 慕白术慢慢把这件事告诉了京钰,毕竟住在一个大屋子里,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但京钰知道的时候,冯京墨已经有了起色,所以京钰还算是平静地接受了。然后就和慕白术日夜颠倒,一刻不离地守着冯京墨。 这两个人像是在冯京墨的屋子里扎了根,谁也劝不走他们,谁也不忍心劝。 “十洲先生,又来熬粥啊。”厨房里的李妈见他进来,连忙让出一个干净灶子给他。 慕白术微笑着颔首,拿起小锅冲干净,舀了一把米,淘好,放到火上,然后坐在边,慢慢等他咕嘟。李妈默默退了出去,那个冯少爷的东西,这位十洲先生从不假手于人,她留着也是白看。 慕白术看着忽明忽暗的火苗有些出神。今天冯京墨只发作了一次,而且只有短短一个小时就结束了,药量也减到了最开始的一半。 也许就快结束了,慕白术鼻子有些发酸。他还清楚记得第一次看见冯京墨发作时的样子,眼泪,鼻涕和汗水,四少何曾如此狼狈过。可最诛他心的还不是这个,当他站在冯京墨的面前时,他知道冯京墨最不想让他看到。但明知道是他,冯京墨却做不出任何抵抗,只能在在发作中把他最狼狈,最软弱,最丑陋的一面彻彻底底地暴露给他。 他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这才是最可悲的,他看着他哀嚎,扭滚,和每个抽大烟的人一样,甚至更难堪。他的视线从不安,到惶恐,到憎恶,到狰狞,最后又变得茫然,失神,神智全无。 水从盖子里溢出来,淋在火苗上,噗噗直响。慕白术连忙去揭盖子,却被烫到手指,他条件反射地捏住耳垂。 这一烫,终止了他的胡思乱想。他捏着耳朵笑了,还想那些做什么呢,四少很快就能戒断,这一切都将过去。噩梦纠缠不了他们多久了,黎明就在前方。 慕白术连着锅子一起端过去,冯京墨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粥在锅里凉得慢一些。张中翔每天要去医院,都是晚饭前才能赶到。所以回去的时候看到张中翔已经在了,慕白术有些吃惊。 韩先生也在,这段日子他偶尔也会过来,每次都来看看冯京墨。但慕白术知道他一定还有别的事,因为每次,看过冯京墨,他总会和顾老板谈上好一会儿。 “今天怎么这么早?” 京钰不在,可能是张中翔来了赶她去休息了。张中翔和韩先生在聊着什么,看见慕白术进来了,同时收声。 “嗯,今天医院没什么事,就早点过来看看。” “出什么事了吗?”慕白术放下手里的锅,转身问道。 “没什么,”张中翔和韩先生对视一眼“我们随便聊聊。” 慕白术闻言笑了笑,似乎没有追问的打算,另外一个人却不这么想,房间里突然出现第四个人的声音。 “你都让他帮你去送货了,还瞒着他做什么。” 张中翔,韩先生,慕白术都惊讶地向床上看去。 “你…醒了?”张中翔看了韩先生一眼。 冯京墨已经睁开眼,看见了张中翔的动作,他一笑。 “醒了,”他又补充,“你们一来我就醒了。你也太吵了,还以为我是之前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吗?” 张中翔惊喜地坐到床边,“可我们来的时候京钰说你刚睡着啊。我没想到你恢复的这么快,太好了。” 冯京墨拍拍他的手背,像在安慰他,随后又看看他。“行了,别瞒着我们了。刚才我也听得差不多了,说说吧。” 张中翔看看韩先生,才对着慕白术说起来,“韩先生接到组织的求助,需要大批的盘尼西林。” “之前拜托十洲带去北京的,”说到拜托,张中翔有些心虚地看了冯京墨一眼,冯京墨也适时地回了一个白眼给他,然后又笑了。“是我在医院里想办法存下来的。” “所以你一定要去福民工作。”冯京墨打断他,盘尼西林有多紧俏他很清楚,福民是日本人开的医院,也只是勉强保持供应。张中翔上次能搞到那么多,实在是很不容易了。 “前线在打仗,伤亡很惨烈。”韩先生接过话头,“所以这次需要的量很大,我们找顾老板帮忙,可是他也没办法,所以很伤脑筋。” “医院里倒是有些库存,但量已经不多了。实在不行,我去打听打听下一批什么时候到货,我们想办法截走。就是这个药太紧缺了,上面口风很紧,每次都是临时通知送货,也没有什么规律。”张中翔叹了口气。 “这个留作最后一步吧。”韩先生拍拍他的肩,“风险太大,很容易暴露你。你好不容易打进福民,日本人都去那里看病,我们需要有内线在里面。” “我倒是有办法,”一直默不作声的冯京墨突然说道,“但得看老天爷帮不帮忙。”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张中翔和韩先生同时发问,“什么办法?” “告诉你们之前,”冯京墨卖了个关子,“翔君你得先帮我打听件事,这样我才能知道这个办法行不行。” “你说。”张中翔连忙答应。 “你去打听一下,在上海的几个日本商事,他们手上有没有盘尼西林。”冯京墨缓缓说道,“尤其是那几个大商事,如果我没猜错,他们手里一定有囤货。”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做局 慕白术陪着冯京墨晒太阳,不知不觉已经冬天已经快走到尽头了。外面虽然还是寒冷,但呆在玻璃房里,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冯京墨的身体好了很多,慕白术时常在一天中最暖的时候带他出去走走。虽然是在顾老板家,不用担心什么,但毕竟家里总会有客人登门。冯京墨不愿意给顾老板添麻烦,所以只在他住的裙楼里走动,基本不去主楼那边。 水仙花开得正好,空气一暖,更是香气袭人。二人坐得不近不远,谁都不说话。无法否认,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了。在戒断的日子里,他们无暇分心想这些,可随着冯京墨的状态越来越好,这些不同就越来越明显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慕白术想做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入手。此刻,似乎是个好机会,慕白术想,也许,他应该说些什么。 “玉灏。” 张中翔和韩先生兴冲冲地过来,他们已经是这里的常客,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他们。 “翔君。”慕白术咽下嘴里的话,起身给他们搬椅子。 “玉灏,”张中翔向慕白术点点头,一脸兴奋,“被你猜中了,三井商事手上囤了不少盘尼西林,而且货都在上海。” “可是,就算知道他们手上有又怎么办呢?”韩先生坐到冯京墨的对面,把手里的帽子搁在水仙花旁边,“从日本人手里弄东西可不容易。” 冯京墨微微一笑,扬声叫了句,“喜顺。” 他身体还是虚弱,用力了声音还是轻,喜顺在门外没听见。张中翔又叫了一声,这才看见门打开,喜顺一溜烟地跑进来。 “怎么了?”喜顺跑到跟前问。 “去给刘大少打个电话,约他来一次,然后让顾老板派人去接一下。小心点,别让人知道。”冯京墨吩咐道。 “是。”喜顺答应了就走。 另外几个人都不知道这刘大少是何方神圣,等喜顺一走,张中翔第一个发问。 “谁是刘大少?” “急什么,”冯京墨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等人来了不就知道了。” 张中翔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问不出来,又去看慕白术,慕白术也朝他摇头。韩先生倒是稳重,反正他认识冯京墨没几天,他不肯定不认识,干脆安安心心地等人来。 喜顺回来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来了,一来就说刘大少现在就来,顾老板已经派人去接了。 这么一来,张中翔定心了,还不追着问了,自己拿了两个空杯子,倒了茶,递给韩先生一杯。 “四少。” 喜顺带了人进来,慕白术第一个惊得站起来,来人也吃了一惊,呆立在原地。冯京墨压住慕白术的手让他坐下,又招手让来人坐到身边。 “这几位都是我朋友,张医生,韩先生,”冯京墨替他们介绍起来,说完又转向来人,“这位是刘大少,我的生意伙伴。” 几人各自颔首失意,冯京墨又问刘大少,“大少,最近和几家日本商会的关系还好吧。” “好,”刘大少一听就得意起来,“你放心,我关系维护的可好了。咱们的茶在日本销得好,现在都是他们巴结我呢。” “那就好,”冯京墨淡淡一笑,“三井商事的吉野,你和他还好吧。” “好啊,”刘大少一拍大腿,“这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接着招待我的名头不是往赌场跑,就是往妓院跑,我现在来上海都躲着他。” “那就好,大少,我拜托你帮个忙。行吗?” 冯京墨这么一问,刘合仁脸色就变了,冲着冯京墨一挥手,“四少,你这什么意思。咱们之间还用问吗?” “你别这么大声,”冯京墨被他这一嗓子震到,无奈的摇头苦笑,“就是这个忙有些风险,可能会连累你…” “什么话,”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合仁打断,“四少你帮了我多少,我都记在心里呢。我刘合仁虽然没什么出息,有恩报恩还是知道的。有什么忙你尽管说,都包在我身上。” “好,”他都这么说了,冯京墨也不再矫情了,“我要你和我们一起布个局,我会尽力让你撇清,不牵连到你。” “行,你说。” “开,开,开,开,开!” 一间密闭的屋子,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几个人团团围坐,没有多余的摆设。正中间一个人留着小胡子,戴一副圆型的金丝边眼镜,一边捻着手里的牌,一边用生硬的中文叫着。配合着外面不绝于耳的叫嚷声,倒也不觉得突兀。 “巴嘎。”牌刚捻开,他就忿忿地把牌往桌上一扔,随手又把面前的筹码一把推乱。 吉野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今天他手气太差,才来了一个多小时,身上的钱都输光了。他摸摸口袋,发现连烟都抽完了。 “吉野桑,”刘合仁递过烟盒,吉野抽出一支点上,“要不今儿就到这儿?我请你吃宵夜去。” 吉野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默默把烟抽完。那边桌上还在赌,他看了一眼,把烟头一扔,压低声音,问刘合仁,“刘桑,你手上还有没有钱,借我一点,我明天就还你。” “哟,”刘合仁有些为难地说,“我今天没带多少,就几百块了,您要都拿去。” 说着,他就要掏钱。吉野很不满意,几百块钱上桌,不到几分钟又得下来。但他要巴结刘合仁要天青金,又不能表现出来,正想和他说说好话让他再想想办法,旁边有人叫他们。 “还玩吗?”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问,“不玩我就上了。” “玩。”吉野瞬间回答,一把拿过刘合仁手里的钱,推开那人,坐了回去。他今天输的有点儿多,刚才输掉的里面有一部分是公款,要是还不上吃不了兜着走,他得把钱赢回来。 刘合仁被他抢走钱,只好也跟着坐下来,他面前还有些筹码,是之前剩下的。他今天手气好像也不好,没几把,又把剩下的筹码都输完了。 刘合仁输光了就打算下场,吉野拉着不让。刘合仁无奈地说,“吉野桑,我是真的都输光了,我看你玩吧。” 吉野哪肯答应,死活拉着他不放,坐庄的跟他们挺熟,这时插话问道,“大少,要不要先借点?” “借…?”刘合仁表现地有些犹豫,倒不是他借不起,单纯就是觉得这里借钱太黑,一个晚上就能生出好多利息,不值当。 “借借借,赶紧拿钱。”吉野见他不说话,直接替他答应了。赌场的人一听,自然是手脚麻利地把借据和筹码拿过来。 “大少,先来一千,行吗?”赌场的借据都是不写金额的,等一场赌完了,算了总账再把数字填进去。 东西都拿来了,刘合仁也只好签了字,拿了筹码又坐回去。 要说赌运这东西还真是神奇,走运的时候挡不住,走霉运的时候也挡不住。吉野和刘合仁似乎今天都走霉运,没到多久,两人的面前也都空空如也了。 “我就不信了,”刘合仁输红了眼,一手拍在桌子上,扭头叫道,“再来一千。” “吉野桑,你要多少?”他又转头问吉野。 赌场的人颠颠儿的拿了一千的筹码过来,又巴巴地看向吉野。吉野愣了一下,看看刘合仁,又看了看赌桌。 “来一千。”他一锤定音。 赌场的人连忙拿了筹码和借据过来。吉野低头签字的时候,刘合仁朝他另一边看了一眼。他身边坐了个穿长衫的,四十来岁的光景,两人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又各自错开目光。 “四少,拿到了吗?”刘合仁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问。 他刚才先送吉野回去才过来,估摸着人应该比他早到。 “拿到了,”冯京墨笑着指指顾老板那边,他身边站着的人扬了扬手里的纸,可不就是刚才赌场里坐在刘合仁身边那个人。 “三十万。”刘合仁肉眼可见的兴奋,“够了吗?他今儿算是杀红眼了。” “够了,”冯京墨笑,同时竖起大拇指,“大少的手艺一点没生疏,都靠大少了。” “哎呀,”刘合仁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我就这点本事了。” “这可是厉害本事。”冯京墨侧脸看他,赌场那人也搭话,“真的是,大少这技术,绝了。” “我光知道出老千换自己牌的,还第一次见把左右两边的牌都换了却一点儿都察觉不到的,真是绝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把大家都听乐了。刘合仁被这么一夸,热血也沸腾了,一步跨到冯京墨面前,“四少,还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 冯京墨被他逗笑了,想了想说,“倒还真有一个。” “你说。”刘合仁眼睛一亮。 “我和你生意的规矩得改一改,”刘合仁一愣,怎么突然转到生意上来了? “以后啊,你的生意我就不插手了,”冯京墨站起来,拍在他的肩膀上。“都靠你自己了。” 这句话刘合仁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然后脸就白了,“四少,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和我拆伙的意思吗?” “对啊。”冯京墨笑。 “那怎么行,”刘合仁一下子就急了,“这生意都靠四少,怎么能说拆就拆呢。” “靠我什么了?”冯京墨故意作出一副意外的模样,“我不过是牵了几根线而已,该拿的都拿了,我总不能一直占你便宜吧。” 他说着顿了一顿,似乎有点有口难开的感觉,沉默了一会儿,才低着头说,“而且,当时…” “四少,”刘合仁打断他,“别了说。” “你以为我真蠢的一点都不知道啊。”他搭上冯京墨拍在他肩上的手 这看来出乎冯京墨的意料,他半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刘合仁看到他这样子,又心虚了,只好承认,“其实是后来没忍住,又去了那边的赌场,里头的人偷偷摸摸告诉我的。” 冯京墨忍不住笑了,刘合仁说,“那不拆伙了?” “还是得拆,”冯京墨抬起一只手,挡住刘合仁的话头,“因为,我要离开这里了。” ※※※※※※※※※※※※※※※※※※※※ 欢迎阅读,希望喜欢,谢谢 喜欢赏十洲请大家收藏:()赏十洲肉文屋更新速度最快。 结局 终于完结啦~~~写了好久,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朋友。下次有缘再见~~ “走?去哪里?”刘合仁大吃一惊。 同样吃惊的还有慕白术和张中翔,在他们的目光中,冯京墨淡然一笑,“出洋。” 他说,“去哪里还没最后定,可能在英国和美国之中选一个吧。” 他缓缓转身,搭上慕白术的手,他的手冰凉,并且微微发抖。 “你想去哪里?”冯京墨看着慕白术问,“英国还是美国?” 慕白术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被人抛到半空,又被稳稳接住,但双脚还未落地,心跳也依旧扑通不已。冯京墨的问话在脑子里飞转,可他就是找不到答案。 “我已经拜托顾老板替我们安排了。”冯京墨在他手背上揉搓几下,“京钰还要念书,我们也不能一直躲在这里。你不是想学医吗,那里的医学更发达。” “还有松童,他还小,也该多念些书。”冯京墨往周老板那里看了一眼,周老板微笑着注视他,“我和周老板商量过了,他和我们一起去。” “翔君啊,”冯京墨又找张中翔,“实在对不起。” 他满脸愧意,“我知道你们需要帮助,但……”他捏着慕白术里手加了几分力气,有些艰难地说下去,“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照顾好身边的人更重要。” 他似乎是真的对张中翔满怀愧疚,说到最后的时候都不敢再看他。张中翔心里是失落的,他比谁都期盼冯京墨和慕白术能和他一路走下去。 他终于选择正式踏上这条看不清前途的路,他只是个普通人,也希望有朋友陪伴。他想让他们留下来,可他又说不出让他们留下来的话。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张中翔走到冯京墨和慕白术的背后,一左一右搭上他们的肩膀。 “去吧。”他说。 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却都梗在胸口,最终的最终,也只说出了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阿白,”冯京墨拉住慕白术的手腕,他刚刚替他掖好被角打算躺回自己在一旁的小床。 自从他们把冯京墨接回来,慕白术就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他整夜整夜蜷缩在沙发上,顾老板看不下去,让人搬了张小床放在一旁。 “上来。”冯京墨拉拉他,又晃了晃,像是在撒娇一下。 慕白术坐到床沿上,看了他片刻,才缓缓倒下去。冯京墨掀起被角,让慕白术钻进来,躺进他的臂弯。 慕白术鼻尖里钻入久违而熟悉的味道,他闭上眼,有种想哭的感觉。 他一直隐隐感觉到冯京墨对身体接触的排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但他就是莫名察觉到了。这也是为什么在冯京墨已经能安稳地睡一夜之后,依旧选择睡在旁边的原因。即便是现在,在躺下去的一瞬,他依旧能感觉到他无意的僵硬,以及克制的放松。 慕白术咬着唇理了下情绪,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玉灏选择不说,他就不问。 “真的要出洋?”慕白术直到现在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嗯,”冯京墨点头,下巴轻轻磕在慕白术脑门上,“齐羽仪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总不能一直躲在顾老板这儿。” “害怕吗?”冯京墨问。 慕白术摇头,“有你,我就不怕。”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慕白术把额头抵在冯京墨的胸口,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了,他几乎有些泪目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冯京墨也在注视他,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也或许,他什么都没想。这个拥抱,对他来说也是久违的,曾经有一刻,他以为此生不会再有这样的拥抱了。 老天对他还算不薄,冯京墨鼻子也有些发酸,他更加用力地搂紧慕白术,真舍不得啊。 能来的人都来送他们了,顾老板,梅老板,张中翔,韩先生,刘合仁……连程玥如和圣约翰的顾先生也来了,不过他们只在码头道了别,目送他们登船。 这是一艘巨轮,毕竟要在海上航行至少一个多月,冯京墨给他们都买了头等舱。他和慕白术一间,京钰自己一间,周老板和松童一间,原本冯京墨让喜顺也跟着一起去,但喜顺舍不下喜德,决定留下。 头等舱的房间很大,大家都集中在冯京墨他们的房间里。喜顺在里间给他们收拾东西,张中翔和韩先生是最后一个到的。一进来,韩先生就冲上前,激动地握住冯京墨的手。 “冯先生,东西已经运到前线了,组织让我对你表示感谢。” 冯京墨微笑不语,韩先生放开他,却话风一转,从张中翔手里接过一叠东西递过去。 “不过,这些我不能收。”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冯京墨手里塞,却又被推回来。 “韩先生,”冯京墨竖起一只手掌阻止他的动作,“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要不然,我走都走得不安心。” 慕白术在一边点头,韩先生手里的是银票。大部分是冯京墨的,当初齐羽仪为他争取到的遗产被他悉数交给了韩先生。还有一小部分是慕白术的,是当年宜庄老太太给他的封口费。另外,冯京墨给他买的公寓也被他卖了。 “可是…这也太多了。”韩先生还在拒绝,“你们去国外,人生地不熟的…” “你不会以为我把家当都给你了吧,”冯京墨笑道,狡黠地一眨眼,“我留了私房钱的。” “再说,还有周先生呢,”他故意去看周先生那边,“苦不着我们的。” 周老板,顾老板和梅老板都哈哈大笑,周老板指指他们,又拍拍松童,笑着说,“是,是,这三个都是我儿子,不会让他们吃苦的。” 慕白术上前,帮着把韩先生的手推回去,“韩先生,您就收下吧。” 冯京墨和他商量过,说想把他爹留下的遗产转赠给韩先生他们。冯京墨说,这些钱应该用在更有用的地方。他无比赞同,比起用这些钱在海外过奢侈的生活,他更期待和冯京墨一起凭自己的能力创出一片天地。 他不想永远活在冯京墨的羽翼之下,他想要成长,和他并肩承担风雨的洗礼。 “呜——”巨轮的启迪响起,是催促告别的号角。大家依依不舍地告别,尤其是喜顺,说不到几句,饱含着热泪就跑了。冯京墨被他闹得无奈,叫了几声,叫不回人,只好作罢。 目送着大家下船,慕白术和周老板都有些不舍,站在甲板上不肯走。顾老板和张中翔见他们这样,只好硬气心肠,带着人走。喜顺又舍不得了,站在码头上哭哭啼啼地拼命挥手,最后被张中翔强行拉走。 “回去吧。”冯京墨和松童各自拉着慕白术和周老板回了房间。 慕白术一进卧房就反身抱住冯京墨,冯京墨接住他,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勺。 “乖,别哭了。”冯京墨感受到慕白术的抽搐,等他哭够了,才出声劝他,“又不是生离死别,等仗打完了,还会再见的。” 他放开慕白术,递给他一块手巾,“好好擦擦。” 慕白术还没有止住眼泪,他抱赧地接过来,无言地坐在床沿上。冯京墨去外间给他倒了杯水,搁在床头。 “我去看看周老板他们,你把水喝了。”他摸了下慕白术的脸,又指指杯子。“都快哭脱水了。全喝完啊,一会儿回来发现你没喝完,看我怎么收拾你。” 冯京墨说完走了,慕白术缓了好一会儿才整理好情绪。他拿起水杯大口喝起来,一股怪异的味道随着冲进喉咙的水在口腔中蔓延开来。慕白术眉头一下皱紧,来不及细想脑海中就跳出一个念头。 当水杯跌落在地板上时,慕白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冯京墨,你王八蛋。 “干杯。”桌对面的人举起杯,齐羽仪也举起面前的,两人轻轻碰了一下,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齐桑,”那人拿起手边的湿巾抹了下嘴,又随手扔在一边,“这次的事情办的很漂亮,以后还要多多关照。” “井上桑说哪里的话,”齐羽仪得体地笑着,“是我以后要请井上桑多多关照。” 齐羽仪边说,边推了个小盒子过去。井上打开一道缝,看了一眼,就关上了。脸色的笑意盛了一分,说话更亲切了。 “互相关照,互相关照。”他的小眼睛中射出贪婪的精光。 齐羽仪收回脸上的假笑,井上的身影晃晃悠悠消失在了原来山本住的别墅里。喜德立在车边拉着门等他,齐羽仪却没上车,他转头一个人晃晃悠悠走起来。喜德叫了一声二少,齐羽仪挥挥手,并不理他。 喜德不敢跟上去,跑回车里发动了,慢慢跟在后面。饶是这样,齐羽仪还是被汽车的引擎声激怒了,他冲到车边,一巴掌拍在车窗上。喜德吓得立刻踩下刹车,刚把车窗放下一道缝,就听齐羽仪大吼道,“不许跟着我,不然毙了你。” 喜德不敢再跟着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羽仪走远。而他似乎故意要摆脱喜德,看见一个路口就拐了进去。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冷风吹在脸上,酒意在胸中翻滚。他有些醉了,也有些迷糊了,恍惚间已经不记得去分辨前路。 偶尔的一片枯叶被风卷过齐羽仪的脚边,他终于忍不住撑着墙吐起来。齐羽仪把晚上吃的东西都吐光了,却依旧觉得恶心。 走了一个山本,又来一个井上,一个比一个贪得无厌,令人作呕。他仿佛陷入一个泥潭,根本无力自拔,越挣扎陷得越深。 有人慢慢靠近,齐羽仪以为是喜德,伸出手等他送上水和手巾。手掌在空气中发凉,齐羽仪抬起头,因为呕吐而产生的眼泪模糊了他的双眼。在朦胧中,有一个人立在他视线的尽头。 “玉灏?”他猛地直起腰,“你回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却被冯京墨冰冷的视线定在原地。 “是啊,回来了。”冯京墨慢慢举起手,“来把我们的账好好算一算。” “你!”齐羽仪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慢慢对准自己,做不出任何反应,“你要做什么?” 他缓慢和低沉地问道,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又突然爆发,朝着冯京墨怒吼。 “你要做什么?!” “杀我?来啊,来啊。”齐羽仪冲过去,挺起胸膛顶住枪口。 冯京墨丝毫不后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齐羽仪,“我爹是怎么死的?” 齐羽仪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直视冯京墨的眼睛,“被陈泽元害的啊,我不是替你报仇了。” “真的是陈泽元吗?”冯京墨扯了一下嘴角。 “你怀疑我?”齐羽仪痛心疾首,“小四,从小到大,我骗过你没有?你凭良心讲。” “没有吗?”冯京墨冷冷地问,“真的没有吗?” “小四,”齐羽仪痛苦地拧紧眉头,“你还是我的小四吗?为什么你认识了那个慕白术你就变了。你把我的小四还给我,”他咆哮道,“你把我的小四还给我——” 冯京墨后退半步,枪口离开几寸,却依旧直指齐羽仪的心口。 “是我变了吗?子鸿,还是你变了?” 他们在对峙中沉默,齐羽仪的眼神和表情瞬息万变,而冯京墨却像一樽冰雕。他隐没在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是封冻的寒冷。 “小四。”齐羽仪突然普通一声跪在冯京墨的面前。冯京墨没有料到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变故,不由自主的又后退半步。但他另一条腿还没来得及动就被齐羽仪抱住,齐羽仪半张脸贴在他的大腿上,仰着头望向他,满脸痛苦和悔恨的纠结直刺冯京墨的眼底。 “小四,我错了。”他痛苦地表情都有些狰狞,“我就是想让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不能没有你。” “小四,”他垂下头,滚烫的嘴唇贴在冯京墨的大腿上,寒夜里,都烫得让冯京墨下意识肌肉一弹,“我爱你,小四,我爱你。” “我要你,你是我的。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小四。”他近乎痴缠地呢喃着,隐藏着偏执的疯狂,冯京墨起了一身寒栗。 “爱我?”冯京墨沧然一笑,笑容转瞬既逝,“害死我爹,给我打吗啡,把我送给山本,都是因为爱我?” 他缓缓蹲下来,揪住齐羽仪的衣襟,直勾勾地盯着齐羽仪,似乎想要一个答案。 “我没办法啊,”齐羽仪一把抓住冯京墨的手腕,“奉系,皖系都在通电要求我爹下台。北边又打输了,奉系打过来我们根本抵挡不住。” “能牵制住他们的只有日本人,可山本一定要你。”齐羽仪的眼睛慢慢发红,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狠戾,“我想尽办法和他周旋了,但他就是不松口。再拖下去,我们就都要完蛋了。” “所以,我爹就必须死,我就必须被送上山本的床?”冯京墨咬着牙,嘴里已经有了血腥气,“齐羽仪,对你来说,我算什么,对你爹来说,我爹又算什么?” 齐羽仪张嘴还想说,但对上冯京墨的视线,张开的嘴又缓缓合上。 “所以,一切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对吗?”冯京墨又一次举起枪,“那我陪你一起去死好不好?” “我做错的事,我还。你做错的事,你还。行吗?”冯京墨又变回面无表情的样子,但眼角却在月光下反射着亮光。 “行。”齐羽仪慢慢握上冯京墨的手腕,起初,还有些发抖,随后,突然就坚定了。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捏得冯京墨隐隐作痛,“死吧,一起死吧。有你陪我,我也不亏,是不是?” “去死吧,去死吧,啊——”齐羽仪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起来,他拽住冯京墨的手腕死命往一边甩。冯京墨禁不起他这样的突然袭击,手里的枪飞了出去。 不仅枪,人也因为惯性摔倒地上。两人扭打起来,冯京墨身体还虚着,只几下,就被齐羽仪困住。他把冯京墨的双手反扭到背后押住,腾出手摸上他的脸颊。 “小四,死有什么难的,活着才难。”他的手慢慢从冯京墨脸上划过,随后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冯京墨的喉结暴露在齐羽仪的视线中,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你知道我在找你吗,所以你回来了对吗?”齐羽仪的视线迷离起来,带着说不尽的缱绻,“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他俯下身,张口咬住冯京墨的喉结,冯京墨剧烈地挣扎起来。齐羽仪慢慢往上移,在冯京墨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他慢慢凑近冯京墨的嘴唇,冯京墨直觉一阵作呕,他发疯般地在地上蹬起来,泥土地上被他蹬出深深的痕迹。 “放开他。”不知从哪里传来声音,纠缠中的两人都没有注意。 “怦!”随着一声巨响,泥土在两人的身边炸开。 “放开他!”这次的声音终于让他们听清楚,两人扭头,同时震惊。 “阿白?”冯京墨失声叫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冯玉灏,你王八蛋!”慕白术握着枪撕心裂肺地叫道。 那杯水进口他就察觉出了异常,所以没有咽下去,水在嘴里过了几遍,他百分百确定里面被放了什么,同时,也确定了冯京墨到底打算做什么。 他冲出去找人,早已不见踪影。慕白术疯了,巨轮离开码头的一瞬,他爬上船舷跳了下去。 “你说过不再抛下我的。”他早已泪流满面,“你觉得我一个人去英国能过得好吗?” “你打算和他同归于尽?”慕白术根本不给冯京墨说话的机会,“你想过我吗?你问过我答应吗?” “冯京墨,”慕白术大喊,“你要死也只能和我一起死。” “阿白…”冯京墨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他们二人隔空对视,仿佛跨越了生死。他们的眼中只看得见彼此,除此之外,再也容不下别的。 冯京墨想,他这一辈子,真的再也逃不过慕白术这个人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冯京墨终于笑了,慕白术在他的笑容中沉沦,他痛恨自己又一次如此轻易就原谅了抛弃。可又能怎么办呢,他这辈子,也许永远也没有办法对冯京墨硬气心肠了。 齐羽仪被滔天的嫉妒和憎恨吞没,他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野兽,眼中是要吞噬猎物的疯狂。 无论是冯京墨和慕白术,都直到齐羽仪拔出腰后的枪时才察觉。黑洞洞的枪口相对,慕白术和齐羽仪在枪口之上,看到了彼此。 “阿白——”冯京墨扑向齐羽仪。 “怦!” 一个月后,即将开往重庆的长江游轮,顶层的套间里,走进一群人。他们各个都是西装革履,头戴礼帽。礼帽檐扣得低低的,几乎看不清面容。 其中一个人似乎身体不太好,一左一右都有人搀扶。一进房间,他便被扶到床上躺下。 “那个,”他左边那人摸了下帽檐,“我们先回房了。” 床上那人立刻投去炙热的目光,这人却只当没看见。一瞬间,房间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好像这里有什么吃人的怪兽一般。 “我送送他们。”那人撑起身子,想下床。 “冯四,你给我躺好。”方才一直在右边扶着他的人,立在床头,一声猛喝。 那个冯四立刻乖乖躺好,动都不敢动。 “送什么?一艘船去重庆,有什么好送的。” “阿白~”床上那人抬起手,就这么悬空等着,似乎慕白术不过来他就永远不放下。 慕白术最终还是没有熬过他,过来握住他的手。 “阿白,翔君说我已经没事了。”冯京墨撒着娇说。 “他说没事没用,我说没事才行。”慕白术依旧冷着脸。 冯京墨一口气被堵回去,讪笑着说,“你这也太不给翔君面子了。” “给他面子?”慕白术轻哼一声,“我还没跟他算他和你联手算计我的事呢。” 那天,他打出的子弹射中了齐羽仪,而齐羽仪打出的子弹却射中了冯京墨。他抱着浑身是血的玉灏,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在那一刻,他打定了主意,如果玉灏不在了,他也绝不苟活于世。 可还没等他想完,张中翔和喜顺出现了。他们是听到枪声赶过来的,慕白术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计划好了。 等冯京墨醒来以后,他们在慕白术的逼问下坦白了一切。冯京墨把手上的钱一分为二,一半交给了周老板带去英国,让他好好照顾慕白术和京钰。一半给了韩先生,让他转交给组织,并且说好,在解决了齐羽仪之后带着喜顺一起去重庆。 慕白术差点被活活气死,那段日子,冯京墨重伤逃过一劫,张中翔,喜顺,连韩先生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这时,他们才知道,平时和和气气的慕白术动起气来会那么可怕。 “阿白,还在生我的气吗?”冯京墨晃晃他的手,“我已经承认错误了,原谅我吧。” 慕白术深深地凝视他,“你从来没想过跟我一起去英国对吗?哪怕是报了仇,你也选择去重庆,而不是去英国找我。” 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无数的日日夜夜,他不断在为冯京墨找借口,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玉灏这是抛弃自己了吧,如果不是他警觉,他往后的人生都不会再有冯京墨这个人的存在了。 “国家需要我。”冯京墨垂下头,轻声说。 “那就不需要我吗?”慕白术不接受这个说法,“你可以选在带我一起去重庆,为什么不?” 冯京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声苦笑,从他醒来之后,就发现慕白术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咄咄逼人,不再像以前那么好唬弄了。 “你值得更好的人生。”冯京墨说。 “什么是更好的人生?没有你的人生怎么会好?”慕白术捧起冯京墨的脸,一直以来,他们都在默契地回避一些问题。可他决定不再回避了,腐烂的伤口,不去看,并不会消失。“玉灏,你在介意什么?那些我们分离时发生的事吗?” 冯京墨的视线遽然游离起来,他的下颌微微发颤,继而整个人都开始战栗。 “我不问,玉灏,我不问。”慕白术用力捧住他,不让他逃。“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都不问。” “我只想让你知道,”他强迫冯京墨看他,“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无论你想不想让我知道,我都无所谓。” “我只要你,”他的视线温柔而缱绻,带着无限的深情,“我只要你,这辈子,下辈子,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船体晃动了一下,启航了。慕白术没站稳,扑进冯京墨的怀里。冯京墨搂紧了他。他们即将去往未知的地方,过全新的人生。在那里,他们也许会经历枪林弹雨,也许会九死一生,但只要他们的双手紧握,他们就不会不安,不会惶恐。 人生总会有终点,或早或晚,或甜或苦。而我只求,那一刻,你我并肩。 ※※※※※※※※※※※※※※※※※※※※ 免*费*首*发:ṕσ₁₈ṿ.ḉom [Ẅσσ₁₈.νɨρ] 结局 终于完结啦~~~写了好久,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朋友。下次有缘再见~~ “走?去哪里?”刘合仁大吃一惊。 同样吃惊的还有慕白术和张中翔,在他们的目光中,冯京墨淡然一笑,“出洋。” 他说,“去哪里还没最后定,可能在英国和美国之中选一个吧。” 他缓缓转身,搭上慕白术的手,他的手冰凉,并且微微发抖。 “你想去哪里?”冯京墨看着慕白术问,“英国还是美国?” 慕白术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被人抛到半空,又被稳稳接住,但双脚还未落地,心跳也依旧扑通不已。冯京墨的问话在脑子里飞转,可他就是找不到答案。 “我已经拜托顾老板替我们安排了。”冯京墨在他手背上揉搓几下,“京钰还要念书,我们也不能一直躲在这里。你不是想学医吗,那里的医学更发达。” “还有松童,他还小,也该多念些书。”冯京墨往周老板那里看了一眼,周老板微笑着注视他,“我和周老板商量过了,他和我们一起去。” “翔君啊,”冯京墨又找张中翔,“实在对不起。” 他满脸愧意,“我知道你们需要帮助,但……”他捏着慕白术里手加了几分力气,有些艰难地说下去,“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照顾好身边的人更重要。” 他似乎是真的对张中翔满怀愧疚,说到最后的时候都不敢再看他。张中翔心里是失落的,他比谁都期盼冯京墨和慕白术能和他一路走下去。 他终于选择正式踏上这条看不清前途的路,他只是个普通人,也希望有朋友陪伴。他想让他们留下来,可他又说不出让他们留下来的话。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张中翔走到冯京墨和慕白术的背后,一左一右搭上他们的肩膀。 “去吧。”他说。 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却都梗在胸口,最终的最终,也只说出了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阿白,”冯京墨拉住慕白术的手腕,他刚刚替他掖好被角打算躺回自己在一旁的小床。 自从他们把冯京墨接回来,慕白术就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他整夜整夜蜷缩在沙发上,顾老板看不下去,让人搬了张小床放在一旁。 “上来。”冯京墨拉拉他,又晃了晃,像是在撒娇一下。 慕白术坐到床沿上,看了他片刻,才缓缓倒下去。冯京墨掀起被角,让慕白术钻进来,躺进他的臂弯。 慕白术鼻尖里钻入久违而熟悉的味道,他闭上眼,有种想哭的感觉。 他一直隐隐感觉到冯京墨对身体接触的排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但他就是莫名察觉到了。这也是为什么在冯京墨已经能安稳地睡一夜之后,依旧选择睡在旁边的原因。即便是现在,在躺下去的一瞬,他依旧能感觉到他无意的僵硬,以及克制的放松。 慕白术咬着唇理了下情绪,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玉灏选择不说,他就不问。 “真的要出洋?”慕白术直到现在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嗯,”冯京墨点头,下巴轻轻磕在慕白术脑门上,“齐羽仪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总不能一直躲在顾老板这儿。” “害怕吗?”冯京墨问。 慕白术摇头,“有你,我就不怕。”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慕白术把额头抵在冯京墨的胸口,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了,他几乎有些泪目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冯京墨也在注视他,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也或许,他什么都没想。这个拥抱,对他来说也是久违的,曾经有一刻,他以为此生不会再有这样的拥抱了。 老天对他还算不薄,冯京墨鼻子也有些发酸,他更加用力地搂紧慕白术,真舍不得啊。 能来的人都来送他们了,顾老板,梅老板,张中翔,韩先生,刘合仁……连程玥如和圣约翰的顾先生也来了,不过他们只在码头道了别,目送他们登船。 这是一艘巨轮,毕竟要在海上航行至少一个多月,冯京墨给他们都买了头等舱。他和慕白术一间,京钰自己一间,周老板和松童一间,原本冯京墨让喜顺也跟着一起去,但喜顺舍不下喜德,决定留下。 头等舱的房间很大,大家都集中在冯京墨他们的房间里。喜顺在里间给他们收拾东西,张中翔和韩先生是最后一个到的。一进来,韩先生就冲上前,激动地握住冯京墨的手。 “冯先生,东西已经运到前线了,组织让我对你表示感谢。” 冯京墨微笑不语,韩先生放开他,却话风一转,从张中翔手里接过一叠东西递过去。 “不过,这些我不能收。”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冯京墨手里塞,却又被推回来。 “韩先生,”冯京墨竖起一只手掌阻止他的动作,“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要不然,我走都走得不安心。” 慕白术在一边点头,韩先生手里的是银票。大部分是冯京墨的,当初齐羽仪为他争取到的遗产被他悉数交给了韩先生。还有一小部分是慕白术的,是当年宜庄老太太给他的封口费。另外,冯京墨给他买的公寓也被他卖了。 “可是…这也太多了。”韩先生还在拒绝,“你们去国外,人生地不熟的…” “你不会以为我把家当都给你了吧,”冯京墨笑道,狡黠地一眨眼,“我留了私房钱的。” “再说,还有周先生呢,”他故意去看周先生那边,“苦不着我们的。” 周老板,顾老板和梅老板都哈哈大笑,周老板指指他们,又拍拍松童,笑着说,“是,是,这三个都是我儿子,不会让他们吃苦的。” 慕白术上前,帮着把韩先生的手推回去,“韩先生,您就收下吧。” 冯京墨和他商量过,说想把他爹留下的遗产转赠给韩先生他们。冯京墨说,这些钱应该用在更有用的地方。他无比赞同,比起用这些钱在海外过奢侈的生活,他更期待和冯京墨一起凭自己的能力创出一片天地。 他不想永远活在冯京墨的羽翼之下,他想要成长,和他并肩承担风雨的洗礼。 “呜——”巨轮的启迪响起,是催促告别的号角。大家依依不舍地告别,尤其是喜顺,说不到几句,饱含着热泪就跑了。冯京墨被他闹得无奈,叫了几声,叫不回人,只好作罢。 目送着大家下船,慕白术和周老板都有些不舍,站在甲板上不肯走。顾老板和张中翔见他们这样,只好硬气心肠,带着人走。喜顺又舍不得了,站在码头上哭哭啼啼地拼命挥手,最后被张中翔强行拉走。 “回去吧。”冯京墨和松童各自拉着慕白术和周老板回了房间。 慕白术一进卧房就反身抱住冯京墨,冯京墨接住他,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勺。 “乖,别哭了。”冯京墨感受到慕白术的抽搐,等他哭够了,才出声劝他,“又不是生离死别,等仗打完了,还会再见的。” 他放开慕白术,递给他一块手巾,“好好擦擦。” 慕白术还没有止住眼泪,他抱赧地接过来,无言地坐在床沿上。冯京墨去外间给他倒了杯水,搁在床头。 “我去看看周老板他们,你把水喝了。”他摸了下慕白术的脸,又指指杯子。“都快哭脱水了。全喝完啊,一会儿回来发现你没喝完,看我怎么收拾你。” 冯京墨说完走了,慕白术缓了好一会儿才整理好情绪。他拿起水杯大口喝起来,一股怪异的味道随着冲进喉咙的水在口腔中蔓延开来。慕白术眉头一下皱紧,来不及细想脑海中就跳出一个念头。 当水杯跌落在地板上时,慕白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冯京墨,你王八蛋。 “干杯。”桌对面的人举起杯,齐羽仪也举起面前的,两人轻轻碰了一下,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齐桑,”那人拿起手边的湿巾抹了下嘴,又随手扔在一边,“这次的事情办的很漂亮,以后还要多多关照。” “井上桑说哪里的话,”齐羽仪得体地笑着,“是我以后要请井上桑多多关照。” 齐羽仪边说,边推了个小盒子过去。井上打开一道缝,看了一眼,就关上了。脸色的笑意盛了一分,说话更亲切了。 “互相关照,互相关照。”他的小眼睛中射出贪婪的精光。 齐羽仪收回脸上的假笑,井上的身影晃晃悠悠消失在了原来山本住的别墅里。喜德立在车边拉着门等他,齐羽仪却没上车,他转头一个人晃晃悠悠走起来。喜德叫了一声二少,齐羽仪挥挥手,并不理他。 喜德不敢跟上去,跑回车里发动了,慢慢跟在后面。饶是这样,齐羽仪还是被汽车的引擎声激怒了,他冲到车边,一巴掌拍在车窗上。喜德吓得立刻踩下刹车,刚把车窗放下一道缝,就听齐羽仪大吼道,“不许跟着我,不然毙了你。” 喜德不敢再跟着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羽仪走远。而他似乎故意要摆脱喜德,看见一个路口就拐了进去。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冷风吹在脸上,酒意在胸中翻滚。他有些醉了,也有些迷糊了,恍惚间已经不记得去分辨前路。 偶尔的一片枯叶被风卷过齐羽仪的脚边,他终于忍不住撑着墙吐起来。齐羽仪把晚上吃的东西都吐光了,却依旧觉得恶心。 走了一个山本,又来一个井上,一个比一个贪得无厌,令人作呕。他仿佛陷入一个泥潭,根本无力自拔,越挣扎陷得越深。 有人慢慢靠近,齐羽仪以为是喜德,伸出手等他送上水和手巾。手掌在空气中发凉,齐羽仪抬起头,因为呕吐而产生的眼泪模糊了他的双眼。在朦胧中,有一个人立在他视线的尽头。 “玉灏?”他猛地直起腰,“你回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却被冯京墨冰冷的视线定在原地。 “是啊,回来了。”冯京墨慢慢举起手,“来把我们的账好好算一算。” “你!”齐羽仪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慢慢对准自己,做不出任何反应,“你要做什么?” 他缓慢和低沉地问道,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又突然爆发,朝着冯京墨怒吼。 “你要做什么?!” “杀我?来啊,来啊。”齐羽仪冲过去,挺起胸膛顶住枪口。 冯京墨丝毫不后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齐羽仪,“我爹是怎么死的?” 齐羽仪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直视冯京墨的眼睛,“被陈泽元害的啊,我不是替你报仇了。” “真的是陈泽元吗?”冯京墨扯了一下嘴角。 “你怀疑我?”齐羽仪痛心疾首,“小四,从小到大,我骗过你没有?你凭良心讲。” “没有吗?”冯京墨冷冷地问,“真的没有吗?” “小四,”齐羽仪痛苦地拧紧眉头,“你还是我的小四吗?为什么你认识了那个慕白术你就变了。你把我的小四还给我,”他咆哮道,“你把我的小四还给我——” 冯京墨后退半步,枪口离开几寸,却依旧直指齐羽仪的心口。 “是我变了吗?子鸿,还是你变了?” 他们在对峙中沉默,齐羽仪的眼神和表情瞬息万变,而冯京墨却像一樽冰雕。他隐没在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是封冻的寒冷。 “小四。”齐羽仪突然普通一声跪在冯京墨的面前。冯京墨没有料到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变故,不由自主的又后退半步。但他另一条腿还没来得及动就被齐羽仪抱住,齐羽仪半张脸贴在他的大腿上,仰着头望向他,满脸痛苦和悔恨的纠结直刺冯京墨的眼底。 “小四,我错了。”他痛苦地表情都有些狰狞,“我就是想让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不能没有你。” “小四,”他垂下头,滚烫的嘴唇贴在冯京墨的大腿上,寒夜里,都烫得让冯京墨下意识肌肉一弹,“我爱你,小四,我爱你。” “我要你,你是我的。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小四。”他近乎痴缠地呢喃着,隐藏着偏执的疯狂,冯京墨起了一身寒栗。 “爱我?”冯京墨沧然一笑,笑容转瞬既逝,“害死我爹,给我打吗啡,把我送给山本,都是因为爱我?” 他缓缓蹲下来,揪住齐羽仪的衣襟,直勾勾地盯着齐羽仪,似乎想要一个答案。 “我没办法啊,”齐羽仪一把抓住冯京墨的手腕,“奉系,皖系都在通电要求我爹下台。北边又打输了,奉系打过来我们根本抵挡不住。” “能牵制住他们的只有日本人,可山本一定要你。”齐羽仪的眼睛慢慢发红,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狠戾,“我想尽办法和他周旋了,但他就是不松口。再拖下去,我们就都要完蛋了。” “所以,我爹就必须死,我就必须被送上山本的床?”冯京墨咬着牙,嘴里已经有了血腥气,“齐羽仪,对你来说,我算什么,对你爹来说,我爹又算什么?” 齐羽仪张嘴还想说,但对上冯京墨的视线,张开的嘴又缓缓合上。 “所以,一切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对吗?”冯京墨又一次举起枪,“那我陪你一起去死好不好?” “我做错的事,我还。你做错的事,你还。行吗?”冯京墨又变回面无表情的样子,但眼角却在月光下反射着亮光。 “行。”齐羽仪慢慢握上冯京墨的手腕,起初,还有些发抖,随后,突然就坚定了。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捏得冯京墨隐隐作痛,“死吧,一起死吧。有你陪我,我也不亏,是不是?” “去死吧,去死吧,啊——”齐羽仪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起来,他拽住冯京墨的手腕死命往一边甩。冯京墨禁不起他这样的突然袭击,手里的枪飞了出去。 不仅枪,人也因为惯性摔倒地上。两人扭打起来,冯京墨身体还虚着,只几下,就被齐羽仪困住。他把冯京墨的双手反扭到背后押住,腾出手摸上他的脸颊。 “小四,死有什么难的,活着才难。”他的手慢慢从冯京墨脸上划过,随后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冯京墨的喉结暴露在齐羽仪的视线中,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你知道我在找你吗,所以你回来了对吗?”齐羽仪的视线迷离起来,带着说不尽的缱绻,“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他俯下身,张口咬住冯京墨的喉结,冯京墨剧烈地挣扎起来。齐羽仪慢慢往上移,在冯京墨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他慢慢凑近冯京墨的嘴唇,冯京墨直觉一阵作呕,他发疯般地在地上蹬起来,泥土地上被他蹬出深深的痕迹。 “放开他。”不知从哪里传来声音,纠缠中的两人都没有注意。 “怦!”随着一声巨响,泥土在两人的身边炸开。 “放开他!”这次的声音终于让他们听清楚,两人扭头,同时震惊。 “阿白?”冯京墨失声叫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冯玉灏,你王八蛋!”慕白术握着枪撕心裂肺地叫道。 那杯水进口他就察觉出了异常,所以没有咽下去,水在嘴里过了几遍,他百分百确定里面被放了什么,同时,也确定了冯京墨到底打算做什么。 他冲出去找人,早已不见踪影。慕白术疯了,巨轮离开码头的一瞬,他爬上船舷跳了下去。 “你说过不再抛下我的。”他早已泪流满面,“你觉得我一个人去英国能过得好吗?” “你打算和他同归于尽?”慕白术根本不给冯京墨说话的机会,“你想过我吗?你问过我答应吗?” “冯京墨,”慕白术大喊,“你要死也只能和我一起死。” “阿白…”冯京墨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他们二人隔空对视,仿佛跨越了生死。他们的眼中只看得见彼此,除此之外,再也容不下别的。 冯京墨想,他这一辈子,真的再也逃不过慕白术这个人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冯京墨终于笑了,慕白术在他的笑容中沉沦,他痛恨自己又一次如此轻易就原谅了抛弃。可又能怎么办呢,他这辈子,也许永远也没有办法对冯京墨硬气心肠了。 齐羽仪被滔天的嫉妒和憎恨吞没,他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野兽,眼中是要吞噬猎物的疯狂。 无论是冯京墨和慕白术,都直到齐羽仪拔出腰后的枪时才察觉。黑洞洞的枪口相对,慕白术和齐羽仪在枪口之上,看到了彼此。 “阿白——”冯京墨扑向齐羽仪。 “怦!” 一个月后,即将开往重庆的长江游轮,顶层的套间里,走进一群人。他们各个都是西装革履,头戴礼帽。礼帽檐扣得低低的,几乎看不清面容。 其中一个人似乎身体不太好,一左一右都有人搀扶。一进房间,他便被扶到床上躺下。 “那个,”他左边那人摸了下帽檐,“我们先回房了。” 床上那人立刻投去炙热的目光,这人却只当没看见。一瞬间,房间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好像这里有什么吃人的怪兽一般。 “我送送他们。”那人撑起身子,想下床。 “冯四,你给我躺好。”方才一直在右边扶着他的人,立在床头,一声猛喝。 那个冯四立刻乖乖躺好,动都不敢动。 “送什么?一艘船去重庆,有什么好送的。” “阿白~”床上那人抬起手,就这么悬空等着,似乎慕白术不过来他就永远不放下。 慕白术最终还是没有熬过他,过来握住他的手。 “阿白,翔君说我已经没事了。”冯京墨撒着娇说。 “他说没事没用,我说没事才行。”慕白术依旧冷着脸。 冯京墨一口气被堵回去,讪笑着说,“你这也太不给翔君面子了。” “给他面子?”慕白术轻哼一声,“我还没跟他算他和你联手算计我的事呢。” 那天,他打出的子弹射中了齐羽仪,而齐羽仪打出的子弹却射中了冯京墨。他抱着浑身是血的玉灏,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在那一刻,他打定了主意,如果玉灏不在了,他也绝不苟活于世。 可还没等他想完,张中翔和喜顺出现了。他们是听到枪声赶过来的,慕白术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计划好了。 等冯京墨醒来以后,他们在慕白术的逼问下坦白了一切。冯京墨把手上的钱一分为二,一半交给了周老板带去英国,让他好好照顾慕白术和京钰。一半给了韩先生,让他转交给组织,并且说好,在解决了齐羽仪之后带着喜顺一起去重庆。 慕白术差点被活活气死,那段日子,冯京墨重伤逃过一劫,张中翔,喜顺,连韩先生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这时,他们才知道,平时和和气气的慕白术动起气来会那么可怕。 “阿白,还在生我的气吗?”冯京墨晃晃他的手,“我已经承认错误了,原谅我吧。” 慕白术深深地凝视他,“你从来没想过跟我一起去英国对吗?哪怕是报了仇,你也选择去重庆,而不是去英国找我。” 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无数的日日夜夜,他不断在为冯京墨找借口,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玉灏这是抛弃自己了吧,如果不是他警觉,他往后的人生都不会再有冯京墨这个人的存在了。 “国家需要我。”冯京墨垂下头,轻声说。 “那就不需要我吗?”慕白术不接受这个说法,“你可以选在带我一起去重庆,为什么不?” 冯京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声苦笑,从他醒来之后,就发现慕白术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咄咄逼人,不再像以前那么好唬弄了。 “你值得更好的人生。”冯京墨说。 “什么是更好的人生?没有你的人生怎么会好?”慕白术捧起冯京墨的脸,一直以来,他们都在默契地回避一些问题。可他决定不再回避了,腐烂的伤口,不去看,并不会消失。“玉灏,你在介意什么?那些我们分离时发生的事吗?” 冯京墨的视线遽然游离起来,他的下颌微微发颤,继而整个人都开始战栗。 “我不问,玉灏,我不问。”慕白术用力捧住他,不让他逃。“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都不问。” “我只想让你知道,”他强迫冯京墨看他,“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无论你想不想让我知道,我都无所谓。” “我只要你,”他的视线温柔而缱绻,带着无限的深情,“我只要你,这辈子,下辈子,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船体晃动了一下,启航了。慕白术没站稳,扑进冯京墨的怀里。冯京墨搂紧了他。他们即将去往未知的地方,过全新的人生。在那里,他们也许会经历枪林弹雨,也许会九死一生,但只要他们的双手紧握,他们就不会不安,不会惶恐。 人生总会有终点,或早或晚,或甜或苦。而我只求,那一刻,你我并肩。 ※※※※※※※※※※※※※※※※※※※※ 免*费*首*发:ṕσ₁₈ṿ.ḉom [Ẅσσ₁₈.νɨ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