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斑蝶》 梦 一道暖光从窗外透了进来,洒在了长发女孩的脸上,静謐之中又带点神圣,但那光同时也刺入了男孩澄澈的双眸,让他不由得瞇起眼来。男孩定了定神,想看清楚女孩的模样,可光晕,却使得对方的轮廓益发模糊。倏忽间,只见一隻粉色的班蝶翅膀一张一闔,于空旋了三圈,翩翩起舞……。 「杨仁昊──杨仁昊──你也睡太爽了吧,还不快给我起来!」 闻声惊醒,一名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模样俊朗的高瘦少年吓得将课桌用力一推,致使木製的桌往前移动了半个身位,发出了咿──的一声。或许是身体肌肉尚未从原先放松的熟睡状态中甦醒,经这样一折腾,左小腿部先是一抽,紧随而来之痉挛,使得男孩禁不住呼喝了出来。 「干你娘咧!」语声刚落,杨仁昊这才终于忆起如今正在课堂上,他瞄了瞄自身逐渐绷成一球的小腿,接着再咬牙忍着疼痛抬头望去,只见到班导那早已皱到不能再皱的眉头。伴随着同学们嘲弄的笑声,老师狠狠地瞪视着杨仁昊。 唉,今日放学又要被这臭老头留下来了。 噹──噹──噹──噹── 噹──噹──噹──噹── 放学鐘声响彻云霄,亦响进了每位莘莘学子的心坎内。神经紧绷了一整天,明日便是週末,大伙儿均在等待着这一刻的解放。学生们赶紧收拾文具书籍,向科任老师道别后便兴高采烈地离开教室。杨仁昊也不例外,他拎起书包,左顾右盼、躡手躡脚地往教室大门走去,生怕碰上什么他此时此刻最不想遇见的人。 少年踏上走廊的磨石子地板,小心翼翼地探头侦查,确认那魔王级人物不在,自身安全无虞后,旋即往转角楼梯衝去。岂料他才刚拐过弯,便在楼梯间迎头撞上了某个男人。 「你现在,是想溜去什么地方啊?」 闻言,杨仁昊心知大势已去,这声音的主人他再熟络也不过了,分明便是班导师。男孩只得挠着头,难为情地对着眼前的老古板傻笑,稍顿了下,辩解道:「嘿嘿老师是你啊,我……我只是想去上个厕所嘛!」 「上厕所?我都不知道上厕所需要揹书包的?」班导师蹙起眉,瞇上眼,注视着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说谎的顽皮男孩。 「呃没啦,我……」 话还没说完,班导便打断杨仁昊骂道:「还敢狡辩,快给我回班上去好好反省!」 杨仁昊像个罪犯遭导师押解着返回班级,老师要求他一边诚心懺悔一面清理教室。与此同时,班导则来回踱步,不断苦口婆心地嘮叨碎念。 「杨仁昊,都已经高二快结束,再一年就要拚大学,你也老大不小了,明明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不好好奋发向上呢?我已经告诫你很多遍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考上好大学……」 「我知道啦,考上好大学就能好好玩乐,未来就会一帆风顺了对不对?」杨仁昊忍不住插嘴,「老师,这话你已经跟我说了好几百遍了。」 「哼,那你怎么还是不知悔改!」导师再次拧紧眉头,心中却是好气又好笑。 「那你怎么还不知悔改!」打扫至半途,杨仁昊趁着导师终于离去,扮了个鬼脸,怪腔怪调地模仿起班导的语气,倒是有些维妙维肖。 上天宛若换了支画笔,将原先湛蓝的天空涂抹上焰红色的晚霞,让人看了,禁不住亦随着温暖的色彩,愉悦了起来。好不容易熬到了导师先行离校的那一刻,被留在三楼教室的杨仁昊倚着窗,目送着班导的身影终于来到停车场上了车,接着驱车逐渐消失在校门外。 嘿嘿嘿,这老傢伙终于走了,总有一天一定要做场实验,先去抓一隻苍蝇回来,然后再放到他的眉头间,观察看看如果他皱眉,究竟能不能够把苍蝇给活生生夹死! 杨仁昊心里暗自窃笑,似乎很是得意适才自己取笑老师神态的想法。他一边哼着歌,一面将手上的拖把拿去厕所换水,于等待水桶满水的期间,这调皮的大男孩又起了个小心思。 不如放下打扫工作偷偷跑回家,反正,也没有人会知道哇哈哈哈哈哈! 杨仁昊正美滋滋地计画着稍后要去哪里浪荡,就在此时──「我来帮你吧,仁昊。」只听一位女孩的声音传入耳中,怯弱中又夹杂些许不安,「你一个人打扫整间教室太辛苦了,我……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定睛一瞧,这名女孩留着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并用粉色发带系了条马尾,眼眸圆大亮澈,并配戴一副稍嫌土气的黑框眼镜,脸蛋虽然清秀,打扮却朴素得令人自然判断出,这是名不赶潮流的文静女孩。奇怪的是,明明时值盛夏,但是她身穿长袖长裤,予人一种突兀的观感。 「周宜蓁,你怎么会在这里,到现在还没回家呀?」杨仁昊有些惊讶地询问起眼前的姑娘。 「啊……没、没有啦!我刚好有东西忘在教室,跑回来拿结果刚好看到你,才想说顺便来帮忙一下。」周宜蓁紧张且急促地说完后,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窘迫地微微低下头,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心虚,又像是欲压抑住内在的羞赧。 看着周宜蓁微微透着燻红的脸颊,杨仁昊没有多说什么,虽然觉得奇怪,但突然间多了个帮手,他心里也是挺乐意的。既然如此那就捨弃原先的脱逃计画,不要偷懒,乖乖把教室给整理乾净吧。 请你,焦糖拿铁 再过不久就是夏至了,于杨周二人终于结束清扫,正整理扫具之时,橘阳仍旧依依不捨地赖在地平线上,迟迟不肯隐没。天空逐渐转为暗红,可气温却没有随着即将入夜而转凉。闷热的烦躁感,加之一身湿黏的感受,令杨仁昊大呼负担。 此时杨仁昊发现一旁的周宜蓁轻巧地将抹布掛好,且定定地朝自己注视着,两人四目相对,均不好意思地撇开了视线。由于两人此前并不熟捻,方才在打扫的时候,彼此几乎没聊上几句话,杨仁昊顿时间竟感到有些尷尬。 「你都不会热吗,这种天气怎么还穿长袖呀?」为了打破沉默,并缓解自己心中的焦躁,杨仁昊随口问道。 虽说是顺口询问,但这也的确是杨仁昊内心萌生的一个巨大疑惑。自己都快热得受不了,巴不得就近找块池塘跃入涤净暑气,若非此刻有个女同学就佇立眼前,他老早就褪下校服感受微风轻拂去了。究竟是周宜蓁过于畏寒,抑或是家里太过穷困,以至于没冗馀替她多添一套短袖呢? 「咦?我……我只是……很害怕露出自己的身体。」周宜蓁似乎被吓到了,脸上惊惧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稍显有些哀戚的神情。 「喔喔喔原来……欸欸已经六点半了欸,肚子好饿喔,我们赶快回家吃饭吧!」杨仁昊虽是个楞头青,但他可没愚蠢到读不出空气的变化。观着周宜蓁奇异的违和反应就知晓,这个话题对她来说或许是个禁忌。既然如此,远不如尽快带开话题为上,遂提议各自返家。 周宜蓁没有回应,仅是默默地跟在杨仁昊后头,共同离开了学校。杨仁昊看身旁的少女始终闷闷不乐的,为了使其欢快些,遂说道:「欸,我请你喝杯饮料好了。」 「这样好吗?」周宜蓁双颊微醺,垂着头懦懦地说。 「当然好啊,今天你可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不然我不知道还要打扫多久。」杨仁昊微微一笑,心里却吐槽起自己傍晚那时明明是要落跑的,现在居然说得如此大言不惭,真是讽刺得紧。 「可是我……」周宜蓁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 「唉哟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跟着我来就对了。」杨仁昊打断少女的言语,一把拉起对方的手腕便跑。 「啊!」周宜蓁被此突如其来的举动所惊,霎时旖旎了整张脸蛋,羞怯地随着少年的脚步而去。奔着奔着,两人来到了附近的一间样貌復古,溢发着慵懒气息的咖啡厅。儘管周宜蓁不住地婉言相拒,杨仁昊依旧领着少女进入厅内,且寻了张窗旁的圆桌坐了下来。 「真的不用啦,怎么能让你破费?」周宜蓁嘟起唇,神情有些哭笑不得。 「没多少钱啦,欸欸,心情不好就是要来这种场所放放松啊!」杨仁昊身躯后靠椅背,捧着后脑杓,咧嘴而笑。 「你心情不好吗?」周宜蓁担忧地凝视着对面的少年。 「我心情很好,心情不好说的是你啦!」杨仁昊笑意更浓。 「有、有这么明显吗?」周宜蓁显得很是惊讶,偷偷瞅了杨仁昊一眼,愈说愈细声。 「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人生苦短,我们得要好好享受啊。你闭上眼睛,感觉一下这里的空间,看看有没有什么感触。」杨仁昊前倾身子,将手肘靠上木桌上。 「蛤,这样很奇怪欸,而且你一直盯着我看……」周宜蓁羞赧地半歛起眼,有些抗拒。 「那我不看你,」杨仁昊纤长的指掌覆上双眼,「你照我说的做,然后深呼吸,静静感受四周。」 「嗯。」周宜蓁闔上眼眸,深吸口气,接着缓缓呼出,一连数次。半晌,耳边传来节奏悠慢的老式爵士乐,醇厚的咖啡豆香气嗅入鼻中,室内空调製造的微风轻轻拂上她的白皙的肌肤,沁凉得有些舒服,感官更加精微,少女不自禁浅笑,娇躯逐渐松软。她体会到了前所未闻的奇妙感受,内在囤积的一切忧烦、恐惧,与羞愤,似乎均悄然淡去。 再次睁开眼皮,这世界彷彿改头换面,原先的一片晦暗,已然转变为繽纷多彩的明亮视野。再看桌上多了两杯咖啡,一杯放在杨仁昊手边,另一杯则置于自己面前。 「请你,焦糖拿铁。」杨仁昊笑吟吟地盯着周宜蓁。 「谢谢。」周宜蓁红着脸蛋,轻声道谢,双手捧起咖啡,顿了顿,突觉不对劲,又娇叱道: 「你说过你不看的!」 「我刚去买咖啡啊,怎么看呢?」杨仁昊耸耸肩,故作无辜。 「你骗人!」周宜蓁鼓起腮帮子。 「我们还是别纠结在这种无聊事物上了。」杨仁昊啜了口咖啡,笑着说:「快喝吧。」 「哪里无聊!」周宜蓁噘起嘴,却是轻轻饮了口焦糖拿铁。嗯,甜甜香香的,又不会太过甜腻,真好喝。 杨仁昊首次得见周宜蓁的恙怒模样,心中竟感到有些可爱,他思及先前自请客而少女多次婉拒,忽然想到些什么,遂问:「你很急着回家吗?」 「嗯,有点。」周宜蓁眼神一黯,不知正琢磨些什么。 「家教这么严啊,父母有设门禁?」 「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很想念她。」周宜蓁勉强挤出了个笑容。 「抱歉,我不知道……」杨仁昊歉疚地摸摸脖颈。 「没事,是我爸啦,他要求我一放学就回家。」周宜蓁抿了抿唇,「倒是仁昊,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 「就那个样子,我知道他们都很爱我,但是有时候难免还是会嫌他们囉嗦。」杨仁昊苦笑了下,「我很感谢他们,虽然我常惹他们生气哈哈哈,我是那种不喜欢被权威束缚的人。」 「听起来你爸妈人都很慈祥。」周宜蓁深深叹息,「而且你也活得自由自在的,真好。」 「你觉得待在家里不自由哇?」杨仁昊凝望着对面的少女。周宜蓁闻言,头低低的,没有说话。 杨仁昊见状,旋即起身,对着少女笑了笑,说道:「拿上咖啡吧,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周宜蓁奇道。 「你等等就知道了。」杨仁昊卖了个关子。 「我……不行,再晚了,爸爸会生气的。」周宜蓁摇了摇头。 「你不是嚮往自由吗?就这么一次就好,为你自己而活。」 周宜蓁见了杨仁昊灿烂的笑容,竟是无法出言拒绝。另一方面,眼前少年的话语深深触动了她内在的隐密渴望,少女忖了忖,眼神逐渐坚定,点点头。 「跟我来!」杨仁昊摆了摆手,转身推开玻璃门,离开咖啡厅,而周宜蓁则紧随其后。 杨仁昊与周宜蓁于附近各租了台共享单车,一前一后骑上山路,过不了多久,只见少年在一座公园前停了下来,周宜蓁见状也跟着将单车停往车格,接着两人迈进公园,并步至公园最深处,那是块紧挨着山壁的观景台。此时已有多对情侣在这搂着彼此,幸福地依偎着赏景。 向山下眺去,眼前一片灯红酒绿,栋栋高楼闪耀着辉光,汽机车于大道上排排前进,城市夜景一览无疑。 「哇!我都不知道原来我们居住的地方是这么地美!」周宜蓁摀着嘴,深为感动。 「是吧,这里可是我的秘密基地喔!」杨仁昊得意地扬起头。 「噗,这算是什么秘密基地啦,附近那么多人,明明就满多人知道的。」周宜蓁噗哧一笑,调侃道。 「对你来说算啊!」杨仁昊瞅了少女一眼,旋即又将目光放向美景,「以后如果碰到什么烦闷的事,就来这边散散心吧。」少年再将视线转至周宜辰的眼眸,「下次如果觉得爸爸的要求不合理,就想想我吧,保证你生出勇气向他争取!」 「嗯。」周宜蓁觉得自己的嫩颊,此刻肯定羞得像颗红通通的苹果,她暗自庆幸此处照明设备不彰,以免被身旁的少年所察觉,那可就难为情了。 「快暑假了,我们到时再一起过来怎么样?」杨仁昊浑然不知少女此刻的小心思,又问。 「喔……好。」周宜蓁莞然一笑,既害羞又欣喜地答应了。 「烦欸,蚊子有点多欸!」杨仁昊突感搔痒,抓了下手臂,又在空中挥了挥,「你都没被叮吗?」少年望向周宜蓁,突然发现对方右腿裤脚,有些不平整地捲上至小腿肚处,似乎是适才骑脚踏车拉动所致。 「没有,可能蚊子不喜欢我吧。」周宜蓁笑了笑。 杨仁昊定睛一瞧,虽说灯光昏暗,可隐隐约约却瞅见周宜蓁的小腿有着多道瘀青与痂痕,他急忙问道:「你的腿怎么有伤?」 周宜蓁听了驀地一惊,慌得快速将裤管给拉了下去,「没事,我上次不小心从床上跌下来。」 「很痛吗,也太不小心了吧?」杨仁昊有些心疼地说。 「不痛,谢谢你。」周宜蓁瞳仁闪烁。 「那就好。」杨仁昊淡淡地说。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又待了一个多小时,这才恋恋不捨地下山,彼此告别后,便往各自的家返去。经过了这一晚的相处,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亦被拉近许多。 恶魔 踮步于回家的路途,周宜蓁喜孜孜的,久违地哼起了歌,她暗恋杨仁昊一年半了,终于在今日鼓起勇气,编造了个谎言返回班上,协助心上人整理教室,亦因此与对方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 认识杨仁昊之初,对方桀傲不驯的行事作风,以及挨骂时却总反过来揶揄师长的种种作派,令周宜蓁误以为对方就是个顽劣不堪的麻烦分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文雅内向的她,喜欢上了这个放荡不羈的坏男孩。 依稀记得,当时是个寒冷的严冬,学校与环保团体合力举办了一场净滩活动,各班都乘上游览车,率队前往滨海,捡拾沙滩上的废弃物。 周宜蓁为了御寒,亦戴了顶草编圆帽,半途,一阵强风急袭,捎走了少女的帽子,周宜蓁伸手欲抓,却仅仅是用指尖擦到了帽边。只看那草帽于空转呀转,转呀转,竟是落上了约莫五公尺外的海面。 周宜蓁登时急得像隻热锅上的蚂蚁,万一圆帽没找回来,回家绝对又要挨父亲一顿责罚了。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一旁的杨仁昊居然飞速脱去衣物,露出了一身精壮的肌肉,身上仅留了条四角内裤。接着三步併作两步跃入海中,冒着浪游了过去,又拿起漂浮于海面上的帽子泳回岸边。 少年扑出水面,浑身湿漉漉的,因海蘸湿而塌陷滴水的发丝随风晃盪,霎时间攫获了周宜蓁的心头。 「喏,不用谢了。」杨仁昊甩了甩草帽,甩尽其上的水珠,而后将之按上少女的头,帽缘都快压到眼睛了。待周宜蓁傻楞楞地将帽子戴正,少年这才拾起已然沾上砂粒的衣物。此时周宜蓁始留意到,眼前这名大男孩正瑟瑟发抖着,看来是冻坏了。 周宜蓁歉疚万分,正欲出声言谢,岂料班导宏亮的声音驀地传来:「杨仁昊,天气这么冷你发神经啊,没事脱什么衣服,还给我游什么泳啊!」 杨仁昊转头对少女眨了眨眼,然后迎了上去对导师赔笑脸,却遭班导无情地揪着耳朵抓回游览车上,疼得他哇哇大叫。 「唉哟,很痛欸,老师你小力一点嘛!」 周宜蓁目送着导师与杨仁昊狼狈的背影,不禁羡慕起少年无拘无束的灵魂,那男孩敢衝敢做,活得率性又过得瀟洒,于周宜蓁心头画上了浓厚的一笔。 从此之后,周宜蓁便暗暗留心起杨仁昊的一举一动,并在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对少年动了心。直到不久后猛然察觉,却是早已深陷情网,也许早在那年寒冬,那片海滩,情种遂已悄然于心田种下。 意识回到当下,周宜蓁洋溢着幸福的甜笑,小步小步地走着,衷心期盼着未来得与心仪对象更多互动。可喜悦不了多久,随着离家愈来愈近,少女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开始慌张,瞳仁中盈满了恐惧,步伐也益发迟滞。 终于抵达家门口,周宜蓁战战兢兢地拿钥匙打开了大门,迈了进去。脱下鞋,她躡手躡脚地穿过走廊,欲进入自己的卧室,倏忽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微弱的女声:「宜蓁,你回来了吗,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闻言,周宜蓁紧皱眉头,顿了顿,咬起下唇,扭头前去隔壁房会见声音的主人。房内,只见一名披头散发的瘦削中年女子瘫在床上,幽怨地望向少女。 「要做什么?」周宜蓁毫无感情地说。 「帮我换尿布,好不好?」那女人恳求。 周宜蓁漠然地点点头,动作熟练地替女人更换起尿布与衣物,就在此时,另一个嘶哑粗浑的男声从后方响起:「怎么现在才回来,跑去哪里鬼混了!」 是爸爸! 听到这凶狠的声线,周宜蓁登即脸色惨白,浑身僵硬,她双手交缠,缓缓转过身,不敢看向男人,又听爸爸追问道:「我在问你话没听到吗!」 周宜蓁不知该回覆些什么,她深知万一将杨仁昊的事情和盘托出,爸爸肯定不会善罢干休。思及至此,更是半句话也不敢吭,就这么颤着抖,不发一语地将头垂得更低。 「不说是不是!」爸爸胀红着脸,一脚抬起踹向女儿的腰间,将之踢倒在地。 「啊!」少女抚着腰,神情痛苦地侧趴着。此时她聆见床上女人的抽噎声,更感内心空洞无比。 「死不开口嘛,你死不开口嘛!」紧接着男人抄起皮带,对着女儿就是一阵毒打,一连数下,啪啪作响,疼得周宜蓁连声呼痛。 苦苦熬过父亲的狠抽殴打,身上的创口又多了几道,不知何时,周宜蓁早已泪流满面。肉体上的痛楚并非最为难受,心灵上的创伤才是最令人揪疼的。此时又听爸爸说道:「你这么不听话,看来我还得更加严厉地惩罚你,去我床上躺好!」 听到了关键字,少女身子一震,她瞳孔急速放大,大口大口地喘气,此时她脑海中赫然闪过杨仁昊的灿笑,内在深处竟是油然迸发出了一股勇气。她猛然仰起头,瞪视其父,冷声说道:「我不要。」 「你不要?还想挨揍是不是!」爸爸怒视着周宜蓁,四目相交,见女儿没有退缩的意思,又高吼:「好,我明天就离开这个家,让你们俩自生自灭!」 「不要,拜託不要!」此时自男人进房以来,从未发言的女人惊恐大喊,接着她勉强地颤着手,抓住了周宜蓁的手臂,凝望着少女,哀求道:「听你爸的话,算妈妈我求求你了!」 周宜蓁看着淌于妈妈脸颊上的泪珠,不,她早就没有妈妈了,老早在小学五年级,女人第一次将她出卖予丈夫,少女滚烫的心便已毁灭,孺慕之情荡然无存。可眼前的女人模样是那么地凄惨,那样地无助,她怎能真的袖手旁观? 少女深深叹了口气,摇摇晃晃站起,双眼无神地步至父亲的房间,云淡风轻地躺上了双人床。她似乎听到了女人哭诉着是妈妈对不起你之类的话,但那也不重要了。 不知过了多久,彷彿仅仅过了一瞬,又宛若经歷了数辈子,爸爸终于是进了房。他锁上门,褪尽自己的衣物,硕大的啤酒肚夹杂着乱毛露了出来。接着他淫笑着脱去了女儿的衣裤,拉下少女的粉色发带,使得一头长发凌乱于枕,接着他毫不怜香惜玉地舔舐啃咬起爱女那满是伤疤的细腻肌肤。 身上是隻披着爸爸外皮的恶魔,周宜蓁紧闭双眸,不愿瞥见对方的脸。泪早已流乾,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少女将自身的灵魂给抽离出这片地狱,飘到了山上的公园观景台,她在那里,杨仁昊也在那里。 那里没有恶魔,没有女人,只有那一丝丝的平静。 这孩子真拿他没办法 科任老师于黑板前奋笔疾书解题,杨仁昊却是叼了支笔,索然无味地望向窗外,满脑子都是周宜蓁的倩影。 又是星期五,整整一週,周宜蓁都没有前来上学,杨仁昊无论是致电抑或传讯,少女都没有任何回应。下个星期就是期末考,可杨仁昊静不下心来读书,一门心思全放在了周宜蓁的去向。 他忖了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遂决心向老师问出少女的住址,他打算去见见对方。 午休时间,杨仁昊只觉学校团膳的品质依旧是那样难以恭维,他随意又扒了几口饭菜便无心再进食,只想前往办公室找班导。才刚跨出教室,一名平头少年随即叫住了他。 「仁昊!你饭也没吃几口,是急着要去哪?」 杨仁昊转头回望,原来是自己的麻吉铁蛋,由于其圆圆黑黑的平头极富个人特色,外型像极了颗大大的铁蛋,因此班上的大家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是铁蛋啊,没啦,我有事要找老师一下。」 「欸欸你这礼拜怪怪的欸,整天心神不寧的感觉。上课发呆的时候总会露出一副傻呼呼的笑容,一段时间后又变成担心忧虑的表情。」铁蛋搔着头皮,而后摆出了个耐人寻味的神情,「谈恋爱了齁?」 「白痴喔怎么可能!」杨仁昊伸手轻推了这铁哥们一下,神色大变。 「被我抓到了哦,看你那反应嘖嘖嘖!」铁蛋促狭地笑着,「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杨仁昊居然也会栽在某个女生的石榴裙下!」接着又用手肘顶了顶杨仁昊,「欸欸是谁啊,跟我说一下嘛。」 「少在那边乱猜啦!」杨仁昊拨开铁蛋的手臂。 「我们不是好兄弟吗,好兄弟之间不应该存在关于女人的秘密吧?」铁蛋不依不饶地追问。 「就说没有啦,别烦齁!」杨仁昊摆了摆手,大步前进。 「看你这么急,是不是赶着去约会啊?」铁蛋调侃好友,见对方半旋身回来狠狠瞪着,忍不住捧腹大笑。又观杨仁昊不理会自己,摇了摇头后逕行离去,铁蛋顿觉莞尔,遂于后面朗声呼喊:「仁昊,我等你的好消息啊!」 「白痴!」杨仁昊边走边嘀咕,可周宜蓁羞赧的微笑竟是驀然闪过眼前,少年脸一红,心脏扑通扑通狂震。 该不会……我真的喜欢上周宜蓁了吧? 杨仁昊对此难以置信,登时心烦意乱,抹了抹脸,不愿再去思索这样的事情。他进入教师办公室,来到了班导座位,导师却不在位上。少年四下张望,再三确认没有老师的踪跡,他便检阅起了放在桌角的文件收纳架,寻出了班级通讯录,正待查询周宜蓁的住址,岂料── 「杨仁昊!鬼鬼祟祟地翻我东西,想干嘛!」 班导神出鬼没地佇在了杨仁昊左侧,瞇起眼盯着少年。杨仁昊弓起肩颈,整张俊脸皱在了一块,他尷尬地对着导师呵呵笑,手足无措地解释道:「我看周宜蓁一个礼拜没来上学了,想说放学去看看她,所以来找老师你确认住址。啊我又看你不在位置上,不想麻烦你,就自己找了嘛。」 「就算这样,谁准你随便乱动别人东西的,现在就给我回班上!」班导怒斥。 杨仁昊本欲续说,却见班导脸色阴沉了下来,徒加多言也仅是落了个自讨没趣,遂悻悻然地离开。 「这孩子真拿他没办法,毛毛躁躁、没大没小的!」班导望着杨仁昊不服气的神态举止,叹了口气。 整个下午,杨仁昊几欲询问平日与周宜蓁交好的几位女同学,却总感觉到铁蛋阴魂不散的揶揄视线,他实在找不到机会向女同学们啟口。否则一旦让好友这名八卦能手,得悉杨仁昊正想方设法打听周宜蓁的消息,对方不知又会如何取笑自己了? 就这么闷闷不乐地度过了最后一节,由导师授业的课程,正当杨仁昊收拾书包之时,班导竟朝少年走了过来,私下递给了杨仁昊一张纸条,悄声说道:「这是你要的东西。」 杨仁昊狐疑地摊开,上头是老师端正的字跡,内容写着一串地址。少年当即领会到这是周宜蓁的居住处,他感激地看向班导,只听对方说道:「快去吧。」 「老师谢谢你!」杨仁昊用力捣了捣头,与老师道别,光速离开校园。 少年奔跑得像是于空翱翔一般,照着纸条上面的住址,来到了一间占地不狭的全黑色的透天厝。不仅大门是漆黑的,窗槛是深黑的,就连上方加盖的铁皮屋,都用了黑色油漆给粉刷成乌墨。 铃── 杨仁昊上前按了按门铃,候着许久却是没有任何人前来应门。他又按了几次,均得到了相同的结果。少年本想从窗户偷偷翻进去,但又忆起中午老师语重心长的教诲,如果乱动他人的私有物是件错事,那么更遑论是闯入民宅呢? 思及至此,少年强行按捺下无谋的妄动,掏起手机,传起了简讯。 真正的自由 铃── 铃── 铃── 外头铃铃作响,却恍若充耳未闻,周宜蓁泡在浴缸里,似乎听见了女人微弱的呼唤,她亦不愿理会。 叮咚── 此时手机突然跳出了一则讯息,是杨仁昊传来的,这个星期对方已经传送无数封网路讯息与简讯过来了。但周宜蓁不想点阅,她觉得自身已遭恶狼玷污,骯脏无比,只愿静静地待在澡缸,不断刷洗身体,妄图有朝一日能涤去自己的一切污秽,哪敢还有多馀对于心仪对象的念想。 好噁心,好想吐,这样的苦痛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正值少女意志消沉,甚至隐隐萌生着轻生念头之际,谁知她忽然瞄见了讯息框上头几个字:「我现在你家外面,你人在吗?」 瞪大双眸,周宜蓁心思千转百回,她担心父亲下班后,万一遇上了门外的杨仁昊,不知会不会对心上人不利?她不敢再细想下去,赶忙起身拿浴巾拭乾胴体,穿上长袖衣裤,衝去开门。 「仁昊,你没事干嘛来这啦?」周宜蓁见到令己朝朝暮暮思念着的少年,虽是感动万分,却也是十足地忧虑。 「呃我……你好几天没来学校,老师要我来看看你好不好。」杨仁昊不好意思将真实心声坦露出来,乃假借导之师名义编造了藉口。 闻言,周宜蓁的心情立刻跌落谷底,她原以为少年是因为关怀自己才找上门的,原来只是应老师之请吗?也对,不然杨仁昊怎么能够轻易调查出自家的住所呢?暗暗期盼着的一切,都是她太过于热爱幻想罢了。 「那你见到我了,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周宜蓁冷澈地说,语毕便要关门。 「我们才刚见面,怎么马上就要赶我走?」杨仁昊急切地伸臂,挡住即将闔上的门。 「不然还要做什么?」周宜蓁避开少年的视线,没好气地说。 「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啊,为什么不来学校?」 「这又不关你的事!」周宜蓁发起脾气来,瞪视着眼前的少年。杨仁昊从未见识过少女展露出这一面,很是诧异。 杨仁昊哑口无言,本想再找个理由多与少女相处,思来想去,忽然觉得还是真诚待人才能解开彼此的误会与真相,他顿了顿,红着脸,说道:「我……我担心你嘛。」 「你!」对方言语诚恳,周宜蓁听了心里高兴,原来对方心中还是留有自已的一席之地。思绪至此,立即松懈下了心防,面色顿时柔和许多。可她又突感一阵悽苦,奋力推向少年的胸膛,嗔吼着:「别管我,你快回家!」 「为什么一直推开我!」杨仁昊有些生气,揪住了少女双手手腕,「我只是想要了解你、关心你!」 就在此时,杨仁昊注意到了少女稍稍露出的雪白臂膀上,竟有着多条伤痕。少年直觉不对劲,拧紧眉头,迫切地问道:「你怎么连手上都有伤,是谁干的?」 「别问了。」周宜蓁垂下头,眼神黯然,「走就对了。」 「是你爸爸,对吗?」杨仁昊松开了握住少女纤腕的手,凝重地问道。周宜蓁不言,晶莹的泪珠于眼眶打转。 原来少女平时在外总是身穿长袖长裤,是为了掩盖父亲家暴的证据! 少年见状,更加确信自己的推论无误,气得攥紧了拳头,紧咬下唇,颤声道:「他凭什么这样对你!」 说时迟,那时快,一名臃肿秃顶,裤档拉得老高至胸下,衬衫扎不平整的猥琐中年男人,提着公事包,大摇大摆走了过来──是少女的父亲! 周宜蓁担心佔有慾甚强的爸爸对心上人动粗,急得续赶杨仁昊回去。怎料杨仁昊丝毫不理会少女的言语,他转向男人,对方似乎是察觉到女儿与眼前少年之间隐约瀰漫着莫名的情愫,醋心大起,恶狠狠地瞪着杨仁昊。 少年面上毫无惧色,迎着男人的目光,克制住汹涌波涛的情绪,杨仁昊努力保持平稳的声线,问道:「请问您是宜蓁的爸爸吗?」 「是,你和我女儿是什么关……」话还没说完,少年已然一拳灌上了男人的左脸。此举来得突然,不仅周宜蓁看傻了眼,男人亦不及反应,便带着火辣晕眩的头颅侧倒于地。 「对自己女儿施暴,你还是人吗!」杨仁昊气急攻心,愤懣痛斥。 「哪里来的野小子,居然敢打我!」男人抚着自己仍疼痛欲裂的脸颊,缓缓撑起身子,「小心我告你伤害罪!」 「你管我从哪里来,要告就去告,我今天非要狠狠教训你一顿不可!」杨仁昊边骂着边又要上前痛揍对方。 「够了!」周宜蓁高吼,脸上满是泪痕,「仁昊你回家!」 「可是……」杨仁昊扭头望向少女,兀是不解。 「我说回家!」周宜蓁决绝地凝向少年。 杨仁昊与少女对视,而后又瞪了男人一眼,沉沉地吐了口气,「随便你吧。」少年心灰意冷地准备离去,临行前,他回头再瞅了瞅少女,淡淡问道:「你告诉过我,你想要自由自在地活着,既然如此,那你甘愿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吗?」语毕,喟叹了叹,垂头丧气地走远。 周宜蓁听了,心中激动莫名,矛盾的情感正激烈地廝杀着,脑海中霎时一片浑沌。男人见碍事的人不再,阴沉下脸,打量起女儿姣好的面容,寻思片刻,冷酷地说道:「进门。」 可由于遭到心上人的话语所触,周宜蓁燃起那已然熄灭的独立之火,她内在逐渐清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她不愿始终沦为恶徒的禁臠,至少她要尝试反抗! 周宜蓁无惧地迎上男人的视线,坚定地摇头。 「给我进门!」男人眼白带点血丝,语气益发冰寒。 「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任你宰割了!」周宜蓁怒视着爸爸,握紧了双拳。 「少废话,难道你想和你妈一起流落街头吗!」男人威胁着,嘴角微微勾出一抹淫笑,「我辛辛苦苦养女儿长大成人,这是我身为爸爸所应得的回报,既然你妈那副残废样不能满足我,就要靠你来替我发洩!」 「你这算哪门子的爸爸!」周宜蓁放声高吼,彷彿欲将过往的所有屈辱尽皆给释放出来,她着实受够了。 男人愣了下,担心左邻右舍听闻女儿的愤叱,着急地抓向周宜蓁,要用蛮力将之捉捕入室。 周宜蓁见状,吓得径行朝屋内跑去,飞速衝回自己房间,锁上门,暂且阻挡爸爸的追击。房外男人嘶哑着嗓子不断地吆喝,并持续用双手拍打房门,咚咚声令人心惊胆跳,其中夹杂着隔壁房,细碎的女人抽泣声,更显凄凉。少女泪珠扑簌簌地滚落,双手直发颤地拿起手机,拨往一一零。 父亲施暴,自己抗拒,母亲哀求,自己心软,父亲逞慾,自己怨恨,父亲施暴……今后此轮回都将不再復返,她要终结这一切循环,她要自由,真正的自由! 「喂,这里是……」那头电话接通了,顷刻间,房门遭推开。 噠── 噠── 噠── 一步,两步,三步,恶魔晃着钥匙迈了进来,睁大充斥着腥红的双眼,对着少女咧嘴而笑。他一把抢过手机,使劲朝墙壁摔去,手机登时碎裂,并喷出数片残屑。 周宜蓁被震慑至墙角,见恶魔再次褪下了西装裤,她忍无可忍,愤怒地抽起剪刀,欲往对方肥胖的胸膛刺去。但那恶魔反手一拍,立即将少女最后的防身物给击落。 恶魔开始强脱周宜蓁的衣物,少女抵死不从,与对方顽抗扭打起来。恶魔的喉咙发出了一声混浊,边吼着边拽着女儿往旁边一摔。 少女的后脑杓,径直砸往桌角,结结实实的。 砰── 「呜呜呜……」整间空荡荡的屋子内,此刻仅馀下隔壁房女人的泣悌之声。 蝶 星期一早晨,灰濛濛的天空令人益发忧鬱,杨仁昊拖着意兴阑珊的步伐,穿越熟悉的校园,来到熟悉的教室,见到了熟悉的同学,熟悉的老师,而周宜蓁亦是熟悉地没有前来上学。 少年歷经了一个辗转反侧的周末,一方面为周宜蓁担忧,一方面又气恼于对方的软弱。好几回他都想私自作主替少女报警,可一想起当时周宜蓁那固执要己离开的神情,杨仁昊又硬下心肠,省得遭人嫌弃多管间事。 可奇怪的是,此时好友铁蛋竟是带着哀戚望着自己,杨仁昊大感诧异,遂问道:「铁蛋,发生了什么吗?」 「你不知道吗?」铁蛋抿了抿唇,「前天周宜蓁被她爸爸推倒,头去撞到桌子,现在还在医院急救。」 「什么!」杨仁昊顿时晴天霹靂,视野一片空白,难以理解好友言语中的含意,「你再说一遍!」 「周宜蓁现在在医院抢救!」 死党的话语一字一句回盪在心头,有如千斤重担,压得杨仁昊登时感觉有些呼吸困难,他抚着额,忽地反胃乾呕几声。铁蛋见好友魂不守舍的痛苦模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关心道:「仁昊,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杨仁昊说不出话来,纵有千言万语,却皆是堵于喉中。他喘着粗气,强忍晕眩,对死党摆摆手,旋即跌跌撞撞地衝出教室。 医院,这附近只有一家大型医院,周宜蓁肯定在那里! 脑海中仅存此一念头,杨仁昊拔起骏足狂奔,管他什么蹺不蹺课,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少女身边。都是自己的错,如果当初不要赌气,尽早向警方报案,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杨仁昊衝入医院,前往服务台洽询周宜蓁的状况,在查询单上填写完伤患的姓名与出生年月日之后,少年便随着柜檯人员提供的地点,寻了过去。在场已有许多人正焦急地等待,他们或四处踱步,又或者神情严肃,抑或是闭着眼,双手合十,想必都是患者们的亲友。 周宜蓁人正在手术室,尚未脱离险境,杨仁昊只得一起无助地坐在外头的椅子,抚着脸庞,不停向上天祈祷着。 不知过了多久,金属门开啟,一名医生走了出来,眼眸黯淡,表情凝重地问道:「周宜蓁女士的家属在吗?」 此时一名年约七十的老嫗绷紧着脸,摇摇晃晃起身,脚步迟缓地迎了上去,颤声道:「我是她的外婆。」 只看医生摇了摇头,「很抱歉……」后续杨仁昊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似乎瞧见了阿婆老泪纵横地跪倒在地,好像撞到了一名丰满的护理师,彷彿聆见了贯耳的雷电轰鸣,宛若感受到了硕大的雨珠不留情地拍打在自己脸上。 叭── 「搞什么啊,雨那么大淋雨站在路中央干嘛,还不快闪开!」 逐渐有了实感,少年仰着头,巨大的悲慟霎时于胸腔爆炸开来,他静静地望向货车上狂按着喇叭的司机,眼神空洞又幽寂。而颊上流淌着的,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液。 他本可以阻止的,如果自己不要向周宜蓁赌气,选择留下来保护对方,至不济亦该提前报警,如此一来少女也许便不会离世。说不定现在周宜蓁还能笑盈盈地佇于自己身前,而非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绝望地躺在病床上,孤零零的。 自责与愧疚瞬时掐得杨仁昊喘不过气来,少年行尸走肉地步至人行道,那司机见道路清空,一边咒骂,一边瞪视着杨仁昊,一边驾驶货车扬长而去。此时少年竟赫然发现,眼前的店家无比熟捻,正是当日他不顾周宜蓁反对,拉着少女前来的咖啡厅。 少年缓缓走到咖啡厅大门,他倚着玻璃窗瞅向店内,蓄着飘逸长发的斯文老闆翻阅着文学集;服务生优雅地端着餐盘,穿梭于陈旧而悠间的廊道;客人们笑着,欢快地笑着;而自己与周宜蓁,也正坐在窗旁的圆桌,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彼此。 他还没有倾诉自己的情意,他还没有告诉周宜蓁,他喜欢她。啊,他终于是承认自身对于少女的恋慕之情,他再也欺骗不了自己了。 心好痛,杨仁昊几近崩溃地跌坐在地,积水溅了起来洒成花,学校运动短裤上顿时沾满了泥泞,泥泞了他满腔的悲愤。 倏忽间,一隻娇小的粉色斑蝶飞至屋簷下,花纹繁杂沉黑,或许是来避雨的。可牠竟奇异地在少年跟前转了三圈,宛若要勾起引杨仁昊的注意般。接着轻轻落在了杨仁昊此刻的乱发上,翅膀一张一闔。杨仁昊很是惊奇,只觉自己好似曾在哪见过这隻惹人怜爱的小斑蝶,他思来想去,犹是忆不起来。 「小傢伙,你也失去了什么重要的对象吗?」杨仁昊喃喃问道。 雨势渐歇,粉斑蝶再次振起鳞翅,飞舞于空,绕着少年兜了兜,接着右翔。不知为何,杨仁昊内心始终冒出了个鼓动,正召唤他随着斑蝶而去,他顺着心意,快步追了上去。 粉蝶在前头摇曳生姿,少年在后头气喘吁吁,一路上风景是那样地令人惊诧,这条路,他不久前才走过。 又追了阵,那粉蝶忽地煞停,于空旋了三圈,接着拐了个弯,转进了一处公园,接着振翅疾飞往深处,降在了观景台的木栏上。 放眼望去,与上回伴着周宜蓁来此时不同,白昼的城市别有一番风味。煦阳已然驱散了厚厚阴云,温柔地洒于街景。玻璃帷幕反射出晴空的蓝以及百货的白,加之都市人潮虽拥挤却间适,行人肩并肩漫步于街道,显得朝气十足。 「周宜蓁,是你吗?」杨仁昊凝望着斑蝶,神色闪过一丝盼望。 那粉蝶颇具灵性,闻言,竟是驀地飞向少年,于他身上停佇了下,旋即又高速旋飞,不见踪影。 「不!不要离开我!」杨仁昊捧着头,双膝跪地,「不是和我约好了,等暑假要再和我一起来这里的吗?」 「你闭上眼睛,感觉一下这里的空间,看看有没有什么感触。」 「你照我说的做,然后深呼吸,静静感受四周。」 耳边倏忽间,竟是响起了周宜蓁模仿少年的口气说着话。杨仁昊急忙抬头望天,环顾四周,这里自始自终都仅有他独自一人。 杨仁昊强忍住哽咽,闔上眼皮,感觉到了膝盖触上了湿润黏腻的泥土,以及凉颼光滑的绿草。阳光携来的温暖,像位慈祥的长辈,轻柔地抚着他的后颈。薰风徐徐拂过未乾的发梢,令少年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深呼吸,一口吸进山林精华,一口吐出浓浓浊气。一吸一呼间,沸腾的情绪逐渐化作满溢且深刻的爱。少年肩颈不断抽动,而后激动落泪,宛如是要替周宜蓁将人生路上,未能继续与眾人同行的所有惋惜,都尽皆给哭了出来。 止不住的泪 【完】 杨仁昊带着满身脏污与哀悼回到了学校,才刚进教室,铁蛋与一眾好友便哭丧着脸起身衝了过来。 「仁昊,你没事吧?」 「跑去哪里了?」 「我们都很担心你,幸好你回来了!」 见同学们对己是真心诚意相待,杨仁昊心中很是暖和,突听班导站在台前的声音愤吼着:「杨仁昊,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平常没大没小就算了,现在居然敢给我蹺课,你知道我们报警找你找多久了嘛!」 教室一片静寂,朋友们瞧老师胀红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过来,纷纷灰溜溜的回到座位上,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声。 正当大伙儿以为导师即将大发雷霆之时,一名女学生竟是难过地啜泣出声,那是周宜蓁的好闺密。同学们被此哭声所感染,忍不住跟着潸然泪下。不久前才好端端地一起生活,怎么就这么说离开就离开,先前一点徵兆都没有呢? 台前的班导亦红了眼眶,几番欲言,却是哀慟难忍,斗大的泪珠颗颗滴落。一时之间,哀伤的氛围垄罩上了全班。 杨仁昊走上台,轻轻拥住导师,慢慢地拍着老人的背。班导霎时痛哭失声,泣涕了阵,断断续续说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我不能再……再失去你了。」 「老师,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少年死命地点头,与导师相拥而泣。 警察、师长、父母均没有过度怪责杨仁昊,毕竟大家都知晓身边重要的人离世,所带来的苦痛有多难受。本以为会难以入眠的,怎知杨仁昊洗净身子过后躺于床上,不一会儿便坠入了梦乡。 和煦的光芒从窗外渗了进来,映在长发少女的嫩颊,场景似曾相识,眼前正是多日前梦中那名长发女孩。这回,长发少女的脸庞看得清了,文静而娇羞。 周宜蓁,是你吗? 杨仁昊焦急地想碰碰少女的手,并与她说说话,倾诉深埋心底的满腹爱慕,却是浑身动弹不得。只见周宜蓁对着少年嫣然一笑,煞是有情。接着一阵炫目的光,少女登即幻化作了一隻粉色的小巧斑蝶──恰是晨间遇上的那隻。 紧接着那斑蝶摇晃着身姿飞起,旋了三圈,停上了杨仁昊的头顶。霎时间,少年的躯体彷彿不再是自己的了,与明亮的房间融为一体,此时此刻,他成为了全世界,能够感知到宇宙的无限。 砰── 顷刻间,只觉后脑剧疼,意识开始模糊不清。 啊,好累。头好痛喔,怎么完全动不了呢,四肢的力气感觉全部都洩掉了,我还要起来对抗那个恶魔啊! 是吗,我好像要死了……我真的会死吗?我还不想死! 即使如此,我也毫不后悔,能够在生命的最终,真正随自己心意而活,不再被他人的恶意邪念所桎梏,我非常满足。原来,这就是自由的滋味吗? 即使旁人反对,依然顺从自己的内心行事,我终于为了自己站了出来,是你教会了我这一点,仁昊。 谢谢你,我……我喜欢你,虽然从来没有机会跟你说。今后,你一定要每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要过得比任何人都还幸福哦!如果未来你能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稍稍惦记起我,那就太好了。 我会在天上等你,晚点,愈晚愈好,到时我们再相聚吧! 猛然惊醒,杨仁昊于静謐的夜中醒转,适才梦中发生的种种,真实异常,真实到脸上似乎佈满了泪花,他好似感受到了周宜蓁在昏迷前的所思所想。 少年无意识地侧头,赫然瞧见窗外一抹粉蝶的倩影。牠佇于窗槛,翅膀一张一闔,随即翩翩起舞,于空旋了三圈,像是与少年道别后,轻巧离去。 「周宜蓁,我也喜欢你,比想像中的还要喜欢,我绝对会活得比任何人都还要幸福的!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会晚一点的,愈晚,愈好……」少年眺望向明月,喃喃自语着。 泪,再也止不住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