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 督公千岁 第1节 ============== 《督公千岁》 作者:紫玉轻霜 作品简评: 尚书千金云静琬因父亲卷入谋反案而自幼沦入教坊司,十年后入京城,相依为命的姐姐遭遇大难,为救姐姐,她走投无路向前来楼中赴宴的某人自荐枕席,却不知这冷寂寡情的年轻人竟是当朝权宦江怀越。身世飘零的乐妓遇到了位高权重的西厂提督,看似毫不相关的两人却有着同样历经坎坷的过去,从而滋生出不为常人理解的爱恋。情节张弛有度,各色人物形象鲜明,官场情场相互关联,从京城到辽东,场景开阔别有特色。 ============== 第1章 立秋将至,暑气仍未消。远远近近的蝉鸣起伏喧嚣。已燥热了半晌,临近午间才开始起风。 风是旋回低迷的,满楼紫罗细竹帘飒飒轻扬,流泻出靡丽柔媚的曲。 重帐复幕内,莺莺娇语夹杂着男人的恣意纵笑。隔着绛朱垂帘,在另一侧弹奏的姑娘们还不能散去,只是曲声渐渐轻微。 又一阵风吹动窗前竹帘,相思本在低头弹着琵琶,无端地心神恍惚,划拂细弦的纤指便迟缓了下来。 连廊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到了窗外,焦虑地唤道:“相思,相思!快出来……” 她心头一紧,趁着奏曲暂歇悄悄出了屋子,低声急问:“怎么?我姐姐的病还没好转?” “跟生病没关系,她出事了!”传消息的春草不过十四五岁模样,一脸焦急不安。相思亦变了神色:“到底怎么回事?” 香草慌张道:“我拿着药去轻烟楼找馥君姑娘,却听说她被人点了名,拖着病体去歌舞。等了没多久,就听楼上吵嚷,许多人都奔逃下来,有人从簇锦阁里拽出个披散头发的姑娘,居然就是馥君!因为隔得远,我看不真切,只见她死死扣着门扉,衣衫上全是血……可是那个男人还不罢休,抓着她的头发就将把她往墙上拼命撞……” 相思只觉寒意上涌,哑声道:“轻烟楼里没人管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哪里有人敢上去!”春草带着哭腔道,“管事妈妈跑上楼劝阻,被那人的手下一脚踢翻,从楼梯上直滚下去,差点当场送命。其他宾客都撒腿跑掉,只剩下姑娘们惊慌失措,我没办法只能逃了回来,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放过馥君……” 相思又急又气,手都不由得微微发颤,偏偏此刻身后屋内传来同伴的唤声,她强自镇定着隔窗道:“我有急事得先出去,请姐姐先替我弹奏一下……” “出去?”屋内的乐女推开窗惊诧道,“妈妈关照过,今日要有头等的贵客来宴饮,你现在怎么能走?” “轻烟楼那边出了事!求姐姐先别告诉妈妈。”她无暇多说,当即带着春草奔下楼去。 * 穿庭过院,步履匆促,唯恐被人喝问去向。所幸严妈妈与其他仆役都在前面准备宴饮之事,守后园的小厮与春草熟稔,便大着胆子将她们偷偷带了出去。 淡粉楼与轻烟楼皆在京城东边的明照坊,相距不算太远。车轮辚辚,相思坐在篷车中唯觉煎熬难耐,心里慌得厉害。 十年前父亲获罪惨死于东厂诏狱,一夜间家败人散,她与姐姐、母亲一同被遣送入教坊司,从生活优渥的朝臣家眷沦为了最为低贱的乐户官妓。 那一年,她只有七岁,姐姐也才十四岁。 教坊司的人给她们重新取了名,她是相思,姐姐则叫做馥君。 未满半月,素来温婉优雅的母亲终究无法忍受那样的屈辱,在一个细雨凄凄的黄昏悬梁自尽。 自那之后,姐姐便竭尽心力地护佑于她,不让她受到一点玷辱。两人在南京相依了近十年,却又被征入京城,且分散在不同的教坊,平素难得才能一见。前几天听闻馥君身体不适,正担心着,没料到今日会出了这样的事情。 篷车颠簸急行,驶过好几道幽长胡同后,到了轻烟楼的侧门。往日这门口也有人守着,现在却空空荡荡,相思见状,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再与春草一同从侧门入内,一路上亦不见半个人影。可越是这样,越显得情势异常,待等她穿过后花园,便已远远望到簇锦阁前乌压压跪了一地婆子姑娘,个个匍匐瑟缩,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已被拖出花楼的馥君倒伏在地,水蓝色细褶裙血迹斑斑,乌发散乱,气息奄奄。而石阶上的锦服男子身上亦染了血渍,在左右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到馥君近前,猛地抬腿便狠命踢去。 “我的大人您千万消消气!”满脸青肿的李妈妈扑上去哭号,“千错万错都是老身教训得不好,我等会儿就将馥君关进后院狠狠惩戒,可您再这样打下去,她这条贱命没了,叫我怎么向上头交待?” “上头?”男子脸型瘦削,浓眉如刀,表情夸张地朝两边随从冷笑,“听到没有?这婆子要拿上司来压我!” 一名随从当即上前,左右开弓给了李妈妈两巴掌:“不识趣的老东西,你说的是教坊司的奉銮?左不过九品末流,给我家大人提鞋都不配!” 李妈妈战战兢兢地捂着脸:“老身知道……只求大人这次放过馥君……” “滚开!别挡着爷的路!”锦服男子陡然怒叱,随从们一拥而上将李妈妈拽开。在满院人的哭声之中,另两人架起已经无力挣扎的馥君,将她拖出庭院,直往前楼而去。 一地血迹,蜿蜒刺目。 月洞门后的相思浑身发颤,不顾春草的阻拦,追上去拽住拖曳者的胳膊,跪下急道:“请将馥君留下,她是教坊司的人,就算犯了天大的过错也该由礼部论处!” “少来废话!”随从怒火中烧,一下子将她甩翻。她又竭力扑上去,却被两名健壮的随从自背后用力按倒,双臂被反剪过来,骨骼咔咔作响,脸色顿时惨白。 “……相思,你来做什么?走!”本已濒临昏迷的馥君艰难地睁开眼,颤着声音叱责。 “天子脚下,煌煌京城,他们就这样肆无忌惮?!……”相思忍痛还未说罢,就又被人在腰间猛踹了一脚。她重重跌在冰凉的地上,那踹她的锦服男子上前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看着眼生,不是轻烟楼的?哪里来的雏儿,不知死活!”他迫近了几分,鼻尖就快要碰触到相思。 “馥君是我姐姐,她本就生了病,再也禁不住折腾。您要是不解气,就朝我来!”相思咬牙坚持着,模糊的视线中只觉这人眼神灼灼。 馥君从开始便没肯低头认错,此时却奋力挣道:“和她没关系,她还不懂事……” 男子嗤笑了一声,用力扳起相思的脸,“我告诉你,你这姐姐既然敢在簇锦阁内捅我一刀,就该料到会有什么下场。你们这些贱民乐户,不过是供爷儿们闲暇时取乐玩笑的小玩意儿!伺候的好了,能赏你几锭金银,伺候的差了,要打要骂就全该受着。可你们如今胆子竟然大了起来,敢用刀子捅我?莫不是想要反上天去?!京城又怎样?礼部尚书、顺天府尹都是我熟识的,有本事便去找他们告状,看看有没有人会听你一言半句!” 说罢,抡起一掌将她打翻在地,转身便走。 相思见馥君又被拖拽远去,疯了似的追赶上去,却又怎敌得过那些强壮的随从。眼看有人抡起马鞭就要抽向相思,馥君嘶声叫喊,春草与李妈妈等人一同赶来,哀告着将相思护住,那群人才作罢。 然而馥君终究还是被强行拖走,喧喧嚷嚷中,她的哭声越来越远。相思被春草和李妈妈抱住了,浑身瘫软动弹不得,见姐姐的身影消失在小径那端,一颗心仿佛便狠狠撕扯成两半,痛到钻骨。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哀求众人去救姐姐回来,一旁的姑娘抹泪道:“哪里救得回来?谁去也就是送命罢了。我们这些人就算被活活打死,在他们看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另一人又告诉相思,当时馥君被召入簇锦阁歌舞,那男子酒后兴起,想要与馥君行欢好之事。馥君说身体不适,那人却恼怒起来,竟在众人面前解开亵裤,按着馥君便往身下压。她哪里受得了这等屈辱,抵死挣扎时抓起桌上剖瓜果的利刃将其扎伤,才惹来这场大祸。 相思气得发抖,春草刚才在混乱中也被打了几巴掌,小脸又红又肿,不由握着拳道:“太过分了,咱们报官去!顺天府尹不管,就去五城兵马司,总得有个说理的地方!” “不懂事的小丫头,你不认识他?”李妈妈哀叹道,“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都管不了,那一位可是北镇抚司的高千户!你去告,不将你皮打烂才好!” “他、他是锦衣卫的千户?!”春草瞠目结舌,再看相思时,她紧紧咬住嘴唇,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 轻烟楼一片狼藉,李妈妈忙着叫人整理,相思喘息了一阵便奔回门外,向等在一旁的小厮询问起千户高焕的府邸所在。小厮摇头不知,春草急得叫道:“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还想追过去?” “那我姐姐怎么办?被抓去了不知是死是活……”她声音发颤,“你们又说报官也没有用处,我除了再去求他,还能做什么?” “锦衣卫的千户谁敢惹,他刚才那蛮横的样子摆明了就是不讲理的,你这一去不就是羊入虎口?到时候姐姐没救回,还搭上自己!”春草忙着劝阻,那小厮也央告说自己偷偷放她们出来已是担惊受怕,要是再不回去就会惹来麻烦。春草抓着她的手道:“我的姐姐,赶紧回淡粉楼去。你才到京城没多久,不知道我们的妈妈人脉也是极广的,说不定她能想到办法帮上馥君!” 相思头脑纷乱,忽又想到走之前那个乐女的提醒,当此之际别无他法,只得强撑着登上篷车,急匆匆再往回赶去。 车轮碾过高低不平的砖石,晃荡得人心头震颤。 她浑身好似散了架,眼前全是馥君被拖走时的身影。风势越来越大了,车帘飘飞不已,她坐在那儿,从指尖到心间,寒凉透彻。 回到淡粉楼的时候,天色越发阴沉,灰白的云絮被风扯乱,时不时飘落几星雨丝。 满院碧叶扑簌飞舞,相思茫然走在小径上,风中却传来了欢喧的丝竹。 春草忙着为她整理衣衫,小径那头已有人高声骂道:“两个不要脸的小贱货,明知道今天有要紧事情,还敢偷着跑出去?到底是跟哪家的公子少爷私会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生完宝宝,阔别两年的我又回来了,感谢时至今日还始终惦念着此预收文的读者们,今天开始更新啦! 第2章 说话间,一身盛装的严妈妈已从宿云池方向疾步而来,身后两名小丫头紧紧跟随。春草上前争辩:“是轻烟楼的馥君姑娘出了事情,相思来不及告知妈妈,才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不跟我说一声就走,谁给你们的胆子?!”严妈妈立起柳眉还待呵斥,相思一下子跪倒在地,将馥君之事诉说一遍,抓着她裙角祈求:“馥君是我唯一亲人,听闻妈妈见多识广,求您大发慈悲救救她!我以后定会事事听妈妈安排,绝无半点不从!” 严妈妈却冷着脸道:“轻烟楼的事情归不到我去管,再说现在正忙得很,哪里有空出去找人?” “可是馥君本就生了病,我怕她熬不过毒打……”相思还未说罢,严妈妈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那又怎么样?难不成叫我现在就去北镇抚司求千户爷放人?不是我管得多,你那姐姐真是改不了小姐脾气,卖个笑脸说几句软话都不会?身在教坊还端着架子,拿刀捅了千户也是自寻死路。” 她又扫视相思一眼,见她脸颊带伤,发鬟散乱,一双原本盈盈纯澈的眸子更是红肿无神,不由向春草发火道:“还不带相思回房去梳洗打扮,好好抹上胭脂水粉,将脸上的伤痕遮一遮。大人们已来了三四位,正在宿云池那边喝茶,只等着剩下的几位都到了就要开宴听曲!” 相思哭道:“妈妈,这时候了我哪里还能静下心去弹唱?” “锁南枝、银绞丝,哪一个不是你拿手的曲儿?设宴的大人点了这两支淮扬弹唱,我还能换掉不成?”严妈妈又缓了缓语气,“你在南京被照顾得多,怕是未遇到这样的事情,可我在教坊司三十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你给我牢牢记住,身在贱籍就得万事忍耐,莫说是姐姐出事,就算是亲爹娘死了,贵客要你笑脸相迎,你都不能露出半点苦相!” 这番话让相思心神跌到谷底,浑浑噩噩站着,手指不由紧攥。 严妈妈扳过她的肩膀,让春草和那两个丫头半推半拽地将相思带向前方,她跟在边上,不住叮咛着:“今日设宴的邹大人是吏部侍郎,他前些天听过你的弹唱很是喜欢,今日要宴请贵客,特意又点了那两支曲子。我认得两位已经来到的客人,兵部员外郎、工部郎中,听说另一位是五军都督府的,还有未到的不知是什么身份,总都是重臣贵胄。你好好梳洗妆扮一下,要是在宴席上还不识大体,非但馥君的事情没有转机,自己都要惹上麻烦!” 絮絮叨叨的话语在相思耳畔翻滚,她就像行尸走肉一般被送回了居处,直至门扉紧闭声惊醒了死寂的心,摇摇晃晃地往前几步,使尽全力才忍住了泪水。 春草默默替她换上簇新的衣裙,杏白抹胸缀着深红流苏穗子,湖色镂花襦裙翩翩曳曳,外罩碧霞水仙褙子淡雅轻盈。 双鱼铜镜中映出略显朦胧的容颜,相思怔怔坐着,春草又为她簪上碧玉钗,无奈道:“严妈妈凶是凶了点,可说的也有点道理。前头那些贵客都是朝中的大臣,兴许跟那个高千户也熟悉,要是你将他们侍奉好了,说不定谁去千户那里说句话,馥君姐姐就有救了。” 相思望着镜中憔悴失神的自己,忍着泪蘸起丁香红脂,点了丹朱唇妆。 * 梳妆将罢,风势越加猛烈,满屋绛纱帘幔飘飞缭乱,春草忙着将窗子关上,屋外已有人又来催促。 相思垂着眼帘,抱起琵琶出了房门。 雨点淅沥落下,满院碧草丹花摇曳伏低,幽长游廊间亦染湿点点痕迹。 一路行去,不曾见到任何宾客,想来是整个淡粉楼已被设宴者包下。 宿云池位于淡粉楼最幽静处,池畔水榭名为月缕风痕。相思在春草的陪伴下来到此处时,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满池碧波漾动,玲珑睡莲深红浅紫,在雨中静默绽开。 铮铮琴音高低错落,水榭内已坐满宾客饮茶听曲。她垂首入内,向众人道万福,严妈妈向左侧座位间的邹侍郎谄媚道:“听说大人要听相思的弹唱,她特意妆扮到现在,一丁点儿也不敢马虎。” 邹侍郎四十开外,穿一身灰褐团纹直裰,打量着相思却微微皱眉:“怎么今日看上去恹恹的,像是哭过了一般?” “大人,我……”相思才欲开口乞求,严妈妈连忙拽过她,暗中掐住其手腕,赔笑道,“她年纪还小,早间不听话,被我训斥了几句,因此哭了一场。听到大人驾临,可赶紧收拾齐整了过来,绝没有一丝怠慢。” “你这位妈妈也着实厉害。”邹侍郎摇头,严妈妈问起是否可以移至涵秋厅内开宴,他道:“正主还未到,怎能开宴?再等等吧。” 近旁的另一人望着满池涟漪,面露难色:“早已过了用饭时间,又下起雨来,也不知道那一位还会不会过来。” “若是不来应该会遣人来说一声,既然没言语,我们自然只能在这等着了。”邹侍郎饮了几口茶,右侧座位间的一名年轻人随即来到他跟前,躬身持壶注水,微笑道:“今日幸得大人为下官引荐,大人身居高位却能提点晚辈,实在令下官不胜感激。” “我也只是牵线搭桥罢了,到底如何还得看你自己,不过你一到京城就知道要拜见江大人,也算得上行事机敏……” 邹侍郎还在说着,那倒茶的年轻人始终神情恭谨。站在门侧的相思无意间望去,心头竟忽忽一跳。 他约有二十六七的年纪,身着月白平素绡长袍,俊目深邃,神韵沉稳。 这容貌……竟觉眼熟! 她思绪纷杂,蹙着眉细细回想,忽又听一人笑道:“盛大人不到三十就能进左军都督府,若再得江大人与邹大人提携,他日必定还能再往上升上几级……” 盛? 督公千岁 第2节 相思呼吸一促,不禁抬头注视那年轻男子。 他温文含笑,向众官员谦虚应和,这身影面容渐渐地与多年前那个时常来到府中作客的翩翩少年郎重叠…… 云、盛两家素有交情,那时她还年幼,姐姐总爱躲在屏风后窥着少年的影姿,被她发现后,眉间眼角尽是羞赧。 那年中秋,她还帮姐姐将绣好的桂花香囊带出府去,送交到在后门口等候已久的少年盛文恺手中,换来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儿爷。 再后来,听闻父亲有意将姐姐许配给他,双方甚至都已经交换了庚帖。却不料父亲一朝倾覆,与他交好的盛大人似乎也受到牵连,自此没了音讯。 谁能料到十年后,盛文恺竟还能在朝为官,她们姐妹却陷在泥淖无法脱身。 水榭中的众人还在谈笑,相思深深呼吸着,克制自己的情绪。一旁的春草看出她的异样,忙偷偷拽了拽她的袖子。却在这时,有人从桥上一路跑来,到门口迅疾道:“江大人到了!” 邹侍郎呛了一口茶,连忙放下杯盏,带着众人匆匆出了水榭。 雨点细密,池上白石曲桥泛起浮光,这一行人急迎至曲桥尽头,不远处碧树掩映的垂花门后已有脚步声错杂迫近。 未等来者踏入园中,邹侍郎已疾行数步,屈身拱手相迎:“大人拨冗冒雨前来赴宴,邹某有失远迎,还请万万恕罪。”紧接着,在其身后的众臣齐齐跪拜,严妈妈等人见状,更是匍匐不敢出声。 滴滴答答的雨乱溅如玉珠,满园人等跪拜静候。 青砖地上的积水濡湿了相思的湖蓝长裙,她跪在曲桥尽端,紧紧抱着琵琶,将头垂得极低。 脚步声越来越近。 寂寂雨声中,有一人步履飒沓,从跪拜的人群中间走过。两列随从肃然跟从,最先者一路紧随为他撑伞。 相思不敢抬头,只望到青砖石浮光映着藏蓝曳撒,银线盘绣出繁复环绕的云雷纹。 “都起来吧,满地雨水,污了衣袍。” 年轻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响起,似乎含着宽宥恩情,却又让人感到漠然疏离。 * “听闻大人去了宫中,我等还担心大人无暇过来……”邹侍郎很快赶上,落后一步跟在那人身旁。 “吐蕃大宝法王送来数十匹河曲骏马,万岁起了练习骑射之心,我自然要在旁作陪。” “大人辛苦,大人辛苦!今日能来赴宴,实是吾等之幸……”邹侍郎等官员带笑相随,陪同那人绕过水榭,往宿云池另一侧的涵秋厅而去。 严妈妈领着众官妓小厮亦紧随其后,春草远望着已转过曲桥的那群官员,小声赞叹道:“这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年纪轻轻就好大的架势。” 相思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位盛大人身上,对她的话语并未放在心间。小石幽径通往涵秋厅,相思与其他乐女来到厅堂外的长廊,等候了片刻,小厮出来说是贵客们先行宴饮,稍后再传弹唱。 姑娘们在雨中淋湿了妆容,自然巴不得回去休整,很快便各自散去。唯有相思踟蹰于门外,走了几步又慢慢停下。 “相思,你不去重新妆扮一下?”有人回头诧异道。 “不用了……”她低声应着,将琵琶交与春草,“你先去别处休息片刻,我在这儿等着。” 春草愣道:“他们现在不让人进去,你等着做什么?” 她无法解释,只催促着春草离去,自己则转到涵秋厅旁的竹林小亭中,默默坐在了那里。 端菜送酒的小厮鱼贯入厅,应该是宴席已开。她心中焦急,只想要尽快见一见那个左军都督府的年轻人,好印证之前的猜测。然而没有召唤又无法入内,她独自在小亭中等了许久,忽见厅门一开,有人走了出来,身材挺拔,样貌端正,正是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他唤来长廊里的小厮,嘱咐了几句之后,便又想转身回去。 相思匆忙奔出小亭,情急之下低声叫道:“盛大人!” 他怔了怔,循声回望。隔着雨帘潺潺,长廊旁的丽装少女肤白莹秀,眉眼间似含隐忧,看上去又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感。 “……你认识我?” 相思上前几步,望着他悲伤道:“大人是南京人士,原兵部主事之子?” 青年双眉一蹙,“你究竟是谁?” “云家幼女,云静琬。”她噙着泪朝他下拜,“当年曾玩笑着叫你姐夫的那个小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evin、鸩骨、吴思0-0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yoyoyoy、草莓蛋糕、流司、鸩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流司 5瓶;攀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盛文恺心头震惊,这才明白为何见了她会有熟悉之感。“你……你怎么会在此处?!还有,你姐姐静含呢?” 相思哽咽着将之前的事情简述于他,盛文恺半晌怔然:“怎会这样?静含她……居然会遭遇这些事……” “姐姐已被抓走好一会儿了,我找不到别人帮忙,却正遇到了你!”相思满怀期待,盛文恺却面色凝重,低声道:“当年你父亲一事,我盛家亦遭牵连,我在北边军中待了好几年,不久前才调入京城……” 他眉间郁色不减,相思的心又不禁微微下沉,此时涵秋厅内传来呼唤,似是有人在叫盛文恺回去。 “我有要事,没时间再与你细说,等席散后再谈。”他回头望了望,叮咛道,“还有,为免节外生枝,先不要在旁人面前说起你我两家过去的事。” “可姐姐……”她心头一寒,盛文恺已转身回了涵秋厅去。 挟着湿雨的风穿廊而过,卷掠起她沉坠的裙角。 她站在空荡荡的长廊中,心中各种滋味交错缠绕,片刻后才木然退坐在廊下,看雨水连串坠落檐角,打得墙角细草不住颤动。 恍恍惚惚又过了一阵,遥听有人唤她,是春草抱着琵琶,与众乐女相携而来。众人看到她愣愣地坐在廊下,皆感意外,春草忙上前替她整了整珠钗,道:“你一直在这儿吗?里边现在要传唤我们进去呢。” 相思心神不宁,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接过琵琶,跟在同伴们身后缓步入了涵秋厅。 * 外面风雨晦暗,厅内光暖流溢,厅堂四周的鎏金荷叶灯盏盏点亮,映照出别样天地。 席前有专为弹唱奏乐而设的檀木平台,珠帘垂落摇摇曳曳,欲隔未隔间,众多佳丽已依次环坐。姿容或艳或雅,各有千秋,衫裙环佩叮当轻响。铮铮然数声琴起,如泉流破冰,淙淙轻泻。俄而竹笛悠扬,引来云中鸟雀,环飞娇啼。和着潇潇风雨,琴笛声一幽雅一婉转,时高时低,相融相切。 忽一轮弦动如涌,琵琶声似珠走玉盘,雨溅琉璃,泠泠洒洒,颤人心间。 “晓莺催起意盘桓。羞对孤鸾。湘帘春雨涩。楚云漫。憔悴也东君不管。慵梳绾。一丝丝肠断乱萦牵。” 相思指如清风拂柳,颦着眉低低唱起。淡金色光影铺洒满地,疏帘轻晃,分隔出天地冷暖两个世界。 “剿不断靑楼锁,悄含愁。一春心事付东流……” 跃动的灯火让她晕眩,脑海中犹存着馥君被人拖走时的景象。那一地血迹斑斑,化为眼前繁华如锦。 席间高官觥筹交错,盛文恺神态谦逊地与身旁官员闲谈,并未看台上一眼。邹侍郎则用暧昧不清的眼神瞥向她,又朝坐在主位的人笑着低语。 那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藏青银纹曳撒,戴乌黑玉扣网巾,只低垂眼睫望着杯中酒,自然带着疏淡倨傲的况味。 “……如萝附长松,将己托枝生。如弦系玉琴,将己和知音。愿得不相离,附系有所依。今朝持破镜,会合总难期。”她唱腔低婉,恰唱出风尘女为情爱栖栖遑遑。 灯光下,盛文恺终于起身。相思心头一跳,期盼他能够出言相救。 然而他却是带着卑微的笑,向那个年轻人敬酒。 那人并未站起,只抬了抬酒杯浅饮一口,盛文恺倒是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 众人欢笑起来,琵琶弦颤如玉珠滚碎,相思正唱到“身世浮萍莫认真,好将消息付东君。须信万般都是命,果然半点不由人”,眼前心中景象交错,忍了许久的泪不由滑落。 红檀板轻敲,竹笛声渐低,这一套曲词唱罢,她怕台下人看到自己落泪,便默默侧转了脸,用琵琶遮住半面。 * 酒席已罢,狂风急雨却卷席不已,缭乱了满园草木。 众人只得暂留不走,严妈妈领来的数名佳丽皆依偎在席间盛情作陪,一时间旖旎娇软,满室香艳。相思借口说补妆,又偷偷去了小亭中,过了许久,盛文恺匆匆自厅中出来,张望过后才来到亭中。 她不能再叫他姐夫,低头又唤了声盛大人。 “静琬。”他踌躇着道,“高焕姐姐惠妃在宫中颇为得势,何况我刚才就跟你说过,眼下我才到京城,在锦衣卫里也没熟人朋友,实在找不到办法搭救静含。不过高焕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你姐姐,应该不会真要了她的性命,你先不要太着急……也许他只是将静含责打一顿,就会放她回来。” “责打一顿?他下起手来狠毒无比,姐姐被拖走时已经浑身是伤。您与那些官员相识,他们也不认得锦衣卫吗?”她怕被拒绝,又连忙道,“我不求有谁能强行将姐姐带回,哪怕是向高焕去说个情……” “我如何去跟众位大人讲这来龙去脉?”盛文恺看着她,暗含责备之色,“还有,你刚才弹唱那段王魁负桂英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嘲讽我薄情负义?官场形势错综复杂,又岂是轻易能说透的?” “不是不是!那唱段是邹大人提前点的,我怎么会有心借着曲子嘲讽您……”她心急慌忙地辩解,唯恐盛文恺也弃她而去。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地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到她手里,“算了,这银子给你,要是静含能回来,替我为她买些伤药,只是不要告诉旁人。” 相思如遭一击,强把那银子退还给他,“我不要这钱,我只怕她受罪,怕她……回不来……” “我并非不念旧交,可形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盛文恺目露难色,顿了顿道,“你……自己珍重。”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虽然早有一丝心理准备,可看着他默然离去的背影,先前那仅存的希望一下子破灭粉碎,只觉孤立无援到极点。 暴雨如注,她泪眼婆娑,却又听到涵秋厅那边大门一开。 惶惶然转身,朦胧的视线中,有人从里面走出,藏青曳撒因风掠动,网巾飘带飒飒飞扬。 身边的随从立即为他撑起油纸伞,他低语数声后,在两名淡粉楼小厮的引领下往宿云池那边行去。 又过了一会儿,春草从涵秋厅里匆匆出来,走过时望到黯然独坐的相思,惊道:“你怎么坐在这里?我们还以为你去补妆……” 相思无言地摇摇头,春草劝解道:“快些回去吧,不然妈妈又要叫人来找你。里面那群大人们正兴起,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走。” 可是相思想到盛文恺还在里边,不愿再进去尴尬面对,便问春草要去哪里。 “去厨房叫他们端醒酒羹汤来。”春草转了转眼眸,小声道,“那位穿藏蓝曳撒的大人好像不喜欢热闹,喝了几杯酒之后说是有些累了,就去宿云池边水榭休息。妈妈叫我等会儿给他送去。” 相思心神不定,想到众人对他的恭谨态度,忽问道:“你在里面可听出他是什么官职?” 春草摇头纳罕:“不知道呢,其他人都互称官名,什么侍郎经历员外郎的,唯独那一位,他们只称他为大人……”她转了转眼珠,“但我却听到有人称跟在他身边的为姚千户。” 相思一震:“千户?那个为他撑伞的高个子?” 春草忙称是:“刚才不是也一路送他去了水榭吗?能让千户作为下属的,估摸着应该是南北镇抚司的大官?别看他年纪轻,居然已经那么厉害……对了,那个高焕不就是锦衣卫的吗?说不定他们还认识!” 她才刚刚说罢,相思已站起身来。“春草,你先去厨房,我等会儿就来。” “你不回涵秋厅?” 她低着眼睫,目光沉定又哀凉,往前行了几步,低声道:“我去补妆……换一身衣衫。” * 一阵风一阵雨,横斜了楼畔枝叶。相思独自坐在了妆镜台前,深吸一口气后,打开了妆奁匣子。 香绵拂面,滑腻妆粉犹带着紫茉莉芬芳,画柳眉,点绛唇,铜镜中映出粉荷般清皎容颜。流云花钿缀在眉心,她垂眸,在镜前换上了轻透缠枝花的朱纱褙子,洁白光润的锁骨间坠着玉片花苞,转身间腰肢袅娜,曳动湘水裙拖八幅秀。 督公千岁 第3节 一步步下了楼,早先还娇艳的石榴花纷纷洒洒落了遍地,嫣红花瓣跌在积水里,浸出细细碎碎残蕊。 在长廊那端,春草早就等候,她从其手中接过托盘,不敢多看一眼,旋即默然离去。转过弯,已能望到宿云池畔的水榭。风雨交织间,满园苍绿映出朱檐一角,水榭前原本澄碧如玉的池面漾碎起伏,有一种颠倒众生的凄艳。 风穿过长廊,相思端着托盘迤逦而行,湘水裙随风轻拂,步履却沉坠好似跋涉千里。 她抬头望,前方便是幽静的水榭。天色阴暗,门边只有那个千户佩刀守卫,雕花木门紧闭着,里面并无灯火。 她踌躇了一下,那身材高大的男子便皱眉喝问:“干什么的?” “奉妈妈差遣,来给大人送醒酒的羹汤。”她略弯了下腰,唯恐被拒绝在外。 男子打量她几眼,侧身推开半扇门,示意她入内。她心跳如鼓,低头悄然进了水榭。 堂内光线晦暗,原先那些人饮茶的地方已被收拾干净,正堂里空空荡荡并无人影。她站在门口怔了怔,随即望向左侧座位后方。 紫檀雕花嵌螺钿百鸟的围屏寂寂展立,相思谨慎地上前一步,隔着屏风轻声道:“大人可是在里边休息?奴婢是来送醒酒羹汤的。” 屏风后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才有人低应了一声:“进来吧。” 这声音听上去让人觉得有些单薄清寒,她无暇多想,端着托盘袅袅转过屏风。 围屏隔断出别样的幽寂,多宝槅子间各式瓷器玉雕静润精巧。窗下有黄花梨描金榻,那人阖目支颐斜倚着,听到她进来,也只看了看,便又闭上了双目。 暗淡的室内,那一身藏青曳撒更接近于墨黑,唯有繁复盘结的银线云纹细碎生光,更衬得人如沉玉,秀逸孤寒。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 曲词引用自明代《焚香记》,主要讲述王魁与风尘女敫桂英的故事。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鸩骨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evin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猪猪哥的大大王 3个;天上白云朵朵 2个;淡蓝蔷薇、小幺、碧云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togetherwhen…、aya1989 10瓶;888 5瓶;鸣桑 4瓶;小幺、33726912、猪猪哥的大大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相思小心翼翼地将莲花青瓷碗送到近前,他却只道:“放着吧。” 这架势似乎是不想让她留在旁边伺候,相思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大人要不要先尝一下?要是滋味不合心,奴婢便端回去叫他们重做。” 斜倚着的人睁开清眸又扫视她一眼,这才靠在锦垫上坐直了些。她连忙屈膝递上光洁调羹,他接过瓷碗尝了一口,双眉微蹙,“放的什么?一股药味。” 相思道:“应该是加了清热解酒的苦参,近来楼里好像时兴添加药材的做法。” 他将瓷碗搁在小几上,相思审度着他的神情,柔声道:“大人不喜欢这种吗?奴婢可以为您做南方口味的醒酒汤,取青梅、百合、梨子、糯米煮制,再加白醋,滋味是酸中略带清甜。” “不用了,我并没喝醉。”他侧着脸想了想,“你是南边的?” “老家南京。”她顿了一下,局促道,“才刚来京城不久。” 他还是斜倚在那儿,漫不经心地问:“以前住在南京哪里?” 她低垂了浓密的眼睫,声音极小:“……秦淮河畔的富乐院。” 这一回他没应声,过了会儿才慢慢道:“听说过……我倒也在南京待过一年,只是那时候还年幼。” 他这不冷不热的样子,相思一时没能接上话。于是那人又顾自躺了回去:“没别的事,你退下吧。” 她捏紧了手指,深深低着头站在屏风旁,并未挪动半步。 那人等了一会儿,见这姑娘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皱了眉道:“没听到我的话吗?这里用不着你伺候。” 她心跳加快,索性豁出去了,抬眸望着他:“请问……大人可认识北镇抚司的高千户?” 他微一怔,冷哂着反问:“高焕?问这做什么?” 相思一下子跪拜在榻前:“奴婢的亲姐姐是轻烟楼的舞妓,因身体不适无法侍奉前去玩乐的高千户,没想到因此与他起了冲突,慌乱中将他刺伤。高千户怒极之下责打了她,并把她拖出轻烟楼,也不知到底带去了哪里……奴婢求告多方无果,已是心急如焚,大人若是与他相识,奴婢斗胆恳请大人为奴婢姐姐说句话,求求高千户放过她吧!” 这番话说罢,她已匍匐不起,双手撑地微微发抖,又生怕对方愠怒,便连连叩头。 倚在榻上的男子没有作声,过了片刻,才慢慢地坐起,掸了掸银纹烁烁的曳撒下摆。 “求我去说情?”他念了一遍,好似听到了古怪又意外的话,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相思伏在他衣裾边,背脊上已渗出冷汗。抬头看他一眼,很快又惶惑地低首:“奴婢不知道。” “不知我是谁,就敢来求我办事,好大的胆子。”他嗤笑一声,整顿了衣衫负手站起,“素不相识的,我又为何要帮你?” 傲慢的姿态让相思几乎无地自容,可是她还不愿就此放弃,攥着涂抹蔻丹的指尖,道:“奴婢自知身份卑微,论理根本求不到大人……但姐姐是我在世上仅存的亲人,她照顾我多年,如今奴婢愿意倾尽所有救她回来。” 她字字动容,他却只慢慢踱到屏风边,望着上面的百鸟朝凤。 “倾尽所有……你有什么?” 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孤注一掷哑声道:“奴婢拿不出多少金银珠宝……只有这身子,愿意……献给大人。” 屋中一片寂静,窗外风雨飘摇,斜伸的桃枝轻轻重重地撞在窗棂间,晃出变幻的阴影。 那人背对着她,没有一丝回应,片刻后才侧过脸。 锦绣斑斓的彩凤屏风前,是他不含情感的无瑕姿容。幽黑深寒的眼睛望过来,似冰刃层层剖开她精心描画的妆容。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人如坠无尽深渊,慌乱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他才冷冷望着她:“你的身子,很值钱?” 相思咬着唇,感觉他是在鄙夷自己的身份,区区教坊司的官妓要用身子作为答谢筹码,也许在他眼里根本不屑一顾。 她尽力使自己从容平静,跪行到他面前,慢慢地脱下了上身的衣衫。 轻软衣物委落于地,她只穿着杏白缀红穗的抹胸,衬出肌肤如玉。尽管还是夏末,裸露在外的肩臂却感到一阵阵发寒。 相思又深吸一口气,扬起脸定定地看着他:“大人,我还是完璧。” 幽暗室内陷入寂静,两人呼吸几乎可闻。她离他那么近,青丝斜落肩头,盈盈秀目似清水洗濯,有深藏难掩的哀伤,又有令人心悸的祈求。 他那沉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快又移开。 “我没骗您!”她唯恐被嫌弃,拽住了他那曳撒下摆,低声急切,“我在秦淮的时候年纪还小,姐姐用自己护住我多年,才让我保住清白……大人若不嫌弃,奴婢一定好好侍奉您……” 可他还是冷漠地低眸:“松手。” 相思呆滞地看着他,他一用力,竟将曳撒自她手中抽回,不留一丝余地。 她如被冰水浇淋,从他的动作中读出了厌恶,精心妆扮并不能博得这身在高位者的丝毫青睐,是她想得太简单?还是在他眼中,教坊司的女子们都只不过是酒宴间的玩物,就连沾碰一下都会脏了手? “出去。”他背过身子,只抛出这两个字。 “大人!……” “滚。” 耻辱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下来,先前强撑的力气瞬间消散。相思不想在他面前再丢脸,可最终还是忍不住伏在他身畔,哭得不能自已。 外面的姚千户敲着门扉,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出了什么事情。他站在原地,沉声道:“没事,雨声小了些,叫人准备回去。” 姚千户应了一声后匆匆离去,相思心如死灰,眼泪洇湿了青砖石,还伏在地上不能起身。他看了她一眼,走过屏风后又止步,道:“刚才的事,必须烂在心里。” 她只是流泪,答不出声音。他略停了停,随即推开水榭门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留在涵秋厅内的那群人听说他要走,急急忙忙赶到了前院送行,他淡淡道:“多谢诸位款待,只是那边还有许多事务,恕我不能逗留太久。” 盛文恺上前作揖道:“今日有幸认识了大人,改日下官一定再登门拜访。” 他略笑了笑,不置可否,向众人拱手作别。 出大门后雨势已小,他坐进了早在等候的轿子,这一行便往皇城西面的小时雍坊而去。跟随在旁边的姚康问道:“督公,邹侍郎是特意为新调入左军都督府的那人做引荐的?这姓盛的有什么来头,能让吏部侍郎出面?” 他在轿中一哂:“邹缙和他无亲无故的,也不知收了人家多少好处才摆上这一桌。盛文恺前几年一直在辽海卫,忽能调入京城想必是以钱铺路,或是攀上了权贵……”他顿了顿,又道,“北镇抚司的高焕中午前去了轻烟楼,据说毒打了一名官妓并将她强行带走。” “呵,这家伙越发胆大了!上个月还打断了如意楼酒保的胳膊!”姚康忿忿不平,“可惜都是些小事,收拾不了他。” “想要收拾他,自然有办法。你叫人马上去查探,官妓是否被带回他府内。还有,那个时间他本该在北镇抚司,为何会去了轻烟楼,是否有其他人作陪?凡是能查到的,都给我仔仔细细搜罗个遍,一丝讯息都不准漏掉。” “是!”姚康当即招手唤来随行的番子,叮咛几句后,那番子便飞奔离去。 姚康原先也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千户,素来与高焕不和,自从调任到西厂做了掌班,总想着寻机报复。如今逮到了时机,两眼都放出光来:“督公真是行事果决、心思缜密!不得不让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到此,又俯身凑近轿子低声道,“可依属下看,高焕打伤个官妓算不上大罪,惠妃到时候再向皇上哭几滴眼泪,照样能保全他。不过要是那个官妓被他弄死在府中,咱们再借机把先前挖的料抖出来……事情倒是好办多了。” 他冷冷回应:“怎么?想找机会把活人变成死人?你对高焕倒真是恨之入骨,办他还得搭上个官妓的性命?” 姚康忙一脸愤慨:“高焕这厮仗着惠妃是亲姐就嚣张得很,属下最瞧不起这种小人得志的模样。再说,他先前还敢对督公不敬,简直是肆无忌惮!对付他就该下狠招!” “小人得志……”轿子里的人整了整衣襟,漫声道,“这话高焕也当着我的面说过,放在我身上可合适?” 姚康背脊一凉,神色即刻僵硬,呐呐道:“督公,督公怎说的……您是能者上位,年少有才,跟高焕这种纨绔子弟哪是一回事!” 轿中人似是哂笑了一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你溜须拍马的功夫倒是见长,不过盯了他那么久,也该是时候了。” 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着,姚康偷着将脸上的雨水与冷汗一起抹去,加快脚步随于轿侧,不敢再多一句。 * 雨势转小后,邹侍郎等人也相继离去,盛文恺在走之前略有迟疑,同行的人见了打趣道:“盛经历才来了一次淡粉楼就已经流连忘返?看来这京城里的姑娘们还真是会勾人。” “兄台说笑了,在下怎会因此迷乱心窍……”他连忙找借口掩饰,与人一同谈笑离去。 檐下的雨水滴滴答答,严妈妈送走了宾客后叫人找了许久,才在水榭中寻到了相思。 “叫你去陪着邹侍郎饮茶的,你倒一去不回,跑到这里做什么?!”她见相思失魂落魄地坐在屏风后,又一把将春草拽来,“羹汤该你送的,你怎么不听话,又让相思送来?” 春草被揪得生疼,苦着脸直求饶:“妈妈,相思也是没办法,想单独见一见在这里休息的大人,求他向高千户说情……” “求到没?人家答应了?”严妈妈一看相思那样子,就知道又被拒绝,用尖利的指甲戳着她的脸道,“我本来都替你想好了,邹侍郎爱听你唱曲,你跟他亲近亲近,以后也多个倚靠。你却擅作主张偷跑到这里来,怎么的,看这边的大人年纪轻长得俊,求人帮忙还挑三拣四?”她气冲冲打量相思,见她泪痕未干,又不由扭住她的手臂,“还哭?他对你做什么了?你可别被人占了便宜却落不到好处,白白丢了最值钱的东西!” 相思本就颓丧至极,被严妈妈吵嚷之后更觉头脑就要炸裂,忍不住挣脱开去,一句话不回地就往门外走。 “站住!又要去哪里?!”严妈妈愠怒地追上来。相思停在门口,背对着她低声道:“没人能帮我,我自己去高焕的府邸!”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匆忙,有些评论来不及回复啦。 男主并非良善之辈,否则不可能爬到这位置,当然也不会对相思一见钟情。 如果还没转发我置顶微博的可以去转一下,因为预收挂了太久,可能还有很多人不知道开文了,也顺带帮忙推广,本月31号抽奖,奖品是零食大礼包哦~ 督公千岁 第4节 第5章 “自己送上门去任人宰割?!”严妈妈又气又急,喝令门外的两名杂役将相思拦住,“你来我这淡粉楼三个多月,早就有不少客人想要梳弄了你,俱是被我好言好语给拖延了过去!我图什么?还不是想给你找个位高权重的贵人,靠着大树好乘凉,也不枉你这俏丽模样!眼下你要是真去那里,被高焕强占了清白,可不是让我的一番心思都成了灰?!” “姐姐命都快没了,我还死守着清白做什么用?!”相思咬牙想要冲出水榭,却被杂役死死拦住。严妈妈正欲上前将她拽回,宿云池曲桥上有小厮急急忙忙奔来,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穿绿色官服的瘦小老者,居然是隶属礼部的奉銮。 这奉銮一职只不过区区九品末流,却是专管教坊司的,故此严妈妈一愣,便挤出门侧迎上前去笑道:“张大人怎么来我这淡粉楼了?有什么事差人来说就好……” 张奉銮头发都花白了,生就一张愁眉不展的脸,如今更是连连叹气。“还不是轻烟楼李妈妈过来哭诉了馥君的事情,我只能去高千户府上赔罪求情……” 相思紧张得扶着门扉,急切道:“大人,我姐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张奉銮咂了咂嘴,背着手道:“没见到,不过……”他打量了相思几眼,“你就是相思?之前在轻烟楼里想拦住高千户的那个?” 相思怔怔点头,张奉銮皱着双眉道:“既然这样,就跟我走吧。” “张大人要带她去哪儿?”严妈妈惊诧发问。 张奉銮咳嗽一声,摆正神情:“本官是奉高千户之命来带相思走的。” 相思一惊,严妈妈当即寒了脸:“馥君已经被他抓走,现在还要抢我的相思?!张大人您好歹也是朝廷官员,这教坊司事务都由您管,怎么就帮着他来要人?”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张奉銮一张老脸涨得发红,他一辈子谨小慎微,可是这把年纪了还只混迹于官场边缘。之前去千户府后已被嘲讽个够,眼下看到严妈妈都敢对自己大呼小叫,不由得气往上涌,沉声呵斥:“高千户是看馥君伤势不轻,才想将她给放回来,但需得她妹妹再去当面赔个礼才行!” 这番话不仅严妈妈不信,就连躲在门边的春草也抓住相思的手,小声道:“他才没那么好打发……” 相思却紧抿了唇,过了片刻道:“我跟张大人走。” “糊涂东西!你这一去可是自己断了前途!”严妈妈顿足。相思朝她下拜,神色沉寂:“妈妈,我心里明白得很。我那所谓清白,也无非是留给妈妈看得上的贵客,与待价而沽的货物有什么区别?妈妈现在痛心,等过些日子再收进年少美貌的姑娘,自然又会将怜爱转到她身上。淡粉楼中旧人去新人来,何愁找不到比相思更绝色的佳丽?但对于我而言,姐姐的性命才是无可替代。” 言罢,也不管严妈妈痛骂哭喊,跟着张奉銮便出了淡粉楼。 门前已有马车等候,她硬着心肠登上车去。车夫一扬鞭,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很快便驶离了烟花风月地。 * 马车经过繁盛的东长安街,雨势将止,一切喧嚣又起,却只恍惚地存在于帘外的遥远世界。 她的目光定在不断晃动的车帘一角,原本以为会胆怯惊惶,可不知为什么,坐在昏暗车中的自己居然失去了害怕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不到半天的时间已经历太多,惊恐与无助,失望到绝望,如即将溺水沉没的人一次次试图抓住浮草,却最终指间空空,什么都留不到。 …… 街边的叫卖声渐渐远去,马车驶过一条条胡同街巷,横穿整个北京城后,最终停在了西城咸宜坊某处。 她在车内怔坐了片刻,被人拉了下去。 高墙大院朱红门,巨大的石狮高踞左右,含着蔑视似的朝着她怒目以对。不知何处传来幽远钟声,她茫然回望,沉云下烟雨中,巍巍皇城笼着濛濛灰霭。 风卷过裙裾,秋意将起。 * 风雨后的庭院落叶遍地,相思独自站在堂前。张奉銮自从进了高府便跟着仆人去见高焕,可是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其回来。有仆妇在一边打扫院子,她默然看着,竟觉这样的生活也比自己要好上百倍。 檐角渐渐不再滴落雨珠,她站得双腿僵直了,忍不住问走过的丫鬟,高千户什么时候才会过来。丫鬟看看她,说是他正在后院招待客人,也不知何时结束。 相思正忧心间,忽听得斜侧谈笑声起,转身一望,身着华服的高焕与另一矮胖微须的中年男子正往这边走来。张奉銮则紧随其后,远远的朝她递眼色。 她沉住气,站在台阶下朝着高焕行礼,“千户爷。” 高焕之前被馥君刺伤了腿部,走起来还是一瘸一拐,到近前瞥她一眼,唇边带着冷笑之意。相思鼓起勇气道:“千户,先前是我们不对,如今相思已经知错……请您让我见见姐姐……” “急什么?!在我府中了难道还能跑掉?”他冷哼一声,拂袖进了厅堂。张奉銮只得跟上前弓着腰求情:“千户说要带个姑娘来,现如今相思自愿替代馥君,千户是不是能将受伤的馥君放了?她毕竟也是教坊司的人,要是真出了事情,礼部查核起来下官也不好交代……” 高焕在仆人的搀扶下坐在檀木椅上,指着自己的腿,扬眉厉斥:“这可是你们教坊司的姑娘干的好事!再往上几寸,爷的下半辈子就废掉了!官妓行凶刺伤锦衣卫千户,这样的事情要是真的报了官,那可是得至少杖责三十!张奉銮,我看你这芝麻大的官职也别要了,趁早回乡养老去吧!” 张奉銮惶恐地退下不敢再吱声,相思咬着唇,慢慢地跪在堂中,朝高焕端端正正叩了个头。 “千户如果不解恨,就请责罚于我,不要为难伤病在身的姐姐。” 高焕挑起眉:“你说要替她承担,难道也愿意挨上三十杖责?” 寒意笼上全身,她仍硬挺着道:“只要千户能饶恕馥君,我就替她受责……” “哎,千户先别动怒。这样娇嫩动人的小娘子怎么能受得住毒打?一棍下去皮开肉绽,恐怕当时就得昏倒。”站在高焕身侧的胖子似笑非笑,踱到她近前,弯下腰细细打量一遍,眯着眼睛夸赞:“杏目丹唇,肌肤幼白,果然是绝色。刚才那一个快要咽气的样子,叫人看了也提不起兴致。” 说话间,便用那肥胖的手抚向相思的脸颊。 她一惊,下意识地避开了去:“姐姐她现在怎样了?我要见她!” 高焕皱眉呵斥:“刚才还装得老老实实,现在就又要耍性子?这位可是京畿一带最有名的的玉器商,今日要不是你姐姐搅了局,我现在还该跟他在轻烟楼里喝酒听曲儿!如今他看上你,你还不乖乖听话?!” 相思呼吸一促:“千户,我来这里是为了要让馥君平安归去,见不到她,我不会任人摆布……” 张奉銮见相思态度坚决,唯恐又起冲突,连忙壮着胆子求情:“相思与馥君相依为命,千户爷就让她们见一见,也可显出大人您宽宏有情。” 高焕还待刁难,那胖子为了示好也在旁劝解,他这才命人将馥君带来。相思一颗心被狠狠揪起,等了不一会儿,就有两名家丁架着一女子而来。远远望去,那女子乌发散乱,半遮住脸容,露出唇角血迹斑斑,几乎已难以认出原来的面貌。 相思一见她,眼泪就止不住下落,哽咽着喊了声“姐姐”,便扑上去抱住她的腿。 馥君已经无法站立,那两名家丁一撒手,她便倒在了相思身上。相思一边哭着一边扶她坐起,不经意间握住她的手,本已昏昏沉沉的馥君痛苦地发出声音,相思这才注意到她那纤纤十指已磨得血肉模糊,像是被人在地上狠踩碾过一样。 她紧紧拥着馥君,心痛得不住发抖,一腔怒火就要喷涌而出,可是一想到如今身在高府,便只能咬牙硬忍。馥君吃力地看着她,哑声道:“你……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叫你别管我吗?” 相思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她想将馥君搀扶起来,可是姐姐已经连重新站起的力气都没了。张奉銮在一旁犹豫不决,试探问道:“千户,下官可否将馥君带回?您看这已经奄奄一息,留在您府上也只会带来麻烦。” “下一回学聪明点,已经是被人调笑的官妓了,还端什么臭架子?”高焕冷冷说罢,扬手示意。那两名家丁便又将馥君拖拽起,往厅堂外带去,张奉銮陪着笑向他再三道谢,连忙紧随而去。 神志恍惚的馥君在被拖出厅堂的时候忽然清醒过来,朝着留在堂中的相思嘶声叫喊。 一声声哭喊像寒凉的尖锥,刺得相思遍体鳞伤。她忍不住朝着姐姐迈出一步,可身后就是冷视着自己的高焕,随时可能再将馥君带回虐打致死。 她硬是站在了厅堂内,含着泪看着姐姐被带向前院。正在此时,却觉肩头一沉,那个矮胖的商人已将手搭了过来。 “梨花带雨似的,看了真叫人心疼。不过倒与一般的乐妓不同,没那么俗艳做作。”那张笑脸凑得极近,使得她浑身僵硬。 高焕得意道:“那当然,我可特意关照他们要带一个没开|苞的姑娘过来。你让我得了好处,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千户费心。”那人托起相思的下颔,见她泪光闪动,一副心丧若死的神情,不由道,“这一对姐妹倒是奇怪,入了教坊司还学不会取悦客人?看来真得好好调|教调|教!” “调|教个鬼!婊|子无情,强上了就是你的人,金银珠宝堆给她,还怕不死心塌地?!”高焕一扬脖,喝光了杯中茶。 “那就借千户厢房一用了。”商人咧唇一笑,强行搂过相思,便要将她硬拽向后。 相思原本已经想让自己彻底麻木,可是当那双肥腻的手真正搂住腰肢的时候,她的心底竟还是涌起强烈的抗拒与恐慌。 她惊惶着,奋力想要从那人的臂膀中挣脱。 矮胖子力气甚大,脸上虽还是笑嘻嘻,手中却一点没放松。“来,给你梳弄了,五百两银子不算亏待。”说话间,他已将相思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往堂后走。 在高焕的放肆大笑中,相思心已迸裂粉碎,她想拼死呼救,可是张开了嘴,却连求救的对象都没有。 万般绝望无法悲号,只余眼神空洞。 却在这时,前院方向忽然噪杂喧哗,胖子皱眉停下脚步。高焕放下茶杯愠怒道:“谁在前面吵闹?!” “主人,主人!”一名家丁满头是汗地飞奔而来,险些直接跌进厅堂,“西厂、西厂提督来了!” 高焕脸色一变,紧攥着扶手道:“江怀越?!他来做什么?说我有伤在身不便会见!” 家丁哭丧着脸道:“可是他已经带人直接闯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丰之雪 2个;阿咧、草莓蛋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鸩骨 134瓶;丰之雪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什么?!”他怒从心起,旋即回头向那玉器商人道,“你赶紧去避一避,这畜生一向与我不合,也不知是什么来意。” 胖子连忙将相思强拽向一边,相思不由拼命挣扎,然而那胖子力气极大,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便将其拖进了厅堂侧室。 高焕整顿衣衫,唇带冷笑地站起身,就见家丁们惶恐不安地从前院瑟瑟退回。 不远处垂花门外,则有一人正朝此处阔步而来。 眉秀若刀,眸寒若冰,神情却是散漫中又带倨傲。乌纱描金冠,狮纹白玉带,一身赤红织金曳撒,自肩至胸前以金线五彩绣出云海滔天,灵蟒怒张。 而紧随身后的姚康则带着一大群番子,皆面相阴冷,穿深褐比甲,白靴尖帽,腰间斜挎乌鞘短刀,飒飒踏踏往厅堂迫近。 高焕在心中咒骂一句,盯着穿蟒袍的年轻人朗声道:“江大人,有什么要紧事值得你兴师动众闯进我家中?带了这一大帮番子过来,外人看到还以为我高某人犯了事要被擒拿!” 江怀越在台阶前略停了停,朝后一回首,便有番子将在前院门口截住的人推上前来。张奉銮狼狈不堪,连官帽都歪斜到一边,满头冷汗,两股战栗。在他身后,高家的两名家丁吓得耸起双肩将头低垂。 江怀越这才背着手慢慢走上台阶:“恰是巧了,我才进高府便看到你手下拖着遍体鳞伤的女子往外去,只问了几句,她便撑不住昏迷了过去。轻烟楼的官妓虽是卑贱之人,却也不至于只因区区小事就被虐打成这般模样。高千户,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没犯事?” 高焕牵动嘴角:“她拿刀子捅我也算小事?!要是真追究起来,只怕责打得比现在还厉害十分!再者说……”他打量着江怀越,挑着眉梢,“江大人掌管西厂,所用的刑罚数不胜数,剥皮剔骨梳洗号枷,哪样不让人胆战心惊?现在居然怪罪我下手太狠?我倒是不知道,西厂竟连教坊司的事务都要管揽在内,不觉得手伸得太长?” “西缉事厂奉旨行事,京城内外上至朝廷命官下至贩夫走卒,哪一人哪一事不能盘查核验?!”江怀越站定在厅堂门口,声寒目厉,忽又侧脸冷冷问道,“张奉銮,听说你又将另一名官妓送到了此处,莫非是受了高千户胁迫?” 张奉銮抖抖索索匍匐在地,连连叩头:“督公,下官、下官当时听闻轻烟楼出了事,就来求千户放人,可千户又说要再找个清白的姑娘来代替……下官职位卑微,实在也是没办法啊……” 高焕脸色发沉,江怀越不经意扬唇一笑,踏进厅堂,正对着高焕道:“千户真是随心所欲惯了,殴打官妓又掠人入府,莫非不知圣上正为京城寻衅斗殴事件增多而大为光火?眼看太后寿诞将至,各国使臣皆来朝贺,若是叫他们见着了听着了不上台面的事情,岂非有辱我朝清明教化的风范?” “你别小题大做,拿着鸡毛当令箭!”高焕愤恨上前几步,恶声道,“既然要严办,那就随了你的心,让那个大胆肆意的官妓去领上几十杖责,看看到时候是谁哭喊着求饶!”说罢,便向身边家丁怒喊,“去请顺天府尹和礼部的人过来!” 家丁战战兢兢才欲举步,一身煞红蟒袍的江怀越只斜睨一眼,那目光点到即止,却似利刃直刺人心。 家丁顿时魂飞魄散不敢动弹,江怀越已又朝着高焕迫近一步,扬眉道:“有本提督在此,哪里还需要去请他人?” 一言才罢,旋即侧脸向厅堂外的诸番子冷声道:“另有官妓被高千户留在府内,还不去把她找出来?!” 堂外应声如雷,番子们似虎狼般冲来,高焕的手下妄图阻拦却被打得满脸是血,剩余的人吓得如败军残兵退逃到他身周。 高焕气血上冲,猛地将杯子掷得粉碎:“这府邸是圣上所赐,我他娘的看谁敢闯?!” 声如厉枭,怒冲雷霆。 站在江怀越身侧的姚康目光一厉,雪亮的佩刀已然出鞘。 高焕却视若无睹,迫到近前攥紧了江怀越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不就要找个官妓吗?我交还给你便是!但你今天若真让他们闯进去,宫中的惠妃娘娘也不会善罢甘休!” 江怀越还是不愠不怒,唇角隐隐含笑,眼中却没一点温度。 督公千岁 第5节 “惠妃?”他似是毫不在意,抬起手,紧扣住高焕的手腕,随后凑近几分,抬眉低笑,“今日本督非但要闯,还要搜查,你能奈我何?” 话音刚落,已用力掰开高焕之手,朝着众人横眉厉喝:“给我搜!” 几大档头高声应和,带了众人便冲向各处厅堂卧房。 西厂番子本都是抄家造孽的能手,一时间高府上下混乱不堪,仆役丫鬟纷纷狼狈奔逃。 高焕素来目空一切,如今见这些人比他还要跋扈嚣张,一时间怒火中烧,猛抄起身旁座椅便往江怀越砸去。姚康早有预料,怒喝一声出刀斩下,顿时檀木碎落,高焕还待再冲击向前,已有五六名番子扑涌而上。 他虽拼死反抗,然而毕竟腿上带伤,且单拳难敌众手,徒然挣斗不久,便被众人死死按倒在地。 “狗仗人势的东西!你现在尽管撒野,待万岁知道了这事,我看你怎么收场?!”高焕被按得不能动弹,仍破口大骂,江怀越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在喧嚣中顾自背着手,神情淡漠。此时两名番子已从侧室将惊慌失措的相思推搡出来,叫道:“督公,莫非就是这女子?” 他侧过脸,瞥了她一眼,只点了点头。 相思之前在侧室,对堂中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早就感觉与高焕对峙之人声音熟悉,心中暗自慌张。如今见这站在厅堂匾额下的男子蟒袍玉带,俊颜冷肃,果然就是先前在水榭休息的青年,只是换了华贵装束更显高不可攀。 她虽到京城不久,早就听闻西缉事厂深受君王器重信任,短短数年内,威势直超成立已久的东厂,甚至将锦衣卫都压倒了一头。然而本以为西厂提督既为权宦,就该面目阴鸷阴险老成,因此在淡粉楼时,无论怎样也没将那寡言淡漠的年轻人与之联系到一起。 事到如今,再想到自己当时竟然刻意妆扮后向他自荐枕席,还伏在他腿侧拽着曳撒不肯松手,真是又惊又悔,冷汗涔涔。 “督公,侧室后窗大开,有人趁乱逃窜。”近旁的一名番子向江怀越拱手。 姚康立即道:“属下这就去带人追回。” 江怀越点头:“既然如此,这高府更是要细细查核,一丝一角都不能放过。” 姚康一声令下,引领十多名手下奔出厅堂。 江怀越微微一笑,走到高焕面前弯腰道:“高千户,看来你这家中必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件。我本无意将小事变大,可现在却不得不查个彻底,否则众目睽睽之下,我若是视而不见、见而不管,以后可怎么应对他事?” 高焕本以为相思被带出便可了事,今日丢了脸大不了以后百倍补回,可如今看着江怀越那神情,只觉心底发寒,不由咬牙:“你想干什么?!趁机敲我银子不成?!” 他冷哂一声,毫不理会。堂内堂外一片嘈杂,不远处的内院更传来悲哭呼救之声,想来是高府中的女眷受到了惊吓。江怀越顾自又负了手踱到一旁,望着花窗外横生的枝叶,气定神闲,仿佛置身事外。 相思怔然站立在堂中,听着那纷杂的叫嚷怒骂与悲哭哀嚎,竟有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幼年,回到了云府被抄家清查之时。 心间仿佛被针穿透,她慢慢望向江怀越。他只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沉寂萧飒。 正恍惚时,堂外脚步声急促,数名番子反扣着一人的双臂将其押送进来。那人脸色煞白额头带伤,几乎连路都走不成了,正是之前从侧室逃走的玉器商人。 “我又没犯事,你们,你们抓我作甚?!”商人慌乱自辩,姚康则托着雕工精致的红木匣子,径直弓腰送至江怀越面前。 “督公,逃走的商人已擒回。”他眼光狡黠,高举起木匣,“这是我手下在高千户卧房搜到的东西,请督公明察。” 江怀越接过匣子,扫视那商人一眼,缓缓道:“汾州人宋引,来京城开玉器铺子已有二十多年,近几年倒是和高千户走得极近。” 商人张大了嘴巴,不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被按在地上的高焕越来越觉得情形不妙,反驳道:“怎么,谁规定玉器商不得与我结交?那匣子里无非是些珠宝首饰,你还能栽赃是我贪的不成?!”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将那红木匣子打了开来。 嫣红绸缎衬着白玉观音,眉目慈和,柔指拈柳。他微微一笑,将其取出后交给了姚千户,又从那观音像底下摸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 “泽州刘兴纹银一千五百两,太谷县黄亦民纹银两千两,忻州马郁翡翠佛一尊……” 江怀越微微蹙眉念着,那商人用惊恐不安的目光望向高焕,高焕的脸色越发惨白,陡然拔起声音嚎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在我卧房里?!江怀越,你故意栽赃陷害,你不得好死!” “明明是从高千户房里搜出来的物件与账单,怎可胡乱推到我身上?”他扬起眉梢,将那纸条仔细看过一遍,冷冷道,“这些平素一毛不拔的商人能对千户送此大礼,所求之事必不在小。今日人赃俱获,带回西厂再行追究,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那个叫宋引的商人听到此,满脸肥肉都在颤抖,疯了一般爬到江怀越脚下,呼叫道:“大人!大人饶命!小的只是给千户介绍认识了一些同乡朋友,他们给千户送了多少钱,小的一概不知啊!” 江怀越厌恶地走开一步,姚康做了个手势,番子们迅疾将宋引拖拽出去。 听得那一路惨呼不绝,高焕双目发红,青筋直爆,也不顾自己已被压得死死,拼了命地挣扎号骂:“老子是惠妃的弟弟,万岁爷赏赐我绣春刀飞鱼服,堂堂正正的锦衣卫千户,你敢栽赃嫁祸给我?!胆大包天的下贱阉狗……” “啪啪”两声,姚康已上前左右开弓狠抽了他两巴掌,直打得高焕唇角流血。 “你他娘的巴结了贵妃才爬上来,有什么资格来抓老子?!等惠妃娘娘找了万岁爷,我看你怎么收场!”他瞪圆了双眼还在嚎骂,发狠挣扎起来,两旁的番子几乎要压制不住。 江怀越冷冷盯着他,忽而从姚康腰畔抽出寒意凛凛的绣春刀,手腕一转,刀锋已架到高焕颈侧。 “劝你省点力气。”他盯着高焕,一字一句道,“入了西厂,有的是机会让你嚎。” 一入西厂,非死即残。高焕歇斯底里地挣直了上身,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江怀越!你这个断子绝孙的东西!” 江怀越眼光一寒,旁边的姚康早已按捺不住,抄起地上的一截檀木椅腿,猛地向高焕抡去。但听一声闷响,高焕嚎叫顿滞,自头顶流下猩红鲜血,身子晃了晃,颓然栽倒。 一直在旁的相思眼见此景,不由得惊呼出声,连连倒退。 第7章 江怀越却只以鄙夷不屑的目光看着倒在地上的高焕,挑了挑眉梢,问道:“死了?” 姚康忙上前探一下鼻息,反身讨好道:“还没,这厮真不禁揍,昏过去了。” “高千户拒不肯认罪,气急之下竟自己撞柱晕厥,带回去好生疗治。”他整了整衣领,再也没看一眼,转身往堂外去。番子们架起高焕便跟上,姚康正待吆喝手下人继续查检清楚,瞥见一脸惊恐的相思躲在柱子后,又命人将她拖出来,“督公,还有这个官妓怎么处理?” 江怀越已出了厅堂,闻声回首,相思被他那透人心骨的目光盯了一下,便觉浑身寒凉。 她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颤声道:“多谢督公救命……督公大恩大德奴婢铭记在心!奴婢先前冒失愚蠢,还请督公恕罪……” 江怀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又侧过脸。 “一并带回。”他漠然说罢,径直走向落满黄叶的前方。 * 她被人粗野地捆起了双臂,重重一推,便跌进马车。车中还有人昏迷不醒地侧卧,正是之前被带走的馥君。 相思呼唤数声,馥君也未曾睁开双眼。她心中恐慌,却无法将其搀起,只能奋力挨近姐姐,似乎这样才能够减轻一些内心的焦虑。 从午间到现在,不断奔忙不断受惊,好不容易见到高焕被抓,原本以为自己和姐姐终于能够逃出生天,却没料到竟然会被带回西缉事厂,坠入更深邃更险恶的旋涡。 厂卫到底如何阴毒残虐,是她从来不敢去细想的境况。 她只知道,数十年来能从诏狱中活着出来的官员,简直寥寥可数。父亲当年被锦衣卫押解回京,最终死在东厂,据说死时已经面目全非…… 轮声碾动,她倒在车厢内,呆滞地望着前方。过了片刻,却听馥君发出低微的声音,她连忙伏低了身子,唤了一声。 馥君吃力地睁开了眼,直愣愣地盯着她:“……高焕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相思脸颊发烫,低声道,“那个商人正要拖我进屋……西厂提督就来了。” “西厂提督?”馥君紧蹙了眉头,艰难地望向车窗,“我只记得,有人向我问起了今日发生的事,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应该就是江大人,后来高焕被抓了!”相思跪坐在她身侧,急切道,“高府也被查抄,所以我们才能出来。” 馥君似乎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话,呆滞了许久,问道:“那我们,这是要回教坊吗?” 相思怔了怔,声音喑哑下来:“不是……我们,正被带往西厂。” “什么?!” 相思怕她承受不住,连忙安慰道:“姐姐,你不要担心!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事,高焕都被抓起来了,西厂应该也不会为难我们……或许,他们只是要再次审问清楚,然后就把我们放回去。” “放回去?”馥君脸色灰败,“你知道进了东厂和西厂都会遭遇怎样的酷刑吗……求生不得,求死不成……爹爹他……不就是葬送在这些豺狼手里的吗?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 她说到此,眼神中显露决绝之意:“我曾发誓要好好保护你,没想到你却因为我而牵扯进来,是我害了你……可是静琬,你要记住,爹爹生前就痛恨阉党,我们若是被这些禽兽凌|辱,必定会让九泉下的爹娘蒙羞,还不如趁早了断!” 相思骇然,眼泪不由滑落:“姐姐何至于说这样的话!以前你不是说,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可能等到爹爹所受的冤屈被洗雪的那天吗?” 馥君却痛楚地闭上眼睛,似是已经不再心存幻想。 相思深呼吸了一下,姐姐性情孤傲,多年忍辱偷生已是极限,如今遭遇此难,真怕她在进入西厂后就自寻了断。她看着馥君那伤痕累累的模样,连忙转换话题道:“姐姐,你先不要着急,我之前在淡粉楼遇到了盛公子……他知道你我落难,一定会想办法来搭救。” 她忽而一颤,“你说的是?” “是盛文恺公子,他回来了!”相思急切道,“我同他说了你的事情,他很担心你。” “……真的?”馥君脸上有难以置信的激动,又有恍如隔世的悲伤,那双原本已经黯淡的眼眸,渐渐起了波澜。 相思心里抽痛,脸上却还带着笑意:“我怎么会骗你……” 岂料话还未说罢,外面传来马鸣声声,车子渐渐停下。 “下来!”外面的番子神色凌厉,一把就将她拽了下来。相思双臂被捆,站立不稳险些跌倒,见另外两人跳上车便把馥君往下抬,急得叫起来:“她伤得很重,别撞着!” 番子根本不加理会,推搡着她往前去。天色早已黑沉,四周悄寂,恍如幽冥,隐约可见高墙耸立,绵延灰白,只在一侧开了偏门。她跌跌撞撞进了门户,才被解开双臂上的绳索,很快又被黑布蒙住双眼,心底惴惴惶惑。 * 踉跄行了一程,不远处传来少年惊讶的声音。“哎?这是怎么回事,督公不说是去高焕那儿了吗?怎么带回两个姑娘?” 番子道:“督公下令带回的,先关起来再说。那一个还伤得不轻,劳烦您多照看着。” “呸呸呸,难怪我今早眼皮直跳,这一身血迹斑斑的,可别死在我身边啊……”那人哀叹连连,领着众人又往前去。 相思越发忐忑不安,也不知道又绕了多少路,最后被人推进屋子,耳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脑后忽然一松,有人将那蒙眼的黑布给解了下来。 四周昏暗,唯有靠窗的小桌上点燃一盏油灯。近前站着个穿蓝色团领衫的少年,面色白皙神情不悦,朝着她打量几眼,又继续拨亮灯芯。 相思下意识地紧挨门扉,藏在背后的手抓着闩子才想发力,少年慢悠悠道:“别费劲了,想逃?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她瑟缩了一下,“西厂?” “知道是西厂就好!”他像个小孩似的撇撇嘴,“在这等着吧,等督公发话了,我们自然会按理处置。” 按理处置? 是要入狱还是要刑罚?相思脸色发白,又见屋里只有自己,不由道:“我姐姐被你们带去哪里了?” “急什么?又不是带去砍脑袋。”他顿了顿,故作宽仁地道,“我还怕她没挨上几天就死了呢,自然有人照看,你在这儿安分待着就是。”说罢,开了屋门便走。相思才追上一步,房门已被他砰地关上,铁锁一落,便将她彻底关在了屋内。 “我做错了什么,也要被关在这里?”她隔着窗子干着急,“要不请将我带去拜见督公,我再向他请罪道歉……” “督公忙着呢,哪里有空见你?不该多问的就别开口,咱们抓人还需要一五一十地跟你讲个清楚?”他在窗外横着手做了个手势,有意恶狠狠地狞笑,露出尖尖虎牙,“那边的油锅正起着,就等案犯的心肝肺肾下锅,要不连你的舌头也一起拿去炸了?” 相思紧抿着唇,抓着窗棂再没敢叫喊。 * 杨明顺见她显然已被震住,背转身窃笑了几下,便转身去了另一处院落,看着手下给馥君灌进了汤药,才又刑房那边赶。刑房设在最深处,最初建立者觉得这样能避免嚎叫哭喊声传到外面,可尽管如此,整个京城的人谁不知道西厂严酷?还没靠近便早早地躲避绕道,因此这厂狱虽在皇城西边繁盛处,周围却是甚少有人胆敢逗留。 他踏着夜色来到刑房,里边正哭号得厉害。 那声音尖利刺耳,震得脑仁疼。穿过长长通道,尽头是寒凉石室,浑身胖肉的商人已经浑身是血地倒在数级台阶下。姚康的手下持着浸透了水的牛皮鞭子,正准备再来一场拷打。 江怀越倒是依旧淡漠地坐在高台间,杨明顺忙递上装满卷册的乌木盘,随后退至一边。 江怀越随意地翻阅着那些卷册,向宋引慢慢道:“之前在高府搜出的账单只是冰山一角,高焕仅凭自己也无法为你那些同乡的子孙谋取职位,事已至此,宋大官人还不肯完完全全地说清楚?” 督公千岁 第6节 宋引脸上直抖,“大人……我,我实在是不知情呐!高千户收了钱财,就,就安排我们的子侄进京城厂卫,可他到底还找了哪些人帮忙,也不会告诉我……” 他话音未落,身旁的行刑番子已扬鞭猛抽,顿时间皮开肉绽污血直流。宋引惨叫未休,眼看姚康的另一名手下已将烧得通红的铁签递过来,一时间魂飞天外,张大了嘴巴嚎叫着,声音极其惨烈。 姚康不失时机地厉声恫吓:“还敢狡辩?!高焕自身难保,你为他死扛着有什么用?!这签子扎下去的滋味,可比抽鞭得劲多了!” “我,我真不是死扛啊!”宋引恨不得将心肝挖出来表明,砰砰砰地撞着石板,哭喊道,“我要真知道他还找了哪些官员,还会熬到现在吗?” 江怀越瞥视一眼,番子手中那烧红的铁签已经对准了宋引的眼球,宋引浑身抽搐,眼看就要昏厥过去。杨明顺咳了一声,带着笑意打圆场:“督公您看,这家伙好像也不是有意要跟您作对,只不过想不起高焕到底还找了哪些人,不如咱们给他提醒一下,也好免得他受罪?” 江怀越垂着眼帘曼声道:“你倒是好心,可别到时候被人反咬一口,说是咱们威逼利诱,设下套子叫人往里钻。” 那宋引是何等精明人物,听了这话即刻匍匐爬来,“督公明鉴!我是个糊涂脑子,高千户是跟我说起过那些官员的姓名,可我又不认识他们,听了就忘记……”他抬起满是血污的脸,一边强笑着,一边直掉眼泪,“只要您发发善心提醒小人,小的很快就能回想起来!记得清清楚楚,保准不会再忘!” 江怀越别过脸,不愿意看那扭曲狰狞的面孔,揉了揉眉心不作声。 杨明顺心领神会,随即从乌木盘中取来一卷宗册,在宋引眼前晃了晃,拖长声音念出了五六个名字,“这一回记住没?别过了几天又说想不起来!” “记住了!记住了!忘记亲爹娘是谁都不会忘记他们的名字!” 宋引磕头如捣蒜,随即有番子将那宗册取过,拽着他的手指按了血红指印。江怀越这才起身,缓缓道:“高焕是怎么跟这些人串通了买卖锦衣卫职务的,还得细问。姚千户,你再审审吧。” 姚康躬身应答,江怀越便施施然从另一侧台阶而下,朝着通道走去。 杨明顺一路紧随,喜形于色:“督公,我今天一早眼皮直跳,就忍不住算了一卦,那卦象上说是时来运转诸事有成。正所谓谋求姻缘不费力,指日高升万象新……” “会说人话吗?!” 江怀越愠怒地斜他一眼,杨明顺连忙正色道:“恭喜督公贺喜督公,高焕这厮猖狂得很,以前还在宴席上故意挑衅您老人家,这回肯定彻底完蛋!”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恼羞成怒】:说什么谋求姻缘,杨明顺你这是找死? 小杨【哭丧脸】:属下不是戳您心窝,卦象上就这样说的啊…… 相思【默】:谁来救救我……我还被关着呢! 第8章 江怀越冷哂:“这话少说,被别人记着了又要拿它做筏子来生事。商人胆小怕死自然好弄,高焕到现在还是死咬着不肯松口。” “咱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搜罗了那群商人的名单,可不就为了今天吗?听说督公已经派出多路人马前去追捕,只要把他们抓到,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通道幽长,脚步声晃。江怀越望着墙壁一侧忽明忽暗的灯火,心中默默盘算。 今日之事虽看似突然,却也不是临时起意。高焕此人目空一切,仗着自己身为锦衣卫千户,宫中又有靠山便天不怕地不怕。数月前在宴席间将酒洒了他一身,打着哈哈只说喝多了手抖。他当时含笑隐忍,回西厂的路上便下了死令,势必要将其身上所能挖的料全都掘出。 姚康与高焕是死对头,自然不遗余力地刺探周详,前不久终于将收集好的讯息回报了上来。 自高焕到了北镇抚司之后,先后有多人入职京城銮卫各司,看上去与他并无直接关联,但是列出这些人的籍贯,便可发现几乎都是山西一带。再加上有番子守在他家附近多日,亲眼看到山西商人宋引数次来访,如此两相核验之后,江怀越便知道高焕必定收了大量财物来替他们谋事。 再阔绰的商人,也总想着让子孙能跳出这一行,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 不过虽有这样的揣测,但毕竟拿不到确凿的证据,因此一直在暗中等待。没料想今日去一趟淡粉楼,倒是得知了极为有利的讯息。 对于他而言,只要能顺理成章 进入高焕府邸,其余的所谓证物,无非只需提前准备好而已。甚至即便无暇准备,他手中捏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说是搜到的账单,又有谁敢当场上前验证? “今夜抓的只是在京城的一批商人,我已叮嘱黄、魏两位档头行事务必迅捷,以免走漏风声。”江怀越慢慢走出通道,门口的番子纷纷躬身行礼。 杨明顺道:“督公带人去拿了高焕,就算其他官员听说了这事,应该也只以为是跟他殴打囚禁官妓有关。” 他抬头望了望夜空:“但若是与他素有勾结的人知晓了,还是会心虚。夜长梦多,不能给他们转圜的机会。商人们被带到了之后你们先盘问着,该动手的就动手,弄服了一两个,其余人自然俯首帖耳。高焕一时半会还不会服罪,姚康会先招呼他。” 杨明顺知道高焕那德性,要叫他开口只怕得连着几天几夜不眠不休,连忙道:“督公先去休息,琐碎事情我们料理就是。” 江怀越颔首往刑狱前方的甬道而去,杨明顺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那两个官妓要一直关着吗?” 他脚步一顿,“事关紧要,案子没了之前不能放出去。” 走了几步,又顾自侧过脸问道:“那对姐妹现在怎样了?” “都关起来了,已经安排人给那受伤的女子止血包扎,另有一个懵懵懂懂不识趣,被吓唬了几句应该也不会放肆。” 江怀越微一蹙眉,“怎么呢?被带进西厂还敢不老实?” “倒也不算……”杨明顺笑嘻嘻地道,“被关在了北院,傻乎乎地还问为什么要关她,说是想向您请罪,小的说要割掉她的舌头下油锅,她才吓得不敢吱声。不过看她那慌里慌张的样子,是在教坊里怠慢了您,还是技艺不佳让督公生气了?” 江怀越瞥他一眼,目光冷厉。杨明顺愣了愣,连忙收敛了笑容后退半步,嗫嚅道:“真触怒督公了?那小的立马派人去给她整整筋骨!” “成天话那么多,我看该拔掉舌头的是你。”他面无表情地抛下这一句,只留杨明顺在小路上兀自发愣。 * 夜色渐浓,风势未减,薄薄的窗户纸簌簌作响。相思坐立不安,望着窗纸间横斜疏淡的枝叶灰影,脑海中全是这一日来的所见所闻。 高焕虽已被抓,可现在她倒是更担心自己与姐姐无法活着离开西厂。 与那个蛮横刁狠的千户相比,提督大人虽看上去斯文内敛,可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恻恻寒意更令人生畏。 之前在厅堂时,高焕看到他从观音像底下取出“账单”时的那种狂怒表现,让相思也不得不怀疑,所谓的受贿证据或许只是江怀越伪造出的。 这样想来,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江怀越还要将她们带回关押。 谁叫她目睹了这一切的经过呢? 也许等到事情了结,他轻轻一抬手,她们两个就要被灭口以绝后患。官妓本就身份卑微,即便死在西厂内,也根本不会有人过问缘由。 她心沉身凉,近前一点灯焰犹在起伏跃动,寂静的屋外却忽然传来足音。 相思一惊,坐在窗下没敢出声,听得那脚步由远及近,最后似乎停在了屋外。她内心惴惴,等了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悄悄推开窗子。 云层静移,寒月微露。院中蓊蓊郁郁的树影斑驳洒落,隐约可见有人坐在树下石凳上,蟒袍在夜色下显得深暗压抑。 寂静中开窗声响格外清晰,他侧过脸望向这边。那种迫人寒意扑涌而来,让相思心生惊惧,竟一下子将窗子又紧闭起来。 “砰”的一声响,窗纸微微簌动。她紧抓着窗棂怔了好一阵,忽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忙将窗户重新推开几分。 所幸江怀越并未离开,仍是坐在繁茂如伞盖的树下。昏暗间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好提心吊胆地在窗内行礼,“……江大人。” 他没回应,几乎与重重树影相融为一,过了片刻才转过身朝着这方,语声寒凉,“胆子那么小,却敢去高焕府中?” 相思没料到他会说起此事,愣怔了一下,低头道:“情势所迫,为救姐姐,我又怎能只在意自己安危?” 他冷哂一声:“找了我又找他,你倒是颇会利用自己。” 怕什么就提什么,相思紧张得不成话,感觉他还是十分在意此事,忙弱弱道:“奴婢之前在水榭时,向大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一直自责至今。”说了一半,又怕伤他自尊,急找借口解释,“奴婢当时是慌了手脚,不知分寸,事后想想大人位高权重,实在不是奴婢这样的人能攀附的。对于奴婢的鲁莽行为,还请大人恕罪。” 她说罢也没敢抬头,不知对方神情如何,隔了片刻,才听江怀越冷冷道:“到他那里,也是准备献身?” 她脸颊发烫,心里沉坠:“……大人您走后,我已经别无他法,就算张奉銮不来,我也打算自己去找高千户。或许在您看来,如此行事实在不知羞耻,可是我这样的身份处境,除了送出自己,又能怎样?” “要是高焕与那商人强占于你,又不将你们姐妹放回,你岂不是自食苦果?”他缓缓站起,负手行前数步,在斑驳树影下望她。 相思怔了一会儿,低声道:“那样的话,我不会隐忍下去。” “哦?”他似乎觉得有些意外,“你将如何?” 她侧过脸,笼在素淡灯火间,幽黑眼眸有暗沉的光。“大不了,鱼死网破。” 江怀越寂静片刻,忽而嗤笑起来:“我还以为会有什么高招,原来只是小孩子似的赌气话语。” 相思错愕着望向他,隐忍道:“督公权势在手,眼界想法自然与我不同。”说归这样说,心中凉意渐起,神情也是恹恹的。江怀越倒似是品出了她的语意,下颔微扬:“你有什么不满吗?若不是本督带人进了高府,你现在恐怕还在他们手底受辱。” 她怔然,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高焕与那商人色|欲满面的样子,不管怎样,是窗外的这人在最紧急的时刻到来,才使得她免于被人凌|辱。 所谓恶人还需恶人磨,何况现在自己的命又握在他的手中,必须得顺着他的心意…… 想到此,便垂着黑密的眼睫向他再度行礼:“奴婢依赖督公才得以保全自身,怎会有何不满?那高焕与宋引狼狈为奸欺男霸女,正该有人将他们整治一番。若没有督公出手,奴婢姐妹又怎能离开高府来到此处?” 他审度着她的神情,反问道:“是吗?被绑进西厂还不觉得害怕?” 相思藏在袖中的手指攥了攥,他的问话总是叫人难以坦诚回复。莫不是因为之前水榭那事,果然触及了他的自尊?又或是宦官本身心思太多,性情古怪? 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不敢流露异样,“起先……有些害怕。但是……”她在灯火下抬起眼眸,望着夜色中的江怀越,尽量使自己唇边带上温柔笑意,“督公若是真要杀我们,在高府那里就可以动手的,何必还要带回西厂呢?这样想来,心里便安定了些。” 安定? 江怀越在心底哂笑了一下。 朦朦胧胧的光影间,她虽面含微笑,可眼底透出的不安始终难以掩饰。他也知晓她刚才说的那番话满是虚情假意,她还是太不圆滑,即便是想要保命的讨好奉承,都显得客套生硬。 “进了西厂而觉得安心的,恐怕你是第一个。”他眉目间全不见满意之色,倒是含着几分嘲讽。见相思尴尬起来,又有意放慢语声,讥诮道:“既然不觉畏惧,那就好生待在此地,我这里倒也不常有官妓来往。” 相思感觉自己被下了套,心里后悔莫及,只得问道:“督公什么时候能放我和姐姐回去?” “不是说在这待着也不畏惧吗?何必急着走?”他淡淡道,“莫非刚才说的都是虚言假语?” 她愕然,才否认了几句,江怀越却了然于心似的顾自离去。 “督公!”情急之下,她在窗内轻喊了一声。 本已行至庭间的江怀越回过头来,凉白月光透过枝叶间隙落在他肩头,金银绣蟒闪掠星莹光芒。她心中一慌,只能后退半步垂首道:“……多谢督公搭救。” 他没什么反应,眼眸沉黑,神情淡漠。 她再不敢多言,低眸屈身行礼,意为送别。 江怀越亦不语,行了数步又停下,侧过脸问:“你叫什么?” 她微微一愣,继而答道:“相思。” 作者有话要说:  相思:“我这里不常有官妓往来”,是什么意思???那就还是有的啰??? 小江:别抠字眼…… 第9章 相思答罢,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然而对于这名字,江怀越并无任何评价,只点了点头,便沉肃而去。 回到住处后不久,番子便来禀告,说是那些列在名单上的商人都已被抓来,杨明顺等人正在加急审讯。他知道这些小事手下人皆能办妥,便也没立即回刑房,闭着眼睛在卧榻上休憩了一阵,但没睡着,心底里还是不停地盘算着接下去要做的事情。 早些年始终住在宫内,时时刻刻都必须警醒,上头冷不防就有命令下来,哪里容得着做奴才的安稳度日。 十岁时刚入紫禁城,数九寒冬的半夜里有人在大院里高声吆喝,他们这群小孩子从睡梦中惊慌失措地跳下床,一边奔跑着一边整理衣衫,跑到院子里排列齐整,低头弓腰屏着气息瑟瑟发抖。 睡在大铺最里边的那个同伴才七岁,本就醒得迟,跑得慢,蒙头转向间又撞在了大太监身上,被一巴掌打得跌飞出去,后来竟聋了一侧耳朵。 此后这哭哭啼啼的伙伴再也没机会伺候妃嫔皇子,终日只能在偏院宫苑做些最肮脏苦累的活计,一辈子被人如烂泥般踩在脚底。 而当时寒冬半夜将他们赶出屋子,只不过是因为某个嫔妃丢了块被万岁爷赞赏过一次的绣花绢帕。 督公千岁 第7节 自那以后,他更不敢安心睡觉,时常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房梁,即便昏沉睡去,也极易惊醒。 再后来,他不再是卑微无名的小奴,不到十年间,从长随、奉御升为少监、太监,习惯了各种算计,每行一步都要设想此后有可能发生的一切,不到极其疲惫的时候无论怎样也没法入睡。 …… 正如今夜,在卧榻躺了许久才朦朦胧胧睡去。等到醒来时,天色还未亮,他终究还是坐了起来,没等底下人再来通报,又去了刑房。 每间牢房内都困着喊冤的商人,有的已经被严刑拷打,见了他也不知其身份,就疯狂地哭喊求救,声音在幽深的通道内震荡回旋。 青石板路光洁寒凉,每一处缝隙内都曾渗透鲜血。他独自朝着前方走,两侧幽幽烛火投映交错,伴着他的只有沉寂黑影。 * 到了尽头往右一转,守在两侧的番子推开门,里边桌椅干净整齐,一旁的茶炉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前方则是绘着水墨山水的闲雅屏风。他才在桌后坐下,前方便有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穿透而来。 江怀越神色不改,俯身才想去提那铜壶,姚康从屏风那端快步前来,望到他身影忙道:“督公小心烫着!”又粗声喝骂身旁人,“没看到督公进来?也不上前倒茶?!” 跟在他身旁的手下忙不迭要上来,江怀越一摆手,瞥着他们几个手中带血的皮鞭铁索:“一身血腥味,斟的茶还能喝得下?” 姚康附和笑着:“督公不是先去休息,怎么又来了这里?宋引已经服服帖帖,全都按照咱们说的记下了。小杨掌班带人收拾那帮晋商,应该也能撬开他们的嘴巴。” 他说话的时候,这石室另一侧始终嚎叫不绝。江怀越抬眼望了望,“正审着高焕?怎样了?” “嘴巴硬得很。”姚康皱了皱眉,此时另一侧受拷打的高焕想来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拼了命地怒骂起来:“江怀越!你这畜生敢栽赃陷害老子,迟早会身败名裂满门抄斩……” 一连串的詈骂未休,已有人冲上去堵住了他的嘴。江怀越却像没听到似的,从一旁柜子中取出一套专用茶具,顾自慢悠悠洗茶冲泡。姚康屏退了身边手下,凑近一步道:“督公,过了今夜那些商人应该都会交待如何给高焕行贿买官,只是这小子死活不肯认罪,要是万岁问起来……” “他卖官之事确凿无疑,那些商人的口供要一一对应。跟杨明顺说,供出来的其他官员名单写清楚了,谁帮高焕办了哪些事,人证物证都找全些。不管真假,做足功夫。” 滚烫的水浇在紫砂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姚康点头,迟疑道:“但高焕和以前那些被抓的文官不一样,要是惠妃求万岁派别人来审问这事……” 江怀越抬头看了看他:“我为何会让别人来审?西厂抓的人,轮得到谁来抢功?” 姚康忙道:“督公英明!属下这不是担心高焕那张臭嘴乱喊乱叫吗?”他顿了顿,眼露阴狠低声道,“要不然……索性将他灭了口,就不会留下后患……” 江怀越没立即回应,只看着茶杯上镌刻的梅枝横斜。过了一会儿才道:“叫人把那个官妓带来。” “是。”姚康迅速应答,转过身却又愣了愣,“督公……是要哪一个?” 他略显嫌弃地瞥了一眼:“叫相思的。” * 相思这一夜也没能踏实,既担心姐姐安危,又忐忑于江怀越那阴晴不定的态度。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入睡后,房门又被重重拍响。还没等她穿好衣衫,已有人闯了进来,不管她挣扎与否,用布堵住了她的嘴,强行拖了就走。 四周依旧暗沉,天际却已隐约发白。她踉跄而行,在惊恐中不知穿过多少院落,最终被人按着双臂押进了刑房。 两边牢房内那血淋淋的惨景让她心惊胆战,不知哪个方向传来的凄厉呼喊更使她双腿发软。待等被拖进一扇沉沉铁门之后,相思已浑身寒战,趴在冰凉地上不敢抬头。 江怀越隔着屏风知道她已被带来,却自顾自地闭目养神。过了许久,方才起身转出去,见相思只穿着薄薄的中衣跪伏在地,乌黑长发散落下来,显露出后颈处细白柔嫩的肌肤。 他背着手扫视一眼,移开视线,慢言问道:“进来这一路上看到了什么?” 精神恍惚的相思听到这声音不禁心头发寒,勉强定了心神,叩首道:“奴婢胆小,一路都闭着眼睛,不曾见到什么景象。” 他却扬眉道:“没看到?那就差人带你去刑房各处再转几圈,好好瞧个仔细。” 两旁的番子听了此话便要上前,相思急忙道:“不!不是,奴婢看到了一些……一些人被关押在外面牢房里。” “一会儿说没看到,一会儿又见到犯人被关,看你素来装作可怜,原来心思多端!”他偏过脸冷冷吩咐,“姚康,将这狡诈女子带去上夹棍。” 姚康高声应和,扣住相思手臂便要发力,相思魂飞天外,连忙苦苦央告:“督公饶命!奴婢哪里敢对您不老实?先前一直闭着眼,只是偶尔才瞥到那些景象,并不敢多看,心里害怕极了!” 听她这样回答,江怀越这才冷哼一声,坐在了屏风前,近旁随即有人为他端来白梅青瓷茶杯。姚康厉声道:“在督公面前敢耍花招,小心你的贱命!” “是……”她低着头咬住唇,垂下的发缕遮住了半面。江怀越向姚康望了一眼,他心领神会,立即取出一卷文书,在相思面前晃了晃:“在这儿写上你的名字。” 相思愣了愣,抬头想要仔细看那文书内容,一旁的番子已粗鲁地将笔塞到她手中。 “快写。”姚康横眉叱道。 “这是……什么?”她惴惴不安,江怀越不耐烦地扬起眉,“先前不是说在西厂安心得很吗?如今叫你写个名字都如此畏惧?” “可我……”她话还未说罢,姚康已抓着她的手腕,强行沾了血红印泥。“不写字按个指印也管用!”他丝毫没给相思反抗的机会,一下子按住她的手指印了上去。 相思莫名其妙被强迫着按下指印,急得叫喊起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江怀越接过姚康呈上的文书,沉眉细细审阅,理都没理她。相思又急又怕:“督公,奴婢说过会听话,可刚才那文书上到底写了什么,奴婢也不能知道么?” “对。”他将文书扔到桌上,面无表情。 “……”相思没料到他会这样直接强蛮,一时无言以对。 他横眼望来,见她愁容不展,便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垂着眼睫撇去茶沫,神态闲适地调侃:“怎么,你怕那是卖身契?” 相思一惊,抬头看着他呐呐回道:“应该……应该不是吧?督公买我有什么用?” 他本在慢条斯理地品茶,听得这话却略微一滞。 相思起初还没意识到什么,却见姚康等人神情尴尬,再一望江怀越那阴沉脸色,才领悟到自己的话竟造成了天大的误会。 “奴婢是说自己生性愚笨,怕是留下来反给督公添乱……”她心慌意乱给自己圆场。江怀越已将茶杯搁置在旁,夺过身边人手中的牛皮鞭子,迫至近前用鞭柄拗起她的下巴。 “愚笨?那还怎么在教坊里混迹?倒不如死了干净。”他直视着她,目光阴冷。 相思才欲开口,却听后方铁门一响,杨明顺急匆匆进来:“督公,惠妃已经知道这事,要去找万岁告状了。” 他面带鄙夷地冷哼一声,回身去取那份文书。“走,跟我进宫。” 杨明顺应着,又见相思哀哀跪在一旁,不由诧异问道:“哎?这该不是……又把督公给惹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行啊,专门挑针对我的话来扎心。你说我买你能派什么用处,嗯? 相思:端茶送水?还是弹琴唱曲?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咧 4个;丰之雪、草莓蛋糕、碧云天、饺子当当哥、165221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幺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跪在地上的相思听了这话,又怕又悔,低着头不敢回答。姚康见江怀越显然心里不悦,便目露凶狠道:“督公,我看这丫头留着也是累赘,既然已经按下手印,是不是索性把她给……” 江怀越本已走到门口,听了此话忍不住回头:“姚千户,你除了杀人灭口还会点别的吗?” 姚康一愣,持着鞭子诚惶诚恐:“属下也是怕留下她给督公惹麻烦……” 江怀越瞥视一眼,见相思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再不说什么就走出门去。杨明顺紧随其后,临出门前回过头叮咛:“你可别擅作主张。督公既然现在不杀她,必定是还有用!” * 江怀越带着杨明顺离开西厂时,云层间才刚刚透出几丝白亮。 马车很快驱驰至西华门,他在那里依照惯例换乘了轿子后,方才真正进入煌煌巍峨的紫禁城。沿着宫墙静静行进,途经柔仪殿后转而向北,过了许久才临近内廷正殿。 轿子在老地方停下,他整顿蟒袍后下了轿,抬头望去天光已明。 初秋清晨微霜生寒,晨曦匀洒间,乾清宫琉璃宝顶浮金跃华。 他让杨明顺在原处等候,独自向乾清宫行去。才到近前,就有一名五十开外的内侍步履匆忙地从宫中出来,远远望见了他,更加快脚步下了台阶。 “江厂公来的正巧,万岁今日不早朝,才让老奴遣人去传召您入宫。”余德广一见他,就做了个延请的手势。江怀越拱手作礼,似是随意地问道:“不知万岁有何急事要召我觐见?” 余德广笑了笑,一边引着他往上行去,一边说道:“您是聪明人,必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一清早进宫,哪里还需要来问我呢?” 江怀越亦一哂,便也不再多问。倒是余德广斜瞅他一眼,又顾自叹道:“今儿也不知怎么了,一大早惠妃就来求见万岁,看上去焦急万分……” 江怀越脚步微微一缓,这余德广在乾清宫当差多年,不管风云变幻始终在皇上身边伺候。就算党争时候暗流疾涌互相倾轧,他仍是不轻易倒向哪一方,如今流露这口风,倒像是有意示好。 他便顺应时机蹙眉低问:“原来如此,现在惠妃娘娘还在乾清宫内?” 余德广抬了抬细淡的眉,侧过头轻声道:“万岁那时还未起身,老奴怕贸然禀告有所惊扰,便让娘娘暂且先回……说起来,万岁昨夜都没睡好觉,心情甚是烦恼。” 江怀越心中有了分寸,向余德广道谢之后,由小内侍引领着入了乾清宫。 * 踏入寝宫望到了君王,他竟是微微一怔。 承景帝面色不佳,脸颊上居然还有数道淡淡血痕,龙榻边则趴着一只长尾蓬松的狮子猫。那猫儿见他进来只瞥了一瞥,又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高焕到底是犯了何事?”承景帝没等他开口就先不耐烦地问,“惠妃一大早就来朕寝宫门前哭哭啼啼,说你小题大做抓了她的弟弟。” “臣也正是为此事而来。”江怀越行礼过后起身侧立,恭敬道,“从昨日午后至今,臣与手下们一直在审着高焕,虽然事情还未了结,但大体情形已有了眉目。” 说罢,从怀中取出数份文书呈送到了皇帝面前。承景帝起初还有些愕然,待等翻阅完那一份份商人的供词之后,脸色越发阴沉:“朕是看在惠妃的面子上才给了他这个职位,他竟敢如此肆无忌惮!” 他蹙着眉道:“锦衣卫向来要从良家子弟中挑选人才,高千户收人钱财为人办事,却将毫无身手的商户子也安置到南北镇抚司各处。这些富家子弟在镇抚司中游手好闲,早已有人暗中不满,却不敢直言……” “早已知晓的事情为何不上报?连锦衣卫都能被他任意安排,还要你西厂何用?!”皇帝勃然大怒。 江怀越神情一肃,道:“臣在数月前就发现了蛛丝马迹,一直都派人暗中盯着。昨日得知他强抢官妓入府,便趁势将其拿下。” “那他现在可曾认罪?” “还未……”江怀越话才说了一半,承景帝已上下打量他一番,寒声道,“朕听说你近期带着西厂番子下手颇狠,先前查办工部侍郎一案,就有人议论说是屈打成招。” 江怀越扬起秀眉,又屈又惊:“臣办事情都是谨遵圣意,怎敢瞒天过海?不过有些人不肯认罪,番子们只能施了些许刑罚,也是无奈之举。” 说话间,已取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供词,躬身献上:“万岁,高焕虽不肯承认,但证据确凿。既有商人们交待的递送财物详情,又有官妓在他府中亲耳听到他和宋引商谈再向上级行贿之事。这是那官妓的口供,已经按了手印做不得假,她现在就在西厂,万岁随时可以派其他官员前去提审。” 承景帝皱眉接过那供词,看过之后下唇越发紧拗,江怀越知其内心已怒火中烧,便上前一步:“据臣所知,高焕安排进锦衣卫的商户子弟中,有两人曾在山西时为非作歹,闹出过聚众奸|淫民妇的丑闻,却都被高焕与其他人遮盖了过去。” “岂有此理!如此丧失德行之人怎能进入锦衣卫?”承景帝气恼至极,发狠将文书扔到桌上,“还有哪些人也和这事有关?!” 江怀越略一思忖,说出了七八个朝臣姓名,甚至还包括了去年刚上任的锦衣卫北镇抚使周旻。承景帝震愕道:“周旻的祖父、父亲都曾任锦衣卫同知,他居然也会贪图小利,与高焕沆瀣一气?你可查实了?” “仅凭高焕与那些千户还做不成此事,周旻即便并未真正出面,定也是收受了好处,对他们的行径睁一眼闭一眼。再者说,臣现在审问出来的只怕还只有十之四五,另有不少商贾并不在京城居住。昨夜臣已派两位百户带人赶往山西拿人,要等真正抓光了那一帮晋商,才可确切得知到底送出了多少银两珍宝。”江怀越顿了顿,低着眼帘道,“最后的数目……恐怕超出万岁意料。” 承景帝重重呼吸了一下,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背在身后的手指攥得极紧。江怀越知道他内心焦灼,便又道:“若万岁觉得周旻断然不可能贪赃枉法,那臣就先不去动他。只不过,他上任后行事过分独断,朝臣之中自然会有人上本弹劾……” 承景帝停下脚步好似出神,最终回过头盯着他:“此案必得严查,但行事切勿过火,你也知晓那群酸儒处处盯着你的举动。” “谢万岁提点!臣定会谨慎小心,不让万岁为难。”江怀越随即下拜,语声清朗。 他眉宇间恭顺诚挚,心内早已了然。 督公千岁 第8节 ——皇帝终究还是按照他设想那样做出了决定。 这一批官员虽分布于南北镇抚司以及六部各处,细究起来,或多或少都曾对皇帝阳奉阴违。即便没有此事,承景帝迟早也会寻其他缘由发落了这群不识时务之辈。 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机会先一步下手,既不露痕迹迎合了圣意,又可拔除对西厂不满的高焕一脉。 只不过……宫中还有个惠妃…… 才想及此,门外传来余德广的声音:“启禀万岁,惠妃娘娘又来了,恳请万岁见她一见。” 承景帝想起惠妃那娇弱含愁的模样,以往还会觉得梨花带雨,如今却只觉心烦。不由得一抬手:“让她不要再为此事来打搅朕,若是高焕自身清白,也不会被抓进了西厂!” 余德广应了一声便退下,江怀越适时保持沉默,原本趴着的那只狮子猫却昂起脑袋,喵喵的叫唤起来。皇帝正心事重重,不曾加以理会,狮子猫居然发起火,扑到了他脚边不停抓挠。 “你也学他们要欺到朕头上了?!”承景帝立起眉毛朝它呵斥,狮子猫却气呼呼地跳到桌上,险些将那叠供词撕碎。江怀越连忙将它一把拎起:“万岁,这虎娘子……莫不是从贵妃那里逃回的?” “……哪里是逃回的!”承景帝终于忍不住嗟叹,“你也知道,朕昨日本来相邀贵妃一同骑射,可她却说没有兴致。待朕骑射完毕后去昭德宫,她非但闭门不见,最后还把朕送给她的虎娘子给赶了出来!这猫在她那里待得久了,也变得飞扬跋扈,竟连旧主都不认了。” 江怀越瞥了一眼皇帝脸上的血痕,心底含笑,脸上却震惊:“万岁原来是被它所伤!是否需要臣找人驯服虎娘子?臣知晓有几位内侍对猫狗习性极为了解,保准能让它改邪归正。” “对付猫有什么用?!”承景帝见狮子猫在江怀越手中反而服帖温顺,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忍不住重重地薅了一把,愠怒道,“贵妃已经数日未给朕好脸色,你既然来了就去问问她,究竟想要怎么样!” * 江怀越离开乾清宫没多远,杨明顺就已带人迎上来。他坐进轿子,吩咐前往贵妃所在的昭德宫,杨明顺跟在轿子外面道:“督公这些天忙着公务,都没去拜见贵妃,娘娘定是想念得很。” 他却蹙了眉,万岁碰了钉子就让自己前去周旋缓和,等会儿少不得又要面对荣贵妃的冷颜。 杨明顺听他没回应,才想继续打探,却见前方拐弯处停着一驾坐辇,其上薄纱轻垂,内有美人端坐,两侧内侍宫女静立,像是有意在那等候。 “督公……”杨明顺凑近轿窗,江怀越抬手撩起帘子望了望,随即停轿走下,向那坐辇中的美人拱手:“惠妃娘娘,您怎么还没回转?” 垂纱之后的惠妃语声幽冷:“我是要在此等着,瞧瞧江厂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乾清宫。有您在,万岁都不容我觐见了。” 江怀越笑了笑:“娘娘此话过了,臣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左右万岁心意?” 惠妃冷哼一声,两旁的宫女拨开坐辇垂纱,显露出她那标致却憔悴的芳容。 “我也不再兜圈子,高焕曾经对厂公有所不敬,是他意气用事。”惠妃强压了心头恨,搭着宫女的肩头下了坐辇,沉着脸朝江怀越做了个礼,“厂公若记恨,我在此代替他向您陪个不是。我只有他这一个胞弟,厂公气消了就请松一松手,不必将事做绝。” 晨辉映照在她发间金钗,漾出点点刺目的光。江怀越的视线落在她那明显还含着怨忿的脸上,随即又垂下眼帘,轻缓了语气道:“娘娘想必是误会了,其实之前万岁应该已经让余公公转告您,高千户此次被抓,实在是事出有因。娘娘怎会将此与私人恩怨联系起来?若臣真是这样公报私仇,又怎能在万岁面前过得了关?” “真是能说会道颠倒黑白!”惠妃紧咬了牙,迫近至他身前,凤目生寒,“你休要拿万岁来做幌子!我好话已经说过,厂公要是还不肯收手,难道真要撕破脸相见?” 他看着这个色厉内荏的女人,无所谓地道:“娘娘愿意怎样就怎样,臣得罪的人已经数不胜数,也不缺娘娘这一个。只是……”见惠妃气得两眼冒火,江怀越又扬起眉梢,“娘娘应该想一想,您现在这样做,究竟是在帮令弟,还是在将他往黄泉路上推?” “你!”她攥紧了手中锦帕,愤怒的目光几乎要他射穿,“你要是真敢害我弟弟,我……我定与你势不两立!” 这无关痛痒的威胁在江怀越眼里完全没有作用,他似笑非笑地回道:“臣是奉旨办事,娘娘若真要执意维护令弟,岂不是也要与万岁决裂?到那时,只怕往昔圣恩再浓,也要落得凄凉下场……” “猖狂小人!”惠妃再也克制不住情绪,扬起手便往他脸上掴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醒一下,我发布的微博置顶的抽奖转发到31号晚上截止啦~祝大家好运~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evi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rsuchafoolll 5个;165221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圆圆、枫林、levin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周围宫女内侍皆面如土色,要知道这一巴掌若是扇下去,只怕大事不妙。 江怀越猛一抬臂格挡住惠妃,反手紧抓着她手腕,神色顿沉。惠妃又急又怒,禁不住颤声叫道:“江怀越,你、你要做什么?!以下犯上的东西,快松开那脏手!” 他眉间隐压阴霾,直视着花容失色的惠妃,切切道:“惠妃娘娘要是想让万岁亲自过来看你这撒泼的丑态,尽管放开声音喊叫!” 他的语调压抑而阴沉,平素骄横的惠妃竟被吓得阵阵发冷,一时间睁大了眼睛不敢再出声。 “天凉风大,娘娘还请尽早回宫休息。”江怀越迫视着惠妃,猛然松手将她一推,惠妃踉跄着后退数步,幸得宫女慌张搀扶才未跌倒。她浑身发抖,带着哭音道:“你……你……” 然而他已顾自转身入轿,修长手指一扬,青布轿子平平起行,单抛了她羞愤交加站在原处。 “你这狗仗人势的混账!风水轮流转,如今趾高气扬,以后还不知道怎样!”赭红宫墙下,惠妃压制不住满心怨怼,痛哭起来。 刺耳的哭叫声很快远去,轿中的江怀越面色沉静,似是从不曾将这些谩骂放在心上。 秋阳慢慢铺洒一地金纱,宫墙那侧的枝头上有雀鸟鸣叫啁啾,远处宫阙绮丽,静伫无声。轿子在昭德宫门前停下,早有小内侍望到了,一路小跑进去通传。 江怀越踏上台阶,忽而回首向杨明顺道:“打我一耳光。” 杨明顺愣在那儿,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他不耐烦地又催促:“快些!别磨蹭。” “督公你这是?”杨明顺简直怀疑督公是不是在万岁那儿挨了训,以至于气得神智不清了。在江怀越那狠厉目光的迫视下,他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抬起手,可怎么也打不下去。 “没用的东西!”江怀越低叱一句,拂袖顾自朝前,在踏进昭德宫之前,用力抽了自己一耳光。 许久没挨打,这一巴掌下去还真有些疼。 昭德宫内有小内侍低着头快步迎来,离他尚有一段距离时谨慎停下,吞吞吐吐道:“江厂公……贵妃娘娘身体不适,请您改天再来。” 他抬了抬眉,道:“身体不适?太医怎么还没来?” 小内侍神色尴尬:“这……正打算差人去请……” “是吗?既然如此,我就更应该前去探望。”他斜睨一眼,径自大步而入。小内侍着急万分地跟随其后,却不敢阻挡。 平日笙歌款款的昭德宫今天格外安静,江怀越一路入内,内侍宫女皆敛声屏气退避两侧。经北廊下行至寝殿前,他在门外整束衣装,向里边恭谨问安。隔了一会儿,才有宫女出来朝他做了个手势,将他请了进去。 玉色帘幔层层低垂,他才在帘幔前站定,里边便传来冷哂声:“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连我的昭德宫都敢硬闯?也怪我这里都是一群废物,还养着他们有什么用?!” 跟随他进来的那个小内侍自知失职,吓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江怀越低着眼帘,温和道:“臣也是听闻娘娘身体不适,一时焦急才不顾劝阻……” “满嘴花言巧语以为我会信?!”帘幔内忽又响起雀鸟扑簌声,荣贵妃提高了嗓音呵斥,“还不滚进来?!” 他唇角微微一扬,撩起玉帘低身进去。 金辉自菱花窗间斜斜漏进,落在十二曲仕女云母屏上,浮出变幻绮丽的光影。 美人榻上碧翠锦垫横陈,荣贵妃斜倚其间,听到他进来只冷淡道:“有话在先,你要是为万岁说情来的,就即刻滚回去。” “臣来探望娘娘,跟万岁有什么关系呢?”他笑了笑,见临窗的宫女正精心侍弄着鎏金鸟架上的华美鹦鹉,便随意道,“几日没见,翠琉璃越发俏丽了,不知可曾多学几句巧话?” 贵妃冷笑:“谁送的鸟儿谁还不知道底细?成天扑翅乱飞毫无长进,中看不中用!” 他不急不忙走到鎏金架子前,朝着鹦鹉轻念几句,红翠相间的鹦鹉便晃着脑袋叫唤着“娘娘风华绝代”。贵妃其实已经年近四十,尽管妆容精致,还是留不住芳华青春。可这话毕竟谁听了都顺意,她不由斜飞了眼角盯他一瞬,直起身道:“就你心眼多!” “翠琉璃在送来前就学会了这句,要是近来不开口,想必是见娘娘心情低落,因此也不敢聒噪。”江怀越这才来到美人榻前,弯腰低声,“娘娘心里有什么不舒适的,尽管讲给怀越听,怀越一定竭尽全力为娘娘解除烦忧。” 贵妃支着扶手看他,眼前人分明有颗玲珑剔透心,眼神语声却尽显纯良。她才想刺上几句,却又见他脸颊上隐有红痕,不由拧起双眉:“脸上怎么回事?” 他微微一怔,神情有些不安。贵妃见状屏退了身旁宫女。“难道在这宫中谁还敢打你不成?” 江怀越叹了一声,自嘲道:“虽蒙娘娘器重,可臣毕竟只是内宦,宫中贵人众多,一时恼怒责打过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贵妃听了更觉惊讶,眉间愠怒一盛:“莫非万岁因为我近日不给他好脸色,就迁怒于你了?!” 江怀越连忙跪在榻前:“万岁仁厚,断不会有此责罚。只是……”他越是吞吞吐吐,荣贵妃越是心焦,连连追问之下,江怀越才将高焕被抓,惠妃愠恼之事简述一遍。荣贵妃听到惠妃竟因此打了江怀越一巴掌,将手边锦垫一掷,起身怒道:“好大的胆子,敢打我的人!以为近来被皇上临幸了几次,就能爬到顶尖了吗?!” “娘娘切莫发怒!臣不过是个奴才,不值得娘娘为此气坏身子。那高惠妃近来确实颇受恩宠,因此骄横起来,一时气恼出手,臣也只好忍辱受着便是,原本不想让娘娘知晓的。”他顿了顿,又叹息道,“娘娘实在气不过,也只能等万岁处置了高焕等人之后,再……” “等什么?”荣贵妃冷笑,“万岁心慈手软,近来又被那群大臣们鼓动着想要子嗣,要不然的话怎会让她恃宠而骄?只不过她也是个不争气的,好几个月都没见动静,居然不知安分,还敢出手打你。这笔账我记在心里了,日后必定不放过她!”她眼风一厉,又盯着江怀越道:“还有你这狗奴才,口口声声说尽忠于我,可皇上前些天迷恋上南方来的一班教坊女,你日日作陪,竟不来禀告!” 她终于说出愠恼的缘由,江怀越才算松了一口气。 贵妃性情火辣,高兴时亲昵有加,发火时说翻脸就翻脸,万岁却偏偏离不开她。只是皇上已年过三十还未有任何子女,朝中大臣们早就对贵妃看不顺眼,纷纷上奏称其霸宠后宫,规劝万岁要以后嗣为重。也难怪她最近冷颜少语,知晓皇上多听了几次清乐便耿耿于怀,甚至对皇上的盛情相邀也置之不理。 “娘娘原来是为这事烦恼。”他眼睫低垂,唇角是谦恭温和的笑,“万岁召见那些教坊乐女,其实是想挑选几首典雅的曲子,令她们好生演练,在太后寿诞时献曲助兴。娘娘也知晓,太后是扬州人士,离家已有几十年,若能听到乡音曲词,必定心情大好。” “你的意思是说我错怪了他?”贵妃脸色一沉,“平素怎么不见那么孝顺?怀越,你是在替他遮掩!” “臣怎有胆子欺骗娘娘……”他又是好话说尽,眼见贵妃的神情有所缓和,便不失时机地提及番邦进贡来的骏马。贵妃渐渐起了兴致,抬手表示午后打算去马场观赏一番。 江怀越见她心情好转,陪着说了会儿话之后,借故先去御马监准备,这才躬身告退。 才出昭德宫,他随即招来杨明顺:“去乾清宫,跟余德广知会一声,就说贵妃娘娘午后要去马场。” 杨明顺接令要走,江怀越又示意他停步:“还有,让万岁记得,前些天召见那班乐女是为了给太后寿诞选曲。去吧!” 杨明顺起先还不懂,想了想才明白过来,立即赶往乾清宫。江怀越则上了轿子,又去往本就属他统领的御马监,为午后制造贵妃与万岁的“偶遇”安排起来。 待等底下人将一切布置到位,杨明顺正巧小跑着回来,进了值房上前回复:“余公公已经把消息偷偷告诉万岁,万岁高兴得很,忙着叫人给狮子猫梳洗打扮,说是下午要带它过来。” 江怀越唇角微动,似笑又非笑,眼睫却垂落,有几分讥诮意味。 杨明顺没看清他的神情,继续笑盈盈地道:“督公真是为大小事情操碎了心,就连万岁爷和段娘娘之间也少不得您调和化解!要我说呀,今儿万里晴空的,虎娘子踩着小碎步跑到马场,娘娘见了肯定欢喜,笑一笑就忘记了烦恼,万岁再悄悄一露面,这几天的别扭全消散!” 他坐在那儿看看这小子:“顺儿,你倒是对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懂得越发多了。” 杨明顺脸上的笑容当即收敛,舌头大了起来:“哪、哪里……我这不是胡乱想吗?” “行了。我还得留在此处等万岁和娘娘驾到,你先回西厂看看审问得如何。” “是。”杨明顺见江怀越站起身,忙跟在一边,“其实吧……要是这件事都交给督公一手处理,高焕不管招不招都是个死……” 他扬了扬眉梢:“我倒是希望速战速决,可你且看着,朝中那班臣子少不得又要啰嗦。我知道他们信不过西厂,这才留了那官妓作为人证,你回去时候也问一问,看姚康是否将她调|教妥当。” “督公的意思是,那班酸人还要多管闲事?” 江怀越拈起桌上那一叠供词,淡淡道:“管他呢,我既已下手,就收不得了。” 当日他悄悄引了万岁来到马场,望见其与贵妃搭上话后,便又匆忙赶回西厂。坐在堂中一道道命令发出,番子们汹涌而去,不到半日时间已拘来参与买卖官职的官员。那帮人平日里俱心高气傲,如今一个个被扒掉官服戴上枷锁,绝望呼号有之,面如死灰亦有之。 这边正忙着再行审讯,那边果然传来消息。多位朝臣听闻此事后义愤填膺,认为这案子牵扯甚广,不该由西厂来办,并说江怀越完全是公报私仇借刀杀人,内阁刘学士甚至已放出话来,打算找皇上以死相谏。 江怀越听到之后却没露出紧张神色,只是继续叱令手下严加拷问,又叫人将相思带来。 自从他离开后,相思一直被关在刑房,耳边全是各种惨叫,抱着双膝躲坐在墙角,心头惴惴惶恐。当姚康的手下来拖她出去时,她耗尽力气挣扎不得,只觉自己浑身无一处不痛,几乎要死了一般。 “督公在上,还不下跪?!”番子抬脚在她小腿间一蹬,她踉跄着跌跪于地,手撑着冰凉砖地,再不敢抬头。 江怀越微蹙了蹙眉,挥手让番子们都退了下去。 屏风隔了光线,远处的拷打声仍时高时低地传来。桌案边的茶炉烧得正暖,烟纱霭霭升起又散,倒是为这一小方天地笼上几分水意湿润。 相思瑟瑟匍匐,不知他又为何要见自己。 江怀越慢慢走到她近前,低下眼睫望一眼,看到她额头上新添一道血痕,问道:“姚千户教训你了?” 督公千岁 第9节 “没……没有。” “那伤怎么来的?” 她紧攥着手指,一颗心好似在半空被绳索牵拽住,唯恐又说错了什么:“……是他们将奴婢推进牢房时候,奴婢自己不当心撞在铁栏上。” 他没再追问下去,却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制白帕,递到她面前道:“先用着,等会儿让人给你敷药消消血肿。” 这忽然温和的态度让相思吓了一大跳,她眼神犹豫,怎么也不敢伸手去接。 江怀越将白帕扔在她身前,皱了皱眉:“你总是这样胆怯畏缩?还说在教坊待了那么多年,都是在浑浑噩噩做梦吗?” 第12章 “教坊司的姑娘也并不都如您说的那样……”她垂着头小声道,“再者,在督公面前,怎敢造次?” 他轻哼了一声,拖过椅子坐在她斜前方,相思这才谨慎地拾起那方白帕,轻轻拭过额前伤痕。阵阵刺痛让她不由咬紧了唇,江怀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相思等了片刻,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又不敢开口,正在不安时,江怀越忽又开口:“我刚才问过杨明顺,你姐姐的伤情并未转重,等过些天这事了结了,应该就能回去。” “真的?”相思禁不住偷偷瞥他一下,强压着心头惊喜,试探道,“督公愿意放我们走?” “你不是说留下也没用吗?”他有意顿了顿,见相思神色尴尬,才又放缓语调,“不过……在此之前,或许你还得受一次审。” “受审?”她愕然。 “还未确定。”江怀越坐的地方本就离她不远,此际向前倾了身子,压迫着她的目光,“只是你得想一想,进了西厂的人要想活着出去,都应该怎样?” 相思呼吸一滞。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清美且冷厉。 好似雍华的花蕊里沁着令人窒息的剧毒。 她勉强定了心神,挤出一丝笑容。“听从……督公的指令。” 那双眼眸里浮起了点点笑意,只是看起来仍是寒意未散。 “指令?”他摇头,“你只是遵从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里来的什么指令?” 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哑着声音道:“督公教导的对。” 她被送回了那个小院子,此后数日中,只有番子一日三次送来饭菜,其余人再没来打扰。第三天清早,天气阴沉闷热,相思被带到另一处院落,见到了馥君。馥君躺在床榻,脸色还是苍白,但看得出伤处都已经上过药。她见到相思也很是惊喜,趁着房中没人便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相思只说西厂要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毕后才能让她们回教坊,旁的什么都没讲。 可馥君看她那神情,还是感觉另有隐情,不由追问:“那他们为什么非要将你我分开看管?!那些番子……有没有欺负你?” “没。”她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一眼,很快笑了笑,“要真被欺辱了,我怎么可能还这样过来看你?” “可我……”馥君还待说,相思已道:“你放心,只要不触怒他们,应该不会惹祸上身。” 馥君怔怔看着她,相思轻轻握着她那伤痕累累的手,低眸道:“姐姐,一直以来你总是替我担忧,可现在我已不是在秦淮时每时每刻都要依赖你的小丫头了。” 听了此话,馥君心头更是酸楚,勉强撑起身子道:“能没事最好,可就像我先前说过的那样,东西两厂里都是狡诈狠毒的恶兽,你年纪还轻,阅人不多,千万不能上他们的当!” 相思神思一晃,但很快就以长长眼睫遮蔽了眼中的迷茫。 “姐姐想哪里去了?我们这身份,对西厂来说又有什么利用价值?”她转身倒了温热的茶水,还未等送到馥君床边,门外已经有人沉声唤道:“相思姑娘,该走了!” 她在馥君充满疑惑的目光下离开,才出了院子,就被两名番子押向前方。这一次却不是去刑房,而是穿过数重院落,转入了一侧的暗房。 房间狭小阴暗,进入之后就像身陷牢笼一般,她不安地站在昏暗中,四周是一片死寂。过了许久,又有人猛地将门打开,将她拽了出去。 青石路径直通向前,两列番子斜挎腰刀而立,皆眼神阴沉。巍巍大堂旁有石碑耸峙,她在极度恐慌下也顾不得看,只是努力控制着心神。才跨进高高门槛,就见两名番子将一个身穿囚衣、披头散发的男子拖向门外。 那人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胡乱喊叫,可又前言不搭后语,状似疯癫。 相思本不敢多看,然而那人在被拖经她身边的时候恰好转过脸来瞪着她,她这一看之下,吓得往旁边避让。 没曾想到,只几天的时间,原本趾高气扬的高焕竟已经沦落成这样! 此时身后的番子将她一推,她一下子跪倒,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奴婢见过各位大人。” “你就是那个被抓进高府的官妓?”堂上有人慢悠悠发问,官腔十足。她不敢多话,只应道:“正是。” 还未等那人再问,坐在右侧的一名中年官员已愤愤道:“看这官妓年纪尚轻,本就是容易被恐吓之人,且在西厂之中待了这些天,说的话哪里还能作准?” 坐在堂中央的官员因为被抢话而皱了眉:“刘大人,还没问呢就断定她所言非真,你是不是太性急了?” 那中年人正是先前竭力反对由西厂来审讯高焕等人的刘学士,本来皇帝已经决定让江怀越全权负责此事,但是在刘学士等官员的激烈抗争之下,也只得做出折中的安排,让他和另一位内阁成员胡骞前来西厂会同审理。 平日里倨傲的江怀越今日倒是假惺惺地谦让起来,请他们两人坐在主次位置,自己只在一旁听着,并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可即便这样,刘学士还是觉得只要这奸险小人在堂上,就好似阴魂不散。还有那个胡骞,在内阁中位次高于自己,却素来是个望风使舵的墙头草,刚才审讯其他嫌犯时几乎对西厂提供出的供词全数信任,使他憋了一肚子怨气。 他知道要推翻江怀越递交给万岁的那些证词很是困难,但总得想办法找到他栽赃陷害的蛛丝马迹,此时见相思低垂着头楚楚可怜之状,刘学士便猛地一拍惊堂木,叱道:“堂下的女子听着,你不必畏惧西厂权势,若是有人对你威逼利诱,只管在这公堂讲出!我等是奉万岁之命前来核查此事,你不得有所隐瞒!” 相思一惊,背脊间冷汗冒出,她虽没敢细看,但能猜测到江怀越应该也在堂上。即便他不出声,那种无形压迫之感始终笼罩四周,使得她心跳如鼓。 她的嘴唇有些发干,声音也喑哑了几分:“大人,奴婢绝对不敢说谎。” 坐在正中的胡骞瞥了刘学士一眼,拈须问道:“供词上说,你被抓进高府后,听到他与商人宋引的对话,他们谈论的都是什么?” 相思伏身叩首道:“回大人,奴婢当时被关在隔间,听到那商人询问事情办得怎么样,高焕便回答说是已经给上司送去了厚礼,叫他不必担心。” “上司?可曾说出是谁?” 她犹豫了一下,刘学士当即坐直了身子喝问:“怎么吞吞吐吐?莫非是心虚?” 相思心中纠葛万分,正在此时,却又听到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缓缓道:“刘大人,心火太旺可不好。再说了,胡大人正在审问,您就算性急也得等他问完再说吧?” 刘学士冷笑数声,看都不看他一眼。胡骞只好耐着性子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相思此时只想着江怀越也在堂上,自己的一言一行可以说完全就在他监视之下,不能够有半点纰漏。于是强压着内心的惶恐,低声答道:“奴婢听高焕说了一句,应该是送给一位姓周的大人。” 胡骞朝江怀越看了看,然而刘学士已经板着脸质问:“一派胡言!按照你所说,高焕与宋引明知你被关在隔间,却还在堂中谈论这些事,岂不是有违常理?!” 相思眼眸微动:“奴婢曾经有所反抗,被高焕打昏了过去关入隔间,因此他们才在堂中谈话,只是奴婢后来慢慢醒转听到了一些内容。” 刘学士正色道:“最早被高焕抢到府中的不是另一个官妓吗?本官派人查实过,馥君与你是姐妹关系,现在她身在何处?为什么出事之后始终没回轻烟楼?” 一连串的追问令相思一震,此前江怀越并没刻意教她应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而刘学士目光冷肃,仿佛要看透她的内心。相思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堂左几案后的那个身影便跃入眼帘。 煞红蟒袍乌金冠,江怀越还是那样淡漠沉静,正端着青瓷茶杯,不动声色地望向这边。 “馥君姐姐被高焕打成重伤,所以暂时在此处休养,我就也留在这里照顾她……”相思话才说了一半,刘学士已冷笑一声,“休养?难道这西厂还成了善堂不成?我看分明是被软禁在此,为的就是替某些人作伪证罢了。” 此言一出,堂上气氛顿显凝滞。胡骞面色尴尬,江怀越却还是不言不语,只是饮着茶的唇角微微上扬,眼睫间有几分讥诮之情。 相思盼望他能出言相助,可看他似乎事不关己的神情,心里不免有几分惶惑,只得道:“大人这是从何说起?我们姐妹与高焕这案子有关,所以提督大人才把我们留在此地。奴婢并没有被软禁,也不知道什么是伪证。” “高焕刚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你被带到府邸后,他根本没和宋引谈论什么机密事情,要不要再叫他上堂和你当面对质?!”刘学士双眉扬起,语声凌厉。 相思藏在袖中的手心微微出汗,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在这样的关口,并不善言辞的她却横下心来,抬头迎着对方的迫视,目光澄澈。 “大人,奴婢虽不知道高焕说了什么,可在奴婢看来,他就是个仗势欺人罪行累累的恶霸。这样的人为了活命,自然会百般狡辩,哪里能有半点真话?大人若是不信奴婢,可以去看一看馥君姐姐的伤势,看看高焕到底是怎样的心狠手辣,险些要了奴婢姐姐的性命。还有那个什么宋大商人,大人不是也能审问他吗?奴婢不过是个教坊司的官妓,何来胆量在这公堂上睁眼说谎?” “好个伶牙俐齿,我看你就是受了指使有意嫁祸!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看看还敢不敢巧舌如簧?!” “刘大人。”静坐一旁的江怀越忽而打断了他的话,“请问大人口口声声认为这官妓受人要挟,是否拿得出证据?” 刘学士鄙夷道:“眼下你就坐在堂上,她还能说出真话?” 江怀越放下茶杯,平静地看着他,笑了一笑:“江某抓人讲究的都是真凭实据、人赃俱获,高焕府中大量财物珠宝来路不明,那群晋商纷纷招供曾给他送去厚礼,为的就是替子孙谋取官位。万岁爷都说此事罪不可恕,而如今刘大人却一心想要从中挑事,认为我这些证据都是凭空捏造。江某还想请问刘大人,您这样做,是单单看我不顺眼,还是和高焕也有所瓜葛,因此想帮他逃脱罪责?” 第13章 “你,休要信口开河!”刘学士气得咬牙,观望已久的主审胡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案子还没审完,怎么自己人就争执起来了?刘兄也真是太过计较,这小小官妓又有何能耐,若是真受人威胁,早就吓得吐露真言了。您说是不是,江大人?” 江怀越不置可否,眼角睨着相思,显出不屑辩白的倨傲。 相思定了神,再次强调自己所说并无虚假。刘学士本以为恐吓她一番就能有所斩获,谁知这看起来还显稚嫩天真的少女却言辞凿凿,让他好不恼火,不由得与胡骞争论起来。 胡骞本已忍耐多时,如今见他居然这样不给面子,也忍不住开始反唇相讥。相思跪在堂上听这两名大臣争执不休,有些头晕目眩,偷偷瞥一眼坐在一边的江怀越,他倒是气定神闲,过了片刻只抬了抬手,招来番子吩咐将相思带走。 “话还没问完,怎么能让她退下?!”与胡骞辩驳得口干舌燥的刘学士不依不饶。 “她能说的都已经说完,还跪在这做什么?”江怀越舒展了双眉笑问,“刘大人素来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怎对这官妓如此纠缠不清?难不成……” 刘学士是正人君子,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竟气得打战:“江怀越!你,你简直是无耻小人!今天审不出真相,本官是绝对不会离开西厂的!” 番子趁着刘学士发火,将相思带回小院后就匆匆离去。她被反锁在屋里,心中思绪层起层涌。 虽然知道江怀越并非善类,但为了保住自己和姐姐的性命只能听从他的安排,如今那位刘大人是皇帝亲派来审理此案的,看样子嫉恶如仇,如果被他查明真相,自己恐怕难逃一死……但不知为何,一想到高焕原先那嚣张跋扈的样子,与刚才所见的狼狈模样,她内心深处又觉得自己做的就算有错,也是错得值得…… 独处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不知不觉间天光渐渐晦暗,原本宁静的院子里风声四起,隔窗枝叶摇动,沙沙作响。不多时风势更大,连窗纸都不住颤抖,窗缝间钻进尖利啸叫。隆隆的雷声压抑而沉重,像是在极远极厚的云层后喘息徘徊,忽一道刺目白光划亮窗户,随后便是震耳欲聋的惊雷炸响天际。 密集的雨点下来了,相思在小屋里坐立不安。小时候遇到这样的天气,姐姐总是会将她的耳朵捂得紧紧,唯恐她害怕哭泣。其实她早就不会怕电闪雷鸣,倒是姐姐自己,其实每逢打雷都会吓得变了脸色,只是一直都装得镇定,在她面前从不轻易显露脆弱。这些年来,不知道她暗自隐忍了多少委屈与痛苦?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又是一道霹雳刺破苍穹,继而听得远处喧闹起来,人声鼎沸的,似乎出了什么事。相思紧张地推开窗,竟见雨幕之中,东北方向黑烟弥漫,火光冲天。她愣了片刻,猛然想起姐姐被扣留之处应该就在那个方向,莫非着火点正是那院子?! 这样一想,更是恐慌,连连拍门也没人回应后,她当即提着长裙跪爬到临窗的桌上,抓住窗栏横下心来,一下子跳了出去。 粗重的雨点打了一脸一身,她在落地时崴了脚,痛的直咬牙,却还是忍痛奔向紧闭的院门。一拉门闩,居然没被反锁,相思惊喜交加,才探出身去,却听得远处传来厉声斥责:“你想做什么?!” 她吓得一激灵,循声望去,白茫茫雨帘间,一身煞红蟒袍的江怀越正快步而来,杨明顺撑起竹骨纸伞一路紧随,飒飒沓沓水珠四飞。 相思顾不上别的,径直奔上前去,迎着他就问:“督公,是不是我姐姐所在的地方着火了?” 他很不耐烦地皱眉:“关你什么事?” 相思惊诧:“姐姐住处要是着了火,怎么还会不关我……”她还未说罢,杨明顺已抢着道:“别急了,中间还隔着一个院落呢!” “你还好意思再说话?!”江怀越骂他仿佛还不解气,又踹他一脚,“还不赶紧滚去收拾残局?下次还敢这样,小心你的脑袋!” 杨明顺可怜兮兮地撑着伞:“小的要是走了,您不是要淋雨了吗?督公身体重要……”讨好的话才说了一半,江怀越冷厉目光已又刺来,吓得他缩回了话尾,将纸伞往江怀越手里一塞,自己抱着头一溜烟冲向小径那端。 相思一直站在旁边,没弄明白他们说的意思,浑身已被大雨浇得湿透。雨水顺着她乌黑的发滴滴答答滑落,她几乎要睁不开眼了,却被他劈头盖脸训斥:“好大的胆子,竟敢逃出来!给你一丝信任,院子没上锁,你就以为这是自由惯了的淡粉楼?” 她被大雨淋得发昏,心里烦闷得很,不由用力抹去濡湿在脸颊上的发缕:“在哪儿我都不自由,有锁没锁都一样,跑到天涯海角,我都是个带着枷锁的提线木偶。只是因为心心念念牵挂着姐姐的安危,才跑了出来,督公您就一丁点儿也不能体谅我这骨血亲情?” 这番气话说出口,后悔之意就冲了上来,她甚至都抿紧了唇等着挨训或挨揍。雷声隆隆不绝,苍白闪电劈亮天地,满目草树凌乱,他紧握着纸伞站在那里,忽然冷哼一声:“居然还敢与我顶嘴了?看来真是越发不像话!你以为自己刚才在堂上表现机灵,就能为所欲为?” “……我可没那么想,督公您这是妄自揣度,把自己的想法安在我身上。”相思心里别扭,任凭雨水划过脸颊,声音也因为受凉而微微发颤。 他盯着她,眼神冷峻而寡情,正如初遇那样,像冰刃一刀刀要将人心剖个干净,好看清楚里面到底是红还是黑。过了片刻,他才发话道:“回去。” 相思负着气,没再言语一声,转身就往院子走,可身后忽然又传来江怀越的声音:“停下。”她止了步,却并未回头,只是站在大雨中。 脚步声很快靠近,到了她背后。随后,湿冷的纸伞被抛至她身侧。 相思愕然,回望时,却只看到他快步离去的背影。 江怀越冒着大雨赶到偏厅时,火势已经灭了,杨明顺正带着众人在清扫整理。一见他浑身淋湿的样子,他就赶紧张罗着叫人去取衣衫,江怀越沉着脸环视四周,又抬头望了望发黑的梁柱,才回到了近旁的房间换下了湿衣。 才整顿好,杨明顺就毕恭毕敬地敲门进来:“督公,小的不是把伞留给您了吗?怎么还一身湿透?” 督公千岁 第12节 “我……只是一向听闻东厂威名,有些害怕。”她攥着手指,浓密的眼睫低落下来,覆压住了含着惆怅的眸子。 江怀越看在眼中,没再追问,过了片刻才道:“回去收拾一下,明日有人会送你们出去。” 相思一震,有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姚康赶回西厂时,杨明顺正慢吞吞地倒出一杯酒,端在手里晃来晃去,相思紧张至极地盯住他手中的杯子,心中满是可怕的念头。谁都没明说,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就像是要用这杯酒送她归西。 就在杨明顺举起杯子朝她走来的时候,屋门被人一脚踢开,满头大汗的姚康冲了进来,惊得杨明顺摔落了酒杯,相思亦吓得攥紧了床栏。 可是现在江怀越又说要放她们回去,难道是另外一种骗局? 她的嗓子有些发紧:“督公,您说的是真的?” “我有必要骗你?” 相思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片刻才克制着情绪道:“我,我能进去看看姐姐吗?” 江怀越微微颔首,见相思急急忙忙进了小屋,转身便走向院外。杨明顺连忙追上前,低声问:“真的要放她们走了?” “不然呢?你不是应该高兴才是?拖拖拉拉的,就等着我改变主意饶过她们!” 杨明顺不好意思地赔笑:“不瞒您说,我近日卜卦,老天爷叫我仁慈些,多做善事少杀生……督公,要不是小的我动作慢了点,她们的性命不是就没了吗?那曹公公发起火来,也够督公恼怒一阵了……” 江怀越侧过脸:“那我还应该赏赐你?” “不,不用……”他虽是这样说,眼里却流露着腼腆的渴望。 “狗东西,就知道攒钱,要那么多不花出去有什么用?”江怀越斥了一声,随手取下指间一物,扔在杨明顺怀里。杨明顺忙不迭接住了那枚温润无瑕的和田玉韘,笑逐颜开:“小的攒钱自有用处,一大家子指望我养活呢!” 江怀越看了看他,目光复杂,寂静地朝前行去。 这一夜相思没回自己住处,馥君到半夜时醒了过来,见相思伏在床边,手腕清瘦止盈一握。她想起身为相思盖上衣衫,相思却迷迷糊糊睁开了双眼。 “姐姐,你好点了吗?” 馥君点头,疑惑道:“你怎么不回去?他们不管吗?” 相思揉揉眼睛,道:“江大人说,明天就放我们走。” 馥君怔了怔,也有些难以置信。“真的?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相思摇头:“我想不出他还要使什么诈……” “可为什么之前一直找借口扣押我们,现在又忽然改变了主意?”馥君终究还是不放心,望着相思道,“他们没有逼迫你做什么不好的事?” 她愕然:“什么?” 馥君叹了一口气,没再继续追问,只是对于被释放的原因思之不解。相思小声劝解了一会儿,看她重新又睡下,才吹熄了蜡烛,和衣躺在了一旁。 她劝馥君的时候说的头头是道,可如今自己却思前想后,难以入眠。 悄寂夜间,风过小院,薄薄的窗纸轻微颤动,如她敏感而纤细的心绪。 原先在高焕府中,当她险遭富商糟践,无望而又只能隐忍时,是江怀越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闯入厅堂。 笑容醇净如清风弄泉,眼眸深处却又藏着狠辣的冰刺,赤红蟒袍上金丝盘绕的云海滔天,始终印刻在心。 之前承蒙他出手,才使得她逃脱了高焕的魔爪,可他又分明有着更冷冽寡情的心。若说高焕是张扬肆意的鹰隼,那么江怀越就像是幽寂狠厉的毒蛇,稍有时机,便会迅速出击,取人性命。 他甚至还想杀她灭口,不含一丝怜悯。 当她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心是沉坠战栗的。可转念一想,他本是执掌西厂的提督,要真温良仁慈,怎可能凌驾于朝堂一众大臣之上? 还是安安分分远离此人为好,他当初从高焕手底将她救出,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并非有意相助。 她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默默地告诫自己。 次日清早,果然有番子将她们姐妹带出了西厂。金阳如线,穿透灰云照在青石大道上,玄黑马车缓缓而来,相思将馥君先送上马车,自己才要上去,听得身后方脚步声纷沓,不禁回过头。 江怀越正与杨明顺边走边谈,冷不防望到她,便停在了门前树下。他今日没穿上朝用的蟒袍,碧玉锦绣云纹曳撒齐整利落,在朝阳下姿容卓然,别有傲霜凌雪之意。 相思还未开口,杨明顺先招呼道:“这就走了?” 她低着眉睫,朝他们行礼:“蒙督公搭救,又照顾多日,奴婢与姐姐今日离去,以后如有机会,定会报答恩情。” 江怀越神情淡然:“报答是不必了,记住以前说过的话即可。” 他始终高人一等的姿态,让相思有些小小的不满,暗自腹诽道:和你认识以来,说过那么多话,要我记住的是哪一句? 但嘴上却道:“相思懂得,记住该记住的,那些不该的,早早把它们忘掉。” 他却哂笑了一下:“哪些该记得,哪些该忘掉,你能分得清?” 这人说话怎么总带着刺?不把别人噎死不罢休似的!相思心内郁结,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奴婢但愿将这几天的经历都忘了才好,督公日理万机,也不必牵挂我们姐妹了。” 车上的馥君听得真切,双眉微蹙,忍不住挑起车帘轻声道:“相思,大人想必有事要忙,我们还是不要多耽搁他的时间了。” 相思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而辞别,轻提起湘裙踏上了马车。 清风掠动了她鬓边簪花,盈盈粉色点染鹅黄,她在车门畔却又忍不住再度回望。江怀越依旧负手站在原处,阳光正浓,透过密密层层的金黄叶尖,摇落在他眉睫,眼眸寒澈,犹带倨傲。 第17章 一旁的杨明顺笑呵呵地道:“走吧,这不是酒楼玩乐的地方,但愿以后别再见面。” 她的脸庞微微一热,想了半晌才道:“那就希望各自平安吧,小杨公公,您保重。” 说罢,低头进了车子,深青色帘幔一落,马车很快驶向远方。 杨明顺望着马车远去,不由喟叹:“说起来这些官妓也多数都是可怜人,有些小小年纪就家破人亡,被充入教坊司没了良籍……” 他本是无心一说,目光所及却见江怀越斜睨过来,神情不善。 “督、督公,小的又说错什么了?” “没有。”他背着手往前去,走了一段又道,“杨明顺,你是不是春心萌动了?” 跟在后边的杨明顺险些摔倒,涨红了脸,说话都不利索了。“哪,哪有啊。督公您这是,这是拿小的开玩笑呢!我只不过随便说说,对她们两个,完全没有别的心思!” “哦,那就是对其他人动了心?”江怀越漫不经心地边走边问,杨明顺手足无措,忽然间猛跺一脚:“哎呀,曹公公那边不是还等着回话?我得赶紧去报告一声,免得他老人家等急了发火!” 说罢,也没管江怀越,顾自撩起衣袂一阵烟似的跑得没影了。 马车经过闹市,外面叫卖声起起落落,馥君毕竟还未恢复,倚坐在侧壁间有些吃力。相思扶着她的肩臂,透过竹帘看着外界,感觉好像已经与世隔绝了许久。 “静琬。”馥君忽而侧过脸,“你上次说,曾经见过盛公子,他怎么来了京城?” 相思愣了愣,要不是她问起,早就快把这事给忘记了。“好像是从辽东军中调到京城来做官了……我也没细问。” 馥君垂下眼帘不做声,相思问道:“姐姐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她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低声道:“我是想……西厂的人忽然又放了我们,会不会是盛公子找人帮的忙?” “他?”相思想起了当初在酒宴厅外,盛文恺有意推脱的模样,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可是看馥君那神情,便知道在她的心目中,盛文恺始终都是温文有礼举止合宜的翩翩公子,若是告知她当时情形,只怕会让她心灰意冷。 于是只道:“他才来京城,自己还没站住脚跟,应该没那么大的力量吧?” “可要不是他,又有谁会……” “姐姐,盛公子和我们已经十年没见。”相思顿了顿,望着她道,“也许他早就成婚了。” 馥君那双秀丽的眼眸迷濛了水雾,她很快闭上双目,压着声音道:“说这做什么?我又不会还心存幻想。” 相思心里沉甸甸的,也不好再说下去。车内安静了下来,没过多久,远处传来了铮铮淙淙的琴韵之音。相思挑起帘子,刺目的阳光斜射在前方金粉流丽的牌匾上,“轻烟楼”三字赫然在目。 “到了。” 马车停在了轻烟楼门口,相思将馥君搀扶下来,随行的番子本来还要等在这里,相思却道:“我想进去再陪姐姐一会儿,你们先走吧,我自会回淡粉楼去。” 于是番子和车夫就此离开,相思陪着馥君才到轻烟楼门前,看门的小厮就叫起来:“你们,你们居然回来了!” 相思皱眉:“难道不能回来?” 小厮摸摸头,道:“不是不是,我前些天听说馥君姐姐被抓进了西厂,心想这次可……”他嘿嘿笑着没说下去,这时李妈妈拢着头发才从楼内出来,一见馥君也是惊呼连连,忙不迭问起被高焕抓去后的情形。 馥君蹙着眉往里走,一时间轻烟楼里其他官妓乐女闻讯而来,纷纷问长问短,相思只好替馥君挡着,连声道:“姐姐身体虚弱,有什么事情等她恢复了再说……” 好不容易上了楼回到房中,相思扶着馥君让她躺下,自己又忙着给她端茶送水。馥君过意不去,撑着身体道:“不要忙了,你这些天也受罪不少,快坐下休息。” 相思替她送来手巾,淡淡道:“还好,没怎么受折磨。” “我在养伤期间,有时会听到远处有人惨叫怒骂……”馥君心有余悸,“还以为这一次难逃劫难,落在这些豺狼手里,比在高焕那儿更为可怕。” 相思倚坐在床栏边,露出微微笑意:“姐姐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的,你又没惹西厂的人,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馥君瞥了她一眼:“是你想得太简单,那是些什么人?不男不女,阴阳怪气,最是狠毒狡诈,怎能以常理考量?” 相思无言以对,这时却听房门外传来李妈妈的声音:“馥君,快打扮一下,有客人找。” 两人都吃了一惊,分明才从西厂回来,怎会有客人到访? 馥君道:“妈妈,是谁来找我?他怎么会知道我回来了?” “你问我,我问谁?他进门就说要见你,就等在楼下花厅呢!” 相思着急地对馥君道:“这人来得蹊跷,姐姐身体都没恢复,怎么能去见客?还是找借口推脱了吧。” 馥君正待回答,李妈妈却推门而入:“我说馥君啊,你之前就因为得罪了高千户,弄得差点丢了小命,我这轻烟楼也被折腾得一塌糊涂!眼下才回来,又有人来找,可千万别再任性。皇城脚下卧虎藏龙的,说不准又是什么厉害人物,你要是再出事,可真是求菩萨都保佑不了了!” 馥君朝相思看了看,扶着床栏起身,道:“妈妈,见客可以,但您也知道我受伤未愈……” “好了好了,先去了再说。”李妈妈催促着,又连声叫门外的小丫头进来为她梳洗打扮。相思有心阻止,但也吃不准来者到底是什么身份,生怕又真的惹出事端,只能在一旁等馥君装扮好了,才道:“姐姐还很虚弱,我反正也不急着回去,就陪她一起去花厅吧。” 李妈妈打量她几眼,勉强答应了下来。 相思陪着馥君进了花厅,却不见客人等待。正迟疑间,繁花百鸟屏风后有人轻轻拨动琴弦,泠泠然如空谷飞泉,碎玉裁冰。 馥君一怔,相思已先转至屏风后,望到那坐在琴台边的男子,不由愕然:“怎么是你?” “……你也在这儿?”他显然也有些意外。 馥君闻音而来,乍一看到对方,并未认出是谁。他抬头,先是微微出神似的看着她,随后眼里浮出温暖的光,唇边也含了笑意。 “静含。” 他缓缓站起身,月白襕衫玉簪束发,容貌端雅,眉眼温和。 馥君怔立,光亮透过轻绢百花屏风,淡淡地映在面前那人身上,如同披拂了一身纯白绡纱,无瑕得好似溯回到了最青涩的,满藏着酸甜心事的十年前。 他以前就这样叫她,只在难得的私下见面时。在长辈面前,他只彬彬有礼地称呼她为“云家妹妹”,而她则唤他为“盛公子”。 “……盛公子。” 馥君深深低下头,如同见寻常客人一般,向他屈膝行礼。 督公千岁 第13节 翠色云袖的遮蔽下,她受过伤的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生疼。 盛文恺注视着她,记忆里的云静含还只是个柔弱娇小的少女,如今眼前这一袭翠黛衣裙的女子,姿容若清荷映水,眉目间又别有一番轻愁婉转。 他上前一步,轻声道:“静含,多年不见,你受苦了。” 馥君心潮翻涌,眼内酸涩,轻轻侧过脸去,不想在他面前落泪。相思见状,不由问道:“盛公子,你怎么正巧这时来找姐姐?” 盛文恺微微一笑:“我自然知道你们今日会从西厂回来。” 相思愣了愣:“难道……” 馥君抬眸,讶然道:“真是因为你,西厂才把我们给放了?” “自从那天得知你被高焕强行抓走,我就寝食难安,但当日我也对静琬说过,我才来京城立足未稳,短时间内要找人帮忙确实困难。”盛文恺看了看相思,又道,“虽说当时未能及时搭救,不过我始终未曾放弃努力,好不容易才托人找了关系,让西厂提督大人将你们放回。” 说到此,他又看着馥君,深含歉疚:“可惜我能力有限,若是当日就去找高焕把你救出来,你也不会这般憔悴。” 馥君听了这番话,心中既酸且苦,却又有一丝感动萦绕涌起。她在教坊司沉浮十年,因性子冷淡清高,不仅时常遭遇客人责骂,就连同样身份的官妓乐女们也多以冷眼相待,如今与盛文恺久别重逢,得知他不顾受到牵连的危险,在暗中为自己奔走,怎不令她心间震颤? “盛公子,我……”馥君才开口,情绪波动,不由哽咽了起来。 相思站在一边,脑海里还在回忆着当日情形,见盛文恺正在温言安慰馥君,不禁问道:“西厂提督是个倨傲不逊的人,你是求了谁,才令他改变了主意?” 盛文恺微微皱眉:“静琬,这毕竟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恕我不能多说。” 相思有些无奈,馥君亦道:“官场上的事,我们还是不要多问为好,想必盛公子也有为难之处。” “多谢体谅。一别十年,你们云家的遭遇我有所耳闻,但当年父亲也受到牵连被贬辽东,我跟随父亲离开南京,在那天寒地冻的地方蹉跎岁月……”他苦笑了一下,“不过与你遭受的委屈相比,我这也算不得什么了……” 馥君眼含忧伤:“不管别人如何议论,我始终相信先父和盛大人都是清廉为民的好官,定是那些勾心斗角之辈为了一己私利故意诬陷,才使得我们沦落至今。” 她说着话,又忍不住小声咳嗽起来。 相思道:“姐姐,你身体还没好,既然已经见过了盛公子,不如早点回房休息……” “我没事。”馥君低声回应,盛文恺道:“静含,我知道你们安然回来就好。我如今在左军都督府任职,以后有机会自然会来看你。” 说罢,又叮嘱相思好好照顾馥君,临别前还特意道:“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就是。” 馥君默默点头,脸颊微染绯红。 短短相见之后,盛文恺告别离去。馥君站在花厅门前,见那飘逸身影逐渐远去,沉默许久犹在出神。 第18章 那日午后,相思才与姐姐告别,乘着轿子回到了淡粉楼。靡靡曲声婉转轻扬,她循音而去,在宿云池畔见到了春草。 多日不见,春草正独自坐在水榭外练习琵琶,远远望到相思的身影,先是一愣,随后就惊呼着跳起,连琵琶都扔在一边,冲了过来。 “你你你,你怎么就回来了?!” 相思忍不住笑着拉住她:“你也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吗?” “呸!我可不敢这样想!可你和馥君一去就没了音讯,别人都说你们被抓进了西厂!”春草激动地上下打量她,“看上去好像没被折磨啊……难道那些都是谣言?那你到底去了哪里?” 相思赧然:“说什么呢?难道我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回来?” 春草咋舌道:“可我听说那个地方就像是阎罗殿……” 她话还没说完,水榭门扉忽然一开,从内传来骂声:“吵什么?!叫你弹曲子的,你在这扯闲篇?!” “妈妈,是相思回来了……”春草噘着嘴退到一边。严妈妈从水榭中走出,细眉一竖,瞪着春草:“回来又怎么了?姑娘们正在里面演练弹奏,是要她们都出来欢庆迎接?” 春草没敢多话,相思只得朝严妈妈行礼。 严妈妈瞥了她一眼,见相思虽然消瘦了几分,却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形容枯槁,不由得愤愤道:“哟,当初你不是厉害得很吗?一副为了姐妹深情什么都不顾的样子,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我还以为你们姐妹两个真是钻出污泥的莲花,可转了一大圈,怎么还是乖乖地回到这淡粉楼了?” 相思听着刺耳,却也只得忍气吞声:“我是教坊司的人,不回淡粉楼,还能去什么地方?当初因为太担心姐姐安危,所以言语间冲撞了妈妈,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相思莽撞……”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只不过受令管束着你们这群成天惹是生非的东西!”严妈妈冷哼一声,“是西厂把你放回来的?好端端的姑娘却惹了一身骚,我这里可不收容身上有案子的麻烦人!” 相思隐忍道:“要是还有案子,他们也不会将我放回。那高焕才是罪有应得,已经被关进监牢秋后待斩了。” 春草忍不住道:“哼,真是恶有恶报,谁叫他那么嚣张,这种人就是自作自受!” “轮不到你们议论!”严妈妈斥责了春草,又睨着相思道,“西厂是什么地方,成日里不是死人就是动刑,我看你在那呆了好些天,全身都是晦气!给我回去梳洗干净,待在房里哪也不准去!” 严妈妈发泄了一通之后就又揪着春草回去演练,相思只得独自回了住处。对于她而言,被罚在房里不准出去完全没什么可怕,本来就不喜欢赔笑卖弄,如今落了个清净。谁知才躺了没多久,春草又抱着琵琶前来敲门,一脸沮丧的样子。 原来五天后就是京城教坊司一年一度的卉珍日,这一天之中,客人们都会从十六座酒楼中挑选心仪的官妓,带去京郊高粱桥畔游乐。期间文人墨客携妓各显风流雅韵,各酒楼中的官妓也趁着这时候争芳斗艳,大有比拼之意。春草此前正开始练习弹奏琵琶,却总是不得进展,如今严妈妈见相思回来了,又记恨着当日她们两人不听话不驯服,故此特意让春草前来,要相思在五天之内教会她弹好拿手的江南曲调,否则就要让两人去后院洗衣一个月。 春草苦着脸道:“这不是有意刁难人吗?我以前只会檀板,这才开始练琵琶,就算把手指头磨烂了也学不出啊!” 相思心里有怨,可是如果因此再和严妈妈顶撞,更会连累春草。她挽起长发,整顿了衣裳取来琵琶:“走,我带你练去,你又不蠢不傻,我就不信教不会。” 她带着春草又去了水榭“月缕风痕”,严妈妈自己回去休息,派了两名心腹在旁监督。那两人得了命令,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着相思与春草,不容得她们有一丝喘息。 相思为了不让春草受罚,殚精竭力地教她演奏琵琶的技巧,每天从早到晚几乎不得空闲。才三日下来,两人的指尖就已经肿胀,却也只能忍痛继续弹奏,到了第四日夜晚,那两名心腹回去禀告,过了一会儿,严妈妈带着其他官妓款款而来,有意让她们看看相思和春草的狼狈样子。 谁知推开水榭大门,却见两人趴在案几上居然已经睡着了。 “谁允许你们在这睡的?!”严妈妈一声厉喝,将春草吓得几乎跳起来。 “我……我实在太累了,想趴一会儿,就不知道怎么睡着了……”她结结巴巴解释。相思捋了捋发,起身道:“妈妈不是说要春草学会‘采荷令’吗?她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我们才想休息。” 严妈妈冷笑道:“说得轻巧,就凭她,能弹成什么样子?!” 相思看了看春草,从桌上取来琵琶,交到她手中。“那就请妈妈听听看,若是有不好的地方,我再与她演练。” 说罢,朝春草使了个眼色,自己则退到一边。春草战战兢兢坐在桌边,在众人注目之下拨弦调音,起初还有所凝滞,但几声轮转之后,铮铮然弦音灵动,如汩汩清泉自山间跳跃流涌,虽还未到绝妙境界,却自有水乡清韵。 两旁乐女小声议论,严妈妈拉长了脸,听得她弹至快要结束,忽然怒道:“弹成这样还有脸睡觉?相思,这就是你说的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春草怀抱琵琶涨红了脸,想要争论又不敢,相思抿了抿唇,道:“相思以为春草已经竭尽全力,妈妈还不满意的话,还请为我们指点迷津。” “别跟我拽什么文!你以为自己以前是娇小姐就了不起?”严妈妈恼恨她这不卑不亢的样子,扬着袖子一指四周官妓,“这里有几个不是出身大户人家?还不都乖乖服软,磨灭了性子!我早就告诉过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明天开始你们两个就给我去后院洗衣服,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能真心诚意听话驯服,再到我面前跪着讨饶!” “妈妈,您这是鸡蛋里挑骨头……”春草忍不住要争辩,相思却咬了咬牙,拽住她衣袖,“有什么好争的,她既然存心不让我们好过,吵破了天也没用。” 严妈妈朝着众官妓故意扬声道:“瞧见没?还是相思懂事,知道跟我作对没什么好果子吃。明天就是卉珍日,你们这些人都给我机灵点,别在众人面前丢了我严妈妈的脸!” 说罢,下令将相思和春草今夜先关在月缕风痕内,明日一早送去后院。 她带着众人出了水榭,有官妓大着胆子问:“妈妈,明天要是有人想点相思的花名,您会告诉客人她挨罚了吗?” “蠢货,她才从西厂回来不久,有几个人知道?再说了,在那阎罗殿里待了好些天,又牵连上了高千户的案子,寻常人还愿意来找她出游?你以为京城的男人都是没脑子的色胚?” 严妈妈冷眼斜睨,大有成竹在胸的把握。 随着众人的离去,水榭月缕风痕一下子冷清寂寥,没过多久,窗外风声卷拂,窸窸窣窣下起雨来。春草向相思抱怨了半晌,又想起明日的卉珍盛会,沮丧不已。“我一次都没去过,本来连衣裳都准备好了,还想着今年说不定有机会去见见世面……” “有什么好去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喜欢逞强斗富,所谓的文人也只是将带了几个美貌的名妓拿来炫耀,显出他们文采风流,有美人红袖添香,依偎作伴。”相思拨弄了几下琵琶,觉得头晕发困,环视四周找不到休息处,只得转到了那扇紫檀雕花嵌螺钿百鸟的围屏后。 黄花梨描金榻,榻畔有玲珑雅致的几案,案上摆有碧玉莲叶菡萏茶具。 她揉揉眼睛,实在撑不住,便裹着冰绡素洁衣衫,躺在了微凉的描金榻上。 细细密密的雨点落在窗纸间,犹如轻蝶扑飞,簌簌悄寂。 忽而想起那天午后大雨,她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敲开了月缕风痕的门扉,就是那样低首屏息,端着醒酒汤来到这里。 然后就看到了那个年轻人,藏蓝色曳撒银纹含光,他合着双目,斜倚在这描金榻上支颐小憩,沉静如无瑕璧玉。 …… “相思,相思。”寂静中,忽然传来春草的唤声,将她从遐思中惊醒。 “什么事?”她皱皱眉,侧过身子。春草趴在了描金榻边,小声道:“你还记得那天,就是你姐姐被高焕抓走的那时候……你不是代替我,到这里来送了醒酒汤吗?” “……怎么了?” 春草捧着脸颊道:“后来你就被带走,我都没来得及问问,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大人,到底是什么官职啊?你当时是不是求他帮忙了?” 相思的心里划过一阵尴尬之意,她垂下眼帘,简单回答:“是求了一下,但也没什么用。官职么,我没问。” 春草大有失望之色:“为什么呀,孤男寡女的,你还精心打扮了呢,他眼界那么高竟然看不上?那邹侍郎也算是大官了,看你的眼神都发着亮……” “春草。”相思摇了摇头,制止她往下说,“以后不要再多打听那一位的事。” 春草一愣:“怎么?” 她避开视线,淡淡道:“虽然没细聊,但看得出,应该并非良善之人。”她顿了顿,见春草一脸惊诧,又道:“所以呢,我们最好别再和他有接触。” 夜雨淅淅沥沥,濡湿了素白窗纸。紫禁城内已然静谧,西华门秉笔值房里灯火阑珊,江怀越还在有所思量地缓缓研墨。 一阵急促而又压抑的敲门声扰破寂静,他皱了眉头:“进来!” “督公,督公!”杨明顺衣衫都湿了,急切闯入,“余德广说的没错,惠妃今天傍晚果然晕倒了,小的刚才去找了司药金姑娘,她说……” 江怀越抬目,盯着杨明顺。 杨明顺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道:“金姑娘透露给我的消息是,高惠妃查出有孕了!万岁爷惊喜万分,到现在还陪在她身边。还有,东厂裴炎那边的人应该也知道了。” 第19章 江怀越神色不变,过了一会儿,唇边才浮现一丝莫名的笑意。 “看来今晚我特意调来值房,还真是来对了。” “哎哟,督公您就不急惠妃本来就对我们恨的牙痒,先前因为高焕的事情被万岁爷冷落,我还以为她这辈子没指望了没想到她其实已经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万岁爷那么多年都没一儿半女,她只要趁着这时机,在万岁面前再吹吹枕边风,那咱们可就糟糕了” 江怀越不满地看着他“怕什么那些行贿的商人都已被问斩,就高焕一个半死不活的被押在诏狱,还能翻了天不成” 杨明顺懊恼不已“您难道忘了,那个叫相思的要是她被惠妃那边的人找到,翻了供,把我们交待出去唉当初曹公公怎么就非要叫放了她呢” 他却嗤笑起来“后怕了你当时不也舍不得灭口如今却担心起来。要不然,明天再派你去除了她” “啊明天”杨明顺惊诧万分,“我,我又不会行刺什么的再说了,我这混到青楼去,也不像样啊” 摇曳烛火下,光影交叠。江怀越站起身,偏过脸来,明丽的眼里含了嘲讽的笑意。 “你难道不知道,明天是教坊司一年一度的卉珍日吗” 雨初止,天色才刚刚发亮,宁静的淡粉楼中已有人开窗启门,渐渐的,嬉笑声此起彼伏,众佳丽精心梳妆,等待着贵客前来相邀出游。 相思与春草还没醒透,就被严妈妈的亲信拉去了后院。其他人换下来的衣衫堆叠如山,春草愁的叫苦连天,相思坐在水池边,说道“要不然你去向妈妈求个饶吧,她主要是瞧我不顺眼,连带着把你也给罚了。” “我才不去。”春草气哼哼地拎起一条裙子扔到水里,“她总是这个样子,非要把新来的姑娘训得十足十的听话,好显出自己多么威风。你又是从南京来的,她更要找机会磨灭你的性子了。” 督公千岁 第14节 相思打了水,将衣裙浸透在盆里,一言不发地揉洗。以往在南京秦淮河畔的歌楼中,她虽也是隶属教坊司的官妓,但有幸主管她们的官吏与父亲有过交情,暗中叮嘱婆子妈妈不得有意欺辱,因此她们姐妹倒也不曾做过粗活。可如今到了京城,犯官之后犹如风中飘零的白萍,无根无基,无依无靠,像严妈妈这样强势的人,怎不借着机会揉搓一番 春草一边干活一边抱怨“我是长得不够勾人,可她也不想想,像你这样又好看,又弹得一手好琵琶的,以后说不定就有贵人相中,到时候她不还得巴望着你多多赚来金银珠宝” “春草,你不是犯官的家人,又怎么会流落到这里”相思抹了抹脸上的水珠问道。 春草用力搓洗着衣衫“我我也不知道,很小的时候就被卖了进来,连爹妈是谁都不记得了。你虽然是遭了难,可好歹还知道有爹娘疼过,我可什么都没” 然而记得从前那锦绣岁月,父慈母爱,悠闲度日,却一朝美梦尽碎,从此坠入深渊,岂非更加绝望 相思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眼帘,洗着繁复的衣裙。 晨曦遍铺青石长街,淡粉楼前车门盈门,贵胄文人络绎不绝,将佳丽们一个个接往城郊出游。严妈妈今日盛装打扮,满脸喜气站在门外迎来送往,过了许久,眼见得佳丽已走得差不多,便唤来轿子准备也跟随而去。 轿夫才来,从街角那端又有一辆马车急匆匆来到门前,从里面出来的居然是教坊司的官员张奉銮,他一连声的埋怨道“严妈妈,相思怎么还没出去前些天你不是还到处吹嘘楼里新来的这一位才艺双绝,今日为什么不见她的身影” 严妈妈见主管教坊司的官员特意赶来,不禁诧异“相思她身子不太舒服,所以就没去。您这是专门找她来了” “病了怎么好巧不巧地挑这天生病老夫叫人找大夫来” “哎哎,只是小病,不用劳烦”严妈妈连忙劝阻,张奉銮瞪着她道“我看你是在欺瞒本官她人在哪里” 严妈妈看这架势,也不敢公然顶撞,只能赶去了后院。相思与春草还在洗衣,双手都被浸泡得发肿,见严妈妈满脸怨气而来,还以为又是来找茬寻事的。没料到严妈妈一叠声地喊着“相思,还不出来谢过张大人,他发话叫你去绮虹堂出游” 春草愣在那,相思亦诧异“怎么忽然又叫我出游” “你问我,我可还想问你呢”严妈妈一回头,见张奉銮也赶来了,连忙向他打听是否有贵客想见相思,所以才让他过来找人。 张奉銮咳了几声,板着脸道“有些事不该打听的就少问几句。” 相思却心生犹豫,照理说如果有客人想邀她出游,应该早在昨天之前就派人来说,不会等到现在。即便临时起意,为何又不出面,却让张奉銮来找。春草也觉得奇怪,在一边偷偷道“当心点,你前段时间得罪了锦衣卫的人,别是高焕的同伙想报复,找机会来骗你出去” 张奉銮年纪虽大,耳朵却灵敏,立马皱起眉训斥“胡言乱语,有本官在此,还会出事” 严妈妈冷哼了一声,拖长声音道“张大人,先前高焕要人带个没开苞的姑娘去他府上,您可也是兴冲冲亲自过来找相思的啊” “你”张奉銮老脸通红,“此一时,彼一时实话告诉你,万岁爷要从教坊司挑选擅长音律的姑娘,专门为太后寿诞演练,你再敢啰嗦,小心老命不保” 严妈妈再也不敢多话,连忙催促春草帮相思梳妆打扮,好让她体面出门。 马车飞快行驶,出了西直门之后又朝北而去。相思才到京城不久,虽然听说过西郊高梁桥一带景致宜人,春夏之际游人如织,但自己还没机会去过那里。春草有幸跟着相思出来,一路上心情欢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问起馥君会不会也去了西郊,一会儿又告诉她每年都有官妓在西郊出游时与人一见钟情,运气好的甚至被赎出了教坊司,嫁入良家。 相思却道“那也是千里挑一吧一般人家哪会允许子弟迎娶我们这等人” “所以才说是烧了高香呀其实像你这样原先是好门第出身的,更容易博得贵客们怜爱呢”春草想了想,又道,“我听说轻烟楼里的若柳去年就是在卉珍日出游时候遇到了心上人,原先她可是宾客盈门的,自从跟那个琴师好了之后,寻常客人她见都不见呢” 她说起的那人相思只见过一次,感觉有些傲慢,并没什么交往,故此也未向春草打听下去。 因为有春草相伴,行程显得不算漫长,临近中午时分,随着车夫一声招呼,马车停了下来。 相思掀开帘子,外面阳光正艳,直射进眸中。马车停在蜿蜒长河畔,河水滔滔,澄澈碧清,白石砌桥如玉带横跨,两岸翠柳如烟,繁花胜锦,在那碧影掩映间,又露出寺庙金檐白墙,圆塔伫立。 张奉銮从另一辆马车中下来,带着相思和春草过了长桥,沿着河畔桃林向南走去。远近各处皆有车马轿舆,间或可见佳人乐女成群,与长衫翩翩的公子文人结伴而游,轻言笑语随暖风飘摇。 春草虽走在最后,眼睛倒是尖,隔着老远望到了几名女子正从一座楼阁中出来,便指给相思看“那个走在最前面的穿杏黄衣裙的,就是若柳。” 相思本想向她们打听一下馥君近日的情况,可见她们已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便也没追赶上去。 “已差不多快要结束,赶紧进去吧。”张奉銮说着,加快了脚步。她们两个到了楼阁前,见匾额上写着绮虹堂三字,张奉銮轻叩门扉进去禀告,不一会儿返身出来,道“春草,你先进去。” 春草颇为惊讶,她本是求着相思和张奉銮才得以有这个机会出游,没想到居然还要进去弹唱,一时间紧张不已,甚至拽着相思的袖子不敢入内。 相思好言劝解,张奉銮着急道“礼部的大人正在里面等着,你这不上台面的小丫头还在这扭扭捏捏” “那,那能不能让相思陪我一起进去,反正下一个就是她” 张奉銮一瞪眼“不行” “好了好了,我就在门口等着,你连严妈妈都不怕,里面的大人总不至于比她还凶”相思笑盈盈替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将自己的琵琶交给了春草。 春草不情不愿地进了绮虹堂,不久之后里面响起拨弦声,张奉銮却清了清嗓子“行了,你现在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她一脸诧异。 “这只是一处场所而已,你得到挽春坞去。”张奉銮说着,转身便走。相思怔了怔,只得紧跟其后,却还不住回头“可是张大人,春草出来后找不到我们会急的之前您也没说我要去别处啊” “她找不到人,自然会在原处等,这里又不是荒凉之地,能出什么事” “我的琵琶都借给春草了,拿什么弹奏献艺”她滞闷不已。 “挽春坞里多的是各种琴瑟琵琶,用不着你担心。”张奉銮头也不回,相思虽是心存诧异,却又不得不跟随到了河边。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那里早有小船等候,载着两人溯流而上。过不多时,前方碧树丛叠,枝叶垂茂,掩映着临水白台,上有精致亭台厅堂。 “这就是挽春坞。”张奉銮带着她上了岸,来到主厅门外的游廊,“你先在此等候,会有人出来传唤。” 相思听到厅堂内隐约有曲声,料想已有人先在演奏。一回头,却见张奉銮已朝着小船走去,连忙道“张大人,您不在这里等” “本官公务繁忙,还有其他官妓等着引见,哪能一直守在你边上”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顾自上船离去。相思连唤数声也不见他回身,追到岸边又没了船只,彷徨疑惑之余,只得先坐在了挽春坞外的游廊下。 厅堂大门紧闭,仅有窗户半开,湘妃竹帘低垂,堂内曲韵悠扬,也不知在里面的是哪位官员。她等了片刻,未见有人传唤,抬头间却望到河上又有一艘小船缓缓驶来。 第20章 那船儿靠岸之后,下来一名盛装女子。她周身珠翠环绕,姿容艳丽,正是先前从绮虹堂出来的若柳,只是此时两位同伴不知去了哪里,只剩她一人行色匆匆。相思之前看到她的时候,便想打听姐姐近况,如今正巧重遇,连忙转过游廊从斜后方追上,唤道“若柳姑娘,好久不见了。” 若柳停下脚步,打量了她一下,懒懒道“是你啊,怎么也来备选” “只是来凑数而已。”相思顿了顿,微笑问道,“我姐姐馥君前些时候刚回轻烟楼,这几天我有事没去看望,不知她身体可好了吗” 若柳却不回答,反而挑起黛眉“馥君可不会与我们这样的俗人结交,我又怎么会知道她到底什么情形” 相思怔了怔“若柳姑娘说笑了,姐姐平日里言语不多,因此很多人以为她清高孤傲,其实并不是那样。她还在我面前称赞过你舞姿灵动呢” “那可不敢当,自从她来了轻烟楼之后,李妈妈真是将她捧在手心当成夜明珠,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这些旧面孔”若柳冷冷说罢,转身便往白石台旁的小路行去。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嫉恨馥君抢占了她的风头,相思心里虽不爽快,可也不想与之再产生口角,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花林深处,便往挽春坞行去。 她心里其实并不想被选中入宫,在淡粉楼是不自由,可要是一旦进了皇宫演练,恐怕更是拘束枯燥,万一太后不喜欢演奏的曲子,在场的乐女乐师们还都得受罚,何必去冒那个风险这样想着,脚步便渐渐放慢,就在转过弯即将回到游廊时,却在路边发现了有东西烁烁发亮,捡起一看,原来是一支如意丹凤攒金钗。 钗头丹凤穿云飞越,口中衔着一枚硕大莹澈的碧绿猫眼石,望之便知价值连城。 这钗子,似曾相识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方才若柳的发髻上就有同样的金钗,这种钗子理应成双成对,想来是她行经此处时,其中的一支滑落在地,却不曾发觉。 相思有些迟疑,依照她的性子,看到若柳刚才那态度,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将金钗送还,至多放回原处罢了。可转念又想到了姐姐,家中遭难时,姐姐已经十四岁,与自己相比,她更加守礼自持。也正因如此,在其他官妓舞女眼中,馥君此人清高寡言,虽在教坊却还端着千金身份,时常受人非议。而现在若柳已经对馥君不满,如果任由其发展,只怕姐姐更会受到排挤。 因此她考虑了一下,还是握着金钗,往花林方向追去。 花林幽静,别无其他游人,相思沿着小径追了没多远,便见前方石山耸立,其上藤萝缠生,还建有飞角凉亭。她正在寻找之时,忽听到若柳愠怒的声音“今天你邀我到这里,就只是为了问这些” 相思循音四望,才发现若柳正沿着石阶往小山上行去,在其身后还有一名年轻人紧紧跟随。 “是因为你一直不肯讲真话,我才连番追问。若柳,去年今日,你我在此相遇这一年来,我对你怎样,你应该清楚,我虽然比不上那些官员富商有钱有势,但对你真是将心肝都挖了出来,就连自己的身份都不加隐瞒,可你” “我怎么了这半年来我都没陪过几个客人,李妈妈气得捧了新人,这还不够” “你明知我不是说这事你答应过我,有机会就与我一同远走高飞,更不再伺候那个姓裴的太监,可是你一直还在和他来往,以为我真的不知道” “你竟敢监视我你以为要摆脱他,是件很容易的事吗” “我也知道,可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那姓裴的心胸狭隘,要是知晓你对他生了异心,岂会轻饶” “你既然明白,就别老是逼我。谁会愿意跟那个太监在一起,还不是为了保命” “若柳我每次想到你被他霸占着,心里就恨得冒火。你听我说,我已经安排好一切,只要喝下这药,你就会假死,到时候我设法将你送出城,我们自然能够摆脱追踪” “不要异想天开了离开京城,我们去哪里生活万一被裴炎察觉,只会死无全尸” 若柳气愤难当,男子却再三去拉拽,她用力甩开了男子的牵扯,顾自朝着凉亭而去。 “别再缠着我,你就不怕被别人看到吗” “看到又怎样你怕了不成” 两人拉扯着远离了相思的视线范围,她在小山下站了片刻,起先还能听到激烈的争吵,过了一会儿渐渐安静,她自感再留下也不合时宜。谁料转身没走两步,只听得上空风声顿起,夹杂着咔咔作响之声,她在惊诧之余抬头,忽觉黑影就在面前直坠而下,“嘭”的一声,重重砸落在地。 相思的头脑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灵魂出窍。当她强行镇定心神,往地上看去时,已见血污横流,一男一女交叠着摔死在她身前。 那个男子直至死亡,双臂都紧紧圈住了女子,而女子双眼圆睁,口鼻流血,正是先前和她说过话的若柳。 相思尖叫起来,寒凉之气从心底涌向全身,她想逃,可是手脚都不听使唤。本来这几天就已经过度劳累,她硬撑着往前挪了一步,却觉浑身发虚,眼前发黑,一下子瘫倒在地。 神志不清时,耳旁嗡嗡作响,整个人仿佛飘浮在半空中,时不时往下坠,却抓不住任何依靠。 隆隆的,尖利的,各种各样的声响如厚云般将她挤压折磨,她想要挣脱禁锢,可连呼吸都艰难。 就在这样的混乱意识中,有人说着话。 “怎么又是你” 声音清寒,似乎含着不耐。 她想睁开眼,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感觉有人握住她的手,很用力的,随后从她手中取走了某物。“杨明顺,把她带走,东厂的人就要到了。” “是。”又有人费劲地托起她的腰,然后,她的意识就此消失,彻底昏迷了过去。 杨明顺表情痛苦,哎哎叫了起来“哎呀督公她好像真的昏过去了,啊小人疼得受不了了这腰看来真是扭坏了” “蠢货谁叫你一大早爬上宫墙给人捡风筝的” 他没好气地斥责着,俯身要去抱起相思,手指才一触及她的腰肢,却又停顿下来。袍袖一卷掩住手,才将相思横抱起来,快步离去。 从石山方向返回挽春坞只有一条小路,江怀越抱着相思,脚步依旧飒沓利落。杨明顺捂着腰紧跟其后,进了挽春坞正厅后,随即关上了大门。 江怀越转入正厅一侧的憩室,将相思放在了竹榻上,转身叮嘱杨明顺“在这看着,别让她出声。” “是。”杨明顺皱眉道,“瞿信这傻子,居然和那个轻烟楼的官妓死在了一起,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他去接近若柳” “这主意不是你出的”江怀越瞥他一眼,此时外面忽然脚步杂乱,继而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 杨明顺一愣,旋即道“来了小的这就去招呼姚千户他们过来” “等会儿,现在出去不是被他们正发现”他做了个手势,让杨明顺留在此处,随后整了整衣衫,顾自转出去,打开了大门。 门前已站满了尖帽褐衣的东厂番子,有一人慢悠悠走上前来“呵,我说是谁大白天的把挽春坞大门紧闭,还以为有不知羞的男女在里面私会,原来是你呀” 此人面白无须,双目狭长,穿着崭新的松鹤交领大襟袍,一边阴阳怪气说着,一边背着手踏进门槛,有意无意地朝四下扫视。 督公千岁 第15节 第21章 江怀越听了这阴阳怪气的话语,倒也不露愠色 “万岁爷有口谕,叫我亲自挑选一些擅长音韵歌吟的乐女,为太后寿诞做准备,这不是正逢着教坊司的卉珍日吗我就来此处查核一下。”他说着,又扬唇微笑,“没想到裴厂公今日居然也来这官妓汇聚之地游玩,真是好兴致。” 裴炎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心里着实窝火。他身居东厂提督之位多年,又是宫中司礼监秉笔,原本是曹经义因年老多病退隐之后,在承景帝身边的第一红人。可随着江怀越风头渐起,万岁爷甚至还专门为他开辟了西厂,许多机密要事都委任他去查办,裴炎在宫中的地位就渐渐不稳了。 在他眼里,江怀越算什么东西论资历论本事,哪一样能比得上他不过是二十出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孽障,要不是以前在昭德宫当差,万岁常去那里找荣贵妃,怎么会看中了他这小子也够机灵,依靠自己爹妈给了张俊秀面孔,加之口蜜腹剑诡谲奸诈,在万岁爷面前花言巧语,居然平步青云节节高升。他裴炎在宫中混了几十年,难道还能被这小子给压制了 如今听他这惯有的讥讽语气,裴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面上却还保持风度“我哪有时间游山玩水啊,不过是听闻手下禀告,才赶到了此处。怀越在这里,难道没听到什么动静” “我一直在这厅堂内听乐女们奏曲清吟,不知裴厂公指的是什么动静” 裴炎嘴角一牵,回过头一示意,很快就有数人抬着若柳和那个男子的尸体到了挽春坞前。“这两人就摔死在离这儿不远的小山下,堂堂西厂提督居然会毫不知情” 江怀越探身看了一眼,皱起双眉道“裴厂公,你不信的话可以叫那些乐女来对质,问问她们是否依次到我这儿来献艺。一个个不是弹琴就是唱曲的,门窗又关着,我如何能听得到小山那边死了人”他眼锋一转,扬起下颔,“那两个死人是怎么回事您这样在意,莫不是东厂下属” “少装模作样”裴炎瞥着他,强忍怒火,“那个女的是教坊司官妓若柳,在轻烟楼里算得上花魁,至于那男的”他走近几步,盯住江怀越,“听说是清江楼的头号琴师,叫做瞿信,在去年的卉珍日和若柳一见钟情,此后多次去轻烟楼点她的花名。常人只知道这是若柳遇到了痴情种,可谁能想得到,这一个文质彬彬的琴师,其实是你西厂密探,而去年两人相遇,也是你江怀越设下的局” 江怀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末了才笑了笑“您这样说,可有真凭实据” “要不是别有企图,他一个小小的琴师,为什么非要缠着若柳分明是你们想用美男计来从若柳这里查探消息,被发现之后,就杀了这两人灭口” 江怀越直视裴炎,挑起眉梢“裴厂公的言下之意就是承认若柳是你的人了您大概是不懂男女情爱,琴师恋上官妓,又有什么离经叛道难道只有像您这样位高权重的,才有资格独占花魁至于说什么美男计,更是无中生有,看到一对殉情的鸳鸯,就说是我动的手,这张口就编的本事,倒是对得起东厂提督的名号。” “你别以为现在已经死无对证,要不要去查查这琴师瞿信的老底,他不是有老娘弟妹吗将他们都带到东厂问个明白,一个琴师哪来那么多钱财花在若柳身上” 裴炎恼羞成怒,袍袖一挥就要带人去抓瞿信家人拷问,这时却听一侧竹帘后忽有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落。裴炎眼珠一转,当即上前撩开帘子,却见一名绿衣少女跌坐在地,正抱着双膝瑟瑟发抖,看她那衣着打扮,显然也是一名教坊司的官妓。 裴炎双眉一拧,回头朝江怀越叱道“好啊,还说在这替万岁爷选乐女,原来私藏官妓作乐我看你这回还怎么哎哎哎,你干什么” 一开始的得意洋洋忽然变成了惊慌失措,裴炎怎么也没想到,那少女竟趁着他回头之际一下子扑了上来,紧紧抱着他双腿不放,泪流满面又哭又叫。 “大人您手下留情别杀我呀我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松手松手”裴炎眼见自己的精致衣衫被她揉搓得不成样子,气得朝门外叫喊,“还不快把这疯子拉开” 门外的东厂番子当即闯入,江怀越却抬臂一拦,冷哂道“裴厂公,您不想问个清楚” “问什么问分明脑子有病,啊”裴炎话还未说完,只觉手臂剧痛,竟是被少女狠狠咬了一口。 相思凶恶地抬起头,用那双黑如点墨的眼眸瞪着裴炎,擦了擦唇边血,愤怒道“我才不是疯子若柳姐姐自杀前就向她心上人哭诉,说是被东厂的厂公霸占不放,根本没法摆脱,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和琴师一同跳下了石山” 裴炎气极,抬腿就想往她胸口踢去,却觉肩头一沉,已被人猛地拽向后方。他立足不稳险些摔倒,怒道“江怀越,你想干什么是不是你安排好了故意来毁我声誉” 江怀越背过手,好像什么都没做一样,不动声色站到了相思身前,将她与裴炎隔了开去。 “裴厂公的声誉哪里需要我来毁坏方才这少女惊慌失措逃到了挽春坞门前,我还没问她话呢,她就晕了过去,因此才将她安排在隔间休息。谁知道她听到厂公您的声音就苏醒,看来确实是从心底就害怕啊” 言罢,又侧过脸问相思“你刚才说听到了若柳临终前说的话,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当时你就在场” 相思躲在江怀越身后,忙道“您说的对,我当时就在小石山下,看到若柳和她的情郎往山顶走,因为两人争执声大,便听到了几句。若柳说,她本想与心上人白头到老,可是有个姓裴的太监强占她不放” 四周的番子皆用异样的目光瞥视过来。 “胡说八道”裴炎虽将若柳视为自己的玩物,但被人这样摆在台面上说,将他气得咬牙切齿。相思作势受惊,紧紧拽住江怀越的衣服,半跪在他背后哀求道“大人,您看他这是想封住我的嘴” “若是说实话,又有什么可害怕的”江怀越一脸正色,“你为什么会在石山下,说是听到了若柳自杀前的话,可拿得出什么依据” 相思愣了愣,旋即道“我姐姐和她都是轻烟楼的人,我想打听姐姐近来身体可好,才一路追着到了小石山下要说依据,大人,你可曾见到我昏迷前手里握着的一样首饰” 江怀越心领神会,从袖中取出那支金钗,托在掌心“这和若柳有何关系” 裴炎的目光一下子定在金钗上,相思道“若柳姑娘和那个男子坠下山崖后,一支金钗正好掉落在我身边,我当时吓得魂不守舍,糊里糊涂就捡起来了,一路逃到这里” 她话还没说完,裴炎已厉声道“我看你才是将若柳推下山崖的凶手,只怕就是见财起意,抢了她的金钗” “她一个纤弱少女,能一下子将两人推下山崖”江怀越反手将相思推回挽春坞内,“裴厂公何必对这小女孩子凶神恶煞,没得让人害怕。” 相思躲到门后,裴炎上前一步,眼神阴冷“你到底打算怎么样仅凭一支金钗能证明她说的都是真话再说了,金钗上难道刻了若柳的名字谁知道是哪里弄来的” 江怀越看看他,再看看围拢在两侧的东厂番子,将那金钗往裴炎眼前一摇,又顺手收进了袖子,朝他笑了笑。 “那就拭目以待吧。” 裴炎被他这笑意弄得心头发毛,忽然间想起若柳发髻上应该还有另一支金钗,猛然回过神想要命人赶紧将尸首运走,却见游廊那端涌来一大群尖帽褐衣的番子。为首的正是姚康,只见他大掌一挥,众人当即朝抬着尸首的东厂手下冲了过去。 东厂的番子们素来高傲惯了,一时没想到对方竟敢直接动手,稍一愣神后怒火中烧,没等裴炎发出号令,就与姚康的手下们推搡动手。 一时间场面混乱,胆大的甚至兵刃相向,连抬着的尸体都扔在了一边。裴炎气得大喊数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至门口,尖着嗓子叫道“我看哪个不要命的还敢在此撒野” 东厂番子这才愕然回首,江怀越亦不紧不慢走出挽春坞,扬起下颔呵斥“姚千户,你怎么能够带着手下向裴厂公的人动手” 姚康扶了扶帽檐,单膝下跪抱拳道“属下听说此处出了命案,还牵扯到朝中之人,一时性急没看清对方身份,还请两位大人恕罪” 裴炎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双方都是番子衣着,他姚康眼睛又没坏,居然用没看清这样的理由来搪塞,简直是公然挑衅。 “你这是”他正要回过身朝江怀越发作,却瞥见散乱的人群中有个身影就地一滚,径直到了被扔在地上的尸体边,一探手便掀开了胡乱裹着的白布。 旁边的东厂番子这才回过身,裴炎心头一紧,飞快下了台阶呵斥道“住手” 那人又一滚,藏在了身材高大的姚康背后,拍拍身上尘土探出头来,朝着他嘻嘻一笑“小人杨明顺,拜见裴厂公。” “江、怀、越”裴炎铁青着脸,咬牙回头,“你的手下,都是偷鸡摸狗之人吗” 第22章 江怀越背着手走下台阶。他瞥了杨明顺一眼, 又道:“裴厂公什么意思?” 裴炎夺过身边人手中的长刀,猛地撩开了那裹着尸体的白布, 露出若柳死不瞑目的样子。他指着尸体,狠狠道:“她头上之前还有一支金钗,现在去了哪里?!还不是杨明顺偷走了吗?!赶紧叫他拿出来!” “明顺,裴厂公说的可是实情?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连死人首饰也要偷, 真是想钱想疯了不成?” 杨明顺委屈道:“督公, 老天爷作证我就是手欠!来的路上听说死的是个花魁娘子,一时好奇忍不住……嗐,这看了一下,差点没把我吓坏, 哪有心思去顺手牵羊?” 江怀越厉色道:“还敢说谎?!裴厂公又不是老糊涂, 难道会冤枉你?!” 杨明顺叫苦连天, 裴炎步步紧逼,眼看着就要翻脸, 却见游廊那边又有一群人匆匆赶来。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出游之地居然有了命案,幸而两位大人都在此,是否查出了什么端倪?”“据说死的是名官妓,此事难道与男女情爱有关?” 这几人皆作文士打扮, 藏在门后的相思偷偷瞥了一眼,就认出最前面的正是当日来淡粉楼设宴的户部侍郎邹缙,在他身边跟着的应该都是朝中官员。想来这些自命风流的文臣也趁着卉珍日前来出游,却没料到正遇到了这样的纠葛。 江怀越拱手回礼, 向众人简单说了起因,裴炎脸色越发难堪,在一边冷笑不已。江怀越伸出手朝着杨明顺比划一下:“过来,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就让裴厂公搜个身,也好化解他心头疑惑。” 杨明顺瞠目,不情不愿地上前,嘀咕道:“小的身份卑微,被搜个身也没什么,可这打的不就是您的脸吗……” “说什么打脸,谁叫你行为不端鬼鬼祟祟?!”江怀越眼中含怒,顾自退到一边。裴炎哼了一声,叫来两名心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杨明顺浑身上下搜查了遍。 众人盯着一眼不放,相思亦不敢出声,眼看着那两个东厂档头将杨明顺查了又查,最后手一垂,躬身向裴炎道:“厂公……实在找不到金钗。” “怎么可能?!”裴炎瞳仁收缩,面带狠意,袍袖一挥,“除了他还有谁趁乱接近过尸体?!给我一个个查!” 杨明顺整了整衣帽,笑道:“裴厂公,您这是要把在场所有人都搜个遍?邹大人王大人他们都看在眼里,我家督公不说,可您这做法也太过那什么了吧?” 江怀越倒是平静站在一边,姚康等西厂掌班、役长等人带头议论,邹缙审时度势,少不了出来打起圆场。裴炎虽心里有火,但毕竟面对的都是朝中大臣,他心里也并没十足把握,若是强行将西厂所有人都一一搜身,一旦查不到金钗去向,自己更没法收场。 他最终只能以凶狠的目光扫视众人,背对着江怀越道:“谅你们也掀不起什么波浪,这笔账我可是记着了,有些人自鸣得意,别忘了盛极必衰,总有倒霉的那天!” 江怀越依旧背负双手静立门前,唇角含笑,不愠不恼。“裴厂公所言极是,这番道理大家都懂,也不知会应验在何人身上。” 裴炎冷笑几声,不想再作口舌之争,低声呵斥着手下,便带着他们悻悻离去。 杨明顺撑着腰,“嘁”了一声:“我看最后那句话送给他自己还差不多!” “少说几句!”江怀越盯了他一眼,走下台阶向邹缙等人拱手道谢,邹缙等人本是在挽春坞对面的碑林吟诗作对,是姚康的手下赶去找到他们,带来了此处。如今看矛盾暂时化解,虽对事情还存有疑惑,却也不便再多问什么,客客气气告辞而去。 * 江怀越这才朝杨明顺伸手:“那支金钗呢?” 杨明顺迟疑了一下,指了指姚康腰间挂着的绣春刀,姚康这才反应过来,取下佩刀使劲倒了几下,从刀鞘缝里落出了那支细长的金钗。杨明顺将之交于江怀越,笑道:“督公,您看小的这回是不是够机智?听到裴炎他们进来,就偷偷翻出后窗,把在翡翠林休息的姚千户他们找了来,还顺路叫个番子去找邹大人,又趁着场面混乱偷来了金钗,一下子做了那么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姚康他们原本就是跟着江怀越来的,因为人数众多,留在挽春坞不合适,便去了不远处的翡翠林喝酒休憩。听杨明顺这样一说,他也直点头:“您还别说,小杨掌班平时看着不着调,关键时候腿脚飞快!” 众番子哄笑起来。 “什么不着调,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杨明顺嘟嘟囔囔地很不高兴,江怀越没理他,回头间才见相思已经悄悄走了出来,于是背着手问她:“怎么忽然就聪明起来了?” 相思先是怔了怔,随后想到刚才在堂内抱着裴炎双腿不放,又哭又闹的场景,自己也不由红了脸。“我……我在房间里刚一醒,小杨掌班就不让我出声,然后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句话……因此我才那样做。” “瞧见没瞧见没?还是少不了我的智谋!”杨明顺挑着眉,又是满脸笑意。姚康在一旁问:“裴炎气哼哼地走了,会不会进宫告状去?” “今日是万岁爷生母李太妃忌日,圣上一早就焚香斋戒,以谢母恩。裴炎就算想要觐见,也没那个资格。”江怀越返回堂中迅速写了张纸条,随后出来将之和钱袋掷到他怀中,“跟姚康一起,带着他们去买些好酒好菜,不用给我省钱。” 众人喜笑颜开,呼呼啦啦拥着杨明顺沿着河岸去了。方才还挤满了人的挽春坞前,很快只剩他和相思两人。 堂前阶上,媚阳洒金,碧影横斜。 他与她只隔了一级石阶,温热的风从河畔来,拂乱细细芳草,吹落点点白花。 “你那些哭闹说辞,都是杨明顺教的?”江怀越好似不经意地问道。 相思低了眉睫,朝他行了个礼:“不是,他只简单地写给我看,叫我务必帮着督公。裴炎进来时候我又急又怕,索性豁出去了,还请您不要见怪……” 他淡漠哂笑:“哦?他跟你说什么了,你就一心帮着我?” “他就在桌上写了一句。”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小声道,“假若我站在督公这边,您会保我一生平安。” 微风又吹拂下一树细碎花瓣,落在相思那黛绿织金衫上。肩头刺绣鸾凤缱绻,落花飘拂其间,恰如凤衔花舞。当此佳人丽景,江怀越却只有一个念头,刚才那钱袋,真不该给杨明顺! * 之前裴炎闯入挽春坞的时候,相思正迷糊着苏醒过来,才一睁眼就看到人影晃动,随后就被人捂住了嘴。她惊吓万分,挣扎间才看清原来是杨明顺。他做手势示意噤声,随后蘸了茶水在桌上草草书写。大意就是东厂提督要来找麻烦,此事牵扯到两派暗斗,若是相思说话不当心,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相思真觉得自己流年不利了,怎么又会卷进麻烦,且又跟厂卫扯上关系! 杨明顺见她神色不悦,便很快地写了那句话:只要站在西厂这边,督公定会保你一生平安。 相思看到这话时,心里是有些抵触的。什么叫保你一生平安?自己本来就不是惹是生非的主,要不是接连遇到他,也不至于狼狈成这样。 再说谁都知道他江怀越是何等寡情薄义,不久前还想杀人灭口,如今又来威逼利诱。 可是裴炎在外面步步紧逼,听上去也不是良善之人,她已经在杨明顺的控制下,如果敢公然与他们作对,只怕活不过今天。而且,她听到东厂这两个字,从心底里就更为痛恨。 父亲当年被捕押送返京,最后就是死在了东厂诏狱。 所以她才孤注一掷,竭尽全力,看上去是在替江怀越卖命,其实还不是为了保住自己? 但这些想法她都不能说,她知道,在江怀越眼里,她不过是个胆怯卑微的官妓,之前那一通出格的表演,已经令他惊讶了吧? 他踏上两步台阶,到了她身后,本来是往挽春坞正堂里去的,中途又止步,抛下一句“进来”就顾自入内。 * 督公千岁 第16节 湘妃细竹帘轻轻半垂,两边飘着杏白的缀子,苏苏落落的,映在暗紫陈檀木多宝槅间。江怀越随手托起青花折枝瓶端详,相思站在竹帘旁,身处这样的场景,让她想到了当初在淡粉楼水榭自荐枕席的那一幕。 她低着眼帘,瞥见自己的八幅曳地湘水裙,脸颊更是微热。今日怎么就正巧又穿了这条裙子?好在当初他很快就撇下她离去,应该对这裙子没有印象…… “你当时在石山下,到底看到了什么?”江怀越忽然发问,相思晃了晃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侧过脸,见她白皙的脸上微微发红,不由得皱起眉。 刚才不是还挺机灵?怎么又在莫名其妙的发呆?问了这一句,有什么值得害羞的?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不好的猜测,马上沉声教训道:“别人私会,你还好意思偷偷摸摸去看?” 相思愕然:“我只是在路上捡到了若柳的金钗,想去还给她,然后就看到她和那个男的拉拉扯扯上了石山……”说到此,忽醒悟过来,恨恨盯了他一眼,“督公您想的是什么?我可没看到一点点的香艳场景!” 他语塞,冷哼一声,将花瓶放回原处。 相思只得将前后经历复述一遍,随后说:“我在山下没看到旁人上去,那男子摔下时还紧紧抱着若柳……” “依你看呢?” 她犹豫了一下:“若柳应该是无法摆脱裴炎的掌控,那位琴师失望至极,或许两人到山顶后又发生了口角,最后琴师拽着她,双双坠崖。” 他没做声,绕过多宝槅架子,来到她刚才躺过的沉香木美人榻前,撩起下袍坐在那里。 “倒真是一场荒唐。” 青瓷瓶内花枝横斜,室内浮动暗香,相思没好意思跟过去,隔着疏繁有致的花朵看他:“督公为何这样说?” 他眉间眼角尽是恨其不争的鄙夷:“为这样的事就断送性命,不是荒唐还能是什么?” “……督公心怀远大,自然无法理解,但对于将情感看得极为重要的人来说,被心上人敷衍欺瞒,却是会深陷绝望的。也许琴师就是这样用情至深的人……” “他?”江怀越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脑海里浮现出琴师瞿信平日的模样。他出身贫寒,又是乐籍,尽管饱读诗文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最终只能步父亲后尘,在清江楼当了琴师。因为长相俊美,颇受诸多官妓喜爱,甚至有些性情出格的闺中千金,也偷偷爱恋于他。 因此,当杨明顺呈上十多名可作为西厂细作的人员名单时,他略一思考,便圈出了瞿信的名字。 看起来清高固执的瞿信,因为要不断替好赌的父亲还债,利用自己独特的身份,替西厂探得了不少重要讯息。再后来,他们知道了轻烟楼的若柳是东厂细作,而且又是裴炎的玩物,便安排好机遇,在去年的卉珍日,令瞿信和若柳相逢。 在两人交往的日子里,瞿信源源不断地送回有用信息,然而谁也没想到,他渐渐不满足于和若柳的私下相会,也厌倦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想要带着若柳逃离京城…… 江怀越摇了摇头,用杯盖轻轻撇去茶末:“什么用情至深,分明是深陷泥淖无法自拔。本是教坊司的子弟,理应见惯了风月言笑,却还在美色面前失了理智。”他抬眸看相思一眼,用一种悲悯情怀说道,“想来也只有你这样太过天真的人,才会同情惋惜。” 相思有心争辩,却又放弃了念头。他本就是不懂情爱的宦官,执掌大权后看惯生死,对世间人都该存有的情感更鄙弃看低,完全是个凉薄心性。与他谈论这些事情,恐怕既会自讨没趣,也会刺伤对方自尊。 可还是有些咽不下气,便懒懒回了一句:“督公不是说教坊司的人理应见惯风月吗?为何还说奴婢太过天真?” “你当属异类。” “……什么?” 相思在花枝那端惊诧,江怀越却好似不想再搭理她,躺在了美人榻上闭起双目,隔了片刻又忽而道:“你不是应该也在献曲名单内吗?如今只怕是全都结束离去,单剩你一个。” “我之前就在挽春坞外等候,却没想到在里边的官员就是您……”她顿了顿,试探问道,“大人,您还需要听我弹奏一曲吗?” 他睁开双目,很快地瞥了瞥,又闭上眼,枕着双手。 “不用。” 她有些踌躇:“那我……奴婢什么时候可以告退?” ——什么时候可以告退……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回去……又是这样的话。无论别人装得怎样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仿佛他真是高高在上不敢玷辱,可是在他们心底,都恨不能早早的,远远的,跟他隔开十万八千丈。 不是真的敬畏,而是打心里厌恶、鄙视。只不过屈服于他如今的权势,才匍匐脚下,卑微谄媚。 没有人愿意在他身边真正地待一会儿。 他穿着月白的曳撒,络络金纹交错盘缠,腰间躞蹀坠着碧青竹叶佩,流苏嫣红,斜垂在锦绣垫上。他看起来,应该是很干净的,然而她还是战战兢兢发问,大概是感到与一个太监共处一室,无论如何,都是无形的肮脏与羞辱。 他躺在那儿,闭着眼依旧显露讥讽的笑:“我准你走了吗?” 相思愣了一下,轻轻移步至榻前:“但是奴婢看大人似乎有些疲惫,事情暂时结束,大人若还有善后的行动,奴婢留在这里也不合适。而且,奴婢来的时候是有伙伴的,之前没来得及说一声,就被带到了这里,她出了绮虹堂找不到奴婢,一定会着急慌乱。” “那就让她着急去吧。” 不知为何,江怀越心里浮涌起一种想要故意令她生气、不满的念头。说完之后,还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在等着看她的愤怒与无奈。 相思果然抿紧了唇,克制着情绪道:“督公为什么又不想放我走?” 他从容自在:“你是若柳之死的见证人,如此紧要关键,岂能轻易放你归去?” “……那您这次又打算扣留我多久呢?”她破罐子破摔,忿忿不平的神情也掩藏不住了。原本清丽温和的模样,因为含了不悦,倒更显出几分孩子气。 江怀越却不回答,反问道:“盛文恺去找过你姐姐,说了些什么?” 相思惊诧,盛公子来找馥君的时候根本没惊动别人,且又来去匆忙,可是他居然连此事都知道,简直像是上天入地都布满了暗哨。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用警觉的目光看着他:“只是寻常话语,叙旧而已。督公怎么关心起这事?” 他缓缓起身,转到相思身后:“只不过想知道某人为何特意要放你们出去。看来是盛文恺为了你们姐妹两个,专门去求见了我义父,也就是前任东厂提督。他自己才从辽东升调回京城,居然也能请得动他老人家出面说情,倒有些本事。”他顿了顿,在她耳畔低声道,“如此尽心尽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忽如其来的温热呼吸令相思骤然一惊,继而后背乃至手臂都起了寒意。 起先那些漫无边际的闲扯似乎只为了在不经意间引出这个问题,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可是他还在身后,距离那么近,让她无法真正镇静下来。 “他……他们盛家,与我家本有故交。督公您既然耳目遍布,自会知道盛大人和我姐姐原先是什么关系,我也不必隐瞒了。” 江怀越轻笑,似乎带着惯有的嘲弄。“我叫人查过,他和你姐姐订过亲。只为了这个?” “不然呢?”相思攥了攥手指,回过头,正视着近在咫尺的江怀越。 他的眼是被霜雪化水深深浸润的黑曜石,凉寒透澈,又沉定寂静。 寂静得不符合他那样年轻的模样,像是已经阅尽风华轮回,尝遍苦乐酸辛。 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的看他,江怀越原本沉定的眼里似有波动,然而转瞬即逝。在她还未领会之前,他便后退一步,扬起下颔恢复了倨傲神情。 那种令人惊颤的感觉还萦绕在四周,相思感到莫名恐慌,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江怀越只盯了她一下,转身便出了隔间。 “督公,裴炎已经匆忙进宫,想来是去找万岁告状,说不定还会求见高惠妃。但姚千户已经把瞿信的家人都带离了京城,裴炎他们应该找不到什么证据。还有,那对金钗出自京城玉满堂,小的也已叫人去顺藤摸瓜,天黑前一定……”杨明顺话还没说完,江怀越一把揪住他的胳膊,面无表情地将他拽了进来。 杨明顺只觉莫名其妙,哭爹叫娘地喊着痛,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直至看到了无奈地坐在隔间里的相思,才惊叫起来:“她、她、她怎么还在这里?!” 江怀越一撒手,看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冷冷道:“不是你下的担保吗?说本督会保她一生平安,小女孩子当了真,自然哭着喊着不肯走。” 相思简直惊呆了,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人。他怎么可以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颠倒黑白?! 杨明顺也信了,哭丧着脸解释自己本是为对付裴炎才临时起意,继而又责怪相思:“你以为督公很闲吗?事情处理了你就赶紧回去,干什么还缠着督公不放?我要是知道你还在,怎么会进门就说那些话?!”说完一转头,向江怀越压低声音道,“这下可好,这小女子又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可曹公公曾经保过她性命,杀也杀不得,您看怎么办?” * 江怀越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遇到麻烦该拷打的拷打,该灭口的灭口。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西厂,无一个不是踏着骨血劈开荆棘闯出生路来的,若畏首畏尾妇人之仁,不消多久便会覆如沉舟,尸首无存。 可是偏偏这个唤作相思的官妓让他心烦了。他起初就想除掉她,一了百了,再无后顾之忧,却在动手之际被曹经义硬生生喊了停。再然后本来已经被打入冷宫的高惠妃忽然查出怀了龙胎,那在诏狱等死的高焕随时可能再度被释放,他觉得应该再敲打相思一番,以免高惠妃派人找到这官妓,用手段使她倒戈说出了实情。 没曾想,叫人把她带到挽春坞畔,还没见到面,她却又牵扯进了东西厂两名细作的情爱纠葛。当江怀越赶到小石山下,看见昏倒在地的这少女时,简直怀疑她是不是灾星临世,为何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场合? 而今她无辜地坐在那儿,杨明顺嘴碎却在理,她知道太多留着有后患,可曹经义既然保过一命,明着杀她显然行不通。不杀的话,总觉得心头之刺未除,会让人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他抿紧了唇,盯着面前的相思。 她哪晓得江怀越心里翻来覆去动了那么多念头,只觉得对方眼神复杂,城府深厚。再想到刚才他居然强行说是自己不愿离去,忍不住也直视着他,负气道:“江大人,您那样说我,有意思吗?” “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至于有没有意思,也不是你能决断的。”他秉承一贯的横行无忌,负手来到她面前。相思被噎得不想再跟他说话,偏过脸不看他。 浅淡温和的光线照拂于她的脸庞,精心描画的妆容下,是故作成熟实则幼稚的心。 杨明顺见两人沉寂之中似乎剑拔弩张,不由得干咳了几声,想要缓解氛围,却引来江怀越冷言:“嗓子不舒服就滚外面去,免得让人心烦。” 杨明顺应声而退,一边往外走,一边叹气:“督公,这次瞿信的死真是出人意外,白白折损我手下一根好苗……要说清江楼每天人来人往,多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他在那探听到的消息数不胜数,现在没了瞿信,我又得重新再寻……”话说到这儿,慢慢停住,眼睛直往那边瞟。 “那你就再去寻,京城那么大,还怕找不到人顶替?”江怀越丝毫不领他的意,面无表情地回答。 杨明顺哼哼唧唧地赔笑:“您也知道这人选是可遇不可求,就算小的看中了,也得对方愿意是不是?”他又蹩回来几步,用余光瞥着相思,横下心坦言:“依我看,这女子该杀却又杀不得,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成为瞿信的替代。既然做了西厂细作,自然尽心效忠督公,再不会有什么闪失。” 江怀越还未开口,相思已然惊愕得站起来:“什么细作?!我只会弹曲小唱,怎么可能做那些事?!” 杨明顺着急道:“别怕啊,又不是叫你去拿刀子杀人,你原先该做什么现在还是照旧,只是需要多用耳目,探得各种讯息及时递交,我们能够从中筛选……” 相思脸颊发热,厂卫的暗探细作遍及京城,她是很早以前就听说的。时常有人因为在私底下说了不该说的话而被闯入带走,有时甚至是在极为私密的场合,只不过发了两句牢骚,不到半天功夫就被强行抓进了监狱,最终断送性命。尽管她只是个小小官妓,却对此颇为抵触,因而断然道:“那也不成,我……我做不来!” 杨明顺道:“就多长点心眼而已,只要你成了我们的细作,以后也不会被人欺负是不是?” 她却还是不愿意:“我胆子小,又不机灵,哪里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两位大人就饶过我吧,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决计不会翻供,不会多话。” 静立一旁的江怀越忽然开口:“刚才在裴炎面前,不是挺会演戏?如今叫你为西厂效力,却推三阻四,可见定然怀有异心。” 相思又气又急,却不敢和他翻脸:“督公明鉴,我只是个寻常不过的教坊中人,对朝堂之事完全不懂,若是强行做什么细作,只怕反而弄巧成拙,耽误您的大事。” 他斜斜看着她,扬起俊秀眉梢,朝杨明顺道:“听到了没?她不愿意。既然如此,剩下的事由你来解决吧。”说罢,袍袖一拂便往外走。 杨明顺忙追问:“这,这是要怎么做?”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脖子边划了一下,压低声音问,“曹公公那边,您不怕……” “你就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需要专门去他门前通告一番,说我下的令,你动的手?”江怀越冷笑数声,出了挽春坞的大门便反手将其锁了起来。 相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吓傻了,等听到大门反锁的声音,才醒悟过来,眼瞅着杨明顺转身往回走,当即一把推开窗户就想往外跳。不料杨明顺迅疾上前,一下子揪住了她的衣衫,把她给牢牢地按坐下来。 她挣扎着哀告:“小杨掌班,之前我在西厂的时候就处处顺从,如今又怎么会出卖督公?我要是有胆量违抗,刚才东厂那个提督大人来的时候,我就不会帮着督公了……” “督公最不愿意留下后患,他常说的就是人心难测,今日同桌欢饮,明天互相弹劾,一忽儿称兄道弟,一忽儿又乌眼怒斗。你发再多的誓言也抵不过他心头猜忌,还不如彻底效忠,才能让他有一时安心。” 他抬臂,作势就要扣向相思的咽喉。 相思吓坏了,死死拽住杨明顺的手腕,眼里盈满泪花:“我也曾是良家子,窃听暗报这样的事,做不了……如果父母泉下有知,也不会原谅我,何况我还有姐姐……” “姐姐?你能记起她就好。”杨明顺长长叹息,“你也不想想,这样宁死不从,会给她带来什么后果?” 一句话将相思的心压到了深沉海底,她浑身发冷,说不出话来。杨明顺眼珠一转,趁热打铁:“你们姐妹才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总得有个依凭,否则以后要是再遇到像高焕那样强横不讲理的,难道就处处忍气吞声任人欺凌?你看那东厂裴炎手下也是细作无数,就连轻烟楼的若柳都曾经效力于他。咱们厂卫的暗探遍布大街小巷,酒楼的茶肆的赌坊的,出个门说不定都能遇到好几人,只是你原先不知道罢了。我也是不忍心看着你小小年纪断送了性命,才提点一下,要是你依旧死脑筋,那我也不得不使出手段。”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目露凶狠,紧盯着相思,“在这世上,没人会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个死法,包括你那个馥君姐姐。” 相思艰难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前所未有的恐惧占据了全身。她不愿做阴暗的细作,可是也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送死,更何况还可能因此牵扯到姐姐。 教坊司的生活是浸在苦水里的,每天虚假欢笑的背后是无人理会的伤楚,可是午夜梦回时依稀还能回忆起往事,春风送暖,母亲与姐姐对坐窗下,一针一线绣着团扇上的花……母亲悬梁自尽后,她曾哭过许多次,哭家庭的分崩离析,哭自己和姐姐从此再无依靠,也哭母亲为什么就这样抛下她们,独自去了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后来她渐渐长大,渐渐明白了母亲所受的屈辱,也经历过被人掌掴、调戏、辱骂的难堪境地,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忍耐了下来。 只有活下去,才可能在尝遍酸辛之后,盼得一丝丝甘甜。 一死了之,去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黄泉,弃的是或有希望的人间百味。 她,不,想,死。 微热的眼泪滑落脸庞。 * 挽春坞那扇如意菱花门缓缓打开了,杨明顺朝着站在河岸曲栏边的江怀越跑过去,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他才转回身望来。 轻风飒飒,树影摇碧,相思低着眼帘站在门里,脸上泪痕犹在。 他只望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淡淡道:“做个识时务的人也好。” ——识时务?不择手段要挟恐吓,就是他惯用的方法吧。 督公千岁 第17节 相思在心底冷笑,脸上却是不起波澜。杨明顺折返回来,又恢复了往日那笑嘻嘻的样子:“相思,还不感谢督公大恩?” 她这才抬眼望向河畔,涟漪轻晃,遍染金芒,江怀越身姿卓然负手而立,乌黑网巾飘带飞扬,眼底眉梢尽是冷倨霜意。 相思拗着唇,朝他那边潦草作礼,哑着声道:“谢督公大恩,日后还请您多担待。” 江怀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这样的姿态明摆着心里有怨,可她还真是不想掩饰。 果然原先显出的恭谨温顺都是假象,她从心底里是讨厌他的。 杨明顺却还邀功似的上前来:“督公您看,走了个瞿信,又来了个相思,都是教坊出身消息灵通,只要对她稍加调|教,以后一定能给您搜罗有用讯息。” 他的目光却还停留在相思那里,看着她那不情不愿落落寡欢的模样,心里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第23章 杨明顺见江怀越不言语, 还以为他在思索如何教导相思做个好探子,正想上前出主意, 却见江怀越冷着脸,顾自转身就走。 “督公?这就要回去?”他在后边诧异地喊。 “事情都了了,还留下做什么?”江怀越步伐迅疾,头也没回。杨明顺只得又吩咐了相思几句,随后加快脚步追赶上去。 相思独自站在挽春坞前, 看那背影越来越远, 心端既沉坠,又迷茫,一时竟不知以后会是怎样的境遇。 正惴惴不安间,从河岸那边传来一声急唤, 她循声望去, 原来是春草抱着琵琶匆匆奔来。她还没来得及想出借口解释刚才的遭遇, 春草已经激动得小脸通红语无伦次:“哎呀呀我都望到了,刚才从这儿走过去的那一个, 啊啊,就是上次来咱们楼里,你还给他送过醒酒羹汤的!就那个长得漂亮的大人!怎么这次在这儿又遇到了?快点告诉我,他是不是主动跟你搭话了?你们都聊了些什么?他叫什么名字, 是哪个衙门的?” 相思以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什么都没聊。你干什么这样兴奋?” “骗人!别以为我是傻子!”春草绕着她走了一圈,一下子抱住她的肩臂,坏笑着道, “我在河对岸都瞧得出你那眼神,看到那位大人走了,就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里,是不是只恨相逢太晚,分离太快?看我之前说过什么,果然卉珍日出游会有桃花运,比起那些常来楼里的半老头子,这一位和你站一起才真是般配得很……” “般配?少给我添堵了。”相思夺过她怀里的琵琶,忿忿不平地拖着春草就往河对岸去,“你要是嫌命长,尽管再异想天开好了,以后可别怪我没提醒!” * 赶回京城的马车上,江怀越闭目静坐,对面的杨明顺一边为他煮开茶水,一边絮叨:“小的刚才都对她吩咐清楚了,她顶替瞿信,往后按规定时日传递讯息,若是有重要事件,可直接向小的禀告……” 他没有回话,脑海里浮现的还是相思站在挽春坞堂前的样子。未干的泪痕,隐忍悲伤的眼,以及倔强下拗的唇。 好像已经不止一次看到她的这种神情了,而且多数都是因为自己而引发。 奇怪的是,明知她心里鄙薄憎恶,却还一次接一次地想去再次触怒,以显出最后她总是无奈,而自己永远是胜者姿态。 ——好像有点无事生非?还不够忙么? 江怀越靠在背垫上,按着眉心骂了自己一声。 * 折腾了大半天,相思回到淡粉楼的时候,只觉头重脚轻,连上楼都步伐沉重。严妈妈本以为她既然是张奉銮特意叫去的,就该十拿九稳能被选进宫去,可一看相思回来时候那模样,就琢磨出苗头不对。 问相思,才知道若柳的死讯,啧啧惊叹之后,又得知相思压根就没遇着机会献曲,不由得气恼责骂:“张奉銮不是亲自带你去的吗?怎么弄了半天连曲子都没弹?要是能被选去给太后祝寿,咱们这淡粉楼不也沾上喜气?你到底想着些什么?!” 相思又不能将实情说出,只皱眉道:“妈妈,若柳一死,当场就乱了,大人们忙着处理事务,哪有功夫再听曲选人?进宫也不见得就是好事,万一圣意不满,降罪下来,您也得跟着受牵连。” “你就不能说点好的?别跟你姐姐一样,烂泥扶不上墙!”严妈妈恨铁不成钢,顺手拎着团扇给了她一下,将她发间的珠花都打落了下来。相思心里郁结,看都没看一眼,就独自进了房间。 楼上楼下都有姑娘们看着,严妈妈丢了面子更是窝火,站在房门口好一顿刻薄怒骂,直至惊动了客人出来探问,才悻悻然离去。 相思坐在梳妆台前,朦朦铜镜里映着失神面容,严妈妈到底在门外骂了多久,她是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脑海里全是凌乱错杂的画面,忽而是若柳那圆睁双眼的惨状,忽而是裴炎步步紧逼的叱责,忽而又是江怀越那阴晴不定、寡情薄意的模样…… 在挽春坞内,杨明顺说了许多许多的规矩,她得全数接受,要不然就是背叛西厂,不仅自身难保,还会危及馥君。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 江怀越回到京城内,姚康和杨明顺等人就将搜罗来的讯息呈上,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进宫见驾。承景帝刚为故去的李太妃祷告完毕,正觉着疲累,听说江怀越来了,便宣他入内。 御前当差的还是余德广,见了他便低声道:“之前裴炎也求见过,万岁爷心神疲惫,我说看着应该也没什么大事禀告,就没让他进来。” “还是您老有眼力。”江怀越淡淡一笑,从袖底摸出一卷银票,直接塞进了他的手心。余德广很顺手地将之揣进了怀里,又凑近一点,“惠妃博得圣眷浓重,一大早万岁爷便让御膳房专门为她熬制了七八种羹汤,由着她选用。” “如今她还是住在景仁宫?” “是呢,听说她还朝万岁爷叽咕,说好不容易才怀上龙胎,后宫人心叵测,生怕被小人算计。” 江怀越哼笑一声,进了乾清宫。承景帝一看到他,便扬着眉说:“惠妃有孕之事,你可知道了?” “臣刚刚听说,正要恭贺万岁。”江怀越笑着作礼,“今日又恰逢李太妃忌日,想来是她老人家在天庇佑,以期龙嗣绵延。” 承景帝对生母感情深厚,听了这话自然心有感慨,颔首道:“朕也正有此念,倒被你说中了。”顿了顿,又道,“惠妃身体本就纤弱,今早对朕诉说,近日常感头晕目眩,夜不能寐,尤其是想到她那胞弟高焕……朕今日找你,也有此原因。” 江怀越平静道:“高焕罪行累累,万岁当初也是想要严惩此人以儆效尤,如今惠妃得怀龙胎,万岁若是因此将前案一笔勾销,只怕难以服众。” 承景帝叹息:“朕自然明白,但你也知道,自从荣贵妃之子早夭之后,这些年来后宫始终无嗣诞生。惠妃又体虚娇弱,万一忧思过度伤及身体,朕也是怕后悔莫及……” 江怀越心知多说无益,拱手道:“既然如此,万岁必定能有万全之策,臣再说下去,怕被认为是非要置高焕于死地不可。” “朕知道你不是公报私仇的人,高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待内阁票拟了之后再作决定。”承景帝将话题一转,“你今日原本是去西郊的,可曾选好了替太后贺寿的乐女?” “都已经选定,名单写好了,给了礼部的人去安排。万岁需要过目吗?” 承景帝对这具体人员自然不感兴趣,江怀越顺势道:“臣今日去西郊,倒是遭遇了一件离奇案件。” “哦?说来听听。”承景帝起了好奇,江怀越略一思忖,将若柳与瞿信之死细细描述,包括裴炎闯入挽春坞咄咄逼人的场景在他口中都一一展现,末了才道:“按说臣不该在背后议论裴公公的私事,他掌管东厂至今,也可谓是劳苦功高,只是私底下和轻烟楼的官妓有染,且还霸占着不肯松手,使得那官妓与情人走投无路殉情自杀,于情于理恐怕都说不过去。” 承景帝脸色阴沉:“难怪之前裴炎忽然前来求见,原来惹出了是非!但你说他霸占官妓,可有证据?” 江怀越取出那对金钗,呈送至他面前:“这两支金钗,是死去的官妓若柳之物,一支掉在路上被人捡起,另一支则是臣的手下趁乱从尸首上取来的。”他这样一说,承景帝本来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随即扬起下颔示意他别再递上来。 江怀越笑了笑,将金钗托在手心:“万岁看一眼即可,这金钗出自京城玉满堂,因饰有极品猫眼石,价格不菲。臣已经派人去翻出了他们的账目,两年来共卖出了五对。其中有一对,是刑部侍郎蔡籍所购,万岁想必也知道,蔡大人两年前丧妻,家中又无妾侍,只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他购得这一对价值连城的猫眼金钗,又连带着买了个精巧别致的礼盒,自然是将之作为礼物赠送他人。” 承景帝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蔡籍把金钗送给了那个官妓?这与裴炎又有什么关系?” “万岁,蔡大人倒没有流连欢场的爱好,对女色也不十分看重。”江怀越款款道来,“那账目上记得清楚,金钗与礼盒都是去年二月十七卖出的,十天之后,蔡籍蔡大人专程拜访了裴公公。”他顿了顿,特意道,“万岁曾叮嘱臣要留意朝中臣子结党营私之事,故此西厂档头各自负责探查众臣交游情形,白纸黑字笔笔记录,做不得假也不会搞错。而到了三月中旬,轻烟楼的若柳就戴上了这对金钗,旁人问及是谁所赠,她却含糊其辞。” 承景帝面色不佳,裴炎是曹经义病退时极力推荐的人物,此人计谋深远,手段多端,委任东厂提督后,也确实展现才干,为他剪除了不少迂腐守旧的官员。然而随着功劳渐多,裴炎渐渐独断起来,有几次甚至敢于对旨意虚与委蛇,令承景帝心怀不满。也正是在这样的时机下,原本效力于荣贵妃的江怀越开始进入了承景帝的视线。 他当然明白,提拔了江怀越之后,裴炎势必心生嫌隙。东西两厂既是两柄利剑,彼此之间又存在角逐与牵制,也正是他作为君王所需要的。 “倒是查探得清清楚楚。”承景帝看着那对金钗,“可万一你手中的金钗,是其他人买来送给那个官妓的呢?” 江怀越弯了弯唇角,手持金钗轻轻一转,露出丹凤翅膀下的小字:白露。 第24章 承景帝被勾起了兴趣, 蹙着眉头盯住那两个小字:“这是什么意思?” “万岁有所不知,这打造金钗的匠师有个特殊习惯, 会在首饰不起眼处刻上标记,且多以时令节气为名。他所做的五对金钗,分别是春分、小满、处暑、白露、立冬。而账目上写着的,蔡大人所买的金钗,正是白露。”江怀越说到此, 适当地有所停顿, 观望了一眼君王,又低切道,“万岁如还不信,可宣召蔡籍进宫, 当面询问。” 蔡籍被召进宫之后, 眼见自己当初送给裴炎的东西到了承景帝的书桌上, 吓得冷汗直流,没几句就把裴炎给卖了出去。坦白说当时因为想托裴炎办事, 又苦于拉不了关系,得知他想要博得美人一笑,才千方百计地找到了玉满堂有名的匠师,买来这对猫眼金钗献到了他府上。 承景帝越听越恼怒, 斥退了蔡籍之后,便沉下脸又令人去把裴炎叫来。江怀越在一旁诚挚地道:“万岁既然要盘问裴公公,臣之前与他有些矛盾,恳请避嫌退下。” “你就在这儿, 当面对质岂不是更好?” “毕竟都是侍奉万岁的,裴公公资历又在臣之上,若是认为臣借机小题大做,以后东西厂结了仇,为万岁办起事来不顺当,倒是臣的不对了。”江怀越顿了顿,又笑道,“而且听闻裴公公最擅长以情动人,要是等会儿他在万岁面前声泪俱下,臣站在一边还真是尴尬得很……” 承景帝默默点头,让他暂时告退,独自等着裴炎觐见。那裴炎起先求见不果,便让手下紧急去捉拿瞿信家人,谁知却扑了个空。另一队亲信赶往玉满堂企图毁灭证据,却在半路遭遇一伙蒙面人的袭击,等到击退敌人再去店铺,已是门户紧闭,店主和匠师也都被人抢先带走。 等他赶到御书房觐见,一看承景帝那脸色,就知道情势不妙,当即痛心疾首地倾诉挽春坞之事,指责江怀越非但派遣细作勾引他设在教坊的眼线,失败之后还栽赃嫁祸,企图诬陷他与官妓有染,玷污其声誉。 要说裴炎不愧是在宫中厮混几十年的老手,这一场哭戏十足动情,可惜承景帝早有思想准备,他越是涕泪交流,君王越是鄙弃。那裴炎还待攻讦江怀越阴险狡诈,却被承景帝喝住:“你自己的事情还没说清楚,休要再东拉西扯!朕以前一直信任于你,可你近年来越发放纵,背地里做了些什么当朕一无所知?宫里那么多宫女,随便挑个当对食就罢了,教坊司的官妓你也要强占不放,可曾有一点羞耻之心?若是朕再宽厚相待,你是不是还要三妻四妾,横行无忌?” 裴炎连连叩头,再三强调若柳只是他手下安排的眼线,但那对猫眼金钗就摆在面前,任凭他如何辩解也显得虚伪苍白。承景帝拂袖斥责:“身为东厂提督却行为不检,要不是看在你曾立下不少功劳的份上,朕现在就能将你赶出京城!滚回去闭门思过,三月之内休要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裴炎有苦说不出,看君王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再强求宽恕,只能诚惶诚恐地暂时告退。出了殿门,却不马上离开,过不多时果见江怀越从御书房旁边的门内出来,不由得冷笑数声,在拐弯处阴恻恻道:“不过是死了个官妓,就能往我身上泼好大一盆脏水,江督主在万岁面前能说会道,却还躲在暗处不露面,难道是怕裴某报复?” 江怀越拱手微笑,态度不卑不亢:“您这说的哪里话,若柳之死在场之人都看在眼里,万岁要过问,我又不能偏帮着您不说实情。要说报复,恐怕裴厂公也不是那样心胸狭隘之辈,否则被万岁知晓,您岂不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你!……” “哦对了,听闻裴厂公被禁足三月,期间东厂事务万岁都交予江某暂理。”他叹了一口气,“万岁仁慈,也是个有情的圣主,裴厂公若能修身养性,定能重得任用。江某还有事要忙,就不多谈了。”说罢,一振曳撒,便施施然往另一方向行去。 裴炎眼看他仪态潇洒地远去,气得嘴角下垂,咬牙切齿道:“江怀越,有本事别让我抓住半点把柄,不然的话,定叫你对今天所作所为悔断肠子!” * 黄昏时分,天幕斑斓若锦,赤红夕阳映照着绵延宫墙,四下空旷寂静。江怀越独自往昭德宫方向走,才望到朱檐金瓦,便有小太监急急迎来:“督公来得正巧,娘娘正差小的去找您呢!” “娘娘今日心情如何?”他边走边问。 小太监瞧了瞧四周,苦着脸凑近他道:“别提了,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怎么用膳,身边宫女被责打了好几个……大家伙儿都不敢多嘴,这不就等着您来救命吗?” 他淡淡一笑,随着小太监进了昭德宫。正值晚膳时间,早有宫女太监布好了满桌珍馐,桌前却不见荣贵妃身影。侍奉的人不敢去劝也不敢端走,只好齐齐等候两旁,站得腿脚发麻。 江怀越扫视一眼,躬身撩起了低垂的透云纱幔,向斜倚在楠木卷叶罗汉床上的荣贵妃下跪磕头道:“娘娘万福金安。” “安什么安?就剩我孤魂野鬼似的在这等死,你来看我一眼,算是临别送终?”富丽雍华的荣贵妃背对着他,连头也没回。 江怀越素来知道这位出身宫娥的贵妃娘娘口无遮拦,哪怕在万岁面前都敢直呼你我,说出这样的话自然也不以为奇。他还是跪着不起,故作惊愕道:“娘娘何出此言?难道是凤体欠安,臣这就叫人去请太医……” “少跟我装蒜!”荣贵妃气得翻身坐起,黛眉横挑,“惠妃的事情是个人都知道了,你还在我面前演戏?” 江怀越愣了愣,叹气道:“臣知道娘娘心里定然不悦,因此不敢主动提及。娘娘既然指明了,那臣也斗胆说一句——”他眼角余光往两旁一睨,荣贵妃虽是气恼着,也明白其用意,当即冷着脸挥手斥退了众人,朝他道:“起来说话!” 江怀越这才站起,微弯着腰换上了柔切语气,款款道:“惠妃有孕,不仅娘娘气恼,臣也心生惶恐。先前高焕那事令得惠妃对臣怀恨在心,她若是要有所举动,势必会先在万岁面前说臣的是非。臣又是娘娘宫里出来的,万一有什么事情,娘娘千万不可替臣出头,否则只会被她一石二鸟,全数击破。” 荣贵妃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才查出怀了胎,咱们就好似大难临头?平素也没见你这样胆小怕事!是不是万岁爷对你说了什么?” “万岁只是想把高焕的死罪免除,具体事宜还要等待内阁票拟,毕竟此案牵扯众多,若只因惠妃怀孕而赦免了高焕,朝臣们也会议论纷纷。大学士刘同甫等人嫉恶如仇,即便万岁有心宽恕,相信他们不会就此答应。” 他目光一转,低声道:“臣刚才的那番话并非示弱,而是诚心劝诫,娘娘心直口快,是个爽朗性子,而惠妃心机叵测,善于搬弄。况且如今宫中都在观望,娘娘若能平静对待,不仅不会中了惠妃的计谋,还会令万岁倍感欣慰。若是被激怒起来,岂非自乱阵脚?只要臣与娘娘共进共退,定不会让她搅乱如今的形势。” 荣贵妃抿紧朱唇,过了片刻才道:“要不是我儿早夭,怎容得她现在拿乔!我看她那娇娇娆娆的样子,能不能生下龙子还另说呢!” 江怀越忙做了个噤声手势:“娘娘慎言,此前宫内宫外就有些流言……” “说我把持后宫,下药令其他妃嫔怀不上?”荣贵妃冷笑,“她高惠妃要是真有能耐,就不吃不喝不见人,免得被我毒害!” * 朝江怀越发泄了一通不满之后,荣贵妃才算暂时缓过来。他亲自侍奉着她用了晚膳,见天色已晚,便告辞离去。 一弯眉月静悬长天,风过长墙枝叶轻响。西华门那边一直都有他的专属值房,今晚回西厂也无事,江怀越便打算去值房过夜。偌大的紫禁城到了夜间犹显寂静,他难得没带随行人员,独自前行于宫墙之下。 远处宫阙巍巍,角楼上的灯火遥不可及,忽明忽暗,仿佛深海夜幕间的寒星。 这里仿佛就是汪洋大海,广袤无垠,平静时万物停滞,每个人只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囹圄或悲或喜,无所谓等待还是挣扎。时间好似流沙,缓慢却又不可抑制地带走众多奢望与幻梦,到最后空余对镜霜鬓、红颜枯骨。 督公千岁 第19节 “奴婢敢有这胆量?”她还跪在他身畔,腿脚都发酸了,借着这靡靡氛围,将手轻轻搭在他膝上,半含怨怼半含羞地道,“督公既然觉得奴婢不成气候,那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大家各自安好,不成吗?” 她本是挟酒意撒娇,想让他别再叫自己做什么探子,可是这话说出口,在江怀越听来却别有异样感觉。什么叫做大发慈悲放过,还大家各自安好,怎么感觉像是情人间闹别扭分手的话语。要是被被人听到,还以为他江怀越也和裴炎一样,霸占着官妓不肯撒手! 他心里愠恼,推开她的手,骂了一句:“胡说八道,也不怕脸红!” 相思又是莫名其妙,心道这一位怎么动不动就生气,好端端地同他商量,不答应也就算了,骂人家胡说八道不怕脸红做什么呀?难怪别人常说内宦性情乖张与常人不同,眼前这不就是明证? 正纳罕间,背后忽然有人讶异惊问:“蕴之,这女子难道也犯了错,怎么一直跪着不起来?” 说话间,满面春风的镇宁侯凑过来,扳着相思的肩臂就往那边拽。相思惶恐,江怀越忽然抬手,按住了镇宁侯,笑了笑:“没有的事,我得知她来自南京,一时想念故都,就与她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竟忘记叫她起来。” 席间众人都在高声谈笑,他与相思低声相语,又用的都是南京话,镇宁侯就在旁边,却也没听到内容。 “原来是这样,我倒才想起来,你以前就在南京待过。哦,对了,你那干爹也是南京人。要说起秦淮河啊,那里风光也真是好……”镇宁侯明显喝醉了,言语渐多,舌头也打结。 江怀越瞥了她一下,相思这才站起身,低首侧立一旁。此时酒楼老板进来,看众人已经喝至半醉,便推开雅间的隔门,原来里面帘幔低垂,另有可供休息的别致天地。小厮们忙着沏茶送水,众官员纷纷携着中意的官妓去那边醒酒谈笑。镇宁侯却上了头,拉着江怀越越说越带劲,相思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江怀越见状,向镇宁侯道:“侯爷,咱们是不是也去那隔间休息,喝些茶水解解酒意?” “好,好……”镇宁侯起身不稳,脚下趔趄,相思在旁,自然不得不伸手搀扶。 正在这时,忽听得楼梯上脚步急促,间有叫嚷呵斥声错杂不绝。镇宁侯愣了愣神,双眉一竖正要喝问,猛然间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狠狠踢开,从外面涌进来一群粗壮仆妇,竟将看门的小厮撞得连跌几个跟头。 为首的华服妇人凤目薄唇,直冲到镇宁侯面前,顺手抄起桌上的鎏金酒壶,当头就朝相思砸去。 “不要脸的下贱胚子!” 相思惊呼一声连忙退让,细长的酒壶壶嘴从她额前堪堪划过,当即渗出血红,酒水亦洒了一脸一身。那妇人揪住她衣衫还想掌掴,却觉肩头一紧,被人发力扯向桌旁。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这样放肆?!”妇人被拽得脚下不稳,幸得仆妇们上前,才没摔倒在地。她怒极回头,见面前的年轻人姿容清寒,神色冷峻,不禁咬牙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江厂公,你怎么也来掺和这污糟事情?” “夫人说笑了,侯爷在此宴请宾朋,大家把酒言欢,怎是污糟事情?”江怀越脸上带笑,眼神却仍冰冷。旁边的镇宁侯此时才清醒过来,用手抹了抹脸,气得七窍生烟:“好你个悍妇,居然跑到这里来撒野,将我镇宁侯府的颜面都败光了!” 隔间内的官员们此时才缩头缩脑往这边望,众人都知镇宁侯娶的是保国公的掌上明珠,这位夫人自幼娇生惯养,无所忌惮,成婚后更是对侯爷管束甚严,丝毫不让。但平日只听传闻,如今竟见了真招,一个个不敢吱声,唯恐惹火烧身。其余官妓们更是躲到角落,恨不能找个小门钻出去逃命。 相思衣衫上尽是酒水,原本光润的前额上一道血痕蜿蜒,阵阵刺痛扎进心扉。她委屈得想哭,眼眶都红了,却强忍着泪水,眼中雾气弥漫氤氲。 镇宁侯夫人还丝毫不让,挺直了腰骂道:“丢你镇宁侯的脸?我看是你自己不要脸!不跟我商量就跑去辽东打仗,害我成天提心吊胆睡不着觉,眼下才回来不知道体恤我,却勾结了狐朋狗友来喝花酒!我倒问你有没有一点良心!”她边骂边往前,直逼得镇宁侯连连后退,骂到一半还不解气,忽而转身指着隔间里的官员们道:“看你们平日里装模作样一本正经,聚在一起就会狎妓撒欢,这样的面目还好意思穿着官服站到朝堂上,谈什么为国为民,说什么忠义仁孝?!” 官员们个个面红耳赤,即便有人不服却也不敢争辩,镇宁侯见夫人连他好友都骂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休要小题大做!我们在这里只是喝酒闲聊,叫了几名乐妓过来演奏助兴,哪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还不赶紧给我回去?!” 镇宁侯夫人却冷笑不已:“你以为我是妇道人家就不懂这些?演奏助兴,说得好听!还不是趁着酒意上下其手?这些女子又乐得被人调笑,一个个娇娆狐媚,连脸皮都不要,算得了什么好东西?!” 声声叱骂都刺在相思心头,她不甘、不服,头上剧痛牵发全身,不是伤痛却是心痛。 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迎着侯爷夫人的怒骂抬起头来,攥紧了衣襟含泪道:“夫人与侯爷争吵,却不该胡乱怪责。我们这些人虽身份卑微,可哪一个不出身良家?不是家境贫寒无法为生,就是父辈犯罪儿女抵偿,才沦落到现在的地步。我们原本都该是清白之身,都该在父母膝下尽孝承欢,谁家孩子自愿进入教坊,谁家父母又乐意看到孩子被人调笑?夫人出身名门,没有经历过风雨坎坷,却不知我们尝过了多少辛酸,席前欢笑也只不过是为了维持生计!” 第27章 她语声发颤, 字字动容,躲在隔间的其余官妓皆流露伤感之情, 有的甚至低声抽泣。众官员面露尴尬,镇宁侯也顺势皱眉,朝着夫人呵斥:“听到没有,人家一肚子苦水,你冲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打, 哪里还有侯爷夫人的风范?” 谁料那夫人虽被相思一番话说的理屈, 却不愿在此丢脸,又强横道:“我管她有什么苦衷,朝着男人撒娇卖笑就是不行!” “你!”镇宁侯还待辩驳,静立一旁的江怀越上前一步, 平静道:“夫人何时看到她撒娇卖笑了?” 侯爷夫人冷眼瞥视:“还用得着说?我进来时候, 不是她缠在侯爷身边?” “是侯爷酒醉趔趄, 江某让她上前搀扶而已。除此之外,她一直在与我交谈, 根本未曾和侯爷有所接近。” 江怀越神情肃然,侯爷夫人脸上却挂不住了,负气扬起下颔:“怎么,我倒不知, 厂公和这些烟花女子也有交情?居然站出来帮她说话……” “少说两句!”镇宁侯低声叱骂。 江怀越眸色一沉,唇角带笑,语声却阴寒:“夫人的意思是我因身为内宦,都没资格和她们说上几句话么?” 众人心惊, 侯爷夫人虽骄纵,却也明白江怀越如今在朝中的地位。话是冲口而出了,可听他这样质问,不免心头一颤,强撑着底气抗辩:“我哪里有这意思,你别胡乱诬陷……我只是信不过……” “行了!蕴之的话你都不信,到底还想闹到何时?”镇宁侯一拽她袖子,又朝隔间众人道,“夫人实在太过争强好胜,诸位都是知己,今日之事就请不要见怪。咱们改天再聚!” 说罢,也不再寒暄告别,拉着夫人就将她强行拖走。 众官员过了片刻,才难堪地走了出来,小声议论几句后,纷纷作揖离去。酒楼老板和伙计们忙着检视被踢坏的房门,那些乐妓则小心翼翼走了出来,见相思侧身站在墙角,上前询问是否要一同归去。 从刚才脱口而出顶撞了侯爷夫人至今,相思浑身的血液都好似还在沸腾,可是她的手脚又冰凉得吓人,想要跟着众人离去,却觉头晕目眩,身子发软。 江怀越还未走,看了看她,说道:“你额头还带伤,先坐下。” 她愣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坐在一片狼藉的桌旁,朝官妓们道:“我休息会儿,就跟你们一起走。” 官妓们才点头,江怀越却沉着脸发话:“她不走,你们自管回去。还有,今日之事,不准向外人说起,否则小心性命。” 相思愕然,其余人等虽也意外,可是惧怕他的身份,因此不敢多说什么,安慰了相思几句就匆忙下楼。相思听得楼外车马嘶鸣,忍不住道:“我是搭乘轻烟楼素梅的篷车一同来的……” “又不是荒郊野外,还怕回不去?”他吩咐小厮打水进来,随后一撩银光潋滟的曳撒,坐到清雅别致的隔间去了。 相思抿着唇不语,安静下来之后,才觉得额上钻痛。过不多时,小厮端来了铜盆温水,随后识趣地关门而去。相思想要站起,江怀越微一扬眉,用迫人的气势压制住她。 “把血痕洗干净,这种模样,也不怕吓人?” 她低头望着微微荡漾的温水,隐约可见自己的狼狈,忽而觉得很是可悲可笑。自从西郊游园回来,严妈妈因为她没能被选入贺寿之列而动气,加之本身看她不是个驯服的料子,便有意冷落,不让客人点她的花名,每天只给她冷饭冷菜。今日忽有官员派人来传召,严妈妈在她出门前硬话软话说尽,要她好好表现,多结识达官贵人。却没想到,又落得如此下场…… 这一次再回去,只怕是要被禁食甚至挨打了。 她在出神,江怀越却有些不耐烦,在屏风那边敲了敲:“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我替你洗净?” 他说话似乎总是夹枪带棒的,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相思虽有些不悦,但想到之前他挺身而出的行为,也没精神再跟他起冲突,只默不作声地背转了身子,取出绢帕忍痛洗脸。 温热的水在眉宇间流淌,素白的帕子很快沾染了绯色血痕,盆里也洇出浅红。她拧干了绢帕,整束好衣衫,才起身朝他回拜:“多谢督公刚才替我解围。” 他正以瓷瓶舀水来烧,听得话音抬头望去,玲珑翠竹帘侧,是洗尽铅华的素丽少女,清清柔柔,俏俏袅袅,却又蕴含着不愿被践踏的骨气。 江怀越低了眼睫,放好瓷瓶道:“先前也知道镇宁侯夫人暴躁易怒,却没想到她会追到酒楼。说起来若不是我叫你到身边,你也不会遭遇这无妄之灾。”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让相思原本克制隐忍的心绪再度起伏,她哑着声音回道:“身在教坊,本就不被当做常人,她是皇亲国戚,连我们这些贱民的死活都不会放在眼里,更何况不值钱的尊严……” 尊严? 尊严…… 身而为人,本都是父母至亲呵爱护养,然而一朝祸起,一夕家灭,苟延残喘挣扎自保,还谈什么自尊颜面?无非只是竭尽全力生存下去,哪怕被糟践被侮辱,被按在湿冷的雪地里揉踩,被罚在暴热的烈日下长跪,滚烫的泪也只能憋着气咽下,而后在漫漫黑夜凝结成冰。那些无法碰触的过往,随着时间流逝不再被经常想起,然而正如身体上的创伤,是永远存留不可能剜去的烙印。 他目光沉沉地坐在几案旁,以清水荡洗如雪似玉的白瓷茶盏,隔间内一时悄寂无声。相思慢慢走上前,轻提凤尾彩裙,躬身道:“督公是否需要我来沏茶?” 江怀越起初没言语,而后修长干净的手指点了点几案,才道:“要重新烧沏。” “这个自然。”她低垂眼帘,屈膝跪坐于竹榻畔,云纱长袖轻落,露出皓腕凝霜。茶壶里注满了上品的西山泉水,小小的火苗跃动妩媚,她静静涤洗其余茶具,莹白瓷器在平素拨弄音弦的指间转动,好似一曲无声而轻盈的歌阕。 江怀越坐在榻上,看隔窗阳光微洒金影,照拂在她素洁颈侧。有一缕青丝无心垂下,柔曼缱绻,末端斜延至鹅黄薄透罗衫之内。 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抬手,替她拂去颈侧的那缕发丝。 然而心念只如烟花乍亮,旋即寂灭在沉沉黑暗。 他不动声色转移了视线,望着透白的窗纸。相思洗净了茶具,无意间抬头,目光正落在他清冷侧颜。即便是欢饮之后,他依旧衣衫整肃,一丝不苟,素白交领衬着鸦青衣襟,盘曲的银纹蔓延在颈畔,锁住了无限风华。 寂静室内只余煮茶轻响,相思心神晃晃,忽听得他略显不满地说道:“水开了。” 相思一惊,连忙去提那小巧茶壶,不料手侧一偏碰到壶身,受烫的同时立刻伸出左手去扶。未曾想,江怀越亦皱眉出手,刹那间抬手相撞,反将炉上的紫砂壶碰翻倾泻。 电光火石只一瞬,他握住了相思手腕往边上一拉,飞溅的热水竟都洒在了他的手背上。 望着江怀越那迅速发红的手背,相思心惊害怕,懊丧地快要哭出来了。 “督公恕罪!”她本就半跪在几案前,慌乱之下便靠近了过去。他却只是抿紧了唇,往后避让一下,随后去取瓷瓶。相思马上省悟,将瓶中清水倒在绢帕上,轻轻敷在了他手背烫伤处。 手上是针扎似的刺痛,江怀越勉强克制了发火的心绪,盯住她道:“故意的?” “怎么会?!”她看着那曾洇染了自己血痕的绢帕,心头七上八下,“我只是一不小心出神,就……” “出神?是谁毛遂自荐要替我烧水沏茶,才一会儿时间却又神游八荒?”他拿着瓷瓶震了震几案,“说,在想些什么?!” “……”相思无言以对,她在想些什么?稍一回忆就思绪迷乱,是在沉迷于督公的侧颜,还是关注他素白的交领和华美雍容的银纹? 她慌得两颊发红,忙低下头致歉:“奴婢该死,可能是先前被砸了头,一旦歇下来就感到晕眩……” 一边说着,一边收拾残局,见茶壶里还有半壶热水,便可怜兮兮抬头问:“茶杯都洗净了,我给您泡一杯龙井压压惊?” 江怀越板着脸:“不要。” “那就清水润润嗓子?” 他斜眼冷睨:“喝了恐怕会呛死。” 相思讪讪地收回手,端端正正跪坐在他身旁,小声道:“那您……回去后要敷烫伤膏,不然会留疤痕。” 他没回应,过了会儿才道:“总跪着干什么?起来说话。” 她答谢过后,才小心翼翼起身,又取来瓷瓶,用手护着瓶口,在他手背上的绢帕上倒注了些凉水。离得近了,她那润白的下颔与脖颈便正呈现于江怀越眼前。 心头倏忽一动,好似从天而降的星莹落在平静如镜的湖面,溅起点点银光随波漾起。 他正襟危坐,低垂了视线,不再看她。 第28章 “没有客人的时候, 你就闭门不出?”江怀越转移注意力,开口问话。相思怔了怔:“若是寻常时候, 就算没被单独点花名,有新客来时,也会被叫下去陪着喝酒说笑……只不过,之前几度惹恼了妈妈,所以她不让我下楼。” 他挑起秀眉:“不见客岂不是清净?难道你喜欢陪酒?” “那倒不是, 可如果总是没有客人, 妈妈就会理所当然地克扣衣食。上个月还有姑娘因为和妈妈顶嘴,被龟奴打断牙齿,只能发送到后院做杂事去了。” 江怀越哂了哂:“倒和宫妃境遇类似。” “云泥之差,怎敢相比?”相思忽而问道, “那天听督公说起高焕的姐姐查出有孕, 她没借着机会为难您?” 江怀越打量了她一下, 冷冷道:“为何问起此事?” 她微微一滞,料想是自己一时多嘴涉及了不该过问的事情:“只是一时好奇……没有刻意打探的意思。” “你不必多虑, 我在宫中十多年,不是她一个小小嫔妃就能扳倒的。”江怀越说了此话,心头却又有些悔意,觉得自己何必对她这样说, 好像在有意宽慰一般。 他在宫廷步步算计,她在教坊歌舞升平,本就是毫不相干两路人,只不过灭口不得便收她做了探子, 今日在此说了那么久,似乎已经超越了限度。 此时房门被人轻轻敲响,外面传来西厂番子的声音。之前楼上大闹,众人纷纷告退,番子们在楼下等到现在也不见他人影,便来询问何时才会回去。 “是要走了,你们去准备车马。” 他揭开湿漉漉的绢帕,却见手背红肿得更加厉害了,相思不由道:“您就敷着吧……” 督公千岁 第20节 他也没做声,用手按住绢帕,站起身来。相思看他快走出门口,忽然想起了某个严重问题,急切唤道:“督公,我还有事相求!” “何事?”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相思犹豫了一下,赧然道:“就是……您有零钱吗?可否借我一些?” 江怀越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明明看起来不笨,可为什么初遇时朝他自荐枕席,如今又问堂堂西厂的提督借碎钱?!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当今朝野,开口向本督借零钱的,你是绝无仅有的头一位。” 相思红了脸,委屈道:“您忘记了?刚才姑娘们要叫我一起回去,可您偏不让。如今我落了单,要雇马车轿子也得有碎银铜钱不是?” 江怀越这才记起这茬,沉着脸道:“你就不会先雇车,回到淡粉楼再给钱?” “我的银两都在妈妈那里保管着……我还想偷偷回去,不让严妈妈发现头上的伤,不然估计得挨打了……”她为难地看看他,又加了一句,“我从来不愿亏欠别人,尤其是借了钱,必定尽早归还。” 这话什么意思?以为他小气成这样,连几钱碎银子都不肯借出? 江怀越有些郁结,狠狠看她一眼,给出答复:“我也没带钱。” 这下轮到相思吃惊加怀疑了,认真道:“督公,您位高权重,我是决计不会欠钱不还的……” “出门赴宴又换了衣裳,没带钱难道很奇怪吗?!”江怀越克制住自己想发火的心情,往门外又走了两步,冷言冷语道,“本督不是那种抠门小气的守财奴!” * 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启行。 车厢内部雍华精致,宽敞舒适得让人几乎忽略了颠簸。 然而车内的氛围却着实尴尬。相思略显拘谨地坐在江怀越对面的角落,尽量离他远远。他自上车以来神情始终沉肃凌冽,也难怪,作为独自逗留在楼上的最后一个赴宴者,拖了那么久才下来,身后还跟着个额上带伤痕的乐妓,那些番子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足以令提督大人窝火了。 相思自然明白旁人怎么想,也明白江怀越沉着脸的原因,因此一路上都噤声不语,以免再触及他的逆鳞。侧窗的竹帘掩蔽了外界,她只能模模糊糊望见街市行人,过了一会儿,本来估摸着应该能抵达淡粉楼了,却还是没望到熟悉的街景。 她有些诧异,又不好意思问,想着或许是督公要先回西厂,然后再把她送回去,于是也只能再静静等待。 然而这辆马车穿过了繁华的长街和忙碌的码头,径直往南行驶,丝毫没有拐向西边的意思。直至出了崇文门,相思才忍不住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淡粉楼好像不在这边。” 江怀越看看她,扬起下颔道:“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一进门就看得出是被打破头了。” 她怔了怔:“那现在……” 他没再回答,合上眼倚在侧壁休息,相思只得再度安静。崇文门外明显比澄清坊那儿冷清不少,马车辚辚前行,窗外房屋渐渐稀少,最终连叫卖声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草木葱郁、鸟鸣声声。 居然来到了城南郊外。 马车沿着小路继续南行,直至到了一座位置偏僻的院落前,终于停了下来。车门一开,江怀越首先下去,相思迟疑片刻,谨慎地下了车子。 四周树林幽静,并无人家,只有这独门独院,看上去就像是寻常庄户。车夫已经把马车赶往林子深处,随行的番子打开院门,躬身请两人入内。 江怀越先行一步,相思连自己到了哪里都不清楚,不由得站在了门口,低声道:“督公……” 他侧过脸,只道:“进来,不会害你。” 相思愣怔,他似乎懒得解释,顾自往里去了。说起来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带到郊外,相思从理智上是不想跟着他走的,可看江怀越那从容潇洒的背影,又觉得他似乎完全没有拐骗她出来再欲行不轨的可能…… 她便跟在了后边,进了院子。 这院落从里到外看上去都没有特殊之处,墙角也像农家一样堆着柴草,屋檐下还挂着晒干的野果野菜。如果没有把守在门内的番子,和这一位丰姿卓然又冷峻不语的西厂提督,相思还真以为自己只是到了普通的农户家里。 番子搬来干净桌椅,他低声吩咐了几句后,就坐在了阳光正好的屋檐下,又示意她也去坐。 小小的院落倒也清静,原本守在门口的番子很快就离去,院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各自坐在檐下。郊外的风更为清新宜人,相思坐在浅淡阳光下,等了很久也不见江怀越开口,忍不住问:“督公,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等人。” 他只抛出这两个字,便起身走到一旁去了。相思默默叹了一口气,无聊之余望到院墙角落郁郁葱茏,细长叶丛间开着紫白相融的花,便悄悄蹲下,伸手拨弄。 忽又听江怀越发话:“这次回去后,再不准上交空白的密报。” “……可我被关在房里,去哪里探听消息?” 他略侧过脸,眼锋冷淡:“你自己想办法。教坊又不归我管。” “我总不能砸开门自己冲下去见客吧?” 他的唇角却浮上一丝嘲弄的笑意:“也可以试试,说不定那样的话更令人难以忘怀。” 相思明白这是捉弄她,便背对着再不理睬。他独自站了片刻,负手踱到她背后,见相思用指尖拨动一朵浅紫色的花,不由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摇头:“我不认识。” “不是名贵花卉便不认识。”江怀越哼笑了一声,“还是富家门第的做派。” 相思脸红,小小地争辩道:“这与出身有什么关系?我自幼没见过这种花,七岁就被遣入教坊,学的只是歌舞乐艺,又不曾进过园圃,自然认不得了。” 她说完,见江怀越没回话,便虚心请教:“督公这样问,应该是知晓此物名称的?” “自然知道。” “叫什么?” “为何要告诉你?”即便是在谈论琐事时,他都骄矜倨傲,背着手睨了那花朵一眼,施施然重又回到原处坐下。相思抿抿唇,折下一朵拢进袖中。江怀越一皱眉:“藏花做什么?” “春草喜欢花卉,她肯定能知道。我带回去问她。” 她神情轻松地站了起来,江怀越本来还等着相思苦苦哀求,他才愿意轻飘飘地告知那花卉名称,如今见事情发展并未如他所料,不由沉下脸:“谁允许你把花折下的?” 相思愣了愣,从袖子里取出那朵单薄的小花,慢慢走到他面前,托在手心里,呐呐道:“您刚才说不是名贵的花,我才摘了一朵……真是对不住……” 她想将花交给他,可江怀越丝毫没有伸手来拿的意思,小院中翠叶婆娑,清新的风吹拂而过,那朵盈盈紫花微微一颤,便随风飘落。 恰落于江怀越膝间。 相思下意识弯腰去拾,他忽生反感,一下子抬手将她推开。“干什么?” “捡花啊……”她诧异又尴尬,这一瞬轻风再起,细小的花朵无所依傍,孤零零坠落在地,花瓣犹在簌动。江怀越看着眼前这显得无辜的清丽脸容,莹亮的眼里有清澈池水荡漾生波。 可越是如此,心中那种莫名的不快越是迅速滋长。 一抬足,将娇弱的花碾得粉碎,直陷进尘土里。 “无聊!”他冷哂一声,不管相思是如何的震愕,顾自站起转身,留给她薄情的侧颜。 原本还算宁静的氛围顿时凝滞。地上的花朵已经零落不堪,相思站在那儿,忽然感觉到一丝丝沮丧。她自知在江怀越面前应该谨言慎行,可自己已经很小心卑微了,为什么他还会如此喜怒无常? 她望了一眼花朵的残骸,沉默着蹲下去,从尘土里收拾起细碎花瓣,拢在手心,撒回了花丛中。 相思做这事的时候,江怀越始终是背对着这边而立的,或许在他眼中,这纯粹是更无聊的举动。 寂静之中时间缓慢流逝,就在相思倍感煎熬的时候,院门终于被推开了。 “督公,卑职来迟,请恕罪。”一名布衣男子在番子的带领下匆匆而入,身上还背着乌黑小箱。江怀越朝着相思所在处一扬下颔,“就是她,务必不留痕迹。” 相思一听这话吓得不轻,不由得后退一步。那男子打量了她几眼,皱皱眉头:“倒是伤的不算深,卑职尽力而为。”一边说,一边取下箱子,放在桌上打开来,原来盛满了各种器具药材。 她暗自松了口气,谨慎问道:“是说我额头上的伤痕?” 男子头也不抬应了一声,取出三个不同色泽的小瓷瓶,各自倒出一小碟细粉,又以清水倒注,忙忙碌碌和起药来。过了不久,大功告成,又叫相思坐下来,用精巧的瓷棍挑了些药膏,一边涂抹至她伤处,一边道:“要想完全看不出,得等到明天早上。” 相思正忍着痛,听到这话“啊”了一声,一直没出声的江怀越不满地看着她,她忙道:“得过了今晚才能回去?这万万不行!” 第29章 男子不以为意地涂着药膏:“要想即刻就恢复原样, 请再好的郎中都做不到。” 江怀越却忽然开口:“今晚之前,能恢复成什么样?” 男子愣了愣, 回头道:“红肿能消,伤口收敛……督公如果实在等不及明天,那卑职再给她敷上粉,远看是无碍的。” “那就等到傍晚回去。”他点点头,没多说别的。 “是。” 相思按照那人的吩咐坐到了阴凉处, 等药膏干透之后, 男子又细心地为她敷上了一层类似胭脂却又盈透的画粉。 雕琢再三,修饰数遍,那人才后退了几步,向江怀越拱手:“大致就是如此, 现在还有些痕迹, 再等两个时辰, 将药膏拭去,重新抹上画粉就可以。” 江怀越走到相思面前, 微微低身注视。她坐在树荫下,不安地低垂了眼睫,没敢看他。 他审视许久,才淡淡道:“行了, 你回吧。” “那卑职先行告退。”男子说着便去收拾药箱,相思想了想,忽然道:“督公,您手上的烫伤, 不顺便上药?” 他怔了怔,似乎已经忘记了此事。这才抬起手背略一瞥,轻描淡写地带过:“不必了,我又不像你。” 她抬眼望着他,目光里有些询问的意思。江怀越本不想多说话,但被她这样一望,便侧过脸又加了一句:“你不能留伤痕,我这手上是无碍的。” 男子听到了此话,倒是机敏地取出另一盒药膏,呈送到江怀越面前:“寻常烫伤用此药膏就可以。” 他这才打开盒子,很简单地涂抹了一层,顺手将那已经快干的绢帕收进了怀中。 相思想要提醒他,那帕子先前还染上了她的血迹,才欲启唇,又怕自己多事,便没再言语。那名男子收拾好东西后,又跟着番子离去了,相思这才问道:“督公带我到这里,就是等他来给我治伤?” 江怀越抬起手背看了看,平静道:“你不是说,带着伤回去会被罚吗?” 她拢着衣袖,再度行礼致谢。江怀越神情淡然:“不为别的,只是不希望你再次惹恼了管事妈妈,总见不到客人,如何为西厂探听各路消息?” “那一位是郎中?真的到傍晚就能几乎看不出伤肿?” “隶属我西厂的,没有不成才的废物。”他拽过椅子重又坐下,“原本城里也有地方休息,但带着你太招摇,怕被熟人看到。此处僻静,你就等到黄昏时分再回去吧。” * 午后时光柔慢,寂静之中只有不知名的鸟雀在枝头鸣叫,江怀越见相思坐着无聊,便指了指里边,叫她进去休息。她婉言谢绝,他却又寒了脸,于是相思只好一个人进了房间。 斜斜倚靠在床,正对着半开的小窗,能望到庭院一角。轻风摇舞了那一丛紫白色的花,江怀越背对她站在那里,负着手,似是在望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出神。 暖阳,和风,鸦青的背影落落生寒,勾画出沉如璧玉的韵致。 不知为何,相思心里微微浮起低落的情绪。是遗憾?是怅惘?还是…… 说不清道不明。 她侧转了身子,闭上眼,不觉间倦意袭来,便睡了过去。迷迷蒙蒙间,仿佛回到了故都南京的家园,静谧院落假山玲珑,曲桥碧水,点漾生姿。荷叶如青钱串串,底下是嫣红的鱼儿相连欢游,搅乱了初夏的幻梦。 “静琬……”柔美端庄的母亲领着姐姐走向她所在的亭子,伸出手来,“你爹爹回来了,我们去找他。” “好。”她恋恋不舍地丢下细细嫩草,跟着母亲和姐姐走向朦胧的前方。 忽而又是歇斯底里的吼叫,成群的番子握着钢刀闯进了园子。远处传来母亲的哭喊,还有姐姐奔逃的身影,她却孤零零一个站在荷塘水里,赤着的双足冷得像冰。嫣红的鱼儿也在亡命似的挣扎,她低下头,却见水底泛起了一股股鲜血。 鲜血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很快蔓延了整片荷塘,染红了她的衣裙。 督公千岁 第21节 她哭着想逃离,可是面前出现了一双手,强行扳起她的下颔。 “云岐的女儿?也是个美人胚子,可惜,这辈子啊……是毁了。”那个人脸色暗黄,下颔无须,用异样的目光摩挲着她,像是要将她慢慢吞噬。 随后,他伸出大手,将她的脸整个罩住。 剧烈的疼痛让相思发出惊叫。她猛然挣扎,睁开眼忽觉有人正朝她伸出手,梦境与现实混杂不清,使得她发狂似的抓住了那人的手臂,狠命往外推开。 “放开我!” 她喘息着,额上冷汗涔涔,浑身都在发抖。 灰白的床幔斜斜落下,划过江怀越的肩头。 他站在床前,紧抿着唇,目光冷澈。过了片刻,才寒声道:“发什么疯?要不是听到有动静,我会进这房间?” 相思不由打了个寒颤,神思彻底清醒。她局促不安地跪坐在床头,声音仍微微发抖:“督公,督公请恕罪!我刚才做了噩梦,梦里有人扣住了我的脸……” 他冷笑:“好端端的怎会做噩梦?” 她听出了不相信,沉下眼睫哑声道:“是真的……我,我不知怎的,梦到了幼时被抄家的场景……” 江怀越静了片刻,才问:“当初谁去抄的家?” 相思眸中有负痛之色,低垂着头,语声低微几不可闻:“是……东厂的人,谁带的头我却不知道。” 他眉梢一挑,其实先前也曾叫杨明顺查过她的底细,知道是原兵部尚书云岐的幼女。云岐此人颇以清廉耿介出名,外放地方时注重民生疾苦,兴修水利,在朝任职亦遵从本心,不与权贵合流。只是后来因体弱多病,又要奉养老母,向刚即位不久的承景帝恳请归乡。承景帝不舍这有才干之人就此致仕,便将其调任到故都南京,仍旧做了兵部尚书。 按理说在南京六部任职,相比在京师可算是养老的优厚闲职。可谁想此后不到一年,云岐卷入了临湘王谋逆案,被从南京押回京师,不久之后就死在了东厂诏狱。而其妻与二女皆被遣入教坊充当乐妓,书香门第的云家自此不复存在。 如今看相思这模样,倒也不像是有意说谎。只是他刚刚进屋查看,就被她一把推开,心里还是有些不悦。横睨了她一眼,鄙夷道:“先前的功夫看来是白费了。” 相思不解其意,江怀越指指她前额:“你睡相那么差吗?将额头上的药都蹭掉了!” 相思一惊,抬手轻触伤处,却也摸不出具体情形。她跳下床在屋内找了一圈,却寻不到铜镜之类的东西,沮丧地坐回床边:“大概是做噩梦挣扎的时候碰到了,这下糟了,督公能请那位郎中再来吗?” “他忙得很,哪里有闲工夫再来管你。” “那怎么办?”她忧心忡忡。江怀越不做声,转身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着一物,递到她面前。 天青底子朱红花纹的细长瓷盒。相思先是一愣,继而惊喜道:“这是装画粉的盒子!原来他没带走!” “原本就是要在你回去前再涂抹一次的。”江怀越将盒子给了她,示意其看窗外天色,“时候不早,你遮饰一下,便可启程回去。” 他平静地说完,便又出了房间回到院中。相思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瓷盒,用指尖蘸了一层薄薄的画粉,却又犯了难。 迟疑了好一会儿,起身望了望庭院,慢吞吞地挪到了门口,向正坐在檐下的江怀越唤道:“督公……我又有事相求了。” 他本来就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听她这样一说,更是强忍着想要叱骂的情绪,回过头,奚落道:“你还有什么事,一次讲个利落,别一而再再而三来消遣我。” 她咬了咬唇心:“这里没有镜子,我自己无法敷粉遮挡伤痕……” 他倒是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原来是这事,沉着脸站起来,走到她近前:“那你想怎么样?” “能否请提督大人……” “不行。” “我还没说完……” “那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江怀越冷冰冰地拒绝,“你自己伤到哪里还会没感觉?疼痛的地方涂一层便是,少来娇滴滴的那一套,本督是什么人,难道要为你去敷画粉?!” 她没法子,只好背转了身,凭着感觉去涂抹画粉。指尖碰触之处还是有些刺痛,她又不敢多触摸,尽全力涂抹过后,才低着头转过来:“不知这样是否遮掩住了?” 江怀越一打量,气笑了。 “涂那么厚,是要昭告天下你这里受过伤吗?” 她不免也愠恼起来:“我又看不到,这样已经是尽力而为了!” “……过来!”他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将相思拽到近前,手指轻揉,抹淡了她前额处原先的痕迹。肌肤的轻微碰触使得她浑身紧张,僵立在那儿不敢抬眼。 枝头有白尾鸟雀扑簌簌飞过,坠落细碎叶片。 江怀越夺过她手中瓷盒,轻蘸画粉双指一捻,在她前额处淡淡推开,再细心匀和。饶是动作轻缓,她还是忍不住蹙了蹙眉,却换来他低声严斥:“别乱动。” 相思屏住了痛,鸦翅般的长睫轻轻簌动,掩住眸底不安。 尽管神情冷冽不苟言笑,可眼前的他还是以极其认真严谨的姿态为她匀染了画粉,轻透无痕,遮掩了伤处,几可乱真。 整个过程她都没敢抬一次眸,看他一眼。 直至江怀越后退半步,漠然道:“好了。”相思才攥紧了手指,仍旧低着头,向他道:“多谢。” 他看着相思,旋即侧过脸,道:“犯得着这样害怕吗?” 她愣了愣,抬眸望他:“我……没有害怕。只是……” ——只是什么? 江怀越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追问下去,只是沉默转身,往院门处走去。她站在那儿,心里一阵迷乱,如果他追问,自己却完全答不出来。 并非害怕,只是……拘束?还是羞涩?抑或是有一种从心底潜藏抽芽的颤栗,令人手足无措,仿佛被那指尖一触,便点染出心间万千缤纷绚影。 第30章 回城的路上两人还是各自寂静, 入了崇文门之后,马车朝东北方向行驶, 相思估计江怀越是要将她直接送回位于城东的淡粉楼。然而很快马车又转入了一条狭窄长街,在拐弯处,车子停了下来。 “你下去。” 相思听江怀越不动感情地这样吩咐,不由一愣:“督公,这是为何?” 他皱了皱眉, 隔窗往外望了望:“不远处有轿子, 会把你送回去。” 相思起先不解,继而隐约明白了几分。想来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坐着这辆马车回淡粉楼,西厂提督的车驾,有心之人应该都能认得出。 也正是因为这缘故, 他才舍近求远, 将她带出了城, 到了那个僻静的院落处理伤痕。 似乎无论做什么事,他都务求谨慎, 不露痕迹。 相思在车里无法行礼,只有向他躬身致谢。“今日浪费了督公半天时间,下次……嗯,下次一定补偿。” 他本不想理她, 可听了这话又觉得可笑。“浪费了我的时间不假,可要说补偿,如何补偿?替我去处理事务?” 相思语塞,绯红了脸颊。“督公说笑了, 我哪里做得了这些?只是以后万一提督大人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相思尽力去做就是。” ——少惹麻烦才真的谢天谢地。 江怀越心里哼笑了一下,脸上神色自若,肃然道:“少说冠冕堂皇的套话,想办法搜罗信息才是你的本分。” 说罢,抬手一撩帘子,做了个手势:“别磨蹭了,快些回去。” 相思只得匆忙下车,在暮色间四望,果见前方停着一顶青布轿子,轿夫们正在等候。她提着袅袅凤尾裙快步而去,才坐进轿子,便听得那边车轮声动,探出去一看,江怀越的那辆马车果然已经驶向相反的方向。 * 黄昏时分,淡粉楼上已经点亮了盏盏绯红的花灯,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迎客的小厮忙着高声招呼。 相思从轿子里出来,江怀越事先安排给她的随从有意提高了嗓门,朝着门口喊道:“相思姑娘回来了!” 小厮听到了忙过来迎接,正巧严妈妈送一位新客出门,瞧见了相思,便快步上前叱问:“说是去和畅楼陪客人用饭,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其他教坊的姑娘都早早回了,你一个人去了哪里?” 相思从她的问话里听出那些乐妓应该都没说当时的真正情形,便顺水推舟道:“侯爷喝多了几杯先行回去,他的朋友却还没走,于是就叫旁的人先回去,叫我留下作陪。” 谁知严妈妈脸色一沉,掐住了她的手腕拽到身边,压低声音质问:“你当我是傻子?早有人去找过,说和畅楼的雅间里空空荡荡,难不成是侯爷把你带走,给……” “妈妈!没有这种事……”相思挣红了脸。那轿子边的随从见状,清清嗓子走过来,扬起下巴:“你就是严妈妈?我家大人说了,相思姑娘的琵琶弹得很好,以后有机会一定再请她过去。” 严妈妈一斜眼,见这人虽然看样子只是个随从,但一身衣衫剪裁得当,说话语气也颇为倨傲,当即回过头细细打量:“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那人冷着脸,似是不愿泄露过多的样子:“我家大人与侯爷有交情,因此才见到了相思姑娘,你就不用瞎打听了。”说着,又向相思行礼,“小人先告辞了。” 相思审时度势,借机从严妈妈手底挣脱出来,一掠鬓发,笑靥如花:“有劳,代我向大人致谢,下回再相见时相思定会弹奏新曲,为大人解忧。” 一声招呼,那随从领着轿夫们扬长而去,丝毫不理会严妈妈在后高声询问。相思瞥了一眼,整整衣裙便洒脱进门,门口迎送客人的乐妓们目睹这一场景,皆窃窃私语,不知相思到底结识的是哪一位高官贵客。 * 楼内大厅灯火通明,饮酒的、唱曲的、耳鬓厮磨的不一而足,俏笑声琴瑟声交融起伏,弥漫出旖旎奢靡的纸醉金迷。 相思一边上楼,一边庆幸额头上的伤痕未被人发现,正想着这事,不料从楼上匆匆下来一人,险些与之撞了起来。 “静琬!” 相思一抬头,眼前的竟是姐姐馥君。她不由讶异:“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还不是为了你?”馥君握住她的手腕急切道,“我听说今日有人叫了许多新到京城的官妓外出,后来正巧看到素梅,便问起她是否见到了你,可她说话吞吞吐吐的,让我好生不解。我私下找她细细询问,才知宴席不欢而散,可具体是什么原因,她死活不肯说,只说大家先下楼回转,你却留在了和畅楼。” 说到此,她察觉相思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避,便低声道:“我请人去那里找,可是酒楼老板不让人进去,还说众人都已经散了。因此我着急万分,到淡粉楼来向严妈妈询问。” 相思正待解释,又有乐妓与客人言笑而来,她连忙把馥君叫回到房间内,轻声轻语地将之前向严妈妈编说的缘由又讲了一遍。 馥君再三打量,目光忽而停驻在她衣襟:“这是沾染了什么?” 相思拢住衣襟,笑了笑:“席间欢闹,不小心碰翻了酒杯。我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姐姐怎么还这样紧张?” “京城毕竟比南京更为复杂,达官贵人数不胜数,我们初来乍到的,容易被人轻慢。”她顿了顿,又试探道,“你刚才说,有位大人喜爱你的琵琶技艺,不知是什么官职?” “姐姐怎么跟严妈妈似的,追着打听这些?”相思假装不悦,转过身坐在妆镜台前取下花钿。馥君来到她身侧,注视着她的侧脸:“你心思简单,我自然不放心……不过若是有幸遇到心地仁善的客人,你也不要怠慢,能有贵客赏识,总好过无依无靠。” 相思心有所感,讪讪地偏过脸去。“姐姐你也不想想,官场明争暗斗,哪有几个心地仁善的?” 馥君却不以为然:“那也不见得,只是你得辨识清楚,别被花言巧语蒙骗过去。”她想了想,又道,“听说你之前去西郊挽春坞,还亲眼看到若柳坠山?她们都说她是与情郎殉情而死,你可知道是否……” 相思有些心慌,忙央告道:“姐姐快别说了,我想起这事就害怕!以后再也不敢去那里了!” 馥君怔了怔,叹了一口气:“好……我也不是要打听她的事情,只是借此提醒你一下,切莫轻易陷入情网。我在南京时就见过太多悲欢离合,常常是你剖出赤诚的心给他,他却只是逢场作戏,到头来有苦难言的都是我们女子,有些姐妹太过痴情,甚至因此断送了性命。” 相思知道姐姐所说全是肺腑之言,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不太平静,故此转移了话题:“姐姐,我记住你的劝告了。你身体才刚刚恢复一些,别总是忧心忡忡,对了,盛公子那日到访之后,有没有再去找过你?” 馥君红了红脸,眼波柔软起来,轻声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相思看她这神情,心里便大致明白,大着胆子又问:“他这些年来,可曾婚配?” “他说……还是单身一人。”馥君声音更低,眼睫垂落,遮不住满含的羞赧与惆怅。相思闻言,亦有意外且怅惘之意,盛文恺与姐姐曾有婚约,却因十年前那场变故而中止,如今在京城重遇,已然物是人非。 “姐姐……”她有很多话想说,但又生怕说错了什么,使得馥君伤怀。馥君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忽又抬起眼看着她,淡淡笑了笑:“我知道的,他虽然尚未成家,可我已是乐妓,哪里有资格再续前缘?你放心,他来找过我几次,我并未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是坐着谈些闲话……” 她始终微笑着,神情宁静,可那语声却微微沙哑,似是竭力压抑着内心悲伤。 相思的心绪也低落下去,一朝家变改天换地,即便盛文恺真的还对姐姐存有好感,可如今她已不是良籍,又怎么可能嫁与朝廷官员? * 督公千岁 第22节 教坊之中规矩甚严,馥君难得出来也没敢多留,坐了一会儿之后就匆匆而去,房间内只剩相思一人。她在妆镜台前静静坐着,看镜中的自己。西厂下属果然藏龙卧虎,中午时候还血肿斑斑的前额,如今已经几乎与寻常无异,就连姐姐都没有察觉。 这样想着,忍不住轻轻抚过那被画粉遮掩了伤痕的地方。 画粉轻绵,隐隐蕴藉了缠绵娇娆的馨香,却不浓郁,只觉如梦似幻,氤氲沉浮。像是翠叶细细的藤蔓,攀援于雍容盛绽的国色牡丹间,一瞬清瘦,一瞬娇艳。 肌肤上似乎还存留着记忆。 他指尖匀开画粉,专注而仔细,那个时候若是抬眸去看,想必他是减灭了平素的倨傲冷峻,因为那轻抹画粉的动作,实在太过温柔。 ——可他是成长于后宫的人,如此娴熟的举动,只怕是从小演练而成。剖开这一层柔和认真,内里必定还是坚冷寡情的心。更何况后宫女子数不胜数,他身在其间,难道不会以各种手段玲珑相处? 越想越乱,心绪不觉沉寂下去。她用力卸下了耳坠钗环,随后落寞起身,离开了镜前。 * 或许是因为这一天傍晚,送她回来的随从着实摆谱的缘故,相思次日也没挨严妈妈训斥,平平静静地度过两日之后,淡粉楼前便来了华贵的车马。 来者年约三旬,长相英俊,身材挺拔,任凭严妈妈竭力引荐众佳丽,说是在某次宴会上见过相思,一心只想再见她。 严妈妈只得将她叫下楼来,相思见了此人也觉面生,不由请教其如何称呼。那人只说姓黄,也不要她陪着喝酒,只独自点了一大桌珍馐美味,让相思坐在一旁演奏淮扬乐曲。相思纳罕,专心致志演奏的同时,悄悄观察客人,见他虽然抬指叩打节拍,俨然陶醉其间的样子,可那节拍都忽快忽慢,完全跟不上节奏。 数曲结束,黄姓客人起身离去,临走时在严妈妈面前大肆褒奖,又赏赐了相思许多银两。 客人走后,严妈妈笑着来找相思,因问及此人身份,相思仔细回想,并没有什么印象,只好敷衍了过去。 又过数日,黄姓客人再度来访,还带着两名朋友。这一次他们点的佳肴美酒更为值钱,相思在旁作陪,也只是简单的闲谈玩笑,倒不曾有过分的举动。严妈妈带着春草过来劝酒,间接听到这三人言谈中涉及官场,什么大理寺户部吏部的,想来应该都是在朝官员,不由得又高看了几分。这一次三人离开时,非但给相思金珠玉佩,还赏赐所有端茶送菜的下人,就连春草也得到了一大锭纹银,高兴得恨不能次次遇到他们。 她私下问相思,这一位黄大人,是不是就是那天单独把她留下听曲的人? 相思摇头,心里其实有一些想法,却不能跟任何人说。这种隐秘的想法让她忐忑不安,甚至不知自己遇到的事情究竟是好还是坏。 第31章 此后前来寻找相思作陪的客人日益增多, 除了黄大人之外,还有他的两名朋友, 以及朋友的朋友,朋友的同乡……各色人等隔三差五前来宴饮。 某一日午后,曾经在淡粉楼设宴的吏部侍郎邹缙再度光顾,却听严妈妈说她一早就被人邀请出去赴宴演奏了。邹侍郎连声慨叹:“难怪最近我的几位同年好友都谈及淡粉楼的相思姑娘,说是明眸善睐, 玉手妙音。我今日休沐才得空再来, 没想到还扑了个空!” 严妈妈越发骄矜得意,端正了身姿笑道:“托大人的福,也是相思自己争气,才到京城几个月就有了名声, 往后还得仰仗大人们怜爱呐!” 正说话间, 门外小厮喊着相思姑娘回来了。邹侍郎回身望去, 但见相思正从马车上款款下来,桃红如意暗花纹的上衫配着象牙白牡丹织金纱马面裙, 乌发堆云肌肤似雪,娉娉婷婷迈进了大门。 邹侍郎见相思回了淡粉楼,自是欣然开怀。严妈妈忙着让相思上前伺候,邹侍郎还算体贴, 见相思才从宴会回转,便只叫人泡了茶水,让她在一旁陪着闲谈即可。 相思本来还想回房休息,如今只得打起精神又展颜微笑, 邹侍郎因谈及最近听多人提起相思的美名,不由笑道:“当初第一回 听你弹奏,就觉着清新可人,是京师中难寻的灵秀佳丽,果然没看走眼。” 相思谦逊行礼:“全赖诸位大人们捧场,若非如此,奴婢初来乍到,又怎能在京师立足?” 邹侍郎闻言颔首,难得她近来声名渐起却并未骄纵,依旧柔婉灵动,不添世故烟尘。与之闲聊了一阵之后,邹侍郎告诉相思,再过五日是他恩师的七十大寿,希望相思到时能够前去为之添彩。 相思赧然:“既然是您的恩师,想必定是博学大儒,奴婢这样的身份……恐怕难登大雅之堂。” 邹侍郎哈哈一笑:“你有所不知,我这位恩师确实学富五车,但生性潇洒不羁,你如能当堂弹奏一曲技惊四座,才是寿宴最为精彩之处!” 他这样说了,相思自然无法谢绝,于是答应下来,只等五天后的那场盛宴。 * 相思最近一段时间结识了不少官场中人,因此也知道了邹侍郎所说的恩师是当朝太傅孙寅柯。此人在先帝在位时便是朝中大员,既才学过人又左右逢源,无论时局变化都能屹立不倒,只是近年来年纪上去了,才渐渐淡出朝堂,却又常在家中宴饮欢乐,京师中有名的教坊女子几乎都曾被唤去作陪。 五日光景倏忽而过,那天清早她便精心梳妆,至中午前,果有马车前来迎接。相思抱着琵琶上了马车,从城东明时坊出发,途经正阳门、宣武门,穿过了大半个京师,才抵达了位于城西的孙府。 太傅府邸前早已车马不绝,正门口迎客的仆人少说也有七八名,皆行动敏捷,忙碌不停。相思近来虽也参加过几场官员举行的宴饮,但论及参与者的品级,都无法与太傅孙寅柯相比。故此她虽落落大方下了车,可一站到那硕大威严的石狮子前,心里还是略显忐忑。 迎客的仆役一看到相思那装束,便知道是传唤献艺的教坊女,脸上的神情马上变得不像原先那样恭敬赔笑,懒洋洋的上前问了几句,便又叫来小厮,让他带着相思进府等候。 孙府乃是先帝御赐,雕梁画栋,厅堂深邃,一草一石,极尽精巧。相思一路入内,时不时可见贵客往来,她始终低眉垂首,怀抱琵琶默默前行。也不知绕过了多少游廊院落,小厮将她领到了一处僻静小院,叫她在此等候,时间到了自然会有人来唤。 交待过后,小厮随即匆匆离去,将相思留在了院中小屋。没过多久,又有其他仆役领来了数名盛装打扮的女子,都是教坊的乐妓。这几人应该都是久居京师的熟人,一路携手而来,姐姐妹妹亲热无比,进屋后没说几句又开始数落起管事妈妈斤斤计较,楼内某人争抢了自己的贵客之类。 其中一名翠衣女子心细,看到相思独自坐在一边,便朝众人递了个眼色,袅袅娜娜上前问道:“你就是淡粉楼里新近出名的那个相思?” 相思随即起身回礼:“相思见过诸位姐姐,因见你们欢笑而来,我不便打搅,就没上前自报家门。” 那女子掩唇一笑:“好会说话,文绉绉的倒不像咱们教坊里的人。” “人家原先可是出身书香门第,千金小姐落了难,这不更惹人怜惜吗?”“你眼红啊,那也编个瞎话,就说你爹生前是江南大才子,你娘是京师第一美人……” 众乐妓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相思抿唇站在窗前,心里不是滋味。 “好了好了,你们别拿她取笑,人家毕竟也是新来京城。”另一名红衫女子细声细语,模样看起来较为温和可亲。相思向她行礼,见其余人还在互开玩笑,便轻言道:“姐姐们在此欢聚,我昨夜睡得不好有些发晕,先到外边静下心坐一坐,免得等会儿出丑。” 说罢,便淡然行礼,独自出了房门。 身后的肆意欢笑随即变成了冷哼议论,她只装作没听见,院子里也是待不下去了,便沿着鹅卵石小径走了出去。 * 隔着月洞花门能望见对面幽静宜人,葱茏草木掩映舒展。别致池塘水清潋滟,浮萍点点,临岸白石玲珑错杂,一茎茎深绿浅绿的草叶从石缝间伸出,摇摇颤颤,漾动水面微波。 相思见那景致清幽,便想过去歇息片刻,才走了几步,却望到有两人从池塘对面的曲径往这方向慢慢行来,其一方脸长须,文士打扮,正是邹侍郎邹缙,另一人丰姿胜玉,眉目间天然一派清高倨傲,竟又是提督大人江怀越。 她心里无端一慌,连忙转身回避,可也不敢继续往回走,只得躲在了月洞门后。 所幸那两人边走边谈,行至小池石岸旁便停步观景。相思躲在那里,听他们谈论的都是朝堂之事,对于她而言既陌生又无趣,听着听着倒也消退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慌张。 那边邹缙说完了朝堂事务,便旁敲侧击问起了后宫之事:“听闻惠妃因有孕而备受万岁爱护,近日来却疑心深重,又接连撵走了数名宫女,督公常去后宫走动,不知可曾见过惠妃娘娘?” 江怀越心知惠妃怀孕这桩大事早就在朝堂内外引起议论纷纷,万岁年过三十尚未有一子半女,若惠妃生下的是皇子,那极有可能就是未来太子,而她一旦巩固了地位,荣贵妃与他则必定是要被剪除的心头刺。邹缙这般询问,恐怕也是想探知惠妃最近有何举动,而他江怀越又是如何应对。 “近来忙着抓捕散布妖书的乱党,即便进宫也是面见圣上,倒不曾遇到惠妃娘娘。”江怀越唇边浮起微笑,云淡风轻,好似毫不在意,“惠妃若能生下皇子乃举朝幸事,万岁对其多加关爱也是人之常情。我身为西厂提督,如今又兼顾了东厂的事务,自然会不遗余力为万岁分忧。这不是正巧昨日进宫觐见,万岁还关照我留意有没有机灵稳妥的小太监,可供惠妃差遣。” 邹缙一听此话,马上品出其中含义,打着哈哈笑起来:“督公深得万岁信任,由您推荐的必定也是能干之人。” 月洞门后的相思听着这话语,也大概明白其中的机锋,可越是这样,越是对他们这些官场中人的虚假感到可悲。正在此时,似乎又有人来到附近,邹缙随即提高了声音招呼:“正宽!此处幽静,过来叙叙旧如何?” 对方却非但没有走近,还冷言冷语:“免了。兄台如今攀得权贵,平步青云,我与你只怕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各自寻觅休憩处为好。” 邹缙清了清嗓子,似是有些尴尬,但还是不失友好:“此话从何说起?你我都是恩师门生,那么多年的交情岂会因为品级差异而消散?哦,对了,这位就是西缉事厂提督江大人,我曾多次向他说起过你的才学,他也很是钦佩……” 那人却不接话,只报之以不屑的冷哼。邹缙一时不好应答,江怀越平静自若,语声谦和:“久仰鲁大人声名,早就想请邹侍郎为之引见,今日正巧在此遇到,倒也是机缘。” “机缘?要不是恩师七十大寿,鲁某是决计不会与你们同处一堂的!”鲁正宽话语带刺,江怀越却一改往日骄矜,甚至没露出一点不耐:“鲁大人是对江某有成见?我倒是早几年就拜读过大人的文章 ,字字珠玑,振聋发聩。若是大人愿意,江某可在万岁面前提及。” 他说这话并无恶意,鲁正宽却恼怒气愤:“鲁某生性执拗,写出来的文章 也是泥古不化,怎消得厂公赏读?我虽几起几落,为官之路问心无愧,从不攀附权势,更不需要厂公这样的假意怜惜!” “正宽,有话好说!厂公也是真心诚意待你,你怎好如此偏激?依我看来,你就是吃了这臭脾气的亏,倘若不然,何至于现在这样仕途坎坷?” 邹缙本意劝和,没想到鲁正宽反唇相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虽沉浮官场,自问是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可是有些人竟连父母恩赐的身体都能肆意毁损,我要是遭遇这般,早就愤懑含羞以死明志。他们却苟且性命,全无惭愧,成日里阴柔谄媚,算计得失!如此即便大权在握,也足以令泉下列祖列宗蒙羞含耻,将来有何面目进入祖坟?!” 此言一出,就连躲在月洞花门后的相思也心头一紧,心想这鲁正宽如此口无遮拦,今日必定要惹祸上身。池塘畔邹缙亦急忙喝止,又向江怀越连连拱手,再三致歉。 出人意料的是,江怀越并未勃然大怒,甚至没有流露一丝愠色。面对横眉冷眼的鲁正宽,他只是默不作声地静立片刻,又低微一笑:“鲁大人果然耿介刚直。他既不愿结交,邹侍郎,你也不必强人所难了。” “正宽他就是口无遮拦,一点不顾及他人……”邹缙还在低声解释,鲁正宽已傲然离去,全不把两人放在眼里。江怀越背着手往月洞门这边走了几步,似乎也失去了观景兴致,向邹缙道:“寿宴恐怕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邹侍郎不去正堂看看?” “那江大人不同去?” “我不惯喧哗,四处走走,稍后再到。” 他既这样说了,邹缙也不再相邀,独自往来时的方向而去。月洞门后的相思屏息听了片刻,池塘那边再无动静,也不知江怀越到底去了哪里。 她悄悄探出头,朝着池塘那边观望,但见碧草曳曳,清池涟涟,白石堆叠的岸边已无半个人影。相思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往回去。谁料刚一回头,已有人从斜侧踱近身前,冷冷问道:“要去哪里?” 相思惊吓之中叫出声,江怀越一皱眉,抬手便捂住了她的嘴。 “叫什么?撞见鬼了不成?!” 第32章 相思久在教坊, 按理说对这样的举动也不该惊慌失措,可偏偏江怀越一近身, 她整个人都紧张起来。那微凉的手捂上她的唇,一丝战栗如荷风轻拂,瞬息即来,瞬息即过。 却还留下了脉脉波痕,碧影摇动。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江怀越已很快收回了手。 “大人……”她想要说些什么缓解尴尬, 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若是谈及之前的事情,只怕会令他难堪。 江怀越郁郁地看了她一眼,那皙白肌肤绯红未消,浓黑的眼睫低垂, 似帘幕轻掩住缭乱心绪。 他眸底一沉, 眉间蹙起:“我问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我……我在屋里待着闷, 就出来走走。不曾想,遇到了大人。” “既被请来献艺, 就不要擅自乱逛。”他注视相思,眼里还含着责备,“连这点礼数都不懂?” 她想起之前在对面院子的遭遇,心里有点委屈。他总是这样冷峻, 即便有稍稍的缓和,也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相思不愿多解释,在背后跟他说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显得像是搬弄是非告状一般。 再说,以他的身份地位,就算知道了实情,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嗤之以鼻,觉得是小女子之间无聊的口舌官司而已。 “……是。”相思始终垂着眼帘,朝他恭谨作礼,“那我先回去了,免得到时候他们派人传唤找不到我。” 江怀越没说话,相思想离去,却又不太敢擅动。尴尬站立片刻,才听他忽然开口:“近来你客人渐多,可别像上次那样……明白我的意思吗?” 相思无端又红了红脸,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昨日小杨掌班的手下来过淡粉楼,我已经把东西交给他了。督公还没看到?” 江怀越不由皱眉,不过是上交密报,何至于如此扭扭捏捏?要是别人看到这模样,恐怕还以为她是托人转交了什么定情信物! 这时却听相思赤胆忠心地解释:“虽然可能不太重要,但都是奴婢竭尽全力记下的,督公看了要是不满意,也请不要生气。” 还没看呢,就判断他应该不会满意,江怀越又有些恼火。“你也知道我会不满意?那为何不主动一些,非要让我发回重来?” 相思懵懵懂懂看着他,迟疑道:“……请问督公,我该如何主动?” 她就这样近似无邪地发问,水濛濛的眼眸,朱润润的唇,娇美与天真如此交缠融合,毫无惺惺作态之意。他感觉同样的话语由她这般问出,无端染上了绮丽色彩。 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江怀越想怪责,想叱骂,却被那悠悠的眼神望得发不出脾气。 “……自己去想!”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打算不再和这个危险人物面对面,于是转身便走。 可还没走到月洞门处,却又听身后传来轻促脚步。他不由回头,竟见她追了上来。“你要做什么?”江怀越沉下脸,不给她一点温度。 相思止了步,站在掩映生姿的兰草畔,轻声轻语道:“一开始来找我的那些客人,都是督公安排的吗?” 江怀越怔了怔,冷若冰霜:“不是。” “可为什么忽然就……” 督公千岁 第24节 “相思,上前来。” 她一怔,以为是让她伺候笔墨,便放下琵琶慢慢走过去。到了近前,孙寅柯袍袖一扬,风姿卓越,持着狼毫饱蘸浓墨,随即下令:“转过身去。” “什么?”相思不解。 邹缙从旁提醒:“恩师雅兴大发,要即席题咏,此乃你三生有幸之事。” 她还是有些茫然,要题咏为什么让她背转身?管家看了不耐烦,主动上前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了过去。旁边有人说:“太傅行书流丽,今日能在此妙龄少女背上题诗一首,更是双丽合璧,风雅十足……” 相思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这些人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了,原来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要请孙寅柯在她背后写诗!他们自鸣风流,可相思却觉心头郁结。那孙寅柯思虑再三,终于提起狼毫向她那薄薄的罗衫上落下笔端,相思忽而一震,忍不住侧身闪躲,杏白色罗衫间被划出了一道浓黑墨迹。 众人惊呼,孙寅柯双眉一皱正待呵斥,厅堂外忽有仆人匆匆奔来。 “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了!” 孙寅柯一抬眉:“谁?” “是余公公!” 众人一听,都不敢怠慢,孙寅柯随即整顿衣衫,带领众官员赶到了正厅。那余德广见了他便连连拱手,说是奉了万岁口谕特来为太傅贺寿,并送上御赐佳酿。 孙寅柯欣喜万分,收下美酒后,又听余德广说万岁近日对南朝诗产生了兴趣,便兴致盎然要入宫见驾,一则谢恩,二则这南朝诗本就是他的挚爱。家中这些宾客本已逗留了大半天,见状也只好纷纷告别,管家见孙寅柯要走,忙问:“那留下的官妓怎么办?” 余德广的眼光马上扫视过来,孙寅柯面色有些尴尬:“宴席已毕,就不再留了,找辆车子送她回去。” * 相思被人从那空荡荡的轻洲厅里带出,急匆匆送到了后门口。仆人跑到巷子外很快就雇来一辆马车,三言两语交待了地址,便转身回了孙宅。 相思这才松了口气,倍感疲乏地提着长裙踏上马车,一撩帘子,却惊见里边已经有人坐着,吓得差点没叫出声。 此时车夫一声吆喝,已经扬鞭启动,车子一晃,她连忙抓住了车厢边缘才堪堪稳住身形。车里的人一皱眉,这就发了话:“站着干什么?不怕摔下去?” “……大人!”她又怕又急,车速渐快,几乎要站不住了。实在没办法,只好一低头,探身钻了进去。 第34章 这马车车厢狭窄又简朴, 却不影响江怀越坐姿端正,依旧睥睨众生好神情, 俨然守株待兔,等的就是相思这只傻白兔。 相思局促不安,挨着角落挤坐下来,抬眸看他一眼,莫名其妙就红了脸。“督公……这车是你安排的?” “不然呢?”他还是那样语带傲慢, “我平时不坐这样的车子。” “那……那位宫里头来的, 难不成也是大人手下?” “你说呢?”江怀越瞥了瞥她,心里有点来气。他西厂提督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叫人伪传圣上口谕。先前宴席结束后,他无意逗留就早早离去, 可到了门外才发觉不见相思身影。又等了片刻没看她出来, 便料想定是孙寅科与那群自命风雅的文臣骚客将她留在了府内。 其实原本相思是走是留也与他无关, 当时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发令启程返回。马车一路前行, 江怀越脑海里却不知怎的,总是盘旋着在宴席上听到的琵琶曲声。 泠泠如清溪流淌,乱珠飞琼叩响心门。 他对音韵没什么特别爱好,可那首曲子始终萦绕不绝。江怀越本想清清静静休憩片刻, 结果坐在车内合上了双目也不得安宁。 烦躁。 他撩起窗前竹帘,街市人来人往,贩夫走卒叫卖声声,想借此让脑海中的琵琶曲声就此消失。 可心里, 还是若有所失。 他皱着眉,觉着自己似乎有些失常。细细回想,终于找到了心神不定的原因。 相思没出孙府。 虽然她到现在也没多大用处,可杨明顺收了她作为西厂的探子,这小女子又曾经目睹了不少不该知晓的事情,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她与朝中大臣们有过多时间单独接触。 尤其是孙寅科这种城府深沉之人。 江怀越理清思绪,当即下令车马返回,又想着不能就这样贸然重新登门,因此派出手下说是他丢了随身的玉佩,顺理成章 去孙府寻找,趁机打探相思的处境。此是第一手准备。 那探子行动敏捷,一来一回间就将看到听到的情形都报告给了江怀越。他既知相思被困于轻洲厅内,有了“丢失玉佩”的前因,自然能够以手下遍寻不着为理由,再度返回孙府。 正想着如何找借口将相思带出,途中却遇到了从宫内出来的余德广,知道他是奉命前往孙府贺寿,江怀越心思一转便有了方向。 万岁最近爱读南朝诗并不假,他向余德广寥寥数语,便让其在见到孙寅科之后随意提及。孙寅科虽已年老,但也不希望被万岁就此遗忘,他又以文坛巨擘自居,欣闻君王爱诗,自然不会失去这个与承景帝再度拉近关系的良机。 果然,余德广才进孙府没多久,孙寅科便换上了朝服,兴致盎然地随他入宫谢恩去了。他早早换乘了车马,就等在孙府后门外巷子里,仆人出来雇车,车夫一喊就到,这才将相思轻而易举就拐了上来。 * 这其中的门道,江怀越可不会对相思讲清楚,更不想让她因为此事而认为他专门等着她,找不着了,还想方设法将她相思给“救”了出来。 于是江怀越只是端着双臂,看相思被嘲讽过后,就垂着眼睫坐在斜对面,不声不响,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她开口说出的话,会让他生气,可有时候她默不作声,他又觉着看不顺眼。 江怀越打量了她片刻,沉着脸主动开口问:“你衣衫背后是什么?” 相思本来正在胡思乱想,猛地又听他说话,愣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我背后?有什么?” ——又是这种神游物外的样子!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在他江怀越面前,她时不时就走神,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江怀越强忍着不悦,指着她肩膀部位:“那后面,有一长道黑的。你上来时候我碰巧瞧见。” 相思这才明白过来:“哦,那是太傅想在我背上题诗……” 她还未说完,江怀越就冷哼一声,尽是讥诮:“七老八十了还想着这些,文人就是改不了风流习性。” 相思红了红脸,看他总是对他人冷嘲热讽的样子也有些不顺眼,便小声嘀咕:“人家也没做什么下流无耻的事,只不过诗兴大发吧?” 他却横了眉:“你让他题诗了?” “没……我闪开了,这不是才弄脏了衣衫么?” “呵,既然觉得那举动并非下流无耻,为何要闪避不从?” 相思哑口无言,其实自己确实是不希望被人那样轻薄,不然怎会闪避开去?可看到他如今这态度,却又不想把自己的真正想法表露出来了。于是有意肃着脸容,闷闷地道:“只是以前没经历过,一下子有些不适应罢了。” 江怀越更不高兴了,这是什么话,不适应?难道多经历几次还会习惯? 他本不想再在此事上啰嗦,可隐忍了片刻,还是按捺不住:“你既然算作我西厂的探子,就该懂得分寸,叫你多接近客人,却也不是什么都由着别人乱来。” 他说话还是那样冷冰冰的,在相思听来,不是关切,也不是担忧,更像是责备和鄙视。 她想到之前几度想走,却被困在孙府,宾客们吟诗作对,而自己备受煎熬。当时他却只是叫了个下人去找什么玉佩,让她忽而心生希望,忽而又坠落千丈。本来事情已经过去,她都不愿再想起了,可他偏偏还要触及,用的又是这样不近人情的话语,让她再一次感到了委屈。 凭什么总是怪她? 太傅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又确实没做什么出格的下流事,她一个小小官妓,能有力量当面反抗? 出孙府上马车见了他,本来是有一丝惊喜交加,可现在……她的眼睛又酸涩起来。 相思抿着唇,别过脸,望着窗户一言不发。 车轮辚辚,竹帘轻晃,她鬓上金钗垂坠赤红珠子,摇摇曳曳,晃得江怀越有些眼晕。她居然敢对他不理不睬了,之前说的那句话,只不过叫她注意分寸,难道有错? 这小东西最近真的是越来越过分。 他盯着相思,硬是克制了恼火情绪,压慢语速道:“为我西厂事情没做一件,脾气倒长了不少。” 相思迫使自己看着那不断晃动的竹帘,忍住眼里酸楚:“奴婢哪敢长脾气?只是人都有喜怒哀乐,督公不准奴婢有不高兴的时候么?” 江怀越怔滞了一下,不禁冷笑:“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本该早就回了西缉事厂的,却为此到现在还坐着这破车在城里兜转,我都没抱怨,你倒垮着脸不乐意了!” 相思张了张嘴,心里被许多奇奇怪怪的情绪挤占得满满当当,可是一时之间又无从说起。细想起来是该感激他,从上一次为她在镇宁侯夫人面前解围,到这一次…… 她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督公的意思是,特意在孙府外边等我到现在?” 江怀越一蹙眉,打量她几眼:“你觉得可能吗?” “那……为何会说因为我,到现在还在城里转?”相思努力理了理思绪,望着他又问,“督公是不希望我被太傅留下,所以才等在那里,又想法子让太傅将我放了出来?” 真的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吗? 江怀越脸色愈加凝滞,若不是坐在车内,几乎就要起身呵斥了。“你在想些什么?!”他骂了一句,决定不再跟相思说话,免得她时不时就冒出一两句让人窝火的话语。 * 沉默的时间特别难捱,相思也觉得待在车里太尴尬,时不时朝外眺望,才望到淡粉楼的影廓,就整整衣衫,小声道:“督公,我要回去了。” 江怀越瞟瞟她,一言不发。她想了想,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诚挚地向他致谢:“不管怎样,这次还是多谢督公……” “谢我什么?”他冷言冷语,“顺路捎了你一程而已。再说,或许也是我多此一举,你并不想着离开孙府。” 相思被这话堵得慌,想不出如何回应才合适,索性敲响车门,朝着车夫所在位置喊:“前面就是淡粉楼了,请让我在此下去就行。” 马车慢慢停在了路边,相思潦潦草草地朝江怀越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跳下了马车。车门还没关上,半开半掩间,江怀越不动声色看着她,她被这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尴尬地后退一步:“大人,又怎么了?” 他仍旧不说话,光影斜照间,眉峰眼睫愈显幽黑,神色中隐约有些落落寡合之意。这马车就停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喧闹嘈杂声中,相思茫茫然站在树影下,而江怀越则坐在车内不动。车夫等了片刻不见相思离去,不由转身向车内问:“大人,咱们还走不走?” “走。” 江怀越这才冷峻开口。相思闻声,敛容行礼,于寂静中看着他关上了门。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再度缓缓起行。 * 车辆徐行于闹市,明时坊内歌楼舞肆林立,江怀越闭上眼,不去听外面飘扬流转的靡靡之音。 回想之前那一段同车时间,又有些后悔。他很少会懊悔、遗憾,做事之前总追求完美无纰漏,事成之后也不纠缠回顾,然而此刻心中却觉得今日的举动,分明是多余的。 尤其是在相思出了孙府之后,为何还要载着她同行了一程? 没来由你一言我一语,尽是些没用的闲谈,且又不欢而散,何必、何苦? …… 马车驶离明时坊后,在城中绕了一圈,朝着城西灵济宫方向而去。最后在距离西缉事厂不太远的僻静胡同里停了下来,江怀越则下了车,独自闷闷不乐地步行回去。 才穿过正堂,便见杨明顺一边哼唱着曲子,一边手捧乌木小盒往后院去。见江怀越回来,他忙不迭迎上前笑问:“督公今日去孙太傅府上喝酒,可还高兴……” 这问话一出口,杨明顺就有些后悔了。仔细看着督公这含霜的眼神,怎么也不像高兴的样子啊。果然,江怀越冷冰冰地盯着他,毫无感情地问:“近日的密报为何还没送上来?” “这,这就是……”杨明顺打了个哆嗦,指指怀中盒子,“本来想今天一早给您送去,可知道您要去赴宴就……” “送书房去。” 他绷着脸,转身就走。杨明顺愣了愣,连忙追上讨好:“那小的先替督公整理一下,把那些没用的处理了?” “不用。” 杨明顺摸不着头脑,只得一路小跑跟着他回了后院书房。早有番子望到江怀越身影,端来了净水手巾,他一边洗手,一边交待杨明顺把密报按照天干地支顺序排列整齐。待等杨明顺忙完之后,江怀越背着手踱到了桌边,双指拈起其中几张浏览一遍,便丢进了熏香炉。 杨明顺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主,虽看着督公回来后心情不好不敢多话,可憋了一会儿实在难受,见江怀越又挑出一张细细审视,终于忍不住问道:“督公可曾发现什么有用讯息?” 督公千岁 第25节 话语问出,屋内一旁寂静,江怀越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目光还定在那纸条上。 杨明顺敛容,肃然道:“定是这个探子上报了重要事件吧?” 江怀越侧过脸,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唇角一扬,浮上的是难以捉摸的笑。“你自己看。” 第35章 他顺手将纸条掷给杨明顺, 顾自坐在桌边休憩。杨明顺愣了愣,心想督公今天真是有点不对劲, 展开纸条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 这探子真是敬业异常。杨明顺在心底赞叹了一句,肃然起敬地认真查看起来。 “八月初七,李大人宴请同僚数人,席间与方主事因猜谜起争执, 砸碎白瓷杯一双, 打落牙齿半个。同日,河北来京的成大官人唤六名姑娘作陪,喝酒无数杯,最后却说钱袋被偷, 拿不出银子, 被妈妈叫人打出门外。八月初九, 鸿胪寺郑大人相邀出游,诉说家中妻子善妒, 将小妾撵走等事情,中途谎称酒醉,想趁机轻薄,所幸其脚下踩空, 摔下台阶鼻青脸肿……” 杨明顺原本难得严肃的神色变得难堪至极,“这个,这个探子,也着实太仔细了点……不过也可能是新手, 不知到底该上报什么……” 江怀越挑挑眉梢:“你要是有兴趣的话,还可以看下去。后边还记录了南北镇抚司两名总旗为一个歌姬争风吃醋最后做了冤大头的事,寥寥数笔很是生动,你看了保准喜欢,明天就能将这事传遍御马监司礼监。” 杨明顺再傻,也听得出满满嘲讽,立马抬手给自己一巴掌,哭丧着脸道:“督公,这又是相思交上来的密报吧?您老人家别生气,她上次一个字没写,这回是……是写太多太杂了,小的再去教训她,保管没有第三次了!” 江怀越无语至极,他回来的路上就想起相思在太傅府中那个白石小池畔说的话,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说什么交上来的密报也许会让他不满意……他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但还以为事情不够重要,没想到竟会琐碎无聊到如此地步!她是把西缉事厂当成三姑六婆汇集地了?全是鸡零狗碎飞短流长,真不知她哪来的闲心关注这些。 “你当初可将她视为瞿信的接替者啊?瞿信做探子三年,给我们提供讯息无数,扳倒了户部两名官员,查实了假冒诰命夫人的案件,如今这一位呢?让你茶余饭后有说不完的奇闻轶事?” 杨明顺苦哈哈地道:“督公不是还特意派人去给她捧场吗?她竟这样不珍惜机会,实在是……” 江怀越拧着眉心,一点都不想听他说这些。“当初是你要把她收进来做探子的,我这西缉事厂不是善堂,该怎么惩罚,你看着办!” “……是是是,小的再去找她……”杨明顺自叹晦气,收拾起那纸条就想扔进熏香炉烧掉,却被江怀越不怒而威的眼神又震慑住。 杨明顺结结巴巴问:“督公,这,这没用的纸条不能烧?” 他瞥了一眼,冷冷道:“留着。作为她偷懒耍滑的证据。” “……是。” 杨明顺看着江怀越出了书房,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收拾起其余的纸条,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忘记发问,这把他搅得心神不定,好不容易做完事情,将相思那张纸条放进了雕花匣子,他忽然心头一动。 难怪觉得好像有什么没说似的,杨明顺拍了拍脑袋。 早就听说孙太傅喜欢乐女官妓,今日寿宴肯定会佳丽满堂,那督公去了之后,有没有遇到相思姑娘啊? 这么重要的问题,怎么就忘记问了呢?一定找机会再打听! * 可惜江怀越却没给他继续作死的机会。 第二天一清早,水牢里传来消息,之前审讯的某个官员终于扛不住,交代了户部卷宗失窃实乃监守自盗。江怀越看过姚康等人呈送上来的各种证据和签字画押的认罪状,随即换了衣服准备进宫面圣。 杨明顺又颠颠地跟在后面:“督公要见驾去?带着小的吧,也好给您端茶送水……” “我是去回报户部卷宗案,又不是去值房过夜!” “那您回报完了,难道就立即回来?最近宫里美景如画……呃,督公不如那什么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边还事情一堆,我留宫里做什么?”江怀越审视他一番,忽而冷哼,“以前在宫里总求着我带你出来逛,现在又巴望着回去……是不是有相好了?” 杨明顺双手直摇:“督公真会开玩笑,您老人家都没对食,哪里轮得到我?” “干什么一定要找对食?天天对着不嫌麻烦?” 说归这样说,江怀越进宫还是带上了杨明顺。他去拜见皇帝,杨明顺则说要去御马监看看朋友,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江怀越也懒得去管,见到承景帝之后,将户部那件案子的前因后果诉说清楚,承景帝揉揉眉头直叹息:“匪夷所思,朕还以为真有什么江洋大盗能飞檐走壁去偷卷宗,原来是他们自己人做的!明日就让内阁去合议一下,该怎样处置。” 江怀越见他脸色憔悴,便问道:“万岁近日是劳累过度了?为何看上去精神不足的样子……” 承景帝看看他,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长叹一声:“怀越,朕作为一国之君已经够辛苦,可面对后宫佳丽们,更觉头痛欲裂。” 江怀越正待再问,门外传来余德广的声音:“启禀万岁,惠妃娘娘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是有人在羹汤下药,想要毒害龙胎!” * 承景帝听了这话,当即急速赶往惠妃所在的景仁宫。江怀越自然随行其后,才踏进大门,便听里面传来宫女们的哀哀哭声,守在门口的太监见皇帝来了,忙差人进去通传。 承景帝沉着脸大步入内,院中跪了两列宫女,皆吓得面无人色。另有一名小太监哆哆嗦嗦单独跪在中间,背上衣衫尽湿,另有一名太医诚惶诚恐站在太阳底下,见了皇帝便上前拜见。承景帝皱眉问起惠妃情形如何,太医犹豫道:“臣检查了一遍,目前是没有任何异样……惠妃娘娘说只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对,就吐了个干净,臣也已经叫人取了剩下的羹汤残渣拿去核验……” 他话音未完,屋里已传来惠妃痛苦的呻|吟,承景帝脸色凝重,连忙进去探问。江怀越微一蹙眉,没跟进去,只站在门外与太医低声交谈。 没问几句,便听见里面传来惠妃的哭诉:“臣妾早就怀疑身边的人不对劲,可万岁您就是不信,今早这羹汤才一入口就觉出味道不对,虽然吐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腹中胎儿……” “你身边的不都是老面孔?又不曾换过新人。” “正因为这样才让人掉以轻心了!臣妾性命是小事,可这胎儿要是有个……” 承景帝忙截住她的话:“朕现在就叫人为你审问这些宫女太监!看看是谁暗中做手脚。”他说着,便起身唤江怀越,谁知惠妃陡然拔高了声音:“不要让他进来!” 江怀越正往里去,听到这叫声也只微微一缓,仍旧敛容而入。他站在珠帘一侧跪拜问候,礼数还是要做全,怎奈惠妃见了他就像见了鬼似的,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花容失色地直往承景帝身边扑。 “万岁,您让他进来,岂不是要害死臣妾了?” 皇帝沉下脸:“休要胡言乱语,朕知道你还因为高焕的事情心有不满,但那是你弟弟咎由自取,留他性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你还想怎样?” “臣妾怎敢胡搅蛮缠,可江怀越心狠手辣,他……”惠妃眼泪汪汪地瞥了江怀越一眼,忽而又盯住窗外那个跪着的小太监,咬牙道,“万岁有所不知,臣妾今早发现羹汤不对劲之后已经暗中查过,原来平时在我跟前侍奉的贵勤就是从御马监出来的。今早这羹汤也经了他的手,难保不是他受人指使下了药!” 江怀越站在那儿,神色自若,仿佛惠妃所说与他毫无关系一般。承景帝皱紧双眉:“从御马监出来的人就一定会害你?你也太草木皆兵了。” “臣妾现在一阵阵恶心晕眩,万岁竟然还不把这件事放心上?!谁都知道他江怀越是昭德宫荣贵妃的亲信,臣妾怀了龙种,最嫉恨最不想让臣妾顺利生产的又会是谁,万岁难道想不到?”惠妃泫然哀伤,精致的脸庞苍白憔悴,一口气说完这些便剧烈咳嗽,随时可能倒下似的。 江怀越瞥了瞥承景帝,见他面色沉重,上前一步叩首:“启禀万岁,臣与惠妃说的贵勤并不相识,若要核查他是否在御马监待过,容臣去取来名册即可。但惠妃娘娘还未拿出什么铁证便怀疑是臣和贵妃娘娘暗中捣鬼,恐怕也太过草率。毒害龙种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岂是心生疑惑就可随意编排的?” “除了你,还有谁能有胆子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惠妃不甘示弱,支起身子瞪着他就骂,“贵勤明明就是御马监的人,你现在为什么不承认?万岁,千万不能让他去取名册,谁知道会不会趁机使诈?” 承景帝既气愤又无奈,只得唤来等在门口的余德广,命他派人去御马监拿名册来验证。 惠妃哭哭啼啼,承景帝耐着性子好言劝慰,江怀越跪在一边倒是不悲不喜,宛如入定。过了许久,余德广气喘吁吁地捧着卷册进来,请承景帝亲自过目,惠妃也情不自禁直起腰身,靠近了去看。 承景帝皱着眉头翻阅数张,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了贵勤的名字。 “乙未年十月初一,自内官监调入御马监……”承景帝指着那行小字念出声,继而又抬头问江怀越,“怀越,朕记得应该是那一年的秋天,朕命你掌管西缉事厂?” “回万岁,确实是秋天,十月初七的事,臣记得清清楚楚。” 承景帝向惠妃道:“西缉事厂是从无到有,由怀越一手建立的,那会儿他在宫外没日没夜忙碌,御马监的事务几乎全交给别人去管,哪里还能认识一个刚刚从内官监转来的新人?” 惠妃却不依不饶:“他这人心眼那么多,保不准暗中就把贵勤收为心腹了。” “那你看这个……”承景帝无奈地指指卷册,“十二月十六调入景仁宫。才在御马监待了两个月,就能成为心腹手下?” “说不定就是故意找个外人看着不像的做心腹……再者说,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去,非要进我这景仁宫?”惠妃忿忿不平,瞥着江怀越就来气。 江怀越还未开口,守在门口的余德广上前道:“启禀万岁,娘娘,当初万岁叫臣为景仁宫物色几个踏实肯干活的太监,臣素来知道御马监管理得当,底下人都不敢偷懒使诈,便去那里挑选出好几个,其中一人就是贵勤。” 惠妃一愣,余德广又温和地笑了笑:“娘娘要是怀疑的话,奴婢才是罪魁祸首。” 第36章 江怀越抬目看了看, 朗声道:“当初余公公来要人,臣是知道的, 只不过那时候在外面忙着别的事情,没能亲自挑选,倒让余公公辛苦了。” 承景帝颔首,合上卷册,向惠妃道:“现在可安心了?贵勤与怀越根本不可能熟稔。朕看你折腾了那么久, 恐怕也累了, 好生休息才是!” “他们,他们肯定在说谎!”惠妃先前的那股气势一下子泄了大半,却还不甘心就此罢休,拉着承景帝的袍袖不松手, “万岁为什么不找人严加审讯那个贵勤, 他一定是知道什么的!” “不要胡闹!”好脾气的承景帝终于忍无可忍, 站起身来,“你本就有孕在身, 不可再任性发作。太医局那边如果从羹汤残渣里查出了什么,会直接禀告上来。那些宫女太监都是景仁宫的旧人,你要是连他们也信不过,朕给你换一批新来的, 你是否又会疑神疑鬼?” “万岁……”惠妃委委屈屈红了眼圈,江怀越淡淡地插上一句:“别的事情臣不敢多嘴,但娘娘既然实在看不中贵勤,臣便将他带走吧, 也免得娘娘夜不能寐,有伤凤体。” 惠妃含着怨恨盯了他一眼,因见皇帝已然不满,不敢再使性子说狠话,忽而按着额头又喊头晕,太医和宫女们忙不迭进来问长问短。承景帝一脸不悦地出了屋子,江怀越随行其后,走到那个一直跪在太阳下的小太监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起来跟他走。 * 将承景帝送回御书房后,江怀越才出来,就看到贵勤泪汪汪地站在台阶下等着。他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相平凡又瘦小,今日恭恭敬敬给惠妃端了碗羹汤,结果却差点送了小命。当江怀越进景仁宫的时候,他都已经陷入绝望,几乎就在等死了,却不料被人从阎罗殿门口又拽了回来,因此始终浑浑噩噩。直到跟着江怀越走出了景仁宫,才好似灵魂归位一般。 如今再看到救命恩人,他双腿一软就要给江怀越下跪。 “别了,省得被人看到还以为你真是我的手下。”江怀越没把刚才那事放在心上,之所以随手把贵勤带出来,也是以免惠妃日后又拿这小太监来做文章 ,干脆带走了落个清净。 贵勤用力呼吸了几下,眼泪都快出来了。“督公救了小的一命,小的一定记在心底,这辈子都不会忘。” 江怀越道:“惠妃那边你以后就别去了,我让人把你带回御马监吧,那边前几天也说缺个干杂活的人。” “谢督公!再苦的活我都能干!” 江怀越点点头,抬手唤来一名小太监,让他将贵勤带回御马监去了。处理完这事,他想着是否该去昭德宫拜见荣贵妃,正思量间,却听身后有人招呼。回过头,原来是余德广匆匆而来。 “余公公。”他朝余德广拱手,刚才惠妃闹事,若不是余德广出力,只怕没那么容易平息。然而从景仁宫出来这一路上,江怀越心里始终有些在意。 贵勤是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其他人等都不会留意他到底是何时进的御马监,又是何时调去了景仁宫。但江怀越分明记得,那一年新春未过,忽降鹅毛大雪,御马监草棚即将倾斜。杨明顺找了好几个新进来的一起去修葺草棚,结果有个小太监爬上去之后不小心滑下来,摔得满身雪屑,引得众人大笑。 那会儿,他正在窗边清点账目,恰望到了这一幕。 那从草棚上滑下来的,就是贵勤。 他入御马监,绝对不是卷宗上记载的十月,应该是……一月。 余德广已经到了近前,却并未说什么,而是小心翼翼将江怀越引至侧旁长廊。江怀越心里有几分明白,有意疑惑道:“余公公如此谨慎,莫非有什么事要说?” 余德广一改往日那温和平静的模样,长叹一声,踌躇许久才开口:“江督公平日里经常在宫外,不知有没有听说近段时间城南出了件离奇的命案……” 江怀越微微一怔,他本以为余德广是因宫里某些事有求于他才这样做,没想到他说起的却是宫外的事情。 “城南命案?您说的莫非是有一名少妇带着丫鬟出去烧香拜佛,结果却没了踪影?” “正是此事。” 江怀越思忖了一下,斟酌着问道:“这事我也是听杨明顺说起,但他说话太啰嗦,我只听了大概,据说顺天府尹派人去查找这主仆两个,后来是在枣树林畔的枯井里找到一具尸体?” “嗐,您听我说。这主仆两个去上香,结束后就离开了弘法寺,可是到了天黑都不见回家,丈夫和婆婆急了,到处寻找也不见人影,只好去顺天府报官。顺天府派出差役们去弘法寺周围打听搜寻,一连三天都没有收获,后来经人告发,说是同村有个年轻人那天冒着大雨回家,身上好像沾了血迹。顺天府立即将这人抓捕回去,严刑拷打之后,那年轻人只好招供,说是路上遇见这主仆二人,见少妇貌美起了色心,奸污不成杀人灭口,把尸体扔进了枯井。” “杨明顺说的也是如此,似乎找到的尸体有问题?” 余德广苦笑道:“是了,原本是少妇带着丫鬟去烧香,可最后在枯井里找到的的……却只是一个少年和尚的尸体。” 他说到这里,止住没再往下讲。江怀越看了看余德广,微笑道:“倒是件怪事,但我素知余公公安分守已,并不是爱探听奇闻轶事的性子,今日说这事,是有何内情吗?” 余德广神色尴尬,环顾左右无人经过,才轻叹道:“督公说的没错,我刚才说顺天府逮到的那个年轻人,叫做余四全,正是我堂侄。”他见江怀越又投来审度的目光,忙解释道,“虽说是堂侄,但我刚进宫不久时,老家遭遇饥荒,是我那堂伯父想方设法省下自家的干粮,才救活了我爹娘兄弟,可说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他四十来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对四全是百般疼爱,可也正因这样,使得他从小骄纵任性,长大后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所以有同村的人偷偷告诉了前来巡查的差役,四全当天就被抓进了顺天府。可怜我那老堂叔夫妇到处求人毫无办法,连夜赶到城里,托人给我传了话,我才知道了这事。据堂叔说,四全曾告诉他,身上的血迹是跟人打架沾上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自己的儿子会连杀两名女子,苦苦哀求我去跟顺天府尹打招呼,看能不能重审此案。” 江怀越平静地问:“那余公公的意思是……” 督公千岁 第26节 余德广勉强一笑,低着声音道:“我与顺天府尹并不熟悉,环顾左右,能有实力解决此事的也只有督公。因此刚才万岁爷叫我去御马监取名册,我可是冒着风险……” 话说了一半,没再继续,余德广脸上还是谦和无争的笑意,而江怀越低着眉睫,嘴角也微微扬起。若是有人远远路过看到这场景,只以为两人偶遇,寒暄问候而已。 因为要救堂侄,所以甘愿冒着被杀的风险,在那卷册上多添了一笔,变一为十。 余德广卖这人情给他,江怀越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在皇上跟前耍心眼,这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余德广既然已经做了,那江怀越无论如何都得接下他的请求。 “余公公对令堂侄真是呵护备至……”江怀越微笑起来,深澈的眼里却始终缺乏温暖。余德广是何等精明人物,自然琢磨出对方的意思,马上道:“我可不是在要挟您,惠妃那拿腔拿调的做派,即便是我也看着不爽利……要不是堂伯父对我家有救命之恩,我又怎么会出此下策?这事无论成与不成,都要感谢督公,绝不会给您添上半点后患。” 话已至此,江怀越也只能蹙一蹙修眉,慢慢道:“既然余公公这样说了,我也尽力而为吧。” “有劳督公!”余德广连连拱手,不胜激动。 * 一早进宫就接连遇到这些糟心事,江怀越缓步走下台阶,望着寂寞的朱红宫墙湛青长空,心思有点渺远。随行的小太监上来问要去哪里,他想了想,还是先回御马监那边去。 从乾清宫到御马监距离很远,他坐在轿子里,盘算着余德广说的那个案子应该如何处理,不觉锁起了眉头。理清思绪后,觉着有些闷,便抬手撩开了窗子上的纱帘。 初秋时节天朗气清,硕大的银杏树枝叶如华盖,在阳光下洒落遍地金莹,与丹朱宫墙相映,艳美得让人心惊。轿子继续前行,他眼角余光一扫,却瞥见了斜后方宫墙拐角处的两个身影。 正是光亮斜照落下阴影的角落,身穿藕荷色袄裙的小宫女被身前的人堵在那儿,想往前又怕羞,想朝后又碰着墙,手足无措,满脸慌乱。 “你这是干什么,不让我走?我还好多事情要做,哪有闲工夫听你胡说八道……” “好些天没进宫见你,这不才捞着机会,你还只待一会儿就要走?”他作势板着脸,伸出手,“拿来!” “什么呀……”小宫女语速很慢,声音细细柔柔,好似掐得出水珠。 他更扮出生气的模样,伤心欲绝地控诉:“上回给你带的熏香,还给我!” “为、为什么呀?”小宫女吓了一跳,本来就水盈盈的眼里很快就弥漫了泪雾,她委屈极了,“好好的干什么要讨回?那,那我不也送你亲手做的串珠了吗?你也不要了?” “你不是不愿意跟我多说会儿话吗?既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哎哟!” 杨明顺正用满含幽怨的眼神望着小宫女,准备说出一长段感人肺腑的话语,却不料背后一痛,不知是什么东西砸了过来。 “啊!”小宫女看清了他背后的状况,吓得捂住脸,一溜烟跑了。 “小穗……”他摸不清头绪,朝那边喊了一声,再一回头,登时两腿发软,声音都飘了。“督……督公,您怎么,怎么到这来了?” 江怀越掰着手中的树枝,看都没看他,故意抬眸望着那小宫女逃跑的方向,拖长音调道:“这是哪个宫的?好没规矩,见了我也不行礼,撞见鬼似的跑了?” “督公恕罪、恕罪!”杨明顺跪倒在地,伏行至他近前,苦着脸哀告,“她最是胆小害羞,乍一眼可能没认出是您,慌了手脚就跑了……” 江怀越冷哂,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入宫时候说要去御马监看望朋友,看的就是她?什么时候御马监多出个宫女来?你好大的胆子,连我也敢欺瞒了?!” “我……小的……小的真是……”一贯伶牙俐齿的杨明顺再也说不出天|衣无缝的谎话,额头冷汗涔涔,索性一咬牙豁了出去,朝着江怀越砰砰地磕了两个头,鼓起勇气挺直腰身,道:“督公,刚才跑掉的是我杨明顺中意的丫头,她才十五岁,怕生又嘴笨,真正是什么都不懂。您要罚就罚我,千万别怪罪她!” 第37章 杨明顺一口气说完这些, 都没敢看江怀越,视线只落在自己手边。 江怀越平素除了安排任务时, 很少认认真真瞧这惯于插科打诨的手下,而今杨明顺却一本正经地跪在地上,竭力抑制着惶恐,显出坦荡无惧的模样。 他垂下眼睫,用含着怜悯的目光注视着杨明顺:“认识她多久了?” “……半年了吧……” “混账东西!”江怀越扬起手中树枝作势就要抽过去, 杨明顺吓得急忙抬起胳膊遮着脸, “督公别恼火!认识了那么久,可之前人家都不愿搭理我,是我锲而不舍对她好,她才那什么……” “还锲而不舍?我看是你死缠烂打!” 杨明顺瞥见他已扔掉手里的树枝, 这才小心翼翼放下胳膊, 陪着笑道:“随您怎么说, 反正就是我杨明顺脸皮厚,被冷落无数次也不灰心, 今儿给她带吃的,明儿替她干杂活,这不就日久生情答应和我好了么……” “真是厚颜无耻。”江怀越冷冷看他,“叫小穗是吗?在哪里做事?” “回督公, 她是伺候赵美人的。” “赵美人?住在景仁宫的那个?” 杨明顺点点头:“是,就是跟惠妃一起住景仁宫的那位,赵美人心眼好,看到猫狗生病都要掉眼泪, 从不打骂手下,小穗跟着她倒也不苦。只是听她说最近惠妃总是疑神疑鬼,赵美人为了避免惹麻烦,几乎都待在屋子里不出去。” 江怀越想到刚才惠妃那场折腾,眉间微微一蹙。杨明顺察言观色,立马瞧出不对劲,因而问及发生了何事。江怀越简单地说了一下,见他还跪在地上,便沉着脸道:“起来吧,以后叫那个小穗也机灵点,别去惠妃面前晃荡。她如今是仗着有龙种,处处寻事立威。” 杨明顺爬起来,讨好地道:“多谢督公,我替小穗也谢谢您!” 江怀越不满地盯他一眼,往来时方向走去:“怎么着?这说话语气好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一对儿了?我看那姑娘年纪还小,你能保证她不变心?” 杨明顺愣了愣,跟在后面笑道:“她可好了,平日里就跟着赵美人,从不结交陌生人,哪里会变心?” 江怀越冷哂一声不说话,杨明顺讨好地说:“督公就真的不想找个对食?凭您的地位与样貌,宫里头偷偷做梦想跟您的,只怕数都数不过来。” 他脚步缓了缓,回过脸看看杨明顺:“你不算命,改行做媒人了?” 杨明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哪儿呀,只是觉得督公应该也找个对食,这样就有人照顾……” “不需要。”江怀越斩钉截铁。 杨明顺偷偷凑上前:“您就没有觉得孤单的时候?咱们虽然不能和其他男人那样,可要是有个伴,总也比自己一个人躺着看房梁要强……” 他停下脚步,用含着愠恼的目光盯住杨明顺。 “我没兴趣!” 杨明顺碰了个大钉子,只好长叹一声表示遗憾。江怀越加快脚步回到停放轿子的地方,杨明顺连忙上前替他打起轿帘,弯腰添了一句:“行,您老人家哪天要是真想找了,小的一定好好为您算一卦,选个良辰吉日,看看能遇到哪一位……” “闭嘴吧你!”他坐进轿子,“啪”的一声放下了帘子。 江怀越回到御马监后,又命手下去太医局探听消息。过不多时,手下回来禀告,说太医局并未查出惠妃喝的羹汤里有什么不对劲的。杨明顺哼笑道:“我看眼下也没人会在风头上去害她,这不是自找死路吗?” 江怀越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现在倒又聪明起来了?” “小的从进御马监就跟着您,就算天资再笨,也能学到督公十之二三不是?这宫里眼红她肚子里龙种的可不在少数,可万一动手被查出来,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了?就连贵妃娘娘都没怎么着,其他那些妃嫔只怕都在等着机会呢!” 江怀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向杨明顺问起城外少妇和丫鬟离奇失踪的事件。杨明顺本来就是爱传播奇闻轶事的主,正愁着没人聊这事,见督公居然一反常态关心起这事,忙不迭把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都说了个遍。 有人说,那个少妇甄氏没出嫁前就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两人早就私定终身。只是因为那邻居贫穷,甄氏父母坚决不答应,所以将她嫁到了城南程家。这一次甄氏失踪,说不定就是和邻居旧情复燃私奔去了。 也有人说,甄氏入程家三年多还没有身孕,其丈夫心怀不满,便趁着她和丫鬟外出的时候下了黑手,事后还假装伤心欲绝。 “还有人说,是丫鬟勾结了情郎想要抢夺甄氏的珠宝首饰,遭到反抗后将她杀了,然后两人逃之夭夭……” “行了,都是些没有依据的猜测。等会下午去一趟顺天府,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江怀越休息了一会儿,见太医局那边一时半会也不会再有新的消息传来,便带着杨明顺又出了御马监,准备去昭德宫见见荣贵妃,然后再回西厂。 轿子行至北花房附近,杨明顺隔着老远就望到了熟悉的身影,笑嘻嘻招呼了一声:“金司药!” 江怀越在轿中听到了,便叫停了下来。才出轿子,金玉音抱着一束碧绿枝叶从花房那边过来,到了近前落落大方地朝他行礼:“江督主,倒是好巧,又见面了。” 她还是一身湖蓝色鹭鸶补子女官服,领口袖口露出雪白无瑕的绸边,乌黑的纱帽笼住了青丝,两侧垂下泠泠飒飒珠玉莹然。 江怀越往她怀中望了一眼:“这是什么?” 金玉音拈起枝叶间的一枚深紫色果实,递到他面前:“丁香果,您闻闻?” 他低下眉睫,只扫视一遍,摇了摇头:“是入药用的吗?我闻不惯那味道。” “您说对了。”金玉音抿唇微笑,皓腕一转便收回了丁香果,“没想到督公冷峻如此,竟然也怕喝药。” 江怀越一蹙眉:“我何曾说怕喝药了?只是不喜欢这果实的味道而已……” 金玉音会心点头,大有了然于胸的淡定从容,眼眸里却又流露一丝捉弄玩笑:“督公别生气,我只是看您总是冷若冰霜,想说笑解闷一下罢了。” 杨明顺在一边忍不住说:“其实您说的一点都没错,年初的时候他感了风寒,苏太医为他换了好几种方剂,这一位愣是一口都不肯喝……” 话没说完,已经感觉到了凛冽杀意从侧边袭来,本来还想再调侃几句的杨明顺只好乖乖缩了回去。江怀越一本正经地朝金玉音拱手:“金司药是有事要忙?那就不打搅了。” “惠妃娘娘说是不舒服,总是犯恶心,晚间睡眠也不好。请了几名太医过去诊问,她却信不过,刚才派人来找我过去。”金玉音幽幽地叹了一声,“丁香果能治害喜呕吐,也不知惠妃娘娘会不会愿意饮用……” 江怀越挑了挑眉梢:“看来惠妃娘娘对金司药真是信任。” 她笑得有些无奈:“我以前就是跟在她身边的,后来才去了太医院。娘娘此时想起我来,我也不得不尽力而为了。” 寥寥数语谈罢,两方道别各行其路。 杨明顺跟在轿子边,目送金玉音背影娉婷远去,小声赞叹道:“要说宫里头这些女官中,还是得属金司药最是端庄秀丽,又出身书香门第。这模样这谈吐,比好多娘娘都强!” “你这番话要是让小穗听到,不知是何后果?”隔着薄透的窗纱,江怀越不紧不慢刺了他一句。 “督公,您今日怎么老是挤兑我呀?”杨明顺嘟囔着嘴,搞不懂督公为什么动不动就对别人挖苦讽刺,难道是因为年纪大了吗?! * 这一日江怀越忙到午后才出了皇宫,稍作休息后又带着杨明顺去顺天府。顺天府尹是上个月才被提拔委任的,做事小心谨慎,猛然间听说西厂提督来了,又惊又怕,一时慌了手脚,最终在下属的劝慰下才强行镇定着出去迎接。目光所及发现他只带着一个随从掌班,而不是喧喧嚷嚷一大群人来抄没搜查,砰砰乱跳的心才落回了嗓子眼。 江怀越单刀直入,询问起余德广说的那个案子,顺天府尹满心疑惑,小心翼翼地诉说了一遍案情,又诚惶诚恐问道:“江大人来询问此事,莫非圣上也听闻……” 江怀越瞥了这面色苍白的官员一眼,有意模棱两可地回答:“我从宫里头来,自然是有人知道了这案子,觉得很是蹊跷,这才让我来核查一番。” 顺天府尹后背又冒起一股寒气:“这个,这案子确实有些离奇,但嫌犯已经招认,正关在牢里。” “失踪的少妇与丫鬟不是说被杀了吗?为何尸首不见?那个死去的小和尚又是怎么回事?你都问清楚了?” “大人,余四全后来又改口,自称当天喝醉了酒,色胆包天奸杀了那主仆两个,没把她们扔进枯井,而是扔到河里去了。出事的地方有一条金阳河,水流湍急,尸体或许是冲到了极远的下游,一时没有浮起。”顺天府尹绞尽脑汁回忆认罪书上的内容,“至于那个小和尚,余四全说不出来,下官以为也许是另一桩命案,正派人去查。” “小和尚是哪间寺庙的?” “弘法寺。” 江怀越抬目凝神:“哦?就是少妇甄氏前去上香的地方?你就不觉得太过巧合?” 顺天府尹这回倒是反应得很快:“是,下官也有此想法,因此早就派人去盘查过弘法寺的僧人,可是查不到什么可疑之处……那个被杀的小和尚是在寺里菜园子干活的,平日里老实本分,大家都不知道他怎么会死在了枯井里。” “甄氏和丫鬟那天上香后,确实是离开了寺庙?” “对对,有人亲眼目睹。” 江怀越又问了一些问题,随后便去了牢房。顺天府尹摸不透他到底是何用意,可是碍于西厂所管辖的事务实在太过宽泛,也不敢明着追问,只好派人将余四全带到了江怀越面前。 第38章 那余四全本是个白胖健壮的年轻人, 被折腾拷打了这些天之后,已是蓬头垢面、一脸憔悴。见到江怀越之后, 忽然感觉到似乎是来了救星,竟一连声地喊起冤枉来。江怀越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冷漠问道:“先前既然已经招供,为何现在又喊冤?出尔反尔之人所说的话语,让人怎能相信?” 余四全急得直磕头, 将额头都磕得红肿不堪。“小的先前真是熬不住打, 这才没法子胡乱编了瞎话!那天我喝了点酒,走到枣树林附近被薛祐追上,他缠着我要账,我一时拿不出钱来, 就跟他推搡动了手……” 据余四全说, 薛祐是邻镇赌场的打手, 专门为老板讨要赊账,当天追着他到了枣树林, 两人动手斗殴,打得头破血流。余四全在被按着痛打的时候抓到了一块土石,照着薛祐的后脑勺就是一顿猛砸,见他倒地不动, 才跌跌撞撞逃离了树林。 回到家后酒醒了大半,想到自己可能将薛祐打死,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和父母说实话, 只说跟人打了一架。谁知被人告发,稀里糊涂被抓进顺天府,架不住严刑拷打,只好招认杀害了甄氏主仆。 督公千岁 第27节 江怀越听到这里,抬目瞥了瞥顺天府尹,那官员面色尴尬,想要赔笑却实在笑不出来,一张脸难堪至极。“江大人……下官马上再增加人手,重新将枣树林里里外外再行搜查!” 他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招来了杨明顺:“到你派用场的时候了。” “督公要小的干嘛去?”杨明顺跃跃欲试。 “你不是最爱掺和吗?带上几个人,给我满大街小巷打听去。” * 打听归打听,可不是毫无目的的,两天过后,杨明顺和他的手下们带回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甄氏因为多年未孕,曾到好几处医馆药铺抓药疗治,可惜始终没有效果。近来听说弘法寺求子灵验,便又带着希望多次入寺上香祷告,希望能有所收获。 又有一人回报说,在街头谈及此事时,有个过路的卖菜人提了一句,说是他有个表妹也是多年没生养,上个月出门后就没再回来,家里头找得天翻地覆,娘家人认为是被婆家赶走,婆家则认为是跟外人跑了,两家吵闹不休,报官也找不到人影,直到现在还是悬而未决。 杨明顺道:“这怎么和甄氏差不多?只不过甄氏这边还死了人,那边则是凭空消失了。” 顺天府尹的下属适时递上了甄氏主仆的卷宗,江怀越撑着下颔细细查看。杨明顺在一旁问道:“督公,那个被杀的小和尚就是弘法寺的,会不会甄氏其实就是在寺庙里出了事?” 他指着卷宗上白纸黑字:“甄氏和丫鬟佩兰出寺庙时,弘法寺边上的摆茶摊的侯氏跟她说过话。此后天开始下雨,离弘法寺不远有个净心庵,庵堂里的女尼看到甄氏主仆冒雨赶路,便将纸伞借给了她们。最后,金阳河畔有老船夫住在岸边,他那天正好望到主仆两人撑着伞从桥上走过。其后,她们往东而去,再没人见过两人行踪。” 那下属谨慎地插话:“我家大人也正是因这些供词,沿着甄氏主仆可能行经的路线命人四处查访,才抓到了余四全。” “之前他说也曾派人去弘法寺查探,派去的是衙役吗?”江怀越问道。 “说实话,因为死的和尚是弘法寺的,甄氏又是从庙里出来后失踪不见,所以府尹大人也对寺庙很是在意。他先是派能干的衙役去查探过寺庙内外,并未发现可疑痕迹。庙里的主持也被带来问话,据说那天小和尚本来是要去城里买油,众僧人等到天黑也不见他回来,还以为是不是出意外掉河里去了,谁能想到竟死在了人迹罕至的枣树林里。”他顿了顿,又道,“衙役们回来后,小人也曾向府尹大人建议,再暗中派人混于上香的百姓中入寺查看。我们选了几名不常外出的府中小吏扮成香客前去弘法寺,但他们回来后也都说寺内一切正常,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 “没了踪影的是年轻妇人,你们派去的都是男子,是否有失考虑?”江怀越略显不满地抬头看着他。那下属愣了愣,尴尬一笑:“这倒也想过,府尹大人曾找来几名青楼女子,想让她们装成良家少妇入庙上香。可您是没见到,那几位即便洗去了浓浓的脂粉,换上布衣袄裙,可那走路说话的姿势一看就是风尘女子,要是让她们去了,反而还惹人怀疑。故此也只好作罢了。” * 离开了顺天府衙门,江怀越坐在马车中沉吟不语。杨明顺东看看西望望,几次张开嘴想说话,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下去,这可把他给憋的,感觉浑身都不舒服。 正唉声叹气间,忽听江怀越沉声道:“你干什么?好像要被拉去砍头的是你一样?” 杨明顺一激灵,立马笑起来:“哪儿呀督公!我是想到了刚才的事情,您不是说应该找女子去弘法寺上香,说不定比男子前去更有效用吗?他们找不着合适的,可咱们不是有现成的人能用?” 江怀越一声不吭地盯着他。杨明顺抿抿嘴唇:“就是那个,那个相思……您不打算用她?” “笨头笨脑的,去了也会误事。” “啊?上次对付裴炎,您不是说她还挺机灵泼辣吗?” 他又不说话了。杨明顺没法子,只好叹了一口气,拢着手靠在窗户边发愣。马车穿行于京城街巷,喧哗的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远处有靡靡丝竹、巧笑唤声交缠,杨明顺好奇地朝外张望了一眼,叫道:“督公,正好到明时坊了!” 江怀越皱眉:“想下去就直说!” “我又不想……”他又撩开窗纱,满脸喜悦掩饰不住,忽而朝着刚出炉的糕饼做出垂涎三尺的模样,忽而望着街面上卖艺杂耍的哈哈大笑,令坐在对面的江怀越不胜烦扰。 当杨明顺再度大惊小怪地想要告诉江怀越某事的时候,江怀越一把推开车门,将他给拽了过去:“滚下去玩个够,别来烦我!” “哎哎哎,督公,我不是要去玩……”无辜的杨明顺抓住车门边框,半个身子落在外面,吓得直叫,“您看那边,那不是孙太傅府里的管家吗?!他怎么也去淡粉楼了?” 江怀越一皱眉,抓着杨明顺的肩膀又将他拽了回来。马车正经过淡粉楼前,他透过淡青色纱窗朝外望,果见孙寅柯府中的管家抱着一个长条形的木匣往里去。 江怀越略一思忖,把杨明顺提溜到窗前:“你去打听。” “为什么又是我?”杨明顺誓死不从,“被人瞧见多不好!要是谁再多嘴传到了小穗那里,我还活不活?” “你以为京城人人都认识你杨明顺?人人都像你一样话痨?停车!”江怀越趁着马车速度减慢,一下子把他给扔了下去。 杨明顺“哎呀”一声摔下车去,幸而身手敏捷,踉跄了一下没摔倒,身边行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他板着脸整整衣衫,便朝着淡粉楼而去。 * 马车停在了离淡粉楼不远的巷口,人来人往的明时坊几乎就没有宁静的时候,淡粉楼附近更是最为繁华靡丽。江怀越独自坐在车中,听着外面肆意谈笑纵情欢闹,不觉微微皱起眉头。 幸好等待的时间不算长,随着车门一声轻响,杨明顺气喘吁吁地钻了上来。 “打听到了?”江怀越冷淡发问。 杨明顺用手扇着风,一脸委屈:“督公真是好不体贴,让我去教坊里打听,这不是为难人吗?幸而小的机智,躲在门口给小厮塞钱,说我是那管家的跟班,奉了大娘子的命令来跟踪,看他是不是在外面养妓。” 江怀越正想叫他长话短说,杨明顺倒是机灵,话头一转叹了口气:“督公您是有所不知,原来这管家不是自己要去喝花酒,而是替孙太傅来送东西。” “……送什么?” “琵琶。”杨明顺比划了一下,睁大眼睛道,“听说看上去就价值连城,连那个匣子都是用红木精工雕刻的。” 江怀越抿着唇不说话,杨明顺看看他,问道:“督公不想知道孙太傅要将琵琶送给谁?” 他瞥了一眼,脸上尽是鄙夷神色,似是懒得回答。杨明顺见状,又哀叹道:“唉,这样精美绝伦的琵琶,哪个乐妓不会喜欢?要说孙太傅虽然已经七十岁了,可在风月场上却还是一等一的高手……” 江怀越被他啰啰嗦嗦扰得没了清净,横眉问道:“送给相思?她果真收下了?” “那当然了,谁还能拒绝太傅大人的赏识不成?” 他冷着脸望向外界繁华,过了片刻才道:“去淡粉楼传话,说我有事找。” * 淡粉楼内笙箫绵绵,孙太傅派人送来的琵琶引得众多乐妓围拢赏玩,相思颇为尴尬,想要将琵琶收起,却被严妈妈制止。 “难得孙太傅这样的高官能看得上你,你还害什么羞?也让姐妹们开开眼,这琵琶可比那些年轻公子们送的金珠玉器值钱多了!” 严妈妈眼风流转,招呼着其他乐妓过来观赏,大概是想借这机会让她们也好好使劲,从客人们身上赚取更多的花销。 相思这受礼者倒反而被挤到了一边,她本来也并无喜悦之心,若不是管家强行塞到她怀中,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是绝对不会收下的。春草从别的桌上收拾了酒杯挤过来,“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头发都白了的孙太傅?” 相思点点头,春草咋舌道:“真是人老心不老,七十岁了还想着要哄你开心,他要是有孙女的话估计都比你大!” 相思瞥了瞥她:“你这张嘴真是厉害,我得找机会把这个退回去,不然心里不舒服。” “怎么可能?人家是朝廷元老,送出来的礼物再被退回去,不是丢了面子?”春草还想再发表议论,听到外边有人传唤,只好端着盘子匆匆而去。相思懒懒的坐在了窗户边,撑着下颔发呆,门口的小厮又迎进了好几个公子哥儿打扮的新客,严妈妈闻声,立即带着数名乐妓前去招呼。 相思见之前那群围拢观赏的乐妓渐渐散开,才起身过去收好了琵琶,将它重新放回红木雕花匣里。正抱着匣子准备上楼,肩臂被人轻拍了一下。才一回头,刚才被小厮迎接进来的某个年轻人靠近过来,没等她开口,便往她手心塞了东西。 相思一愣,心有所悟,随即抱着匣子往楼上去了。 * 下午果然有轿子停在了淡粉楼前,说是有客人要相思去府上演奏。严妈妈打听是哪一家,相思道:“是以前常来的黄大人,您不记得了?” “黄大人?他怎么最近不来这儿……”严妈妈还没说完,相思已经拢着袖子坐进轿子,“他觉得叫我去家中更清净,妈妈不必担心。” 轿子起行,四平八稳往城南去,出了崇文门之后继续往南,兜行许久才又到了之前她到过的那个偏僻小院。相思出了轿子,院门便已经打开,门口有随从打扮的人等候一旁。 她迟疑了一下,缓缓走了进去。小院依旧宁静整洁,檐下悬着红艳艳的干果,在阳光下投映出斜斜影子。只是庭院空寂,并无人在。她想回头询问,但那守在门外的人却已经将门关了起来。 寂静之中,院门关闭的声音格外清晰。相思微微一愣,后方却传来了熟悉的话音。“你怕什么?” 语声清冷,带着几分嘲弄。 相思定了定神,回过身去。晴空无云风轻,庭中枝叶簌动,碧莹莹的透出秋高气爽之意。初秋阳光浅淡,江怀越一身素青竹叶纹的曳撒泛动银芒,站在檐下背着手望向她。 第39章 相思敛容, 向他行礼:“参见督公。” 他微微颔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今日找你来, 是有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她很是意外。自从那日出了太傅府邸,在马车上和他有过一段交谈,最后又不欢而散之后,两人还未有过任何联系。今日接到消息后重又见面,本来还想着不知是否会有尴尬, 可江怀越倒是冷静如平常, 好像已经忘记了那天的同车而行。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交给了相思:“认真些看,有不懂的看完了再问。” 相思心存疑惑,只好展开那纸凝神,令她感到意外的是, 上面并不是什么具体事宜, 而是记录了一件离奇的失踪案。她细细看完, 才道:“我在淡粉楼听其他姐妹说起过,督公叫我来, 是为了这事?” “有人托我查这个案子。”江怀越简单地道,“我想找人去弘法寺内查看一下,需要年轻女子。” 相思愣怔了一会儿,眨眨眼睛:“您的意思是……叫我去?” 她今日倒还不算笨, 也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江怀越难得心情转好,赞许地点点头。相思却不太乐意了,望着他道:“您既然想叫人去寺庙探访, 必定是觉得那里有问题吧?是不是危险的地方别人都不愿去,才找到我?” 江怀越被噎了一下,板起脸道:“不要胡乱猜测,我手下能人无数,区区寺庙又不是龙潭虎穴,难道会没人敢去?只不过因为此次去查访需要女子前往,西缉事厂内找不到,才想叫你去历练一番,你居然还啰嗦起来?” “寺庙又不是庵堂,为什么非要女的才可以去?” “你是个细作,理应服从于我,怎么还问东问西了?”他有点生气了,觉得相思实在僭越。 “督公既然要我去深入虎穴,总该把内情说与我听,否则我糊里糊涂地去了,查不出真相是小事,把您的周密安排都搞砸了岂不是无法弥补?” “……”江怀越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她,如画的眉目明艳的唇,分明最初是那样温吞胆怯,如今却一步步强势起来。可她说话的时候还是那样盈盈软软,内有傲气偶尔流露,只一瞬间刺他一下,旋即又隐藏在娇憨无辜的外表下。 他不想争执,只好告诉她:“甄氏是因为三年不孕才去弘法寺上香求子,杨明顺等人到街头巷尾打听到,还有两名少妇也都是因为这个缘故去过弘法寺,后来失踪不见。因为并非是出了寺庙就失踪,所以家人们并没在意这原因,我是听手下说了,才留意到的。” 相思红了红脸:“那您的意思,就是让我也装成小媳妇去烧香?” “有什么不可以?” “就我自己一个人?” 他纳罕地看看相思,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多余。“要不然呢?再给你配个丫鬟?” 他这态度让相思不高兴了。她闷闷不乐地道:“我又没查案的经验,哪会懂得应该去注意些什么?万一那些和尚都不是好人,我岂不是有去无回……” “我自会安排妥当。”江怀越觉得自己已经超乎寻常地耐心,换了别的探子接到任务,还不都是规规矩矩竭尽全力去办,哪有人像她这样推三阻四,好像他不是主人发令,而是求着她相思办事一般。 这样一想,心头忽又冒起火来,旋即寒着脸道:“不要再寻找诸多借口,总而言之这件事由你去做,本督看得起你,才给你这次机会,否则以你之前递交的所谓密报,早就该受罚了!” 他严肃起来还真是冷若冰霜,相思心里不乐意,可也不好再说什么,轻轻哼了一声算是不再反抗。江怀越背着手走到她近前,相思大着胆子看他,澄明眼眸里倒映出小小的身影。江怀越微一蹙眉:“你看什么?” “……没什么呀……”她低下眼睫,语声轻软,像沾了蜜的青梅水,点点滴滴漾动酸甜。江怀越一晃神,很快收回飘摇的思绪,皱起眉道:“孙太傅的管家是不是送了琵琶给你?” 忽而出现的问题让相思怔了怔,她马上想到之前那个传话者来找她的时候,正好是她收拾琵琶准备上楼,也许是他将此事告诉了江怀越。 “是的,督公。” “为什么忽然又想到送你琵琶?” “那天我的琵琶弦不是被人算计暗中割坏了吗?”相思诧异道,“督公当时也在的啊。太傅叫管家拿了新的琵琶给我,后来你们走了,他把我叫到别处,就说要将那柄琵琶赠给我,但我不肯收下。再后来,太傅入宫谢恩去了,我趁机出来,也没将琵琶带走。” “所以他记起此事,专门让管家将琵琶又送来了?”江怀越顿了顿,不悦道,“既然不想要,为何最终还是收下?” 相思委屈道:“您也知道他是太傅,堂堂两朝元老,我一个小小官妓怎能强硬拒绝?那个管家也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将琵琶塞给我就走,追都追不上。” 江怀越挑起眉梢,慢悠悠道:“那你要小心了,收人家的手短,你既拿了太傅的厚礼,就表明心里乐意,往后他说不定还会盛情相邀,到时候你再推辞冷淡,倒是要落人口舌了。” 相思着急道:“您说的道理我也明白,这不是没寻到机会亲自去将琵琶送还吗……” “需要亲自送还?原封不动退回去便是。” “那多强硬啊,不会触怒他?” 江怀越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要是这样就会动怒,可不是八面玲珑的孙寅柯了。” 督公千岁 第28节 相思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不愧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人物,可细细一想又不对劲,“督公,您不是希望我多结识官场中人吗?认识的越多,探得的消息也会越广,可现在太傅示好,我要是断然回绝,岂不是少了探听讯息的机会?” 江怀越一时语塞,随即冷冷道:“你懂什么?那些官员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若是你收了些礼物就乖巧顺从,他们只会对你一时在意,过不了多久就喜新厌旧。而你越是清高自持,越是显出与众不同,反而引得他们争相讨好,使尽手段。到那时你再周旋其中,定会独占风光。” 他端着架子侃侃而言,本是毫无准备下的说辞,却令相思由衷钦佩。“督公真是深谋远虑,奴婢豁然开朗。” 江怀越难得见她这样诚挚感谢,倒觉着有些不自在了。“这有什么,你以后学着点便是。” 相思点头称是,又用专注的目光看着他,犹豫了许久发问:“可是督公,您为什么对这些风月场上的事情也如此内行呢?” “……” 果然一时的温顺全是假象!他简直想骂人了。 * 因着相思那句问话,江怀越后来一直绷着脸,没给她好脸色。直到她准备回城,他才跟到院门口提醒:“明日我就会安排你去弘法寺,此事不能对任何人提及。” 相思不情不愿地回头望他:“我自己去,真的不会有事吗?” “怎么这样啰嗦?说了不会有事就能保证你的安全。”江怀越吩咐手下打开院门,相思默默叹了一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进了轿子,撩开青灰色帘子向站在门内的他道别,忽而又起了新念头:“督公,要是我这次能顺利完成任务,您是否也会有所奖赏?” 江怀越微微一怔,冷淡道:“你要什么?” 相思想了又想,赧然道:“随口一问,还没想好。要是督公答应的话,我回去再思量一下?” 江怀越无语,懒得再说些没意义的话,挥了挥手,就让她快快离去。 * 相思回到淡粉楼后,果然将孙太傅送的琵琶以红绸束好,找来了小厮,叮嘱他瞒住严妈妈,偷偷地送回了太傅府邸。 次日一早,又有马车行至楼前,假托是黄大人派来的,再次邀请相思外出赏景。严妈妈乐于见到这等专一的贵客,让相思精心装扮了,送她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了明时坊,相思坐在车内,座位上早已整整齐齐地放置好了衣物首饰,甚至还有一面精巧的小圆镜。她紧闭了窗子,卸去先前妆容华服,换上了朴素廉价的衣裙,将长发绾成挑心髻,插上对钗,对镜一看,俨然是小户人家的媳妇。 这一通梳妆换装费时不少,待等她收拾完毕,马车已经驶离了北京城。相思从忙碌中空闲下来,想着自己此行的目的,再想想先前看到的那案件曲折之处,不由心生不安。那叠衣物下面还有纸条,上面写了许多条目,她一列列细看,都是提醒她应该注意些什么的叮嘱。 相思低着头默默看,纸条上字迹秀丽,应该是江怀越亲自写下。虽然条目众多,话语却无赘述,清晰明晓,看得出思虑周全。 她正暗暗记在心间,马车放缓了速度,相思探身向外看,却见斜侧路旁有人快步赶上,身手敏捷地攀上车门。她惊讶之余还不及出声,车门已被从外拉开,他一闪身的功夫便入了车中。 相思这才“啊”的叫出来,江怀越转身坐在对面,沉声道:“不要大惊小怪!” “我,我以为是自己去弘法寺,没料到您……”她结结巴巴,还没镇静下来。 他轻哼一声表示不屑:“本来不该出面,但一想到你时常分不清轻重缓急的样子,我觉着……还是应该再监督你一段。” * 崇文门往南是外城,河道蜿蜒复杂,民居沿河而建,与内城整齐有序的布局相比,显得凌乱了许多。又因临近运河,大小船只日夜往来不绝,三教九流混杂其间,实属难管易乱之地。 相思乘坐的马车出崇文门后行驶了许久,左弯右折,穿街过巷。相思临窗远眺,见两侧民居低矮错杂,河上正有一连串的船只缓慢前行,就连船头船尾都堆满了货物。 “还有多远才到弘法寺?”相思不无担忧地问。 “大概还得五六里。”江怀越抬手挑起窗纱,往外看了看,“怎么,坐车也累?” “我是怕离城太远,一天都不够来回的。” 他却不当一回事:“那有什么?大不了在外城住一夜再回去。” 相思着急道:“不能这样,教坊司有规矩,我们这些人不得擅自在外留宿……” “你以为我不知道?”江怀越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有意说了,试试你而已。” 相思瞥他一眼,心想这有什么好试的?难道怕她不够守规矩?她又忍不住偷偷看对面的江怀越,他正侧过脸朝外,阳光透过轻纱照拂进来,那墨黑的眼眸尤显清幽,即便只是不经意望着窗外景物,都让她恍惚想起临窗剪烛,秋池潋滟。 心里莫名涌过一丝可惜之意。 因为什么而可惜,却不敢多想,不愿多想。 第40章 她在出神, 江怀越却静静回过头,见相思倚靠在侧壁似是心有所想, 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惆怅。他想开口询问,然而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不知道为什么,同她交谈的时候,总是会态度生硬语多带刺, 最后不是将她气得不吭声, 就是被她怼得心中郁结。 所以此刻,还是保持安静吧。 * 正如江怀越所言,马车沿着河道又前行了大约五里开外,外面远远的传来了幽幽钟声。相思挑帘一望, 湛蓝天幕下古寺巍巍, 与寺前碧清河流相映, 有一种岁月静谧的幽然。 原本是古朴雅致的寺庙,可如今和命案扯上了关系, 相思一想到这,心头还是有些忐忑。马车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相思犹豫半晌,眼巴巴地看着江怀越:“督公, 我这就得下去了?” 他点头:“记得纸上交代的那些事情,别搞砸了。” “要是,要是我被发现,然后他们把我绑住了, 再企图灭口怎么办?” 江怀越无奈至极地训斥:“还没去看呢,就想那么多!我既然安排你进去,自然不会让你出事!” “那您等会还来接我?” “……来。”他想了想,“你还是回此处,我不便露面,以免被熟人看到打草惊蛇。” 她没有办法,只好悄无声息下了马车。江怀越连帘子都没挑开一点点,一声令下,那马车就又驶离了此地。 相思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心里狠狠骂了他一顿。表面上说的好听,什么给个机会让她展现,分明是手头实在找不到能扮成良家少妇的人,所以把这危险的差事硬塞给了她。更可恨的是,居然就把她一个人抛下,连个作伴的人都不给。 真正是铁石心肠寡情薄义! 骂归骂,接下的任务不得不履行。她整了整衣衫,挎着小竹篮往前方的弘法寺而去。 * 弘法寺恢弘肃穆,是远近闻名的古刹。尽管寺内的小和尚死于非命,但前来上香拜佛的人还是源源不断。寺庙前的茶摊因此也生意兴隆,相思找了个空位坐下,等了好一会儿,茶摊老板娘侯氏才提着铜壶快步而来,满脸笑意地招呼她。 “看起来面生,是头一次来这里吧?”侯氏四十开外,精瘦干练,几下子就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给相思倒好了茶水。相思点头,轻声道:“我是听亲戚说这庙里的菩萨很灵验,所以来试试。” “那可不假,你看这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好多都是常来的。”侯氏一边说,一边打量她,“你也是住这附近的?” “是……以前住在宛平县,前不久刚搬来。”相思按照江怀越之前布置的那样说,停顿了片刻,又谨慎道,“大婶,我怎么听刚才有人议论,说这庙里死了人呢?” 侯氏忙道:“别操心这个,小和尚是在外面被人害的,官老爷已经把那人给逮起来了。要说明恒这孩子也真是倒霉,那么老实巴交的,平日里经常去城里买东西,怎么那天就遇到歹人了呢!”她见相思坐在那儿听得认真,不由又凑近了问,“你是为了什么来烧香的?说来听听!” “我……”相思犹豫着才要开口,邻座的客人喊着要添点心,侯氏只好匆匆过去。相思又坐了会儿,见侯氏忙碌不停,料想一时也打听不出多少,便起身离去。 跟在一群上香的老婆婆身后,相思踏进了弘法寺,寺内香火缭绕,诵经声不绝于耳。大殿前硕大的香炉中插满香烛,相思从边上走过都被熏得眼睛发涩。入了正殿,佛像端庄肃然,她跟着别人叩拜再三,双手合十神情恭敬。因见有人求签,她便也等在后面取来签筒,闭上双目连晃三下,听得一声轻响,才睁开眼睛。 一支光洁竹签落在裙边。 相思捡起了竹签,见那上面刻着两行小字,道是:出入求谋事宜迟,只恐闲愁惹是非;如鸟飞入罗网里,相逢能有几多时。 签语并不艰深难懂,但说实在的,她刚才在求签时也并未真正想好自己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想着既然扮成一心求子的少妇,自然得将戏做足。如今抽到此签倒也有些忐忑,正思量间,旁边的僧人似是看出她的踌躇,主动行礼道:“女施主若是需要解签,还请随小僧来。” 相思抬头,见这高个子僧人做了个延请的手势,指向大殿左侧。那边临窗处设有案几,正有一群男女老少围在四周,等着解签。她略一犹豫,便也随之而去。 排在前面的问的多数都是琐事,有问丢失的牛羊要去哪里寻找,有问家中独子应该何时娶亲,又有书生询问科场是否顺遂,各种问题纷杂抛出,那解签的中年僧人不急不缓,语声慈和,一一为众人解释剖析,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毫不怠慢。 相思起初只是为了演戏,听着听着竟也入了神,待等前边那位求问何时能建屋的老汉心满意足地走了之后,微胖的僧人朝她双手合十行礼:“女施主也是要解签的?” “……是。”她忙奉上了香火钱,又将签子交予他,“烦请大师解签。” 僧人细细看了一遍,问道:“敢问女施主所求何事?” 因身后还有几个人等着,相思脸颊微红,声音又低又细:“求子……” 僧人倒是司空见惯一般,微微皱着双眉,指向签语道:“实不相瞒,此签乃是下签。凡事只得守旧随缘,劳心费力也并无收效……”” 相思愣了愣,尴尬问道:“大师的意思是……我命中无子?” 僧人打量她一眼,垂目道:“签语也只是此刻心意所致,女施主若能广结善缘,或许也能感动上苍……” 相思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周围求签者已经忙着催促:“小娘子既然想要求子就得多添加香火钱,否则菩萨怎么能看到你的诚心?”“是啊是啊,多多来上香,这边的菩萨很灵,一定能保佑你生下大胖小子!” 一时间七嘴八舌把相思弄得脸颊绯红,为了不让僧人起疑心,她急忙将身边的银钱全都捐出作为香火钱。那解签僧人面露慈祥微笑,取出那张签纸交给她,叮咛道:“这签纸你先暂时收着,明日起本寺就会为女施主在菩萨面前连上七天香,诵经保佑女施主化凶为吉,早日得偿所愿。” 相思再三感激,辞别解签僧人后,挎着小竹篮又转出了大殿。她记着江怀越嘱托之事,要在寺庙中四处寻访有无可疑之处,于是混在了上香的人群中,又往大殿后方行去。弘法寺占地甚广,供奉佛像各有千秋,她在各佛堂中细细查看,转了好几圈也发现不了什么奇怪的地方。寺内僧人都各司其职,看起来也并无可疑神情。 她耗费了许多时间,几乎将整座弘法寺都走遍了,才从最偏僻的园圃往回走,脑子里还都是之前在马车上看到的那条目清晰的叮嘱,不知不觉竟走岔了路。待等抬头时,才发现自己并没回到大殿方向,而是似乎走到了僧人们用餐的偏厅附近。 相思朝两边张望,想要寻找出去的道路,正在这时,那偏厅里传来了两人的对话。“通晓斋这个月的钱到底还去不去拿了?”“当然要去。这不是明恒刚死不久,师傅怕再出事吗?”“他那是倒霉,那天本来是该我去的,还好我感了风寒,不然……”“咳咳,别说了,当心被别人听到。” 两人谈话就此压低,相思躲在墙角也无法听到,又过了片刻,从两边走出两名身穿灰色袈裟的年轻僧人,其中一人正是刚才在大殿引相思去解签的高个子和尚。这两个人出了大门后,随即朝着不同的方向远去,好似之前并未遇到一样。 幸好此处偏僻,相思又躲在墙角背面,这两名僧人并未发现她的存在。她等了好一会儿,听不到脚步声之后,才慢慢探出身子,沿着小径往正殿方向行去。 才走了没多远,竟忽见刚才从饭堂出来的那名高个子僧人又匆匆往回走,她躲避不及,只好迎面走了过去。 “女施主!”那年轻和尚果然眼睛一眯,叫住了她,“你怎么跑到后院来了?” 相思镇定自若地慨叹:“这不是想每个菩萨都拜一拜吗?结果走岔了路,绕不出去了。” “随小僧走吧,免得女施主您又迷路。”他一边说,一边做手势示意相思跟随而去。她略一犹豫,还是跟在了他的身后。走了一小段路,那僧人便发问:“女施主是新近才来的?感觉陌生得很。” “是才搬到这里不久。”相思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听邻居说这里菩萨神通广大,就过来上香。不过……” “不过什么?” “之前在门口听别人说,你们这庙里有位小师傅遇难了?我胆子小,走在这里都有些害怕呢……” 高个子僧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唇角下垂,声音低沉:“是我的明恒师弟,他是被歹人害死在外面,与本寺没有什么关系。” “啊……真是可怜。听说那小师傅为人老实,怎么好人没好报呢?”相思慨叹道,“看来这因果报应有时也并不灵验啊!” “恐怕是歹人见财起意吧……明恒是被派去为全寺订购素油的,身上带着不少钱。”他说到这,又朝相思行礼道,“刚才看女施主的神情,应该是求子心切吧?” 相思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僧人温和一笑:“若女施主诚心求子,小僧倒可为你指点一二。之前那位解签大师乃是小僧的师傅,也是寺中监院。因主持年老体弱,诸多法事都由我师傅主办,女施主若能请我师傅专门为你在法事中护持加佑,心愿达成的日子也就更近了。” “那……要怎样才能请得到尊师为我主办法事?” 僧人垂下视线,神色肃穆:“主办一场法事耗费巨大,但与寻常上香相比,因为是师傅带领众人一齐诵经护持,自然更为有效。”他说到此,又补充道,“上个月附近镇上的李夫人也为添嗣而来,她出手不凡,但我师傅除了收取应有的五十两之外,一概退还给她。” 相思看看他,大概明白了意思,为难地掠了掠鬓发:“可是刚才我已经拿出了身边所有钱财……要不然,等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凡事随缘,不必急忙。”僧人微笑行礼,引着她朝前走去。 * 被掏空了身边银两之后,相思挎着空空荡荡的小竹篮出了弘法寺。因在寺中转了太久,腿脚都有些发酸,初秋午后阳光刺眼,她又累又渴,见茶摊那边阴凉蔽日,便打算休息片刻再走。 督公千岁 第30节 “只是,觉得有点意外。”相思这才大着胆子坐在了他的对面。江怀越还是冷淡寡情的样子,随意地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厨房还在准备午饭,你等吃过了再回去。” 她错愕地看着他,忍不住又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江怀越揭开杯盖饮了一口,看都没看她,淡然道:“西缉事厂的落脚点,我们需要休息的时候,就来此处。” 落脚点? 相思有些不太相信,她环顾四周,怔然道:“这不应该是一座家宅吗……” 他却不以为然,顾自撇着茶末:“若是一看就与众不同,怎能作为西厂的隐秘落脚处?反正你也不会明白,就不必多问了。” 相思又被他无故刺了一句,小小地努起嘴巴不再吭声,转而去看水中倒影。池中有金赤色的鱼儿,优哉游哉,曳着曼妙如纱裙的长尾,在荷叶下碧草间追逐嬉戏。倏忽一窜,便在水中画过波痕荡漾,缭乱了倒映的碧空白云。 她又想到了南京的家园,也有清池锦鲤,假山亭台,小巧而别致。春日里纸鸢飞扬,远远的入了云天,是孩童时候无邪的憧憬。水中倒影幽幽,相思望着望着就出了神。忽而心有所感,回头一望,才发现江怀越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 “在看什么?”他朝水中扫了一眼,兴味缺失的样子,“荷花早已凋落了。” “看鱼。”相思小心翼翼地道,“看它们自由自在,心里会快乐一点。” 他没说什么,站在她身旁,与她一同默默看着水中鱼儿交错嬉戏,闹出道道碧痕。 两人不言不语站在一处观鱼,倒也不会像先前那样无端争执,过了片刻,有仆人从垂花门后匆匆而来,到石桌前打开食篮,里面是刚刚烹饪好的佳肴。青花瓷的浅口盘映衬着碧青油绿的小菜,莲子汤中飘着点点馥郁金桂,莹亮软透的果子糕缀着丹朱杏脯,望之就令人心旷神怡。 “吃吧。”他随意地指了指,相思望着精致的菜肴,迟疑着没敢拿筷子。江怀越蹙眉:“不喜欢?” 她其实早就饿了,可他就站在身边,尽管并无什么不妥之处,然而不知为什么,相思总觉得拘束不安。细想来,之前也曾好几次与他同在宴席间,可是周围人多喧哗,不会乱想。而今庭院宁静,亭中只有他们两个,当此境况,相思倒是紧张地不知该如何举筷了。 江怀越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看她犹犹豫豫地用筷子夹了果子糕,却又因为打滑险些掉落在身,忍不住坐下来:“难道就怕成这样?这又不是西缉事厂的水牢。” “不是害怕。”她小口咬下一块果子糕。入口尚好,才一瞬的时间只觉酸味直击舌尖,进而蹙得她眉头都锁住,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果子糕咽下去,相思连喝好几口莲子汤,口中的酸味还萦绕不散。 他却还诧异发问:“怎么回事?” “……酸、酸死了!”她泪汪汪地看着江怀越,“您没尝过?还是别吃这个了!” “以前就吃过。”江怀越不以为意地拿起一块,在相思惊诧的目光下,咬了一口。她不无同情地看着他,以为平日总是严肃冷峻的督公也会被酸的脸都变形。然而直到将果子糕慢条斯理地吃完,江怀越始终面色如常,毫无波澜。 吃完后,他只喝了一口茶,然后慢悠悠地反问:“很酸吗?” 相思惊呆了。她无话可说,那么酸的果子糕,吃了一口就绝对不想再尝第二口,他居然不紧不慢地全都吃掉。 “督公……您就那么爱吃酸的东西?” “没什么特别嗜好。”他还是骄矜如初,拿着手巾轻轻拭去指间糕点碎屑,“何况我也并不觉得很酸。是你自己挑三拣四而已。” “那么酸又有什么好吃?”相思不服气地道,“那看来您也一定喜欢吃醋!” 话才出口,她就觉得不对头,然而覆水难收,只能目瞪口呆看着督公。江怀越本来正在饮茶,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险些将茶末咽下去。 可是这个乱说话的人还一脸忐忑地专门望向他。 江怀越心里真的冒火,好端端的吃了一口果子糕,就能扯到爱不爱吃醋的问题,他觉得这个小东西实在需要狠狠敲打。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意装成这样,否则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话来戳他呢?! 心里这样想着,神情一下子冷了,含着冰霜似的眼一沉,将相思吓得不敢吱声。 “再乱说话,别怪我不客气了!”江怀越重重盖上茶杯,“爱吃就吃,不吃就走。” 她沮丧地低着头,一声不吭吃着菜。江怀越原本也是想吃一点的,可被她那样一搅和,心绪变得不宁静,再看着相思那楚楚可怜的模样,竟觉得与她面对面坐着,实在是有些过于亲近。或许是因为这样,才让她失去分寸不知敬畏? 于是他低咳一声,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丢下一句“我去别处走走”便离开了小亭。 相思听到他这一句,本来纷乱的心绪一下子又沉寂下去,看着江怀越漠然走开的背影,竟觉着口中佳肴味同嚼蜡。 这是……怎么了呢? 她很是惶恐。 如果说只是因为害怕触怒了他而被惩罚,照理说也不该有这样的失落感。他坐在身边的时候,她会觉得不自在,心慌紧张,惴惴不安,可是他一旦离去,随之而来的空虚失望更为强烈,就好像,希望他一直留在身边? 相思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轻,他是什么身份,她自然清清楚楚,又怎能心生如此的念头? 她坐在亭中,毫无滋味地嚼着饭菜,直到菜肴已经冰凉,才渐渐回过神。 江怀越还是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她在小亭荷池附近找寻了一遍,并没发现他的影踪。四周又没有其他人在,相思转了好几圈,便想穿过那垂花门再往前院去。才走到门前,却见江怀越正从对面走来,看她往这边望,便沉声道:“谁让你乱走的?” “我吃好了,找不到督公……” 江怀越看着她一脸惴惴不安的神情,不免也有些慨叹,“怎么请你吃顿饭,反而让你诚惶诚恐了?” “我……”她欲言又止,惶恐的不是因为用饭,而是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种不希望他离开身边的感觉。可是如何说得出口,只能压制再压制,不想被他看出蛛丝马迹。 他似乎真的没有察觉异样,只是扫视了一眼,说道:“既然已经吃完,那就走吧。”说罢,便独自往那相思刚才进来的方向行去。相思跟着他走了几步,忽而问道:“大人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 “刚才不是吃了一块糕点吗?”他头也没回继续前行。 “您等一下。”相思急匆匆说了一句,随后又朝着小亭奔过去。他诧异地回过身,看着她略显忙乱地在石桌前收拾着什么,然后她又跑回来,捧着素白方帕包裹起来的东西,很小心的样子。 “已经过午了,您刚才就吃那么点,会饿的。”她将东西用双手托着,送到江怀越面前。 他微微一怔,低着眼眸望向她手中的东西。相思将方帕掀开一角:“督公刚才喜欢吃的,我给拿来了。” 方帕里包着的是果子糕,晶莹软糯,正如她一般明媚玲珑。胭脂淡香萦着果味酸意,正是十七岁少女最娇嫩青涩的滋味。 江怀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素来沉定的心里,忽然感觉到一丝牵绊。 然而牵绊之后,又好像七弦古琴被人无意触碰,铮的一声骤然响起,刺痛了心扉深处的伤口。 酸涩,难忍。 ——你为什么,要示好? 第43章 不是没有女子向他示好过, 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温婉的, 妩媚的,机巧的……每一次他都或严肃或冷淡地不予回应,他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没有想过要同女子发生些什么暧昧。 但是现在, 他除了惊愕, 波动,更多的却是从未感受过的惶惑。 他不明白,她从开始的时候就险些被他下令毒杀,此后一直都被欺压被嘲讽, 却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是为了赢得机会, 不再受制?还是为了攀附上位, 寻找倚仗? …… “我现在,不想再吃了。”他以漠然的神情来面对相思的好意,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相思愣了愣,还没等她再开口,江怀越已经转身就走。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相思送了回去, 却并未亲自送到淡粉楼前,依旧只是在距离甚远的地方停下,让她上了另一辆马车。看她沉默地坐上去,江怀越才隔着窗道:“明日再来接你出城, 去净心庵。” 她望着纱窗内的侧影,无端伤感,竟有些想哭。心里挣扎了片刻,使性子似的道:“明天我不想再去了。” 江怀越一怔,没有预料到她会反抗。“你说什么?” 相思说出口之后,又有些懊悔,可是没法挽回,索性继续任性,将心里的烦闷都发泄出来。她眼眶红红的,瓮声瓮气地说:“我说我不想去了。” 之前明明还兴致盎然地说着案件,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忽而变卦生气。江怀越不是迟钝愚昧之人,自然品味得出她话里的意思。 分明就是在学他刚才那种冷淡语气。 他有些愠恼,又有些好笑。就因为不肯接受她给的果子糕,就将这小东西惹怒了。他本来觉得很无聊,可是她说话的声音都微微发抖,如果再冷眼相对,只怕她真会坐在车里就哭了。 两人如今各自坐在车内,只隔着薄透的窗纱。 江怀越思忖了一下,略提高几分声音:“真的不高兴去了?” 相思紧紧靠在窗畔,仔细辨别着他话音声调,似乎并没像自己担心的那样勃然大怒。她不敢太过分,却也不愿就此认输,便硬着心肠哼了一声,不予回复。 江怀越听到了这一声带着怨恨的冷哼,沉着脸下了马车,来到她倚靠的纱窗前。好在四周没人经过,他压低了声音威胁:“相思,你不要太任性!公事私事搅和在一起算什么?” 她心里一跳,没底气似的反击:“什、什么私事?我只是不想再去而已……” “不就是因为未领你的情,拿那块果子糕吗?”江怀越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还会跟她纠缠于这些琐事,“十七岁的人了,为何倒像七岁?再者说,你有权利不应承我的指令?” “……没有的事!”她咬着唇,一下子将窗纱掀起,“什么果子糕,大人您真会胡乱猜测。我只是觉得太累了,不想再去城外奔波,因此才说了那句话,和之前的事情毫无关系。大人却非要牵强附会……您的心思怎么这般纠结?” 话语如珠,她不恼不泣,只含着几分薄愠瞥向他,好一派无辜又惊诧的神情,倒真像是江怀越他自己无理取闹自作多情。 他被这一连串的指摘噎得发不出火,咬着牙盯着她半晌,才道:“你现在用这种态度来同我说话?!” 她抿了抿唇,眼睫低垂着不出声。江怀越又质问:“到底去还是不去?别以为离开你,我还真的没有法子了!西缉事厂不缺你一个,你好自为之!” 相思张了张嘴,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应对,江怀越竟一转身,便踏上了马车。她忽而着急起来,却又不能让他看出,于是赶紧冷哼着道:“督公何必总是这样凶狠狠的,或许奴婢休息了一晚,明天早上又恢复精神了呢?” 已经坐回车内的江怀越在心里冷笑了几下,马上吩咐车夫:“明日一早就去淡粉楼前,接的到就算,接不到的话,把楼给我拆了,看她还能不能继续睡觉。” 车夫觉得督公今日实在有些不正常,但也只好答应下来。那边的相思靠在车窗内,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他的那辆马车已经缓缓起行,江怀越闭着双目不想再回忆那些无趣又浪费时间的对话,可是一瞬间又听到她在叫:“大人!别忘记坐垫背后……” ——怎么没完没了了?! 他真的有些生气,撩开窗纱想骂她,可是两辆车已经渐行渐远,根本看不到相思的身影。 江怀越无可奈何,端端正正坐了片刻,耳畔全是她刚才的呼唤。他蹙着眉,掀开团花锦绣的靠垫,才发现她居然不知何时将方帕包裹的果子糕偷偷放在了后面。 * 回到西厂,杨明顺他们刚吃完饭,看到他忙迎上前问:“督公可曾用过午饭,厨子那边给您留着呢。” 他往后院走,淡淡道:“吃了。”又将那块素白方帕丢给他,“叫人洗干净再还给我。” 杨明顺一脸诧异,捏了捏方帕:“怎么黏黏糊糊的,还一股香味……这里面装了什么?” “果子糕。”他侧过脸道,“你上次不是也吃过吗?” “果子……糕?!”杨明顺一听这三个字,嘴里立马重温了那种极酸的滋味,几乎连眉毛都缩了起来,“督公!天下大概只有您喜欢那东西!” 江怀越瞪他一眼:“那你以后再也别去!” “……呃,别呀……您那边其他菜还都挺好,我都好些日子没去了,这不正想得慌吗……”杨明顺嬉皮笑脸地跟在他后边,甩都甩不掉。 * 次日清早,果然又有马车停在了淡粉楼前。相思被叫出房间的时候,其实早就在梳妆台前坐了许久,既不妆扮也不选衣,就那样怔然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神思渺远。 既希望督公果真又来接自己出去,可听到消息时,心里又浮起不安。她有些怕,怕的到底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越是在意,越是不知如何在他面前自处。也或许是,不想让这种情愫蔓延生长,可是又毫无办法。 就像昨天那果子糕,回来之后自己又觉得多此一举,为何还要特意给他带上车,他若是回西厂,难道还会吃不到东西?可当时看他因为躲避自己而离开小院,因此耽误了午饭,心里就是有一种内疚自责,鬼使神差地就把果子糕偷偷地留给了他。 敲门声又起,她收回遐思,落寞着下了楼。 这一回上了马车,就看到江怀越坐在里面。相思震惊了一下,不由问:“督公,怎么今天也来了?” “还你这个。”他从怀中取出方帕,递给她。相思接过去一看,一块是昨天装果子糕的,另一块上面绣着花,她想了想,才回忆起来。当日在和畅楼,她将督公的手背烫伤,后来就用这一块绢帕蘸了水,给他敷在伤处。 督公千岁 第31节 她悻悻然握在手中,低声道:“不过是两块绢帕,何必劳您驾特意还回来。” 他神色淡然:“我身边不留这些东西,是你的,自然要物归原主。” 话说的平淡,可是在相思听来,却不知怎的有点惆怅。身边不留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她偷偷看了江怀越一眼,他今日恰还穿着初遇时的藏蓝银纹曳撒,盘丝搅花精致深沉,衬着姿容冷冽,眼眸里依旧沉如霜雪。 明明身在眼前,却总觉得距离甚远。 马车行驶极快,忽而转弯,相思一时没坐稳,险些撞到侧壁。她吓了一跳,江怀越也不由自主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扶着她。但很快又收了回去。 或许是因为受了惊吓,她的心跳得很快。也不知怎么就开口问:“您身边……从来没有这些吗?” 江怀越不明所以地反问:“你说绢帕?” 她惴栗不安地点点头。他觉得气氛有些奇怪,皱了皱眉:“绣花的绢帕我身边怎么会有?”顿了顿,又以疑惑的眼神望着她,“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相思目光闪躲,含含糊糊地说,“就是,督公身边,有专门伺候您的人吗?” 江怀越微一蹙眉:“问这个做什么?” 她拨弄着手中的绢帕,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就是好奇问问。” 她这样说,江怀越心里却有异样的不适。他是什么身份,没人不清楚。就算她温顺的时候叫他大人,但在天下人眼里,他无论权势再大,依旧是个与常人不同的太监。可是她现在却突如其来问有没有人专门伺候他,言下之意欲盖弥彰。 他心里冷了几分。 觉着她也不过是在窥测私隐,满足好奇之心。 相思问了这话,自感唐突,生怕他揣摩出用意,可是看着江怀越脸色越发难看,整个人都沉默下去,不由得后悔起来。 “督公不想说就别说罢。”她鼓起勇气道,“按理说,您位高权重事务繁忙,也应该有人专门伺候……” “是有一个。”江怀越忽然冷冷开口。 相思心里猛地一抽,好似被人掐住了一般。“……是宫里派出来伺候您的吗?”她努力镇静地问。 他打量她一下,点了点头。 相思目不转睛地望着江怀越,看他承认的样子,心绪一下子坠了下去。马车穿行于街市,外面的酒楼上传来欢笑声,她的眼里酸涩难忍。 为免被他察觉,她只能转过脸望着窗外,深深呼吸着,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正低落时,却听江怀越问道:“你问这个,是为了好奇?” 她又觉心惊,飞快地扫视他一眼,连忙别过脸继续朝外望。“我……只是关心督公起居而已,实在是,没有其他意思。” 他安静了片刻,不知为何冷冷哂笑了一下,然后再也没开口。 * 马车到了弘法寺附近便停了下来。江怀越嘱咐她:“我还是不便出面,你去找那个侯氏,跟去净心庵。我会派人盯梢,你不必太过害怕。” 相思此时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低落,但还是高兴不起来。本来还想再问几句的,可想想还是别自讨没趣,于是什么都没说,就自己下车离去。 因为是一早,弘法寺门前还显得较为冷清,小和尚在台阶前打扫洒水,偶有香客入内,并不像先前那样人头攒动。摆茶摊的侯氏倒是早早地就来了,正忙着擦拭桌椅,一抬头望到了相思,不由喜笑颜开:“哟,来得真早!”说话间又朝四周张望,“怎么,今天不是你表哥送过来的?” 相思微微一怔,低着声音道:“哪能次次都让他送?” 她本是不愿多提江怀越这个“表哥”,侯氏却觉得她是害羞不敢说,便笑着道:“好了好了,看你脸红的,还说对他没意思,谁信呐!”说罢,收拾了一下摊位,请对面铺面的老板暂时照管,准备带相思去净心庵。 相思因问及净心庵所在何处,侯氏大咧咧道:“不算太远,也就四五里地。”一边说着,一边从茶摊后赶出一辆篷车,“想着你这小媳妇肯定走不了远路,今儿我赶着车来的。” 相思忙道谢,侯氏将她送上篷车,很快便坐上前面离开了此处。 篷车有些陈旧,相思坐在里面也觉颠簸得厉害,侯氏倒是一张嘴热闹不停,边赶车边闲聊,忽而又问起相思的男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坐在车里红了红脸:“说不准,可能还有一段时间才回来吧。” “他老是不在家,你怎么能怀上?”侯氏回过头道,“我说,有些时候怀不上孩子可怨不得咱们女人。” “啊?”相思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侯氏见骡子正在往前走,便掖了两手朝车里窃窃道:“有些男人呀是中看不中用,你家那一个,怎么样?” 饶是相思在教坊司长大,忽然间听了这问话,又是惊诧又是尴尬,一颗心乱跳了几下,脸上腾腾得热起来。侯氏压低声音道:“怕什么,都是女人,我又不会笑话你。你可别当我不知羞,我得先问清楚,也好跟师太说明白,万一是你家男人不行,师太给你开方子不也是浪费了?” “……这,这叫我怎么说……”她含含糊糊,侯氏看她这神情,窃笑了几声道:“行了行了,看你的模样,我都能猜到,肯定是本事不怎么样,对吧?” 相思的脸更红了,昏头昏脑的,不知道怎么就点了点头。“是……不太行。” 第44章 侯氏叹息一声:“真是老天不长眼, 这样美貌的娘子,找了个没用的男人, 还把生不出孩子的过错都推到你身上。你可真是受委屈了!” “那这样的话,继贞师太岂不是也帮不了我?”相思还没忘记自己的身份,着急问道。 “那倒不是,师太神通广大,你就放一百个心!” * 篷车行了一程, 四野更显静谧。前方河流蜿蜒, 两岸农田成片,尽是金黄。再往前去,竹林萧萧,碧叶细细, 翠影掩映间, 净心庵白墙黛瓦, 宛如私家园林。 侯氏招呼相思下来,随后便上前敲门。过了不久, 院门从内开启,一名身材高挑,长相清秀的年轻女尼朝她双手合十,又向相思看了看, 便做了个延请的手势。 “这是继贞师太的徒弟,善莲。”侯氏说着,先迈进了大门。相思略一犹豫,便也随之而入。 与人来人往的弘法寺不同, 净心庵恰如其名,幽静古拙,就连空气中都飘浮着浓郁的檀香味。善莲在前引路,带着侯氏与相思路过了供奉着观音的幽深大殿,又绕过清浅澄澈的放生池,最后来到了雅致宁静的厢房。 善莲到了门口,朝相思再次行礼,相思朝侯氏看看,侯氏忙道:“善莲请你进去休息,她也是个可怜的,不能说话。你先进去坐会儿喝口茶,我去找继贞师太。她应该还在给菩萨上香呢!” “那我跟您一起去找师太……” “不用不用。”侯氏凑近她道,“我要先跟师太说一下你男人的事情,师太是出家人脸皮薄,你也是个爱害羞的,要是面对面的反而尴尬,懂我的意思吗?” 她这样一说,相思又脸红起来,于是便跟着善莲入了厢房,侯氏则风风火火往另一边走去。 * 厢房虽不大,却也干净整洁,设有蒲团佛珠,想来是给上香的客人预备的。相思坐在临窗的位置,善莲为她送来茶水,又静静地在一旁点燃线香。 轻烟袅袅,弥散如透纱。幽幽香息在室内浮沉婉转,相思倚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花枝,不知不觉间竟有些发困了。 迷迷糊糊中,忽听得房门轻响,这才骤然一醒。 “女施主看起来很是疲惫,莫非路上太过劳累了?”继贞师太语声慈和,正站在她面前。相思连忙起身行礼:“真是对不住,大概是起得太早,坐在这里不觉就困了。” 一旁的侯氏笑道:“师太,您看她一片诚心,大清早就到我茶摊前,就等着来见您。今天庵堂里正好清净,您给她想想法子,也免得她白跑一次。”说着,又挨到相思身边,拽拽她的袖子,低声道,“我把你的事都跟师太说过了,这里虽不像弘法寺那样要你专门出钱做道场,但你也得……” 话说了一半没讲完,相思也不蠢笨,自然明白其意。“师太,我家里虽不太富裕,但这些香火钱还是能给的。”她取出之前江怀越留下的银两,轻轻送到继贞师太面前。继贞微蹙眉间:“贫尼不是为了香火钱,之前也说过,本来是不愿管这闲事的,只是机缘巧合,又见你处境堪忧,这才答应让你过来一试。只是刚才侯氏已经将你的事情说与我听,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师太一片仁心,怎是贪图钱财之人?我如今被婆婆嫌弃,只求师太帮忙!”相思情急欲泣,侯氏见状,一把将钱袋握住,塞到善莲手中,“师太不管这些俗事,添加香火的事都由善莲去做。” 善莲用那双黑白分明的明目细细端详相思,朝她微微一笑,随后走到继贞师太身边,朝她做了个手势。 师太垂目一看,淡眉微蹙,神色为止一沉。过了片刻,她才敛容叹了一声:“既然善莲都为你说情,那也只能尝试一二。这样吧,你先去沐浴更衣,我自会教你如何礼佛。” * 金阳河碧澄清亮,从净心庵后环绕而过,又沿着幽幽竹林流向远方。距离净心庵不远的河上,有船只从上游缓缓驶来,清早便停泊不前,直至午间也未曾离去。 岸上有身材高大的男子行来,跃上船板进了舱内,朝里面的人跪拜道:“督公,卑职刚才派人去查探过,净心庵今日早上先后有六名香客入内,其中一对老夫妻和一对母女已经离去,还有两名妇人仍未出来。” “那么久,知道在做什么吗?” “卑职的手下刚才也扮成香客进去转了一圈,但各个供奉菩萨的大殿内并无她两人身影,后院乃是女尼居住之所,没能进去。” 江怀越蹙了蹙眉,侯氏带着相思进入净心庵已有半天时间,篷车还在门外,人却去了女尼内堂,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他挥手屏退了部下,思前想后,还是起身出了船舱。 * 午间云层渐厚,遮蔽了秋日,净心庵的门前来了位身着月白锦衣的年轻人。应门的小尼姑还从未见过这样有气派又年纪轻的香客,不由结结巴巴道:“施主,是,是来烧香的吗?” 江怀越收敛了平素的霜冷,温和道:“是,莫非不允许男子入内?” “那倒不是……”小尼姑红了红脸,“不过男客只能在大殿上香,不便到处走动的……” “无碍,我就是来上香的。”江怀越说着,顾自背着手跨进了大门。小尼姑迈着碎步在前引路,许是已到午时的缘故,庵堂内悄寂无声,唯有风过竹梢幽幽细响。他跟在小尼姑身后,目光扫视间,已将行经路线两侧房舍大致审视,等到了正殿,为避免引来怀疑,江怀越亦庄重下跪,再三叩拜。 小尼姑站在一旁诵经,他起身端详佛像,不由皱了皱眉:“小师傅,这佛像似乎已经陈旧了。” “是的,这是前朝留下的古佛,听我师傅说,几十年前曾经修缮过一次。但这些年都没给大佛重塑金身,所以看上去不怎么亮眼。不过……”她顿了顿,一副认真的样子,“只要施主心怀虔诚,佛像是新旧都不碍事。” “那是自然,越是年代久远,理当越是灵验。”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抬头环视殿内摆设,时不时地向小尼姑询问这净心庵的由来与大佛年代。当得知庵堂曾遭受战火侵袭,大佛也差点毁于一旦,被全庵堂女尼誓死护佑才幸免于难,不由慨叹道:“没想到这看起来不起眼的庵堂竟有如此惨烈动人的往事……小师傅,我本来也只是游玩途中偶发奇想,才进来参拜一番,听你细细诉说,倒真是不虚此行。小师傅妙语连珠,慧根深种,他日定能有所成就。” 小尼姑不过十三四岁,哪里禁得住这年轻俊秀男子的由衷称道,慌忙回礼道:“施主谬赞了,我,我只是说了一段往事……” 江怀越却不住称赞其兰心蕙质,又请小尼姑带他参拜各处殿堂与其他古迹。小尼姑被他温言款款哄得心跳如鼓,带着江怀越四处观赏,每到一处便又引来他赞叹夸奖,直将净心庵说得好似京城第一古刹一般。 从最后一处古井畔走过,江怀越不胜喟叹:“小师傅,原来看似普通的水井竟然也有近百年的历史,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实不相瞒,家父久在京城为官,家母则在家中礼佛,时常叮嘱我遇庙必入,遇佛必拜,因此我才进了这净心庵。今日有幸到此,在下不胜感动,只可惜大佛陈旧有失尊贵,为表寸心,在下愿意捐助一笔钱财以助重修金身,你看如何?” 小尼姑又惊又喜,全然没想到这看起来完全不像善男信女的公子居然有这等大手笔,激动之余连忙道:“这样的大事,我得请师傅过来与您细细说道,施主请回大殿等待片刻,我这就找师傅过来!” 说罢,攥着手腕佛珠,飞也似地往后院而去。 * 小尼姑跑回后院禅室连连敲门,过了许久,继贞师太才开门蹙眉问道:“慌里慌张的,什么事?” “师傅,大好事!”小尼姑将刚才的事急急忙忙说了一遍,又催促道,“那位施主正在大殿等您呢!” 继贞也颇为意外,这净心庵虽年代久远,但地处幽僻,作为庵堂也不便大张旗鼓吸引香客,从来都没什么富贵子弟前来参拜捐赠,今日竟有这样的机遇,倒是所料未及。她正在思索之际,身后却传来一声冷笑,随后有人道:“那人长得什么模样?说话是哪里口音?” 小尼姑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道:“是个俊秀的公子,看上去就该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说话是京城口音。” 那人又问:“你说他跟着转遍了前面各处,这人对殿里的佛像都认识?” “认识啊,看样子挺懂的,他不是说家中母亲常年礼佛吗……”小尼姑不明所以,“难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继贞回头看着说话的人,那人思索片刻,道:“我去前面看一看。” “别去。”继贞当即阻止,“这事还得我出面,你去算什么?”说罢,便叫小尼姑回大殿去,她随后就到。等小尼姑的身影远去后,继贞一把攥住那人的袖子,低声道:“既然起了怀疑就不要露面,万一被人认出就大事不好了。还是我去会一会这位有钱的施主,若发现有异常,你马上从后门走。” “走?”那人笑了笑,“干脆把他也办了,剁成几块埋在庵堂里,叫他有来无回。” “别胡闹,你当这里真是阎罗地狱?!先前一直纵了你,如今你倒越发轻率!”继贞强忍住继续斥责的念头,交代了几句便朝大殿赶去。 * 江怀越目送小尼姑离开古井畔之后,随即闪身拐进了附近的佛堂,穿过厅门又径直往内院方向去。爬满藤萝的白墙曲折高低,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他贴近镂空花窗倾听里边动静,隐约可闻小尼姑的说话声,再沿着白墙往里,只能透过墙上圆窗望到院内晾晒着女子衣衫。 却并非女尼那浅灰色长袍,而是半旧的藕荷七宝如意上衫,与黛绿暗纹长裙。 他一眼就认出,正是今早相思上车后换的衣衫,为何会晾晒在了这里? 江怀越双眉一皱,此时见小尼姑匆匆返回,没过多久,又有一名中年女尼也朝着大殿方向而去,料想应该就是主持继贞。他原是想抄近路赶在她们之前回到大殿的,但因看到了相思的衣衫被晾在院中,不由得改变了主意。 隔着白墙又听了一阵,没听到什么动静之后,江怀越略一思忖,正大光明地走进了院门。 督公千岁 第32节 * 内院规制较小,仅有房屋三间,正中的应该是主持居住之所,两侧两间也皆门扉紧闭,一点动静也无。 江怀越信步来到那在风中飘摇的衣衫前,地上滴水未干,料想是刚刚洗完不久。他心内收紧,正待再靠近房屋细细审视,却忽听斜后方“吱嘎”一声,有木门慢慢打开。 第45章 他眉梢一挑, 缓缓转过身。 门内有一名年轻女尼正双手合十,朝他行礼。 江怀越略感意外, 本来以为院中已经没人,原来并未全离开。他略一思忖,之前曾打听过,净心庵内如今只有继贞与两名徒弟居住,想来其中一位就是眼前的女尼了。 “师傅。”他依旧装作彬彬有礼的模样, 朝着女尼行礼, “实在抱歉,在下因为一时好奇而走错了路,结果进了你们的内院。” 女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摇摇手。 江怀越打量她一眼, 试探道:“师傅是说不会怪罪于我?” 她又颔首, 用手比划了几下, 江怀越也看不懂其中含义。善莲唇角含笑,也不再看他, 只是往院门外走走。江怀越往内院那几扇窗户里张望一眼,除了紧闭的之外,其他半开半闭的,也看不出里面有何异常。 他因轻轻一笑, 指着那套衣裙:“庵堂里也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吗?” 善莲眉间一蹙,似是有所愠恼。江怀越又问:“师傅可会写字?我们可以文字相谈。” 她沉着脸,顾自往外去。江怀越紧随其后,又装作闲极无聊的样子问东问西, 善莲却始终没有回头。 前方大树参天,江怀越透过枝叶望向远云天际,脑海里始终还记着院中晾晒的衣衫。正思虑间,却听前方传来妇人笑语,寻声望去,但见对面院门后有两人行来。走在前面的中年妇人满面笑意,跟在她身后的那一个年少的穿着宽大干净的长袍,乌发披散及腰,肌肤柔白,眉间微蹙。 竟是侯氏与相思。 江怀越微微一震,原先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对面相遇,却也不能露出痕迹,便只装作好奇的样子,看了相思一眼,随即继续前行。 相思远远地望到了熟悉的身影,初始时竟以为自己眼花了,可越走越近,才确定眼前这宛如翩翩世家子弟的年轻人居然真是江怀越。一颗心猛烈跳动,又是紧张又是惊喜,攥紧了手竭力平定呼吸,就这样低着头,不言不语地与他擦肩而过。 一旁的侯氏倒是毫无掩饰地朝江怀越望了好几眼,相思忽然想起昨日他曾坐着马车到茶摊对面等候,也不知侯氏到底有没有看见他的模样,这样一想,心头不禁揪紧。 “这位公子长得真是干干净净……”侯氏小声地嘀咕着,好像并未认出江怀越。 转眼间两人已各自朝前,相思手心微凉,抿着唇忍不住偷偷回望。 目光所及,竟恰是他亦好似无意侧过脸,向这边望来。 一阵风起,满树黄叶簌簌而动,随风旋舞飘落,最终轻委于水磨青石砖路。她趁着这瞬间,轻启朱唇向他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但他眼角余光已望向金黄色的银杏落叶,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注意。 “哟,起风了,今晚可别变天。”侯氏揉揉手,将相思拉向前方。 * 江怀越跟在善莲的身后又回到了正殿,小尼姑早就找寻了出来,远远望到了就急忙往回:“师傅师傅,那位施主回来了!” “不懂规矩,怎能这样大呼小喊!”继贞师太低声斥责,在大殿门口宣念佛号,向江怀越行礼,“这位施主好面生,是初次前来?” “确实如此。”江怀越朝她作揖,又指了指躲到一边的小尼姑,“刚才小可听这位小师傅讲了许多掌故,家母又恰好喜欢佛法,便起了想要为贵庵重修大佛金身的心念,还望师太成全。” 继贞看他言谈斯文,器宇不凡,应该是出身贵胄门第,又与江怀越谈论了一些关于佛法的问题,见他都能侃侃而谈,不由将原先的疑惑减轻了许多。善莲自从入了大殿后始终站在继贞身侧,过了一会儿,只朝江怀越行了礼,便返身出去。 继贞倒是并无异样,江怀越朝善莲的背影望了一眼,慢慢道:“这位小师傅是口不能言么?” “正是。因此贫尼才将她一直带在身边。”继贞一边说着,一边叫小尼姑去取香客捐助的记录簿册。江怀越有意无意地道:“之前我走错了方向,误入内院时正好遇到了刚才那位善莲师傅。对了师太,您这边可容外人留住?” 继贞略一怔:“施主怎么问起此事?” “看到内院晾晒着妇人的衣裙。”他笑了笑,“回来的时候也遇到两位女子,因此好奇问问。” “那是之前来上香的……”小尼姑才说了一半,被继贞眼风一扫,不敢再说下去了。江怀越忙解释:“在下并无其他意思,其实是因为母亲在家中常念叨说,想要找一处幽静的庵堂住上一段时间,京城内虽有,但人来人往太过喧闹,刚才途经此处,倒是觉得安宁古朴,适合母亲到此修身养性。” 继贞这才缓和了一点神色,但仍是含糊带过,只说那两名香客是常来此处的,才容许她们暂时留住学习佛法。江怀越见状,又与她交谈片刻,其后留下银票,谦恭辞别。 * 相思与侯氏回到了内院,正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谈,望见善莲轻轻推门进来,便起身行礼。善莲摆了摆手,指着这房间的床褥,侯氏道:“善莲的意思是让你今天晚上就睡在这。” 相思之前就听继贞说,要她今晚留宿在净心庵,因此也没大在意,只是如今随着善莲所指望去,见床铺整齐,原先应该是有人居住的模样,不由问道:“这间房,原先是谁住的?” 侯氏朝善莲瞥了瞥,善莲无声一笑。 “是善莲师傅?”相思又问,“那我住了,岂不是善莲师傅要搬走别处?” 善莲却摇了摇头,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笑意,这时房门一开,继贞也走了进来,神色平静地道:“今夜善莲与你同住,她会为你祈求佛祖保佑,早生贵子。” * 酉时刚过,天色就渐渐暗沉了下来。本就幽静的净心庵内空寂无声,就连风过树梢都清晰可闻。相思用完了晚饭,见侯氏往外走,因问道:“大婶要去哪里?” “我还得回去伺候公婆呢,你留在这儿,反正有师傅们陪着。”侯氏笑嘻嘻地撩起帘子,转身就出了房间。相思不由站起,善莲正端着茶盘从外面进来,见她那神色不安的样子,便走到桌前,慢悠悠倒了一杯茶水,递到相思面前。相思略显尴尬,只得接过茶杯:“善莲师傅,要不我晚上还是另寻别处睡吧……这样会打搅您休息。” 善莲摇头,到窗前几案前点燃了线香,檀香气息缭绕浮沉,让宁静的室内更添禅意。 相思坐在桌前,犹豫了片刻,问道:“我在弘法寺的时候听人说,前段时间有一对主仆无端失踪,好像也曾路过这净心庵,不知善莲师傅是否见过她们?” 善莲背对她而立,似乎还在观察那线香,屋内还未点灯,光线昏暗,因此看不到她有何反应。相思等了一会儿,又试探道:“听说那个失踪的甄氏,也是到处求子呢,她来这里拜过吗?” “吱呀”一声,善莲忽然抬手关上了虚掩的窗户。 相思一震,她却回转身来,只看了看她,不作任何表示,悄然出了房间。 * 善莲这一走,就再也没出现,不仅如此,晚饭前还来过的小尼姑和继贞师太也都没再到来。相思坐在屋子里等得无聊,寂静中唯觉时间流逝特别缓慢,靠在桌边竟不由又犯了困。 她揉揉酸涩无比的眼睛,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躺到了床上。脑海里还是纷乱不堪,一会儿是佛堂内绵绵长长的诵经声,一会儿又是侯氏白天跟她说的那些男女之间的玩笑话,她想静下心来,可是思绪渐渐混沌,只来得及回忆起午后与江怀越的那段意外相遇,便沉沉睡了过去。 夜间起了风,窗外枝叶晃动,吱吱嘎嘎划在窗棂间,摇下斑驳黑影。 幽幽香息萦绕满室,飘忽不定,入得梦中。 她好似又回到了午后阳光下,独自一人站在幽静小径,满树金黄粲然,含着无声的笑。 他从另一端走来,月白衣袂翩然,消减了平素的霜冷之意,有着清朗温和的神韵。阳光洒落于身前,他朝她靠近,一步一生莲,花开花又灭。 身后的大树不再是满生黄叶,而是倏忽转为碧绿葱茏。翠枝蔓生,红花绽放,倏忽又结出鲜艳果实,累累坠坠,沉沉甸甸。她伸出手接过落下的红果,捧在手心向他唤:“大人,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他没有真正走到她身前,而是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看着她。那双幽寂清寒的眼里,映着她小小的身影。 “我……”许许多多的话语堆积在心间,挤压推搡,像是无知的孩童用满是欣喜又忧惧的眼张望着全新的天地。她想问,想说,可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焦虑、沮丧、憧憬、不安……凡此种种复杂心情交叠缠绕,像重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出气。 忽而想挣脱,却觉身上亦真的沉重无比。她从迷梦中惊醒,睁开眼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自己仍在床上,却被某个人重重地压在了下面。 她猛然一震,禁不住惊叫起来。 还没等她喊出第二声,嘴巴已被狠狠捂住。 急促的呼吸从脸颊畔拂过,带着低声的笑。那人把她死死压住,掐着她的脖颈,凑近了切切道:“做梦了?梦见了什么?是不是香艳无比,让你想要尝尝好滋味?” 第46章 她浑身都在颤抖, 拼命挣扎却无法逃脱,手脚俱被压得不能动弹, 只剩抵死侧过脸的力气。 “你是什么人?!”相思带着哭音叫。 那人却不回答,使劲凑到她脸畔,深深呼吸一口气,压着嗓音:“你不认得我?要不是侯婶婶说你已经成亲两年多,光看你这身条脸蛋, 真像个没嫁人的黄花丫头。你不是想要孩子吗?同我睡了之后, 保准能怀上。” 那呼吸喷在相思脸上,她紧咬着牙,眼泪都要出来了。趁着那人低头之际,相思拼命一翻, 滚到了床内侧, 抓起被子就往那人头上罩下。那人一把扯开被子, 两三下就把相思重新按到床上,气息咻咻地道:“装什么?白天路上遇到那个富家公子, 就含情脉脉地偷看,现在却还扮成贞洁烈女?!我可比那种小白脸娘娘腔强多了,你跟我睡一次就知道!” “嘶拉”一声,宽大的长袍被扯断了腰带。 她拼死抵抗, 一口咬住那人的手臂,死也不松口。那人闷声叫着,恶狠狠握拳砸向她的脸。 一拳,两拳……最终将她打得摔到了床畔。 他本以为她再也动不了, 可是相思居然又挣扎着跌下了床,没命似的往房门口逃。那人从后面追上,掐住她的腰背,使劲将她拽了起来。 正想将她往墙上撞去,房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再这样下去,又要死人了!” 昏暗的月光下,继贞师太提着摇摇晃晃的灯笼,语声发颤。 “谁叫她那么倔?!”那人将相思往地上一扔,狠狠按住被咬伤的手臂,呼吸还未平复。继贞上前急忙查看,摸了一下相思的脉搏:“不能再打了,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你为什么就不听!今日我总觉得心里慌乱,你还是赶紧把事情处理干净,万一官府再来人搜查可怎么得了?” 他冷笑着,一把揪住相思的长发,掰过脸颊看了又看。“我已经叫侯嫂联络了陈三郎,今晚派船接我走。这回你放心了?以后我再不来烦你!” 继贞听得这话,眼圈竟微微发红,哽咽了一下,道:“你,你何尝体谅过我的难处?” “难处?你有难处,就没想过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自己天天吃斋念佛,我却跟着那老东西坑蒙拐骗,被人又打又骂!现在倒还想劝我做个善人?我呸!”他咬牙切齿骂了一通,抓住相思的手臂,“我还没正儿八经讨过媳妇,今儿正巧碰到她,竟是最漂亮水灵的,性子烈一点没事,等会儿我就带她一起走!” “你在胡说什么?!”继贞气得发抖。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小尼姑善缘的声音:“师傅,你在哪里?门外来人了!” 继贞一惊,急忙提着灯笼赶到院外,过不多时,急匆匆回来,脸色发白。“她说外面来了一群官差,要进来找人!你还不赶紧躲起来?!” “中邪了?!怎么会又到这里来?!”他愤恨不已,将已经失去知觉的相思又拖向屋内,到了床前一脚踢开床板,露出狭长幽深的地道。 在继贞的催促下,他先钻了下去,随后又把相思也拖拽进了通道。 “你好好躲着,千万别出来!”继贞叮嘱完,用力翻上了床板。 * 净心庵大门已开,前院里黑压压站了众多官差,小尼姑善缘惊慌失措,好不容易望到继贞的身影,都快哭出来了。 “师傅,他们说要搜寻江洋大盗,硬是闯进来!” 继贞紧握着佛珠,努力平息心情:“诸位官爷,此处是女尼修行之地,怎会藏污纳垢?夜深人静,甚是不便让各位入内!” 为首的官差沉声道:“我们也是受了上头命令,说是城内有一大盗流窜到城南,有人看到他曾在这附近出没,不管是寺庙还是宅院,都要搜查一遍!”说罢,带着手下就要往里闯。 “佛门圣地,怎可容许践踏?!”素来轻言细语的继贞竟突然激动起来,张开双臂愤然阻挡。那些官差哪会忌惮,粗鲁地将她推搡到一边,便涌向前方。继贞还待追赶,被两旁的官差扣住手臂,拼命挣扎不已。善缘吓得哭起来,叫着师傅却无能为力。 嘈杂声中,大门口有人语音清朗:“师太若是心中坦荡,又何必惧怕搜查?有我在,他们不会毁损冒犯任何一件与佛法相关之物。” 继贞愕然回身,清冷月光下,锦衣洒然的年轻人慢慢踱进门口,只是白天还温文尔雅,如今不知为何,眼神却显得阴冷深沉。 “你!……” 捕头见了他,急忙拜倒:“提督大人!” 督公千岁 第33节 “起来吧,好生搜查,只准找人,不准毁坏。” 捕头带着手下应声而去,继贞浑身发冷,心知自己果然看走了眼。江怀越也不多话,只是紧随官差快步入内。继贞竭力抑制住自己惊慌的心,一言不发追随其后,见官差们到处搜寻,没放过任何一间房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那顺天府的捕头亲自带人寻踪,江怀越却穿过人群,径直往白天去过的后院行去。继贞追在身后气愤难忍:“大人白天到来就是心怀企图了?本庵堂虽不是名刹,却也有百年清誉,如今被你们践踏玷辱,叫贫尼如何能面对先师?!” 她抗辞激烈,江怀越却置若罔闻继续前行。继贞眼见他已经即将踏进后院门口,呼吸为之一顿,但也只能暗暗祈求上苍保佑,不要被他找到蛛丝马迹。 江怀越扫视四周,相思原先的衣衫还在院中,只是屋内漆黑一片,毫无动静。他快步上前,将房门推开。 一室冷清,暗影幢幢。 “这里的人呢?”他回过头,眼神冷厉。 继贞站在屋檐下,若不开口好似一道幽寂的影子。她深深呼吸了一下,缓缓道:“大人,这屋里本来就没人居住,是供香客休息的。” “下午时候我还看到那个哑尼姑从这儿出来。”江怀越环顾四周,最终盯住了继贞,“她现在去了哪里?还有,之前留在庵堂的那个年轻女子又在何处?” 继贞垂下眼帘:“您是说善莲?我叫她去城里化缘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到底为何……至于那香客,早就离开庵堂了。” “你以为这样的话语会有人信?”江怀越冷哂一句,大步迈进房间。追随而来的捕头立即抢着侧身而入,点亮了桌上油灯。光焰徐徐跃动,室内白墙灰影微晃,窗外枝叶沙沙作响。江怀越站在床前,低眸望着整齐的床褥,又忽而抬头,望向窗边小案上还剩半截的线香。 散落的灰烬被风吹动,簌簌飘飞。 他拈起一簇香灰,在手指间轻轻捻动,感受着微弱的余温。“这里不久前,还点着线香。”他回过身,向继贞说道。 * 闷热狭窄的地道不知通向何处,相思被那人拖拽前行,在第二次撞到侧壁的时候,终于痛得醒了过来。 她咬着牙睁开眼,然而四下里黑暗无光,根本看不到自己身处何方。她能感觉自己正被人拖走,但是眼下她即便反抗也无济于事,甚至还会惹来杀身之祸。于是她只能装作仍旧没有知觉的样子,一声不发地任凭那人将自己拖向前方。 在这样无光绝望的境地间,她忽然想起的,竟然是白天在参天大树下,隔着金黄落叶飘舞,与江怀越的那一眼回望。 当时只是一瞬交错,而今回忆,却好似周遭一切尽是虚无空白,寂静之中,只有他与自己擦肩而过,目光与目光的融汇凝结,沉淀了许多难以言表的情愫。 一声闷响,她的肩膀又撞到了硬土,剧烈的疼痛让她很快从幻梦中醒过神来。可是她在被人又一次拽向斜前方的时候,想到的却还只是那一幕。 那一眼。 她有点悲哀。 如果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被埋葬在这荒黑地方,世上再也没人会见到相思,也不会有人再遇到她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官妓。 而自己若是就此消失,督公他会不会寻找?又会不会焦急?会不会愤怒? 还是只不过少了一个没多大作用的探子,轻描淡写说上几句,随后只会在以后的岁月中,偶尔想到有过这样一个人。 一段时间后,他还会记得,淡粉楼,相思吗? ……眼睛有些酸涩。 * 浑浑噩噩中,通道似乎到了尽头。那个人停了下来,抬肘奋力撞击数下之后,顶住出口的木板松动掉落。 微冷的夜风顿时侵袭进来。 相思不由瑟缩,好在那人正忙着钻出去,并未发现她已经苏醒。沉重的呼吸声再度迫近,他拽着她的肩膀,硬是将她拖出地道。周围是密层层的草木,有些尖刺透过衣衫扎痛了相思,可她硬忍着不发出声音。 穿过一大片林子后,他朝四周张望了一番,竟然将她扛在了肩头,随后往前大步而行。 相思这时开始慌张,不知自己将被带到何处,她又焦灼等待,期盼会有人及时出现将她救下。可是直到水流声响越来越近,那人已经把她带到了大河边,该来的救兵丝毫没有出现的迹象。 那个人把她重重扔到了地上,她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 冰凉的手用力捏住她的下巴,他凑过来,压低声音道:“马上就有船来了,以后就跟着我混,总比你那个没用的男人强。” 她浑身发寒,却还硬是抬起脸来,天上云层恰好缓缓移行,露出皓白圆月,无瑕月光下,照出了他一身灰白长袍,与那张神情诡异的脸。 “你!……”相思惊愕地倒抽一口冷气,“善莲?!” 他依旧做女尼装扮,然而说话却明显是低沉的男子嗓音。“怎么?到现在才认出来?你一进净心庵,我可就看中你了!” 他说着,便往她宽大的袍子里伸触,相思抵死不从,用力蜷起双臂护住自己,骂道:“你是男人!却扮成尼姑害人!就不怕下十八层地狱?!” “害人?”他一边不停手,一边压住她,喘息道,“来我这里的全是生不出孩子走投无路的可怜女人,你们想要孩子,我送给你们,这还叫害人?没有我,那些女人早就被赶出婆家,现在一个个抱儿带女,难道不该把我当活菩萨供起来?” “你……那个甄氏和丫鬟,也是被你藏起来了?!” “那个娇滴滴的女人?!”他低笑起来,“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脾气最大,死活不肯脱衣,闹得太厉害,我只能把她给掐昏了,正玩的高兴的时候,没想到她那个小丫鬟刚好过来,就这样送了性命。” 第47章 相思止不住牙关打颤, 努力镇定地道:“你已经被官府盯上了!现在还敢犯案那就是自找死路!” “官府?我在大运河混了那么多年,还怕那些饭桶?” 正在此时, 原本寂静的金阳河支流上响起了吱吱嘎嘎的摇桨声,在夜间回荡更显惊悚。相思背脊发寒,他却喜出望外,一把拖住她的手臂就朝河边而去。 相思惊慌失措,奋力挣扎着呼救连连, 那人叱骂了几声见无法遏止, 索性掐住了她的咽喉,想让她无法发声。 她就这样被死命拖拽向河边。 她不敢想,如果被带走会是怎么样的下场。于是发疯似的踢他踹他,不顾身体剧痛拼命挣扎, 手臂都快被拗断了的时候, 终于滚到了冰凉的荒草丛里。他又扑上来, 按住她的后颈拖她走,相思的手死死抓住杂草草根, 手指尽被割裂。 血珠洒落碧草间。 “林山,还在搞什么?!”船夫低声咒骂,“再不走我可不等了!” 他这才吐了口唾沫,揪住相思的长发:“妈的, 不肯走就去死!” 说罢,竟拽着她,将脸猛地按到了水里。 冰冷的水灌进了她的口鼻。 她再也无力呼救,大口大口地呛着, 神志渐渐迷离。 后颈处的手冷硬如铁钳,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可是一点都不甘心。 她还什么都没得到,只是经历了十年的沉沦,就要这样断送性命?她贪婪,想要重新有个平静的家,想要有个能够听她讲话、唱歌、弹曲,甚至容许她发脾气不开心,却不会强迫她欢笑、起舞、敬酒的男人,安闲生活,希望还会有两三个孩子,彼此相依相伴,就像她和馥君…… 但也许,只要能遇到爱慕之人,即便只有二人同在这滚滚红尘走过一程,无论是否有缘能同行至最后,也不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滚烫的眼泪与冰凉的河水交融,瞬间没了温度。 “在那里!” 突然间,远方声音嘈杂,凌乱的脚步飞快迫近。按住她的那个人正想逃跑,被人猛然扑倒在地,发出了嘶喊。 沉闷的搏斗声一下下撞击着夜色。她像濒死的鱼一样被人拖出水面,头发衣服都湿透了,紧贴在身上。 周围吵吵嚷嚷的不知有多少人,她想睁开眼,却突然感觉到有人到了身前,随后,伸出手,用力地把她脸上的血水抹去。 “附近有没有藤萝能把她抬回去?”熟悉的声音高扬起来,带着愤恨与急躁。 又是一通混乱,随后有人回报说四周只有枯树杂草。 她虚弱不堪,忽觉腰间一紧,就被横着抱了起来。 天旋地转一瞬间。 相思呼吸一促,下意识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 江怀越微微一怔,没有避开。她紧闭着眼,只觉周身疼痛,劫后余生的悲欣交错激发了更复杂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靠在他怀抱间泪水倾泻。 他的衣襟被打湿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涩感。 “督公,人抓到了!”捕头抓着被打的满脸血污的林山和陈三郎过来了。 他紧抿着唇,看都没多看一眼,抬脚就狠狠踢向林山。 林山这亡命之徒却放肆大笑:“我说怎么看上去不像爷们,原来是太监!” “大胆!”捕头厉声呵斥。 林山却还在故意怪笑,嘴角流出血沫。 本来已经转身离去的江怀越猛地回头,用力踹向他的小腹以下。 一声惨叫,林山嘶声倒地,痛得打滚。 “不是爷们吗?这都受不住?!” 他冷笑着,抱着相思离去,脚步迅疾又沉重。 * 他把相思带回了净心庵内院,让小尼姑善缘给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命人找来止痛散瘀的药膏,给她抹上。 继贞听闻林山和陈三郎都已被押回顺天府,一下子跪倒在地,眼泪簌簌而下。只是江怀越无心理她,吩咐捕快严加看管之后,反身回到了院内。 推开门,室内只燃着幽幽青灯,原先那种馥郁的檀香味倒是早已散去。他走到床边,相思背朝外面躺着,肩膀微微起伏,也不知有没有睡着。及腰的长发还未干透,末梢带着湿润,尤显墨黑。 他站在那里,在寂静中看了她的背影一会儿,转身想要离去。还没走几步,却听后方传来低微的啜泣声。 很轻,几不可闻,可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江怀越转回去,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现在……还痛得厉害吗?” 相思躺在床上,没有回应。 他觉着自己的问话有些多余,又补充道:“我刚才吩咐善缘替你看过,好在都是外伤,筋骨应该没断。” 话语在空冷的房间里凝固。她还是不出声,只是时不时抽泣一下,让江怀越有些为难。 “……我知道你肯定被藏起来了,但一时没找到地方。后来发现床板异常,就下了通道寻找而来。”他心平静气地解释,可是听的人却平静不了。 “督公还记得当初叫我来协助,我只多问了两句,您就很不耐烦地训斥,说什么既然派我出去,自然会保证安全,万无一失。”相思背对着他,声音很是沙哑,与平时截然不同。 江怀越没话可说,自己确实夸下海口,甚至说,当时根本没把所谓安危放在心头。白天来过净心庵之后,虽然觉得善莲有点不对劲,可当时看到相思好端端的,又放了心。 他还记得,她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朝他说了两个字:过夜。 于是他估计白天不会出事,庵堂的人之所以要留她过夜,必定是在夜间才有所行动,所以天黑之后,就带着顺天府的人找借口闯了进来。然而千算万算还是晚了一步,地道狭窄弯曲,他和随从们火速赶到河边时,看到相思动也不动地伏在水中,竟有呼吸顿促之感。 抱她回来的路上,他迫使自己直视前方,不敢分心,回到内院后,在灯光映照下,他清楚地看到了相思那带着血污和泪痕的脸。 那一瞬间,心像是被人狠狠刺了一刀,只是他不能显露任何情绪,依旧很平静肃然地处理了余下来的琐事,这才又一次回到这里。 而如今看她背对着自己躺在那儿,孤弱中带着负气,近乎平静的质问头一次让他感到了惭愧。 督公千岁 第34节 他考虑了很久,终于道:“是我失误,没能及时赶到。当初叫你来,你也曾经问过我,是否能有所奖赏……那么你现在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相思突然吃力地坐起来,苍白着脸,乌黑的眼睛直盯着他,目光像冰锥扎进他心口。 “您以为我是躺着装柔弱,为了向您讨要赏赐?!”她从未这样愤怒,嘴唇都发白,“我在督公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他愕然,心里积蓄的后半句话就此被打压了下去。 ——你想要什么?我会尽力找来给你。 他觉得这是对她的回报,他知道相思不会要钱财,要珠宝,可他也不知道她会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该给什么,才会让她高兴。只是这样承诺着,如果她有想要的,想得到的,尽自己的努力替她实现,这,应该是目前能够做到的最好回报了吧? 可她没听完,或者听完了也不会领情。 江怀越心情郁结,他没做解释,只反问道:“当初不也是你自己说事情完成后,希望得到赏赐吗?” “可我现在不想说这些!”相思愠恼起来,狠狠心直截了当,“督公你,怎么会这样不近人情?!” 江怀越冷冷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道:“我就是这样不近人情,也没有人……需要我近人情。” 看似毫无感情的话语,却让相思心头无端泛起寒凉。 她不知道江怀越曾经经历过什么,才会是现今的性情。脸上的伤处胀痛得厉害,她想哭,硬是忍住了,感觉说话都艰难。“我伤成这样了,您也不会说几句好话?冷冰冰地问我要什么,好像是我要跟您谈条件一样!” 很少有人敢这样指责他,他心里满是积蓄已久的情绪,沉得让人难以言说,如厚重乌云覆压了天际,只剩一线空白。 “我觉着那样……是可以给你最大的补偿。或许是我词不达意,并非认为你是趁机要挟。”说完这句,他再也没有心情过多解释,沉默着坐在了一边。 寂静之中,气氛尴尬而难堪。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了声音:“督公!那个继贞招认了!说先前失踪的妇人都是被她卖去了外省!” * 继贞还没被送去顺天府就主动招认,据她说,甄氏当时和丫鬟佩兰去弘法寺拜佛,出来后到茶摊休息,也是经由侯氏劝说,又来到净心庵求子。 净心庵香客不多,继贞为了赚取更多的钱财,伙同人贩子陈三郎将到庵堂过夜的女子迷晕之后,都卖到了南方。 江怀越听完继贞的交待后,原本想随便找个地方待着,可是兜兜转转心里不定,最后还是沉着脸回到内院。 还端来了温水和手巾。 相思见他推门而进,不由也感到意外,他默默无言地在窗边把温热的手巾拧干了,递给她。 她犹豫着没有伸手。江怀越低着眼帘,慢慢道:“嘴角都肿了,敷一下,可能会好些。” 相思靠在床头,看着他那依旧清冷的样子,竟品出了几分不情不愿与欲说还休。她这才慢吞吞接过手巾,轻轻敷在脸颊,痛得又蹙紧了眉头。江怀越看看她,沉声道:“时候不早,你赶紧休息吧。” 她的视线落在江怀越衣袖间,就连简单的银丝滚边都让她出了神。江怀越却不理解,还以为她在无端发呆,皱眉又重新说了一遍。相思这才回过神道:“啊?我,我现在脑子乱的很,睡不着……对了,你刚才出去问到什么了吗?” 江怀越本来想走,可见她这样问了,只好把继贞说的内容告诉了相思。她听完之后首先就提出异议:“那个林山已经对我说是他把甄氏的丫鬟杀了,至于甄氏到底是死是活,倒是没讲。” 江怀越斜睨她一眼,过了一会儿才接话茬:“继贞的意思是所有女子都被卖到南方了,而且她说林山只是协助她下了迷香。” 相思愤然:“怎么可能,那人一看就穷凶极恶,继贞为什么要维护他?!” 江怀越淡淡道:“那就不得而知了,她既然如此,想必是不肯说出真相。” “她和林山……会不会是情人?”相思犹豫着问。 他挑起眉梢:“为何?” “不然为什么把他窝藏在庵堂,出事了又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江怀越打量她一下:“他们两个年纪相差将近二十……” 相思却不以为意:“那有什么,话本里比这还惊世骇俗的都有,别说老少了,就连男人和男人……”说到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本来还是面无表情的江怀越也用异样的眼光看看她,清了清嗓子:“倒是看不出来,你还读那些东西……” “别人讲给我听的!”相思马上补充,然而好像无济于事,江怀越仍旧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她不服气地道:“我就不信您一点都没看过!” “我会看那些?你当我闲得发慌?”江怀越好气又好笑,“满脑子不知道想些什么!” 她红着脸垂下眼帘,经由这一转折,之前一度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转换成莫名的诡异暧昧。江怀越静了静,又道:“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先休息吧。等明天,再一起回城。” 第48章 相思怔了怔:“那个继贞师太, 不押回顺天府审问吗?” “自然是要的。我刚才看你伤的不轻,若是立即赶路, 怕是受不住。”他难得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指责呵斥,倒让相思有些局促不安。她见枕边有原先换下的衣物,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将之挪到了里侧。谁知这一动, 有红色纸条从中滚落至地。江怀越低头, 捡起纸条扫视一眼,只见上面是四句诗文:出入求谋事宜迟,只恐闲愁惹是非;如鸟飞入罗网里,相逢能有几多时。 他不由问道:“这是……” 相思起初也没想起来, 仔细回忆了一下, 才明白过来。“哦, 这是我去弘法寺的时候求的签,当时放在身边, 后来都忘记拿出来了。” 他随意地展开来,默默看了一遍,皱了眉:“好像不怎么样。” “是啊,我之前不是跟您说过吗?就是因为签文不好, 那个僧人才怂恿我出钱大办法事,也正因这样,侯氏才介绍我来净心庵。” “说是说过,不过这签文比我想象的还差劲。”江怀越随手将签文搁在桌上。相思不悦:“我又不是诚心去求签, 还不是因为您的指派?结果抽到这么不吉利的签。”她顿了顿,脸颊肩膀还是肿痛无比,又想起刚才的争执,不由低落道,“我虽不十分信这些,但小时候母亲就教训过,求神拜佛不能乱拜,这抽签自然也不能乱抽。” 江怀越看看她,强行劝解道:“那弘法寺应该也有问题,说不定抽签只是敛财手段。” “您说得轻巧,每个寺庙都有抽签,难道全只为了敛财?我还是单身一人呢!那老和尚就言辞凿凿讲我命中无子……”她本来有些故意怨愤给他看的意思,但说着说着觉得不该在他面前提及这话题,自己又扫兴地住了口。 灯火幽幽,映着江怀越略显清瘦的侧脸。他低下眼睫,没有一丝愠怒的神色,只是将那签文一卷,在灯焰上掠过。 “你干什么?!”相思惊道。 “本来就只是演戏,你既无心去求,签文自然也不准。若是在意,烧了便是。”他说话的时候淡漠得几乎没有任何情感,墨黑的眼眸即便在灯火映照下,也沉寂如深潭。 明火跃动,纸条转眼就燃烧起来。 点点星火余辉从他指间跌落。 “夜深了,你又受了伤,早些休息。”他说罢,便离开了房间。 * 江怀越走后,屋里一下子冷清空寂,相思忽然觉得愧疚。她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脑海间却还残存着刚才那惨烈可怕的记忆,让她根本无法入睡。 只要一闭上眼,便是幽黑一片加之光怪陆离的景象,身体又阵阵酸痛,她忍着痛转辗反侧,迷迷糊糊间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可是又陷入了狰狞梦境。 强有力的手将她死死按住,浑浊的水涌了过来,很快将她淹没。 相思呼吸困难,挣扎着呼喊着,冷汗打湿了衣衫。 忽然间急促的声响将她惊醒,骤然睁开眼,喘息未止,面对着一片漆黑,眼神都是直愣愣的。她惊惧不已,裹紧了被子,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寂静中忽又传来敲门声。 相思吓得跪在床上,抓紧了被褥不敢出声。然而敲门声稍一停顿,又连连响起。 “相思?” 直至外面传来了带着疑虑的轻声询问,她才稍稍回过神。背靠着冷冷的墙壁,她试探着回应:“大人?” 屋外安静了片刻,才又传来江怀越的声音。“是我,你做梦了?” 她哑着声音道:“是……你怎么知道?”话问出口,又觉得有些多余,恐怕是自己惊呼求救,才使得他知晓。但是……他难道离的很近? “我听到你惊叫了。天亮后就启程回去,留在这里也许令你更加不安了。”江怀越声音平和,停顿片刻,又缓缓道,“你安心休息会儿,我就在左边的屋子,不会有事的。” 她略感意外,一时不知接什么话才好。屋外再度安静无声,过了会儿,才有轻微的脚步声离去。然而相思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这一夜是漫长的煎熬,起初是害怕惊恐,而后则是忧思不安。他让她生气的时候想哭,可是听过那句“没有人需要我近人情”之后,惆怅低落之情却如同丝线密密匝匝将她的心缠绕不休。 甚至有些心痛。 心痛过后,则是更加慌乱。 ——为什么这样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了呢?他是什么人,你很清楚。相思在心底质问自己,也告诫自己,然而绵长忧伤似浪潮翻卷,很快将理智淹没。 他是西厂提督,是内廷宦官,是对自己总是冷嘲热讽的上位者,别人都对他避之不及,照理她也不该对这样的人投注过多关心与好奇。可是当注意力尽被他吸引,思绪翻翻涌涌最终还是都汇聚于他,还能怎么办? *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相思困乏不堪,江怀越安排了马车将她先行送回,自己则带着顺天府其余的衙役们押送继贞回城。 相思已经没有精神去想案子,混混沌沌坐上车,混混沌沌回了城,一路颠簸间都几乎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连连敲窗,吓得又醒过来。 明亮的光线刺得她直揉眼睛。 “到淡粉楼了?”她有气无力地问。 外面却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这哪儿是淡粉楼啊?要这么静的话可就关门大吉了!” 相思一愣,撩起窗帘子一看。居然是久违的熟人一脸狡黠。 “小……小杨掌班?” * 直至下了马车落到实地,相思还有些昏昏沉沉,所幸晴天无云阳光明媚,空气中馥郁桂香犹如甜酿,沁人心扉。 她深深呼吸了几下,才算清醒了一些。看着四周略感眼熟的景象,不由诧异道:“这里是……你们的落脚点?” “落脚点?”杨明顺呆了呆,随即连连点头,“是是是,怎么这都被你知道了,哎呀督公真是太大意了,居然把这样机密的事情都泄露出去!” 一看到他这不曾改变的啰嗦模样,原本浑浑噩噩的相思也忍不住笑了笑。杨明顺忙吩咐身后的仆妇上前搀扶:“快进去休息会儿吧,听说您一夜没睡好。瞧瞧这样子,嘴角都肿了,谁下的狠手真是该杀!” 相思被人扶着往原先去过的小亭对面而去,过了垂花门,碧绿桂树枝叶繁茂,翠叶间点点簇簇金黄飘香,庭院间浮沉的皆是清幽芬芳。 白石蜿蜒的小径通往另一侧院落,杨明顺在前面领路,进了小院推开屋门,笑盈盈道:“您看这里怎么样?朝南的屋子,空气里都是桂花香。” 忽如其来的热情让相思有些承受不住,她进了屋子也不往前,只是不安。“这……我在这休息吗?不回淡粉楼没关系?” “浑身都是伤,这样回去也不行啊!”杨明顺鞍前马后忙着张罗,跟着进来的仆妇则赶紧进去铺床,一番折腾后,相思愣愣地被领进了里面的房间。 “督公吩咐过,让您在这儿先将养一下,不然现在回去不像样子。”杨明顺检查了一遍屋内情形,回过身叮嘱她。相思不由问起江怀越去了哪里,杨明顺道:“自然是押着犯人去顺天府了,听说昨天晚上已经有两个先被带回城了,这下可又得费时审讯。督公受了别人的请托,也不能抓了人就不管,总得处理得利利索索才行。” 相思“哦”了一声,这才挨着床边坐了下来。“那他今天也不会过来了?” “这就说不准了,这边其实他很少会来……”杨明顺说了一半又止住,这时已经又有一名妇人提着精雕细琢的食盒进来,恭谨端出了红枣粥与玫瑰饼,另有几碟娇艳欲滴的配菜,杨明顺细心为她安排好一切,道:“您用完早饭她们会来收拾,等会儿上次那个郎中还会过来。” “好……”相思还想起身致谢,杨明顺已经带着仆妇们出了房间。她坐到桌前,红枣粥与玫瑰饼的甘甜芬芳还未入口就已萦绕绵长,精致的小菜看上去也都是刚刚做好,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人提前通知了这里。 舀起温热的粥尝了一口,回城劳累之感渐渐消散。 * 吃完早饭不久,上回在城外小院遇到的郎中果然又背着箱子匆匆而来,这回倒是不在于掩饰伤痕,而是仔仔细细询问了伤情,然后给她留下了好几种药膏。 毕竟男女有别,上药的事情只能由她自己来做。一旁侍奉的仆妇倒是自告奋勇,相思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婉言谢绝。那郎中这一回态度比上次温和了不少,待等收拾好东西,便向相思道:“那么夫人,卑职先行告退了。” 督公千岁 第35节 “哦……嗯?!” 相思点了头又睁大眼睛,惊诧道:“什么、什么夫人?!” 郎中也被她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这……两次专门为您疗伤了……而且这不是已经都……”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一点都没眼力,没瞧着这位还是姑娘家吗?”院外响起了杨明顺的声音。郎中回身拱手,杨明顺掸掸衣袍踱进来,“相思姑娘不要介意,他就是个书呆子、药疯子,只知道研究医理,不懂人情世故。” 郎中哼哼一笑:“这好像和人情世故不沾边吧?小杨掌班总是乱用词,还是得多读点书。” “还会挤兑人了嘿!我看你现在倒是一点都不傻!”杨明顺作势发怒,那郎中懒得跟他理论,头一昂,背着药箱就出了门。 相思的脸颊还是温热发红,只好问杨明顺是否已经派人回淡粉楼通知,他疑惑道:“没想到你也这样安分守己,怕那个管事妈妈追杀过来不成?” “您有所不知,官妓不经允许绝对不可在外留住,我这已经消失了一夜,到天明了还没回去,严妈妈是要去找张奉銮报官的。”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好好好,你尽管放心,我自然会安排。”说罢,便也告辞而去。 * 于是相思略微定了心,在这满溢着丹桂幽香的小院中重新躺下休息,许是确实太困太累了,加上涂抹了止痛的药膏,离开了带来险恶回忆的庵堂,她这一躺下,就沉沉睡去。 感觉还只是睡着了一会儿的时候,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传来了低声交谈,她翻过身睁开眼,竟发现窗外已经天黑。 相思愣怔了好久,才想起自己入睡的时候还没到中午,怎么一会儿功夫天又黑了?她披着长衫下床到了窗边,见庭院寂寂,满地月光,竟真的已经入夜了。 虚掩的院门开了,杨明顺探进头张望一眼,又笑嘻嘻地缩了回去。随后,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清寒月光下,他穿着大红盘金彩绣的蟒袍,湛蓝云海波纹浪潮翻涌,四爪灵蟒怒目威严,是最初在高焕府邸所见的装束。只是那会儿气势迫人,眉眼间尽是凌厉阴狠,此时进来,倒是消减了几分戾气,只是依旧眸底清寒。 第49章 相思不由在窗内行礼:“……督公。” 江怀越站在院子里, 透过半开的窗子望过来。屋内没点灯,廊下绛纱宫灯光亮浅晕, 影影绰绰的美人尤显出柔丽,许是她刚刚醒来,嗓音略沙哑,却像是软糯桂花糕,绵软粘人。 “睡到现在?”他没进来, 在原处问道。 相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了一天……” 杨明顺此时从后面偷偷塞过来一个包袱, 江怀越这才接在手中,来到窗前递给她。 “什么?”相思一愣,没敢去接。 他淡淡道:“给你找了一身干净衣衫,身上的别要了。” 相思还是没好意思去拿, 他敛着容道:“是新的, 不是别人穿过的。” 她小心翼翼地从窗口接了进来, 锦绣包袱沉甸甸的,想必不止只有一件外衫。杨明顺又在门口探出身小声道:“相思姑娘要不要换上试试, 要是不合适,我再回去换。” 她红了红脸,抬眼望了江怀越一下。他侧过脸,似乎带着嫌弃对方太多事的神色往杨明顺那边瞟了一眼, 随后又端着架子道:“你要换就换,不然我走了。” 相思本来还扭扭捏捏,听了这话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就不能温和点?不就是换一身衣服试试吗,干什么又要这种态度?嘴上却哼哼哈哈地应承:“既然如此, 那请小杨掌班稍等片刻。” 一转身,把窗子砰的关上了。 江怀越被惊到了,脸色难堪,还没等发作,杨明顺从后面凑上来苦口婆心地低声指责:“督公您简直了……您就不会好好说话?小的好不容易淘来这一套漂亮衣衫,让您做个顺水人情您都不会,真是枉费我一番苦心啊!” 江怀越简直莫名其妙。“什么一番苦心?我是看她身上的衣服被勾破了,才叫你去尚衣局弄套衣裙出来,怎么还变成你给我做顺水人情?” “那不还是我专程去尚衣局找熟人帮忙的吗?要不然您堂堂西厂提督去走关系搞一身女人衣裙?传出去丢脸的是谁?您还不识好人心了……” 江怀越烦躁得要命。“行了行了,都是你的功劳!”他忽而回过神,打量着杨明顺,“你对这事怎么特别关心?不就是一套衣服吗?还特意留下来监督?” “我还不是为了您!……”杨明顺看着一脸茫然的督公,简直想抓着他的衣襟吼一声,满腔的恨铁不成钢之意几乎溢于言表。 江怀越却一如既往地高傲冷笑:“为了我?你现在不得了啊杨明顺,怎么这语气就像你是提督我是跟班一样?!我看你和相思都是反了天了,以为我不跟你们计较就要把我踩在脚底?!” “……行吧,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您愿意一条道走到黑,与小的没有关系。”杨明顺耸耸肩,斜着眼睛不予配合了。江怀越恼火起来,正准备呵斥他一顿,却听房门轻响,灯光如清水柔柔,映亮了房前一方。 他转脸望去,微微漾动的灯光间,相思静静走出,翠绿色如意波纹通袖花的衫子,配着素白仙鹤织金斓裙,微一举步,裥内碧蓝花金银交错的飘带轻露,莹莹然,盈盈然。 江怀越有那么一瞬间的出神。也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早些年在内书堂习字时练过的八个字。 霞映澄塘,月射寒江。 轻云悄移,一轮明月孤映夜空。丹桂幽香婉转于微凉的秋风中,时浓时淡,欲说还休。 相思还记着刚才江怀越对她的态度,有意没看他,径直朝着杨明顺走过去,带着略显骄傲的笑意。 “小杨掌班,多谢你为我找了这身衣裙。穿着很合身,这应该花费不小吧?”相思朝杨明顺道谢,语笑盈盈的模样让他受宠若惊。 “相思姑娘您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嘛!再说这衣服其实也没花钱……”他笑着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到暗处有阴沉沉的目光刺杀而至,骤然停下转换话题,“天都黑了这晚饭怎么还没上来?我得去厨房催一催!” 说罢,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就连相思唤他也置若罔闻。 杨明顺的身影一消失,小院的氛围就有些尴尬。相思抿抿唇,假装这时才留意到还站在窗边的江怀越,垂着长长的眼睫道:“督公……” 江怀越一直无声无息冷眼旁观,看她主动开口,也寒着脸哼了一声作为应答,才想着如何接话,却听她又继续诧异道:“您怎么还没走?” “……”江怀越要被气晕。 “急着把我赶走?你也不看看这是……”他咬咬牙不再往下说,倔起来就往屋内走。相思一闪身跟在他身后追到房里,哼哼唧唧道:“督公,天都黑了,您再进我房间恐怕不合适……” 他却故意坐在桌前,挑着眉梢,颇有几分在宫里厮混时候的无赖。“你的房间?这是你买下的?” 相思争辩道:“虽说是你们西厂的地盘,可孤男寡女入夜了还待在一起传出去多不好!” 江怀越没吭声,就那样静悄悄盯她一眼,看得她心头忐忑。桌上的灯火燃得正欢,他却好似无事生非,硬是拿起银签子去挑灯花,撩出火星炸裂,在寂静中劈啪作响。 “谁会乱传?除非你自己。”他安稳不动,又端详她一会儿,冷冷道,“为何现在一本正经的样子,之前在那个摆茶摊的侯氏面前,可不是这样。” 相思不明所以:“我在侯氏面前一直谨遵督公教诲,认真装成良家少妇的样子,哪里会不正经?” “良家少妇!”江怀越忽然加重语气冷笑数声,“你这良家少妇还真是敢想敢说,我竟没看出来,小小年纪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 “您这是什么意思啊?!”相思正起愠恼,忽而想到了什么,吓得急忙噤声不语。果然江怀越目光转厉,盯着她斥责道:“你以为我没在身边盯着,就可以趁机为所欲为,胡编乱造来糟践我?” “您是说我在侯氏面前说的那番话?”相思内心慌张,脸上却满是委屈,“她问我丈夫的事情……我,我一时紧张想不出词,那什么,就只好顺着她的意思说了。督公您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说您……” 她不解释还好,这一说出来,让江怀越脸都白了。“什么丈夫?我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相思愣怔了一下,他咬着牙敲敲桌面,“表哥!” “……您说的是表哥呀?”相思略微松了一口气,随后又羞愧地小声道,“那也是她纠缠不清,非要打听车里的人与我是什么关系,我怕她上前偷看到您的样子,慌忙编了个瞎话……就说表哥不喜欢女人……” 她脸颊微热,一边说,一边想观察江怀越的表情,却又怕火上浇油,只好红着脸偷窥。他拗着唇盯着眼前这目光飘忽,心不在焉的小东西,心里恼火,却又没法真的严厉苛责。 在顺天府拷问侯氏的时候,听她啰啰嗦嗦讲话本就心烦,谁知其中还穿插了什么表哥喜欢男人、夫君床上不行的隐秘事件,当时江怀越脑子就嗡了一下,恨不能将身边的顺天府尹和幕僚掐死算了。可是他寒着脸注视周围的人,却发现他们毫无感受,完全没把这无关案件的话放在心上,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一下子就代入了进去。 可是心里还是不痛快,总觉得相思是故意这样说,用来讽刺挤兑自己。 “大人您也知道的,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用这样的话来编排您。”相思还在绵绵软软地讨好,江怀越沉着脸不说话,意态冷漠。她作势蹙着眉,可怜兮兮地道:“我对天发誓,在我心里,您绝对不是表哥,也不是夫君!” 江怀越更觉滞闷,无力地指清她的错误。“还需要发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表哥,更不是你的夫君!” 相思见他的怒气好像消散了不少,便故作成熟平和地笑道:“那是当然。督公对那个戏言如此在意,看来还是喜欢女人的。” “……” 谁来将这恼人精赶紧收拾掉?!江怀越简直后悔当初把她收在手下了! * 相思道歉似的给他倒了茶,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喝,自己先喝了一杯,美其名曰以茶代酒专门谢罪。江怀越看都不想看她了,可她却软了性子,死活磨着不让他再有发火的机会,即便是他开口又刺了几句,挖苦了一通,相思也一反常态地微笑点头,全无反抗。 她这样子,倒让原本以为可以把她挤兑地掉眼泪的江怀越很快失去了兴趣,就连言辞都不那么犀利尖酸了。相思在内心暗笑,脸上仍旧谦恭,彬彬有礼地打听道:“听督公刚才的意思,今日是专门审讯了侯氏?不知道案子有没有问出真相?” 江怀越本来想走了,听她问起正经事,只好含糊其辞道:“差不多了,侯氏禁不住拷问,说了很多内情。” “那甄氏到底是死是活?”相思探着身子问。 “她没死,被林山伙同陈三郎卖到南方了。” “啊……那还能找得回来?” “不好找。陈三郎只知道接手的人牙子的外号,再说他们到底中间转了几道,可能自己都说不清。”江怀越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林山伪装成女尼躲在净心庵中,对经由侯氏介绍而来的少妇大都进行了□□,美其名曰受菩萨指派为人送子,但凡性子刚烈不予配合的,包括甄氏在内的三人,都被其奸污折磨后再转手卖掉换取银两。而那些性子软弱,受到欺辱也不敢声张的,就不知到底有多少了。” 相思听得心惊胆寒,但细想之后又有不明白:“可是当日甄氏带着丫鬟去了净心庵借伞,不是出来后还被老船夫看到在过桥回家吗?” “天降大雨,老船夫又是在远处望了一眼,你觉得能看清两人长相?”江怀越瞥了她一下,相思思考片刻,顿悟道:“是不是继贞和林山在佩兰死后假扮成甄氏主仆,撑着伞走了一段路,有意让别人看到,以此洗清净心庵的嫌疑?” 江怀越这才颔首:“倒还算聪明。”相思知道他素来就是不愿称赞别人,因此也懒得跟他计较,只是疑惑道:“这个林山到底是什么来历,继贞难道也是这样十恶不赦的人?!” 江怀越脸上神情有些复杂,过了片刻才道:“继贞自己缄默不语,林山则是胡言乱语,状如疯狂。我是拷问了侯氏才知晓两人关系。我记得你之前还猜测两人是情人?” “……怎么不是吗?” 他垂下眼帘,淡淡道:“继贞是林山的母亲。” 相思错愕了好一阵,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继贞会始终维护着林山。“可是……她不是出家人么?” “据侯氏说,继贞与她是同乡,幼年时都随着家人搬到此地,但不久后继贞父母先后病故,祖母无力抚养她,就将她送到了庵堂随着师傅修行。此后继贞长大出家,一度太平无事。侯氏也嫁人生子,闲暇时候会去净心庵烧香拜佛。但也不知是哪一年,某日傍晚侯氏正准备收拾茶摊回家,却惊见继贞失魂落魄前来,百般追问之下,她才哭着说在进城化缘的途中,经过庄稼地时被人从后袭击拖了进去……然后,遭受了奸污。” “……那个林山……难道就是……”相思愣怔住了,竟有些不忍说下去。 第50章 “是孽种。”江怀越倒是很平静地说, “侯氏当时安慰了她,又把她接回家中住了一晚, 第二天将继贞送回了庵堂,本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但是不久之后,继贞心慌意乱地找过来,说是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为什么不吃堕胎药?!”相思睁大眼睛道,“我们教坊司也曾有人……”她说到这里, 急忙又止住了话语。江怀越看看她, 有些无奈的感觉:“你还真是……懂得不少。” 相思红了脸不说话,他过了会儿才又道:“本来她也请侯氏为她去买堕胎药,但是侯氏当时留了心眼,因为她交友广泛, 认识一人说亲戚家中无儿无女, 一直想请她帮忙领养孩子, 并许诺如能找到男孩子,能给白银二十两。那时候侯氏的丈夫常年多病, 家中日子艰难,她便存了私心,有意拖拉拿假药糊弄,三个月以后继贞怀孕之事被她师傅发现, 引起大怒。可那师傅又不忍杀生,便只好听了侯氏劝解,让继贞将孩子生下后转交给她,说是送给一名信佛的香客, 也算是成全善果。” 相思听到这,不由气愤道:“看来这侯氏才是害人精,哪有这样坑害自己好友的?!可是林山既然被送走了,为什么又会回到庵堂?” “她把孩子送交给所谓的熟人,其实根本不知道那人说的亲戚到底是什么底细,只得了白银暗中高兴。又过了十多年,忽然有一天,已经是少年的林山找上门来,拿刀逼着她告知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侯氏迫不得己将他带到净心庵,让他们母子私下相认。这才知道原来领养林山的不是正经人家,而是常年在运河上打劫偷盗的水匪。那林山自幼也跟着养父东游西荡,尽学了下作手段。据说林山得知自己连亲生父亲是什么人都无法确定之后,更是大受打击,发了一通怒火后,又离开了净心庵。数年后,已经久未出现的林山再度来到净心庵,这一次却是因为他带着手下在运河打劫,发现船户女儿貌美,竟在其父母弟弟面前将之奸污,最后又将那一家四口都捆绑了沉到河底。所幸那小男孩挣脱了绳子,趁着夜色游到对岸,报官之后林山的画像贴遍大街小巷……” “我明白了,所以他会躲到净心庵假扮成尼姑,为的就是逃避官府追捕。”相思很快接上话,但随即又沉下眉头,叹了一声,“继贞也是因为心存歉疚吧……所以默认他躲藏在身边,还处处为虎作伥……可我不明白,他自己都知道继贞是受到奸污无奈才生下了孩子,怎么还忍心一次次地再去糟蹋其他女子?!” 江怀越一时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才道:“自小就不辨善恶,随心所欲惯了吧……再有就是,也许他本性就随他那不知名姓的生父。” 相思蹙眉想了想:“那倒也是,我和姐姐分别像我爹娘,我娘最是端庄守礼,姐姐也是这样。”她说到此,忽然撑着下颔望向江怀越,试探问,“督公,您像令尊还是令堂?” 他本是沉静安宁的,忽然听到这问题,眸底微波乍敛,好似深潭被从天而降的冰凌砸动,惊起层层涟漪,却又迅疾凝结。 相思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的眼睛,嗫嚅道:“我没打探什么的意思,只是好奇了随便问问……” 灯火轻微晃动,映着他眸色愈加浓黑。 督公千岁 第36节 “我不记得了。”他忽而开口,不含情感,好似说的是一件极为遥远又极为不重要的事情。 相思怔了怔,随即努力笑得自然:“其实我对父母的模样也记得不清楚了,毕竟那时候还小……” 他没接过话题,屋内一时冷清。相思正想重新说别的事情,外面传来杨明顺哼着小曲的声音,她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小杨掌班来啦!”她欢快地站起身,迎出门去。 杨明顺在院子里笑嘻嘻地给她介绍晚饭的花样,江怀越坐在桌前,听着两人欢声笑语,心里不是滋味。 相思她,明显是为了不再继续那个令人难堪的话题,有意扮出的高兴。 他在宫里那么多年,察言观色本领一流,任何表情的内涵或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外面还在叽叽喳喳,杨明顺忽又钻到窗口叫他:“督公,相思姑娘请您出去!” 他皱皱眉,负手出了房间,杨明顺朝他诡谲地笑了笑,很快就消失在院门后。 * 夜空静谧,微云淡抹如曳纱缥缈,那一轮朗月华光皎皎,映千万里澄澄如昼,明辉清寒。 相思在将杨明顺送来的饭菜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要不是小杨掌班说起,我都糊里糊涂的,忘记今晚是中秋!难怪督公穿着蟒袍,是从大内刚刚出来?皇宫里怎么过中秋呢?” 她带着愉悦在忙碌,江怀越不想浇灭她的热情,只好简略地道:“也和寻常人家差不多,赏月祭月,只不过宫里花样多,今晚有专门的杂耍艺人,钻圈蹬人什么的都有。还备了烟火,待晚宴之后燃放。” “好看吗?”相思回过头问。 他淡淡道:“我没看就回来了。” 她略有些不安,抚着青花瓷的碟子:“皇上不会责怪吗?” “不会。他正高兴着,不在意这些。”江怀越走到石桌前,指指她摆放好的那几碟菜肴,“吃吧,很快就会凉了。” 她歪了歪头:“那大人您也吃啊?” “我在宫里就吃好了。” 相思有点失落,自己坐了下来,拿着筷子吃了几口,总觉得这样不合适,便抬头央告:“大人您站在我眼前看我吃饭,感觉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他看看她,坐在了石桌对面。相思又吃了几筷子凉菜,一边吃一边偷偷瞥他,大红的蟒袍里是雪白的领子,依旧那样不苟言笑,却又在看着她吃饭…… 她停下筷子,认真道:“您这样面朝我坐着光看不动,也让我感觉很奇怪啊!” “那你想干什么?”江怀越觉得自己要被折腾死了,“站着不行,坐着又不对,叫我出去别碍眼?” “不是这个意思。”她吓了一跳,生怕他真的来脾气了起身就走,“只是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样一个人吃饭……” “怎么那么多事呢?烦的你!”他忍着脾气重新起身,转到她身侧,夺过筷子迅疾夹了几道菜丢到她碗里,寒着脸道,“都冷了!还真想让我也贴身伺候您用餐?宫里宫外一刻都不让我休息!” 相思面红耳赤,低着头默不吭声吃他丢进碗里的菜。 果然已经凉了。 可是嘴角边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想要抑制都抑制不了。咬一咬嘴唇,桂花佳酿的香味淡淡萦绕,如一曲舒人心脾的小调轻轻在心底响起。 * 草丛间虫鸣唧唧,朗月光华下的庭院幽静如水,桂影婆娑间,相思起身持着酒壶,倒了浅浅一杯。双手奉送到江怀越面前:“大人。” 他本在出神望着桂树阴影,忽而发现她到了近前,不觉一愣。相思又上前一步,弯腰道:“我敬大人一杯。” 江怀越蹙眉:“怎么好端端想起敬酒给我?” 相思讶异:“今晚中秋,承蒙大人照顾……照顾至今,总得有所表示……” 她这话说得有点冠冕堂皇,不太像平日的品性,倒是让江怀越起了疑心,往杯中望了一望。相思看出他的犹豫,小小哼了一声,晃晃杯中桂花酒。“大人还怕我在酒里下药吗?” “胡说八道。”他白了她一眼,夺过杯子一饮而尽。醇香浓郁的滋味让他本来有些凌乱的思绪倒是清晰了起来,他抬眼望她,近在咫尺,妙龄如玉。最初相逢时候的那种惶恐悲戚已经不见,如今却是明柔婉转,又含灵动。 她转回身又倒了一杯,这回倒是自己饮下。江怀越提醒她:“这酒喝起来甘甜,后劲不小。” “是和我以前喝过的不太一样。京城里最近流行这种?”她似乎未在意。 江怀越道:“这不是京城的酒。” “感觉也不像北方的。是从南边运来的吗?” 他低着眼帘,接过她递来的第二杯酒,琥珀般的佳酿蕴含遥远的记忆。他望着徐徐荡漾的美酒,心里有些难以名状的低落。 于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很远的,南方。” 相思的眼眸里也含着怅惘,她坐在了他对面,想起了家中也有这样静谧清爽的小院,那是她曾经居住的地方。 “……大人,您是京师人士吗?” 他那原本有些迷惘的眼神忽而沉寂下去,只淡漠答道:“不是。” “听不出您的乡音呢……”相思略感无奈地道。 江怀越对于她而言,似乎始终都只是西厂提督,他来自何方,还有无家人,因为什么而进宫……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在意什么……一概都是迷雾。 他一直都以高傲卓然的丰姿出现在面前,时而凌厉时而狠毒,经常因她的冒犯而生气,偶尔也会克制容忍。但是关于他自己的一切,就像是海棠春未放,绿蜡密密卷,重重叠叠的花瓣聚拢内敛,隐藏了花蕊容华,只给人留下惊艳的外在。 不知为何,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些,如今却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哪怕只是极为平凡的琐事。相思觉得心里有火苗在燃起,摇摇曳曳,烫得脸颊也热,视线也晃。 她鼓起勇气又问:“督公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正在慢慢饮酒的江怀越略一停滞,眼眸深处似有波痕暗掠,随后抬起头看着她,神情一如既往地那般冷峻。 “你想打探我的事?” 这语调让相思为之一怔,她竭力保持着自然的微笑,轻声道:“不是打探,只不过认识督公也有一段时日,今日正巧是中秋节,就想到问了一问而已,并无其他想法。” 他坐在沐润着月色的桂树下,似是覆着霜华,沉默许久才道:“我的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何要去想?” 相思愣住了,好似自己精心描绘了画卷,却被他弃置嫌弃。“不过是闲谈而已,如果督公不想说这些……”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屋去。”他就此起身,将酒杯放回石桌,“我也有些累了。” 她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江怀越已经转身走向院门口。迟疑片刻后,相思随即站起身,晕头晕脑地跟在后面。江怀越诧异回头:“你做什么?” “我,我送大人回去。”她扬起脸来,眼波淼淼,笑意憨痴。江怀越无语,板着脸道:“相思,我刚才跟你说过,酒劲很足。你醉了。” 相思还是笑盈盈的,脸颊绯红,像月下含羞的牡丹。“只是有点头晕,不妨碍送送大人啊。” “要送我去哪里?”他压制了脾气问。 “送您回家呀。” “……我今晚也住在这里。还回什么家?” “这里?”她的目光越发迷离了,却还认认真真环视四周,随后笑起来,“这不是我家吗?” 江怀越简直无话可说,转回身要走,她却还跟着不肯停。他再走,她再跟,江怀越实在没办法,抓着她的胳膊往回送。她却叫嚷起来:“中秋节要赏月,我不回去!” “赏什么月,睡觉去!”江怀越推她,却被她反手拽住了袖子。“督公,为什么急着走?”她用极其天真的眼眸专注望到他心底,绵绵软软地追问,“您不愿意让我陪着说说话吗?” 第51章 她的呼吸近可辨析, 含着佳酿缠绵,让他有几分恍惚, 更有几分心惊。他刻意别过脸去,压低声音道:“别胡言乱语,夜深风寒,还在院子里待着干什么?” “看月亮啊!”她还想抬头去指月,被江怀越拽着拖上了台阶, 跌跌撞撞, 踉踉跄跄。意欲挣脱,却反而倒在了他肩臂间。 不由自主揽住了他的肩头,惊慌之余,他已同样神情失措, 白皙的脸颊骤然染上绯红。只是一瞬间, 就已生硬地扳着她的肩头, 将她推进屋子。 “站好!”他的声音含着气愤,还有一丝丝失望。 随后, 还没等相思再开口,就将屋门双双紧闭。 “嘭”的一声,她被关进了屋子,醉意都消减了几分。“大人!”她在门内委屈得想掉眼泪。 江怀越盯着紧闭的房门, 往后退着走了两步,然后头也不回地就此离开。 * 一声声啸响惊破静夜,城内家家户户燃起了烟火,姹紫嫣红流金碎玉, 飞扬于沉蓝夜空。 江怀越不辨方向快步而行,直至又一连串刺耳的鞭炮声忽然在近侧炸响,让他浑身一凉,竟也就此恢复了正常。他定了定神,怒冲冲转过垂花门低声呵斥:“深更半夜的谁在放鞭炮?!” 原本兴高采烈的男男女女惊慌回望,见是他发作,都忙跪下赔罪。只是鞭炮还未燃放结束,摇摇晃晃地在杨明顺挑起的竹竿上炸响。江怀越沉着脸道:“杨明顺,又是你做的好事!” “这不是图个快活吗?督公这又是怎么了?”杨明顺叹着气,扛着竹竿朝他走,江怀越叱道:“停下!”他这才忍着笑将挂着鞭炮的竹竿扔在一边,向江怀越行礼:“小的以为您还得过一会儿才回这边……没想到惊扰了督公。” 江怀越冷哼一声,挥手让众仆人散去。鞭炮这时才停止,杨明顺试探问道:“那个相思姑娘,已经吃过晚饭了?” 他原本不想说这事,被提及了,忍不住道:“酒是你准备的?” “是啊……督公以前不是喜欢喝的吗?” “她是什么酒量,能喝这种?!”江怀越莫名其妙朝他发火,“以后有她在,不准上酒!” 杨明顺一愣:“啊,相思喝醉了?” 江怀越闷哼一声不回答,杨明顺又赶紧道:“这这这,要不要叫个仆妇去服侍一下?她不是才受过伤,要是醉了摔倒了可就糟糕……” “没那么严重,不必费事。”江怀越面无表情地朝另一侧门口走,临近那串鞭炮的时候还故意去将残骸踢开。杨明顺看他简直是在无事生非,不由跟在后面赔笑道:“那看来其实相思并没醉,只是把督公给惹恼了。” “怎么没醉?都满口胡言乱语了。”他没好气地回过头瞪了一眼,杨明顺承受了莫大委屈,终于忍不住叫起来:“督公您是不是又因为不会说话把人给得罪了?哎我的大人,您在万岁、贵妃、太后面前是多么伶俐机敏?一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噎死高惠妃都不带皱一皱眉的,为什么到了相思面前不是让她生气就是让自己生气?您再这样下去小的生怕哪一天您就要吐血了……哎呀!” 江怀越一掌扇过去,打得他连忙抬起手臂遮挡,不服气地控诉:“您再打,再使武力,也没用。小的这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您听不进去也别拿小的出气啊……” “我是嫌你太聒噪!再说非得是我惹恼她了?就不能是她言行不端?” “言行不端?”杨明顺睁大眼睛,“您居然说的出这样的话……她要是真的朝着您言行不端,那才是好事呢!” 江怀越以不可理解的眼神看着他,觉得杨明顺大概是傻了。他却还皱紧眉头故作遐思:“唉,要是小穗哪一天能对我言行不端,放浪形骸,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江怀越抿着唇疾行几步,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放浪形骸,不是这样用的!你,今晚不准睡觉,抱着书去抄写!” …… 次日早晨,相思腰酸背痛地起了床,坐在床头愣怔了半晌,隐约记得昨晚自己好像糊里糊涂地做了一些出格的事。 似乎拽着江怀越不肯松手,也似乎被他推推搡搡? 一想到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腰酸背痛,气得直哼哼。什么臭男人,居然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可是火气才一冒上来,脑海里又浮现出另一幅旖旎画面。 自己好像……曾经搂了他一下?!近的几乎触及脸颊。 即便是近似幻梦的朦胧回忆,都令她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脸颊又绯红。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说话声,她听得出是江怀越,猛然间将被子往身上头上一裹,紧张地蜷缩成一团。 只是隔着甚远听不清他在交代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听有人敲门。她战战兢兢应了一声,却是仆妇来伺候她起床梳洗。待等收拾好一切,杨明顺又探身进来,笑呵呵地打招呼。 相思故作镇定地问起江怀越去向,杨明顺说他又去了顺天府,因为甄氏的下落是有了方向,但是那个丫鬟佩兰据说是被林山杀害后抛到了枣树林枯井,但最终在那里找到的却是弘法寺小和尚明恒的尸体。如果要正式结案,这其中的原因也是必须要搞清楚的。 督公千岁 第37节 相思知道江怀越一旦忙碌起来就无暇顾及其他,便提出还是回淡粉楼去。杨明顺也并没劝阻,很快安排了马车亲自送她回去。马车进入明时坊不久,正巧途经轻烟楼所在的后巷,相思撩起纱帘往外张望,恰见一顶轿子停在门口,一名女子从轿中走出,而在其旁边则有年轻男子近身相陪。 她心头一跳。那绯衣白裙的,正是姐姐馥君,而在其身后护送归来的,无疑就是久未见面的盛文恺。 自从那一次她们从西厂回来时见过他之后,相思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和姐姐在一起。马车缓缓驶过,她不想在这时出声招呼,只是默默透过窗户目送盛文恺将馥君送入了门口。 从相思的角度望去,能看到他对馥君温情款款,呵护备至。她不由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 跟在马车边的杨明顺也望到了,不由小声道:“嘿,没看出来这盛大人还是位多情郎君,这下倒巧了,他中意的是馥君姑娘,要是真能成,不就是……” “不就是什么?你和他很熟悉吗?”相思侧过脸,隔着窗纱好奇地问。 杨明顺忙敛起笑意:“没什么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呢,这不是之前盛大人来过西厂,但督公没见他……” 相思又往后望去,盛文恺已经将馥君送进了轻烟楼,只留下淡淡背影。她心里有些话,但是对着杨明顺说了又怕反而生出事端,想来想去,还是日后遇到江怀越再说。 杨明顺将她一直送到了淡粉楼附近,准备辞别时,相思忽而叫住他,却又神情犹豫。 “相思姑娘你有什么事就直接问吧,我保准不会告诉督公。”他了然于胸似的笑道。相思讶然:“你怎么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咳,在宫里待久了,只要不是太笨的都有这点本事,要不然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相思脸更红了,考虑再三才谨慎问道:“我听说,督公身边有专门伺候的人?” 杨明顺愣了愣:“专门伺候的?有吗?” “……西缉事厂内没有?”相思又想了会儿,试探道,“不是说,宫里给派了一位留在他身边吗……” 杨明顺更纳闷了:“我跟着督公好些年了,从来没听说过呀,他平日也不喜欢有人围着打转,就算是我吧,也只是空闲时候给他端茶送水,到各处传话安排之类的。”他顿了顿,又得意洋洋地道,“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倒真能算得上督公左右的第一号人物呢!” 相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 江怀越在顺天府耗了大半天,出来之后随即去了宫里找余德广。他将净心庵的事情转述了一遍,余德广喜出望外:“这样说来,失踪的少妇和丫鬟都与我堂侄四全无关了?” “目前看来应该如此。但是要完全查实清楚的话,得找到甄氏与丫鬟佩兰才行。” 余德广又担忧起来:“那甄氏还好说,顺藤摸瓜逮住那几个人贩子就有希望将她救回,可是丫鬟佩兰明明说是被林山勒死了,却连尸首都寻不到……” 江怀越闻言一笑,余德广见状,忙凑近询问。他这才慢条斯理道:“令堂侄声称当时曾与一名名叫薛祐的赌场打手在枣树林斗殴,此后薛祐也无影无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倒和丫鬟佩兰一样的境况。我便和顺天府尹商议,必须还得派人追查薛祐下落,说不定找到了薛祐,就能得知佩兰到底去了哪里。” 余德广思忖片刻,心中豁然开朗,向江怀越拱手:“真是有劳督公,说起来我这堂侄受点折磨也是咎由自取,但愿这次事件能让他收敛顽劣心性,往后太太平平过日子。” 江怀越客套了几句,正准备告辞,却听门外有人来找。开门一看,见是平日在慈宁宫当差的,说是周太后听闻他入宫,传召他过去。江怀越有些意外,让小太监先行一步,自己马上就去。 关上门,余德广也看出他心内疑惑,低声道:“督公才进了宫,太后就派人来找,莫非有什么大事……” 他淡淡道:“有没有大事先不管,倒没料到她耳目众多,都盯到我身上了。” 余德广啧了一声,苦笑道:“这一位平时也不像是心有城府的,原来人不可貌相。不过也是,要没点手段,也不会在这高位了!” 江怀越淡然一笑,向他辞别,随即赶往慈宁宫。 第52章 先皇在位时, 原皇后早逝且只留有一女,而德妃李氏则是为先皇诞下了第一位皇子, 并健健康康成年成才,这便是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承景帝。另有贵妃周氏也生育了一子,排行第四,年纪比承景帝小了六岁, 此子幼年聪敏过人, 长相又酷似先皇,一举一动皆颇有风度,乃至先皇万分喜爱,当其十周岁时册封了周氏为皇后, 可谓显耀一时。 而当年的太子则相对显得沉默内向, 既多愁善感又胆小怕事, 与生母李德妃那动不动就长吁短叹的性子如出一辙。据说先皇曾在周皇后的怂恿下,提出要更换四子为太子, 引起朝廷内外一阵哗然。太子虽不甚能干,但时时处处尊亲平和,从无不良言行,仅仅因为四子生母得宠就要更换的话, 只怕会导致一系列的动荡不安。于是在当时首辅的带领下,朝臣们与先帝拉锯抗衡,激烈时众人甚至以死相谏,先皇震怒, 廷杖当场打死过两名大臣。而最后正当众大臣打算抗争个十年八载的时候,先帝的身体状况却出了问题,短短一个月时间急转直下,最终在那年寒冬归了天。直至最后遗诏颁出,抗争了好几年的大臣们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太子没被废,皇位自然顺理成章 传了下来。 李妃悲喜交集,自己谨慎了大半辈子,时时刻刻提防着位子要被抢,儿子要被废,最后竟然出乎意料。大概是情绪过于大起大落,其在太子登基之后没多久,便也因病亡故。新皇自然痛不欲生,当然与此同时,又秉着宽厚待人的品性,尊周氏为太后,封其子为辽王,命其成年后镇守辽东要地。 辽王离开京城后,周太后很是失落了一阵,然而承景帝已经名正言顺地登基即位,她就算再哀叹也无济于事,这一位倒不是倔脾气,与其撕破脸面不好相处,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于是大臣们原本预料的太后与皇帝间的互不理睬并没出现,承景帝最近甚至还为庆贺太后五十寿诞而尽心尽力。 江怀越赶到慈宁宫时,里面正热闹得鼓乐喧天。 直至他到了敛芳殿门口,里边的唱戏声还未停。他在喧闹声中敲了敲门,随后躬身进入。殿内小生花旦正唱得动情,咿咿呀呀缠绵哀怨,周太后专心致志地蹙紧眉头,手中还捏着绢帕,时不时抬起拭去泪花。 江怀越识趣地静立一旁等候,无意间闻到淡淡药草香息,回过头望了望,才发现重重叠叠的帘幔后,金玉音正捧着医书站在一侧,也正朝他微笑。 他略一怔,向她点头致意。 趁着太后与众宫娥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伶人身上,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后,踮起脚尖轻声道:“太后刚才听说惠妃前两天发脾气,怪你暗中指派手下害她的那件事…… “哦?太后难不成也是要训斥我一顿?”江怀越闻言一笑,并未着急慌乱。金玉音也随之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再怎样,她都得关切一下惠妃。” 江怀越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时大殿中间那一对不能终成眷属的有情人最终魂归黄泉,周太后眼泪直落,连连用绢帕拭着泪痕,挥手叫伶人暂且退下。贴身的宫女立即端来茶饮,太后慢慢品了几口,才缓和了几分情绪,红着眼圈望向江怀越。 “小东西,你有时日不出现,是不是忙着给皇帝办事,哀家这边已经可来可不来了?” 周太后虽已是半百年纪,但鬓发乌黑,只有寥寥银丝,依旧保持着以往的风韵。一开口一蹙眉,便是十足十的哀怨惆怅,与刚才戏中苦楚有的一比。 江怀越笑着行礼:“娘娘这样说,怀越可真是冤枉极了,万岁为娘娘寿诞准备庆贺名目,可都是臣在主办呢。”他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张,呈送上前。 太后连忙摆手叫人拿走:“哀家不看,还没开演就让人知道到底是些什么,到时候还有什么劲?”江怀越笑道:“太后就不怕臣的眼光有问题,选的不合您心意?” “你这人别的不说,眼光倒是不差。哀家姑且信你一次!”周太后将茶杯放下,又问及惠妃近况,江怀越想起金玉音刚才说的,便有意也提及了那天的闹剧。 太后果然蹙紧双眉:“哀家也听说了此事,要我说,惠妃也太多疑了,若是隔三差五闹上一次,万岁恐怕也要烦恼不休了。玉音,你过来。” 金玉音循声而来,拜在太后身边。周太后指着她,向江怀越道:“她原先就是跟在惠妃身边的女官,如今惠妃整天疑神疑鬼,把身子也熬坏了,哀家想着还是把她派回景仁宫去,也好照顾惠妃。”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即道:“太后想得周到,只是这司药局也不归我管……” “谁要你管了?只是跟你说起一声,让你在皇帝面前也透个气。”周太后这样说了,江怀越心里便明白了几分。金玉音最初是在景仁宫的,时常跟着高惠妃出入,可后来不知怎的,惠妃主动提出金玉音是个难能可贵的医术人才,留在景仁宫怕是荒废了,便要求皇上特许其进入太医堂学习。而金玉音也确实聪慧好学,短短几年功夫便在医术上日益精进,成为了最受后宫众人信任的金司药。 江怀越看了看金玉音,其实正如上次杨明顺所说,从容貌、气质、才华、品性各方面而言,她都不输给惠妃等人,但或许也是时运弄人,进宫时应的是女官,在景仁宫侍奉惠妃没多久,就被调到了司药局,缺少和皇帝接触的机会,自然没能得到恩宠。 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还是表情诚挚:“有金司药照顾惠妃,万岁与太后必定也都更加安心了。” 金玉音无奈一笑:“督公谬赞,此事责任重大,我恐怕夜不能寐了。” “金司药言重了,我看您淡泊宁静,心怀开阔,应该不会那样忧惧不安。”江怀越刚安慰完,却见周太后正打量着自己,随后又曼声问道:“怀越,你今年有二十几了?” 江怀越一怔,随即道:“臣二十二。” “进宫也有十来年了吧?”周太后笑了笑,话锋一转,“看你一表人才又行事机敏,怎么没找个对食?” 他眼神一收,道:“启禀太后,臣没有这想法。” “哦?你别想着这太后怎么还管起对食的事情来。我可知道司礼监内官监好几位有点品级的都找了,就连我这慈宁宫里的大太监也有对食。人嘛,不管怎样总得有个伴,常在身边知冷知热的,遇到烦心事也有人听你诉诉苦,免得从早到晚孤零零一个,你说是不是?” 江怀越依旧保持着谦和的神色,只是眼眸中有几分萧索。他微笑起来,却缺少温暖:“太后说的在理,只是您也知晓我们这些人的命数,自幼进宫直至终老,不会再有离开的机会。但宫女们却不同,年满二十五就有可能外放回乡,若是现在找了对食,他日分别再不相见,岂不是自寻痛苦?” 周太后劝解着,一旁的金玉音淡然一笑:“没想到督公还是这样多愁善感之人,未及开端,便想到了结局。” 他微微一哂:“毕竟不愿因情生怨,与其到时候嗟叹哀婉,倒不如清净自持。” 周太后见他心意似乎坚决,也不好再强行灌输,只是旁敲侧击了一阵后,便放他回去。江怀越向太后辞别,准备离开时,金玉音也款款道:“太后娘娘,奴婢还得回司药局收拾东西,您这边如果没什么事,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周太后自然应允。江怀越与金玉音一前一后出了慈宁宫,他今日没带随从,金玉音问道:“督公现在要回御马监那边吗?” 江怀越思忖了一下,道:“今日不去了,万岁前些天曾说要找人重新训练吐蕃大王送来的汗血宝马,人是选出来了,但还没真正试过。我得去马场那里安排。” “万岁最近对驯服烈马很是热衷啊。”她慢慢跟着他走向前方,“是因为荣贵妃喜爱骑马吧?” 江怀越只笑了笑,按照规矩不会泄露这些隐私事情。金玉音也琢磨出了意思,愧疚道:“督公别介意,我不是有意打听,只是一时好奇。” “没什么,万岁对贵妃娘娘的钟爱是朝野皆知的,即便惠妃如今有孕,也并不会使得贵妃娘娘被冷落。”他平静地回答,又侧过脸看看她,提醒道:“金司药如果要回去的话,好像不该与我同路。” 金玉音这才一晃神,发现前方就是岔道口,于是赧然:“看我,平日里总是待在司药局,竟连方向都辨识不清了。” 江怀越没好接话,只是淡淡笑了笑。金玉音往通向司药局的那条道走了几步,悄然回身,见江怀越已经走向相反的方向。她凝神望了一眼,忽而朝着他的背影道:“督公,我还有个问题。” 他停下脚步,扬起眉梢回头看她。 轻云淡扫,日影时有时无,一瞬间金阳妩媚,又一瞬间消减了光华。金玉音站在高高的宫墙下,深蓝女官服衬着朱红墙色,更显肤白秀雅。 一向宁静温婉的金玉音此时倒显出几分犹豫,似是思考了很久,才开口问:“督公刚才说的不愿找对食,只是因为念及宫女总会放归吗?”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认真回答:“也不尽然吧……有些事情,还是不必说开,希望金司药能体谅。” 金玉音点点头,缓缓道:“还记得之前曾有一夜在宫中偶遇督公,长夜幽黑,独行踽踽,倒叫人有些难以忘怀。” 江怀越眼波微敛,淡淡笑道:“当夜多谢金司药叫宫女送来灯笼。其实江某之前就说过,已经习惯独自夜行于暗处,并不会有孤单不安之感。” “是吗?然而暗夜多不测,长路多崎岖,若有灯火相伴,总好过独自前行。”金玉音依旧云淡风轻,唇边小小笑靥,春风拂面不知寒,她朝着江怀越端庄行礼,款款道:“其实宫中有好些女子即便到了放归的年纪,也因为种种原因不愿回乡,或许在这道道宫墙之间,有人最终能与督公风雨同路。” 江怀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道:“多谢金司药好意提醒,只是宫中生涯如深海行船,风雨诡谲太多变数,江某觉着还是独善其身较为合适。” “督公此时这样说,或许等待一段时间后,自然会改变想法……”金玉音笑了笑,随后也不再多言,与江怀越道别之后,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行去。 第53章 江怀越回了西缉事厂之后, 又恰逢姚康等人抓来了一批嫌犯,于是忙着审理拷问, 等到事情有所眉目之后,已经是过了四五天了。这日清早才将卷宗整理清楚,顺天府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之前甄氏主仆案中的那个同样失踪的薛祐已经有了下落,与他同时被找到的还有甄氏的丫鬟佩兰。 江怀越随即又去了顺天府, 见到了被带回来的薛祐和佩兰, 顺天府尹已经将事情核查清楚,并呈上了薛祐画押的口供。江怀越看过之后,问道:“这样看来,余四全应该是清白无辜之人了吧?” “是是, 此事实属误会, 下官这就命人将他放回。” 江怀越拖长声调道:“大人倒是一句误会了事, 可险些让他白白丢了小命。以后办案子还是得多多核查才行,否则铸成大错, 又岂能挽回?这事还亏得不是万岁亲自过问,不然……” “大人所言极是!下官谨记在心,绝对不会辜负大人叮嘱!”顺天府尹背脊又冒出冷汗,一旁的幕僚赶紧给他使眼色, 他便将早就准备好的银票塞给江怀越。谁知对方竟将脸一沉,“张大人,你当我专门跑来是为了这?” 顺天府尹赔笑道:“下官当然知道大人绝非贪图银两之人,可是大人为此事操劳辛苦, 下官怎么也得有所感激……” 江怀越却冷哼一声,将银票扔回桌上,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顺天府尹连忙在后追赶,才出厅堂门口,正好有一位年轻官员从堂后走来,江怀越望到此人略微一怔,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已经快步上前行礼:“江大人,多日不见了!”随即又向顺天府尹拱手拜见。 顺天府尹只好咳嗽一声,端回架子道:“原来是盛经历,你到此处有何事情?” 盛文恺谦和笑道:“下官是奉了左军都督府的柳同知之命而来,刚才听闻大人有事在忙,就先和您府中的通判说了。” 顺天府尹与柳同知素来私交深厚,听了这话也不便在江怀越面前再多询问,只好向江怀越低声道:“刚才那点意思若是大人不喜欢的话,下官稍后再另送他物到府上……” “说了不用,还自作多情什么?”他懒得再多说,随意拱了拱手就快步离去,刚走出顺天府,就听后方传来唤声,回头一望,果然是盛文恺疾步赶来。 江怀越扬起眉梢,等着他开口。盛文恺温和笑道:“大人果然事务繁忙,下官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您,之前曾经递送帖子请大人赏光,可惜未能如愿。” 江怀越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曼声道:“盛大人不必记挂在心,您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从外省调回京城的官员实在太多,我也没法一一前去赴宴。再说上次在淡粉楼不是已经见过面了吗?” “那次是邹大人做东,下官来到京城,还是希望能多多得到大人的指点,也好避免走弯路。”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还和我义父曹公公有交情吗?既然他老人家都能为你说话,就不必再来找我了吧?” 盛文恺怔了怔,连忙道:“江大人说的是上次那个馥君和相思的事?当时实在是焦急万分,想必大人也知道,我们盛家与她们云家有过旧交,听闻姐妹俩先是被抓进了高府,后来又被带入西缉事厂,下官心情忐忑,然而当时与大人只是初次相识,若是贸然求见谈及公事只怕打搅大人。而下官父亲生前曾与曹公公有点交情,下官便想到请曹公公跟大人说起一声,没想到大人因此有了误会……” 江怀越蹙着眉,这时他的随行车夫已经将马车赶到了顺天府门口,盛文恺见状,又低声道:“曹公公毕竟已经是隐退的人了,下官有许多话想跟大人相谈,还望大人给个机会。” 督公千岁 第38节 江怀越踏上马车,略一思忖,回头道:“回去等音讯吧,我要是有空,会叫人去通传。” 盛文恺连忙道谢,江怀越却已经坐进马车,很快离开了顺天府门前。 * 回到西厂后不久,杨明顺就主动过来替他捶肩敲背。江怀越让他去宫里传递信息,告诉余德广,他的堂侄很快就能放回家里了。杨明顺一边应承着,一边厚着脸皮问:“小的既然要去向余公公传话,那总也应该了解事实真相吧?那个失踪的薛祐和丫鬟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就知道你无事献殷勤,准没好事!”江怀越斥责了一声,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他。原来余四全把前来讨债的薛祐打得头破血流,见他倒地不动还以为自己闯下了大祸,吓得不敢声张。其实那薛祐当时是眼见自己打不过身高马大的余四全,假意装死躲过一劫。等余四全走后,他正打算回到赌场纠集众人再来报仇,却正好偷窥到一名“尼姑”将失去知觉的少女拖进枣树林,后来又将她丢到了枯井之下。 薛祐是个胆大的主,虽然自己也头破血流,却不甘心就此离去。林山走后,他小心翼翼摸到枯井前,想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不定顺手牵羊,还能把死人身上值钱的东西拿回去倒卖典当。这一看之下,竟发觉枯井内的是名妙龄少女,而且更让人惊讶的是,那少女奄奄一息,却分明还在痛苦挣扎,并不是真的死去了。 原来林山当时掐住佩兰的脖子后,继贞赶来呵斥,他就此收手,其实只把佩兰掐得昏死过去,还没真正断送她的性命。她被扔下枯井后,身体的疼痛反而使其苏醒,只是伤势严重,无力起身。薛祐简单询问了几句,知晓她只是小户人家的丫鬟,心中不由打起了算盘。 他许诺要将佩兰救起再去报官,然而他独自一人再加受了伤,也没法把她救出枯井。正在这时,从城里回来的明恒因雨势转大而想寻找地方避雨,恰好进了枣树林。明恒的师傅就是弘法寺的监院,他管着所有的香火钱,却把这大量钱财交给朋友做古董生意,定期都会派人前去收红利。此次明恒就正是从通晓斋返回,正遇到了薛祐,他听薛祐说枯井中传来女子的呼救声,便连忙跟着他过去,一同协力将佩兰救了起来。佩兰自然对二人感激不尽,急着求他们回到净心庵搭救甄氏,小和尚明恒自然应允,还说要去村子里找人一起帮忙。然而薛祐并无善心,相反看到佩兰虽然年少却也眉清目秀,顿时歹意横生。他借口井下还有重要物件,哄得明恒过去探看,一下子搬起石块,把小和尚砸死丢进了枯井。佩兰吓得魂不守舍,又因伤重无法逃走,被薛祐威逼利诱,硬是拖走离开了京师。 直至顺天府的捕快们寻踪追查找到了薛祐,佩兰还被他扣留在身边,犹如惊弓之鸟,憔悴不堪。他甚至已经玩腻了她,打算折价卖给别人,以换取酒钱和赌资。 杨明顺听完之后,哀叹道:“这一对主仆都是苦命的,也不知道甄氏能不能被救回来……” 第二天午后,当相思被接出到城南小院,同样听完这段讲述后,愣怔了半晌,咬牙切齿骂道:“天杀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江怀越惊诧地打量她:“怎么就扯到这话题了?” “大人您想,从林山的亲生爹,到他的养父,再到林山本人,还有什么余四全啊薛祐啊,找得出一个好东西吗?”相思犹未解恨,又补充道,“还有那些因为一时没有子女就对妻子冷言冷语,甚至拳脚相对的,也能算是好东西吗?这下可好,净心庵的事情如果传出去,只要是去过那里拜佛后又怀孕的女子,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白眼呢!” 江怀越有些无奈:“照你这样说,果真没一个好人了。” 相思紧蹙双眉,忽而抬头看他:“大人之前不是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吗?以此作为给我的补偿……” 他怔了一下:“怎么,现在终于想到要什么了?” 她忖度再三,最终道:“能不能请大人帮忙,不要将净心庵中发生的事情公之于众……” 他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担心所有去过那里的女子都染上了不清白的嫌疑?” “就是心里不安,想到那么多人,乃至出生的孩子都可能一辈子抬不起头,或者被赶出家门……我实在也是,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使她们免遭痛苦。”相思说着说着,就垂下了头,落落寡欢,心事重重。 “但是如果要给林山等人定罪,甄氏的事情就不可能不被人知晓。”江怀越顿了顿,看她那眼神,终是不忍将话说的太绝对,只得又补充道,“顺天府尹应该也不想事情闹得太大,我稍后与他商议一下,看看能否不将全部事实公布出去。” 话虽然说的含糊,但相思的眼里还是多了几分亮色,好似听到了很好的消息。“多谢您呀,督公。” 她这样由衷地感谢,为着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而且只是那么应付性的话语,都能让她满足、欣慰…… 这一声无邪的道谢,让江怀越忽然移开了目光,心中竟有怅惘与不安。 “只是这样吗?”过了一会儿,他生怕她不明白,又加重了语气,“这就是你要的奖赏?” 她站在光影里,不好意思地笑:“我也确实想不到别的。” 江怀越没再说话,站起身来默默看着庭院竹架上的藤蔓,阳光直射过来,已经枯黄的藤叶脉络清晰,在微风中瑟瑟轻颤。他过了会儿,又道:“你的姐姐,最近还和盛文恺经常见面吗?” 相思愣了愣:“我,我这些天没见过她,不过之前我打听过,似乎盛大人闲暇时候会找姐姐。大人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今日遇到了盛文恺,想起此事而已。”他摘下一片藤叶,手指轻轻一捻,枯叶便碎落飘坠。 相思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我知晓大人耳目众多,可否请大人帮忙核查一下,盛大人是否真的并无妻妾?” 第54章 江怀越反问:“怎么, 你姐姐已经想与他谈婚论嫁了?” “不是不是!”她赶紧解释,“是我自己多心, 想着盛大人年纪也不算小了,却说自己还是单身一人,怕他家有悍妻,却来我姐姐那里解闷,到时候姐姐陷入情网却抽身不得, 白白浪费了情意。”她又无奈地笑了笑:“像我们这样的身份, 即便盛大人真的并无婚配,又怎么可能明媒正娶呢?我和姐姐都身在乐籍,一日脱不了干系,一日就与寻常百姓不同, 或许到这辈子终了, 也是在教坊司度过的。” 江怀越目光沉寂, 看风中黄叶簌簌摇落,一如既定的人生轨迹。 她说话的时候还算平静, 只是言语背后隐藏的凄凉是他可以感知的。相思和馥君因父亲获罪而进入教坊,从无忧的童年时期开始,或许就注定这一生都无法抬头做人,明艳欢笑的背后是遭人唾弃鄙夷的官妓身份。而他们这些内宦, 同样也是如此,甚至在某些程度上说,还不如她们。 官妓有可能脱离乐籍,嫁入良家, 尽管或许只是千里挑一的好运,却至少给了那些沉沦于孽海的少女一点期盼。 可是内宦……从身份,到身体,只要受过刑,进了宫,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成为普通人的可能,更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成家、立业。 “大人,您在想什么?”她见江怀越独自出神,试探着走到他身后,小声问道。 他回过头,正对着那纯净的目光,内心竟有一种恍惚之感。然而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将心沉在千丈深海,低声道:“公务上的事,你无需知晓。” 这一日他在城南小院并未逗留多久,相思想同他说话,可是江怀越似乎比以往更为寡言,只是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先行离去。 相思被送回淡粉楼的时候是很失落的,可是这份失落无人可说,无处可诉。第二天是从南京一起被征调到京城的朋友设宴邀请她和馥君的日子,她打起精神前去赴宴,在宴席间得知这位朋友遇到了赏爱她的男子,对方竟能不顾世俗眼光,花重金走关系,助她脱离了乐籍,从今往后再不属于教坊司了。 众姐妹们为之歆羡落泪,相思在席间始终都愣愣怔怔的,馥君察觉到了,也没多言语,只是在临近结束时将她拉到外面,询问原因。相思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原因,只是替她高兴,也为自己感伤罢了。” “你有心上人了?”馥君一针见血地发问。 相思心头一惊,急忙掩饰过去:“哪有啊,我就是胡乱想想。这才来京城多久,怎么可能有心上人……” “为什么我听说你近段时间经常出去?好像是北镇抚司的一位黄大人邀你去家中?”馥君严肃地看着她,“前些天你还受了伤回去,是不是?也是因为那个人,才惹祸上身了?” “帮他查访一个案子嘛,不小心遭遇了贼人,姐姐不要担心,伤已经好了。”相思轻描淡写带过,想要再回房中入席,却被馥君一把拽住。“你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他堂堂锦衣卫,需要你去查什么案子?再说,即便真用得上你,为什么又不安排妥当,却让你遭遇贼人?这一次侥幸无事,你还打算跟他厮混下去?” 相思红了脸:“什么厮混下去,只是这位大人愿意找我聊聊天而已,并不是姐姐想的那样。” 馥君却冷眼相看:“聊天?!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哪天这位黄大人再邀你出去,我想同行见他一见。” “他最近忙了,不太会再来找我。”相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复,馥君还待追问,屋内有姐妹出来找她们,只好就此结束了谈话。 这一天席散结束,相思才回到淡粉楼,就有人进来找她。她看到此人,就认出正是平素江怀越派来接她出去的那一位,相思心中喜悦,可那人却并非来接她出城,而是呈上了一个小巧而精致的锦缎盒子。 “这是我家大人送给您的。” 相思愣了好一会儿,生怕自己听错了。江怀越竟然送东西给她?她起初觉得难以置信,继而又想着,里面不知是什么,也许是又要指派她去做某些事情的密函? “大人他,没说什么吗?”相思看着那锦缎盒子,忐忑问道。 随从摇摇头:“他只是让小人将东西交给您。”随后,便告辞离去。 相思回到楼上关起了房门,偷偷地打开了盒子。 大红织金的锦缎簇拥着碧青润透的翡翠滴珠耳坠,赤金打造出的一连串流苏精细如花丝,指尖抚过,有一丝颤动萦绕心头。 她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才坐到了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慢慢地将耳坠戴了起来。翠色流淌,金丝轻摇,像春日里满是碧绿的濛濛雨幕,妩媚着,娇俏着,天然而成的清透生机是抑制不了的泉流潺潺,洗濯了尘世繁华,尽含天真无邪。 很奇怪,看似不十分起眼奢华的耳坠一旦由她戴来,就像是暗夜中的流萤飞过明镜,留下惊艳光华。 没有想到向来淡漠寡情的他,很会选择适合女人的首饰。 相思对着镜子看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将耳坠摘下,重新放回了盒子里。 可是又舍不得盖上。 心里有隐秘的欢愉,是这些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感受。自从家逢变故天翻地覆之后,她还没有真正由衷的快乐过,可是现在这种缠绕心间的甘甜令人沉醉,她甚至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捧着那个锦缎盒子从梳妆台前挪到窗前,对着光亮看了又看,又唯恐被人发现,悄悄地溜回了床边,抱着盒子抿着嘴唇笑。 他是怎么了呢?为什么忽然会想起送耳坠呢? 是表示感谢,还是表示歉意,或者是……其他的原因? 她不敢多想,取出耳坠又细细审视,手心的温热与翡翠的凉意交融,流丽润泽,让她恨不能将之揉进心里。她甚至在想,他是什么时候,从哪里买来的这对耳坠呢,他在选择的时候,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否也会有一种隐秘的忐忑?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答案。 相思将耳坠藏了起来,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美好秘密,但是否也是属于他的,却不得而知。她从未那样期盼再次见到督公,可是说来奇怪,自从礼物送到之后,江怀越就再也没派人接她出去,西缉事厂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她起先以为督公忙于事务,无暇找她说起送耳坠的原因,可是一连等待了好多天,天气越发寒冷了,秋风卷着落叶簌簌拂满庭院,他都再也没见过她。 不安与失落日渐侵蚀她的心,每天她都心不在焉,就连严妈妈都看出她情绪低落,但只以为是因为名气大了故意摆架子,还含沙射影地指责过她几次,但丝毫没有效果。但凡有陌生人来点她的花名,她都以为是杨明顺派来收集讯息的,然而事实总令人失望。 她好像,就这样被江怀越彻底遗忘了。 初始时候捧着那对翡翠耳坠的欢欣幻梦渐渐冷却成灰,她重新翻出盒子,望着两滴如同莹莹泪珠的碧绿,有一种不详的感觉侵上心头。 这对耳坠,不是开始,而是结束。 他用一双翡翠滴珠,作为先前种种的补偿与奖赏,也是从今以后不想再有联系的表示。 这种令人心丧欲死的念头吞噬着她的光亮,相思害怕极了,还没开始的憧憬为什么就要这样被他单方面终结?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痛苦之后终于忍耐不住,在两指宽的纸条上胆战心惊地写了一行字,再装进细竹管内,趁着某次外出的时候,偷偷扔到了西缉事厂的高墙内。 做这事的时候,相思的心脏简直都快跳出来了,所幸小巷冷清,她还戴着面纱,应该不会被人认出。但是即便如此,刚刚扔出竹管,她便提着长裙头也不回地奔逃向巷口,好似只要慢一步,就会被人当场擒住,颜面尽失。 心慌意乱回到淡粉楼之后,她又懊悔自己这莽撞的行为,万一竹管被闲杂人等捡去,万一他看到之后反而不悦,万一扔到草丛里根本不会被发现……许许多多的担忧与幻想让她更加忧惧不安,可是心里又有一丝奢望,期待着能够再度相见,哪怕他还是如以往一样,薄情寡义,倨傲冷峻。 * 江怀越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满院秋叶飘坠,尽染寒意。他进书房没多久,杨明顺就送来了厚厚的密报,并且已经为他分类排好。他沉默着拆开细看,一张一张一叠一叠,又极其认真地做着批注记录,全然没有闲杂心思。 杨明顺在一边虽不出声,却表情丰富,一会儿皱着双眉,一会儿摇头晃脑,见他还是不抬头,只好幽幽长叹一声,好似怀着无限感伤。 江怀越拧着眉望他:“你又有什么幺蛾子?” 杨明顺终于逮到机会开口,如释重负地感叹:“小的刚才浏览了一遍这次的密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好似缺了一块。” 他的目光在杨明顺脸上转了一圈,却不应他的话茬,只冷哼一声,继续做自己的事。 杨明顺只好又苦着脸道:“督公没发现最近的消息少了很多吗?” “少?”他点了点已经整理好的那一叠,“你数数看,到底少了没有?你是希望多得堆成山吗?” “不是数量少,而是内容单一啊!”杨明顺兴致勃勃地介绍,“像以前,很多看起来没什么用的小道消息,却能让我掌握各官员的家事纷争,甚至还知道某些人在什么地方养了外室,酒醉之后又抨击了哪些对手,您如果要给他们一击,就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私事也足以让万岁龙颜大怒了。” 江怀越置若罔闻,杨明顺见状,狠狠心直接问:“督公为什么不让我手下再去淡粉楼了呢?是觉得相思做的不好?之前净心庵那件事她不是……” “我的事,需要你来过问?”江怀越忽然搁下笔,冷冷地盯着杨明顺。 “我……小的只是不明白,那天相思受了很重的伤,您把她接回宅子里养了两天,那会儿不还是好好的吗?难道真是因为她喝了酒说错什么话才……” 杨明顺没敢再说下去,只是满腹委屈地站在一边,好似相思附体。 江怀越望着厚厚一叠的密报不出声,过了片刻才道:“我谢过她了。” “啊?”杨明顺没明白意思,他又沉着脸道:“我已经谢过她了,还需要做什么?” 杨明顺愣怔在那,这时屋外有人敲门,他只好匆匆出去,过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来禀告:“督公,他们在后院围墙边,拾到了这个。” 他呈上了一支细细的竹管。 第55章 “什么东西?”江怀越随口问了一句。杨明顺从中抽出卷得极细的纸条, 犹豫着道:“像是有人偷偷扔进来的,您要过目吗?” 江怀越正仔细研究着手头一张密报, 上面记录的事情错综复杂,不禁锁着双眉道:“念出来。” 督公千岁 第39节 杨明顺展开纸条,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念道:“江大人,多日未有音讯, 不知近来可安好?您托人送来的耳坠……” “闭嘴!”江怀越一声断喝, 劈手将纸条从杨明顺那里夺过,寒着脸训斥,“不看内容就念出来,你小子是存心的?!” 杨明顺瞠目结舌:“这, 这不是按照您的指示吗……” “没你的事了, 出去。”他怫然, 待杨明顺悻悻走了几步,又叫道, “刚才看到的不准对任何人讲!” “您放心,小的这张嘴可牢了!”杨明顺笑嘻嘻地回头,生怕他还不满意,又加了一句, “打死我也不说什么耳坠的事!” 无力感顿时袭上心头,江怀越再一看被自己攥在手心已经拧成一团的纸条,更加烦乱了。 * 第二天一早,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见相思, 却又被传召入宫。昨日还兴致盎然地与他谈及永清公主婚事的承景帝,今天双眉紧锁,神情凝重,像是换了个人。 江怀越不失时机地询问,承景帝长叹一声,道出了原因。 昨天承景帝宣召他进宫,为的是幼妹永清公主的婚事。公主年已十八,姿容美艳性情孤高,寻常人等根本不在眼里,因此选配驸马之事也一直未有定论。承景帝为这胞妹烦恼已久,前天公主却忽然主动来见,说是为自己选好了未来夫婿。原来在中秋佳节君臣欢宴之时,公主从格花窗后瞥见了新科进士前来拜谢君王,其中一人如高山青松俊逸出众,竟令眼光甚高的公主也为之倾倒。 只是碍于自尊,她当时没好意思直接询问那人姓名,待等晚宴结束,又矜持思念了好些天之后,才偷偷叫人打听。得知心上人原来就是太傅孙寅柯的长孙之后,公主便自行来找承景帝坦白心声,请求君王赐婚。承景帝本来很是欣悦,还专门找来江怀越想着如何筹备公主婚事,没想到今日一早,就接到了一封奏章,弹劾的正是太傅孙寅柯丧德无行,府中广蓄乐女歌姬,笙歌纵乐。其子孙依仗荫蔽,在朝结党营私,倾轧同僚,且举止轻浮,行为不端。 “永清公主难得看中了那新科进士孙政,朕已经答应了她的赐婚请求,哪知道今天就收到这样的奏章!”承景帝愠道,“朕知道她的性子极为执拗,断不会因为这一封奏章就改变心意,但若事情属实,朕也不能选孙政尚主。” 江怀越问道:“万岁何不找那上疏的人来当面盘问?” “已经找过了,新任的给事中,年轻气盛,在朕面前意气慷慨,但是关于太傅家中之事他也只是听别人谈及,并未亲眼所见。”承景帝颇为无奈,“要只是孙太傅好声色美姬也就罢了,永清心仪的那个孙政,朕见过几次也觉得一表人才仪态潇洒,但不知其为人到底如何,因此今天找你来,是希望你能去核查清楚。此事不便公开,永清那边朕也暂且瞒着,给你三天时间,务必拿出确凿证据,让朕知道孙政此人究竟是翩翩君子还是徒有其表!” 承景帝既然发话,江怀越断没有不接受的可能。昨日还筹划着如何准备公主出降之事,今日就无奈接受了核查孙政德行的任务,让他着实感到有些麻烦。 孙太傅府中确实有不少歌姬乐女,他在上次赴宴时候就知道,但是与孙政却也只是数面之缘,平日并无多少接触。要想在三天之内查出他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还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辞别了君王就开始盘算,又去御马监处理相关事务,等到离开宫廷之时,已经是午后了。 坐在马车内思前想后,最终还是下了决定,吩咐车夫往明时坊去。 行至淡粉楼附近,他让随从去给相思传递信息,等了一会儿,随从就回来了,却说相思姑娘正忙,没有办法出来见客。 江怀越一怔:“在忙什么?” 随从犹豫了一下,道:“听说来了一位阔绰豪爽的公子,把淡粉楼有名的官妓都叫上了,正在水榭那边玩得高兴。” 江怀越脸色不大好看:“是京城里的,还是外地来的?” “这就不清楚了……督公需要小的再去探听吗?” 他沉着脸不做声,过了片刻才道:“不需要。”于是下令转回城西,回了西缉事厂之后忙着安排人手查探孙政平日言行,等到傍晚时分,又叫人再去淡粉楼传话,谁知那人没过多久又匆匆赶回,回禀道:“相思姑娘跟人出去了,还没回来。” 江怀越更觉心头不舒服,拧着眉问:“又是那个阔绰的公子?” “回大人,应该是的,听看门的小厮说,那位公子呼朋唤友带来了一大群人,午饭后又点了好几位官妓的花名,领着去西山赏景了。” 他寒着脸屏退了手下。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他没开口,杨明顺却从外面兴冲冲地赶了回来,一进书房就献宝似的道:“督公,小的替您把话传到了!告诉相思您有事要找她。” 江怀越一怔,只觉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叫你去找她的?” “您今天不是两次叫人去却扑了空吗?小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不趁着天色不太晚,就赶紧想办法去找相思。她刚回来没多久,听说您要见她,还愣了好一会儿呢!” 杨明顺喋喋不休在那描述,江怀越只得抵着眉心耐下性子,终于等他说完了,才盯着他道:“你现在真是越发肆意妄为了,我没下令的事,你都抢着去做。是不是觉着我的想法全在你掌握之中?” 本来还兴高采烈的杨明顺吓得一哆嗦:“小的,小的可没那样想……这不是看着着急,想为您做点事吗?” 江怀越想训斥他,可是看着杨明顺那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想到他总是在为自己奔走,已到嘴边的刻薄话终于还是没骂出口。 “我再说一次,不要多管闲事!”他只好用严厉的神色进行震慑,杨明顺委屈巴巴地应了一声,见江怀越阴沉着脸,便想告辞离开,谁料才一举步,又被喝住。 “话说了一半怎么又要跑?你有没有跟她说好见面的时间?” 杨明顺愣了愣,又笑着回道:“没敢明确说,可我叫她明天不准跟别人出去,谁知道您什么时候动身呢!” “杨明顺,你真是越来越诡谲多端……” 他笑得更欢:“多谢督公夸奖,这还不是跟您多年,才有所长进吗?要说诡计多端,我哪能跟您相提并论啊!” 江怀越觉着他身边这个活宝,简直和相思有的一比,为什么说着说着就总是把贬损当成赞扬?! * 次日早晨,相思果然等来了久违的马车,只是这次一上车,就惊见江怀越已经坐在里面了。 她完全没思想准备,结结巴巴地问候:“江,江大人,好久不见……” “也就十天而已。”他还是很平静地端坐着,似乎说着极为简单寻常的话题。相思的心这才一收,低着头念了一遍:“是有十天了……” “我今日找你,是有事……”他还没说完来意,她却忽而转换了情绪,兴致高涨地说道:“那天我回淡粉楼之后,严妈妈果然大呼小叫,以为我被歹徒袭击,还喊着要去报官。幸亏督公之前跟我说过,我就讲是北镇抚司黄大人请我协助诱骗嫌犯,我卖力相助,却不慎被歹徒打伤了。严妈妈可吓得不轻,大概怕我有个三长两短,让她丢了一棵未来的摇钱树吧?” 江怀越看她那情绪飞扬,神采奕奕的样子,原本准备好的冷静淡漠渐渐被愠恼气愤代替。 但他还是克制着自己,冷冷地道:“我看你好像已经恢复得很好,陪同客人饮酒作乐也不在话下。” 相思愣了愣:“其实也不是,肩膀这里,还有腰上,还会隐隐作痛呢。” “浑身都痛,还能去西山?” 他忍不住开了口,倒是让相思出乎意料。她怔了怔,才道:“您监视我?” 她这一问,使得江怀越更加不满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压制了心中情绪,狠狠地注视着她,“你以为,我会这样无聊?” “那您为什么会说西山?”相思上车前的好心情全被他破坏了,恼恨得不成样子。她又恨自己太软弱,为什么在见不到他的时候就奢求能再相见,还想着哪怕他依旧冷冷清清,也好过这样看不到希望的等待。可是如今一见面,他果然还是不近人情的样子,非但如此,还变本加厉盘问起她的行踪来了!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忍不住继续发作:“我是您的探子不假,可您也不能派人偷偷监视我啊!您这样做,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随时要被抓去审讯似的……” “我再说一遍!我没监视你!”他含着愠怒提高了声音,斩钉截铁打断了她的控诉,“你要见谁,要和谁出去游山玩水,都不归我管,我又何必监视你的行为?!只是先前就想去找你,手下去淡粉楼问了,才知道你今日的行踪。这下,你满意了?” 他难得这样一连串的发泄情绪,尽管其实还是压抑着,克制着,可是相思就坐在他近前,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眼里蕴含的恨意。 恨意? 她一瞬间有些迷惘,他是恼怒自己冤枉了他,还是有其他的原因?相思没敢再问,只是低着头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问:“那您之前的十天,为什么音讯全无了?” 第56章 马车缓缓行驶, 她问出这句话之后,江怀越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时间却让相思感到如此漫长难熬, 她犹豫着,抬头直视于他。 他的眼神有些渺远,慢慢垂下眼睫,用不含情感的语调应付答道:“没什么,太忙了而已。” 相思的心更沉重了几分:“那为什么先前送一对耳坠过来?” “……之前让你去净心庵, 害你受了伤, 不是应该有所表示吗?”江怀越还是那样平淡如水地回答,好似早就想好了答案历练了好多遍,惯性说出了而已。 相思咬住了嘴唇,最初的喜悦荡然无存, 寒着脸再问:“您这次又为什么再三派人找我?” 江怀越这才看了看她, 端正了神情道:“我有一件事, 想要叫你……” “又是让我做事吗?”她没等他说完,忽然用冷峻的语气发问。江怀越怔了怔, 感觉有些不对劲,但还是保持着素有的淡漠神情:“是,不然为何找你……” 相思的脸色一下子白了,那双水蒙蒙的眼里满是愤恨与不甘。“我要下车!”她狠狠喊了出来, 用力去推车门。江怀越一惊,呵斥道:“你做什么?!” “放我回去!”她又气又恼,又悔又恨,见马车没有停下的意思, 竟横下心打开了车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往外跳。江怀越连忙一把拽着她的手臂,厉声道:“你疯了?想摔死?” 她却蛮着劲儿挣扎,忍着悲声执意要下去。他被闹得没有办法了,只好下令停车。 马车终于停在了街上。相思委屈地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跳下车,迎面吹来飒飒金风,满街落叶掠飞,迷乱了她的视线。 雾蒙蒙的泪光让眼前一切变得慌乱不堪。 街上的行人投来好奇与诧异的目光。 江怀越没下车,只推开车门一道,用极低的声音叱责她:“你在胡闹什么?!我找你有事,难道还错了?!” “您没错,我算什么东西?您用得着的时候就下令找我,用不着的时候就丢在一旁……”她背对着车子,声音都微微发抖,说一个字,心就痛一下。 他本来就是没有心的人,只会钻营算计,不把别人的命当一回事,更不会把别人的心当一回事! 是她错看错想,竟然还曾经怀揣幻梦,以为他也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也有常人的憧憬期望。 可他偏偏什么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向往温情?必定是从进宫后就冷了心肠没了善恶,只活在自己的阴谋诡计之中,为了实现目标不择手段,利用可利用的人,完事之后给一点恩赐,就算打发了她…… 车内的人没有应答,过了很久才将门打开。“你上来,不要在这里站着,被人看到了不成体统……” “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还在乎什么成不成体统?!”相思咬着牙拧着眉,从袖中取出一物,狠狠扔到他怀中,“这样昂贵的首饰我配不上,督公留着赏给别人吧!” 锦盒正砸在他手背上,生疼。 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看着她决然愤然,独自离去,颇有再不相见恩断义绝的意思。 他的指节用力抓住了锦盒。 * 相思闷着头独自回到了淡粉楼,就连看门小厮都觉得奇怪,怎么刚刚打扮得光鲜亮丽出门,一会儿功夫就失魂落魄回来了。 严妈妈看她那样子,以为是惹恼了客人被赶了回来,急忙上前责问。但她一声不吭地上了楼,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瞧瞧这架子,名声一大就骄纵得不成样!”严妈妈站在楼下高声骂了几句,可毕竟相思如今已经是淡粉楼的红人,她也不能够太过严苛,只好解解恨就悻悻离开。 春草听到了之后,趁着严妈妈走开偷偷上楼去找相思,见她眼神黯淡,神情沮丧,连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相思摇摇头,不想多说。春草却缠着她问,她只好说:“你不懂的,别问了。” 谁料春草一撇嘴:“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肯定是被男人给骗了心!” 相思一惊,在她眼中春草一直都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就如此一针见血?春草仿佛看出了她所想的,哼了一声:“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你最近每次被那辆马车接出去就两眼发亮,走之前对着镜子要换几套衣服试来试去,谁还看不出那点小心思?眼下灰溜溜地回来,除了和那个人吵架之外,不就是发现他另有新欢了吗?” 相思无奈至极,背转过身子道:“什么另寻新欢,不是你想的那样。” “看,那还是被我猜中了,你果然动了春心……”春草笑嘻嘻地绕到她身前,“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到现在还遮遮掩掩,是那位北镇抚司的黄大人吗?为什么你总是会认识锦衣卫的人呀?他现在怎么不来了,专门接你出去?” 一连串的问题让相思无法回答,她只好将春草推向门口,哀求道:“我心里乱的很,你就让我歇一歇吧!” “我说,要是黄大人惹你生气了,你就别理他。男人都这样,你越是顺着他们的心思,越是被看作是不值钱的小东西。我看昨天那位苏公子也很有意思啊,出手大方人又豪爽,一点都不比那些当官的差!” 相思听她提及苏公子,心头不由一叹。这一位据说是扬州富商子弟,借着游学之名前来京师游历,才几天的功夫就已经和淡粉楼上下厮混成熟人,举手投足皆是戏,一颦一笑尽多情。昨天西山之行,他竟坐在高树之上,对着满山秋色放声吟诵,大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状。 相思倒也从未见过这等有趣的人物,又因他来自扬州,与自己的老家南京离得不远,于是与他交谈了几句,谁知这一位竟又唏嘘感叹,大有相逢甚晚的感觉,吓得相思连忙声称身上伤处未愈,回了淡粉楼。 其实他本来今日还要再邀请相思出游的,是她婉言谢绝,为的就是与江怀越再度见面,谁能想到一会儿时间就已经翻脸吵架,她痛苦了一阵过后,又担忧起自己以后的命运。 今日这样朝他发火,江怀越是不会再来见她了吧…… 先前还忿忿不平的相思,此时想到这儿,却忽觉怅然若失,一丝后悔又涌上心头。 * 督公千岁 第40节 江怀越离开西厂之后,杨明顺立即忙碌起来,一会儿指挥番子们核查水牢犯人,一会儿又喊人打扫整理,俨然成另一个小家主。 “哎哎,把那张桌子再往窗口挪一点,对了对了,就这样!听我的准没错!”杨明顺正起劲,肩膀忽而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一看,又吓坏了。“督公,督公不是刚刚出去?怎么忽然又返回?” “你去找人核查孙太傅的长孙孙政近日行踪。”江怀越冷冷地说了这一句,关上房门不再出来。 一天,两天,很快就过去。 那天晚上,江怀越接到了手下探子递交上来的密报,盯着看了许久之后,一反常态地换了衣衫,叫上杨明顺:“跟我出去一趟。” 说罢,也不管杨明顺在后面絮絮叨叨询问,顾自出门登上马车,向车夫道:“去明时坊。” 跟在后边的杨明顺先是一怔,继而喜笑颜开:“督公您真的要去明时坊?是去找相思姑娘吗?” 他不答复,只是仔仔细细打量着杨明顺。杨明顺本来喜气洋洋的,可被他上下左右端详了一遍,心里渐渐发毛。还没等开口,江怀越又盯着他道:“到那里之后,你去把相思喊出来。” “又是我?!”他为难地直摇头,“督公您上次是不是跟她不欢而散了?这等艰难的差事又丢给小的去做……” “别啰嗦,你不是自诩能干吗?艰难的差事不给你还能给谁?”他关上车门,再不回话。杨明顺只好自认倒霉,紧随着车子到了淡粉楼附近。 正是夜幕初降时分,淡粉楼花灯招展,纱幔飘飞,就连空气中都浮动着醉人的脂粉香。江怀越坐在车内,也能感到那时浓时淡的香息萦绕不散,袅袅曲声娇娇笑声沉浮出奢靡世界,然而他的四周只是一片空寂与漆黑。 他望着前方出神,感觉到车子停下后,才透过窗纱往外看。想着杨明顺这次不知用什么方法才能见到相思,没想到杨明顺竟然直截了当就往淡粉楼走去,随后跟门口小厮说了两句之后,大大方方跨门而入。 江怀越愣怔了半晌,觉得自己真是不了解这手下。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好不容易见杨明顺又从淡粉楼出来,神情严肃,与去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江怀越心里有些发沉,甚至开始计划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才能把相思叫出来。杨明顺回到马车旁,犹犹豫豫道:“督公……小的回来了。” “怎么样?被一口回绝了不成?”他同样严肃地问。 “这个,唉,相思姑娘开始见到是小的,连话都不想说呢。督公您还说没惹她生气,要是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江怀越强忍着不耐烦:“我问你的话,为什么不回答?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杨明顺却哼哼道:“那小的也是替您去跑腿,总该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吧!要是您亲自去,说不定她连房门都不开……” “车夫,回转去!”江怀越忽然发声,车夫虽然意外,但也只好随即调转方向准备返回。杨明顺大吃一惊,连忙追在后面连声道:“督公督公别走啊,小的还没说完!” “你自己在这慢慢说吧,我没空。” 马车徐徐回行,杨明顺只好收敛了先前的得意,扒着窗户一边追一边哀求:“是小的错了,不该故意啰里啰嗦惹您心烦。相思姑娘听了小人的劝解,答应出来见您了。” “你说什么?”他突然撩起窗纱,眼神里透着不相信。杨明顺气喘吁吁地道:“她被小的说服了……您还不叫他停下?相思都要出来了,您还坐着车往回走,这不是糊弄人吗?” 江怀越骂了他一声,又下令车夫调转返回。那车夫被折腾得晕头转向,无奈之中再度朝着淡粉楼行去。 街市依旧喧闹繁华,沿街商铺的招牌旁都悬着灯笼,光亮晃动,落在他的眼里。他不禁往那个方向望去,桃红色香云纱罩着的花灯轻盈摇曳,楼上花团锦簇,湘妃竹帘正缓慢无声地卷起。 “停下停下!”一路小跑的杨明顺连忙低声招呼。马车停在了淡粉楼对面的街边。 细细密密的竹帘卷起来了,杏白色帘幔徐徐飘飞,穿着湖蓝锦绣衣衫的相思就站在楼上,落落寞寞,瞥了一眼这个方向,脸上不带笑意。 江怀越心里竟有几分歉疚,然而相隔一条街,她在楼上,他在车内,也无法交谈。他埋怨窗外的杨明顺:“她怎么还站在楼上,不是说出来见我吗?” 杨明顺诧异地看看他:“这不是出来见您了吗?” “……”江怀越要被气炸。“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第57章 杨明顺可委屈了:“您把人惹怒了, 还指望她自己跑出淡粉楼来见您?小的可是说破了嘴皮子才让她到窗口站一站……哎,督公您干吗?” 没等他絮叨完, 江怀越已经阴沉着脸下了马车。 桃红花灯重叠出繁复光影,烁烁明莹犹如风中散飞的烟花,楼内有人在弹唱南曲,缠绵婉转,极尽柔情蜜意, 好似漫天桃粉拂过, 覆满了山涧清流。 他只站在对面的街角,光亮照不明的地方,背后是紧闭的门扉,一如他的心。 相思攥着杏白的帘幔, 一扯一揪, 绞断了丝丝缕缕。满眼都是未消解的怨怼, 可是一抬头望到他的身影,愤愤不平的哀怨又被忐忑犹豫所替代。 若是换了别人, 早该主动入淡粉楼来了吧。不管是解释,还是沉默,总会面对面相坐着,或继续吵闹, 或彼此忧伤。可是他不会来,也不能来。 因为隔着长街,沐着夜色,她在灯影里, 能够毫无掩饰地望着他。他还是那样不动声色,静静站在街角,抬头看她,潋滟微寒的眼里透着亮澈的黑。 他的眼里有无穷尽的话。 像是积蓄了许多年,被刻意层层叠叠覆压在冰雪下,却没人能拂开,让这无尽的黑暗地底透一丝光亮。 渺茫的曲声连旋如珠,她的心忽忽跳动。不知为何,就想要亲手将那覆压着他的冰雪尽数拂开,她甚至能听到在那幽黑世界里有个声音在唤她,求她,可是又那样骄傲,那样害怕,以至于只是无声等待,而不肯或不敢伸出手来。 她不由红了眼眶,她想让他上楼来,但是知道不可能。 “相思,起风了,你还站在窗口做什么?”后面有人笑着叫她。她转过身去应付了一句,再回头时,却不见了江怀越的身影。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那辆马车已经又朝着街头驶去。她的心跳荡了一下,随即慌乱着跑出了房间,跑下了楼梯,奔出大门。 看门的小厮诧异询问,她也不及回答,只朝着马车驶离的方向追赶。 可是马车已经越来越远,她追得艰辛,尽惹来行人注意。满心委屈与焦急,脚步匆匆还待往前,却在巷口被人一把拽了进去。 “干什么!……”她惊叫起来,随后就看到了拽着她胳膊的人。 满腔惊怒顿时凝固。 昏暗的高墙阴影下,江怀越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相思心跳激烈,结结巴巴了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能来?”他还是那样冷峭,话音里却还带着几分怨怼。 她这才想起自己本来应该更生气的,于是虎着脸道:“您是什么身份,怎么能纡尊降贵地躲在这角落?” “躲?我需要躲?”他冷笑,还拽着她的手臂没放开,“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居然还记得我的身份?” 相思争辩道:“要不是您故意说刺伤我的话,我又怎么会生气?”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的气势明显减弱,便冷着眉眼不看他。 他没立即反驳,过了一会儿,慢慢将手松开。“我哪里故意刺伤你?” 相思别过脸,冷哼道:“您自己心里难道不明白?用得着我了,千方百计叫我出来,等下次不需要了,又将我抛掷一旁,换了是您自己,会乐意被人利用?” 江怀越又沉默片刻,才道:“不是有意将你抛掷一旁。” “那为什么……” 他没回答。 萧萧夜风微寒,掠过两人衣衫,江怀越在昏暗光线下看了她一眼,转而道:“你今天是不是接到了太傅的邀请?” 相思抿紧了唇,不说话。他又道:“我真的不与你置气,这件事关系重大,等做完了,你要怎么谈,都可以。” 听他说出最后一句,相思的心猛地跳了跳,可还是将信将疑,愠恼未散。“您又是要骗我上船?” 他有些无奈。“怎么说的,谁骗你上船?” “贼船!”她泄愤似的跺了一脚,“我不答应。” 巷子里有人经过,看到这两人偷偷躲在阴暗处说话,不由好奇窥探。江怀越只得背转过身,靠近了她,压低声故意狠狠道:“你忘记当初怎么求我帮忙了?现在居然敢这样同我说话?!” 相思想到那时候的自荐枕席,脸一下子红了。“好端端提这干什么?” “让你别忘记当初是被谁救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语塞,随即还击道:“您是本来就要收拾高焕,顺手把我和姐姐捞出来了而已,再说您还想杀我灭口呢!” “……行,那你是铁了心不再为我做事了?”他冷着眉眼,气氛有些紧张。 相思愣怔了一下,居然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应答,江怀越气她不给答复,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相思手足无措地跟在他后边,索性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不放。 他本来是要朝外面去,可是发现她跟着,就又沉着脸回过身道:“跟着我做什么?不怕被人看到?” 相思脱口而出:“我不怕,怕的是您。” 他愣了愣,心里有奇怪的感觉,却无法表达。过了一会儿,相思又道:“督公刚才说的当真吗?” “……什么?”他已经被她折腾得有些晕头转向,只不过表面还保持着惯有的清高。 “就是说,帮您办完这次的事情,有什么话,都可以谈,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对吗?”她用濯濯清亮的眼望着他。 江怀越莫名一阵心虚,但是话已出口无法更改,只得硬着心肠颔首。她眼波流转,忽然上前一步,轻柔缓和地问:“那您这一次,是要我做什么呀……” 她说话常带拖长的尾音,软软糯糯,此时忽然从生硬转为温柔,叫人承受不住。 江怀越定了定神,才道:“孙太傅邀请你明日去府上是吗?” 相思看看他的眉眼,忽然笑起来:“大人您想让我去?” 他被她笑得发慌,板着脸道:“笑什么?让你去,是有目的的……” “那我去。”还没等他说完,相思就主动接下了任务,让江怀越有些讶异。 可是她却还是一脸欣悦,好似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只是大人您要说话算数,不能再耍无赖。” * 因为相思出人意料缓和了情绪,所以江怀越之前设想的种种方案都落了空。直至他重新坐上马车返回西厂,心里还有些疑惑。 但既然已经说好,那也不再多想。次日临近中午时分,他再度前往太傅府邸赴宴。孙寅柯此次设宴是为了庆贺长孙孙政被任命为户部主事,对于二十出头的新科进士而言,能担当此任也已经算是仕途的良好开端了。 上一次来太傅府邸时,孙政恰好有事没能赶回,因此江怀越没有与他照面。这回才踏进孙府,就见他正带着管家迎接宾客,年轻的脸上满是春风洋溢的笑容。江怀越与他寒暄了几句,便径直入了正厅。 厅内早已有许多官员落座,众人见他到来,纷纷站起行礼致意,其中也包括老熟人邹缙。江怀越上前向孙太傅道贺,孙寅柯意态谦和:“不过是借着这由头请诸位聚一聚而已,并非什么隆重之事,各位自管尽兴!” 宾客们附和称是,此时孙政亦回到主厅,向众人致谢之后,便吩咐管家开宴。于是谦让声敬酒声此起彼伏,江怀越一边听着旁边官员的奉承话,一边望向厅堂门口。 果不其然,未过多久,随着珍馐美味渐次端来,数名盛装雍容的少女亦鱼贯而入。走在前面的便是相思,藕荷宫纱长衫,绛朱锦缎百合马面裙,乌云似的发鬟正中插着金镶玉观音满地娇分心,两鬓间一对累丝梅花掩鬓流光叠彩。 待等她踏进厅堂,走过江怀越所在的桌前,才可见发鬟后还垂着碧玉串珠围髻,那一串细细璎珞随步态轻摇,曳动生姿,曼妙婀娜。 满桌宾客的目光皆为之吸引,唯有江怀越只淡淡瞥了一眼,便顾自倒酒来饮。 相思也自然走过,略无回顾,到了孙太傅桌前,与众官妓一同行礼。孙太傅虽然被她退回了琵琶,但毕竟是博学鸿儒,也并未因此动怒,见相思今日盛装妩媚,更是欣然颔首。管家忙吩咐她们落座演奏,于是笙歌渐起,满堂悠扬。 江怀越始终静静旁观,在向众人敬酒的孙政温和谦让,言语得体,看上去就是一名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 他又望向西窗下,相思正怀抱琵琶弹奏得入神,纤纤玉手拨弦泠泠,好似翩飞的蝶。四周嘈杂声渐渐隐没,他持着酒杯微微出神,冷不丁边上又有人前来敬酒,才算回过神来。 * 酒宴将罢,孙政先离开了厅堂,说是要去轻洲厅准备酒后茶会。江怀越朝相思那边看了一眼,她放下琵琶,推说自己有些头晕,请求先去厢房休息片刻。 孙寅柯倒是关切了几句,还询问她是否要先回转。相思却道:“难得太傅赏识,奴婢只是近日夜间难以入睡,因此才有些晕眩,只要休息一会儿就好。” “既然如此,那就去休息片刻,稍后我们还会去园圃赏菊,你若是恢复了可以同去。”孙寅柯说着,便唤来仆妇叫她带相思前去休憩。 督公千岁 第41节 相思向太傅道谢,跟着仆妇出了厅堂。兜兜转转间,便又来到了上次前来孙府时暂歇的院子。仆妇安置好一切后,便先行离开。她本来也没什么不舒服的,等仆妇走后,床上也躺不住。只待了一会儿,便悄悄出了房门。 因为大开宴席的缘故,这院落四周悄寂宁静,连仆人身影都无。她出了院子沿着小路迤逦往前,穿过另一院落后,终于望到上次去过的轻洲厅。此时厅堂大门敞开,孙政指挥着仆人们进进出出,她没有靠近,只是绕着厅后的白石小池悄悄走了一段路,正在想方设法之际,却见孙政出了厅堂,往这边行来。 相思忙一回身,装作是辨不清方向的样子,神色迟疑着望向两侧。乍一望到孙政,连忙退避至院墙边的美人蕉旁,忐忑轻柔地行礼道:“孙公子……” 第58章 孙政本来是想穿过此院去别处, 偶然看到相思,不由停下脚步端详了一下, 因问道:“你不是之前在大厅演奏的乐妓吗?怎么会来了这里?” “刚才有些晕眩,便请求太傅同意,到后面小院去休息了一会儿。”相思先是不胜娇弱地笑了笑,随后又慨叹,“上次奴婢也来过此处, 可惜总是辨不清方向, 这一转居然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正想找人问问,恰好遇到了公子。” “既然这样,那你也不用回大厅了,他们结束宴席后会到前边的轻洲厅饮茶闲谈。”孙政指给她看, “你可先去那里等待。”说罢, 只是又打量了她几眼, 便离开了此地。 相思有些措手不及,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再多说几句, 再接近几分,孙政就一本正经地指出了方向,随后便转身离开。 走得毫无留恋。 相思泄了气。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对江怀越夸下的海口:“督公您放心,明日我精心妆扮, 只要寻得机会,定会让孙政情思大动。” 正沮丧间,斜侧有人低咳一声,从月洞门后转了出来。 “人呢?是不是已经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相思望着好整以暇的江怀越, 硬着头皮道:“督公您也太心急了,他才刚刚见了我一面,就算情思荡漾也必定是克制的。谁会像个急色鬼一样,缠着我不放?” “哦。那你就再使使力。”江怀越哂笑一下,“我等着看你如何施展本事,让人纠缠不放。” 她气恼起来:“您现在像是在看笑话了?我不是因为您才……” “没有的事。”江怀越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好奇。” “好奇,您在宫里看的还不够?又有什么可好奇的!”她还待再说,又望到远处孙太傅等一群人正朝着这边行来,连忙止住了话语,匆匆躲避。江怀越望着她的背影不由一笑,转而迎着那群人走去。 * 轻洲厅内茶香四溢,孙政安排妥帖,沏茶倒水的侍女们手捧银盘瓷壶,样貌清秀穿着雅致,穿行于座位之间,宛如灵动的画卷中人。相思与其他乐妓随后到来,环坐窗下轻吟低唱,她在弹奏时也关注孙政举动,但他言行端正,谈笑从容,并无半点不当。 相思起先还总是用含情脉脉的目光追随他的身影,然而孙政几度望到相思,都并没流露出特殊的好感,即便感知到了她柔情似水的情意,也只是淡淡一笑,就转过头去。来回几次之后,相思有些气馁了,奏完一曲,便换了其他乐妓上前,自己则退至后方。 她又偷偷瞥向江怀越所在之处,他正听着身边官员的诉说,似是与官职调动有关,视线本来落在她这边,才一会儿功夫,又侧过脸去不看。相思颇有些失落,正在此时,却听孙太傅邀请众人前往园圃赏菊,继而主客纷纷起身,她与其他乐妓则跟随其后。 出了轻洲厅朝南边行去,便是孙府后园,其间有荷塘清幽,假山上青苔厚重,藤萝缠绕,四周则有秋菊灿灿,争奇斗艳,别有风致。原先还只是跟随在官员们身后的乐妓们渐渐地都被召唤至身边,相思正想往孙政那边靠拢,却被管家半途叫住,不情不愿地来到了孙太傅身旁。 她本就气馁,到了孙太傅那边一看,江怀越竟然也在旁边。偏偏孙太傅兴致高昂,俨然博学大家的模样,拿一些诗词文赋来考她。相思本来就紧张拘束,而江怀越装作赏花,负着手有意无意地朝她一瞥,更让她时而心跳加快,时而怅然若失,整个人好似丢了魂魄一般,却还得硬装出自然微笑。 然而她越是脸红羞涩,孙太傅越是兴味盎然,将之视为逗趣的资本一般。 亭台间,相思已经心神憔悴,实在答不出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孙太傅还待出题考她,忽听身后传来江怀越的轻笑:“太傅今日好兴致,所出的那些诗词,江某也是甚少知晓的。不知刚才的那一句‘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是否也源于太傅所钟爱的南朝诗?” “此诗名为《秋思》,寻常人自然不会知晓。”孙太傅神色骄矜,朝着相思一笑,“这诗还有最后一联,正是相思阻音息,结梦感离居。” “原来太傅以此嵌了乐妓的花名,果然择诗巧妙。”江怀越接过话头,转而又与其谈论起其他事情,自然而然地将相思挡在了一旁。 相思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游廊一侧,望着他与太傅谈笑风生的背影,眼睫微微低垂,心里是别样的滋味。 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占据了全身,而且这种愉悦只属于自己,她无需与他人分享,只要偷偷看着他在不远处,即便说着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也会令她感到满足。 忽而秋风转疾,不多时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虽说秋雨生凉更添菊姿清美,但随着雨势渐大,园圃中的主客们都退而避雨,跟着孙太傅回到了轻洲厅,也有少数人另寻去处,结伴闲游。相思生怕又被叫去陪着太傅,趁着他起身返回时,便悄悄躲到了游廊转角处。望到众人都已渐渐散去之后,方才转了出来。 刚才还热闹欢畅的后园,如今只剩秋雨潇潇,满池涟漪。 雨点打在游廊翠色栏杆间,溅出点点水珠。她不想回轻洲厅,便懒懒散散伏在廊下看着雨珠落下又溅起。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不远处有脚步声响,似是有人朝此处行来。 随着脚步声而近的,还有雨点打在纸伞上的声响。 她直起身子往北侧的月洞门望,他撑着纸伞,缓步从门后出现。站在丛丛嫣然傲然的绿菊旁,朝着她道:“怎么一个人留在这里?” 相思先是一怔,继而小声道:“大人,您是来找我?” 江怀越皱眉:“她们都不知你去了何处,正准备出来找,我猜想你就留在了此地。”说话间,已走到了游廊一侧,相思起身到他近前,低着眼睫小声道:“大人,我今日可能完不成任务了。” “怎么说?” “那个孙政好像真的对我不感兴趣……席间和赏花时我多次向他眉目传情,都没有效用。”她无奈说出了事实,“倒是孙太傅总来逗弄于我,我觉着孙政跟他祖父不同,可能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 “无风不起浪,若他真是谦谦君子,为何新任的给事中会听到那样的传闻?”江怀越不以为然,进而道,“等会儿我去和孙太傅交谈,不让他接近你,你再去寻机会……” “对于君子而言,投怀送抱不正让他更加反感吗?”相思不悦,走下游廊想离开后园。江怀越只得跟在旁边,给她撑着伞,压低声音道:“再试最后一次,若他还是无动于衷,我就以此回报上去。” 她侧过脸瞪他一眼:“说得轻巧……督公,您到底是希望他对我色心大起,还是希望他对我无动于衷呢?” 江怀越明显滞了滞,雨点滴滴答答落在伞沿,滑落在他肩头,很快洇湿了暗纹。 见他不回话,相思有意停下脚步,站在了叠翠玲珑的假山前。“大人,您怎么不说话?” “……回去吧,别被人看到。”他避开她的视线,就顾自往前。相思只“哎”了一声,刚想追上去,却听月洞门后又有脚步声匆匆而近,间杂刻意压低的争执声。 江怀越迅疾折返,抓着相思的袖子就往后退避,然而后园空旷唯有游廊亭台,并无可以躲藏之处。他眼光一扫,还没等相思反应过来,便拽着她躲进了假山之中。 太湖石构成的假山怪奇幽暗,入口处狭窄曲折,仅可容纳一人侧身而过。相思被江怀越拉拽了进去,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肩膀撞到了突出的石棱,痛的差点叫出声来。脚下泥地湿滑,稍有不慎便会滑倒,她只得一手扶着山石,一手反扣在他的腕上。 朝内走了一段,他才停了下来。透过滴答不止的雨声,依稀可听到外面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 “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时候,那么多宾客都在,还要来寻事?” “怎么了?你怕什么?怕被我坏了名声?坏了你同那个公主的好事?” “不要胡言乱语!公主的事情只是传闻……” “哼,传闻!老头子昨晚跟你说的时候,我可是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恭喜你啊驸马爷!从今往后我这人老珠黄的就真是没人理睬了……” “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自己找不痛快,难道我能公然抗婚?” “那你说,要是公主真的来了府上,我是不是也得对她下跪?” “姨娘……你不要斤斤计较……” “你叫我什么?!”女子愠怒起来,明显带着哭腔,“我说过不想做你的姨娘……你这个该死的负心的!”她一边骂着,一边去打他。他躲避了几次,索性一把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拖进了假山。 始终躲在更深处的相思闻声一惊,已被江怀越拉住了朝后再退。那假山正巧有一处转弯凸出,挡住了两人。 而此时那女子被孙政紧扣着双手,压在了刚入洞口的石壁间,气息咻咻,犹带着怨愤。“你做什么?想杀我不成?” “杀你?”孙政呼吸也渐渐加快,压低声音切切道,“是你要掐死我的心才是,好姨娘!当初不就是你自己将我拉进这假山的吗?那会儿你可是说,不求结果,只求欢悦,如今我还没和公主成婚,你就这边拈酸吃醋了?” 女子呜咽起来:“那你叫我怎么办?天天看着你新婚燕尔,我却陪着那死老头?政儿,我亲亲的政儿哥哥,你想个办法把我撵走吧,让我在外面自己住个小屋,你玩腻了公主就来找我,我保准像现在这样伺候你……” “怎么伺候,嗯?”孙政将她下巴抬起,凑近了仔细地嗅着脖颈处散发的幽香。“小姨娘,你怎的这般媚?叫人夜夜梦里都是你……”他的声音越加低,手越加放肆,指尖划过那光滑的肌肤,探向下方。 “我可听丫鬟说,刚才那群乐妓里,有一个弹琵琶的对你眉目传情呢,你这个人就容易招蜂引蝶!”她想要推开他,却又被他狠狠按住。 “我如今怎么还会对这些官妓有兴趣?外面的人信不得玩不得了,小姨娘,你才是我的宝,我的命!” 一言既罢,攫取似的吻已经落在了女子的唇心。 第59章 女子含着娇羞地抗争着, 似乎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更会激起对方的兴趣。果然她越是这样假意不从,孙政越是放纵侵占, 假山之中幽暗潮湿,急促呼吸于这黑暗寂静间听来格外清晰。 仅仅不到数尺的距离,仅仅隔着一处自然而成的弯角,相思紧靠着石壁躲在黑暗里,身后则是同样静默敛息的江怀越。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然而越是如此, 越是感到无比的尴尬,与难言的悸动。 冰凉的雨珠从石缝渗落下来,滴在她的眉心。 她往后躲了一下,然而雨珠接二连三落下, 滚进衣领, 冷得她直往后退。不料脚下一滑, 竟跌到了身后人的臂膀间。她未及惊叫,已经被江怀越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惊吓的喘息中, 她心跳如鼓,身后的人同样心跳剧烈。 相思只觉神魂荡漾,仅存的理智让她想要抽身离去,然而才一动, 却觉发髻后方一紧,随后难以动弹。慌乱过后,抬手去摸,才明白是围着发髻的那一长串珠玉璎珞, 勾住了江怀越肩头衣衫。 她想要用力挣开,然而那串珠玉紧紧缠住了发髻,一时间难以取下。 江怀越意识到了情况不妙,靠在她身后,抬手试了几次,也没能解开那串坠子。或许是他用力太大,还扯痛了相思,她忍着没发声,紧紧按住发髻,侧过脸狠狠瞪向斜后方。 洞口的那一对已经忘乎所以,这幽寂的假山洞中已经成了他们恣意妄为的极乐世界。 在这样的情景下,她感觉江怀越还在试图扯掉勾住衣衫的那串珠玉,忍不住一边按住自己的发髻,一边掐着他的手臂,用气声一字一字愠怒道:“头,发,要,扯,断,了!” 他怔了怔,然后果然放下了手。 数尺之外的地方,女子娇声唤道:“好政儿,我的命,我的宝,这辈子我不能嫁你,下辈子我死也要找到你,做对白头到老的夫妻!” 孙政亦低切急促地道:“姨娘……姨娘你放心,不管什么公主,都比不得你一半风姿。也就只有你,才能叫我茶饭不思。” 紧随其后,又是一连串的淫词浪语,即便是长久生活于教坊的相思,也被弄得面红耳赤,心跳不止。 她紧紧拽着江怀越的衣袖,因发髻围坠被勾住的缘故,几乎就是依偎在他肩前。忍着痛略一侧脸,便感觉得到他近在耳畔的呼吸。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然而她似乎可以想象出,他那隐忍而别扭的模样。 他甚至试图把自己的外衫脱下,然而那样动作过大,很可能惊动外面那对男女。最后他只得屈从着,背靠着冰凉潮湿的石壁,怀里肩前是软玉生香的相思。 她却还不省心,一边听着那头的浪荡声响,一边不老实地往后靠。 江怀越已经背靠石壁没处退避了,被她连着几次再往后挤,忍无可忍凑到她耳边低声骂:“小东西,你想怎么样?!我都没地方站了!” 她紧靠在江怀越怀前,不安分地转了转眸子,委屈兮兮地踮起脚尖,在他脸侧低声道:“我怕……被发现。” 江怀越忍耐着,放空思想望着昏暗前方,任由相思如何紧贴在他的身前。 从来没有这样紧密接触过,那么多年了,甚至没有女人近过他的身。不是没人明着暗着表达过爱慕之意,但从无人敢这样靠在他身上。那一侧的男女欢爱正到浓处,喘息声被压抑着,听来却更加令人心神恍惚。 他在宫中并不是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年少的时候,就目睹过宫女和侍卫偷欢的场景。但是那种交缠只让他震惊,过后便是无尽的茫然。 他知道这种事情,这辈子是与他无关的。 再后来,他也听同伴们私下议论过,像他们这样的人,也可以用某些手段与女子同房。那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太监,说起此事似乎不以为耻,还洋洋得意。然而他静静坐在一旁,看着那几张自命不凡的脸,心里浮起的却是厌恶。 明明已经没有用了,为什么还要挖空心思去尝试?用冰冷坚硬的工具去代替身体某部分?有哪个女人会愿意甚至乐意过那样的生活? 所谓的被征服,必定是女子表面屈从,内心抵触。 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不能接受,也不想让女人假意接受。 义父曹公公好几年前就娶了妻子,然而对待她的手段只有随性而起的宠溺逗弄与更多次数的恐吓暴虐,他曾骄矜炫耀,说道:怀越,女人无非只需听话,你给她甜头,再给她拳头,保管她对你既爱又怕,一辈子被你拴在身边,掐在手心,直到死——也走不脱。 当时,他是微笑谦逊地点头称是的。 督公千岁 第42节 然而心里却在冷笑:这样子,有意思吗? 没意思,没意义。锦绣拥簇的美人背后,是背离空洞的心,温柔含情的眼眸深处,是讥讽鄙夷的恨。求不得,爱不得,舍不得,放不得,却要将她的灵魂抽干,生机耗尽,然后长长久久朝朝暮暮禁锢在深宅,不见天日,这……就算是人们常说的怨偶吧? 所以即便是在宫中伺候君主时候,看到听到一些旖旎风光,他都如同入定,乌黑的眸底深沉似海。可是现如今,他被她挤在石壁转角处,前方不远就是春光暴艳,那一波波声浪袭来,凡此种种夹杂起来,让江怀越抿紧了唇,侧过脸去。 靠在身前的温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似乎是站得累了,大部分力量都松懈了去,就这样倚在他身上,时不时怀着尴尬回望一下。 他从未那样期盼过时间快点流逝。然而那对男女欢爱持久,在江怀越的耐性快要被磨灭的时候,终于听到女子压抑着发出的声音,随后,喘息渐渐减缓,一切归于平静。 “我的好儿子,你是要弄死我?”女子含着娇嗔,先前的暴怒已经烟消云散。孙政低声道:“小姨娘,我要是不跟你如此这般,被弄死的是我才是。你这个尤物,真正是要榨干我……” 于是两人又连接说着情爱话语,过了片刻,孙政与她缠绵告别,说道:“我出来太久怕会引起怀疑,明晚等半夜时候,你再来这老地方等我。” “我可告诉你,别让我孤零零在这吹冷风,还有,老头子最近看我的眼神可不太对劲,是不是有点察觉了?”女子一边抱怨着,一边整理好衣衫,两人卿卿我我,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小姨娘,你不要害怕,将来这孙家不还是我做主?你的好自然是我知道的。”孙政一边安慰,一边领着她往洞外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这假山洞中归于寂静,唯有外面雨声潺潺,缭乱心境。 他望着前方昏暗,僵硬地推了推还赖在他怀中的相思。她这才如梦初醒般的出声:“啊?” “人都走了,你还站在这里不动?”他压制着情感,抬手就去摘她发髻间的璎珞。 “轻点!”相思倒抽一口冷气,按住了头发。他皱着眉,摸索着,耐着性子地,慢慢慢慢将那繁复的珠玉璎珞从乌发间取下。相思顿觉轻松,转过脸却正对着他,呼吸拂过,声音轻缓。“大人,这一次算是不虚此行了。” 江怀越正低着头将那串璎珞从自己肩头衣衫取下,听了此言只冷冷道:“幸好今日撞到此景,这样的人如何能够尚主?” 洞内昏暗,珠玉坠子不知何处勾住了他曳撒上的银丝,江怀越努力了许久也没将之取下,愠怒起来就想用力扯掉。还是相思按住了他的手腕,轻声道:“我来。” 他没出声,低着眼睫,看她靠在自己心口前,细心耐心地将珠玉一粒粒拨开,寻找勾住银色的地方。寂静之中,呼吸可闻,几乎能感知到彼此的心跳。 江怀越背靠着冰凉的石壁,心中有一种冲动好似冰雪覆压下的古莲子即将抽芽钻出,那种力量是他从未感知过的心念悸动,一向自律严苛的他竟然快要克制不住。眼前就是温软如此的相思,她娇俏清新妩媚玲珑,像是春暖时节冲破冰封的山间溪流,带着无可比拟的清鲜与灵动,自顾自地在他身前萦绕,诱惑着欢畅着,让他几乎不能自持。 他的手紧紧扣住石缝,雨水的寒凉渗进掌心。 闭上眼睛,陷入黑暗,勉强稳住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肩头忽被一扯,然后就听到她的声音:“好了,大人。” 江怀越缓缓睁开眼睛,正望到那一双黑白分明秋水般的清眸,心头仿佛被丝线牵扯住了。 相思见他沉寂如此,不由又唤了一声:“督公?” 江怀越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珠玉璎珞,没再说话,顾自走向假山出口。相思怔了怔,追随其后,他却在临近出口时沉声道:“你先不要出去,我看了周围无人后,再叫你。” “……好。” 她便等在了幽暗处,江怀越先走了出去,过了片刻之后,才靠近假山低声道:“没人,出来吧。” 她的脸又红了。 此情此景,怎么像刚才那对偷情的男女? 可她怎么敢说,只好小心翼翼地出了洞口。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雨势已经止住了。她已经将珠玉重新围在了发髻后,江怀越肩头那处却明显被勾出了银线。 “大人的曳撒不要紧吗?”她有些担心地问。 江怀越看了看,淡然道:“不碍事,你先回去,我等会再来。” 她点点头,走了几步,又不由回过头去。“大人,先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 “就是……事情完成之后,要怎么谈,都可以……” 她说话的时候还有些吞吞吐吐,越是这样,江怀越心里就越是忐忑。摸不透她到底会提出怎样的要求,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出尔反尔。 “……算数。”他艰难地应承了下来。 相思了然于胸似的笑了笑,随后没再多言,转身走向月洞门处。 江怀越站在原处,看她背影袅娜,不惊尘烟,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怅然。 第60章 孙太傅完全不知假山中发生的事情, 直至茶会结束还兴致盎然,孙政代替祖父送客时依旧风采翩翩, 若非刚才山洞偶遇,即便是江怀越也很难想象他竟会那样放肆纵情。 宾客皆散,江怀越有意逗留到最后,见相思与其他官妓被送上篷车,才向孙太傅道别离去。 离开孙府后, 他随即赶往宫中。承景帝听他说完今日所见所闻之后, 脸色阴沉犹如乌云压顶,愤然道:“这孙政……竟然如此肆无忌惮!朕险些将胞妹嫁入这样淫|乱的门第!” “孙政父亲在杭州为官已有两年,恐怕这个侍妾与孙政偷情也不是近来才有的事。”他顿了顿,又道, “其实臣从那女子言语里还听着有些不对劲, 她屡次抱怨老头子看得紧, 臣只怕那所谓的老头子,指的是孙太傅……” 承景帝更为震惊, 良久才道:“简直令人发指!” “幸而公主求嫁之事并未大肆流传,否则恐怕有损公主颜面……”江怀越从旁劝解。 一想到永清公主,承景帝又发起愁来,只是再想隐瞒也无济于事, 索性趁着江怀越在场,派人将公主召了过来。 永清公主果然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听了江怀越的禀告之后,先是脸色发白, 继而暴怒呵斥:“江怀越,你不要以为皇兄信任你,我就也会听信你的胡言乱语!孙政是我亲眼看中的人选,那举止那气度,一看就是谦谦君子,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不堪!” 江怀越早有预料,也并未激烈反驳,只是淡淡道:“臣与孙太傅还算有些交情,若不是孙政所做之事太过分,臣也不可能在万岁面前这般造谣。公主若是执意不信,非要选一个这样无视人伦的驸马,臣也没有办法。” “我看你是存心捣乱!因为孙政年轻有为,就起了嫉妒有意中伤!你也不想想,自己已经是太监了,满脑子还都是那些下流场面,真是龌龊小人!” 永清公主恼羞成怒,最后还是承景帝出声呵止,才让江怀越先行退下。他循例还是向公主叩首告辞,直至走下玉阶,还能听到她在里面的吵闹哭喊之声。 * 数天之后,宫中传来消息,新科进士、户部主事孙政因举止不端而被免职,太傅孙寅柯亦因教导无方而被问责,至于那永清公主的婚事,却是有了令众人都出乎意料的结果。 江怀越在得知最后结果后,也颇为诧异,后来想起前因后果,又释然一笑。因着这让人意外的结果,他竟然率先想到的是,如果相思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会怎么样? 正在这时,杨明顺又呈上了来自淡粉楼的“密函”。这一回他可没敢私自去看,而是原封不动地送到了江怀越的手上。 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素白无华,隐隐透出墨痕。江怀越踌躇片刻,还是展开来看。 才浏览一遍,便不动声色地瞟了杨明顺一眼。 杨明顺打了个寒颤:“小的站这里,绝对看不到啊!”江怀越却冷言冷语地道:“没你的事了,先退下!” 于是原本还满心好奇的杨明顺只好垂头丧气地出了房间,房门一关,江怀越就蹙起双眉,望着纸条出神。 “明时坊夜间灯火如昼,笙歌欢愉暖如三春。明日酉时,盛装静候大人。” 落款:相思。 * 淡淡夜色初临时,明时坊内已是笙歌弥扬,相思坐在楼上,看檐下绛红花灯一盏盏被点亮,映在眸中,映在心中。 楼梯上时不时有脚步声临近又远去,她的心忽而纠结忽而茫然。梳妆镜中映出的容颜是早就精心妆扮过的,为的就是等待着某个人的车马临门。可是又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了,她还是没等来敲门声。 外面有人恣意笑谈,这声音在相思听来只觉得刺耳,恨不能杜绝一切无关的声响。 “相思!”楼下终于传来了唤声,她心一跳,马上起身整顿衣衫,迎出门去。 然而站在楼下的却不是希望中的人,那个小厮仰起头来叫:“相思姑娘,我家公子正在前面酒楼,想请您过去。” 她认出了这是新近常来的那位苏公子的随从,便婉言谢绝:“对不住,烦请转告他一声,我今晚有事不能前去相陪。” 小厮纳闷道:“你还有别的客人?不是自己呆在屋里吗?” “……等会儿会有的。”她正在解释,严妈妈听到声音赶了过来,“我说你真是越发不像话,苏公子那么豪爽热情,你还推三阻四!我也没听说有谁今晚要来找你啊!” “……妈妈,我,我跟人约好了……”她有几分心虚,却又不肯承认是自作多情。那小厮却不干了:“你什么意思呀?公子特意叫我来传话的,要真是摆架子,我可回去禀告他了!” 严妈妈这几天早就拿了苏公子不少好处,一见此景立即沉下脸:“相思,你别不识抬举!到底是什么时候跟谁约好的,少来糊弄我!” “……我……”相思欲言又止,正在此时,门口又传来一声吆喝。“相思姑娘,有人来接了!” 她心脏几乎停跳了一下,继而一言不发就往外跑。严妈妈和那苏公子的小厮紧紧跟在后面,眼见淡粉楼前停了一辆墨黑华贵的马车,窗帘低垂,看不见其中到底是否有人乘坐。 随车而来的仆人向她行礼,她紧张地没敢开口,只是朝身后道:“妈妈,我走了。” “这车子……难不成又是那位锦衣卫的大人?”严妈妈有些纳罕,好些天没见着过来,还以为对方另寻新欢去了,没想到今日竟然再度出现。相思只点点头,便登上了马车。 长鞭扬起,马车缓缓驶离了淡粉楼。 * 相思上了马车,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坐在车内,听外面喧闹声响,不知自己会被载向何处。 马车穿过明时坊,并未有停留的意思,而是径直朝着城北而去。在穿行过数条长街后,车子终于慢慢停下,车夫撩起帘子,请相思下去。原来前方巷子里又停着另一辆马车。她换乘了上去,打开车门,才发现里面坐着一人。 昏暗之中,只能看到江怀越朦胧的面容,那一身沉沉深蓝的曳撒近乎墨黑。 相思的心迅猛跳动着,她勉强压制自己的情绪,恭谨行礼:“督公。” 江怀越没说话,就坐在几乎一片黑暗的车内,似乎是在注视着她。这种尴尬的沉默让相思很是为难,她寻摸着地方,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座位一角。还没等她开口,江怀越敲了敲车窗,马车便又行驶起来。 “督公,这是要去哪里?”她试探问道。 江怀越看看她,反问道:“不是你叫我出来吗?为何还要问我想去哪里?” 相思愣怔了一下:“我原本是想让督公在明时坊逗留一阵的……没想到您把我带到别处来了。” “为什么要逗留一阵?” 相思沉默片刻,低声道:“督公不是答应过我,什么都可以谈吗?我只是,希望有个机会,能与您一同在街巷间走一走。” 江怀越有些怔然,他知道相思这次约他出来,绝对没那么简单。在出发之前,他的心里纠结过烦闷过,甚至想过违约不来,可是既然已经答应,最终还是做不出让她觉得自己背信弃义的抉择。 来是来了,听她说出这样的请求,心头却是一阵茫然。一同在街巷走走?他已经多少年没有闲情逸致去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更别提和一个少女…… 他想否决她这荒唐的念头,然而看到相思坐在昏暗的车内,认真谨慎不安地看着他,已经到嘴边的训斥又隐忍了回去。 “那么繁华的地带,我随便一露面就可能被人认出身份,你就没想过后果?” 相思有些委屈,道:“我并不是要去繁华地带,明时坊那里有一条小河边很僻静,原本我想邀请您去那里……” 她那退让卑微的样子让江怀越严厉不起来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敲了敲车窗,对车夫说:“去城北。” 于是马车载着他们往城北行去。 * 夜色浓郁,明灯高悬。马车穿过了熙熙攘攘的长街,最终来到了城北。与酒楼遍地歌舞升平的明时坊相比,此处虽然也有沿街商铺,但明显冷清了不少。 相思坐在车里,一直没好意思主动开口,就等着江怀越请她一同下车,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他有所表示,不免有些急躁。 督公千岁 第43节 “大人,这是什么地方?”她一边故意问着,一边撩起车帘往外望。灯火摇曳,高低不一的楼阁上都有了亮光。 江怀越瞥一眼,淡淡道:“崇教坊。” “没来过这里,好玩吗?”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满含期待。 他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看着往来行人并不多的街道,江怀越有点后悔了。先前觉得在人多的地方容易遇到熟人,特意来到城北,可是如果就这样下车,走在冷清之地,岂非更加引人注意? 一想到这,他就愠恼起来。于是没搭理相思,继续催促车夫前行。相思被他忽略,心里有点怨怼,正待挤兑之时,却听不远处传来欢天喜地的锣鼓唢呐声。撩开帘子一望,行人渐多,且都朝着前方石桥而去。 江怀越询问一声,车夫道:“大人,桥对面就是杨柳铺,城北属这儿最热闹。” 马车渐渐靠近石桥,相思心知江怀越必定要避开人群,因此无精打采地倚着窗口。果然河对岸灯火明耀,人头攒动,时不时爆发出喝彩声欢笑声。她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忽听江怀越吩咐停车。 她茫然不解,他却已经推开车门,率先跃了下去。 然后站在那里,微微仰起脸,道:“下来。” 相思突然局促不安,犹豫着问:“这是,要做什么?” 昏暗月光下,他反诘道:“你不是说要走一走?” “啊,是!”她的心猛烈跳动,相思随即跳下车,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近前。 第61章 月华疏淡, 不远处嬉闹声此起彼伏,江怀越始终静默端正, 不声不响看着她。 风起云移,木叶萧萧。 江怀越没有主动开口,而是转身沿着栽满杨柳的河岸前行。相思慢慢地跟在他身后,为打破尴尬,她有意问起了孙政那件事后续结果, 江怀越淡淡道:“他被免职了, 孙太傅气的不轻。” “那公主必定也会伤心欲绝吧?” 他平静地道:“公主恼火了一阵,然而最后还是定下了婚事。” “什么?!”相思惊诧不已,“她知道了孙政和姨娘偷情,还坚持要选他?” 江怀越哂笑:“那倒不是。她起先坚决不信, 还将我大骂一顿, 闹得不可收场。我也不便过多参与, 便退了出去。结果第二天万岁又召我进宫,说是先前的人选出了问题……永清公主中秋夜宴时看上的那人, 根本就不是孙政。” “啊?怎么会这样?”相思更加惊讶了。江怀越为她解释,原来当时前来夜宴的新科进士有好几位,公主偷偷看上了其中一个,隔了好几天才让身边宫女为她打听。然而事隔数天, 她描述的时候又自然美化过多,宫女再转请相熟的太监打探消息,这样转了几个弯下来,就“明确”了那位“风姿卓越, 文采斐然”的未来驸马乃是太傅长孙孙政。 直至孙政丑闻败露,君王怒召他入宫训斥,公主不肯离开,躲在屏风后观望,才发现这个人压根就不是自己当时看中的。 相思愕然,追问道:“那后来找到她真正看上的人了吗?” “自然找到了,否则怎能又将婚事提上议程?” “是谁?” 江怀越看看她:“干什么这样急切打听?好像和你有关系似的。” “怎么和我无关呢?要不是我们在假山里偷窥到那一幕……”她的脸颊红了红,“万岁爷稀里糊涂赐婚,公主稀里糊涂嫁给孙政,拜堂之后才发现搞错了心上人,那还有悔改机会吗?” 江怀越盯她一眼,哼了一声,才回答:“她真正看上的就是同为新科进士,被任命为给事中的那一个。”” “给事中?”她愣了愣,江怀越嫌弃地看着她道:“什么记性!就是上奏章弹劾孙家的那个年轻人!当时他和孙政同时拜见万岁,年龄与身材差不多,同样也是相貌堂堂,打听的人弄错了也情有可原。” 相思不由感慨:“这可真是天意了,这个人应该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公主看中了吧?却恰好弹劾了太傅祖孙,也因此让孙政的面目暴露……倘若不然,公主直至进入洞房还以为自己嫁的就是他呢!” 她越想越觉得新奇,忍不住追问:“那万岁答应了公主和那位新科进士的婚事了?还会由大人您操办?” 她一腔热情,却换来江怀越冷睨,“就你喜欢打听这些闲事,和杨明顺不相上下!” “什么啊,我只是关心……”她还没说完,江怀越已经快步而去。她加快步伐随行其后,往桥对面灯火璀璨人群涌动处眺望,喜悦道:“大人,我们可以去那边吗?”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踌躇片刻,转而走向石桥。相思愣了愣,马上追赶了上去。 唇边抑制不住有了笑意。 * 杨柳铺正如其名,河岸两侧垂杨袅袅,只可惜时已入秋,柳叶凋黄,若是春夏之际,此处应该也是风景宜人之地。但这并不妨碍沿河集市的热闹程度,相思才下了石桥,便望到那边围聚了一大群人,中间的杨树上悬垂了大红的灯笼,照亮了杂耍艺人接连抛出的银色飞刀,一道道光影掠过,便引来众人喝彩欢呼。 再往前去,则是小商小贩卖力吆喝。艳丽而廉价的小首饰在烛火辉映下闪烁着耀眼的光,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包子散发出诱人的香。 “甜到心坎儿里的糖糕咯,咬一口保准乐翻天……”卖糖的小伙子摇着铃铛在人群中穿梭叫喊,目光却停留在路边卖花的姑娘身上。 “大姐您再赏光涂一点,这可是城里富家小姐们最爱的颜色!哎哎,别走啊……”卖胭脂的货郎则挑着担子追随在抱孩子的妇人身后,一不小心撞到了旁边买果子的大娘,随之引来一阵泼辣叫骂……这里的一切都饱含了原始的生机,他们热闹着放肆着,嘈杂着欢乐着,极尽喜怒,毫无掩饰。 这是长期生活在繁盛风雅处的相思很少见到的场景。 地上有食客随手乱扔的杂物,但是她没有在意,她所望着的,惦念着的,只有离着不远的那个身影。 江怀越始终没有与她并肩而行,他独自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既不回望等待,也不留恋周边,只是那样茕茕前行,好似周遭一切喧哗喜乐怒骂都与他无关。 就像是,早已离开这万丈红尘的幽寂灵魂,在死后无从归去,也无从轮回,只有长久地徘徊于淡月之下,人群之间。 相思一直默默跟在他后边,不敢过于靠近,也不舍得过于远离。 正情思波动间,忽而从旁边人群脚下窜出一道灰影,嗷嗷叫着扑向相思裙角,她惊叫起来慌不择路逃着躲着,几乎吓掉了魂魄。嘈杂混乱之中,有人将她用力拽到身后,一脚踢开了那条凶狠的大狗。直至灰狗瘸着腿溜向远处,她还惊魂未定。 “怕狗?”他淡淡道。 她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结结巴巴道:“我……怕被咬……” “凶一点,它就怕了。”江怀越转身又往前去,她依旧抓着他的衣袖,才行了几步,他便蹙着眉回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要这样。” 相思愣了愣,慢慢地将手松开。 他的眼里有悒色,她倒是很快调整了情绪,重新又欢悦起来。“大人你看!酥油鲍螺!”相思兴致盎然地指着前方一个小摊,示意他去看。 干净利落的老板娘正将淡黄色的酥油鲍螺摆在素白瓷盘中,底下圆,上头尖,一层一层螺纹盘旋,犹如花苞挺立。江怀越在宫中见过这样点心,并未十分在意,相思却很是惊喜地到了摊位前,细细看着老板娘制作新的点心。 老板娘正将牛奶蔗糖拌上蜂蜜,不断搅拌,相思目不转睛地看着,因问道:“您是京城人吗?” 她一边做着,一边回道:“不是,苏州来的,刚跟着相公一起过来。”她抬头指了指在一边擦拭桌子的男子,相思笑道:“原来这样,我还奇怪呢,这本来是南方流行的,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 “哟,你是哪里人?听着也是南边来的吧?” “南京……”相思与爽朗的老板娘闲谈起来,江怀越抱着双臂在一边看,似乎与之没什么关系,却又不轻易走离。相思说着说着,又问及酥油鲍螺在这里生意如何。老板娘蹙着眉抱怨:“成本太贵,价钱低不了,京城里也只有富家才吃得起,可我们又进不了城……” 她似乎难得遇到知音,准备将苦水都倒出来,一旁的丈夫闷着头干活,忽然冒出一句:“好好干,说不定哪天就能进城盘间店面!” “这人……”老板娘虽然鄙夷了一下,但脸上却流露出笑意。灵巧的双手一勾,舀出凝固了的奶油,均匀注入了酥脆的外壳内。相思正看着,冷不防身后传来江怀越的声音:“想吃?”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红着脸,反问道:“您……您要吃吗?我给您也买一个。” 他走到她身侧,看看酥油鲍螺:“不用,我吃过。”说罢,取出钱就给她买了。 满是奶香味的酥油鲍螺盛放在碟子里,相思红着脸接了过来,解释道:“其实我以前也吃过,这会儿看到了觉得好玩而已……” 他却置若罔闻,只是转到了摊位边,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望向来来往往的行人。她端着碟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别扭了一阵,还是坐到了另一个角落,有意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初尝酥脆轻盈,继而又觉微凉酸甜,入口即化,她很久没吃到这么醇香的小食,一想到此物又是江怀越亲自买给她的,更觉情思浮动,犹如骀荡春风卷拂周身。 她吃得极为细致缓慢,一点一点抿着,那浓郁醇厚的香味萦绕唇齿,让人迷恋沉醉。周遭还是那样嘈杂,前方的小酒馆里尤其喧闹,可是她只是侧过脸去,悄无声息地看看他。 江怀越背对着她坐着,不知在看些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看,只是不想与她面对面而已。 心里有些甜,又有些酸。 又有好几个闲逛的少年郎结伴来买点心,本来在打扫的男人回到妻子边上,一边帮她招呼客人,一边看着她从蒸笼里取出滚烫的芋头。“哎哟”一声,老板娘不小心被热气烫到了手指,憨厚的男人立马着急起来,问长问短,好似经历了什么大事。 相思静静看着,心有所感,又不觉望向江怀越。他这时才转回脸,她放下小碟子,来到他身旁:“我吃完了。” 江怀越看看她,淡漠地点点头。“那么快?” 她愕然:“快?我好像,吃得挺慢。”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他哼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还好只买了一个,要不然恐怕我要等到半夜。” “这种精巧的小吃当然要细细品尝,狼吞虎咽吃起来多难看,再说又是在外面……”她忙着分辨,紧随在他身旁,离开了小吃摊。 老板娘正在忙碌,只是抽空朝她扬了扬手,表示道别。身边的男人数着铜钱,又朝远去的相思和江怀越望了望,疑惑道:“刚才那两个人,是一起的?” “一同来,一同走,难道还会是陌生人?”老板娘收拾着蒸笼,不满地瞥了丈夫一眼。 男人却还是不解:“不像夫妻,也不像兄妹。一个坐着吃东西,另一个还故意离得远远的,算啥关系?” “我说你还真是榆木脑袋!”老板娘用沾着水珠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你光看到那个小郎君背对着姑娘坐着,却没留意他悄悄回头看了好几次?等到姑娘看他时候,又装成一直在望着对面。他们要不是背着父母出门私会的小鸳鸯,我这眼睛就白长了……” 两个人说得起劲,远去的相思却丝毫不知。她只是欢喜地看着周遭行人与货摊,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便又拉着江怀越的袖子示意他停留。 “大人,你看这个盒子……” 话还没说完,却见江怀越回过头,沉着脸道:“离我远点。” 她惊愕在原地,他顾自快步朝前,穿过人群走向另一侧的小摊。相思简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怪她牵住他的袍袖?可是他怎么能这样…… 她难受极了,加快步伐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然而透过人群,忽然发现有三个本来在小酒馆门口聊天的年轻人,此时正朝着江怀越走去,其中一人走路不稳,由另一人搀扶着,像是已经喝醉的样子。她停在路边,装作是在看摊位上的小首饰,偷偷观察那边的情形。 第62章 “江大人, 您怎么会在这里?”为首的大个子一脸惊讶,向江怀越行礼, 被他抬手止住。江怀越淡淡道:“在宫外不必这样,我只是随便走走而已。” 大个子却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神秘兮兮地笑道:“明白明白,大人必定有事在身,这京城哪一处不都是大人搜罗讯息的场地?” 江怀越不想过多解释, 此时在大个子身后的一名青年则摇摇晃晃向他拱手, 大着舌头道:“大人……大人难得来咱们城北,别看这有点乱,可酒是真带劲儿!大人,赏脸去喝一杯!” “黎总旗, 看来今晚已经喝得不少了?”江怀越随口问道, “怎么想到来这里的?” 青年满身酒气, 笑得开怀:“我们弟兄经常来这聚聚,大人, 我媳妇前几天生了个大胖小子,您没听说吧?有八斤多重!那小脸蛋,全是肉……” 江怀越倒是没说什么,搀扶青年的瘦高个立即沉声呵斥:“三弟, 你喝多了!大人必定来此是查访案件的,我们就先不打搅。”说罢,拽着青年就往前走。 “哎哎,我还要请大人也喝一杯酒呢……” 青年被强行拖走, 然而叫喊声还从人群后传来,高个子不好意思地朝江怀越拱手致意:“大人,他高兴过头喝多了话也乱说,您还请别见怪!” 江怀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其实根本没想为难这三个南镇抚司的锦衣卫,只是闲谈几句罢了,然而大个子好像怕他生气似的,很快也道别离开,朝着那先走的两人追赶而去。 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远去,江怀越回首凝望了一阵,发现相思不知何时已悄悄靠拢了过来。 他默不作声地看看她,忽然起了愠恼之心。 “不是叫你离我远点吗?!” 她隔着他其实还是很远的,此时见那三人已经离开,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点,被他这样呵斥了,又怔然停在了路边。 督公千岁 第44节 因为之前隔得远,相思根本没听到那三人与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大致猜测是官场上相识之人,在此偶遇了,寒暄几句就此道别而已。她觉得他大概是不愿意被熟人看到,带着一个女子在夜间闲逛,所以严肃地让她走开。如果是这样,她忍耐了便是。可她不明白,为什么那几人明明已经走掉了,他还是这样冷若冰霜,毫不留情。 她抿了抿唇,硬撑着解释道:“我,我之前一直没过来,以为那三个人都走了,就不要紧。” 含着霜意的双眸盯着她,江怀越沉寂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还是……别离我太近。这里人多,不知道还会不会遇到认识的。” 相思默默点点头,先前的心情已经被破坏了大半。江怀越又道:“晚间天凉,你要不要回去?” “……不要。”她迟疑了一下,继而很坚定地摇头,“这不是刚刚开始吗?” 江怀越欲言又止,只好不紧不慢继续沿着摊位向前。这一次,他放缓了脚步,相思则慢慢跟在后边。他看一眼什么东西,她走过去之后就也会拿起来再端详一阵。就这样两个人慢慢吞吞地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先前那处表演杂耍的地方。 场地中间已经由扔飞刀改为钻火圈了,身材瘦小的少年一个接一个穿过熊熊燃烧的火圈,引起围观人们的惊叹连连。江怀越对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可是看相思站在人群边缘驻足不前,只好坐在石桥栏杆上无聊等待。 好像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早些年,还未成立西缉事厂的时候,他为了给皇上和贵妃探听宫外的奇闻轶事,也曾经奉命出宫,乔装打扮混迹于大街小巷。那些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却博得了君王的喜爱,由此甚至催生了西厂。可是那也只不过是自己一个人在人群间搜寻消息,并不会像现在这样,看似无所事事,实际却有另一人需要他的等待。 那些杂耍在他看来不甚了了,见惯了宫中艺人的高超技巧,这城郊的玩意儿根本不在眼里,然而相思却睁大眼睛,看得入神。 熊熊火光照亮了她墨黑的眼眸,光洁的脸容满是稚气,又满是生机。 很少见到沉沦于教坊的官妓还会像她这样,执拗地犹如青山间的春笋,拼着命地朝上钻出,要探知未可琢磨的世界。与她相比,他似乎显得格外压抑内敛,有太多的话语不能说,也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做。 人群中又爆发出快乐的喊声,以及兴高采烈的拍手声,他远远望去,小小的她也在无忧无虑地笑。认识她以来,这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由衷地高兴。 也许是她太久没有自由出行的机会了吧…… * 最后一位卖艺少年犹如离弦之箭般飞冲而过,腾跃着穿进了火圈,人群再度拍手叫好。有人拿着盆子来讨赏钱了,叮叮当当断断续续,有铜钱砸落进去。 相思也想给钱,才取出荷包,却觉手肘被人撞了一下,她极为警觉地低头查看,果然系在腰带间的荷包已经不翼而飞,再迅疾环顾,但见一个瘦小的汉子正形迹可疑地匆忙挤出人群。 她恼火地追上去,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等一等!” 那人惊讶回头,瞪着眼睛道:“干什么?!我不认识你,快撒手!” 可是她仔细一瞧,这汉子衣襟处垂落了几缕彩色丝线,正是她荷包上的流苏。相思死拽着他不放,怒目道:“你还装傻?我的荷包就在你怀里!” “滚开!”汉子恼羞成怒,一下子将她推开,撒腿就跑。她急得要追,身前却忽然围拢了数人,都是神情不善的年轻人,挤眉弄眼,带着挑弄的坏笑。“这是哪里来的妞儿,那么白那么俊,咱们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丢钱了是吧?别着急,我们哥儿几个是这一带最仗义的,告诉哥哥你的荷包长什么模样,哥哥保准给你找回啊!”“来来来,跟我们走,带你找那个偷儿去!” 一双双手趁乱在她身上乱摸,她涨红了脸奋力想逃,可是他们前后围堵,一边笑一边闹,将她紧紧困在人堆里。 相思咬紧了牙,用力推开其中一人伸到胸前的手,朝着四周焦急张望。她先前曾经望到江怀越坐在石桥那边的,可是现在,却不见他的人影。 她的心沉坠下去,慌乱得无法言语。 周围的人们虽然看在眼里,却只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没人上前阻止那几个混混的行为。又有人从后面一把抱住她,甚至想将她举起来抱走。她惊慌失措地拼命挣扎,只觉腰间快要被勒断。 “别逃了,今儿你就留在这里陪咱们几个!”身后的人怪笑着,用力贴近她。 忽然间一阵骚动,围观的人群面色惊慌,那几名混混还未反应过来,已有数道黑影冲涌而来,电光火石间,但听迅疾几声沉闷地撞击,身后那人首先惨叫倒地,另外几人还想上前去还手,却反被重重击倒,一个个捂着伤处哀嚎。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料子,就敢撒野?!”为首的黑衣男子大步踏来,抬起脚就踩在那混混头目的背上,猛一发力,倒在地上的那人惨叫连连。 相思这才认出来,他是隶属于西缉事厂的掌刑千户姚康。可是还没等到她上前,姚康已经带着手下人将那几个混混揪起来,连招呼都没打,雷厉风行地撤出了人群。 这一群人来如惊雷去似疾风,围观的百姓似乎也认出了他们是是来自西厂的番子,个个噤若寒蝉退到四周,不敢有多余的话语。 艺人们赶紧收拾东西奔逃离去,好好的杂耍场顿时冷清了下来。相思尴尬地站在杨树下,枝丫间悬着的大红灯笼还没被来得及取下,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照着空空荡荡的场地。 远处摊贩们神情复杂,但也不敢妄加议论,生怕再被番子带走,关进暗无天日的厂卫。她揉着被扭伤的手腕,不知该往何处去。 过了一会儿,身后才响起脚步声。她回过身,见江怀越平静地站在那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走吧。”他没等她倾诉刚才的遭遇,就顾自朝着石桥走去。 可是这一次,相思没有跟上。 江怀越走到桥头才回头望,秋风飒飒,杨树间的灯笼摇摇曳曳,晃乱一地光影。相思孤零零站着,衣衫凌乱,神情悲伤。 他迟疑了片刻,见她还是没有跟过来的意思,便慢慢走了回去。树叶沙沙作响,商贩们的叫卖声渐渐起落,只是不复先前恣意欢畅。江怀越沉声道:“以后还是不能随便到这些地方。” “姚千户怎么会出现的?”她寒凉地问。 他垂下眼睫,淡淡道:“我身边时常有人暗中追随,怎么可能真正独自出来?” 相思的心境蒙上了一层灰纱,继而又问:“那您刚才……去哪里了?” 他沉默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流彩纷呈的荷包,递到她面前。相思一愣,惊诧与温暖交融缠绕:“这是我刚才被偷的,难道您之前不在,是去追那个窃贼了……” 他将荷包抛还给她,又望了望相思华丽而单薄的衣裙,严肃道:“入夜风冷,你该回去了。” 她有些不情愿,但是看着江怀越再度往石桥走去,也只得追随其后。风吹河水粼粼泛波,果然透骨生凉,她为着出来夜游精心妆扮,此时虽觉寒冷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能默默忍受。 江怀越放慢了脚步,回过头看她一眼:“那个荷包里应该没装多少钱,何必心急火燎?以后若是单独出来遇到窃贼,不要这样鲁莽了。” 她紧紧攥着荷包没说话,他走到桥尾,马车因为之前停在了别处,一时还没赶回,于是江怀越便对她说:“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喊车夫过来。” 说罢,他便想沿着河岸朝前去寻。 相思留在桥尾处,望着他的背影,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她没料想到期盼已久的幽会如此短暂而又荒唐地拉下了帷幕,她也知道等会儿他就会招来马车,送她回到春意融融的淡粉楼。 此处幽黑寒凉,河对面又嘈杂混乱,可是她留恋不舍得归去。 只因有他在。 她鼓起勇气,攥着那个荷包追了上去。 “大人!”她在即将追上江怀越的时候,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声音犹带着紧张与不安,甚至有些发抖。 他的脚步为之一顿,慢慢转过身来。 “怎么了?”他蹙着眉,有点意外的样子。 她微微喘息着,心跳迅疾,一声声重得仿佛直入耳膜。河面上吹来的秋风卷拂起她青青衣裙,缠绕婀娜的花枝在裙面朱纱间绽放,她的手是冰凉的,连自己都感觉不到温暖,可是脸和心却火热得惊人。 第63章 “大人……刚才, 您在和那三个熟人聊天的时候,我买了这个……”她哆哆嗦嗦地从荷包里取出了一个极小而精巧的银盒。盒子仅有两寸见方, 银白盖子上雕刻着枝叶缠绕的花蔓。江怀越愣了愣:“这是什么?” 她没立即回答,而是将小巧的银盒呈到他面前,低声道:“您为我买了吃的,这是,我送给大人的。” “不用这样……”江怀越还待推辞, 她却用濯濯清眸望向他, 从眼底,望到心底。 冰凉的银盒被塞到了他的手中。那种感觉,让他想要后退,想要甩脱。 可是他受不住那种期待的眼神, 最终还是接过了银盒。为了掩饰心中波动, 他假装随意地问道:“就一个盒子?那么小, 能放什么吗?” 相思似乎等着他发问,深深呼吸了一下, 认真道:“里面有东西,您可以打开看看。” 他没有办法,只好将雕刻着花蔓的盒盖缓缓打开。馥郁沉甜的桂花香味弥散开来,如轻烟水意, 萦绕起伏。在那小小的银盒中,堆满了细细的桂花,以及一颗颗嫣然光润,犹如丹朱胭脂浸透的红豆。 他抬起眼, 望了她一下。 只一个眼神,就让她的心忽上忽下,几乎不能承受。“大人……您认识这个吗?”她哑着声音问。 江怀越注视着静静沉睡在厚厚桂花间的那些赤红之物,沉默不语。她等不到回答,只能自己说道:“这是红豆,也叫做,相思子。”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怎能不知?童年时候那漫山遍野的嫣红如火,是他最喜欢的景象。阿妈和大姐、二姐会摘下最为圆润美丽的红豆,洗净之后用丝线穿起,做成一串串光艳妩媚的项链手环,分给寨中的姑娘媳妇们。她们戴着天地赐予的珠链笑着唱歌,在潺潺的溪流边,在高峻的岩石间,在茂密的林深处…… 远远近近的歌谣此起彼伏,萦绕婉转,伴随着青雀鸟的娇声吟唱,也引来了对面高山上少年们的歌声相和。那歌声是郎妹情意的直白倾诉,是金银不换的忠贞专一,也是上达九重云霄下至黄泉幽冥的生死相随。 阿哥还曾带着他和小妹一同去丛林里,翻过山岩越过沟壑,寻找最大最红的相思子。顽皮的小妹采撷了满满一捧,多得连手中都盛满了,滴溜溜往下滑落,如玉珠般散了一地。阿哥说,要送给对面山寨最漂亮的妹仔,她一笑,整座青山的花都开了。 他期盼着那个最美丽的妹仔能朝阿哥笑一笑,他等待着,想看看整座青山的花一瞬盛放究竟是怎样的美景…… 可是谁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艳丽嫣然的红豆化为了一滴滴猩红的鲜血。雪亮的尖刀从阿妈的后心刺入,带着鲜血反复搅动;熊熊的火焰包围了大姐和她的两个孩子,最终如同狂欢的恶魔连屋带人全部吞没;一向胆怯柔弱的二姐被那些拿着刀枪的男人按在田地里,撕碎了衣裙,扭断了脖颈;还有跟着阿爹前去奋勇杀敌的阿哥,踏着夜色还望向对山,天明时候却已被砍下头颅挖出心脏,悬挂在了长满红豆的林间。 ……一颗颗相思子,尽染了故乡的血腥。 这血一般的红豆不是情爱不是缠绵,是刻附在骨髓深处的痛苦与创伤,是午夜无梦独自对着屋梁的隐忍与迷茫,也是背离了故土被迫遗忘过往一切,走一条漆黑不归路的决绝与无望。 也是与六朝金粉地的风花雪月,与红烛昏罗帐的你侬我侬,全然无关的独处与悲凉。 她的美,她的媚,她的颦颦笑笑生气娇俏,是属于诗词歌赋里的红豆相思,是属于江南小桥流水间的灵动多情。尽管也曾经历寒冷风霜,却不能够沾染更多的负重与栖遑。 “此物微不足道,却能经久艳丽,如蒙大人不嫌,可以常伴左右。”寒冷的夜风中,相思微微颤着声音,用纯澈的明目看着他,说出了婉转又赤忱的心声。 他觉得心在慢慢渗出血珠。 她懂什么?十七岁的少女,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和最为渴求情爱的赤忱。然而他是断绝了过往的无名幽魂,为了埋葬旧日记忆,甚至不能流露一丝怀念,不能说一句乡音,他走的路只属于黑夜孤寂,而她…… 怎能不知她的心意,那双纯澈似山泉的眼眸里满是少女的期待与憧憬。他很早之前就有了感觉。 可是,他只觉可悲,可笑。 她,喜,欢,他。 喜欢他? 喜欢他飞扬跋扈睥睨众人的嚣张?还是喜欢他高高在上大权在手的地位?或者只是喜欢太后也曾评价他为“清隽孤寒、世间难得”的好样貌? 可万般缘由,敌不过那个如跗骨之蛆的身份印记。 她喜欢他?一个太监。 他想笑。 算不得正常男人,被消抹了过去,也不会有将来。即便此刻一番真诚,又如何抵得过岁月流逝风霜侵袭?不过是,一时兴起,一眼误看。到最后,还不是怨怼悔恨,遗憾终生…… 他低下视线,静默良久不给予任何回应。萧瑟秋风一阵紧似一阵,相思那原本还发烫的脸庞渐渐微冷,她始终都认真望着他,望着他手中那盛满红豆的银盒。 “督公?”她鼓足勇气,再一次唤他,带着忐忑和惆怅。江怀越终于将银盒重新盖上,“咔哒”一声,随后递还到她面前。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他不含情感地道。 她的脸更觉冰凉了,连手脚都冷了。可还是执拗地不肯拿回,发着抖,艰难地道:“那您现在不喜欢,可以先留在身边吗?也许,以后会喜欢……” 江怀越觉得这颗心就快要被刺穿了,酸涩之感钻透骨髓,然而他的眼底依旧没有温暖。他尽力压制着内心的波动,漠然无视她的目光,低着声音道:“我不会喜欢。” 她错愕地看着他的眼睛。“可是我……” “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江怀越沉重地说出这样一句,是告诫她,更是告诫自己。 然后,强行抓住她的手,将银盒塞了回去。 督公千岁 第45节 相思觉得从心到身都结了冰。她嘴唇发颤,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或者本来就是荒唐错误,她不应该奢望他能懂她的心意,更不应该奢望他这样薄情寡义的人能给出回应。 眼泪弥漫了上来,视线为之迷糊。有失落,有挫败,更多的则是无力与耻辱。她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力,然而他还是没有一丝动心,是因为她还不够好?还是因为他的回答…… 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是呀,她是什么人?永在乐籍的官妓,任人调笑的玩物,他之所以与她有了一些接触与交流,不过是因为她还有些用处,能探听消息。她怎么能僭越至此,还奢求他这个上位者不顾尊卑地接受她的心意? 一句话,就击碎了她的所有幻想。 风中传来了泠泠的铜铃声,车夫赶着马车向这边驶来。相思僵立在那里,江怀越转身朝着马车走去。“送她回淡粉楼。”说罢,便顾自朝前。 车夫诧异问:“大人您去哪里?” “不用管我,送她即可。” 车夫有些意外,又不敢违背指令,只好请相思上车。呆呆站着的相思这才回过神,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不需要送了。” 说罢,竟然径直朝着来时路踽踽独行而去。她在经过江怀越身边的时候,没有再作停留,甚至看也没看一眼。 他沉寂地站了片刻,最终从马车车头取下一盏灯,一言不发地加快脚步,到了她近前。“拿去。” 她绕过他,也没拿灯,继续快步往回去。他没有再追,车夫赶着马车靠近了,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江怀越一直盯着她的身影,此时才别过脸,冷淡道:“跟在后面,看她要是逞强撑不住了,再让她上车。” 车夫应了一声,赶着车慢慢跟在了相思后方。她略无回顾,只是执着地独自返行,车上的那盏灯,晃动出昏黄光影。 始终不离。 也不知为何,刚才还强忍得住的眼泪,在这个时候忽然涌出。静默无声的,流泻于冰凉的脸颊。 真的很狼狈。 她想。 …… 马车与她渐渐远去,那片昏黄色的灯影也越来越渺茫,终至于消失不见。漆黑寒冷的河岸边只剩了江怀越一人。对岸热闹的集市也渐渐散了,偶尔才有一两声吆喝随风飘扬,带着几分孤寂。 他将灯盏留给了相思,这里没有一丝光亮。 可是他已经习惯一个人在漆黑夜幕下,走一条没有归途的路。夜风吹动衣衫,他到这时才意识到寒冷。刚才那段时间,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脚下忽然踢到了某个坚硬的物件,他不经意低头,却望到了清冷月光下泛起的银色光华。 是那个盛满红豆的小盒子。她居然,没有带走。不知是失魂落魄遗失在此,还是倔强地不肯收回,最后丢弃了事。 他走了几步,然而最终还是停了下来,思虑再三,最终转回身,弯腰捡拾了起来。 握在手心的感觉,凉透骨髓。 * 直到半夜时分,江怀越才独自回到了西缉事厂。就连这个地方,也已经陷入沉睡,安静地让人害怕。 他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卧房,衣服都没脱,躺在了床上。 守卫为他叫来了已经回转的车夫。他问起相思境况如何,车夫叹气道:“这位姑娘也真是执拗性子,小人劝解了很久,她还是不肯坐您的马车。走到最后实在累的走不动了,小人才将她请上车,好不容易送回了淡粉楼。” 他静默无言,心里百味杂陈。 这一夜难以入眠。 次日清早,宫中传来皇帝宣召,他打起精神匆匆入宫觐见,忙碌了大半天才得以返回。因接受的任务重大,加上时间又紧,一连三四天都没有一刻休息的。手下人包括杨明顺叫苦不迭,可他却觉得没什么不好,至少这样,不会让杂乱的思绪牵绊了脚步。 四天后终于告一段落,杨明顺的手下又交来一叠密报,他瞅着督公这几天明显不正常,也没敢多嘴去问,便将密报送到了他的书房。江怀越一反常态坐着没动,出神片刻后,道:“你帮我处理一下,有重要的再选出来。” 杨明顺勉强应了一声,心里有话却没法直接说,正觉憋屈时,江怀越却主动开口。“以后,不要叫人去淡粉楼搜集讯息了。” “啊?”尽管有些思想准备,但听到之后,还是忍不住追问:“督公,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他不再回答,只是站起身准备离开。杨明顺跟在后面,战战兢兢地道:“其实督公,小人的手下昨天已经去过淡粉楼了。” 江怀越冷淡道:“还没到时间,为什么会忽然去那里?”还没等他回答,又道:“不管什么原因,以后不要再去。” 杨明顺唉声叹气,眼看他就要走出书房,忍不住道:“督公,小人的手下回来禀告,讯息没收到,是因为相思姑娘已经病了好几天,楼都没能下。” 第64章 江怀越在初听到相思生病的消息时, 心忽忽落了一落。 有一种沉坠感,却又没法言说。他迟疑了片刻, 才问道:“病了?严重吗?”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他也没能见着相思姑娘啊,就是听小厮说的,我看这些天连楼都没下,估计是不轻。” 他有些话想问,可是又压了回去。问也是无济于事, 还能怎么样呢? * 又过了两天, 他从外面回来,恰好看到杨明顺与姚康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待等他走近,两个人又迅速分开。杨明顺笑着向他问好, 姚康则在其后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去水牢, 随后心虚似的匆匆离去。 江怀越心里有几分明白, 脸色阴沉下来。杨明顺乖乖地跟在他后边,还未走回书房, 便听到督公发话:“淡粉楼有没有再去过?” “啊?”他愣了愣,急忙道,“您不是说别再去找相思了吗,那小的自然不敢在找人去……” “不用见面, 只问问病情是否好转就可以。” “……行吧。” 杨明顺虽然有时候婆婆妈妈,但真正做起事来也不含糊。午后时分,他就带着消息来找江怀越。一进书房门,便焦急万分道:“督公, 这下可糟糕了,小人亲自去淡粉楼问看门小厮,却听说相思姑娘到今日还是身体不好,连饭都吃不下。” 原本悬在半空的笔端微微一顿,滴下乌黑的墨珠,逐渐在宣纸上洇染成片。 “难道没给她请大夫?” “请是请了,但好像也说不出到底为什么病了,开始是当风寒来治的,但是连吃几天药之后,病情也没有好转,也真是奇怪……”杨明顺之前看到督公半夜才疲惫不堪地回来,忍不住向姚康打听,得知那天晚上他居然带着相思去了城北杨柳铺闲逛,这消息令他大为惊喜。然而此后督公成日里神情冷郁,有时还独自发怔,种种反常让他觉得那一次夜游必定是出了问题。 故此他虽看出江怀越此时心情不佳,还是有意叹息:“相思姑娘病倒了,在那种地方估计也没人能好好照顾。督公您想啊,她是南方人,才来京城没多久,说不定是这里气候太冷,她那小身子骨受不住……这吃了药也不见好,可怎么办呢?” 窗外秋风飒飒,木叶萧疏,江怀越沉着脸,隔了会儿才道:“她又不是淡粉楼的无名小卒,管事妈妈自然会再请良医,你就不必多念叨了。”说完,也不再搭理杨明顺,顾自出了书房。 他在重重屋宇间走了许久,脑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直至停下脚步发现前方就是牢房,才敛容肃然而入。大半天的时间又都耗在了审讯犯人上,刺耳的叫嚣痛骂,犹如蜂蝇乱嗡,让他一刻也不得清净。 这一天直到天黑他也没有走出牢房,就连晚饭都没吃。 夜深时分,连接着被拷问的犯人终于支撑不住,交待了隐瞒已久的实情。高高的审讯台上,江怀越虽已觉劳累,还是坚持看手下录完了所有口供,等犯人画押认罪之后,才起身站起。却不料眼前一花,冷汗涔涔。近旁伺候的杨明顺眼瞅着他脸色煞白,连忙端上热茶,又吩咐人赶紧送来吃食。 可他实在提不起精神,草草吃了几口,沉默着出了牢房。深蓝天幕间星辰寥落,不知何方飘来了渺茫幽咽的笛音,若有如无,恍如一梦。 他在夜色中静立了许久,忽而对杨明顺说:“跟我出去一趟。” * 杨明顺叫来了马车,随着江怀越出了西缉事厂。依旧是夜里,与上一次去明时坊走的是相同的路径,然而这回杨明顺可不敢再玩花样,一路安静着跟到了淡粉楼附近,听得江怀越从中传唤,忙到近前询问:“督公要小的做什么?” “……去看望一下。”他极其简略地说了一句,似乎不愿过多解释。杨明顺有点为难,在淡粉楼临街处的窗下徘徊了一阵,见上方花窗紧闭,帘幔低垂,想来是等不到相思恰好到窗前,便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大门。 江怀越坐在车内,透过深青色窗纱往外望,影影绰绰只能看到那盏盏明灯摇曳生姿,时不时有春风得意的男子踏进大门,意态潇洒。楼上又传来莺莺欢笑,不知是谁在吟唱小调,婉转悠扬,透着诱人沉醉的靡丽。 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那夜同样也等在楼下,湘妃竹帘缓缓卷起,轻透的帘幔随风微拂,相思就在这窗后凝眸沉思,寂静如优昙待放。 然而此时的她,又是怎样的情形? 他在繁华处没等多久,杨明顺就悻悻然回来了。“督公……”他还是那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江怀越更加不悦地道:“有什么事就说,不要故弄玄虚!” “相思姑娘身体不适,无法见客。” 他有些愠怒:“你也是西厂的掌班,就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被这样一句话给打发回来了?” 杨明顺愕然:“小厮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可能硬要见她啊……再说小的本来就是偷偷摸摸进去的,哪里敢耍花样?” “所以出来一趟,你就给我这样的回复,然后我们无功而返?”他冷着脸,语气不善。 杨明顺嘀咕道:“那您足智多谋,倒是给小人出出主意啊,或者您自己试试去?” 透纱一落,江怀越愤然:“回去!” 铜铃声声响起,这一辆马车只得从淡粉楼前离去,消失于喧闹街头。杨明顺一路小跑紧随其后,过了这条长街,车内忽然又传来了江怀越的声音。“停车。” 马车缓缓停在了街边,过了片刻,江怀越从车中下来,一言不发往回走。杨明顺想要跟随,他却回过头道:“不用,你留下。” 杨明顺愕然。 * 江怀越沿着长街缓慢独行,那些喧嚣市井气息似乎离得很远,不知不觉间,重新又回到了那处烟花流丽地。 淡粉楼上绛红宫灯盛艳如锦绣堆花,他在街角冷清处踯躅,遥望那低垂的湘妃竹帘,似乎希望能看到隐约的身影。然而独自等待许久,终究一无所见。 那边正是门庭若市,又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大门前,车上下来的年轻人与门口小厮似已十分熟稔,开着玩笑就进了门。江怀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热闹景象,心中再度萌生了离去的意念。然而就此离开的话,是否真的白来这一趟?如果她真的因那夜归去而重病,自己再如此不闻不问,是否太过绝情? 他头一次感到迷茫。 正在这时,临街窗口的细竹帘再一次缓缓卷起,杏白色流苏缀子在风中飘飞。他心头一震,下意识往后退避,侧身闪避至街角阴影间。明媚柔丽的灯光铺泻如流纱,湘妃竹帘半卷半垂,有袅娜身影从房中行来,抱着琵琶坐到了窗边。 对面街角的江怀越愣了愣。 她微微侧着脸,正在调试音弦,似乎并不像病重缠身的样子。他的心里被某些情绪牵扯着。随后,他看到相思抬起头来,朝着斜前方说话。 ——她应该,是被迫见客的吧? 他盯着窗口那个美丽的侧影,觉得她是无奈的,不情不愿的。 然而这个念头刚闪过,窗内又出现了另一人的身影。看不清长相,但是那一袭天青云纹锦缎长袍,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刚才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年轻人。 半开的花窗内,传来了年轻男子爽朗开怀的笑声。紧接着,那人似乎又说了什么,坐在窗边本来正在弹奏的相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笑了起来。 尽管笑声隐隐约约,可是从江怀越所在的方向望过去,能看到她那温柔笑颜。 一股凉意从指尖渗透全身。 楼上曲韵浮动,年轻男子与相思言谈甚欢,她根本没有像杨明顺说的那样病得起不了床,相反,还言笑晏晏,明眸善睐。 江怀越觉得自己太可笑。 她或许是伤了心生过病,可是想开了看透了,不过哭一场而已,往后该如何生活还是如何生活,遇到有趣的贴心的客人,自然还会报之以微笑。而他算什么?像一个孤魂野鬼,躲在见不得人的阴暗角落,还盘算着如何请人为她治病! 这一切,与你何关?! 他怀着深深的耻辱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条阴冷的小巷。 * 督公千岁 第46节 回到西厂后,他先是独自在书房内坐了许久,随后从抽屉里取出了那个小巧精致的银盒。那夜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想法,他还是将之带了回来。然而此时却只想把它物归原主。他找来绸缎将盒子包裹起来,喊杨明顺进来,但是当他心急火燎地进了书房,江怀越却又木然道:“没什么了,你先下去吧。” 杨明顺愣怔半晌,不知道督公犯了啥毛病,只好又退了出去。他在房内气恼,随后将盒子再次扔回了抽屉。 为什么自己竟然会这样情绪化?意气用事,从来都不是他江怀越能做出的。 为了恢复原有的心境,他特意等待了三天。这三天中,他先后两次派手下乔装改扮了去找相思,为的就是平平静静地将银盒还回。然而每次他的手下都被以“相思姑娘身体不适不便见客”为理由,挡在了门外。 连见都见不到。 可怜,可笑。 他不想过多知道她到底是自己待在房内,还是另有贵客相伴。然而手下人却讨好地告知他,近来有一位姓苏的公子时常来找相思,而她也似乎与之相处和谐。 第三次,他的得力探子甚至带回了这样的消息。“小人扮成客商去点相思的名,还是被同样的借口拒之门外,但是没过多久,她就盛装打扮着从楼上下来,踏上了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 江怀越隐忍着怒火,道:“那你就不会拦住她还了那个盒子?” “她正和前来迎候的青年聊得开心,小人也不好贸然出现,以免引起别人注意啊……” 江怀越看着那个每次都被退还回来的银盒,心里窝火极了。其实最初也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决断的表示,既然她无心了,那岂不是称心如意?双方各自走以前的道路,不再有任何交汇。可是去的人一次次被打击回来,这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东西竟连退都退不回?! 他正愠恼时,宫中传来承景帝的宣召,江怀越只得放下私人情绪,整装进宫觐见。 然后,就被委任了另一桩棘手又紧急的任务。限定两日之内,就要离开京城。 第65章 离开?这样, 也好……他在听到这命令时,心里是空空荡荡的。承景帝见他情绪不高, 问了几句又问不出什么原因,便沉着脸指着书案上的奏章,借机敲打。 “此次出京务必行事谨慎,近来又有人弹劾你年少轻狂不知分寸,若是落下什么把柄, 只会遂了他们的心意!” 江怀越没有任何辩解, 只叩头感激君王提醒。 从紫禁城出来的时候,天气阴郁,云层低压,像是要酝酿一场萧瑟秋雨。 因为公务在身, 他先去了一趟城北的顺天府, 查阅了很多卷宗, 才踏上归途。坐在车中,闭着双目, 不经意间触及袖中的银盒。 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他下了决心,打算在临走前,最后一次派人去淡粉楼,不管对方如何应付, 将银盒放下就走,以免留在身边,总会引起不必要的遐思。 银盒内的红豆互相碰撞,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响声。外面忽有放纵的笑声打破安宁, 他本来不想理,可是那笑声恣意刺耳,间杂着女子甜腻撒娇的娇嗔,实在扰乱心境。 江怀越皱着眉撩开纱帘,马车正途经城北落雁湖,澄清湖面一望无垠,间有游人乘着雕饰华美的画船游玩赏景。而那阵阵笑声则是从其中一艘正沿着湖岸缓缓前行的游船上传出。 有一名盛装艳丽的女子嬉笑着从船舱中奔逃而出,假意扶着船舷呼叫救命,随后船中又有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笑着追出,三两下之间就将她横抱了进去。 看到这一幕的湖边行人眼神复杂,或鄙夷,或玩味,或羡慕…… “这些女人真是不要脸面!”路边摆摊的大妈吐着口水骂道。他眼神收缩,重重地放下了窗前帘子,才想让车夫加速前进离开此处,那从湖上传来的一声娇喊又刺进了他的心。 “相思,你别光看啊!快来帮我!” 他原本麻木的心,再一次被撞击得摇摇欲坠。 想要离开,飞一般地远离此处,不要再听到任何声音。可是闭上了眼睛,还是听见那笑声话语声弹曲声,他不知道相思在那游船上是怎样的情景,是应付着还是微笑着,或许那个男人就是所说的苏公子?! 她所中意的,乐于相伴的,就是这样的货色? 他忍不住再次撩起纱帘。 那艘画船已经渐渐远离,朝着湖心方向驶去,花窗半开,从中竟然又有酒杯飞出,落入澄澈湖面。他紧紧盯着船尾,终于压着声音道:“停车。” “大人,怎么了?”车夫与随行的番子们都很茫然。 他阴沉着脸,狠狠道:“找船,追上去。” * 原本宽敞的船舱内摆了满满一大桌的山珍海味,再加上围着桌子奔逃发笑的少女和追逐搂抱的男人,就显得格外嘈杂拥挤。 相思独自坐在角落,低着眼睫落寞寡欢,有同伴持着一支金簪跑到她面前:“相思,相思,你这些天怎么了,叫你出来也闷闷不乐!你看这位大官人多豪爽啊,给了我这个!” 她淡淡看了一眼,摇摇头:“我身体不好,没有精神。” “我看你啊,是不是得了相思病!”那名少女打着趣,还未多说几句,就又被其中一个男人拉到了旁边搂搂抱抱去了。绕着桌子逃跑的女子则娇喘吁吁地趴到了地板上,一叠声叫着大官人饶命。追她的那个年轻人抓住她的手臂,笑道:“看你还往哪里逃?今儿个不让我亲香个够,可别想从船上离开。” 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前凑。那女子就地一翻身,躲到了相思背后,笑着将她推上前:“哎哟大官人,你看看这里还有位比我还害羞的妹妹,你也不跟她玩玩?” 相思别扭地想要闪开,那个年轻人正好扑过来,将她搂在肩前,又拽住了刚才那个官妓,放肆笑了起来。“这样也好,左一个右一个,你们谁都逃不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往那名官妓脸上亲。好一通肆意妄为之后,又朝着相思亲了过来。她惊慌失措地想要挣脱,可是那人索性将她抱个满怀,跌跌撞撞地挤向角落。 男人身上浓郁的酒味冲得她头晕目眩,她发疯发狠一般抵抗,可是周围的人都在调笑欢闹,无人理睬。男人用力过猛,将她扑倒在了地板上,她想要趁机闪躲,可是身子又被压住。这种感觉,让她想到了为了江怀越去查净心庵,而后在黑暗的河边险些被“善莲”奸污的遭遇。 她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了。 “怕什么羞?!玩玩而已,又不是杀头!”男人无视她的痛苦,俯身凑近了她的脖颈。 忽而有吵嚷声从外面传来,似是船夫在惊呼,随后便是一声闷响,舱门都为之震动。在场的人莫名惊诧,那压在相思身上的年轻男子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船舱入口处的门扉又是一声响,这一回,舱门直接被人从外踹开,惊得那几名女子呼叫连连。 “什么玩意儿敢来我船上惹事……”那个年轻男子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还没能站稳,只觉舱内光线一暗,门口已有人阴沉沉大步而入,凌厉眼神盯向这一群刚才还在纵情欢闹的男女,无形寒意压迫得众人呼吸都艰难。 赤红底色锦绣盘蟒的曳撒映入相思眼帘,她寒白了脸,别过头去不看一眼。年轻男子却不认得那蟒袍,愠怒着上前喝问:“你哪儿来的?!想来找事情是不是?也不问问小爷我……” 话语未毕,对方已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阴狠道:“闭嘴!” “你想干嘛?!老子玩几个官妓也要你来管?!”年轻男子双眉一竖便想动手,江怀越已失去耐性,抓住了此人转身用力一丢,便将他抛出船舷,直接扔到了冰凉的湖里。 水花四溅,落水的男子吓得拼命挣扎,挤在一起的官妓们尖叫起来,而此时另一名年纪稍大的男子认出这闯入者穿的是权贵才有资格获得的蟒袍,连连呼喊“大人饶命”,便跌跌撞撞逃出了船舱。 “都给我滚。”江怀越看都没看后边,仍旧盯着跪坐在酒席边的相思。其余官妓们如蒙大赦,哆哆嗦嗦地起身,互相搀扶着,侧着身子从江怀越旁边溜了出去。出了舱门,才发现此船两侧都已被小船围住,众多佩刀的番子无声而阴沉地站在船头,让人不寒而栗。 在番子们的怒斥下,那名逃出来的男子和官妓们大气都不敢出,逃到了其他小船上,很快远离了此处。只有那之前被丢到湖中的年轻人还在呼叫求救,所幸番子头目发话,船夫才敢用船桨将他救起,交给了番子看管。 “没有我的命令,不准靠近。”江怀越以极为阴冷的语声只说这一句,番子们乘坐的小船便立即远离了此处。 船内只剩下相思与江怀越。 她默默地从坐席间爬起,低着头,没说一个字,从江怀越旁边侧身而过,却在即将踏出船舱时,被他一把抓住了肩头。 “你留下。”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凉薄。 相思被按得动弹不得,可还是坚持着想要闯出去。他暗暗用了力气,一下子把她推了回去。她踉跄后退几步,冷冰冰站在船舱中央,哑着声道:“大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盯着她,往前迫近,反手将舱门重重关上。 “做什么?我问你在做什么!” 她被这样的态度气得发抖,紧攥着衣袖道:“我做什么?您不是都看到了吗?无非就是陪着客人喝酒玩闹,我还能做什么?” “喝酒、玩闹……”江怀越极其缓慢地环视四周,望着那歪倒的金盏玉杯,乱扔的衣衫发饰,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好得很,快乐得很,连生病都立刻恢复了,为的就是陪着这样的人来尽情撒野!” 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心被狠狠击中。“什么叫做生病都立刻恢复?你以为我是装病的?我还能像督公一样,喜欢和什么人交往,就同什么人交往吗?” “你先前不是这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怒火上冲,再度迫近至相思面前,“原先还挑三拣四不愿跟人喝酒的,如今竟连那种货色也能入眼?!” 她被逼退至一角,脸上却流露出嘲讽似的笑。“那又如何呢?我与怎样的客人出游,难道都要向您请示不成?!您看不上我了,将我丢弃一旁,眼下却又来寻衅,不觉得太过分吗?” 江怀越紧咬着牙关,往前一步,将她迫到无可再退的地步,眼里尽是寒意。“我寻衅?要不是你们太出格,我会来管你?你……和这样的人出来寻欢作乐,经由我的允许了吗?!” 她的后背已紧贴船壁,浑身发冷地道:“江大人,你把我当什么?我是做过西厂的探子,就要把身子都卖给你了吗?你要我去净心庵查案,我就去那里险些丢了性命;你要我去勾引未来驸马,我就抛下自尊去曲意献媚……如今你又管起我和什么人喝酒,和什么人出游?是不是我在你心里,根本就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你任意操控的木偶?” 她满是愤怒地宣泄出情绪,用力推开挡在身前的江怀越,就想往舱外而去。然而他随即扣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拽了回来。一声闷响,她撞到了船壁,痛得咬住了嘴唇却不吭声,仍旧拼命想要挣脱他的掌控。 他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不放,再度将她压至船壁角落,眼里满是扭曲的恨意,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了。“我操控你什么?我能怎样操控你?我只是看不上那样的浪荡纨绔,我叫你自重,不要同那样的人嬉闹!就连我看了都觉得丢脸,觉得羞耻,还不行吗?!” “你丢什么脸?就算我被天下人嘲笑,那也是我愿意,和你有什么关系?!”她红着眼睛,恨不能用最尖刻的话来赶走他。 没有什么话比这更让他丧失理智了。 “没有关系……你的任何事情,都不关我的事!我是什么身份,能管得了你?!这就是你的意思,是不是?”他只觉周身发冷,奋力控住她,一下子将相思重重压在舱壁。 第66章 慌乱的眼神, 急促的呼吸,不断摇晃的船只, 倾倒乱滚的酒杯。 她挣扎她痛苦,却越是令他心如刀割情难抑制。江怀越不顾她的激烈反抗,极其生疏却又近乎疯狂地想去吻她。相思被他扣住了双手无法逃脱,她的世界凌乱不堪,从来没有想到过, 一度无瑕的憧憬换来的竟是如此对待。 这样的场景她在教坊看过很多次, 甚至刚刚就在船内遭遇过类似,可现在,用这样粗暴野蛮的方式来宣泄怒火,对她进行压制的, 居然是江怀越。 她曾经默默仰慕, 辛苦追随, 甚至不惜放下尊严表达爱意的那个人。 她不介意他不是人们所谓的真正的男子。 可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羞辱。 她一点都不想让他亲近, 竭力躲避着反抗着,眼泪无声流淌。他在随波起伏晃动的船舱内肆意放纵自己的行为,可是他甚至吻不上她的嘴唇。 慌乱与抗争中,她用行动拒绝, 满是嫌弃愤怒的拒绝,用力地踢他撞他。 大浪打来,船只忽然猛烈晃动,江怀越站立不稳, 已经满眼泪水的相思奋力挣脱,抬手就是重重的一巴掌。 “你这样……和那些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 这一记耳光打得极重,江怀越的脸颊上,顿时留下了痕迹。 火辣辣的疼。 脸上像是烧着了,可是心底却结了冰。他的呼吸还未平复,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看着那凌乱的发缕,噙着泪的眼睛……相思眼里那种痛楚的神情,让他忽然厌恶自己、鄙薄自己。 这是,在做什么? 学着其他男人的样子,觉得男人……就应该这样吗? 可最后,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他感到自己活像一个笑话。 直至此时,相思依旧止不住地发抖,倔强地背靠着船壁,像是要进行最后的防卫与抗争。 江怀越死死盯着她,眼里一片死寂,毫无生机。随后,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出。 “嘭”的一声,已经被踢坏门闩的舱门重重砸上又震开。相思被这声响惊醒,看着舱中那一地狼藉和自己凌乱的衣衫,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她的肩臂在刚才的抗争中被扭得生疼,此刻她无力地瘫坐下来,手腕处已经发红。湖上秋风卷涌,挟着寒凉水意扑入船舱,吹得薄透的绛朱纱帘胡乱飞舞。她呆滞了许久,从心底到身子都是冷透了,才摇摇晃晃站起来,想要将那吱吱呀呀不断开合的门扉重新关起。 可是才到舱门边,却望到了船头的那个背影。 阴云重重的天幕低压得可怕,仿佛就要倾覆坠落。厚絮般的灰云与茫无际涯的湖水交融纠缠,先前还透出清莹的水面,此刻笼罩于沉沉阴霾下,浪涛起伏,晦暗幽深。他独自朝着浩渺湖面而坐,赤红蟒袍在这一片灰沉沉的天地间,更显触目惊心。 督公千岁 第47节 华丽嚣张,极尽张扬繁复,却在这锦绣盘结之下,有着残败不堪的灵魂与身体。 她怔怔看了一眼,随后忍着痛,将舱门用力关闭。 原先跟随其后的那些小船,都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这艘游船上,只剩他和她两人,但她现在不想再见他,更害怕他再次闯入。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渐紧的风声侵袭不断。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出是出不去了。因为他坐在船头,她也不想出去。然而船夫都已经不在,这花船在水浪间随波起伏,不住晃动,让她很快就觉得眼花恶心。 风越来越大了,白纸窗被吹得发出尖啸,噼噼啪啪的雨点开始砸落下来。 相思起先只是坐在地板上发呆,随着风浪涌动,船只颠簸,她开始忧虑恐慌,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又是一阵狂风袭来,船只猛烈地摇晃倾斜,她紧紧靠在船壁角落,脸色都已经煞白。 豆大的雨点疯狂打在窗纸上,杂乱又肆意。她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吃力地站了起来,扶着船壁艰难行至舱门口,隔着门板朝外面愤怒地喊:“你在干什么?快把船靠岸!” 外面没有回答。 相思又急又怕,喊了两遍都没得到回应,心里不禁浮起了可怕的念头。 难道这船上,只剩她自己了? 她惊慌不已,用力打开了舱门。大风挟着雨点席卷而至,几乎将她吹得无法站稳。 然而在这混乱不堪中,她还是望到那身着殷红蟒袍的身影。 他竟然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风雨交加的船头,正盯着浩渺前方,奋力撑着竹篙,来尽量保持船身的平衡。相思愣在那里,心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想要说话,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呼卷而至的狂风挟着水浪,使得天地陷入了苍茫混沌,他用力抽起竹篙再度刺入水深处,头也没回,却拔高了声音寒凉道:“回去,出来做什么?!” 相思心头一震,扶着船壁后退一步,却没有关上舱门。风浪一阵紧似一阵,江怀越全神贯注地望着湖面,以一己之力操控着游船,才使得它在风雨中艰难驶向前方。雨势开始渐渐变大了,相思心里浮现一丝不忍,然而环顾四周也没有可以遮风挡雨之物,她不安地站在船舱门口,看他独自发力撑着竹篙的背影,有一种想要上前的冲动,可最终还是留在了原处。 “大人!”有一艘小船飞快从后方驶来,船头的番子头目急切呼喊,“小的把船夫带回来了……” “谁让你过来的?!”江怀越骤然回望,眼神冷厉。那头目一阵心寒,没敢再多说什么,赶紧催促船夫驾着这船再度远离。 相思攥着舱门两侧的珠帘,揪心地看着江怀越继续以细长而又坚韧的竹篙,护佑着这艘画船穿破风浪。迷蒙风雨中,前方湖心处显出小洲郁青横黛,江怀越奋力一撑长篙,画船顶着风继续前行,终于靠近了这片陆地。 小洲临水处波浪起伏,他撩起蟒袍下摆跃下船头,踏过水浪将船缆绳系在了粗壮的大树上。随后竟然也不回望一眼,话都没留下一句,顾自冒着风雨往苍翠间行去。 * 相思怔怔地站在船舱口,看着那赤红背影渐渐消失在茂密树林内,心头一阵空荡茫然。 之前他那样肆无忌惮粗暴野蛮,让她从心底里恐慌抗拒,才会打了他一耳光。甚至还关上了舱门,将他阻隔在外。可是那个独坐在船头面对着渺茫无际的湖水的背影,那个在风浪间沉默不语奋力护佑船只的背影,却又让她心生痛楚…… 那种感觉,仿佛是有人掐住了心尖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酸楚得让人难以承受。 她的掌心,早已不痛了。 可是他的脸上,是不是还会痛? …… 她独自在船上坐了很久。一阵风一阵雨,横斜了苍茫天地,缭乱了她的心绪。 最初的愤怒羞辱感已经淡去,转而是深深的愧疚与不安。她从来没有见过江怀越那样丧失理智,他在她面前,在众人面前,始终都是衣衫严整,端肃高傲。即便是愠怒,也只消一个眼神,便能使人胆寒心战。 他从来不会那样愤怒,那样放肆。 她一直觉得他没有心。即便有,也是装盛于冰莹剔透的琉璃瓶中,与这滚滚红尘彻底隔绝,感知不到常人的喜怒哀乐。 可是今天,他却自己将这琉璃瓶砸个粉碎,迸裂飞溅的碎片中,那颗心是否也会布满伤痕? 风雨渐渐小了。 天色仍是灰暗无光的。她踌躇着,终于从船舱内寻来了一件斗篷,随后学着他之前的样子,硬着头皮,跳下了船头。 画船船身不低,她跳的时候就觉得害怕,落地时果然只觉脚下湿滑,一下子崴了左足。 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落了眼泪。 可是相思忍住了,只靠着船身休息了一会儿,就咬着牙,带着斗篷往深处走。她从未到过这里,所幸这水中陆地林木葱郁,只留有一条小径向着前方延伸。她记着江怀越正是从这边离去的,便也沿着这条小路踽踽前行。 下过雨的林地格外难行,她那受伤的脚踝起初只是刺骨的痛,走着走着便演变成肿胀难忍。可是既然已经离开了画船,就断没有回头的余地,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很久,终于望到前方草木掩映的小丘上,有一座古亭台。 亭台朱色已略显斑驳褪淡,江怀越背对着这边坐在其间,淋湿的赤红蟒袍已经脱下,搭放于阑槛上。 相思停在了原处,他听到动静,慢慢转过身。然后,看着她蹙起双眉,只是仍然不说话。相思也没开口,摇摇晃晃行至小丘下,奋力抓住旁边的树干还想往上爬。可是脚踝本就受了伤,土石陡峭,怎么可能爬得上来? 她却铆足了劲儿,哪怕手心已被粗糙的树干磨得生疼,也依旧低着头往上,坚决不松手。可是脚踝处无法发力,拼尽全力攀爬上了几步,脚下又一趔趄,便朝下滑去。 她甚至来不及呼救。 一颗心从半空突然坠落。 就在这一瞬,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止住了那下滑之势。 相思急促地呼吸着,抬头望向他。 第67章 江怀越紧紧抓住了相思的手, 一发力,将她拽了上去。 虽然到了小丘上, 但她一时站立不稳,还是扣住了他的胳膊才没跌倒。心在砰砰砰的跳动着,她能感觉到一丝尴尬,江怀越却已经重新走回亭台。 相思站在那里没动,他才踏进亭子, 忽又背对着她道:“还站着干什么?” 相思愣了愣, 没有立刻上前。江怀越侧过脸,眼神孤寒,随后居然又走到了小丘另一侧,坐在了一块山石上。 他微微仰起脸, 目光从她脸上掠过, 冷冷道:“你去坐那里, 我不进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情感, 声音也是低压的。 相思愕然,片刻后明白了他的含义,心里更是隐隐作痛。 他以为,因为之前自己所做的疯狂举动, 令得她厌恶鄙视,所以情愿忍着剧痛站在外面,也不肯和他同坐在亭子里。 相思慢慢地向前,不是走向亭台, 而是走向他。 秋风掠过金银丝线繁复盘绣的青青衣裙,她站在了江怀越面前。 “大人。”她抿了抿微干的嘴唇,声音也有点哑,“您……不冷吗?” 江怀越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在经过了那么多波折后,相思居然还问出这样的话。他以为,她对自己已经满是恶感了。 他的身上如今只穿着孔雀蓝的搭护与素白绸缎贴里袍,在这飒飒秋风中显得很是单薄。相思见他不回答,便将带来的斗篷递给他,说道:“您披上吧,这里风很大。” 他还是没有任何回答,只是注视着她手中的斗篷。 斗篷是墨黑锦缎的,衬着她纤纤素手润白如玉。江怀越的心口像是被重物压住了似的,隔了好久才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相思静静地看着他,此时的大人似乎褪去了高傲与暴戾,沉默寒凉,孤寂冷清。 她缓缓弯下腰,将御寒的斗篷轻轻披在了江怀越肩头。 “您刚才淋了雨,衣服都湿了,为什么还要自己一个人走到这样幽暗阴冷的地方呢?” 低微的话语,就在他耳旁响起。他僵坐在那里,好似灵魂出窍动也不动,相思却还抬起手,轻且柔地为他系着扣带。 温软的手,就在心口。 这一瞬,江怀越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坐在山石上,身后古枫红艳胜火,清寒雨水簌簌滴落于手背。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暖相待了。从整座山寨化为血海,父母姐妹全数惨死以后,没有一个人,用这样看似平静,实则哀痛又怜惜的语声,对他说过一句话,给过一次拥抱。 甚至,没有一次手与手的接触。 卑微时他被人调笑欺侮,得势后他被人敬而远之,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永远都在漆黑无尽的深夜独行,不需要光亮,也不需要慰藉。 可是当她如此安宁地靠近了他,用寻常的动作来为他披上了斗篷,那手指触及心口又悄无声息地拂过之时,他觉得,整颗心都为之颤抖。 斗篷系带已牢,相思掖着青罗长裙,屈膝半跪在他面前。咫尺之间,呼吸几可相闻,她扬起脸,用那双明如点墨的眼眸望着江怀越,又一次道:“大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极柔和无害的语声拂过他心上,像轻燕飞掠过初春解冻的幽深湖面,点出波心涟漪跌宕。 “你……”江怀越艰难地开口,却不安地发现自己就连语声都显得犹豫低微,全然没了凌驾在上的专断强横。他别过脸,想以此来掩饰心虚,硬是加强了气势,道:“不在船上待着,过来做什么?” 相思的目光却依旧紧随于他,与以前有所不同的是,她竟然直截了当地盯着他的脸,望着他的眼,很平静地道:“我……来找大人。” “……找我干什么?”他还是固执地望着斜前方的枯草,唇角带着寒意。 相思扑簌簌垂下长长眼睫,低声道:“担心,害怕。” 江怀越心里又是一震,就连呼吸也顿促。“四周又没有危险,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大人抛下我,独自走掉了,是要让我一个人守着那艘空船吗?” 她懵懂的神情让江怀越几乎要坐不住了。他简直猜不透她的心,莫名错愕又满是恨意地自嘲:“害怕?你怕我走掉?不是我留在那里,才让你更怕吗?” 相思定定地看着他:“您不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 江怀越望向她,一时答不出来。 相思缓缓道:“我怕的是,您不分青红皂白来羞辱责骂;我怕的是,您将我的心不知珍惜践踏碾压;我怕的是,您明明心里想的不是这样,却非要强迫着自己变成这样……我更怕的是,您对所有人刻薄冷硬,将所有人,都推至很远的地方,只留下自己一个人……执拗地往前去。” 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尽含哀婉,却又如针尖直扎到江怀越心口。 痛。 痛到心颤,却不是冰凉入骨的无望,而是久陷黑暗深渊,忽然有人从背后悄然给予温软拥抱。不消说也不需问,那个人同样生长于孤独绝境间,是被冰雪覆盖的莲心,可她还是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穿透了黑暗,绽放了花颜。 那朵花静静绽开,从花蕊到花瓣,挥洒了点点金芒,希冀着能带来一缕光亮。 这缕光,浅淡温暖,从他身后延展铺洒,映照出前路茫茫。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终于哑着声音问。 相思还跪坐在他面前,略显意外而又认真地反问:“大人以为,我会因为什么呢?” 他不敢说,也不想说,不忍说。 相思却释然地笑了笑,轻声道:“只是因为,我,喜欢大人啊……” 她屏着呼吸抬起手,微微颤抖着,覆上江怀越冰凉的脸颊,刚才被她狠狠打了一巴掌的地方。 “只求大人,不要这样作贱我,也不要作贱自己。” 难言的酸涩涌上心头,江怀越只觉呼吸都在发抖,眼前景物渐渐洇染,模糊。 督公千岁 第48节 一直以来坚硬冷峭的铠甲寸寸消融剥落,他在这场负隅顽抗中退无可退、一败涂地。 * 萧索秋风挟着雨后寒意穿过林间,湿漉漉的叶尖不断滴落雨珠,江怀越还怔然坐着,相思已然抬头道:“大人,去亭子里好不好?” 没等江怀越反应过来,她已经撑着他的双膝试图站起。然而本就脚踝扭伤,又在冰凉地上跪坐了那么久,这一起身,竟然险些跌倒。 江怀越迅疾伸手托住了她,随后同她一起站起来,带着她,慢慢走回到亭台中。相思扶着柱子坐在一角,江怀越站在另一侧,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道:“怎么扭伤的?” “从船头跳下来。” 他无语至极,硬是缓和了语气才道:“……为什么要跳,不能慢一点?” “因为大人也是跳船走掉的呀。”她竟然还笑得出来,随后又摸了摸挂在阑槛上的那件蟒袍,小心翼翼地拂过五彩锦绣,“大人你穿这个很好看。” 江怀越的眼里却有些萧瑟。 很多时候,他情愿穿着普通人的衣袍。 他走到相思面前,慢慢解开了斗篷系带,将之交予她手。“我不冷了,你自己披上吧。” 相思愣了愣:“可您穿得少……” “你是还想再大病一场吗?”江怀越不顾她的反对,硬是将斗篷披上了她的肩头。 “您现在相信,我是真的生过病了?”她还有些小小的怨怼,故意这样问。江怀越瞥了她一眼,不吭声。隔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你这些天陪着的苏公子,就是刚才被我丢到湖里的那个?” 相思讶然:“怎么可能?苏公子是个有趣又不失分寸的,不会那样……” 江怀越脸色又有点不好看,生硬地道:“怎么有趣?天天给你说笑话?所以你看到他就高兴?” 相思拽着斗篷的丝带,好笑地看着他那横眉冷眼的样子:“那就是督公您又偷偷监视我了?” “我没有。”他即刻断然否认,然而又觉得这样好像欲盖弥彰,悻悻然补充道,“手下人十分多事,我没有下命令,他们自己去淡粉楼四周查探,又将消息告诉我的。” 她垂下眼睫,道:“大人,我不会喜欢别人的。” 江怀越愣住了。 相思又望向亭中的他,淡淡说道:“我对您说过了那句话,就不会再对别人讲。” 她并未说得很透彻,江怀越却慢慢明白了。只是心里始终惶惑,甚至至今还想不通。他犹豫再三,望着相思,低声问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相思微微一怔,反问道:“那么大人觉得,这又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给予明确的回复,却缓慢地道:“我是什么身份,你没想透?很多事情,也许只是你一时兴起,过了一段时间,就会改变,甚至忘记。” 相思静默片刻,道:“您的身份?初次与您相见时候,并不知晓,可是直至今日,难道我还是懵懂无知?”她不愿过多谈及关于身份的话题,转而道,“小时候母亲给我一方绢帕,上面用金红丝线绣着一尾活灵活现的小金鱼,那是我最喜欢的。可是后来外出游玩时不慎遗失,我伤心了许久,虽只是不怎么值钱的绢帕,可我一直都记在心里,不曾淡忘。” “那只是因为……”江怀越本来还想争论,可看着相思那明媚而满是情意的眼睛,又忍回了原本想说的话。 这一瞬,就连他自己,都不想思考得太过明白。 风势又渐渐大了,天边云层未散,像是还在酝酿一场秋雨。 “回船上吧。”他低声说罢,走到相思身前。相思忍着痛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斜坡前,为难地停下脚步。默默跟在她身边的江怀越看了看地形,犹豫片刻后,道:“我扶着你下去。” 相思看看他,没有说话。他蹙了蹙眉:“不要?那怎么走?” “不是……”她似乎唯恐他连扶都不扶,赶紧随着江怀越前行。小丘斜坡湿滑陡峭,之前是仗着江怀越拖拽才把她给弄了上来,如今要想下去却更困难了几分。 他扶着她往下挪步,相思起先还只是抓着他的胳膊,可走了几步就发现这样根本不安全,在某一次差点滑倒之后,一身冷汗的相思终于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还是第一次,这样紧张而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指尖微凉,手心却温暖。 江怀越劳神费力地护着相思慢慢下行,好不容易才安全到达地面,相思长出了一口气,额头上冷汗未干。脚踝此时更加疼痛难忍,她踮着脚尖挪动了几步,用哀伤的眼神看着他。 不吭声,只是望。 江怀越叹了口气,道:“那我背你回船上。” 第68章 两侧是茂密绵延的草丛, 横斜生长的细细草叶间,零星点缀着素白嫩黄的野花。相思趴在江怀越背上, 始终还保持着不敢太过亲昵的姿势。 他低着头不说话,走得不算快。 相思本来就大病初愈,经由这一番折腾后,着实有些累了。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就靠在了江怀越肩头。他的脚步顿了顿, 略侧过脸看了看, 见她似乎确实是精神不振的样子,便沉默着继续往前。 相思的呼吸就拂在他的颈侧,轻微而又清晰,像初春城内绵绵柳絮飞过脸庞的感觉。 江怀越的心绪有些杂乱, 那忽深忽浅的气息以及她呼吸的声音, 都在触碰着他的灵魂, 偏偏相思的身子比开始时候更加绵软无力,整个人都好像缠住了他一样。 他强行定了神, 板着脸道:“你怎么回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冷……” “冷?不是已经披着斗篷了吗?”江怀越并不傻,觉得她是有意这样子。相思可怜兮兮地道:“大人,我可是刚刚生过病, 虚弱得很。” ——在船上扇我耳光的时候怎么看不出虚弱?! 江怀越在内心回嘴。 相思好像察觉到了,连忙又道:“京城真冷,去年我在南京这时候还穿着单罗衫呢!” “回去之后,喝点姜汤。”他一边走, 一边说。话语出口之后,又有点后悔。 为什么会讲这样不符合身份的话?显得格外婆婆妈妈…… 江怀越还在质问自己,相思却懒散地嗯了一声,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江怀越心里不快,不免加重了语气:“不要敷衍了事,如若不然,你这虚弱的身子又得生一场病!” 她这才拖长声调应着,又埋怨他:“您自己才要当心,袍子都湿透了。” “我不会像你这样弱不禁风。” 经历过那么多身体的折磨,如果也像她一般,早就活不到今日了。 缠着大树的藤蔓垂落下来,相思随手摘下一片经秋不败的碧绿叶子,说道:“以前在南京的时候,有一个姐妹说,在她的老家,很多人都会用树叶来吹曲子。大人你听说过吗?” 这个随意问出的问题,却让他陷入沉默。 相思不明所以,以为是他不知道,便告诉他:“她是来自湘西的,据说那一带山林绵延,望都望不到尽头呢。”她又起了好奇之心,问道:“大人您之前不肯说家乡在哪里,现在能告诉我吗?” 江怀越的脚步更慢了几分。 家乡……这两个字,就像带血的利刃,刺在心间,留下了永远无法痊愈的裂痕。 “我现在……还不想说这些。” 相思愣了愣,随后道:“既然这样,那您什么时候愿意跟说了,就来找我吧……” 这样退让成全的回答,却让江怀越更为怅然了。 * 水岸边风浪起伏,那艘花船摇晃波动,所幸还未被吹走。江怀越望了一眼高高的船板,吩咐她抱紧自己,又攀着缆绳与船舷,费力地将相思背了上去。 花船内杯盘狼藉,已全然没有开始时候的精巧雅致。 相思扶着船壁慢慢坐下,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幕,再看看江怀越,不免产生不安。她鼓起勇气又问:“大人,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只是碰巧经过,我办事回来偶然遇到的。”他怕相思不信,刻意强调道,“我是被君王传召进宫有事要做……”说到此,忽然想到了之前接到的命令,不由道,“我最迟后天就要出发去保定府了。” 相思愣了愣,半晌才道:“为什么?” “万岁有旨意,要我去查办事情。”公务上的事情,他还是不愿说得太过清楚,相思也没有追问。她只是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那您,要去多久?” 江怀越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相思很是茫然,他要去保定,为了什么去,什么时候回来,她一概不得而知。可是又问不出口,或者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江怀越见她神情黯淡了下去,蹙了蹙眉,转身望向窗外灰茫茫的天云湖色。 她可能根本没有想过,如果真的跟了他……面临类似的情形会更多。他有太多不可告人的机密事宜,也会不分日夜随时接受皇帝下达的旨意而匆匆离去,她如果跟着他,可能有更多的时间是要忍受独自等待。 甚至,目前来说,她都没法公开身份。 “你有没有想过……”他才犹豫着开口,却听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相思竟然扶着船壁又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 “大人,那您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她认真地道。 江怀越又是一怔。他以为,她会不让他离去。因为经由之前的不愉快之后,两人能够平静相对还没多久。 可是相思却补充道:“您刚才淋了雨受了寒,而且,我看您脸色也不好。如果不尽快休息一下,万一生病了又怎么出去办事呢?” 他再度无言以对。相思看他不说话,蹙了眉头追问:“大人怎么了?” “没有什么。”他看她站得吃力,便搬来椅子给她坐。疾风吹过窗户,发出嗡嗡之声,江怀越返身出去,解开了缆绳,画船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湖中小洲。 相思见他又回到船舱中,不由惊讶:“大人,您不去撑船了吗?” 他沉静地坐在了她对面,端端正正,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不去。” “那船不是要随风飘走了吗?” “飘走就飘走,又不会翻。” “可是您还要去保定府办公务呢!”相思发现自己好像一点儿也不认识眼前的大人了。 “这船能飘两天?”江怀越却一点儿也不着急,反而还问,“有没有干净的酒杯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相思内心纳闷,只好道:“好像那边柜子里有……” 他又去窗户边的乌木柜子里找,却只寻到一只没用过的青花瓷酒杯。 “哪个是你用过的?”江怀越回头问。 相思愣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然而之前打闹得厉害,船又晃动了很久,她早就没留意自己喝过的杯子滚到了哪里。 所幸之前那位富家公子生性奢靡,连酒壶酒杯都是自己携带来的,而且这一套杯子上的图案各异,分别是前朝历代美人画像。她记得自己用过的是昭君杯,转告了江怀越,他才总算从柜子边的角落将那个杯子找了出来。 在相思诧异的眼神下,江怀越推开窗,用壶中酒沿着那杯口浇了一圈,算是洗过了。随后又将刚才找到的新杯子与之一同放在桌上,斟满酒之后,将新杯推到相思面前,自己则端起了她用过的昭君杯。 “祛除一些寒意。” 他说罢,自己先饮了一口,又示意相思也喝。她注视着他手中的杯子,眼神有点古怪,江怀越看看她,她却又马上移开了飘忽的视线。 为了掩饰心虚,她慌忙喝了一大口酒,却呛得咳嗽不已,连眼泪都出来了。 督公千岁 第50节 他略一思忖,挥手示意档头先在外等候,随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船舱。 船中已是昏暗一片,几乎没有光亮,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相思伏在桌上睡觉的身影。他迟疑了一下,坐到她身边,点燃了幽幽烛火。 一点橘红色的光焰忽忽燃起,晕出了浅淡光亮,照拂在相思的脸上。 江怀越静默注视片刻,才想将她叫醒,相思却似乎有所感应,迷迷糊糊睁了睁眼睛,随后讶异地道:“大人?你怎么醒了?” “刚醒,你却睡着了。”他淡淡说着,将原先放置在她面前的烛台往中间推了推,“相思,我们要回去了。” 相思还有些迷茫,看看外面的天色,才回过神来。“天都黑了!您送我回淡粉楼吗?” 江怀越点了点头,随后看她一眼,道:“先派人送你回去……我得走了。” “走?去哪里?”她更加疑惑了。 “保定府。之前跟你讲过。”他见相思一脸震惊的样子,便又解释道,“宫中有旨意,必须今夜就走了。” “什么事这样着急?!”她不由问出口,又生怕他不肯回答,焦急道,“是不是十分紧急又危险的事情?不然为什么本来说后天才动身,一会儿功夫又催促您启程?” “只是一些百姓散布谣言罢了,我去核查了就会回来的。”他还是没细说,望向窗外叮嘱道,“你回淡粉楼后,自己当心。” 相思心中怅然,忍不住道:“大人,您自己更要小心才是……” 江怀越侧过脸看看她,眼里居然浮现几分笑意。“我又不是去上战场,有什么可小心的?”他顿了顿,又道,“倒是你,别什么苏公子王公子见个不停。” 相思瞥他一眼:“那您还不如将我带走,免得背后猜忌。” “胡说八道,我是去办公事,怎么可能带你走?”江怀越说罢,收起还未干透的蟒袍,相思见之前那个银盒仍在桌上,不由伸手想拿,却被他随手带走。 还没等她开口,江怀越已经打开了船舱,步至船头。 相思连忙跟随其后,江怀越叫来一艘小船,吩咐手下将她送回。那些番子都是识趣之人,只知服从不会过问。相思默默无言地登上了那艘小船,犹豫回望之际,只见画船船头光影朦胧,江怀越独自留在那里,素袍飘飞,眉目沉静。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寻常画面,却让她心生怅惘,如有所失。 原先在船上说过一些话,此刻觉得都是浪费,该说的,似乎什么都没说。可是今夕过后,明日便要分隔山川。酸涩之感袭上心头,然而当此情形之下,却什么都不能再讲。 她甚至,后悔没有在江怀越走出船舱的时候,抱他一下。 “大人,您多保重……”她只来得及说了这一句,小船很快调转了方向,载着相思朝湖岸那边驶去。 水波漫漫,灯影烁烁。江怀越目送相思乘船远去,最终隐没于沉沉夜色间。番子头目这才敢道:“督公,小的刚才听船工们说,保定那边都已经有人夜间出行就被掏了心肝,很多老百姓都说是妖人降世,还说……” 他犹犹豫豫不敢再往下说,江怀越扬起眉,冷哂一声:“妖人降世,正是因为天道大乱,这大乱的缘由,便是因万岁宠信奸宦。若想要天下太平,必须让我这奸宦以心肝相偿,血肉相抵,我说的可对?” 番子头目悚然拜倒:“督公既然知晓,为何不向万岁言明,就这样前去保定府,小人只怕……” “我知道,万岁就不知道?此事既然因我而起,万岁自然要让我前去解决。弄好了,便是镇压有功,弄砸了,我被那些愚民生吞活剥了,也是罪有应得。”江怀越言既至此,不再多说什么,撩起衣衫跃上小船船头。 他手中还持着那枚精巧的银盒,掂量了一下,淡淡道:“我离开之后,你们多照看着淡粉楼。还有,去查清楚那个姓苏的扬州富商之子,别让他再接近相思。” 第70章 一船幽思一船梦, 兰桨拨开了澄净湖水,留下了道道波痕。 这天夜晚, 相思直至回到淡粉楼之后,仍是神思渺远。一路入内,周遭尽是欢笑言语,可她却轻飘飘独自上楼进了房间。 静谧的屋内并未点燃灯火,只有廊下灯笼映出的绯红光亮投射进来, 朦朦胧胧, 摇摇晃晃。她靠在门后,脑海中满是今日在湖上,在小洲上,在船内的情景。 他的愠怒, 他的痛苦, 他的静默, 他的震惊……凡此种种,一言一行, 眉间眼梢,尽是印刻在心间,能够反复回味的牵念与不舍。 屋外廊间有姐妹和贵客嬉笑着奔逐追闹,咚咚咚的声响震得房门都在微微发颤。 可是她觉得那声响离自己很远很远。她的世界里, 只有今日一切,只有他背着自己,慢慢走在细雨滴落的林间的那条路;只有饮醉之后,他伏在桌上休憩, 而自己同样趴在一旁偷偷看他的那一眼;只有夜色初降,他站在船头,素白衣衫被秋风曳起的那一角。 ——我的大人…… 满楼喧嚣嬉闹中,相思站在昏暗内,按住自己的心口,背倚着房门,甘愿就这样永远停留于无人打搅的时刻。 * 她怀着满腹思绪入睡,这一夜居然做了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她坐在高高的临窗楼台内,朱色纱幔随风扬起,迷离了视线。远方湖面浩渺,与天云相接,青山隐隐水迢迢,孤帆自那烟水深处缓缓飘来,他正坐在船头,淡泊寂静,目光是难得的温和。 她在楼上朝着他挥手呼唤,可是他却只是默默望着这边,并不起身。 帆船顺流而去,渐渐远离。她忧愁着急,想要大声呼喊,可是声音还是那么小,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注视了她一段时间,此后便转移了视线,决然望向更远阔的水面。 遥远之处,有纯白鸥鹭惊飞而起,洒落点点水珠。 …… 相思从梦中挣扎醒来,清晨的阳光已映照得窗纸素白透亮。 她正在发怔,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片寂静。相思觉得有些奇怪,谁会那么一早就来找她?她出声询问,门外传来的却原来是馥君的声音。 “姐姐?”相思连忙起了床,洗漱穿戴好之后打开房门,果然是馥君站在门外。多日未见,馥君的气色倒是比以前好了不少。 “你怎样了?前些时候是不是又病了一场?”馥君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也不跟我说一声,要不是我遇到你们淡粉楼的姐妹,还不知道这事呢!” 相思跟在后面解释:“只是受了凉发烧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也犯不着特意告诉你。姐姐就是为着这事专程过来的?” “你都病得起不来了,还不是大事?”馥君埋怨着坐在了床边,示意她也坐下,因问起她最近的生活。相思没敢说起关于自己情感方面的事情,只轻描淡写地道:“也就是老样子,好在最近没什么难缠的客人……” “你昨日,是不是去了城北坐船游玩?”馥君看了看她,问道。 相思只觉耳根发热,下意识地撩起鬓发,笑道:“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难不成派人监视我了?” “你可别岔开话题。”馥君正经地拉开她的手臂,“听说昨天有位公子和人争执起来,被扔进了湖里差点淹死,你有没有看到?” 相思脸颊更觉滚烫,假装惊讶道:“对啊,姐姐竟连这也清楚?说起来这京城还真是卧虎藏龙,本来我还以为这位公子爷算是个厉害人物了,没想到遇到个对头,二话没说就把他给丢到了湖里。”她又忍不住哀叹,“要说那个人也真是的,脾气大的吓人,这大冷的天将人丢进水里,一点都不讲道理。” 馥君皱着眉打量她。之前是听人说起昨天落雁湖发生的一场闹剧,而且据说相思也在那船上,她有所担心才过来询问一番。可如今看相思那神色,虽然竭力想要表现得如同寻常一般,可眼神动作中却还是透出一丝不自然的感觉来。 “你说的这个冒失鬼,也是以前的熟客?”馥君打探道。 相思忖度着姐姐的眼神与语气,料想她应该还不知道那人就是江怀越,便作势哼了一声:“哪里是什么熟客,我只不过曾经与他见过一面,又没多少交情,他却自作多情起来!硬是叫我不准留在那位胡公子身边,没说几句,就跟胡公子争吵起来,还将他给扔到了水里。姐姐,您是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难堪!” “那后来呢?他有没有为难你?” “这……这倒没。”相思犹豫了一下,道,“起先他还生着气,我可不像胡公子那样跟他正面冲突,待他冷静下来,就对他说了清楚。咱们是教坊司的人,今日见他明日又见另外的客人,处处逢场作戏,哪里能算真章 ?我劝他别太过用心,闲暇时候来找我聊聊可以,但要是一门心思入了迷,可就是害了自己。姐姐,你说对不对?” 馥君愣了愣,只好点头。“对待这样爱争风吃醋的客人,也只能软话相劝,不能硬来。” “就是,我不过是陪着胡公子游湖罢了,他就气得七窍生烟,这心眼真比针尖还小。” 相思假意埋怨着,唇边却不经意露出笑容。 “对了姐姐,你是从谁那儿知道昨天落雁湖的事情?” 相思随口一问,馥君的神情却略显局促起来。“也是一位熟客,他当时正在另一艘游船上,离得有点远,只隐约看到你也在那船上……后来去轻烟楼的时候,就告诉了我。” 相思揣度着她的意思,对方应该只是看到江怀越将那位胡公子丢到湖里,既不认识江怀越,也没继续停留,否则不会不知道后来他还将其他人都撵走,只扣留了她一人。 这样也好,免得姐姐追问下去,她还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但是以后……她与江怀越的事情,是不是迟早要被姐姐知晓……到那时,又该怎样交待…… 她还没考虑到那么久远的将来,因此也决计不让馥君知晓此事,闲谈一会儿之后,小丫头进门送来了早饭。两人正在吃着的时候,却听楼下传来几声清脆的黄莺鸣叫之音,婉转悠扬,灵动悦耳。馥君诧异道:“这楼里是谁养了黄莺?” 相思脸颊一阵发红,匆忙收拾了桌面,“姐姐,这不是真的黄莺……” 正说话间,那黄莺娇啼竟绕着弯儿越来越近,随着脚步声起,有人步入房门,笑了一声,将低垂的珠帘轻轻撩起半卷。 “哎,原来房中有客,倒是我不识趣了!”珠帘外的青锦长袍少年郎笑颜明媚,一双秋水般的眼眸顾盼生姿,往相思与馥君这边一瞥,便有意退让了半步。 馥君抬目望向相思,相思抿了抿唇,起身行礼道:“苏公子,这是我亲姐姐,过来探望我而已。” “原来是姐姐……”少年立即笑得更灿烂,转而朝着馥君深深作揖,“姐姐好!在下扬州苏少欣。” 馥君也算是见多识广的,而眼前这少年衣着气质皆属上乘,然而初次相见却不显骄矜,反流露出一派自然而成的天真烂漫,倒也觉得新奇少见,不由起身还礼道:“原来这位就是苏公子。适才我也听相思说到最近结识了一位新客……” “不要说新客,是朋友,知己!客人什么的,多难听!”苏少欣笑嘻嘻大咧咧坐到一边,看着桌上点心,不由又道,“怎么还在用早饭?可别是因为我来了就不敢吃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睁大眼睛望向其中一碟糕点,“哎呀这点心精致,白得像雪末堆就而成,上头还点缀丹朱,正好似佳丽新妆初成……诱人!诱人!” 相思见他托着腮直赞叹,不由叹了一声:“苏公子您想吃就吃吧……” “多谢!”苏少欣欢悦地拈起一块,夸赞道,“怎样?所以我说是知己,否则我这般含蓄用意,相思姑娘怎么能够一眼识破?馥君姐姐你说对不对?” 馥君也不禁微笑,这样毫不掩饰的少年郎倒是不多见。苏少欣对这样的甜食似乎格外痴迷,连吃三块之后,方才饮了清茶,又向馥君问长问短。相思原先是不太想多留他在此,然而馥君倒是对这话多的少年很有耐心,两人言谈甚欢,仿似旧友重逢一般。 又过了片刻,楼内客人渐渐增多,馥君主动告辞,说是要回轻烟楼去了。相思起身要送她,她却道:“你这里还有朋友,我自己回去就是,不必送了。” 说罢,果然没让相思送出门,自己下楼去了。 相思在门口望着姐姐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才转身间,却惊见苏少欣已懒洋洋地躺在了卧榻之上,正一手枕在脑后,一手甩着腰间香囊作乐。 “苏公子,你今日来,怎么也没招呼一声……”相思有些小小的不悦,坐回了桌边。 “有啊,我在楼下问了小厮,说你房中没别的客人,只有一位女眷。”苏少欣讶异道,“怎么,你不想让我认识馥君?” “不是这个意思……”相思低着眉,不知道怎样说才好。苏少欣一下子坐起来,盘着双腿端详她再三,“相思,你有心事了?” “没……”她掩饰地笑了笑,因问道,“苏公子来京城也有不少时间,生意上的事情谈的怎样了?” “咳,都是父亲的老熟人,凡事不需要我操心!不过……”他眼眸一转,又笑道,“我家做裘皮生意,最好还是待到冬天再回去。” “啊?那么久?”相思不由脱口而出,此时楼梯上又传来熟悉的谈笑打趣声,数名年轻人踏进房门,为首的一见苏少欣,便叫道:“苏兄,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一大早就跑来找相思,也不等等我们!” 另一人则笑道:“什么一早,说不定是昨晚没走……” 相思神色尴尬,苏少欣立即一沉脸色:“不要胡言乱语!” 原先开玩笑的那人滞了一滞,周围的人马上嘻嘻哈哈打岔出去,招呼着苏少欣前去楼下听曲。相思推说自己还要重新梳妆,好说歹说才将他们先送下楼去。 待等梳妆过后再抱着琵琶下楼,苏少欣与那些朋友早等得焦急,见她来了才鼓掌叫好,一时间厅堂暖意如春,笑语迭起。琵琶声动如珠玉,相思照例为他们弹奏南曲,而苏少欣则依旧在席间高谈阔论,从历代诗文曲词说到近日文坛新秀,旁边有一人却忽然道:“哎,苏兄可曾听说,最近保定府那边不太平?” “你说的是妖人作乱?”苏少欣扬眉。 “是啊是啊,大街小巷越传越惊悚,也不知道真假。据说民间还有流言,说是因为奸宦掌权,所以天道大乱……” “不要妄议朝政……”另一名青年神色谨慎地制止。 苏少欣却冷笑起来,扬起脸饮尽杯中酒,重重地将酒杯搁置在桌。“怕什么?要是心里没鬼何必遮遮掩掩?天下有才之士不胜枚举,开国功臣之后亦出类拔萃,我倒是不明白了,今上为何偏偏对那阴狠小人如此器重?!” “苏兄,慎言慎言!”旁边的人更加不安起来。 “没什么可怕的,诸位,要是西厂的人来抓我进去,我还正好亲眼目睹一番,看看那众人望而生畏的阎罗殿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苏少欣展开俊秀的双眉,笑意不减。 督公千岁 第51节 第71章 苏少欣此言一出, 满座皆惊。就连邻桌正在与乐妓调笑的几名客人也用异样的目光瞥了过来。 琵琶曲声有所停顿,相思朝苏少欣望了一眼, 随后又面不改色地继续弹奏下去。苏少欣身边的青年连忙举杯笑道:“说这些干什么?你我都是来喝酒解闷的,不谈国事不谈国事!” “就是,好端端的说什么保定府,离我们这儿还远着呢……”另外的人开始埋怨引发话题的那一个,随后又很快转移视线, 谈论起相思今日的妆容来。 苏少欣倒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唇边仍旧含着得意的笑意,一边与朋友对饮,一边还说道:“要我说,各位也实在无需害怕,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难道这厂卫还能将天下之人的舌头全都割了去……” “唉, 苏兄还是不要惹火烧身了,难得今日好天气, 咱们等会儿邀请相思姑娘一同出去赏枫对诗可好?” “那得看相思是否愿意了……”苏少欣放下酒杯,来到相思身旁,弯着腰轻言款款,“相思姑娘, 你说对不对?” 相思略侧过脸去,低着睫毛报之一笑:“苏公子,我昨日外出受了凉,嗓子又有些痛, 怕是不能陪你们出去赏景玩乐。” 苏少欣还未回应,他的一名朋友已叫起来:“刚才看你不是还好好的吗?莫非是另有他客?” “确实是身体不适,前些天才刚病过一场,诸位公子也是知道的……”相思轻言细语地解释,苏少欣蹙着双眉慨叹一声,“好吧好吧,相思姑娘是南方人,哪里受得了北方深秋的寒风侵袭?你们可别再勉强她出游,万一再病上一场,岂不是要憔悴枯槁了?” 众宾客惋惜议论,一旁的严妈妈不失时机上前笑谈,又引荐了其他姑娘陪他们出游。 堂内依旧热闹,相思弹完此曲,向众人行礼之后便暂时退到了窗下。严妈妈带来的其他乐妓正与他们玩闹,苏少欣却跟着相思来到一旁,见她凝望窗外若有所思,不由问道:“相思姑娘,为何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我那些朋友言语之间唐突了?” 相思讶然回头,连忙道:“苏公子不要多心,我只是感觉有些不适罢了。你们都是常来的客人,我又怎会因为一两句玩笑而在意?” “可我总觉得你心里还有些事情,不愿意说给我听。”苏少欣背着手,绕着她转了一圈,点点头自我肯定,“我看人可是有一套,你与那些庸脂俗粉并非同类,心中所想所念的,必定也不是她们想的什么今日要向哪位公子撒娇,明日又要把哪个客人给抢回来之类。” 相思抿了抿唇,轻笑道:“你又怎么知道其他人心里想的就是这些?” “咳,我在老家可没少结识教坊女子,她们爱什么,我还不晓得?”苏少欣看她轻掠了掠鬓发,不由凝神道,“只是想不透,像你这样不同流俗的姑娘,又会喜爱怎样的男人?” 相思心生涟漪,看了看还在痴念思忖的苏少欣,不由笑了笑。 她心中浮现的是江怀越的名字,可苏少欣见她原先还是眉间微蹙,如今却看着自己忽然展颜微笑,而且那眼神之中明显含着羞赧情意,不禁愣怔了半晌,结结巴巴道:“相思,相思姑娘,你,我……” 相思诧异地看着苏少欣:“苏公子,怎么了?” 苏少欣还未及捋顺舌头,席间的一名年轻人已嬉笑着来到近前,打趣道:“苏兄怎么单独在与相思姑娘说悄悄话?莫非是互诉衷肠不让别人听到?” 相思一低头,笑着抽身离去。苏少欣懊恼地朝那人道:“去去去,瞎凑什么热闹!喝你的酒去!” “哎呀苏兄,我今日可一口酒还没喝,饮的全是茶水,我看你啊,真是入了迷了!” 众人听到之后,哄笑起来。 * 尽管苏少欣在席间曾经指责过江怀越,但相思也并未将之放在心上而产生痛恨之情,在她眼里,苏公子不过是个无邪而率真的少年郎,不经世事又带着些愤世嫉俗,希望能改天换日大展宏图,恐怕也是富家子弟常有的毛病。 说起来与他的初次相识,也是因为某天有名醉酒的客人无理取闹,非要缠着相思硬灌酒,甚至将她的衣衫都扯住不放。严妈妈好言劝阻,却反而招致一顿痛骂,那人拎起酒瓶就往桌上砸,一时间碎片四溅,吓得其他乐妓都不敢上前。 他见众佳丽惊叫躲避,反而更加起劲,抓过相思的琵琶还想往地上砸。她死死按住那人的手臂,却被一把推搡开去。 就在那时,一群年轻人从门外涌了进来,为首的翩翩少年郎一把揽住那人的肩膀,笑哈哈说道:“兄台,好久不见!你今天怎么自己来这逍遥,也不叫上我们弟兄几个?” 那个醉酒之人起初还瞪着眼睛叫喊:“谁跟你认识?你什么来头,别挡着爷的路!” 少年郎却不依不饶,搂住他就往院子里带:“还说不认识?前几天我不是还欠着你一顿饭钱吗?今天正好遇到,我想还钱,你却装糊涂?难道是看不起兄弟我了?” 那人稀里糊涂被他拽出了厅堂,其余年轻人顺势笑闹着跟随而去,相思与众官妓这才虎口脱险。待等酒鬼离开了淡粉楼,相思找到少年郎道谢,这才认识了这一位来自扬州的苏公子。 因此虽然他平素有些飞扬跳脱,但在相思心目中,苏少欣惯于玩笑调侃的背后,却有一种别样的率性诚挚。 自这一日别后,时隔数天,苏少欣又曾来过淡粉楼,他是个爱说话闲不住的性子,尤其是在人多的场合,那一番慷慨激昂舌灿莲花,实打实地就是人群中最引来瞩目的中心。 这日他又在席间高谈阔论,相思在一旁静静看着,待等众人分散各自寻欢之后,她悄悄示意苏少欣过来,向他劝说:“苏公子博览群书通晓百家,但有些话还是少在人多的地方说,若是有一两个知根知底的至交,关起门来发发牢骚也是可以的。毕竟这地方人多嘴杂,万一传扬出去,可就落了把柄。” 苏少欣坐在桌前,拨弄着光润洁白的酒杯滴溜溜乱转,带着满不在乎的微笑。“我之前就说过,只有小人才要防住众人的口舌,要是行得正坐得直,哪里会忌惮这些无伤大雅的言论?” “可是……”相思还待再劝,苏少欣的朋友们已经簇拥着另几名官妓往楼下去,出声招呼他一同去院子里赏花。苏少欣本来已经追赶了上去,跑到一半又特意回来,一本正经向相思告辞。相思笑了笑:“苏公子又不是一去不回,还道什么别呀?” “这是礼数!”苏少欣一改先前那散漫自在的模样,竟然整顿衣裳作揖,“有来则有去,来时既行礼相见,去时断无不辞而别之理。相思姑娘虽在教坊,苏某却无轻慢之心,回见,回见!” 他一边文绉绉说着往楼梯口去,一边还回望站在珠帘前的相思,就快一脚踩空摔下楼梯了,吓得相思出声提示,他才笑盈盈挥手:“不用害怕,本公子可算得上身手了得,哪天让你开开眼界……” “苏兄你就别吹牛了,前几天骑马还差点把路边茶摊给冲散架呢!”楼下传来友人的笑谈声。 “那是因为要躲避冲出来的小孩儿!你们这群不识货的东西!”苏少欣撩起下袍,急匆匆追下楼去。 相思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 这一群年轻人热热闹闹地在淡粉楼里消磨了大半天时间,直至午后才辞别而归。相思陪着玩闹了许久,也觉得有些困倦,见厅堂内暂时没有其他客人需要陪伴,便自己上了楼去休息。 躺在了床榻上,望到那面铜镜,便又想到了当日江怀越曾送她一对翡翠鎏金的耳坠,可是后来却被她发火扔还给他了。念及此事,心里有些懊恼,碧绿剔透的翡翠配着精细澄黄的金质流苏,摇摇曳曳芳姿动人,如此难得的美物,竟然就这样被自己给扔回去了。 最可气的是,大人他,竟然也不再送回来! 转念又一想,不对啊,自己买下的那个盛满红豆的银盒子,倒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江怀越手里,还被他给带走了!这这这,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相思郁结,等他回来,无论如何得要一样东西作为信物,不然自己岂不是太吃亏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听楼下嘈杂混乱,相思以为是又有什么客人在生事,开门往楼下张望了一眼,竟是与苏少欣同走的那几名年轻人又回到厅堂之中,只是他们脸上都带着伤痕,衣衫也凌乱不堪。 “这是怎么了?!”相思扶着楼栏惊问。 其中一人惊恐不安道:“我们才出淡粉楼,走到前面巷子口,就被一群人当街拦住痛打,幸好我跑得快,否则恐怕小命都要交待了!” 众人七嘴八舌向严妈妈等人诉苦,相思凝神一看,竟不见了苏少欣身影,连忙问道:“苏公子也逃走了?” “别提了,苏兄真是太傻,见到了强敌还不知退让,竟然跟他们理论辩驳,嗓门比谁都响,这不被强行抓走了!” 相思追问:“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惹到地痞了?!” “地痞才不敢这样!看那骄横样子,分明就是番子乔装打扮的!”“我看像是锦衣卫的,他们好像是有目的而来,就是冲着苏少欣……”“之前不是叫他少发牢骚嘛,就是不听……” 相思心中一凉,连忙下楼细细询问,可是这些年轻人刚刚经历过混乱场面,也说不出番子到底是西厂还是东厂的,就连苏少欣被抓去了哪里也搞不清楚。相思急道:“你们当时就应该派一个人偷偷跟着才是!现在这样还要去各处衙门打听,岂不是耽误时间?” “你是不知道当时那群人有多凶狠,咱们只恨自己跑得慢,谁还敢跟上去?”年轻人们纷纷叹息,在淡粉楼内又休息平静了一会儿,才惊魂未定打算离开。 相思见他们丝毫不想着如何搭救苏少欣,不由问道:“那你们有谁知道苏少欣住在哪里?他总不会一个人来京城吧?要是能找到亲戚,不也可以帮着想想办法?” 这群平日与他常常一起喝酒的朋友却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苏少欣的落脚点到底在哪。只有一人隐约记得,他说过是暂时住在明时坊的某家客栈,相思也想起来,苏少欣之前曾派过一名小厮前来邀请她出游。看来至少他身边还是有小厮跟随来京,只要找到他,就应该可以联络到他父亲在京城的那些故交,兴许其中有人可以相助。 于是众人分头行动,在明时坊内各大客栈寻找苏少欣的小厮。明时坊是繁华热闹的地带,客栈酒楼比比皆是,这群人从下午找到傍晚,好不容易才终于寻到了一间叫做闲雅居的客栈,苏少欣正是包下了楼上最贵的房间。 相思因为见过那小厮,一眼就认出了他,说到苏少欣被抓之后,问那小厮:“你家公子只带了你来京城?他之前说是为父亲来京城谈生意的,你可曾跟他去过哪些商贾家中?” 小厮一脸茫然,抓抓脑袋:“我,我是苏公子从南京城郊买来的,他带着我上京城,别的什么都没干,就天天在酒楼教坊闲逛,哪里去谈过什么生意?” 众人疑惑不解,其中一人追问:“南京?他不是扬州人吗?来京城之前还跑去南京了?” “不知道哎,我也没听他讲起过什么扬州,倒是常常说到秦淮河风光好,画船里姑娘弹唱动听。”小厮指了指相思,“喏,所以苏公子喜欢相思姑娘,说让他在京城里也能想到南京呢!” “相思姑娘不是南京人吗?你都没听出他口音到底是扬州还是南京的?” 相思怔然:“我,我最初是觉得他讲话像是老家的,可他后来也说扬州话,还讲小时候在南京生活过,所以……” “要不,咱们翻翻他的行李看看有没有什么信件?总不可能一个人跑来京城就为了寻欢作乐吧?要是找到他的亲戚,让他们出面捞人,也比我们这些外人要好。”有人这样提议,相思虽然觉得不妥,但这群富家子早就开始翻箱倒柜,不一会儿就把苏少欣留下来的藤箱打了开来。 几件衣裳,一叠银票,除此以外,唯有书籍众多,青竹镶玉折扇一柄。 “这天气了,还带折扇干嘛?装风流才子?”开箱子的青年一头雾水,把扇子徐徐展开。 正面是恣意雄浑的江水滔滔山峦峰起,反面则是洒金底矫若游龙的行书题诗。 野菊西风满路香,雨花台上集壶觞。 九重天近瞻钟阜,五色云中望建章 。 绿酒莫辞今日醉,黄金难买少年狂。 清歌惊起南飞雁,散作秋声送夕阳。 众人读罢,更是满心疑惑。 “看来这位苏兄,真是专程来京城游玩,结果却被厂卫逮了?这样的话,我们也爱莫能助啊!”开箱子的青年无奈地道。 众人纷纷附和,谁也不愿再去衙门奔走。相思焦急道:“你们不管,我去想办法,好端端的一个人,要是被毒打坏了,岂不是一辈子的苦难?” 众人还待劝解,小厮却道:“哦对了,公子曾经说过,要是哪天他不回来了,我就得在客栈等着,要是胆敢撒腿跑路,保准活不到明天。” 第72章 小厮这番话说罢, 那持着折扇的青年就率先道:“我看苏兄似乎对被抓之事早有预料,说不定他根本就不怕那些厂卫, 可能家中有人在朝为官。我们与他只是近期才结交,喝了几次酒而已,要是贸贸然到处打听,反而多此一举,诸位意下如何?” 剩下的那几个听完之后也纷纷称是, 七嘴八舌说了一通之后, 又劝相思也少管此事。相思见他们去意已决,也不再多言,倒是那小厮哭丧着脸道:“这下可好了,他被抓去坐牢, 还不准我走, 这等到猴年马月啊!” 众人敷衍着劝说了几句, 随后便离开了房间。相思跟着他们出了大门,坐上轿子先是朝着淡粉楼而去, 行至半途又发话道:“去一下城西的灵济宫。” 这一乘轿子将她送到了城西灵济宫门前,此道观香火繁盛,前来参拜求符的百姓络绎不绝,相思向轿夫说自己也要进去上香祷告, 让他们在门外等候片刻,随后便独自进了灵济宫大门。 她跟随着香客入了大殿,绕着供奉的真人金像走了一圈,并未叩拜上香, 而是直接穿过了大殿,又沿着观内小径迤逦前行,最后穿过人迹稀少的客舍院前,出了灵济宫的后门。 再往北去,便是高峻森白的围墙,绵延静肃。与不远处人声鼎沸的灵济宫相比,此处显得格外冷清,无形间又有压迫之感扑面而来。 相思上一次来,还是因为江怀越故意冷落,她实在憋不住了,才偷偷地将塞着纸条的小竹管丢进围墙。那种紧张兴奋又忐忑的心情,至此还难以忘却。这一回她在高墙下徘徊许久,壮着胆子靠近了西缉事厂的后门处。 即便是后门,也有两名面目冷肃的番子腰间挎着弯刀站在两侧守卫。 相思在附近逡巡,早就被那两人盯在眼里,故此她还没来得及上前开口,才刚迈出一步,就遭到了严厉的呵斥。 “这不是游玩的地方,快滚!” 那人瞪着眼睛,满目凶光的样子着实有点令人害怕,相思愣在了原处,小声道:“我知道,我是来打听一下……不知道今天有没有一个……” “打听什么?!跟你说了快滚,还要废话?!”那番子恶狠狠盯了她一眼,手按刀柄以示震慑。旁边的番子则露出促狭的笑意:“妹子穿得艳丽,专门跑来咱们这附近转来转去的,莫非是看上哥哥了?你可别心急,等咱们有空时候再好好聊聊?” 相思抿着唇不给半点笑容,看样子这两人也不会透露半点讯息。她往后退了两步,又严肃道:“我找小杨掌班,有急事。” “呵,还知道小杨掌班?他可不在,找咱们也行啊……”那个一脸坏笑的番子要不是身负守卫的责任,恐怕早就按捺不住要往前凑了。相思下意识地又往边上让了让,“那,姚千户呢?” “都不在,出门去了!”恶狠狠的那个更加不耐烦了,“告诉你,别耍花招,我不吃这一套!” 相思有些泄气,慢慢吞吞往回走,临近灵济宫后门附近,却望见有一队番子正从街角转回来,为首的一名头目倒是眼熟,仔细一想,原来就是那天在落雁湖的时候,始终坐着小船跟随着江怀越的那一位。 她如遇救星,连忙上前叫住那名档头。那人先是愣怔半晌,随后才认出了相思。要说当日他也亲眼看到督公与相思在画船上独处,但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却令他始终捉摸不透。眼下忽然又听相思打听起近日有没有从街上逮到富家公子,更是满脑子浮想联翩。 当日风雨交加,督公却疯了一般独自驾着船,带着这少女往湖心小洲去,两人在那小洲上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反正他当时坐在小船上又冷又饿,等得两眼发花,好不容易远远望到督公返回,居然还背着这女子! 当时他就惊呆了,船工想要上前观望,被他一把捂住了眼睛,差点摔到水里去。 督公千岁 第52节 后来再发生了什么,他可就不得而知了…… “我打听的那个人叫苏少欣,是扬州或者南京来的……”相思还在细说,那档头忽然挺直了腰杆,一脸正气地道:“对,是有这样一个冒失鬼,眼下就关在里面。” 这意外之喜让相思有点愣怔,她本来还想着,就算是西厂的人抓了苏少欣,会不会不愿承认,却没想到那么快就水落石出。“是因为他口无遮拦吗?烦请通融一下,他还不经世事,没领教过风吹雨打,心地却是良善的……” “咱们抓人可不管他心底是黑是白,犯了事该抓就得抓,您还是少掺和进来。” “……那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档头这样一说,相思心里更慌了,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以前自己被关在西厂时,看到姚康等人严刑拷问的凶狠模样,还有那些嫌犯满身是血,皮开肉绽,面目全非的惨状。她眼看档头往后门处走去,不由跟随其旁不安地打听:“您的意思是现在已经在拷打苏公子了?能不能手下留情,等督公回来,我向他解释……” “你和督公什么关系?”那档头狐疑地看着相思,相思脸一红没敢多说。档头扬了扬手,道:“你就别瞎操心了,那一位在里面乐不思蜀,恨不能留在牢中呢!” “什么?”相思大感意外,然而那个档头也不再细说,带着手下便进了后门。 * 相思怀着满心疑问回了淡粉楼,要说苏少欣被西缉事厂抓进去,是单纯因为言辞间捅了娄子,还是也因为之前江怀越就关注过此人,她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当时督公那冷哼的样子,忿忿不平的眼神,相思可一直记在心里。 但是让她更思绪纷杂的是,苏少欣似乎对自己被抓早有预料,不然为何特意叮嘱小厮不准他挟带钱财逃走?今日那档头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天底下还有人不怕西厂的拷打?他图什么呢? 相思百思不得其解,越是这样为难的时候,越是想念遇事果决,能够快刀斩乱麻的大人了…… * 保定府的天气比京城更为寒冷,入夜后秋风萧索,更有冷意自骨缝钻进,朝着全身延展渗透。 黑黢黢的街巷两侧树木晃动,枝叶扫过屋瓦,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时已接近半夜,街上早就没了行人摊贩,唯有江怀越带着杨明顺缓缓策马而行。 又一阵冷风卷来,杨明顺裹紧了衣衫,冻得牙齿都打战。 “督,督公,咱们转了大半夜了,还是回去吧。屋子里早就点了暖炉,被褥也准备好了,就是躺着发呆也比这儿强啊……” “少废话,你想回就回。” 杨明顺往黯淡无光的身后偷偷瞥了一眼,愁苦道:“别呀,叫我一个人赶夜路回驿馆,那不是更要命吗?您行行好,让小的护送……” “闭嘴!”江怀越盯着前方胡同,低声斥责。杨明顺识趣地收了声,顺着江怀越望的方向觑了一下。 这一眼,可把他吓得舌头都硬了。 黑黢黢的胡同口,古槐树枝干横生,而就在那枝丫之间,居然有个黑影悬挂于半空,随着萧瑟秋风不住地摇晃。 杨明顺魂都要飞走了,偏偏江怀越停马于当街,盯着那摇摇晃晃的黑影看了半晌,低声道:“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您就不能身先士卒一下吗啊啊啊?这还用看?不是吊死鬼还能是什么啊啊!”杨明顺声音都发了颤,揪紧了缰绳死活不肯往前。 江怀越鄙夷地看看他:“瞧你这点出息,平日里看到死人不带眨眼,现在就成这怂样?” “死人我不怕,就怕死鬼啊!能动能飞能隐形能掏心……哎哟!大人您小心啊!”杨明顺眼看着江怀越独自打马朝前而去,又惊又怕,两股战战地夹着马鞍在原处打转。 不知何方传来凄厉啸叫,那悬在树枝间的黑影摇晃得更加厉害,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之中听来格外惊心动魄,江怀越一手执辔,一手按住腰间刀柄,目不转睛地朝着那古槐树策马前行。 骤然间一声尖叫,那黑影朝着他飞掠而来。半空中一道白光斜闪直落,绣春刀斩破夜风寒凉,劈下了黑影半边身子。 杨明顺吓得叫出声,那声音犹如被踩住了尾巴的猫的惨叫,在幽黑胡同间回荡曲折。 “嘭”的一声,半边黑影摔落于地,另半边亦斜斜地从空中散落。 “别嚎了!”江怀越冷着脸跃下马背,不远处有纷杂的脚步声朝这边涌来,摇晃的火把照亮了狭长的胡同。姚康带着一队人马赶向这边,“督公,您这边遇险了?” 江怀越走到摔落于地的黑影前,寒凉的刀尖一挑,划破了包裹着稻草的黑布。“杨明顺,稻草人都能把你吓破胆子,以后你还是回去种菜比较合适!” 他回过头嗤笑,杨明顺擦着冷汗爬下马:“小的,小的这不是怕您受伤吗?谁知道您艺高人胆大……” “你这张嘴什么时候都不会闲着!”江怀越笑骂了一句,正待将稻草人踢开,眼角余光却瞥到了地上的一角素白。 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砖缝间。 像是从稻草人肚子里掉出来的。 他微微蹙眉,姚康想要上前拾起,江怀越已经先拿在了手中。一指宽的纸条上,歪歪斜斜写了两个字。 相思。 在那两个字的下边,还有一滴嫣红刺目的血迹,犹如印记一般,一下子压在了他的心坎上。 第73章 我这么可爱, 你真的不考虑考虑买我吗?  “受审?”她愕然。 “还未确定。”江怀越坐的地方本就离她不远, 此际向前倾了身子, 压迫着她的目光, “只是你得想一想, 进了西厂的人要想活着出去, 都应该怎样?” 相思呼吸一滞。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清美且冷厉。 好似雍华的花蕊里沁着令人窒息的剧毒。 她勉强定了心神, 挤出一丝笑容。“听从……督公的指令。” 那双眼眸里浮起了点点笑意,只是看起来仍是寒意未散。 “指令?”他摇头,“你只是遵从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里来的什么指令?” 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哑着声音道:“督公教导的对。” * 她被送回了那个小院子,此后数日中, 只有番子一日三次送来饭菜, 其余人再没来打扰。第三天清早,天气阴沉闷热,相思被带到另一处院落, 见到了馥君。馥君躺在床榻,脸色还是苍白,但看得出伤处都已经上过药。她见到相思也很是惊喜, 趁着房中没人便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相思只说西厂要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毕后才能让她们回教坊,旁的什么都没讲。 可馥君看她那神情, 还是感觉另有隐情,不由追问:“那他们为什么非要将你我分开看管?!那些番子……有没有欺负你?” “没。”她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一眼,很快笑了笑,“要真被欺辱了,我怎么可能还这样过来看你?” “可我……”馥君还待说,相思已道:“你放心,只要不触怒他们,应该不会惹祸上身。” 馥君怔怔看着她,相思轻轻握着她那伤痕累累的手,低眸道:“姐姐,一直以来你总是替我担忧,可现在我已不是在秦淮时每时每刻都要依赖你的小丫头了。” 听了此话,馥君心头更是酸楚,勉强撑起身子道:“能没事最好,可就像我先前说过的那样,东西两厂里都是狡诈狠毒的恶兽,你年纪还轻,阅人不多,千万不能上他们的当!” 相思神思一晃,但很快就以长长眼睫遮蔽了眼中的迷茫。 “姐姐想哪里去了?我们这身份,对西厂来说又有什么利用价值?”她转身倒了温热的茶水,还未等送到馥君床边,门外已经有人沉声唤道:“相思姑娘,该走了!” 她在馥君充满疑惑的目光下离开,才出了院子,就被两名番子押向前方。这一次却不是去刑房,而是穿过数重院落,转入了一侧的暗房。 房间狭小阴暗,进入之后就像身陷牢笼一般,她不安地站在昏暗中,四周是一片死寂。过了许久,又有人猛地将门打开,将她拽了出去。 * 青石路径直通向前,两列番子斜挎腰刀而立,皆眼神阴沉。巍巍大堂旁有石碑耸峙,她在极度恐慌下也顾不得看,只是努力控制着心神。才跨进高高门槛,就见两名番子将一个身穿囚衣、披头散发的男子拖向门外。 那人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胡乱喊叫,可又前言不搭后语,状似疯癫。 相思本不敢多看,然而那人在被拖经她身边的时候恰好转过脸来瞪着她,她这一看之下,吓得往旁边避让。 没曾想到,只几天的时间,原本趾高气扬的高焕竟已经沦落成这样! 此时身后的番子将她一推,她一下子跪倒,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奴婢见过各位大人。” “你就是那个被抓进高府的官妓?”堂上有人慢悠悠发问,官腔十足。她不敢多话,只应道:“正是。” 还未等那人再问,坐在右侧的一名中年官员已愤愤道:“看这官妓年纪尚轻,本就是容易被恐吓之人,且在西厂之中待了这些天,说的话哪里还能作准?” 坐在堂中央的官员因为被抢话而皱了眉:“刘大人,还没问呢就断定她所言非真,你是不是太性急了?” 那中年人正是先前竭力反对由西厂来审讯高焕等人的刘学士,本来皇帝已经决定让江怀越全权负责此事,但是在刘学士等官员的激烈抗争之下,也只得做出折中的安排,让他和另一位内阁成员胡骞前来西厂会同审理。 平日里倨傲的江怀越今日倒是假惺惺地谦让起来,请他们两人坐在主次位置,自己只在一旁听着,并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可即便这样,刘学士还是觉得只要这奸险小人在堂上,就好似阴魂不散。还有那个胡骞,在内阁中位次高于自己,却素来是个望风使舵的墙头草,刚才审讯其他嫌犯时几乎对西厂提供出的供词全数信任,使他憋了一肚子怨气。 他知道要推翻江怀越递交给万岁的那些证词很是困难,但总得想办法找到他栽赃陷害的蛛丝马迹,此时见相思低垂着头楚楚可怜之状,刘学士便猛地一拍惊堂木,叱道:“堂下的女子听着,你不必畏惧西厂权势,若是有人对你威逼利诱,只管在这公堂讲出!我等是奉万岁之命前来核查此事,你不得有所隐瞒!” 相思一惊,背脊间冷汗冒出,她虽没敢细看,但能猜测到江怀越应该也在堂上。即便他不出声,那种无形压迫之感始终笼罩四周,使得她心跳如鼓。 她的嘴唇有些发干,声音也喑哑了几分:“大人,奴婢绝对不敢说谎。” 坐在正中的胡骞瞥了刘学士一眼,拈须问道:“供词上说,你被抓进高府后,听到他与商人宋引的对话,他们谈论的都是什么?” 相思伏身叩首道:“回大人,奴婢当时被关在隔间,听到那商人询问事情办得怎么样,高焕便回答说是已经给上司送去了厚礼,叫他不必担心。” “上司?可曾说出是谁?” 她犹豫了一下,刘学士当即坐直了身子喝问:“怎么吞吞吐吐?莫非是心虚?” 相思心中纠葛万分,正在此时,却又听到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缓缓道:“刘大人,心火太旺可不好。再说了,胡大人正在审问,您就算性急也得等他问完再说吧?” 刘学士冷笑数声,看都不看他一眼。胡骞只好耐着性子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相思此时只想着江怀越也在堂上,自己的一言一行可以说完全就在他监视之下,不能够有半点纰漏。于是强压着内心的惶恐,低声答道:“奴婢听高焕说了一句,应该是送给一位姓周的大人。” 胡骞朝江怀越看了看,然而刘学士已经板着脸质问:“一派胡言!按照你所说,高焕与宋引明知你被关在隔间,却还在堂中谈论这些事,岂不是有违常理?!” 相思眼眸微动:“奴婢曾经有所反抗,被高焕打昏了过去关入隔间,因此他们才在堂中谈话,只是奴婢后来慢慢醒转听到了一些内容。” 刘学士正色道:“最早被高焕抢到府中的不是另一个官妓吗?本官派人查实过,馥君与你是姐妹关系,现在她身在何处?为什么出事之后始终没回轻烟楼?” 一连串的追问令相思一震,此前江怀越并没刻意教她应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而刘学士目光冷肃,仿佛要看透她的内心。相思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堂左几案后的那个身影便跃入眼帘。 煞红蟒袍乌金冠,江怀越还是那样淡漠沉静,正端着青瓷茶杯,不动声色地望向这边。 “馥君姐姐被高焕打成重伤,所以暂时在此处休养,我就也留在这里照顾她……”相思话才说了一半,刘学士已冷笑一声,“休养?难道这西厂还成了善堂不成?我看分明是被软禁在此,为的就是替某些人作伪证罢了。” 此言一出,堂上气氛顿显凝滞。胡骞面色尴尬,江怀越却还是不言不语,只是饮着茶的唇角微微上扬,眼睫间有几分讥诮之情。 相思盼望他能出言相助,可看他似乎事不关己的神情,心里不免有几分惶惑,只得道:“大人这是从何说起?我们姐妹与高焕这案子有关,所以提督大人才把我们留在此地。奴婢并没有被软禁,也不知道什么是伪证。” “高焕刚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你被带到府邸后,他根本没和宋引谈论什么机密事情,要不要再叫他上堂和你当面对质?!”刘学士双眉扬起,语声凌厉。 相思藏在袖中的手心微微出汗,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在这样的关口,并不善言辞的她却横下心来,抬头迎着对方的迫视,目光澄澈。 “大人,奴婢虽不知道高焕说了什么,可在奴婢看来,他就是个仗势欺人罪行累累的恶霸。这样的人为了活命,自然会百般狡辩,哪里能有半点真话?大人若是不信奴婢,可以去看一看馥君姐姐的伤势,看看高焕到底是怎样的心狠手辣,险些要了奴婢姐姐的性命。还有那个什么宋大商人,大人不是也能审问他吗?奴婢不过是个教坊司的官妓,何来胆量在这公堂上睁眼说谎?” “好个伶牙俐齿,我看你就是受了指使有意嫁祸!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看看还敢不敢巧舌如簧?!” “刘大人。”静坐一旁的江怀越忽而打断了他的话,“请问大人口口声声认为这官妓受人要挟,是否拿得出证据?” 刘学士鄙夷道:“眼下你就坐在堂上,她还能说出真话?” 江怀越放下茶杯,平静地看着他,笑了一笑:“江某抓人讲究的都是真凭实据、人赃俱获,高焕府中大量财物珠宝来路不明,那群晋商纷纷招供曾给他送去厚礼,为的就是替子孙谋取官位。万岁爷都说此事罪不可恕,而如今刘大人却一心想要从中挑事,认为我这些证据都是凭空捏造。江某还想请问刘大人,您这样做,是单单看我不顺眼,还是和高焕也有所瓜葛,因此想帮他逃脱罪责?” 她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颤声道:“多谢督公救命……督公大恩大德奴婢铭记在心!奴婢先前冒失愚蠢,还请督公恕罪……” 督公千岁 第53节 江怀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又侧过脸。 “一并带回。”他漠然说罢,径直走向落满黄叶的前方。 * 她被人粗野地捆起了双臂,重重一推,便跌进马车。车中还有人昏迷不醒地侧卧,正是之前被带走的馥君。 相思呼唤数声,馥君也未曾睁开双眼。她心中恐慌,却无法将其搀起,只能奋力挨近姐姐,似乎这样才能够减轻一些内心的焦虑。 从午间到现在,不断奔忙不断受惊,好不容易见到高焕被抓,原本以为自己和姐姐终于能够逃出生天,却没料到竟然会被带回西缉事厂,坠入更深邃更险恶的旋涡。 厂卫到底如何阴毒残虐,是她从来不敢去细想的境况。 她只知道,数十年来能从诏狱中活着出来的官员,简直寥寥可数。父亲当年被锦衣卫押解回京,最终死在东厂,据说死时已经面目全非…… 轮声碾动,她倒在车厢内,呆滞地望着前方。过了片刻,却听馥君发出低微的声音,她连忙伏低了身子,唤了一声。 馥君吃力地睁开了眼,直愣愣地盯着她:“……高焕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相思脸颊发烫,低声道,“那个商人正要拖我进屋……西厂提督就来了。” “西厂提督?”馥君紧蹙了眉头,艰难地望向车窗,“我只记得,有人向我问起了今日发生的事,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应该就是江大人,后来高焕被抓了!”相思跪坐在她身侧,急切道,“高府也被查抄,所以我们才能出来。” 第74章 “你?”镇宁侯骤然被这位丽人招呼, 竟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觉眼熟, 却还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她,锁着眉头仔细回忆, “哦, 你是……” “和畅楼上,您宴请好友时候, 尊夫人曾经闯入……”相思轻声说到这里, 有意停顿,看向镇宁侯。他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怪不得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却实在想不起来, 哈哈哈!” 他以一阵大笑掩盖了尴尬,相思假意不再介怀当日被打之事,又抬眼望向他身后的中年男子,讶然道:“这位不是刚刚去过我们淡粉楼吗?没想到跟侯爷也是朋友。” 镇宁侯眼角余光一扫, 中年人低头不语, 镇宁侯笑了笑,道:“这是我府中的幕僚,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竟然这样都能遇到。”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望向马车,相思看出他想抽身离去的心念,单刀直入地向那幕僚问道:“其实我刚才在淡粉楼中曾看到您在打听一位公子,不知他是何身份?” 幕僚一惊:“你的意思是……” 相思还未回答, 镇宁侯已抬手示意:“姑娘莫非知道此人下落?” “也许有些眉目,但并不能确定我所认识的,是否就是你们想要找的那一位……”相思想了想,又道,“侯爷若信得过我,还请移步闲雅居。” “闲雅居?” 相思点点头:“对,去看一件东西。” 镇宁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幕僚,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跟着相思去了闲雅居。那名小厮倒也真的还待在客栈里,反正有苏少欣留下的钱财,他每天吃喝不愁,无忧无虑,故此还没产生逃跑的念头。相思让小厮打开藤箱,取出了那把青竹白玉折扇。 “侯爷请看。”她将扇子缓缓打开,镇宁侯看到那扇面背后的题诗,神色一变,当即追问:“此人现在到底在哪?” 相思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松了口气,缓缓道:“西缉事厂大牢。” “什么?!”镇宁侯目瞪口呆。 * 马车风驰电掣地驱驰至西缉事厂大门口,门口的番子再冷肃,也不敢对镇宁侯有所阻拦。他带着相思直接进了正堂,管事的是另一位姓马的千户,见镇宁侯忽然到来,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道:“督公前段时间去了保定,还没回……” “今日不是找他来的,带我去大牢。”镇宁侯皱着眉道。 “大牢?”马千户以为自己听错了,镇宁侯瞪大眼睛,“你们最近是不是抓了一个姓苏的年轻人?没把他给怎么样吧?” “苏?”马千户一愣,继而哭笑不得,“您说的是那个人啊!真是……我在这待了也有一两年了,还从没见过这么神神叨叨的!问他什么都装傻充愣,我手下想动刑吧,他又哭喊着求饶,可是等到刑具一收,他又故态复萌,这不是简直在耍人吗?” 相思想到苏少欣平时那样子,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问道:“那就是你们还没真正拷问他?” “打也打过几次,没下狠手……怎么了,这人和侯爷有关系?”马千户诧异地看着镇宁侯,镇宁侯无暇多说,催促他赶紧带自己去见苏少欣。马千户虽然心有不情愿,但镇宁侯毕竟是皇家宗亲,且平素与江怀越交情不浅,他作为临时管理西缉事厂的千户,也不敢得罪侯爷,因此只好带着镇宁侯与相思往大牢而去。 刚进牢房门口,里面便已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呵斥,相思想到自己曾在里面看到过的惨状,一路低着头不敢多看,与镇宁侯落下了一大段距离。镇宁侯沉着脸向前,马千户满心疑惑地紧随其后,还未走到最后一间牢房,便听那边传来番子暴躁的叫骂:“他娘的小兔崽子,算你嘴皮子利索是不是?谁要听你瞎掰?老子看你是皮痒了欠抽一顿!” 紧接着,便是一阵铁索滑动声响起。镇宁侯脸色一寒,当即快步上前,朝着那方向大喝一声:“住手!” 那边的番子本已拎着牛皮鞭子进了牢房,忽然听见这声断喝,一时愣在了原处。镇宁侯铁青着脸,一把拉开铁门:“闲杂人等都退下!” “你干嘛的……”番子还待喝问,已被马千户的眼神制止,悻悻然退了出去。 镇宁侯愠怒又无奈地看着牢房里的少年郎,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宿公子,你这是想干什么?实在闲得无聊了,跑西缉事厂大牢过日子?” 苏少欣翻了个白眼,冷言冷语道:“我有我的打算,谁要你来多事?” “怎么着,还想在这大牢里扎根?南京青山绿水看腻了,想见见血肉横飞的场景?” “哼,血肉横飞,你也知道这里的惨状!”苏少欣盘着双腿坐在稻草堆里,一脸怒火,“这里关押的都是被江怀越抓来的人,说是嫌犯,其实只不过是有些小小的过失而已,有的甚至只不过说错了几句话,就要遭受严刑拷打!我在这待了几天,就亲眼看到有人死在了刑房之中,这不是私设公堂滥用刑罚吗?侯爷既然也是宗室,就该离这样的小人远着点,为何还与他称兄道弟,令宿某也为你感到羞耻!” “你……”镇宁侯还未及想好怎么回应,铁门外传来轻轻话音。“公子所说的私设公堂,其实倒也不十分恰当。我虽不懂官场事务,但也知晓这西缉事厂乃是奉万岁圣旨创设,办事手段虽凌厉狠辣,但若不是万岁首肯,提督大人又怎能一意孤行?所以将所有罪责都归咎于西缉事厂,是否也有些失之偏颇呢?” 苏少欣闻言一惊,坐直了身子往外望去。 昏暗的铁门外,有盛装明丽的少女缓缓出现,见到了苏少欣,神情平和地行之大礼。 “先前不知公子身份,言行之间有所随意,还请见谅。” “……相思!”苏少欣又是意外又是懊恼,一双明目间满是无奈,继而朝着镇宁侯发火道:“褚恩寰!是你多事多嘴,告诉了她?!” 镇宁侯双手一摊:“公子爷又要乱使性子?要不是相思告诉我,你可能被关进了西厂大牢,我就是派出所有部属,把京城翻个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里!” “……这不就说明他们西厂滥抓无辜吗?!连我都能被逮进来,还有什么人,他们不敢抓的?” “公子是有意为之吧?”相思叹了口气,“从一开始遍交好友,再到常去淡粉楼等各处热闹繁华地方玩乐,席间口出狂言,都是故意引起番子和密探的注意,好将你抓捕进来。” 苏少欣脸一红,却还嘴硬。“我和你的交往却不是虚情假意……” 相思没接这话茬,转而劝解道:“公子用心良苦,可也不能太过任意。这大牢是什么地方,还能想来就来?您既然身份尊贵,还是尽早离开,以免在此沾染晦气……” “我不走!”苏少欣梗着脖子道,“江怀越不在,我这来了又走算什么名堂?!白白进来住了几天,挨了几顿打?” 镇宁侯扶额道:“小祖宗,没人请你进来,是你自己非要惹火烧身,还怪别人揍?难不成要等到他回来,才肯离开大牢?” “那不然我就直接进宫,把这里的所见所闻禀告给万岁爷。”他抖了抖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锦衣,意态高傲。 相思忙道:“公子爷,我知晓您是因为看不惯西厂行径,可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万岁难道真对此处情形一无所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非要闹得不可开交呢?镇宁侯与您家既然有世代交情,他又和提督大人是朋友,您如果非要置提督大人于死地,那岂不是也要将侯爷牵扯进来?” 镇宁侯脸色果然难看了起来,苏少欣咬咬牙,不服气地道:“相思,你怎么今日处处帮着江怀越说话?见都没见过的人,你就知道他好坏了?” 相思抿了抿唇,眼波一转,款款道:“我哪里是帮他说话,这不是在为公子和侯爷着想?” 苏少欣不吭声了,过了好久,还是板着脸道:“不行,不能白来一趟,江怀越不回来,我就不走了!” “……行,到时候国公爷问起来,我就说你自己喜欢蹲牢房,啃冷馒头喝凉水。简直是反了天了,锦衣玉食不爱,爱起这种日子来了!”镇宁侯一拂袍袖,转身出了大门。 守在不远处的马千户带着番子,小心翼翼地上前:“侯爷,里边这位是要把他放走?” “这小子恋上西厂牢房了,死活不肯出去!”镇宁侯气冲冲地道,“你们大人回来之前,给我好生伺候着,要是他病了瘦了,拿你们是问!” “啊?”马千户和番子简直以为自己耳朵长歪了,天底下还有喜欢西厂大牢的人? 镇宁侯懒得再说,阔步往外走去,相思与苏少欣匆匆道别,也紧随其后。苏少欣虽然嘴硬,可看着相思快步离去,不由得起身抓住铁栅栏,愁眉苦脸唤道:“哎,相思,有空时候多来探探监啊!这里怪闷得慌!” 相思低着头,忍着笑,没有回头。 马千户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看苏少欣,紧赶慢赶地追上镇宁侯,虔诚发问:“侯爷,里面这位,这位言行举止别出心裁的,到底是哪家公子?” 镇宁侯无奈地道:“镇守故都的定国公,是他爹!” 马千户打了个哆嗦,不由得擦了擦冷汗。开国功臣之首的国公爷后代,果然……异于常人。 * 镇宁侯出了大牢后,左想右想还是不放心,当即叫人拿来笔墨纸砚,修书一封告知江怀越此间发生的事情。 本朝开国皇帝褚云羲曾有四位得力干将,随他征战四方,荡平敌寇,最终平定中原,开创盛世基业。立国之初,这四位就被分封拜爵,分别是定国公宿修,保国公余开,安国公卢方礼,成国公郑耘。 其中宿修可谓文武兼备,被封为定国公之后,世代镇守故都南京。而如今的定国公年过花甲,却只有这一名未及弱冠的爱子,名叫宿昕,生性飞扬跳脱,时有奇思怪想惊人妙语。只因定国公近来身体抱恙,让他上京为太后祝寿,却不料宿昕孤身一人离开了南京,到了京城后也不去拜见世交镇宁侯,直至镇宁侯收到定国公来信,又询问过守城官员,才发觉小公爷理应早就来了京城,却不见踪迹,这才派人四处打探。 镇宁侯在信中叮嘱江怀越务必在处理完保定府的怪事之后,回来见一见宿昕,以免他真的上报天听,要西厂好看。相思在一旁踌躇徘徊,见他已将信纸折起,忍不住道:“侯爷,我也想写几句话传递给提督大人……” 镇宁侯诧异打量她一番:“你和蕴之有什么话好讲?你跟他认识?哦哦,上回我夫人闹事,他帮你说过几句是吧?我又差点儿给忘了。” 相思脸颊绯红,扭扭捏捏道:“嗯呀,正是呢……自从那天提督大人仗义执言过后,奴婢始终未能当面感谢,一直于心有愧,所以想借着这机会,聊表寸心……” “咳,他这个人不解风情,也不需要什么好话,你写那几句,说不定他连你是谁都忘记了!岂不是白费心?!”镇宁侯大大咧咧将信纸塞进信封,相思着急道:“哪怕提督大人忘记了我,我也不能忘记他的恩德呀,他既然很少受到别人的感谢,那我这一声道谢,不是更值得珍惜吗?” “你们这些小女人,真够麻烦!”镇宁侯没法,只好扔给她一支笔,“写吧。” 相思掩不住笑意接过了笔,对着信纸发了半天呆,见侯爷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不由吃吃道:“侯爷,可否,可否让我单独构思一下这封感谢信?您这样一双大眼盯着看,我实在是写不出一个字呀。” “……你这是要写一篇《滕王阁序》啊还是《春江花月夜》?!江怀越他不是科场主考官,你也不是应试的士子!”镇宁侯不耐烦地背着手走出大门,相思忍俊不禁地在后边说:“哪怕提督大人大字不识一个,我也得画朵花表达万分敬仰之情!” 第75章 几次狂风席卷之后, 保定府的气候更为寒冷了。清早起来,木叶脉络间尽是薄薄白霜, 路上行人皆裹紧了夹袄,唯恐寒风钻进缝隙。 说也奇怪, 自从那天姚康逮住了清理杏黄纸片的衙役们之后, 驿站四周的墙面上竟然再也没出现过类似的东西。对此姚康的看法是,说不定那些衙役自己装神弄鬼, 被识破之后就不敢再来。 江怀越反问:“这样做, 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个……可以先制造事端,再显出他们尽忠职守啊!”姚康搓搓手, 强行解释之后自己也不由嘿嘿笑了起来。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我明白, 这样的事情平日你们没少做。” “督公,督公您真是会说笑……”姚康心虚地嘀咕了一句,又连忙转移话题,“您看最近好像也没什么反常现象出现, 咱们还得待多久才能走?” 江怀越负着手远望窗外, 过了片刻道:“再待下去也没有意思,后日一早就动身返京吧。” “遵命!” 姚康很快将这个消息传达给了在驿站休息的众多手下,保定知府不久后得知了此事, 也匆匆赶来。他本来就不希望保定的事情被上头知晓,如今见江怀越也查不出什么原因,自然是巴不得他赶紧离开。 “大人,下官早就说了,这些看似离奇的事端都是无知小民背后捣乱, 如今大人驾临保定,他们目睹了大人英姿之后,不敢再有异心,自然就太平了下去。”伍知府陪着笑道,“还望大人回京后,在万岁面前多多澄清事实……”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信封呈送上来。江怀越瞥了瞥:“这是什么?” “哦哦,里面是陈述下官心志的几篇文章 ,大人过目之后便能明白。”伍知府的眼神有些复杂,笑也笑得别有用意。 江怀越不做声,将信封搁在桌上,又道:“后日一早我们就要动身,你安排好人手,这两天内别再出什么事。” “那是自然,下官明白,明白。”伍知府深深作揖,退出了房门。 督公千岁 第55节 江怀越垂下眼睫,意态有些寂寥。 “大人,大人!”后方传来番子呼喊。 他转过头:“什么事?” 一骑白马飞速驰来,那名番子手中扬着信封:“有人快马加鞭送来了这个……” “还送?扔回去,或者烧了!”江怀越想到伍知府那谄媚的笑脸就打心底厌烦,根本不想收他的厚礼。 番子一愣,却又不敢多说,只好灰溜溜拿着信封策马往回。恰好姚康上前,问了一声:“怎么,又是那个知府送来的?他对咱们大人还真是痴心不改啊!” “哪儿呀,这是京城来的快信。”番子嘀咕了一声。 行在前边的江怀越听到这,当即寒着脸道:“京城来的信?为何不送上来?!” 番子无奈地将信重新又呈送过去。江怀越蹙着眉将信封拆开,取出信纸的时候,却有一小张叠得极为狭长的纸条飘落下来。风过长路,纸条随之飘远,幸亏姚康眼疾手快追了过去,才将纸条找回。 江怀越心有疑虑,首先打开的是这张纸条。 素淡光洁的纸上,有人用娟秀簪花小楷书写了一行字。 ——“匆匆一别如隔三秋,淡粉楼中丹桂已落,江大人何时才能回转,相思奉酒相迎。” 柔丽的笔画在他心上拂过,拨动沉寂已久的轻弦。 在那行字的最后,还用浓淡相宜的笔墨画了一个精巧的盒子,盒盖上花纹流转,甚为典雅。再仔细一看,竟然还有几个极为细小的字,隐藏在这盒子的花纹上。 ——“大人,我想你了。” 他的心,一下子不可抑制地迸跳起来。 甚至脸上都发了热。 扑面的寒风吹乱了帷帽垂纱,后方的番子们因为突如其来的风势又聒噪起来,江怀越却心惊,以为他们发现了什么,连忙将纸条捏在掌心,独自策马往前。 “哎,大人小心啊!”姚康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提醒,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独行离开了马队,江怀越才稍稍平复了心情,随后将纸条收进怀里,又展开了那张信纸。 ——这小东西,为什么还要分两张纸来写?真是花样百出。 他在心里笑骂,唇角不由上扬。 然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苏公子?宿昕?!” 自愿进了西厂大牢不肯出来?!还是相思带着才找得到?! 唇边的笑意凝固了。 无名怒火油然而生!行,定国府小公爷,原来还是这号人物! 第77章 这一行人自保定出发, 快马加鞭风雨兼程,抵达京城的时候正是晨霜素白的清晨。江怀越连西缉事厂都没回, 直接就进宫觐见了承景帝。 他将驿丞与陈老六装神弄鬼,借此将其引到保定, 并设计加以刺杀之事全数禀告, 但隐去了与相思有关的讯息,也并未将陈老六在杀死驿丞后的那番话透出半分, 于是在承景帝看来, 这就是一些嫉恨江怀越的人相互勾结犯下的案子。 “小小驿丞对朝堂事宜一无所知,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传言, 竟也如此胆大妄为!”承景帝愠怒道, “听你所说,他们应该还有同伙,为何没再留在保定彻查到底?” 江怀越拱手道:“万岁,朝野之间对臣心存不满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既然主犯已经身亡, 那些从旁协助的人估计也早就逃散隐遁,如果臣在保定再掀起追捕嫌犯的风浪,只怕民间怨言更重……到时候可能有损的不是臣的声名, 而是万岁的美誉了。” 承景帝拧了拧眉头,从书桌后站起身:“你倒是难得这样心慈手软。” “臣这不仅是为万岁着想,更是为皇嗣着想。” “哦?怎么说?” “惠妃娘娘好不容易怀了龙胎,万岁龙嗣绵延有望,臣不是应该广做善事, 积修德泽吗?”江怀越面含微笑,眉间眼角尽是谦卑恭敬。 承景帝眉梢一挑,嘴角也不由浮现笑意。 江怀越又问:“臣临走之前曾听说太后娘娘将金司药调回了景仁宫,如今惠妃娘娘还是由她负责照料吗?” 承景帝颔首,难得露出了舒心的神情。“惠妃最近倒是宁静了不少,也不总是喊着头晕恶心。朕先前竟没有想到金玉音,看来她做事还真是细心妥帖。” “金司药确实兰心蕙质。”江怀越见承景帝心情转好,又主动问及太后寿诞之事,承景帝对他先前的安排很是满意,江怀越趁势问到各地藩王与元老勋臣是否都已抵京,承景帝道:“有些已经到了,这事我已交给余德广去安排……还有辽王未到,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听闻辽王近些年来笃信道教,说不定是在为太后娘娘潜心祷告。”江怀越一笑,承景帝却冷哼一声,目光之中流露轻蔑之意:“我看他是玩物丧志,以前迷恋美酒,府中尽是坛坛罐罐,现在又成天捣鼓些丹药,几乎要将辽王府变成道观了!” * 午后时分,江怀越才从宫中出来,随行人员问及是否回西厂。这个本来几乎不用考虑的问题却令他纠结了起来。 回西厂,那就势必要气势汹汹去见那个赖在大牢不肯走的小公爷宿昕,一想到他与相思那言笑晏晏的模样,江怀越心里就窝火。原来以为此人只是个游荡玩乐的富家子弟,他都打算好了,如果回到京城的时候这姓苏的还不识趣,那就派人去淡粉楼附近的小巷子里把他给截住,蒙上黑布一顿打,恐吓撵走了事。 谁知道这一位居然是定国公府中的小公子,看来蒙头毒打是行不通了,言语威胁恐怕也收益甚微。更可恨的是这宿昕居然还主动上门,耗在西厂不肯离去,江怀越看到镇宁侯在信上的描述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今听到手下问要不要回西缉事厂,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问题就是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大牢见宿昕。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往马车边走。 以礼相待吗?不行,太卑躬屈膝,丢了颜面,也咽不下这口气。 冷笑嘲讽吗?也不对,毕竟对方父亲是定国公,没有必要因为这事撕破面子…… 那到底是该沉着脸进去呢,还是装成什么都不知道满面春风请他出狱? 江怀越觉得脑子要炸了。 “督公!”有人在远处喊。 他已经踏上了马车,头也没回,不耐烦地扬声道:“干嘛?” “您过来啊……” 江怀越满心牢骚地循声望去,只见西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杨明顺正坐在车头上朝他招手。江怀越想到了之前他曾叫杨明顺先回京保护相思,此时他却在此出现,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他快步迫近,压低声音道:“出什么事了?” 杨明顺也不言语,指了指身后的车帘,递了个眼色给他。江怀越心有狐疑,撩起帘子一角迅速一望,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明媚含春的笑眼。 “大人……”相思抿着唇笑,那种愉悦之情像是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的青苗蓬勃,遍染生机。 江怀越只觉神思一晃,心跳陡然加快。然而手却下意识地猛然放下帘子,朝着杨明顺肃然道:“干什么带她来这里?” “啊?是相思,她听我说您回京了,就急着要见您啊……”杨明顺看看江怀越,又看看车帘,摸不着头脑。江怀越沉着脸不说话,这时车内传来了相思惆怅百转的声音:“小杨公公,督公他不愿见我,劳烦您送我回去吧。” “行……”杨明顺慢吞吞应着,握着缰绳就想赶车,却被江怀越瞪了一眼。“闪开去。” “怎么了督公,我这不是要赶车吗……” “叫你让开,不然我怎么上去?!” “……那您早说啊!”杨明顺只好无奈地让开,督公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 马车缓缓行驶,低垂的车帘挡住了外面的寒风,车内光线有些昏暗。相思坐在那里,从江怀越一进来就斜着眼睛睨他,那双眼睛既含情又含怨,盈盈闪闪间还隐约透出几分哀伤与恨意。 这复杂而多变的眼神令江怀越只能以阴沉的脸色来回应,内心却早已千回百转。 他不开口,相思盯着他左看右看,几乎要将他看了个透心凉。终于江怀越按捺不住,率先发问:“你怎么来了?” 这一问,相思那双含情目更是满是哀伤了。 “我怎么来了?大人您问这话,不觉得让人寒心吗?我从小杨公公那里得知您回到了京城,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赶紧找个理由出了淡粉楼,就想着能第一时间见到您。可您倒好,瞥见我坐在车里像是见了恶鬼一样,上了车沉着脸像是见了仇家一样,现在第一句话,又是这样子……您的心难道是铁铸的吗……” 她悲愤不已地进行控诉,原本只是想震慑一下江怀越,没想到自己越说越动情,眼睛居然都湿润了。 江怀越艰难地在心里盘算了许久,才出声打断她的话语:“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不想让杨明顺把你带出来。” “我是见不得人吗?”她更加不平,含泪盯着眼前人,视线越来越模糊,语声也越来越委屈,“我都已经躲在马车里不露面了,还能怎么样?您临走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去了一趟保定就变了心吗?” 江怀越被噎得满心发凉,原先打算阴沉着脸,逼迫相思自己坦白与宿昕的事情,而今却被她步步进攻,逼到了悬崖边。 “胡说些什么?!”江怀越压低了声音,狠狠望了她一眼,“说我变心?你……那个苏公子,宿昕,你到底与他关系有多密切?” 颠三倒四问了这一句,自己都觉得丢面子,但为了增强尊严,还是冷着脸故作愠怒。 相思愣了愣,眼里要冒出火来。“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江怀越还是故作冷峻,“你自己想。” 相思紧抿着唇瞪他:“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只是比较熟悉的客人,觉得他热情有趣而已。” “一个纨绔子弟,被抓了也就算了,至于你还要满城找寻,想尽方法搭救?” 她更是气恼了。“您听谁说的?我最初是有点着急,可他为我解过围,好端端被逮进大牢了不该去想想办法?后来我得知了他的身份,知道您的手下不敢为难他,就没有再去过!”相思一口气说罢,见江怀越还是脸色难看,不由道,“您以为我对着每一个客人笑,就都是把他们放在心底深处的吗?” 江怀越不肯说话,相思又愤然道:“我是教坊司的人,见客陪客由不得自己做主,有关系熟一些的客人就如同朋友一般,自然会热络点。但我之前也跟您讲过,那句话,只说给大人一个人,绝不会再讲给别人听。您要是始终不信,那我多说无益,也不必再留在这车内了!” 说话间,掀起车帘身子就往外探去。江怀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叱道:“干什么又这样?跳车上瘾了?” “您都不想见我,我还强求什么?!”她毫不示弱,用满是怨愤又饱含哀伤的眼睛望到他心底。江怀越心头一阵翻涌,硬是忍了下去,冷冰冰道:“我只是问问你和宿昕的关系,你何必这样小题大做?” “就没有特别的关系。”相思哼了一声,又反击道,“那么大人外出保定,当地官员必定盛情款待吧?” 江怀越疑惑道:“忽然问这做什么?” 相思仰起脸,哼哼笑了笑。“我可经常听到其他官员私下议论,地方官招待京官算得上是不遗余力,甚至有人还将自己家中的爱妾歌女送到驿站……” 江怀越耳根都发红了,愠怒道:“你,简直越来越放肆,乱想些什么?” “我也不信,怎么办?”她近似无赖地反手扣住江怀越的衣袖,捏在手中反复揉搓。 “……我晚上都带着姚康出去巡视,根本没你想得那样逍遥自在!”江怀越一脸正义凛然的样子。相思眼睛转了转,曼声道:“那白天呢?” “白天……”江怀越几乎要将自己白天做的事情都汇报出来了,转念一想才发现不对劲,冷哂一声又将她手腕捏住,用力握了几下,道:“你故意耍我?是不是?” 相思睁大眼睛,讶异道:“谁敢耍您呀,提督大人……我不过是,问问而已。” “问,有你这样问的吗?” “怎么,大人也会觉得是我胡思乱想?”马车正颠簸,相思顺势紧紧拽住他的袍袖,身子往前倾,离着江怀越仅仅不到半尺的距离。她直截了当地望着他的眼睛,忽而又抬手,用温暖的手心抚了抚他的脸颊,切切笑道:“以后大人怀疑我一句,我就用十倍的质问来对待您。” 那掌心柔软似绵,温暖如春,轻轻抚过的瞬间,令他浑身不能动弹,继而好似饮了极其上头的醇酒,整个人都发起热来。 “你……相思!” 千万种情绪萦绕冲击,言语都已经匮乏得无从表达,只化为这一句满是惊异的慨叹。 督公千岁 第57节 戏还演得真是煞有介事。 相思睨了他一下,装作腼腆的样子回道:“之前叫了一顶轿子,只给了来时的钱,他们把我送到这里就走了……” “哦,那要不要派辆车子送你一下?或者再为你叫一乘轿子?”江怀越一边客套,一边打算让杨明顺再把她送回去,顺便也看着点以免被人占便宜。 谁料那边马车里探出了宿昕的脑袋。“我们不是要去淡粉楼吗?还需要你献什么殷勤?” 江怀越脸一沉,相思忙道:“我自己回去,你们两个人坐在车里了,我也不好坐进去。” “坐得下坐得下。”宿昕竟然从马车内出来,坐到了前面拿起鞭子,“我来赶车!” 站在一边的车夫惊呆了,镇宁侯也失笑道:“小公爷,你还会这一手?别赶着车子掉河里!” “有什么我不会的?”宿昕盛情邀请,相思只好坐上了他们的那辆马车,放下帘子的时候,见江怀越独自严肃地站在台阶前,竟有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 “江大人,回见。”她用纱帘遮住了半面,只露出一双秋水明眸,含情脉脉望向他。 江怀越被这目光望得心生潮涌,却又不得不保持着孤高冷冽的气质,满不在意地哼了一声,就算是回答。 “启程了!”宿昕扬起马鞭,显得格外新奇,驾着马车就飞快离去。只可怜随行的车夫撒腿追逐,随着马车很快消失在长长巷口。 江怀越发了一会儿呆,背后忽传来声音:“督公!您就放心让相思跟着小公爷跑了?” 一回头,才见杨明顺从大门后钻出脑袋,忧心忡忡地朝着他使眼色。 江怀越皱了皱眉,背着手往外面走:“她有分寸的。” “嗬,她有分寸,可我看那个小公爷像是没有分寸的样子……”杨明顺跟在后面,为他捏了一把汗,“虽然他看起来不靠谱,可毕竟出身比您好,长得也不赖,生来一副快活的面容,不像您……” 他顿下脚步,拧着眉头瞪杨明顺。“我怎么了?难道生来愁眉苦脸?” “不是不是,可对着他容易让姑娘开心啊……您呢?”杨明顺只是点到为止,不敢说得太明白。 江怀越却更气恼了。“对着我就让人提不起精神,是吧?杨明顺,你不要以为是我不放过相思,等下次她来了,你仔细问问看,到底是谁缠着谁?” 他义正辞严地说完这一通,气宇轩昂扬长而去。 * 不平归不平,江怀越却还没糊涂到分不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出了西厂后随即又返回宫中,向承景帝报告了南京定国公的小公子宿昕已经到了京城。承景帝对宿昕的到来并不意外,然而听江怀越说他还特意混到西厂大牢呆了好些天,却着实哭笑不得。 “这个宿昕,真是顽劣胡闹。” 承景帝既已对此事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江怀越也无需再加油添醋。此时昭德宫的小太监过来探问,说是荣贵妃听说江怀越回了宫,要他过去一趟。承景帝得知后,道:“既然荣贵妃相邀,朕也有几天没见着她了,正好一起过去坐坐。” 江怀越便陪着他前去昭德宫,荣贵妃本身最近对承景帝一直有些冷淡,见他主动过来,也没给什么笑脸相迎,草草拜见之后,就冲着江怀越冷言冷语道:“你小子最近是越来越忙,好些天都不见鬼影,这不是回了宫中,我不差人来请,你竟不会来我这里了?!” “臣也是为万岁办事,有些时候回了宫,刚想来娘娘这边,却又有人找,等到臣空下来了,又听说娘娘正在休息,便也不好过来打搅了。” “尽是借口!要真的想来看我,什么时候不能来?我看你也没忙到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荣贵妃毫不留情,江怀越只笑了笑不做辩解,倒是在一旁的承景帝被冷落至今,只好干咳一声,慢条斯理道:“怀越如今兼管东厂事务,确实是要比以前忙碌不少,你要是闷了,只管差人去叫他……” “人来了,心不在,有什么用?”荣贵妃冷着脸撇下一句,看都不看他,顾自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检视妆容。 承景帝心里有数,走到她身后道:“你也不必拿他撒气了,近来我是多去了几次惠妃那边……” “万岁想去谁宫里,还需要朝我解释吗?”荣贵妃一边为自己画眉,一边冷笑道,“惠妃如今拿乔,在后宫成了任何人靠近不了的夜明珠,万岁是不是还得为她专门建造一座宫殿,好生供起来伺候?” “话不是这样说。惠妃有孕也是喜事,你何必还这样耿耿于怀呢?朕不是答应过你,无论她生下是儿是女,贵妃之位,只可能是属于你一人的。” “贵妃?我看她将来是要准备封后的吧?”荣贵妃不以为意地反唇相讥。 承景帝将脸一沉:“朕当初为了想要改立你为皇后,招致朝臣强烈争议,此后情愿将皇后之位空缺至今,你居然还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若是因为惠妃生下皇子,朕就立她为后,又与那些见异思迁之人有何区别?” 背对着承景帝的荣贵妃抿紧了唇,原先还满是怨愤之情的眼里渐渐笼上迷濛。 “我的……我的孩子啊……”她终于还是难以忘记那个刚满三岁就夭折的儿子,手指剧烈颤抖起来,“啪”的一声,描金玄黑的眉笔跌落在地。 承景帝默默俯身,为她捡起了那支眉笔,将手搭在了她的肩头。 江怀越目睹此景,悄悄地退了出去。 * 抬头望,天空蓝得纯澈,丝丝缕缕的云絮轻薄如纱幔。他信步走下台阶,还未走出多远,却见前方大红宫墙那端有佳人款款行来。 越走越近了,她已率先向江怀越微微一笑,如暖阳破云,新月婉约。 “江大人,许久不见,您是刚从外地回来吗?”金玉音语声清灵,恰如其名。 江怀越向她拱手:“正是,去了一趟保定,金司药连这也知道?” “江大人可是后宫中瞩目之人,您的行踪谁不关切呢?”金玉音一笑,望了一眼他后方的昭德宫,“您去见过荣贵妃了?” 他点了点头,因问道:“金司药如今在惠妃身边,过得可还适应?” “娘娘近来倒是平和了不少,先前也许是太过紧张担心,如今一切都好,也不再像开始时候那样难受了。眼看已经四个多月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更安稳了呢。” “是吗?那倒是好事。”他淡淡道,“金司药只是负责娘娘的用膳与补品吗?” “承蒙娘娘信任,如今衣食出行都让我看着点。成天这个请示那个布置的,比起料理这些琐事而言,我还是更喜欢静静地待在司药局里跟医书药草打交道。”金玉音虽还是笑着说话,但眉眼间确实流露出一丝无奈与疲惫。 江怀越正待宽慰一句,却望到远处缓缓行来一顶轿子,从轿子边随行的太监与宫女来看,显然正是来自于景仁宫的。他挑着眉梢轻声道:“正主儿来了。” 金玉音忙回过身,迎上前去拜在路边。“惠妃娘娘……” 轿子里传来一声轻蔑的笑,随后纤纤玉手一挑帘子,露出惠妃不善的眼神。许久未见,她因怀孕而微微发福,原先的瓜子脸已经圆润了不少,然而一说话还是那样不客气。 “我道是谁牵绊了你的脚步,原来是江怀越这个小白脸。怎么呢,玉音,你平时不爱说话,遇到了他却好像被月老红绳牵住了似的迈不开脚?” 金玉音连忙叩首:“娘娘,奴婢只是偶遇江大人,说起娘娘近来身体康健……” “我的事不用对他说!”惠妃拔高了声音,用那双凌厉的凤眼盯着江怀越,“我还巴不得他别再出现在这宫里呢!” 江怀越站在原处,从容道:“娘娘对怀越有意见,可别因此气坏了自己,您腹中的胎儿对于万岁来说太过重要,若是出了岔子可怎么办才好……” “你……你不要危言耸听!”惠妃忽然攥紧了轿帘,看到他站在那儿云淡风轻的样子,也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内心谋划诡计。为给自己壮胆,她又故意冷哂一声,道:“告诉你,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如果我身边再发生什么事端,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你……还有你背后的主子!”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有意朝远处的昭德宫盯了一眼。 “哦?是吗?”江怀越扬眉一笑,“说起来,娘娘到此处,难道是想去见贵妃娘娘?可不巧的很,万岁刚才也与臣一起去了昭德宫,此时恐怕正为贵妃娘娘描眉梳妆呢。” 说罢,随意地朝着轿子里的人拱了拱手,又向跪在一边的金玉音看了一眼,便洒脱而去。 “……猖狂的奴才!过不了多久,要你好看!”惠妃气得发颤,朝着他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又瞪了一眼金玉音,“还不跟我回去?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是。”金玉音低着头,随着这顶轿子缓缓折返。 * 江怀越再度回到西厂,叫来杨明顺:“去淡粉楼看看,宿昕和侯爷有没有走?” “这也没多久,应该还不会走吧……”杨明顺小声念叨着,只好匆匆而去。过了一阵子,气喘吁吁回来报告说,果然宿昕和镇宁侯还在淡粉楼喝酒聊天,相思也陪在一旁。 江怀越用指节叩击桌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快天黑了还不回去,打算在淡粉楼住着不走了吗?” 杨明顺望了望明媚敞亮的天色,又看看江怀越,嗫嚅道:“大人,您是不是眼花了……这哪儿就天黑了?” 江怀越顿滞了一下,冷冷道:“我说快要天黑了,你听不懂?什么猪脑子。” “是是是,小的是猪脑子,哪天多吃点脑花补一补……大人需要的话,小的也给您准备些?”杨明顺笑嘻嘻地问。 “我从来不吃这些。”江怀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起身换了衣袍,“我出去一趟。” “刚回来又要走?”杨明顺纳罕道,“小的陪您去?” 他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杨明顺一边跟着他走出去,一边打听要去哪里。他起先不肯说,直至上了马车,才沉着脸道:“去找镇宁侯。” 杨明顺愣了愣,恍然大悟道:“咳,不就是找相思吗?!” “闭嘴!” * 要说江怀越对去淡粉楼的路程已经是熟门熟路了,然而前几次都是只能在外面隐藏徘徊,这一回因为有镇宁侯在里边,他倒是无需发愁找不到借口,带着杨明顺长驱直入,衣袂生风地杀到了宴饮之处。 正是他与相思初次正面相遇的那个幽静水榭——月缕风痕。 只是此时的水榭内满是欢声笑语,酒过三巡,宿昕早就忘记了为民请命弹劾西厂的正经事,拉着镇宁侯的手来回抚摩,语重心长地道:“我说侯爷啊……你好歹也是上过沙场杀过强敌的堂堂男子汉,怎么就会惧内成那样呢?你瞧瞧我们的小相思,无缘无故被尊夫人砸得头破血流,我当时是不在场,如果在的话,肯定不会让她受这委屈!” 镇宁侯满面发红,大着舌头分辨:“什么惧内,我,我那是爱妻如宝……小公爷你还未成婚,等你遇到了心仪的,保不准比我还不如……” “那也得看那个妻,值不值得我对她好!”宿昕也上了头,意气激昂地拍桌子,“仗着自己身份随意打人就不能纵容!你说是不是,相思?” 他又转过身,拽住了相思的衣袖,一脸认真地征询意见。 “小公爷,我……”相思才开了个头,却听门外传来格外熟悉的话语声:“看不出小公爷还是个多情人,只可惜您这套在教坊姑娘看来实在是太过天真,讨好的方式多种多样,何必非要扮成纯良热心呢?” 宿昕起初一愣,等到看见那背着手从外面漫步进来的人,气得冷笑道:“你跑到这里干什么?!这是你来的地方?” 江怀越毫无感情地环顾四周,也不理睬他的质问,但是镇宁侯虽然已经醉得眼花,还是摇晃起身:“蕴之,你也来喝一杯!” “我正是担心侯爷才来的。”江怀越大大方方坐下来,叹息道,“侯爷莫非忘了尊夫人的脾气?要是被她知道您来了淡粉楼,身边又只有小公爷这样的多情种,岂不是又要大闹?有我在边上看着,至少尊夫人如果问起来,侯爷也有个挡箭牌不是?” “啊?好!好!你想的周到!”镇宁侯由衷感谢,为了给江怀越倒酒,差点把酒壶都摔了。宿昕皱着眉不高兴,气冲冲地道:“好什么?我们在这里谈天说地,他坐在中间算是监视?这酒我可喝不下去!” “本来也是,我看两位喝的都不少了,也该回去休息……”江怀越还没说完,宿昕已经板着脸站起来:“我可没醉,明日一早还要进宫见驾。江大人,你好自为之!” 说罢,又朝相思道:“相思姑娘,你虽然是教坊女子,但也知书识礼明辨是非,这个人不像你想的那样仗义,你可要千万当心,不要上了他的当。” 相思红了脸:“我,我知道了。” 宿昕又去叫镇宁侯,可是他却懒懒散散喊着还要再喝,宿昕见劝不走,只好自己悻悻然离去,临走还不忘瞪了江怀越一眼。 大门被他砰的关上了,相思低着头,似乎一动不动,可从江怀越这边悄悄望去,恰好能望见她微微扬起的唇角。 她居然在偷笑。 镇宁侯眯着眼睛,还在稀里糊涂地揽着江怀越敬酒。江怀越自己喝一杯,给他灌两杯,没多久,就彻底放倒了镇宁侯。 看着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镇宁侯,相思故意扭扭捏捏地偷窥了江怀越一眼,羞答答问:“提督大人,现在就剩您一人了,是想听奴婢弹曲呢?还是看奴婢献舞?” “献什么舞,你刚才给他们也跳舞了?”江怀越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拽了过来。 相思张大眼睛,无辜地道:“我也没问他们呀。”她忽而又掩不住小有得意的笑,凑到他耳边,悄悄道,“大人,您猜我会不会跳舞呢?” 悄悄话本就撩人,呼吸气息拂过耳畔,更让他神情凝固。好不容易按捺了心头缭乱,江怀越硬是将她拽到了那个隔间。 锦绣流彩的百鸟朝凤屏风遮住了外面的世界,多宝隔架子上依旧陈设着姿态各异的名贵玉器。 相思一到这里,就又想起当时自己精心装扮后,怀着复杂的心情前来自荐枕席,跪在地上求他要了自己的那一幕。 心潮莫名汹涌起伏,她被他拉拽地脚步微促,挣扎几下没有用,索性趴到他肩头,踮起脚尖小声道:“大人……您这是,想干什么?” 督公千岁 第58节 第80章 近似呓语的低切声音萦绕在耳畔, 轻糯绵软, 犹带着掩饰不住的诱惑与笑意。 ——大人,你想……干什么? 相思借着站立不稳的机会斜斜趴在江怀越肩头, 整个人几乎都贴近了他的身体,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后背恰撞在了锦绣斑斓的百鸟朝凤围屏上。 然而她还不满足,双臂软软环住了他的双肩, 微微扬起脸, 靠近他脸颊, 轻轻笑了笑。 温热的呼吸直扑而来, 江怀越背靠着屏风,下意识地偏过脸去。 “大人,我给你的纸条, 真的扔了?” 低切切的声音又拂过脸侧,相思几乎是埋在他的颈侧问出了这一句。 他呼吸为之一滞, 一时间竟好似忘记了自己手该往哪里放,待到掌心触及温软之时,昏沉沉的头脑中才有了一些隐约的印象。 “没……藏在最安全的地方。别人找不到。” “嗯?是, 藏在你心里吗?” 她咬了咬下唇, 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脸颊贴近了他。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几乎在同时起了颤栗。 那种心尖迷乱震荡的感觉让相思紧张地闭上了双目,他没有任何动作,好似已经被她的举动震慑得忘记了一切。相思便大着胆子又睁开眼, 再一次凑近他。 毫不掩饰地,望到他的眼眸深处去。 要拂开清寒素白的霜意,要透过迷离纷乱的雾霭,直直地望进他的眼,望进他的心。 “大人,你不要怕。” 犹如情人私语般,她怀着最虔诚无邪的心,将眉心又贴近了他。 什么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是寂静寂静,一切都是喧嚣喧嚣。整个世界在狂欢着啸叫着,铺天盖地的浪潮涌起又落下,落下又涌起,卷乱了江怀越枯竭已久的心海。 她抬手,触及他的颈侧,他的脸庞。 又紧抓住他的手,让他学着自己的动作,抚过她的颈侧,她的脸庞。 “大人,你喜欢我吗?”她那长长眼睫在微微簌动,眼眸里含着无限憧憬。 他感觉心头被人狠狠揪住,居然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种欢愉与痛苦兼存的迷乱,让他眼神为之一收,随即狠狠扳着相思的下颔,近乎鲁莽地封住了她的唇。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与充盈。 江怀越急速旋转晕眩的脑海里,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了以前读过的两句话。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他只觉心里有难以抑制的浪潮要将自己吞灭,只是他的动作终究太过青涩莽撞,只尝到了她唇间清香红脂,却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 相思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揽住他的后颈,微微偏过脸颊,轻声道:“大人,你还没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他深深呼吸一下,却不给回应,按着她的颈侧还待继续,忽听得外边忽有响动,继而传来一声大叫:“哎!侯爷,您小心脚下别摔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两个人都为之一惊。 相思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之前还如同入梦一般的江怀越迅疾清醒过来,将她往身后推了一把,随即一整衣袍,转出了屏风后。 他才踏出隔间,镇宁侯已捂着脑袋,跌跌撞撞地朝着这边而来,先前守在门口的杨明顺连忙上前搀扶:“我说侯爷,您怎么就忽然又醒了呢?” “谁,是谁打了我一棍子?!哎,蕴之,你怎么也在这里?”镇宁侯还是口齿不清的样子,望到了江怀越更加惊讶。 江怀越无奈地道:“我刚才不是还跟你喝酒来着?侯爷的额头怎么肿了?” “有人打我闷棍!”镇宁侯怒气冲冲,东倒西歪地朝着两边张望。杨明顺哭笑不得:“小的就守在门口,哪有人进来打您?分明是您睡糊涂了一翻身撞到桌腿,又把自己给痛醒了!” “桌腿?!他娘的也不让老子睡得安稳!”镇宁侯居然怒不可遏起来,挣脱杨明顺的搀扶就往桌腿乱踢,直把八仙桌踢得差点翻掉。江怀越连声道:“快把侯爷扶出去醒醒酒!” “干什么?我还要和小公爷喝呢……还有相思,相思呢?” “侯爷。”屏风后又转出了言笑晏晏的相思。 “你们两个……”镇宁侯皱紧眉头,斜着眼睛打量她,又摸着下颔打量江怀越。两人被他看得心里七上八下,他却忽然一拍巴掌:“我记起来了,相思你还在我寄给他的信里夹了张纸条,对不对?!” 相思松了一口气:“是啊,侯爷,您脑子真清醒。” “确实,侯爷这记性,常人望尘莫及!”江怀越言之凿凿地补充道。 “没错!”镇宁侯开怀大笑。 * 暮色初降时分,淡粉楼里越加热闹,楼上楼下贵客盈门。镇宁侯总算是醒了酒,抹了把脸急着就要回去。江怀越知道他是怕夫人再大发雷霆,便也与他一同离去。 相思将两人送到门口,看着杨明顺先扶着镇宁侯上了马车,趁着四周暂时无人经过,向江怀越悄悄道:“大人。” “嗯?”江怀越望她一眼,好似尴尬地不知该如何面对。 相思却又含着小小的怨怼唤了一声:“大人!”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消减了清寒,带着几分无奈。 “……好像从始至终,都是我在叫你,大人,大人。”她斜睨着江怀越,反问道,“大人心里,到底有没有我的名字?” 江怀越愣怔了一下,回忆起来自己竟然真的很少叫她名字,只是想要启唇却觉生疏,踌躇了半晌,道:“你的想法怎么那么多?” “连这点小小请求都不能满足我?”她垂下头,用绣鞋拨弄着金丝裙边。 江怀越刚要开口,马车内的镇宁侯又探出身子来叫:“蕴之,你在干什么?” “……替你向这位姑娘道别。”江怀越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再一看相思,居然已经泪汪汪了。他吃了一惊,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又惹恼了她。 “别这样,被人看到。”江怀越板着脸教训。 她憋着嘴,哭相更明显了。 “你……”江怀越又急又恼,千言万语化为一声叹息似的唤,“相思……” 她闷哼一声,不爱搭理。 “我说,相思……”他只好又叫她一声,相思相思,像是魔咒,萦绕在心间。 她这才瓮声瓮气回应了一下,迅疾抬起雾蒙蒙的眼睛:“什么时候再来?” 他还真答不出。 可是知道如果说实话,她恐怕当场都能掉眼泪。她的本事,他已经领教。 “有空的时候。”江怀越只好这样安慰。 “呸!敷衍了事!”她果然一收眼泪,狠狠瞪他一眼。 “蕴之,你这是在跟相思姑娘聊什么呢?一见如故了?这可真是邪门啊!”镇宁侯又在嚷嚷了。 “没有敷衍,我不会骗你。”江怀越很快说罢,看了看她,随即转身离去。杨明顺跑过来,朝相思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声道:“相思姑娘,我有个问题要请教。” “啊?”她愣在那儿,江怀越还未走远,也诧异地回过头来看。 杨明顺笑嘻嘻道:“我家督公说了,要我见到你的时候问问清楚,到底是谁不放过谁,又是谁厚着脸皮缠住谁呀?” 相思的脸颊腾地红了。 杨明顺还在说:“其实这个问题我自己心里是有答案的,可是督公他好像不肯承认呢,非要叫我亲自找你问……哎!” 江怀越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怒不可遏地将这个讨厌鬼拽离了门口。“我看你真的是活腻了!” 夜色靡丽,相思站在淡粉楼叠串明灯下,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 这一路,因为有镇宁侯同归,江怀越还无暇多想别的,然而当镇宁侯回到府邸,他独自再回西厂之后,满心尽是浮沉错杂的念头。 凌乱得让人难以安睡,像是贪恋佳酿的孩童,饮尽了满满琼浆,醉卧于水云流动间。 鎏金屏风后的那一幕,萦回于脑海间,让他直至次日上朝,都有些神思恍惚。直至散朝后,承景帝问他话时,他才陡然一醒,回过神来。 “万岁是问什么?” “朕是说,太后昨日派人来说,近来秋阳浓艳,银杏金黄,她想起了太液池琼华岛那边的景致,想要让后宫佳丽们也一同去游赏一番。”承景帝顿了顿,又道,“本来这事应该是余德广办的,但近来朕让他主理各路藩王功臣进京贺寿一事,你可安排一些人手,先去琼华岛附近查探一下,若是适宜的话,便挑选个时间安排出游。” “是。贵妃她们都去吗?” “那是自然。哦,还有惠妃,她近来也总觉得呆在宫殿内烦闷无聊,朕看她的身体养的不错,趁着这次机会也出去散散心吧。” 江怀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应承了此事。其后又有人匆匆来报,说是南京来的宿昕求见万岁,承景帝向江怀越看了一眼,笑了一笑后,便命人将宿昕带来觐见。 江怀越自言不便出现,因此也没有留下与宿昕再正面交锋,向承景帝辞别后,便赶去太液池查看地形。 忙碌了半天有余,晌午过后才出了皇宫,回到西厂坐定之后,却总觉得怅然若失。他细想一会儿,还是按下了不该有的念头,又命手下拿来近期未过目的卷宗,凝神静息地审阅核查。 繁琐的事务占据了大量的时间,等到处理完多数卷宗之后,才觉天色又已经渐渐暗沉。 书房外传来敲门声,他应了一下,随后杨明顺探进身子。“督公,您今晚还出去吗?” 江怀越诧异道:“我有说过要去哪里吗?” “……那边,不去了?” “哪里?”他沉着脸问。 “您昨天去的地方啊!”杨明顺哀叹道,“趁热打铁的道理,您总不会不知道吧?我当初打动小穗后,那可是天天往她那边跑,生怕稍微一冷落就出岔子。您怎么完全没这想法呢?” “……你是你,我是我,我还需要你来指教?”他脸色越发难堪了,感觉自己好像在这方面连杨明顺都能鄙视似的。缓和了一些语气,又一本正经道:“再说,相思也不是小穗,她有主见。” “……行吧,那您再慢慢处理事情。”杨明顺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往回走,“我可是刚从明时坊回来,看到宿小公爷好像也往那边去了。” 江怀越本来已经拿起笔的手,又停在了半空中。 真是阴魂不散。 第81章 深秋时节的长街上已是寒风萧瑟, 淡粉楼内却依然暖意融融, 笑语笙歌不绝于耳。楼廊间倩影晃动,拂起绛红帘幔轻盈飘飞, 整座楼中满是脂粉馨香。 相思正在席间陪着客人喝酒, 却见小厮匆忙奔来,朝着严妈妈低语几声。严妈妈先是一愣,继而马上换了笑脸来到席间:“相思, 镇宁侯派人来接你出去, 各位贵客, 真是对不住了呀……” “镇宁侯?”相思想到昨日那个大大咧咧的侯爷, 再一想到之前被侯爷夫人砸破头的场景,心里就一阵犯嘀咕。酒席间的几位商人虽然不乐意,可一听是侯爷要接相思出去, 也只能笑笑作罢不敢埋怨。 督公千岁 第59节 小厮在门口催促,相思磨磨蹭蹭不太想出去, 还是严妈妈板起脸来呵斥了几句,她才不情不愿地出了大门。出来的匆忙没有带披风,到了大门口被寒风一吹, 冻得她瑟瑟发抖。 门口停着的马车窗户紧闭, 她不由问道:“侯爷在车上?” 身旁的随从却没回答,只是道:“请相思姑娘上车。” 她没奈何,只能轻轻提起长裙,朝着马车拜了一拜,随后登了上去。撩起帘子, 暗沉沉的车内竟然有人不声不响端坐着,惊得她一张口险些喊出来。 “进来!”他肃着一张脸低声道。 相思一拧腰钻了进去,才坐稳,马车就缓缓启动离开了淡粉楼门前。她左看右看,又歪着头乜着坐在暗影里的心上人,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大人,侯爷怎么不见啦?” “哪有什么侯爷!”江怀越一丝笑意都没有,看看她那亮丽的妆容与衣着,隐忍了愠恼,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刚才在里面是和谁饮酒玩乐来着?” 相思愣了愣:“就是普通的客人啊,怎么了?” 江怀越心里疑惑,扬起眉梢:“我不认识的人?” “……那当然,开酒行的商人,您也打交道?”相思白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半笑不笑道,“督公以为是谁呢?” 江怀越不吭声,心里早把杨明顺骂了个凌迟处死。相思见他不开口,眼波流转,忽而从裙下轻轻踢了他一脚。江怀越惊了一惊,身子往边上让了让:“你干什么?” “叫你呀,大人……”她软绵绵地道。 “……是用踢我来叫的吗?”他有气无力地想反驳,却发不起脾气来。相思又忍不住笑,靠在坐垫上晃着双足:“可是你又不说话,我想看看大人这样会不会生气。” 江怀越瞪她:“越来越放肆。” 她努了努嘴,心中暗骂了句不解风情,便撩起窗帘望向外面。马车在明时坊内穿梭行进,两旁店铺林立,吆喝声起此彼伏,相思看得出神,被冷落的江怀越却如坐针毡。 马车已经转进了另一条长街,相思却还看着外面灯火辉煌的酒楼,不知是街头哪处景致吸引了她,不多时还趴在窗户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江怀越简直要气晕了。 他被杨明顺谎报军情弄得心神不安,抛弃矜持赶来淡粉楼,还故意换了马车才把相思给“诱骗”出来,没想到被她踢,还被她冷落,现在她趴在窗边笑得起劲,他心里窝火,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厉声呵斥肯定不行,忍气吞声也委屈,各种念头在他心里盘旋一遍,最终他还是木着脸,叫了一声:“相思。” 她却没有回头,还是趴在那里望外面,只是不经意应了一声:“干什么呀?” 江怀越更加无语,内心挣扎许久,方才挤出一句:“怎么现在我喊你也不行了?” 她这才回头,撑着腮朝他望,盈盈的明眸闪烁,带着狡黠的意味。“大人,你叫我什么?” 他滞了滞,唤道:“相思。”叫了一声,觉得心里烦闷,又加重了语气,叫道:“相思!” 她的眼睛里充盈了亮色,沿街灯火照映过来,清澈如月白流水。 “大人。”相思朝他伸出手,牵住了他的袖子,竟然坐到了身边。江怀越愣了愣,侧过脸看她,幼白肌肤吹弹可破,一切美好近在眼前。 近得甚至能感知到她的气息。 她还是扬起脸瞧他,就连眼眸里都含着万物复苏的郁郁生机。“你不要总是不高兴,大人。” 慢悠悠的话音在他心上拂过,拨乱了冰层下初化的早春冰流。 江怀越闷闷地哼了一声,还是端着架子。“谁说我不高兴?” “看你这张脸……”她抿了抿唇,大着胆子用指尖戳一戳他的脸颊。江怀越惊愕地看她,相思哼道:“您一天没出现,我还以为今天您不会来了呢。好容易才出现,却冷着脸色,做什么呢?” 他心里有自己的声音在反驳,可是嘴上什么都没讲。 相思又道:“您以为我是在陪宿小公爷喝酒,对吗?” 江怀越眼神收了收,还是不说话。她渐渐严肃起来,望着他道:“您要是这样担心,那以后可怎么办?我不能天天躲在房间里不见人啊……” 他心里有所触动,沉默片刻,道:“我没想怎么样,就是……自己不乐意。”话说出口,又觉得有点没道理,补充道:“你不用管我了。” “啊?”相思一愣,收敛了神情,担心地拽着他的袍袖,“大人……您真生气了?” 江怀越望着她的眼睛,过了会儿才摇头:“不是。你给我一点时间,我自己……想想,就会好的。” 很多过往,很多事情,很多伤痛……都是在一年一年的流逝间,一夜一夜的黑暗中,他独自躺在床上,自己想想,就好了。 不论是能遗忘的,或是不能遗忘的,最后无非都是一抔黄土,一地灰烬。 就像现在所介意的,无非是琐屑小事,自己本来就不应该为此操心。 他默默想着,忽然觉得肩上一沉,是相思伏在了上面。他那处箭伤未愈合,被她压住了,不由皱了皱眉头。相思诧异问:“大人怎么了?” “有处伤口,不要紧。”他看相思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道,“要不,你换这边来?” “怎么就受伤了呢?是谁打了你?”相思震惊不已。江怀越倒是被这问题引得微笑了一下:“这里谁会打我?是在保定时候,被人射了一箭。” “您怎么一直没说?!”她更加吃惊,从他回来之后,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他受了伤。此时再小心翼翼看着他的左肩,犹豫问:“箭上不会有毒吧……” “……有毒的话我还会坐在这里?”江怀越好气道,“你怎么还想到这些了?” “我听说书的时候,常听到什么箭上带毒之类……”相思这才松了一口气,试探着抚了抚他肩头,“很痛吧?” “……还好。” “怎么可能?!都钻了个洞还说还好?!” 江怀越更是无力地靠在车厢一角:“那你问了有意义吗?” “我……”相思顿了顿,脸颊绯红,小声地倾诉,“我是……担心您啊,大人。”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窗外叫卖声遥遥远远,不知何处的楼檐下夜风摇晃着铜铃,泠泠响动,细细碎碎。 他不声不响地看着她,忽然笑了笑。 昏暗的车厢内,相思其实看不清他的笑容,自从认识江怀越以来,也几乎没有见到他真正发自内心地笑过一次。可是这一瞬间,不断晃动的光影交错中,她却觉得他是在笑。 极为轻浅,柔软,无害的笑。 宛如春寒料峭,江上冰雪缓缓融化,跌碎在冰凉水中,最终化为晶莹碎屑。 窗帘斜开了一角,对面酒楼上明晃晃的光亮斜照进来。 一晃而过,他的笑,落在眼里。 “我要是死了,你会难过?”他竟然还含着些微的笑音,这样问她。 仿佛一记重拳打在她心尖,相思难受极了,鼻子发酸。“您为什么这样说呢?大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些?您是故意吓唬我吗?” 江怀越没有回答,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才抬起手来,抚过她略显清瘦的脸颊。 相识之前,如果他死去,不管是被激愤的百姓暗算,还是被隐藏的政敌刺杀,或是一朝失势被君王处死,恐怕没有人会像她这样,惊慌失措,满心惶惧。 可她只是听他问了这样一句,眼里全是害怕与伤楚,担心得像是天要塌陷。 …… 那微凉的手抚过她的脸颊,直至颈后,他微微用力,将还处于惶恐中的相思拉到自己肩前。 摸到她手心发冷,江怀越直接将长袍脱下,披在了她身上。 相思不安地伏在了江怀越胸口,听他的心跳。 “有我在,相思。” 他望着沉沉昏暗,给了最简单的承诺。 纵使不能给予更多,然而你既赠我春山含笑,我必回馈浩荡江海。 无论这条路通往何处,即便始终是在黑夜无光间蔓延无尽,有我在,就有你在。 * 那一夜马车绕着东城迤逦缓行,直至街巷人声渐稀时分,才慢慢回到了明时坊淡粉楼前。江怀越不能送她下去,也并无任何缠绵道别,相思却也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将那件披在她身上的墨缎锦袍还给了他。 “大人,我走了。”她屈膝坐在江怀越身前,轻声道。 他点点头,只抬手,碰了碰她挽起的乌发。相思又一笑,抓起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按了按,随后便飒然下车而去。 门口的小厮连忙出来迎接,她袅袅进了楼门,还侧转半身回眸一望,道不尽温情绵绵。 马车窗户间的帘子重又落下,他坐在昏暗中,无声地笑了笑。 一声鞭响,马车调转方向,再度离开了此地。 此后数天内,江怀越没再过来,相思既知他事务繁多且不便常来,然而心间总有牵挂惦念,只是也不好去打搅他的生活。倒是宿小公爷果真又来了淡粉楼,与以往那欢悦飞扬的神情不同,这几天之内他始终郁郁寡欢,喝了酒就长吁短叹。 相思识趣地不去过问,可越是这样,宿昕越是坐立不安,最终还是憋不住,在她面前大吐苦水。原来他信心满满地去觐见君王,将自己在南京时听到的传闻以及故意设计让西厂番子将他抓捕进狱的事情诉说一番,力谏承景帝废除东西两厂,却被君王轻飘飘的三言两语遮挡了过去。 非但如此,承景帝还正色训斥了他几句,说什么年少气盛,任意妄为,要他安分守已,别再生事。 宿昕只觉郁闷无比,到了淡粉楼内想到历史上那些忠言进谏的诤臣下场,大有哀叹自伤之意。相思宽慰了一番,缓言道:“小公爷,这朝堂上的事情谁又能以简单的是非黑白来论断呢?要不然您既留在京城,便趁着这机会多走走看看,兴许江大人其实也不像您先前认定的那样呢?” “呵,我对他又没兴趣,干什么还要深入了解?”宿昕不以为然。 相思无奈,也只好不再劝解。好在宿昕此人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几杯酒过后,便又拉着相思谈起之前见到的各国使臣的奇异妆扮来了。相思好奇问道:“太后寿宴似乎已经准备了很久吧?到底是什么时候举行啊?” “下个月十五。”宿昕本来还起劲着,忽然想到操办寿宴的人员中又有江怀越,不由大叹一声,捂着眼睛倒在了绣榻上。 * 枝头红枫浓艳如丹,太液池清凌凌水面倒映出碧空白云,浩渺变幻,倏忽间又有飞鸟成群掠过,惊动涟涟阵阵。 江怀越带着随从来到此处时,并不见负责管理的人员,差人去找了一圈,才在林子里寻到了内官监的几名小太监。 “邢锟呢?怎么不见人影?”他皱着眉问。 “邢公公昨夜喝多了……”小太监畏畏缩缩地说了一半就不敢再讲。江怀越在心里叱骂了一句,随即带着他们寻到邢锟住处。小太监颤巍巍推开门,床上的人正睡得香,冷不防被江怀越一把拎出被褥,又是一壶凉水从头灌下,冻得他哇啦叫唤,睁开眼一看面前人,又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督公恕罪!小的偶感风寒,头晕目眩的才没起来……” “我看你是喝成烂泥了!”江怀越骂了一声,“看这一身酒味,还有脸骗我?” 邢锟哆哆嗦嗦不敢再说,江怀越又问:“前些天叫你们打扫琼华岛,有没有做完?万岁爷要坐的画舫可曾检查了?各处枯萎的草木是否都已经处理过?事情那么多,你还好意思躺着挺尸?” “都,都干完了!”邢锟这才敢抬头,指了指门外,“画舫全都检视一遍,督公如果不放心,可以再去亲自查看。” “我自然不放心!”江怀越冷冷抛下一句,阔步步出屋子,径直走向屋前长桥。 浩渺水岸边,流金镶朱的奢华画舫静静停泊于湖光山色间,从内到外俱已粉饰一新。 第82章 江怀越知道邢锟此人惯于偷懒耍滑, 对他所负责的所有事务都不可轻易放心, 因此在画舫内外仔细检视周全,又带着人把琼华岛上所有亭台楼阁都走了一遍, 找到了好几处未曾打扫干净的角落, 亲自看着邢锟带领手下处理妥帖,这才离开了太液池。 督公千岁 第61节 邢锟混在人群间,心里直喊倒霉,本以为这个瘟神既然来过了就不会再上门, 故此又轻松起来, 谁会料到都已经入夜了江怀越居然又来太液池巡视! “督公……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又来了?之前不是都检视过了吗?”邢锟胆战心惊问道。 “太后娘娘觉得不安心,自然吩咐我再来看看,免得明日出什么岔子。”江怀越将他呵斥了一顿,又命人赶着他们这些当值的出去再次巡查, 邢锟等人虽然不情不愿,可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只好冒着寒风打起灯笼四处检查。 江怀越站在长桥上,望着静静停泊在岸边的画舫,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于是带着两名手下从桥头下去,再次登上画舫,从甲板到舱内,再拾级而上登至楼上望台,仔细搜寻了一遍。 并无任何异常。 又过了许久,到琼华岛上的各路人也陆陆续续返回岸边,都报告说没什么问题。邢锟更是愁眉苦脸道:“自从您之前检视过后,我们一直都小心谨慎,刚才也是因为到了夜间才回去休息,这附近又没什么危险……” “明日一早再出去巡视!”江怀越打断了他的话,毫不留情地抛下一句,带着人转身离去。 邢锟等人只能送到门口,待等江怀越这群人策马而去,小太监们抱怨不迭,缩着脖子都要往屋里去避风。邢锟亦冷哼道:“什么东西,万岁不过是带着惠妃她们来游玩一次,他就要把太液池给翻过来似的!” “要不是这样,能爬那么快?”周围有人嬉笑打趣。 邢锟啐了一口:“现在嚣张得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台了呢!” 周围人哄笑附和,很快又回到小屋,之前架起的炉子还烧得正旺,有人端来了暖锅,开始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正吃得痛快,却忽听外面有人轻轻敲门,邢锟愣了愣:“不会吧?又回来了?!” 其余人等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敢再有所动静。互相推诿了几下,还是邢锟硬着头皮站起身,过去将门打开。 萧瑟寒风迎面扑来,屋内的火苗亦晃动不已。 邢锟惊诧万分地看着站在门前的秀丽女子,结巴了半晌:“你,你是?” 她行了个礼,款款道:“我是奉太后之命来找江大人的,听说他到太液池来巡视的,现在何处?” “哦哦,他已经走了……”邢锟这才回过神来,偷偷打量着女子,忖度她的身份。女子略显失望地望了望四周:“那他是已巡视完毕了吗?” “对啊,不然怎么会走呢?您是?” 女子并未回答,只是慢慢往画舫那边走去。邢锟跟在后边问了好几遍,她才道:“倒不是信不过江大人,但惠妃娘娘这两天又有点容易犯恶心,我特意带来了一些凝神静气的甘草芳花,将它们放置于画舫和琼华岛楼阁内,待到明天应该能起一些效用。” 邢锟看她手中提着包裹,便随着她上了画舫,她将包裹中的一盒晒干的草药取出,还特意给邢锟检查了一遍,才仔仔细细地将这些细碎草末装入纸包,安插到了桌椅缝隙间。 待等事情都做完之后,她又回到屋中向众人道别,这才离开了太液池。这些人素来没被人敬重过,难得有这样一位美人温文有礼又翩然而去,纷纷赞叹留恋,不胜歆慕。 “这才叫有气度懂道理,哪像刚才那个!”邢锟更是一针见血地道出区别。 * 次日晴空万里,金阳和煦。江怀越依照惯例先去了承景帝那边问安,随后又去昭德宫请荣贵妃,谁料贵妃原本答应了万岁要一同出游的,临到今日却又变了主意,说是心情不好不想出门。 江怀越知道她还是介意惠妃同往,好说歹说让荣贵妃登上了马车,自己在旁陪同,一路护送着她到了太液池。太后与承景帝早已到来,正在横贯水面的白玉长桥畔赏景。一身蓝衫长裙的金玉音也正在一旁作陪。 其时天光云影与翠树红枫落映清波之间,万艳璀璨,水波晃漾,好似仙山幻境,美不胜收。 荣贵妃懒懒散散行去桥畔,拜见了太后与承景帝,瞥视四周虽有几名宫妃,却不见惠妃身影,倒是颇为意外。 “不是说惠妃也要来散心么?怎么事到临头又不愿来了?”她虽是问江怀越,声音却大得能让承景帝听到。 承景帝淡淡道:“她说有些疲累,可能要晚些才到。” “倒是娇生惯养。”荣贵妃嗤笑一声,抬手搭着江怀越的手臂就往岸边去。太后瞥了一眼,道:“等惠妃到了再一同去乘坐画舫也不迟。” 荣贵妃却置若罔闻,说岸边风大,情愿待在画舫内。江怀越了解主人的心思,她素来与太后没什么话说,留在那里也是冷清,于是陪着她上了画舫。荣贵妃才坐下不久,便皱着眉道:“这船内什么味道?” 江怀越亦闻出一股草药气息,不由质问船上的人员。那人连忙道:“昨天晚上有一名姑娘过来放的草药,说是惠妃娘娘喜欢……” “这叫人怎么呆的下去?!赶紧给我找出来都扔了!”荣贵妃气不打一处来,呵斥江怀越,命他速速动手清理船舱。他皱了皱眉,劝解道:“娘娘稍安勿躁,等惠妃来了再说,或许万岁也有此心,娘娘轻举妄动岂不是容易招惹口舌?” “那还不如让她惠妃一个人陪着万岁在这船上游玩,何必非要拉扯上我们?”荣贵妃鄙夷地环视四周,越发觉得空气中都满是草药味道,只待了片刻便离开了画舫,重新找了另一艘游船,先行去往琼华岛上观景了。 江怀越陪着她穿过了广寒殿,正登临楼台远望湖上风光,就见一行乘舆缓缓而来,由宫女们小心搀扶下了盛装的惠妃,迤逦往太液桥行去。 荣贵妃倚着栏杆不屑一顾,江怀越不由道:“娘娘心里虽然不喜惠妃,在万岁面前何必表露得如此明显?您有意不和她碰面,便也是自己疏远了君王,岂不是正中惠妃心意?” “怎么,还要我贴上去笑脸相待?我可不像惠妃那样假惺惺。” “娘娘也不想想,惠妃为何怀着身孕还要前来太液池?还不是因为万岁也请了娘娘,她若是不来,兴许万岁在这湖光山色间与娘娘情意浓厚,不知不觉便将她淡忘几分。眼下她是借着怀孕恨不得时刻留在万岁身边,您却反而将万岁推出门去,长此以往恐怕……” 他还未说完,荣贵妃已经沉着脸转身下楼,往岸边而去。 * 还未到岸边,却见画舫悠悠,已将太后送到了岛上,旁边还跟着娴雅文静的金玉音。江怀越因问及太后如何先来了这里,太后笑道:“皇上与惠妃正聊得入神,我还待在边上不是碍眼?因此叫了玉音,先到岛上参拜神佛,免得做个不知趣的老太婆。” 荣贵妃听完,脸色不大好看。 江怀越陪着太后走了一程,因问及船舱内的草药之事,金玉音道:“我昨晚还以为能在这遇到督公,没想到您已经先走一步。这些草药都是惠妃娘娘最近喜欢的味道,昨天傍晚她又吐了两次,我担心她今日不舒服,便想请她在宫内休息的,但是娘娘却执意要来,并叫我碾了许多药草,连夜带到船上放好。” 太后听罢,也不由道:“惠妃平日身子就娇弱,这一趟有孕虽是大喜事,倒也为难了她。” 金玉音道:“身为女子总是要经历这些,惠妃娘娘吃了不少苦,但仍是心满意足,甘愿忍耐的。” 荣贵妃在一旁幽幽道:“金司药进宫也好多年了吧?什么时候轮到放出宫去?” 金玉音微微一笑:“回娘娘,玉音到明年就轮到出去了。” “出去好,找个可心的疼人的夫君,比在皇宫大内自在多了。”荣贵妃说罢,转眸望向湖面。 过不多时,承景帝携着惠妃也踏上了琼华岛,众人三三两两进殿参拜祷告,惠妃这一路果然与承景帝形影不离,意态娇痴,好似又回到了刚被封为惠妃的那段少女时期。 荣贵妃几次想要冷言冷语讥讽,都被江怀越使眼色制止,或者索性出声岔开了话题。故此她越走越觉得心情烦躁,毫无继续游玩的意愿。 太后倒是带着金玉音饱览大好秋色,一老一少相谈甚欢。 惠妃行了一阵,又说自己腰酸腿软,承景帝便唤来画舫,要陪着她先回到岸边休息。两人才踏进船舱,却见荣贵妃带着江怀越也跟了上来。 惠妃眼锋一瞥,冷淡道:“贵妃娘娘不是正在赏景吗?怎么看到我要返回,就也跟了上来?” “再好的景致,看多了也就腻了。”荣贵妃笑了笑,在承景帝与惠妃旁边落了座。承景帝处于两女之间,言谈举止自然没有之前自在洒脱,与惠妃说上一句,又得假装和睦地与荣贵妃再聊上两句。 他强行找了些话题之后,察觉荣贵妃神情越发冷寂。正待好言相劝,却见她起身便往楼梯上去。这画舫原有两层,上面是供人登高观景的楼台,雕栏画饰,极为精致。荣贵妃身姿婀娜缓步上行,临到一半,又探出身子唤道:“万岁,上面风景更好,也没有那股子药味,您何不出来透透气?” “爱妃先去赏玩一番,朕等会儿再来。”承景帝瞥了一眼旁边的惠妃,心虚地婉拒了荣贵妃。荣贵妃倒也难得没有生气,顾自招呼了江怀越,两人一同去往楼上。 惠妃沉着脸不说话了,承景帝亦有所尴尬。两人寂静半晌,楼上却传来了荣贵妃与江怀越的闲谈话语,承景帝听着她那欢声笑言,越发如坐针毡。 十几年的相伴,他当然知道,贵妃发火的时候还算好哄,一旦连发火都懒得发,还满面微笑之时,那才是最最可怕…… “朕上去一会儿,你先自行休息。”他终于还是起身,将惠妃留在了船舱内。 * 承景帝也去了楼上,惠妃坐在那里,听着上面谈笑风生,心里一团火越烧越旺。 自己忍受着身体不适,专门陪着他来太液池,是为了什么? 可是到现在,他居然又再次把自己冷落,转而去寻找那个骄纵的女人…… 满船的药草味道,如今也压制不了她的愠怒。 她站起身,抿着唇,便往楼梯行去。身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搀扶,并劝道:“楼上风大,娘娘是否不要去了?” “我在这里闷得慌!”惠妃狠狠说了一句,带着宫女就往上去。 画舫在水面轻轻晃动,她心里虽恼,登上楼梯却还是谨慎,扶着宫女拾级而上,耳听得上面又传来荣贵妃轻狂笑声,不由得心头一怒,而此刻忽觉脚下一空,身子竟完全失去了平衡,就连旁边的宫女也尖叫出声,连同惠妃一起从半空坠下。 * 突如其来的巨响使得整座画舫都震动起来。正在楼上的三人俱是一惊,江怀越首先冲到楼梯口往下望。 灰尘弥漫间,通往上面的楼梯居然断裂了开来。 承景帝这时才魂不守舍地奔了过来,一望到跌倒在舱底,蜷缩身子长裙沾血的惠妃,脸色都苍白了。 他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隔了好久才带着哭音喊道:“来人!来人!” 而那个时候,江怀越早已跃了下去。 留在船头的太监和宫女也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有胆大机灵的很快回过神来,朝着岸上呼救。不多时,画舫靠了岸,各色人等匆忙赶来,混乱之间,江怀越俯身检视着断裂的楼梯木板。 他用手指抹去木屑粉尘,透过阳光,看到了缝隙间隐约的锯齿痕迹。 惠妃被人抬了出去,她嚎啕哭喊着,视线朦胧间望到了江怀越的身影,发疯一样叫起来:“是他下的黑手!把他抓起来!” 第84章 本为散心的太液池一行以混乱收场, 惠妃被紧急送回宫中, 太医们匆忙赶来。景仁宫中一片肃穆紧张, 除了承景帝不时地皱眉踱步之外, 无人再有任何动作。 太后沉着脸坐在一旁, 荣贵妃则意态淡然地靠窗而坐,江怀越侍立在她身边, 斜对着殿堂大门, 正好能望到那边房门虚掩,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神情焦虑。 沉寂中, 时间流逝显得格外缓慢, 荣贵妃率先坐不住了, 声称自己乏累, 想要回宫休息, 却被承景帝难得厉声呵止。她忿忿不平地朝惠妃卧房方向盯了一眼,顾自起身出了偏殿, 走到了庭院中。 江怀越向承景帝瞥了瞥, 见他已经无心再管贵妃举止,便悄悄跟随至院中。 “娘娘。”他低声道,“惠妃若是有事,情形对您大大不利。” 荣贵妃冷着脸反诘:“怎么?难道还能怪我陷害了她?我自己上了楼,万岁也是随后再跟着来的,谁知道惠妃她也会上来?她自己不好好在船底坐着,非要爬上楼梯, 也是我的错?” “但万岁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臣觉着那断裂的木板……”他凑近低语,还未说上几句,忽见白发苍苍的太医颤巍巍步入殿堂,向承景帝禀报情况去了。 荣贵妃抬眸望向那边,江怀越亦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不多时,殿堂内传来了承景帝愤怒斥责,兼有杯盏被砸碎的声音。荣贵妃攥着手心,意味深长地朝江怀越望了望,唇边浮现一丝无情笑意。 惠妃房中也传来惨叫痛哭声,以及宫女们惊慌失措的安慰话语。很快,金玉音蹙着秀眉匆忙奔出,进了殿堂跪诉道:“太后,万岁,惠妃娘娘情绪激动,宫女们都快按不住她了!” “可怜的孩儿……”太后红着眼圈,带人赶去了卧房,承景帝却还在殿堂怒骂太医无能。 整个景仁宫陷入了悲戚绝望中,就连来回忙碌的太监宫女在经过庭院时,都对荣贵妃与江怀越投来异样的目光。江怀越低声道:“娘娘,事到如今,先撇清关系自保为上。” “早知如此,我就不去太液池……”她话还没说罢,却见承景帝已铁青着脸,快步从殿中走出。荣贵妃审时度势,只上前拜了一拜,承景帝骤然停住脚步,狠狠盯着她,道:“整件事情,都是你在背后捣鬼?” 荣贵妃抿紧双唇,目光如针,片刻后才冷冷道:“万岁,出游太液池可不是我的主意。惠妃从楼梯摔下,也并非我出手推搡,为何要将罪责推到我身上?” “要不是你非要去楼上观景,她怀着身孕会跟上去?”承景帝怒目以视。 荣贵妃只觉好笑:“万岁,惠妃是看到您上去之后,才逞强也登上楼梯!若是万岁非要找寻原因,岂不是连您自己也要算在里面?” “你!”承景帝气极,这时看管太液池的邢锟等人都被押到了景仁宫,一个个都面色惨白,还未等承景帝开口,已经全部跪倒匍匐,浑身发抖。江怀越瞥了他们一眼,道:“万岁,楼梯断裂并非意外,只怕是有人事先将木板破坏,惠妃娘娘与宫女一同踏上之时,木板承重不得忽然断裂,才酿成惨祸。臣之前曾经带人巡视周全,并未发现异常,但臣走后是否发生过什么事,大概只有邢锟他们知晓了。” 承景帝沉着脸喝令邢锟解释此事,邢锟趴在地上哭诉道:“小的得知万岁和娘娘们要来太液池游玩,从早到晚不敢懈怠,这画舫停泊的地方就在小人值守的屋子附近,若有人潜入破坏,小人怎会一无所知?” “那你的意思难道还是楼梯意外断裂了?!”承景帝追问。 邢锟偷偷抬头望了望,神态惊惶,承景帝捕捉到这一幕,当即冷冷道:“还有什么好怕的?知道什么就如实招来!” “万岁……”邢锟咬咬牙说道,“小的有件事要禀告!江提督昨日白天已经带人来巡检了一遍,可是到了夜间忽然又再次来到太液池,小的很是意外。而且……”他再次瞥向江怀越,战战兢兢道,“昨天晚上,江提督独自去了画舫检查,小的并没有跟上去,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督公千岁 第62节 江怀越始终静立一旁,看着邢锟故作惶恐又言辞振振的样子,眼里尽是冷意。 一片沉寂后,承景帝缓缓望向江怀越:“怀越……” “臣在。” “邢锟说的,是实情?”承景帝脸色不善。 他淡淡道:“臣昨天确实去了两次。但晚上那次,是奉了太后命令前去临时检查。因为据说太后做了噩梦,说是画舫里窜出了毒蛇咬伤惠妃,臣就再次上了画舫详细看了看,当时臣还走上楼梯去了观景台,也没觉得楼梯有什么响动。”他顿了顿,道,“只不过臣去了两次,邢锟与手下人皆散漫无序,要不是被臣赶着出去,只怕都一直待在值守房中喝酒聊天,哪有半点戒备的样子?若因为臣去过画舫就怀疑臣暗中捣鬼,那邢锟始终都在太液池,他因懈怠懒散而被臣严厉呵斥责罚,在臣走后再做手脚,借此来嫁祸给臣,岂不是更为合理?” 荣贵妃也忍不住道:“紫禁城里都知道怀越是我宫里出来的,万岁要是觉得他害了惠妃,还不如干脆直接指明是我暗中出的主意!惠妃没了孩子,众人都认为我最为得意,难道我就这样明目张胆告诉全天下,是我指使了怀越做这种事情?” 承景帝心中自是不愿相信,然而痛失龙子的伤楚已经让他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他当即下令,将跟随江怀越前去太液池的人,以及太液池所有值守人员全都押下去审问,势必要一一落实口供。 邢锟眼见锦衣卫前来抓人,惊慌失措喊叫起来:“要不是江怀越,那还有一个女的也是昨天晚上去了画舫,万岁不可放过!” “你是说……” 邢锟惶恐四顾,却在此时,太后从惠妃房中面色凝重地走出,身边正跟着金玉音。 “就是她!”邢锟尖叫起来。 凌厉的目光聚集在了温雅内敛的金玉音身上。 她怔了怔,诧异地朝两边看了看,这才确定承景帝盯着的正是自己。“这是……怎么了?”金玉音愕然发问。 那边跪着的邢锟已经飞快地将金玉音夜深人静时分忽然到访的事情讲述一遍,末了还带着哭声连连叩首:“万岁,小的就算对江提督再不满,怎么敢在您与太后和众娘娘前来游玩时候动这样的黑手?小的真是不要命了吗?” 承景帝瞳仁收缩,迫近至金玉音身前:“你可听到了邢锟的话?夜深人静时分,你一个女流之辈居然去了太液池?即便是惠妃想要在船中布撒草药,难道不会指派太监前去?” 金玉音面容哀戚,望向身边的太后。 “太后娘娘,奴婢……” 她还未说出什么,太后已一抬手,向着承景帝淡淡道:“你不要胡乱猜测了,玉音是我叫去的。” 承景帝一怔,太后叹了一声:“她昨天晚饭后过来,说是惠妃傍晚时分吐了两次,玉音为她身体着想,劝惠妃今日就不要去太液池了。但惠妃不知为何,非要出游不可。玉音心中忧虑,便来我那边诉说,我想着惠妃既然不肯不去,那就安排妥当以免出事,因此叫玉音去找江怀越,想让他带人去将凝神静气的药草安放于画舫和其他地方。” 江怀越闻言,望向太后与金玉音。 太后又道:“谁知玉音到很晚才回来,说是去御马监的时候江怀越已经不在,听人说是去了太液池。她为了赶时间,只好请人驾车将她也送去那里,此后她在太液池也没遇到江怀越,便亲自安放好了药草再回转。玉音,事情经过是否如此?” “是,太后所说的正是昨夜经过。”金玉音温言细语,眼睫低垂。 承景帝的视线再次移向江怀越这边。 “万岁,臣第二次去太液池,也正是奉了太后口谕,否则又怎会入夜后再行出宫?”江怀越躬身,目光却朝向太后那边。 太后却是一怔,继而错愕道:“怀越,你在说些什么?我何时给过你口谕?” 在场其他之人脸色皆变,江怀越微一蹙眉,笑了笑:“太后不是派人来御马监找臣,说是因午睡时分做了噩梦不放心,才叫臣再临时去巡视一番吗?” “何来此言?哀家昨天午间还在看伶人演戏,连一刻都没睡过,做的什么噩梦?”太后一脸讶异,转而眼光一收,“怀越,你空口白话的可有依凭?是谁去找你传话?若找不出此人,又怎么能证实是哀家命你夜间再去太液池?” 承景帝的眼神一下子阴冷下来。 饶是平素张扬的荣贵妃,此时也震惊不已:“什,什么意思?他不可能说谎!” “那就去找传话的人出来!”承景帝竭力控制着怒气,拂袖而去。 * 所有与画舫有关的人全都被看押起来。太后出面想保金玉音,承景帝却不容许,更何况荣贵妃身边的江怀越也更是被严加看管了。 “娘娘,少言为妙,我自会想办法。”他在被押送出景仁宫的时候,还不忘叮嘱追出来的贵妃。 金玉音同样被锦衣卫押送出去,与他同出宫门时候,低声说了一句:“督公,你我终于同路了。” 他抬眸,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随后,她被锦衣卫推搡着押往前方,然而从江怀越的角度望去,她的唇边还隐含着平和从容的微笑。 江怀越被押解至司礼监,原本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正是东厂提督裴炎,之前因被江怀越算计而丢了职务,而司礼监掌印太监素来与裴炎交好,见江怀越惹上了麻烦,只觉上苍终于给了机会要让这小子倒霉,故此暗中吩咐下属在审讯喝问时候绝对不要客气。 江怀越即便是被关押在了司礼监,丝毫不曾显露愠怒不平,反正对方问什么就答什么,言简意赅,绝无牵扯他人的意思。倒是司礼监原隶属裴炎的那帮人素来看他不顺眼,在喝问的时候大为盛气凌人,甚至拍案呵斥,穷凶极恶。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这一夜,江怀越是在司礼监牢狱中度过的。 秋月清寒,孤寂无声。 他望着墙上淡淡影子,想起的却是明时坊那熙熙攘攘的长街,淡粉楼上炫炫明明的花灯。 还有此时也许还毫不知情,欢笑着周旋于宾客们之间的相思。 想到了她的笑,如春山遍野的繁花绚烂,千江澄明的月华皎洁。 * 次日清晨,传来了一个消息。 从偏僻宫殿前的井里,打捞出一具尸体,正是先前去御马监找江怀越的那个小太监。 第85章 这日清晨格外寒冷, 淡粉楼虽已开了大门, 还未有客人进来, 姑娘们也乐得清闲, 都赖在屋子里不肯下楼。 相思对着铜镜轻描黛眉, 匀抹胭脂,镜中容颜虽明艳精致, 兴致却始终提不起来。 前天江怀越曾说过, 最近几天应该会很忙,也抽不出空来见她。虽说认识他以来就知道大人公务繁忙, 既要伺候上头, 又要管理下头, 还有各种时不时发生的事情需要紧急处理, 可是当真他不来了, 心里总是空空荡荡, 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更何况还要面对那些花钱寻乐子的客人,脸上不得不带着笑, 应付着他们的各种无聊话题, 哪怕仅仅过了一天,都觉得好似很久没见着大人了。 这样想着,手上的动作便慢慢迟滞了下来。持着墨黑底色描金纹的眉笔,居然不知死活地想到大人以前在宫中会不会替人梳妆,有朝一日,他又会不会为自己轻扫蛾眉…… 正脸颊微热时,却听楼下传来严妈妈的招呼, 高声唤着相思下去。 她有些无奈地搁下眉笔,慢吞吞地出了房门。还未下楼,便望到大厅中间已有人大咧咧端坐桌旁,严妈妈正吩咐小厮去准备好酒好菜。 相思微微一怔,那人抬头望见她的身影,兴致盎然地打招呼:“相思!起得好早啊!” “小公爷,您真是大清早的头一个客人。”相思缓缓步下雕花楼梯,腰间环佩轻响,桃红夹袄粉白裙,锦绣织金流转光彩。 宿昕笑逐颜开:“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今日可按捺不住,想着到你这边来好好玩乐一场。” “瞧瞧我们小公爷,一有高兴事就想到相思了。”严妈妈将相思推到宿昕身边,“相思,你可得好好陪着,不要辜负小公爷的心意呀!” 说话间,小厮已经送来了酒壶酒杯,严妈妈又为宿昕倒了酒,叮嘱相思几句后识趣地回避离去。 相思不紧不慢向宿昕敬了一杯:“小公爷是遇到什么大喜事了?” 宿昕品了一口美酒,眼神里透出几分狡黠:“你猜猜?” 相思失笑:“我怎么猜得出呢?小公爷向来高兴也容易,生气也容易……莫不是在古董店里淘到了什么好物?或者是见到了某位仰慕已久的大诗人?” “咳,那些琐事怎比得上我刚听到的好消息!”宿昕饮尽杯中酒,神态舒适地靠在椅背上,“相思,你可知道,前些天我看不惯的那个江怀越,已经被关进司礼监大牢了!” “铛”的一声,相思刚拿起的酒杯,一下子跌落在桌上。 醇香的酒,滴滴答答流淌至地。 相思只觉寒气从背脊处刹那间涌向全身,就连手都止不住颤抖起来。宿昕愣了愣,坐直了身子叫道:“相思,你怎么回事?” 她竭力克制着情绪,攥紧了手藏到袖中,哑着声音道:“你说的,是西厂提督大人?他……怎么会被关进司礼监大牢了?” “昨天万岁带着惠妃去太液池游玩,结果惠妃在画舫出事,龙胎没保住……”宿昕端正了神色,一边说,一边观察相思的表情,见她虽然没有大喊大叫,但脸色发白,嘴唇微颤,明显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却还在勉强压制。于是他又道:“江怀越与此事有莫大关联,很有可能涉及谋害龙嗣,自然要被关押审讯。” “谋害龙嗣?!怎么可能?!”她忍不住叫起来。 “相思,你到底怎么了?那个江怀越不过是曾经为你说过一两句解围的话,值得你这般尊重?”宿昕很是意外,心中又有不满之意。 她却无暇解释,只焦急追问:“那他会不会被就此定罪?谋害龙嗣如实的话,是不是……” 最后半句话,她都不忍心也不敢直接问出来。宿昕瞥了她一眼,慢慢道:“万岁肯定会落实之后再行定罪,但如果这人真犯下如此大罪,恐怕死十次都不足以熄灭万岁心头怒火。” 相思彻底呆住了,她张了张嘴,心里纷乱不堪,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脚冰凉,整个人好像彻底失去了灵魂。 宿昕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连声唤着她名字,她才稍稍回过神,迟缓地望着他,艰难道:“小公爷,提督大人怎么可能谋害龙嗣?他做事向来周密,会犯这样鲁莽的过错?万岁难道不会想到这一点?” 宿昕见她开口,才松了一口气,但仍旧不理解她的反应:“你对江怀越如此了解?他是荣贵妃的亲信,惠妃怀孕自然威胁到他主子的地位,他想要铤而走险又有什么不可能?相思,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不要以为他是好人,你还不信……” 他话还未讲完,相思已经咬住嘴唇,眼中泛起了濛濛水雾。 “小公爷,我……我想自己先回房待会儿……您让严妈妈给再找几位姑娘来吧……” “哎?你……你还真把他当成救命恩人了?相思,相思!”宿昕看着相思神情黯然地起身离去,不由追了上去。 * 即便已是白昼,阳光也几乎照射不进司礼监大牢,整个牢房阴冷潮湿,江怀越靠墙而坐,似乎是在闭目养神。远远的,有值守的太监过来送稀饭,冷眉冷眼地将盘子搁在地上,大声道:“还摆什么谱?等着人伺候?” 江怀越睁开眼瞥了他一下,随后慢慢走过来,俯身拿碗的时候,那个太监凑过来低声说了一句:“金姑娘有话要转告您。” 江怀越不动声色,那人又道:“她说,那天晚上去画舫时候,闻到楼梯上有股酸味。” 随后,他也没等江怀越回话,又故意骂骂咧咧地走了开去。 江怀越皱了皱眉,凝神望着铁门许久。这一拨值守的太监在用过早饭后开始换班,新轮替的那几人依照惯例要巡视牢房,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太监负责打扫,待等收拾到江怀越这边时,朝他望了几眼。 江怀越在确定周围没有其他看守后,用手指蘸着刚才那碗粥汤,在墙壁上写了一行字。小太监扫视一遍,点了点头,随后又提着水桶走了。 * 承景帝昨晚彻夜难眠,多年未有子嗣的他,虽然平素对惠妃的骄纵也有些厌烦,然而她腹中的胎儿毕竟承载了太多太重的期望,如今一朝流产,怎不让他心痛欲死? 早上有人来报,说是在水井里打捞出了尸体,似乎就是去御马监传话的那人。 承景帝大为震惊。他原先还以为江怀越或许是在说谎,事实上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然而尸体的存在宣告这件事更完全是个布置好的阴谋。 荣贵妃又派人来抛下狠话。 ——如果皇上认为是怀越害了惠妃,那等于昭告天下,她荣贵妃才是背后主谋。小孩子都能想到的推断,她与江怀越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他只觉头疼不已,到了午后,那个被淹死的小太监已经核实了身份,以前曾是太后宫中的,只是最近已经调到别处,平时少言寡语,很少有人注意到他。 承景帝回想之前三方对质的场景,心里冒出寒意。 正在这时,余德广匆匆进来禀告,说是金玉音想要面见皇上。 承景帝蹙眉:“朕现在脑子乱的很,不想见她,她若是有什么要交待的也不用直接来找朕。” 余德广却道:“但她执意说必须面见皇上,否则很多话不敢说……” 承景帝双眉更加紧皱,思忖良久,才让余德广去把金玉音带来御书房。 督公千岁 第63节 余德广奉命而去,承景帝疲惫不堪地坐在书桌前,眼神空洞,全身乏力。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房门外响起声音,说是人带到了。 “进来吧。”他疲倦地发话。 房门一开,有人轻轻走进来。“奴婢金玉音,叩见陛下。”温软低微的声音,从帘幔那端传来。 承景帝定了定神,道:“你有什么话要讲?” 帘幔后的金玉音仍旧跪在地上,只隐约透出身影。她朝着君王叩首,语声哀婉而不失庄重:“惠妃娘娘遭此劫难,奴婢看在眼中,也痛在心里,更深知万岁所承受的苦痛,比我们要沉重十倍百倍。奴婢先前被这场意外震惊,一时间头脑混乱,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但是过了一夜,有些事情忽然从心底涌现出来,令奴婢深感有必要禀告万岁。” 承景帝不由一震:“是什么事?” 金玉音缓缓道:“之前奴婢曾说去过太液池,当时夜深人静,奴婢一个人去画舫安置草药还真有些害怕,而邢锟则跟随身后,倒也让奴婢稍稍安心。但是奴婢在进入画舫时,却闻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 她说到这里,略微停顿。承景帝亦不由坐直了身子,神色凝重。 金玉音又接下去道:“奴婢当时还以为画舫密闭门窗不透风,便建议邢锟在次日一早要及时开窗散气,但随着奴婢离那通往二楼观景台的楼梯越来越近,那股酸味也越来越明显。奴婢正想仔细搜寻,邢锟却催促奴婢快些安放药草,他好回去休息。奴婢当时也是大意了,急急忙忙放好药草,感觉清香已经掩盖了酸味,便觉得没什么大碍,因此未再逗留。” “你说的这味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承景帝蹙额。 “这个,奴婢倒也猜不透,只是回想起来,邢锟始终跟在奴婢身后,他难道就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吗?为何在景仁宫的时候只字不提?” 承景帝沉默不语,隔了片刻才道:“朕以前就记得,你是景仁宫的女官。但后来却去了司药局,最近又是太后将你调回了惠妃身边?” 金玉音款款道:“正是。承蒙陛下记得,奴婢原先就是惠妃娘娘身边的人,说起来奴婢原名不是这个,玉音二字还是陛下赐予的呢。” 承景帝缓慢颔首,当年他无意间见到了惠妃身旁的年轻女官,见其人清秀娴静,闻其声悦耳动听,问她姓氏为金,便想到一句诗“空谷佳人金玉音”,以此随口一赞,便将“金玉音”这个名字赏赐给了她。 多年未见,如今才想到了这桩往事。 只是如今满心愁绪,哪里还有当年闲情雅致,故此无奈地扬了扬手,不愿再多言。 “奴婢要说的就是这个,但愿能为查实真相略表寸心,以减轻娘娘与万岁心头苦痛。”她乖巧地再次叩首,悄悄退出了书房。 * 在承景帝找人再去提审邢锟和检查画舫楼梯的时候,杨明顺和姚康等人接到了司礼监眼线传递出来的讯息,已经开始了马不停蹄的忙碌。 一切全在寂静中飞速进行,无人知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真相,只是在暗中全力奔波。 邢锟在审讯室中大喊冤枉,声称根本没有闻到任何异味,还是一口咬定是江怀越暗中下手,陷害惠妃。 这场审讯延续到天黑还未结束,送晚饭的小太监又懒懒散散地到了江怀越牢房门口,扔给他一块发硬的炊饼。 他捡起炊饼,从中间拗断,抽出了细细长长的纸条。 浏览一遍过后,随即撕碎咽了下去。 * 华灯初上时分,镇宁侯领着杨明顺匆匆赶到大内,请求觐见承景帝。 承景帝正为邢锟不肯开口而恼怒,听闻镇宁侯到来,本不愿见面,但架不住余德广劝说,最终还是让两人进来了。 镇宁侯一进来,就叹气连连:“万岁,这次可真是被一个小人害了龙嗣!此人罪不可恕!” “你是说谁?!”承景帝见他语气凿凿,不禁发问。 杨明顺见状,连忙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启禀万岁,小的听说了太液池那事后,心急如焚,马上去查核了那个淹死在水井里的太监,发现他虽然曾在太后宫里做事,但最早的时候却是在内官监当差的。” “内官监?” “正是。邢锟在内官监十多年了,以前专门负责宫殿修缮,后来因为办事懒散不勤快,才被内官监掌印公公派去了太液池看守。”杨明顺顿了顿,又道,“说来这宫殿修缮里面门道实在多,邢锟虽然不勤快,但手脚还是灵巧的。小的之前就听督公说邢锟对他好像有意见,这不,督公出事后,小的赶紧去查访了邢锟这几天的行踪……”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请镇宁侯递交上去。 “这是内官监库房卷册里的记录,小的只是抄录了而已,万岁可以找值守的人来当面询问。”杨明顺见承景帝看得皱起了双眉,又赶紧道,“邢锟在督公白天去过太液池之后,曾经也离开了一段时间,直到快天黑才回来。小的四处托人打听,终于在内官监库房的值守太监那儿得知,邢锟是去了库房,并讨要了一罐蚀金水。” 承景帝攥紧手指:“那又是何物?” “顾名思义,此物连金石也能腐蚀,内官监负责宫殿土石修建,有时候会用到这东西,来清除难以拔掉的铁钉残留等物……” 承景帝脸色越发难看了,镇宁侯忍不住道:“万岁,这不是明摆着吗?邢锟这狗东西因为嫉恨江怀越,就想在画舫动手脚,去内官监要来了蚀金水滴在楼梯木板间,想着不管是谁只要踏上楼梯就会导致木板断裂,只要出事就把罪责推给江怀越。他还特意找了自己原来的熟人,假托是太后的旨意,叫江怀越夜里再去一次,造成可疑情形,却不料最终令得龙嗣不保,恐怕这也是他事先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啊!” 第86章 邢锟怎么也没想到这场风波的幕后真凶最后会落在自己头上, 当他被质问画舫中的酸性气息时就一片茫然, 待等司礼监掌印命人拿出了内官监库房的登记卷册, 上面赫然记载着邢锟的名字时, 他是无论如何也洗脱不了干系。 更有甚者, 看守库房的太监也言辞确凿,说当日邢锟过来讨要蚀金水, 说是太液池那边修整房屋要用。物证人证俱在, 邢锟歇斯底里叫骂不休,也只能让审讯的人更感他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哪里来的什么蚀金水, 你们倒是拿出那东西来呀!我离开太液池是去尚膳监了, 根本没去过内官监库房!”邢锟哭天抢地。 司礼监的人将他的话回禀了承景帝, 镇宁侯在一旁嗤之以鼻:“他傻呀, 还留着那个蚀金水的罐子?早被扔进太液池了吧, 上哪儿给捞去?” 承景帝又派人去传唤尚膳监的人, 尚膳监掌印喝问手底下的太监,是谁与邢锟见过面。那个偷偷见过邢锟的小太监当日是收了他的好处, 给他偷出了贡品中的浦江火肉, 如今见邢锟被抓,哪里还敢吱声,缩在墙角恨不能化为隐形。 于是尽管邢锟哭爹叫娘不肯认罪,这真凶的罪名还是安在了他的头上。次日早朝时,镇宁侯听说这结果终于松了一口气,承景帝却还是浓眉紧锁,好似心里犹有愤恨难以言说, 大笔一挥,下令要将太液池所有值守人员全都问斩。 镇宁侯赶紧规劝:“虽然遭遇不幸,但吾皇向来以仁德孝顺立身,这般大开杀戒恐怕不妥……这个,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万岁尚身强力壮,假以时日后宫定然还会再有喜讯传来。” 其余臣子也纷纷劝导安慰,承景帝这才收回成命,免除了太液池其余看守人员的死罪,一律发配到皇陵去了。 散朝之后,承景帝还是脸色沉郁。余德广本以为他会回到寝宫休息,然而承景帝却下令前往景仁宫。 惠妃遭此打击大为憔悴,听闻元凶乃是邢锟,依然不肯相信,哭着请求皇上再行彻查,以免真正的凶手暗中得意。承景帝沉着脸道:“还要如何彻查?你是非要朕说贵妃和江怀越才是元凶,才肯相信吗?” “邢锟吃了豹子胆,敢用这样的手段来栽赃?无论谁在太液池出了事,他自己都脱不了干系!”惠妃哭得两眼都肿了,觉得君王怎会这样糊涂,却又不敢直说。 承景帝闭上双目长叹一声,不再说下去。 出了景仁宫之后,他本想去往昭德宫找荣贵妃,然而到了半途,想来想去目前还是不要直接面对为好,便又改道去了太后所在的慈宁宫。 还未见面,便听到里面有人低声啜泣,承景帝皱着眉头走进去,见太后正坐在罗汉床上,手中拿着绢帕轻轻拭泪,两眼微微发红。 一见承景帝来了,她马上哀婉道:“好端端的事情却弄成了这样,若非哀家提议要去太液池,惠妃现在还安然无事呢……” 承景帝站在那里,木然看着太后,过了片刻才道:“惠妃腹中的孩子,也是我褚家血脉,就此不得见到天日,母后心中是否有痛?” 太后泪眼蒙蒙,抬头看着他道:“皇上何出此言?自从事发之后,哀家心痛如绞夜不能寐,恨不能那摔下楼梯的是自己,只可惜事已至此无法挽回……皇上如果因此怪罪哀家,那哀家也无话可说了。” 她顿了顿,又啜泣起来,神情哀戚道:“昨夜哀家还梦到先帝,就连他也满面怒色,像是要怪责哀家一般,让人惶惧不安。皇上有空的时候也要多向先帝上香祷告,恳求他护佑我皇家血脉,如此下去可怎么办才好!” 太后越说越悲凉,眼泪如断线珠子不断滑落,身旁的宫女忙低声劝慰,送上手巾热茶。 承景帝脸色更差,一言不发地审视了太后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 午后时分,江怀越被从司礼监放了出来。在拜见过承景帝之后,他只匆匆去了昭德宫找荣贵妃。 贵妃已派人探听到了消息,一听到江怀越来了,直接从绣榻上跳下来,见他依旧如同往常一般进来行礼,忍不住叫道:“那帮兔崽子是不是让你受罪了?我看看这脸怎么都瘦了一圈?!” 江怀越不由笑道:“娘娘,臣只是在司礼监待了两天而已,哪里就能脸都瘦了?” “我就知道他们必定借机收拾你!”荣贵妃愤愤不平,“皇上也不想想,我要是真想害惠妃,会做得这样明目张胆?当我身边的人是傻子吗?” “万岁也是急火攻心,何况臣当时被人陷害,确实行动异常……”江怀越款款说罢,又示意贵妃屏退身边人。荣贵妃虽还在念叨,但也看得懂他的眼神,找了个借口支开了房中的宫女。 江怀越随即跪下低声道:“娘娘,此次臣虽然脱险,但未必以后就不会再遭人陷害。臣从小跟着娘娘,素来知晓娘娘生性豪爽不拘小节,乃至连万岁爷不惧怕几分。但如今不比往日,万岁若真的心生嫌隙,那就难以再挽回心意,娘娘还是需得克制脾性平和待人,在万岁悲伤愤怒的时候加以安慰,也好让万岁更倾心于娘娘,以稳固娘娘的地位。” 荣贵妃大吃一惊,抓住他的衣襟道:“你的意思,邢锟只是替死鬼?那到底是谁在害你?” 江怀越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娘娘,您应该知道,这紫禁城深渺如汪洋,巨浪滔天之下,谁都可能葬身海底。如今只有紧紧抓住万岁的心,方能避开暗中算计,否则的话形同暴露于荒野之间毫无荫蔽,岂不是太过危险?” 荣贵妃怔了怔,慢慢后退几步,坐在了绣榻上。 过了很久,她低着声音道:“怀越,你今天刚被放出来,就不要回西厂了,待在宫中陪陪我。我……被你这样一说,怎么觉得有些发凉呢?” 江怀越走到她近前,躬身道:“娘娘,目前此事刚刚结束,应该还不会有什么人敢动您。臣现在,还有些后续事情需要处理……” “什么事?”她愕然抬头。 江怀越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是牵扯到臣性命的,容不得怠慢。” * 他很快出了大内,先是回西厂吩咐杨明顺一些后续处理,还没等坐定,镇宁侯已经乐呵呵找上门来。 “我说蕴之啊,这次可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杨明顺一抽冷气:“侯爷,您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呢!” “怎么了,我这说的不对?他要是被栽赃了可不是难逃一死?你认识几个字就来跟爷叫板?”镇宁侯一瞪眼睛,杨明顺吓得不敢吭声了。江怀越淡淡一笑:“侯爷不要跟他计较,这小子也出了力,忙活到现在。” “都忙,都忙!”镇宁侯摆摆手,表示不予计较,“还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快跟我出去喝酒压压惊,去去晦气!” 江怀越蹙了蹙眉,为难道:“是要去侯爷府上吗?我怕尊夫人不乐意……” “当然不是!京城各大酒楼教坊,随你挑选!” 躲在一边的杨明顺不由自主捂着嘴笑了笑。镇宁侯狐疑地看看他:“我叫你家主人出去喝酒,你在这偷着乐什么呢?” “哦,他必定是想着自己也能跟着出去玩玩,真是小孩子心性,一点都藏不住。”江怀越瞥了杨明顺一眼,叹气道,“说实话,在司礼监待了两天,现在只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休憩……” 镇宁侯拧着眉头思考片刻,巴掌一拍:“行,那就去城郊的杏苑,你上次不是还说那里景致好,适宜修身养性吗?” “……大冷天的去那里吹风?而且还要出城,我有点累。” “哎这又不是让你坐在露天喝茶……那还有什么地方清静点儿的?”镇宁侯觉得江怀越今天好像有点儿矫情,这时杨明顺探出脑袋提醒道:“上次侯爷去的那个什么楼,有水榭的,不也挺好?在城里,来回方便,闹中取静……” 江怀越看看镇宁侯,生怕他又想不起来。镇宁侯果然摸着下巴回忆了好久,终于恍然大悟:“哦,淡粉楼啊!行行行,那走吧!” * 一路上,镇宁侯滔滔不绝地与江怀越谈及自己如何运筹帷幄解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事,江怀越始终面带微笑,让镇宁侯分外得意。 才到淡粉楼门口,小厮就乐颠颠上来迎接。镇宁侯大踏步走进门去,严妈妈喜滋滋上前招呼,楼上佳丽望到他的身影,纷纷下来笑语相待。有人认出了江怀越也曾经来过此处,又见他年轻貌美,便娇滴滴上前献媚,却被他那清冷疏远的眼神震慑住,只好讪讪回到镇宁侯身边。 镇宁侯哈哈笑着与众佳丽闲谈,一回头,见江怀越已独自坐到了一边。 “跟我们去那个什么风的水榭!”镇宁侯拉着身边佳丽的手,兴致盎然。 “月缕风痕。”江怀越幽幽提醒。 “对对对,缕月风光!”镇宁侯一边揽着佳丽们,一边招呼江怀越也去水榭。他却思忖了一下,道:“我先在这里坐会儿,随后就到。” “不是你要去水榭的吗?”镇宁侯诧异道。 “你先去,等酒菜上齐了,我再过来。”他坐在大厅一角,意兴阑珊的样子。“瞧这难伺候的样子!”镇宁侯笑骂了一句,带着姑娘们往水榭而去。 严妈妈早也认出了江怀越,却还不确定他的身份,见他留在了这里也不敢怠慢,陪着笑脸上前道:“之前邹侍郎曾经设宴款待过大人,老身一直都记得呢。不知大人要不要先品品茶?还是……” “有个叫相思,不在楼内?”他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督公千岁 第64节 严妈妈一愣,马上笑道:“在在,她近日来身子不好,就没下来接客。大人要见她?我马上让人去喊。” 江怀越想了想,抬手道:“不必。” * 楼下吵吵嚷嚷欢声笑语,即便相思关紧了房门,还是被搅得心神烦乱。 她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帘幔垂落了一半,也无心打理。阳光从窗棂间淡淡映入,梳妆台上散落着珠钗璎珞,泛出清寒苍白的光。 自从知道江怀越被关进大牢后,她就好像失去了生机,甚至连强颜欢笑都无法做到。 宿昕是不可能帮忙的,他对江怀越厌恶还来不及,至于其他人,她也曾想办法向熟悉的官员询问,但事关重大,大家都谨言慎行,谁会愿意掺和进去? 她急得没法子,连饭都吃不下,头一次感觉这世上有些事并不是竭尽全力就能做到的。当他遇险时,才意识自己离他真正的世界太遥远了。 她甚至后悔到哭,觉得自己给予他的关怀和温暖太少,为什么有时候还要冲他使性子发脾气?天知道他平时云淡风轻的背后,独自承担了多少诡谲变幻的重压? 要是督公被杀了……她不敢想,可又不能不想。 呼吸进来的空气如此寒凉,相思直愣愣地望着床帘,眼泪已经干涸。 她浑身发冷地坐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取出了藏在最里面的一个小匣子。 掀开盖子,墨黑的锦缎下,是一支明光璀璨的累丝錾金玉兰花苞盘凤钗。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与督公相识以来,还没有得到什么物件能留在身边。她愣愣地坐在台前,想着如果自己跟他而去,应该要带着这凤钗上路。 可是见到了九泉之下的父亲母亲,他们会问自己为何轻率放弃生命,怎么说呢? ——女儿心里住了一个人,他把女儿的这颗心,占的满满的,可是他如今不在了,女儿的心,也空了,死了。 她甚至还想到父母会不会问,这个令我家琬琬生死相随的到底是何方人物啊? ……西厂提督,江怀越。 她似乎都能看到父母亲震惊悲痛失望愤怒的样子了,可还是想着他念着他,哪怕旁人觉得她是痴的,傻的,居然如此挂心一个宦官。 房门被人叩响,不紧不慢,惊醒了她的臆想。 相思一点都不想出去,如此憔悴,也难以让客人们满意。 她装作没听到,也不发出回应。 外面静了静,又继续敲门。 她烦躁地伏在梳妆台前,哑声回复:“我病了,起不来床,你找别人去。” 房外的人停顿了一下,轻声道:“你叫我找谁去?” 声音低微又带着喟叹,却如惊雷疾电刺进了心间。 她几乎定在了原处。浑身战栗,气息急促。 是做梦? 相思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神思恍惚在做梦,可是她都舍不得掐醒自己,哆哆嗦嗦站起来,失魂落魄奔到门口。 用力一拉,门开了。 那个熟悉的人就站在眼前,依旧身穿着藏蓝色银丝云雷纹的锦绣曳撒,乌发盘束,网巾飘带轻盈。 “你……大人……”她声音发抖,说不出完整的话,才想投入他怀中,却被他一下子带进了房间。 他没有言语,只反手一关房门,隔绝了所有打搅。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尚且不及开口询问,已被江怀越抵在门背后。他深深望了她一眼,随后便扳起她的下颔,迅猛吻住了丰唇。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让相思心神震荡,几乎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清醒。 她的泪水划过脸颊,被他抿进口中。 不顾一切的拥吻与探索,令得相思呼吸急促,浑身发软。 可她情愿就此沉沦于这疯狂的,不为人赞同允许的痴缠爱恋间,与君同生,与君共死。 “我的大人!”她抵住江怀越的眉心,带着哭音喃喃道。 他的呼吸亦为之顿促,控制着情绪,用嘴唇抿去她温热泪痕。 “我的……相思………” 他语声细微,几不可闻,可是她还是听得真切,满心痛苦与焦虑尽数释放,止不住抱住他的肩头,哭着在他脸侧咬了一口。 第87章 相思咬的这一下让江怀越稍一顿滞, 随即蹙着眉低声问:“干什么咬我脸?”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轻透纯澈, 本是很简单的问话由他说来, 却让相思沉溺在难以抵御的暧昧里。 她不说话,只将脸贴近了, 趴在他颈边不肯动。 江怀越伸手在她腰后轻轻抚了抚, 她才小心翼翼地道:“大人,我怕是做梦。” “……所以你就咬我?”江怀越忍不住抓住她的手, “不是应该掐自己吗?你咬我有什么用?” 她抬起头, 望着他脸侧轻浅的印子, 犹犹豫豫地问:“那么, 大人您是怎么出了牢房的?不是说被关进司礼监了吗……” 江怀越静了静, 严肃道:“逃出来的。” 相思吓了一跳, 看他那神情真的一本正经,可是再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您说实话!”她着急地揽住他催促。 江怀越这才笑了一下, 道:“洗刷了罪名, 自然就被放出来了。” 相思还待追问,江怀越却摇了摇头,示意此时不便多说。她心怀疑惑,可是他既然不想说,那强求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又低声问:“这两天,等得焦虑了?” 相思想起这两日来所受的煎熬,乃至刚才还在想着要随他而去, 不由又红了眼睛。 “大人……”她难过地道,“你出事后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帮不到你什么……” 江怀越怔了怔,低眸看着她:“那本来就不是寻常人能触及的地方,你又何必在意这些?”他见相思还是闷闷不乐,便有意往梳妆台那边望了一眼,“拿面镜子给我。” “干什么?” “干什么?你做的好事!”江怀越指指她的嘴,相思明白过来,这才含着眼泪笑起来。她将江怀越拉到梳妆台前,递给他一面铜镜,他仔细看了几遍,还是叹了一口气:“下嘴真狠。” “啊?可我实在没敢用力啊!”相思扳过他的脸,左看右看,“还好,又没咬破,我当时心里又怨又急的,却还是有分寸,也不忍心真咬坏你啊。” “我马上还得去水榭!镇宁侯要是发现了,我怎么解释?”江怀越抱怨了几句,无意间望到桌上摆的那支盘凤金钗,不由拿起来看了看。 相思忙道:“这不是客人送的!” 江怀越有些无奈地看看她:“我没这意思。” “是我母亲,临走前交给我姐姐静含的。去年我十六岁生日,她又把金钗送给了我。” 江怀越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触碰到的是她不堪回首的往年,相思却很快转移了话题,因问道:“大人您是哪一天出生的啊?” 江怀越还未及回答,楼下已经传来了小厮的唤声。“大人,大人去了哪里?侯爷催着您快些过去呢!” * 本来江怀越也不能长久在她闺房内逗留,既然小厮来请,那他也只好准备去往水榭。相思却勾着他的腰带不放手:“原来是与侯爷一起来的,难怪刚才下边热闹异常……” 说话间,她已转身取来热毛巾敷了一下微红肿的眼睛,随即抱着琵琶向他微笑:“江大人,奴婢陪您一同去那边啊……” “怎么?不需要再休息会儿?我看你样子也憔悴。” 相思却贪恋与他同处的每一时一刻,尽管脸色不好,却还是执意跟着他下了楼,去往水榭。 还未踏进门槛,就已听到里面传来镇宁侯那洪亮的声音。江怀越朝她递了个眼色,自己先跨进大门,水榭厅堂中正有数名艳丽装束的女子翩然起舞,而镇宁侯独坐于群芳之间,颇有乐不思蜀的感觉。 杨明顺则乖巧地在一旁倒酒伺候,俨然已经成为了镇宁侯的贴心打杂人员。 “蕴之,你怎么磨蹭到现在?”镇宁侯不满地朝他举杯,“迟来的就该罚酒!” 江怀越微笑着坐到他对面,心甘情愿喝了一大杯,此时门口才传来相思的问候声,镇宁侯见是她来了,不由道:“哎?相思?你也到现在才现身?之前严妈妈还说你病得厉害不能见客!” “奴婢确实病了一场,这不是刚刚才有好转,就来为侯爷弹奏了。” 相思款款行礼,怀抱琵琶意态娇羞。镇宁侯摆手道:“别光看着我,这里还有一位江大人,哦,不对,你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 杨明顺持着酒壶,躲在镇宁侯身后,忍不住又偷笑。 江怀越这才略向她看了看,道:“就是上次来的时候见过的。” 相思顺眉顺眼的,只是询问江怀越有没有想听的曲子,他还是那样故作骄矜,神情高傲地想了想,道:“绞银丝。” 相思微微一愣,想到这曲子原是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在台上表演的,因为感伤身世遭遇而唱完就泪眼朦胧,那时还怕被人发现,故此用琵琶遮挡了半面。 镇宁侯催促着她入座,相思退后一步,朝两人行礼,随后坐在一边,清凌凌拨响弦丝,缓缓低唱起来。 曲声低婉情挚,过往的一幕幕如浮动的轻纱般缭乱不绝,相思一边弹唱,甚至还冒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当初她感伤自身而泪光濛濛,用琵琶挡住半面的时候,正坐在席间的大人是否曾经注意过呢? * 镇宁侯虽然爱喝酒,可酒量实在一般般。还没等江怀越使出全身本事,他就已经喝得两眼发花,说话都成了大舌头,却还拉着身旁的官妓聊起看手相算命这些荒诞话题。 杨明顺见状,故意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占卜铜钱等物,嚷嚷道:“侯爷,小的是祖传占卜师,您既然有本事,就也来露两手让小的开开眼!” “嗬!没想到你小子也会这些?”镇宁侯被激起了斗志,拿起铜钱就开始占卜,杨明顺也不管他说得到底是对还是错,一个劲儿地震惊失色:“侯爷,您真是神机妙算,诸葛再世!” 官妓们自然不愿放过拉近关系的机会,一个个凑过去让镇宁侯看手相算卦,不断惊呼着侯爷真厉害,侯爷是不是天神下凡之类的肉麻话,让镇宁侯更加飘忽了。 江怀越见镇宁侯忙得不亦乐乎,便找了个借口出了水榭。他并未走远,只是负手站在那一泓秋水,望着淼淼荡荡的波纹出神。 过了会儿,身后果然响起轻轻脚步声。 他回头,相思正以一种促狭的目光看着自己。江怀越一愣,还以为自己什么地方穿戴错了,检查一遍发现没什么问题。不由低声问:“看着我做什么?” 相思忍不住笑了起来。“侯爷怎么没发现你脸上的印子?” “……他要是喝醉了都能发现,那我的脸就算是彻底破相了!”江怀越瞥了她一眼,因望着寒波渺渺的水面,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之前你曾叫我帮忙查核一下盛文恺的过去,其实早就查了,只是一直错失机会告诉你。” “怎么样?”相思不由收敛了笑意。 江怀越缓缓道:“你父亲被抓捕后,原兵部主事盛枞因与他有故交也遭受牵连,从而被贬谪到了金州卫。盛文恺那时只有十六岁,便跟着父亲一起离开南京去往金州。盛枞此后曾多次想要离开辽东,却始终没有如愿,郁结惆怅,添了一身的毛病。后来他似是知道自己此生官运已到头,便把希望放在了儿子身上。盛文恺从十八岁起分别辗转金州卫、山海关、前屯卫城等各处任职,三年前终于凭借努力被调到了辽东都指挥使司,在那里,他深得上司王哲赏识。王哲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视为珍宝,可惜自小有心疾,年过二十还未婚配。” 相思听到这里,心头不免一沉,着急道:“但我曾问姐姐,她说盛公子还是单身,并没成家……” 督公千岁 第66节 江怀越将侯爷送回家之后,没立即回西缉事厂,而是让车夫调转方向,往教坊司衙门去。 杨明顺诧异道:“督公,去那里干什么?是相思又有什么麻烦?” “不是。”江怀越顿了顿,似是在思索什么问题,忽又改变了主意,“这次先不去吧,过去太招摇了。” “您到底想干嘛呢?”杨明顺一时没想明白。 他又道:“过几天再找人去询问。还有,给我通知盛文恺一声,我要见他。” 第89章 说是要见盛文恺, 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江怀越先是让手下去打探了不少讯息, 随后思索了片刻, 才定下了具体的时间与地点, 派人前去通传。 盛文恺听说江怀越终于打算见他,先是一愣, 继而脸上含笑, 向前来传话的番子道:“请转告江大人,明日盛某一定准时前去。” 次日午后, 他果然如约而至, 来到了城南的杏苑茶楼雅间。 推门进入, 见江怀越已经坐在窗畔品茗, 忙屈膝下跪:“提督大人拨冗相见, 令下官不胜感激!” “行什么大礼?起来吧。”江怀越抬了抬手, 盛文恺才缓缓站起,却还是微弯着腰, 侍立一边不敢入座。江怀越又瞥了他一眼:“这样站着如何相谈?” 盛文恺这才谨慎地落座, 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下官本来还以为大人不会召见……” “前些时候好像跟你说过,有时间会见一见,只是后来事务繁杂就搁置了下来。”江怀越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盛文恺随即道:“下官自然知晓大人公务繁忙,因此也不敢多来登门打搅。只是入了京城已三月有余,却还始终未能单独拜见大人,下官内心惶恐不安, 所幸今日终得良机,令下官激动万分。” 江怀越看看他,有些意兴阑珊:“盛大人在辽东待了好些年吧?忽然能调入京城,也是朝内有人?” 盛文恺一怔,笑道:“下官要是在朝中有人,又哪里会在辽东待了十年呢?这不是好不容易才转弯抹角托了先父的故交,请吏部的大人帮了点忙,所以才能来到京城。下官也知道京城之中更是卧虎藏龙,因此才到了五城兵马司,便赶紧请邹大人代为牵线搭桥,想拜在江大人门下……” “哦?吏部的什么人是你父亲故交?” 他又一怔,显出几分踌躇:“这个……督公千万不要误会,下官并未让那位大人徇私,只是五城兵马司恰好缺人而已……” 江怀越唇边浮出淡漠笑意:“我也不是监察御史,不管这些事情。不过盛大人,近来你好像和司礼监的人也走得挺近?我干爹曹公公那边,你去了有两三次了吧?” 盛文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督公,下官也是着急,因想着怎样才能见到您,便先去曹公公那边拜访拜访,您不是他的义子吗?下官以为曹公公能给个机会,为下官引见一番,所以才多去了几趟。” “那之前呢?第一次去拜见我义父,请他出面,让我放了馥君和相思。” 盛文恺不解道:“是啊,督公,确实是下官去求的曹公公,怎么……” “我的意思是……”江怀越直视着他,“你既然在京城并无深厚根基,他怎么会愿意见一个刚从辽东调来的陌生官员?” 窗外起了风,竹帘微微晃动,洒落斑驳日影。 短暂的寂静后,盛文恺又平和从容地笑了起来。“督公想事情真是细致周到。” 江怀越哂笑了一下,放下茶杯。“我好歹跟着他也有十来年了,自然熟悉他的性子。莫说是你一个刚入京城的人,就算是六部中的官员,倘若没有足够的背景,他也是懒得应付的。而你却能说动曹公公出面找我,此后又几次登门造访,若还要说什么朝中无人,那可真是睁眼说瞎话了!” 盛文恺拱手道:“不愧是提督大人,慧眼如炬。其实下官也无意欺瞒,只是未知大人心意,不好直说罢了。” “未知我的心意?”江怀越扬起眉梢,“你到现在也没表明真正的意图,我又如何能显露心意?” “其实,大人也无需想得太过复杂,下官说过,来到京城就想着要结交大人的,只是先前苦于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今日既然得见大人,那下官就直言不讳了。”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身子前倾,“大人身居高位大权在手,仰仗的是君王的信任,然而先前保定发生怪事,当地大街小巷都是针对大人您的流言蜚语,万岁却派您前去。这还好大人最终平安归来,若是在保定遇到歹徒围攻袭击,岂不是十分危险?” 江怀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盛文恺又道:“随后又是太液池出事,惠妃素来与督公有私怨,她流产了自然会怪罪到大人你身上,可据下官所知,万岁当时也迁怒于您,还将您关进了司礼监大牢。要不是最后查到了邢锟去库房的证据,督公即便喊冤不断,万岁又是否相信呢?” 江怀越撇着茶沫,慢慢道:“盛大人还说自己根基浅,我看你对最近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从保定事件到惠妃流产,你这说的可真是如在眼前一般。” 盛文恺还是谦和地笑了笑:“大人,下官只是多方打探而已。刚才那番话,也没有指责君王之意,只是想请大人想一想,您仰仗的是万岁的信任和赏识,可是宫廷之间风雨诡谲,朝不保夕,群臣们各有至交党羽,督公的身份与其他人不太一样,注定更多依赖的是万岁的脸色。如今万岁因惠妃流产一事已经心生怨怼,以后万一再发生什么事,督公常在君王身侧,岂不是又要首当其冲?” “那你的意思是?” “与其独善其身,不如也另寻挚友,至少不必时刻依赖万岁的心情。” 江怀越反问道:“那我又为何要结交你说的那个挚友?京城内达官贵人那么多,我就不能自己选择,非要走你安排的路?” 盛文恺忙道:“下官没有强迫督公的意思,只是好心提醒罢了。那些官员们或是找同乡,或是找同年进士,再或是以诗文会友,最终目的还不都是为了织就一张网?督公身在朝中若干年,相信懂得比下官更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督公才干过人,也必定招致小人嫉恨,若只是仰仗着万岁一人,只怕……” 江怀越低着眼睫,静默片刻,道:“你背后的人是谁?辽王?还是其他藩王?之前的事情都是他安排做的?目的就是让我见识厉害,一旦成为君王弃子,必将难以保命?” “督公何必说得这样难听?若您有意,过段时间下官自会为您安排见面,有些事情,不是下官这等身份职务的人能当面和督公说清楚的。” 江怀越哂了哂,缓缓饮茶。盛文恺见他似乎还不为所动,压低声音道:“大人眼下有没有什么事,或什么人,是急切想满足心意的?” 他抬眸,看了一眼,漠然道:“我自己会处理,无需他人过问。” 盛文恺叹息一声,道:“大人,教坊司的官员虽然地位卑微,但要真正为官妓消除乐籍恐怕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尤其是……那种案件被君王亲自下令彻查,随后沦为乐妓的罪臣之后。” 江怀越眼眸寒意一凛,随即又放缓了神色。 他轻轻放下茶杯,取出素白绢帕拭了拭手指:“盛大人,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下官说了,只是出于关切打听了一些事情。”他意态恭敬,语气温和,“而且大人的身份,有些事情可能不方便自己出面去做,若是可以的话,下官愿意替大人奔走效劳。” “那么交换条件呢?”江怀越叠好素帕,好整以暇地道。 “这个……不需现在就讲,何必如此见外呢?”盛文恺诚恳地道,“以后都是自己人,并非交易,只是互相帮忙而已。” 江怀越唇角一扬,缓缓道:“我可并未答应你什么,盛大人实在无需自作多情。” 盛文恺神色微微一凝,江怀越轻叹一声,起身道:“我还有其他事情,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大人……”盛文恺也随之站起来,双眉微蹙,“您当真不愿听下官劝告?” 他丰姿如玉,负手朝门口走去,忽而又停步侧回脸,道:“替我转告你家主人,不要屡次试探触犯,我不会始终忍耐。” 盛文恺的脸色有些难堪,但还是努力地笑了笑,朝他躬身行礼。 “江大人,此次未能答应也不碍事,您是特立独行之人,假以时日必能拨开迷雾见真阳,到时候我们再慢慢商议也不迟。” * 从杏苑茶楼出来后,江怀越登上马车,便吩咐手下去以前那座小院,并派人去城内淡粉楼将相思接出来。 他到了那城南林间农家小院,在院子里房屋内仔细检查了一遍,方才坐在了屋檐下。 阳光浅淡,风过尤寒,木叶尽已脱落。 寂寂小院,时光绵长,江怀越坐在木门前,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好似抛却了所有冗杂俗事,就像一个只知农耕砍柴的少年郎,在清贫的家中等待着心爱的姑娘到来。 在漫长的等待中,他甚至还去了厨房亲自劈了些柴火烧了热水。 并叫手下人去附近买来了一套锅碗筷子。 然后把算不上精致,还有些粗陋俗艳的白底红花的瓷碗洗了一遍。 院门开启的时候,他还在厨房没出来。 有脚步声轻轻靠近,随后传来了带着疑问的笑语:“大人,你在做什么?洗手作羹汤吗?” 江怀越正在冲水,专心致志的,头都没回。相思忍着笑,踱到他身后,凑过去看看那抹的干干净净的案台砧板,以及已经洗好切好的豆腐丝鸡肉丝,更加惊诧了。 “大人!你不会真的要下厨吧?你还会这些?!” 江怀越这才回头瞥了她一眼,道:“美得你,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嗯?什么?大人跟我说过好多话,我怎么知道是哪句呢?”她见他已经冲好了热水,便大着胆子又趴在他肩后。 江怀越拽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字道:“洗手作羹汤。” “咦,不是你吗?这都已经准备好了,大人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完成了,也好让我开开眼!” “不行。” “大人难道只会洗菜切菜,不会下锅?很简单呀,水烧开了扔进去不就好了吗?”她抿着唇,反过来拉着他的手,热心教导着把他拉到灶台前。 江怀越却将她一揽,半是强迫半是哄骗地让相思端起了盛满豆腐丝与鸡丝的盘子,在她耳畔道:“既然如此简单,那我就拭目以待,看看你做出的滋味到底怎么样?” 相思跺脚,无奈被他将整个身子揽在怀中,挣脱不了。“大人为什么非要看我下厨呢?”她可怜兮兮地哀告。 他想了想,道:“因为,若是做得好,以后就可以不用厨子了,替我省点钱。” “……您真有那么穷?!” 她恼怒地想去打他,江怀越却在她肩后微笑起来。 第90章 相思想了想, 又抓住把柄还击:“真穷的话, 家里还会养着厨子?不是应该自己生火做饭?可见大人您是装可怜!” “……那你觉得我难得回去一次,还要自己去生火做饭?是不是太凄凉了?” “瞧瞧这做派, 自己做饭就凄凉?那人家食不果腹的该怎么办呢?”相思一边说着, 一边将盘子悄悄地放还到砧板旁,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以躲过去,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 “水都要烧干了!”他一再催促,相思只好重新端起盘子, 看了一眼就想全都往锅里倒, 江怀越连忙抓住她:“你打算把这些一起倒进去?” “不是你说水都快烧干了吗?那还磨蹭什么?”她一脸无辜, 觉得他简直是个多事精。 江怀越叹了一声,将盘子夺过来,“这么嫩的豆腐丝也和鸡丝一起煮?到最后不都烂成糊?” 相思无言以对,只得看着他亲自出手, 把剩下的事情一一料理。为了挽回颜面, 她还坐在了灶台边,小声哼哼道:“我又不曾学过, 上次的酸枣糕, 就只向人请教了一下,不是做得挺好?” 江怀越瞥瞥她,道:“难吃死了。” “……那是因为你过了很久才吃!再好的点心都会变味!” 相思气急败坏地扑上去,重重抱住他的肩,江怀越正忙着加水,忍着笑道:“那你不如今天再做一次?” “我恼了, 不愿意了。”相思愤愤然说罢,凑近了他的脸庞左看右看,终于忍不住咬住耳垂。 他的动作忽而一滞,用眼角余光扫视她,低声道:“干什么?别捣乱。” 她却不松手,含含糊糊地道:“咬你……” 江怀越不吱声了,就由着她攀在自己背后,顾自加水、搅拌、加料。只是那动作虽然按部就班,总觉着有些慌乱。 相思得意地笑话他:“大人,你也很生疏啊,并没我想象中那样熟练。” 他没好气地反驳:“谁被另一人趴在背上还能快的出来?” 她又往他颈侧呵气,他怕痒,又躲不开,最终忍无可忍,抛下勺子反身将她拦腰抱起。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相思惊呼起来,江怀越却毫不手软,硬是将她横着抱出了厨房,直至来到堂屋对面的房间,才把相思放下。 “好好在这儿待着!”他教训了一句,转身把她关进了房间,又匆匆回去了。 相思哧哧地笑起来,即便坐到了床沿上,只要想到刚才他那故作冷傲实则窘迫的姿态,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笑。 督公千岁 第67节 她不再去烦他,而是自己侧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与江怀越重逢后的颦颦笑笑,从未感受到一颗心竟能如此充盈敞亮,又柔软缠绵。 就算只是待在这冷冷清清的小房间内。只要想到他在对面守着炉子,唇角的笑意便又浓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房门外才传来江怀越冷冰冰的唤声:“出来。” 相思清清嗓子,又使劲揉了揉脸,将笑意都收敛起来,才装模作样地正正经经出了房间。厅堂桌上已经放置了那碗羹汤,她探身看看厨房,见他还在收拾残局,便道:“大人,等会我去收拾打扫吧。” 江怀越看看她,眼神满是不相信。“不用,很快就好的。” 相思悻悻然坐了下去,单手撑着下颔,又执着汤勺缓缓搅动。片刻后,江怀越才从厨房出来,便听相思问:“大人,你这是有人教过吗?” “没有。”江怀越将碗放到桌上,“怎么想到问这了?” 相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小声道:“想多知道一些您的事情啊……大人在我心里,似乎一直都很神秘呢。” 江怀越愕然:“为什么?” 相思迟疑了一下:“比如,我至今还不知道您是哪里人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可就已经告诉您,我小时候是在故都南京生活的。” 江怀越微微一愣,看着相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道:“我不是也说过,也在南京待过一段时间吗?” “可您出生在南京吗?” 他原先还透着亮色的眼睛,渐渐暗沉了几分。相思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这件事不能谈及吗?” 江怀越先是垂着眼帘不做声,继而又淡淡一笑,平静地道:“不是,我出生的地方太偏远了,你恐怕是不会知晓的。” 相思怔怔然看着他,“哦”了一声,就没再追问下去。 “不烫了。”他将羹汤推到她面前。 相思轻轻舀了一勺子尝了味道,半晌没做声,江怀越诧异道:“怎么了?” 她忽而笑着仰起脸看他:“味道真好……我本来还以为,会吃不下。” “……你就不能别加后面半句?” 相思拽住他袍袖,厚着脸皮道:“可您以前口味很重啊。” 江怀越冷哂:“我不像你,只顾着自己。” “什么?”她再揪揪他的手指,他却不说话了。 * 因为滋味合口的缘故,这一碗豆腐鸡丝羹相思自己就喝了不少。她不吝啬赞美之词,倒让江怀越略显局促。 吃完之后,两个人回到院子里,相思想起来第一次来此的场景,又去墙角找那丛花,然而早已凋谢枯黄。即便是以前满架的碧绿藤蔓也已经发黄,只剩下残叶在风中微微晃动。 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哀叹道:“大人,你这边没什么生机了,以后要种些经冬不败的草木,否则到了秋冬就一片荒凉。” “又不是自己家,也没人在意这些。”他随口说了一句,相思却又挨到他身边,问:“大人从早到晚一年到头都住在西厂吗?” “当然不是……” “那您还有别的地方待?” 江怀越真是头疼极了,为什么她的问话总让人哭笑不得:“什么叫还有别的地方待?好像我理应没处藏身似的!你是不是有意挤兑我呢?” 她又笑,勾住他的手。 “大人真是小心眼。” “……我怎么小心眼了?” “动不动就不高兴,还不是小心眼吗?” 江怀越不理她了,顾自倚靠在门上望着阳光下树叶的淡影。相思可不放过他,又腻着抱住他的胳膊,说道:“大人这就又是生气了吗?还说自己不小心眼!” “安静一会儿!”他忍无可忍,下了命令。 相思怔了怔,眼巴巴望着他:“可是,我见到大人,心里满是欢喜,才会想和您多说话啊……就算是稀奇古怪,啰里啰嗦,只要我是在跟大人讲话,哪怕您不愿意回应,只要让我讲,我都很高兴,很满足。” 她讲这些的时候,眼眸透亮,目光温柔,微蹙的双眉又显出几分委屈与可怜。 软糯微酸的话语如潺潺流水淌过江怀越心间,让他再也没法朝她板起面孔。 他犹豫着,缓和放低了语气:“我……刚才开玩笑的。” “真的?”她却故意斜睨着他,透出几分不信任。江怀越喟叹一声,紧抓着她的手掌:“相思……你让我说什么好?” “嗯?那就……不用说了,听我讲就够。”她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软,身子也如此。 双臂环住了他的腰间,欺身而上又柔软似水,她半是羞赧半是欣悦,轻咬了他的唇。江怀越低笑了一下,于寂静院落中,任由她胡作非为,恣意索取。 她却还不知足,又亲他颈侧,咬他颈侧。 “脸上没咬够?”江怀越想阻止她,可是探手触及的正是最柔软的地方,相思还未说什么,他自己已经耳根都发热。她脸颊也微微发红,却还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有所退避收回。 “大人,相思喜欢你呀……” 她用近似耳语般的声音安抚他震荡不安的心。 江怀越心神起伏,手上加了几分力,也同样咬住了她的唇。 * 她与他在这个小院中缱绻了许久,停歇下来的时候,他坐在檐下,相思则趴在他肩上。 温顺安静得像一只雪白乖巧的猫。 风吹过寂静小院,带着寒意,两个人的手却是热的。 他犹豫许久,吃不准到底该不该跟她说起盛文恺的事情,考虑再三,还是说道:“相思,你有空见一见馥君,提醒她一声……提防点盛文恺。” 相思一愣,明白了什么似的又问道:“您见过他了?莫非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只点了点头,道:“我刚才就是见了他,再找你出来的。我虽还不能断定他对你姐姐究竟有几分真心意,但盛文恺入京,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的事。还有,他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相思一惊,不由抓着他的手:“那姐姐她也知悉了?” “她没有找上门来,应该是还不知道。”江怀越居然还笑了笑。 相思心绪纷杂:“大人,盛公子到底是怎样的人,你不能明说吗?” “这事牵涉很多……而且还未显露真貌,我暂时不便说明。”江怀越见她忧心忡忡,又安慰道,“但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帮你们脱身。” 相思愣怔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过了片刻,才道:“大人,我信你。” 寒凉的院中,他看了看相思那认真端正的神色,眼里不由渐渐浮现暖意。 * 日暮时分,江怀越将相思送回了淡粉楼,并叮嘱她最近要小心行事。相思无奈道:“我每天见到的都是各种客人,有些根本就是新来的,又如何能一一防备过来呢?” “那就尽量少见新客。” “……我也不能完全自己做主啊!” 江怀越思忖片刻道:“我会安排的。” “大人您什么都能安排。”相思在下马车的时候还由衷夸赞,江怀越不自然地笑了笑,与她告别后启程离开了明时坊。 马车又驶向了紫禁城。 夜幕初降时,江怀越入了宫,按照惯例先去昭德宫叩见了荣贵妃,随后再往御马监方向而去。他还是没带随从,只是自己提着一盏白纱琉璃灯,慢慢地走在赭红色宫墙下。 月华浅淡若水,远处繁茂似巨大华盖的银杏树下,有人静静站立。 望到了他的身影,她便轻轻盈盈迎上前来。 “督公,您来了?” 第91章 夜风从宫墙另侧卷来, 层层覆压的古银杏金叶簌动起伏, 纷纷飘落,很快就铺满了砖石地。 四周悄寂如深海。 江怀越停下了脚步, 站在满地落叶间, 看着金玉音来到近前。她仍是干干净净的妆容,神情平静得好似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督公是要去值房吗?”她微笑着问道。 江怀越淡淡道:“不是,你倒记得今夜是我轮值?” 金玉音垂下眼帘,笑了笑:“我是向人打听的……只因为, 想见督公。” 江怀越挑了挑眉梢:“那就是特意在此等我了?” 金玉音白皙的脸颊上也微微绯红, 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督公难道就不想知道, 我为什么当日要托人传话吗?” 江怀越神色如常,看着她道:“我知道金司药自己会说的,又何必发问呢?” 金玉音怔了怔,自嘲似的淡笑道:“什么事在您面前都无所遁形, 看得太透, 是否会失去很多人生乐趣呢?” “比如?” “比如,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若是分得太清楚, 想得太明白,也许就会错失那种心动的感觉……”她从来没有提及过这样的话题,此时说来,倒也带着几分少女满怀心事般的怅然。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金司药不会是说,因为对我有好感, 所以才叫人传话到司礼监大牢?” 金玉音抿了抿唇,上前一步,望着江怀越的眼睛:“督公,那天被带出景仁宫的时候,我就斗胆说了一句,你我终于同路了。” 他移开了视线,看向满地落叶。“所以呢?金司药难道先前不知道太后要做什么?还是协同太后有意先设法将我置于死地,再大发仁慈网开一面,好让我懂得,在这后宫之内,到底应该听谁的话?” 金玉音神情错愕:“督公为何会这样想?我只是奉太后的命令去了一趟太液池,怎会有这般险恶用心?托人传话,也实在是棋走险招,因为我觉得以督公的聪明才智,必定能寻根究底,抓住真凶的把柄。”她顿了顿,又恳切道,“太后要我去找督公,那我便去了,没找到您,便又赶去了太液池,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何来阴谋诡计?我只是一个小小女官,即便看出什么也无权更无胆过问,但被关押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经注意到的蹊跷,便赶紧请人传话,却又怎知督公竟如此揣度!” “既然金司药这样讲,那就权当是江某妄自揣测吧。”江怀越喟叹一声,“不论金司药用意到底是怎样,但江某应该已经说过,不想在宫中寻找对食……更何况,金司药明年就到了返回故乡的年龄,又何必执著于这深渺不可测的宫墙之内呢?” 她抬眼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孤寂。“故园,已经没有家人了。” 江怀越微微一怔,她又低声道:“或许是您觉得玉音僭越,有违淑女礼仪,先父生前,也总是教导我要恪守本分,知书识礼。然而他沉醉于书海文坛一生,做官仕途崎岖,退而归乡收徒开讲,到去世时也不过几名曾经的门生前来祭奠……与其回到那世态炎凉之地,还不如长留在此,至少在这深宫大内,我不会是无可依凭的孤女。” 她带着无奈而微笑,目光深杳。“督公,您信吗?其实……那夜我在太液池画舫中,并没有闻到异样的气息。” 江怀越的瞳仁收紧,片刻后才缓缓道:“金司药,你这是欺君大罪。” “为了督公,我不惜铤而走险。”她语声低微,却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江怀越端详着她,问道:“你希望我做什么?” 督公千岁 第68节 她先是一怔,继而眼里浮出浅浅笑意。“无非是希望督公能与我同心……还能有什么呢?” “为什么非要是我?” 金玉音似是很讶异他会这样问。“在这大内各监中,还有谁能胜过您呢?更何况……我总觉得,督公与我,应该是最适合在一起的同类人。您说对吗?” 江怀越默默看着她,没有回答。金玉音倒也不着急,柔柔地朝他行了个礼,道:“入夜天寒,既然您有事在身,玉音就不耽搁您时间了。督公能明白我的心意就好。” 说罢,她退后几步,从地上拿起一盏绢纱彩蝶灯,独自朝宫墙那端而去。 橘红色的光影摇摇曳曳,逐渐隐没在幽深间。 * 江怀越没有再去御马监,而是直接去了值房。夜深人静,值房内烛火跃动,他闭着双目,脑海里有挥之不散的许多念头。 金玉音今晚说了不少,然而最令他在意的,只有一句话。 画舫内的所谓酸味,完全是子虚乌有。 而他却正是抓住了这条线索,通知了杨明顺等人迅速做出反应,伪造出邢锟前去内官监库房讨要东西的记录,并出钱收买了看管库房的太监作伪证。 结果现在金玉音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似乎已经尘埃落定的局面又翻转了过来。 不错,她确实犯了欺君大罪。但是如果她被告发,那么他江怀越命令手下嫁祸给邢锟的事实也会随之东窗事发。 而一旦此事公开,金玉音或许还不会被处死,但万岁本来就曾对他和荣贵妃起过猜忌,倘若得知他为了脱身而嫁祸他人,那岂非又会使他和荣贵妃陷入不利境地? 窗纸簌簌作响,他的双眉微微蹙起。 次日一早,他就离开了大内回了西缉事厂,二话不说找来杨明顺,吩咐道:“今天务必查清金玉音来历。” 杨明顺一愣:“督公,好端端的怎么去查金司药?” 他脸色一肃:“什么时候轮到你问原因了?” 杨明顺自讨没趣,只好灰溜溜安排手下去了。不到半天时间,写着金玉音家世的密函已经递交了上来。 金玉音,本名金卓瑛,出身诗书世家,其父金孟年年轻时候就以文采过人而著称,又擅长书画,堪称江南才子翘楚。然而金孟年在科考之中连年失利,直至三十多岁才刚刚踏入仕途,辗转几处小县城任职均不如意,最后受人排挤愤然辞官。回到杭州之后醉心于编纂文集,但因不善经营家业,致使家境每况愈下,幸得爱女金卓瑛尽力料理,才能勉强维持。几年后,金孟年染病亡故,他这一脉只剩孤女卓瑛,当时她只有十四岁。 就在同一年,大内向民间征选女官。金孟年的叔父向地方官竭力推荐了兰心蕙质的卓瑛,其后,她果然被选入宫中,直至现在已经正好十年。 江怀越看到这里,又指了指最后的一个名字,问道:“这个沈睿,是怎么回事?” 杨明顺道:“哦,是这样的。金家本是大家族,但到了金孟年这一辈,除了弟兄两个之外,就只有一个妹妹。而且她嫁到邻县后没过几年就病故了,留下一个儿子叫做沈睿。沈睿的父亲又嗜赌如命,后来很快败光家业,被债主逼得上吊自尽。金孟年怜悯这外甥,便将他接回了金家抚养。沈睿从小跟着舅父读书学画,金孟年对他可以说是寄托了厚望,一心觉得他可以一举成名天下知,光耀门楣,以慰母亲在天之灵。谁知这沈睿离开杭州来京赶考,却从此杳无音信,金孟年又气又忧,没多久就病故了。” “这个沈睿,和金玉音关系如何?” 杨明顺为难地抓抓下巴:“这还没法查实,毕竟已经过去十年,而且这个人早就消失不见,除非去杭州询问对金家知根知底的熟人,否则怎么查得到呢?” “那他为什么离开金家之后就没了踪迹,也没法查?” “这个……督公还请多给些时间啊!”杨明顺哀告着,心里其实满是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要翻金司药的底细。 忽然一想,可怕的念头脱口而出:“督公,您难道不要相思姑娘了?” “胡扯什么?!”江怀越瞪他一眼,“你脑子里就知道些情情爱爱的东西?” 杨明顺委屈兮兮地道:“那忽然去查金司药的家底,您都没仔细查过相思姑娘……” 江怀越无语至极。 “相思有什么值得我去查核的地方吗?” 话说到此,自己又觉得不太对,果然杨明顺揪住了错处,叫起来:“督公,看来您对相思姑娘只是逢场作戏!您不是不知道,她现在是乐籍,您难道就打算让她一辈子待在教坊里?她都十七岁了,指不定哪天就被什么达官贵族给买下……” 话没说完,江怀越那冷厉目光已射过来,吓得他只好闭嘴。 虽然如此,江怀越心里还是留下了印记。确实,不管是从保定事件还是太液池惠妃流产来看,有些人已经在加紧步伐,似乎赶着时间要完成什么事情。而从盛文恺的言论中,也已经透露知晓了相思与他的关系。 相思再留在淡粉楼的话,他总觉得隐隐不安。 “消除乐籍,本来应该不难吧?”他问杨明顺。 杨明顺听他这样一开口,一下子兴奋起来,眉飞色舞道:“哎呀督公大人,这你可问对人啦!前些时候我还帮人办过类似的事情,只去了两趟教坊司找那个张奉銮,很快就办妥了!” 江怀越支着额头:“真那么简单?” “官妓太多了我的大人!教坊司也管不过来,尤其是那些不出名的,只要有人愿意多多出钱,张奉銮大笔一挥就给她消了乐籍,重新落籍就行。” 他却还是不放心:“但是相思如今已经算是红人……况且……算了,你找个面生的去趟教坊司,不要说是我打听,随便编个千户的名号问一声。” “行。”杨明顺一口答应,兴冲冲找人去了。 江怀越以指节抵着眉心,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看着记载着金玉音往事的密函,心中忽又想起了昨日在城南小院中的缱绻流连,相思那带着笑的眼睛,温柔若水的纠缠,以及让人心跳加快的气息与话语,犹在眼前,犹在耳畔。 几乎还能感觉到,耳侧有她在轻轻的噬咬。 他只得又闭上眼。 这个妖精! 第92章 江怀越在西厂处理完公务, 却还没见杨明顺回来禀告, 他感觉有些意外,便出了书房想找人去寻他。才刚叫来番子说了几句, 杨明顺倒是慢慢吞吞地从院门外进来了。 江怀越看到他这样子, 便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杨明顺欲言又止,江怀越挥手屏退了番子,转身又进了书房。杨明顺神色有点尴尬,硬着头皮跟在后边, 嘟囔道:“督公, 刚才小的派去的番子回来了, 可是……” “别吞吞吐吐的,无非是事情不像你先前夸海口那样容易。”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督公明鉴!上次朋友托我也是去为一个乐妓赎身,真的只去了两次就办妥了,那小的本来还以为只要多出钱就行……可是据那个番子讲, 一向糊里糊涂的张奉銮这次却特别较真, 还说什么相思的父亲是犯了重罪,被万岁爷亲自下令拘捕的, 像她这样的……”他有些胆怯地看了看江怀越, 又只好说下去,“就算出再多钱也没法消除乐籍。”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到这样的回复,江怀越的内心还是有些失落。 “那张奉銮可曾说过,需要什么方法才能够消除乐籍?”他缓缓坐了下来。 杨明顺为难地道:“好像是,得经过万岁的允许。” 江怀越不做声, 杨明顺大着胆子上前一步:“督公,依小的来看,您如果想要将相思姑娘赎出教坊,那以后迟早也是要禀告万岁……呃,比如说,你们两个那什么……” 江怀越抬眸看看他,杨明顺嘿嘿笑了一下:“小的是说,既然迟早要让万岁知道的,那督公就干脆向万岁禀告了,请他看在您为朝廷鞠躬尽瘁的份上,开恩给相思除去乐籍,不也挺好吗?” 江怀越却皱了眉心:“你以为这事是想说就说的吗?” 杨明顺愕然:“您是害羞?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丑媳妇都迟早要见公婆,更何况您呢……” 江怀越要被他气出病来,无奈地挥手:“行了,你先退下吧。” 杨明顺唉声叹气,走了几步忽而又转回身,取出那串制钱,神神秘秘地道:“督公,小的看您心事重重的样子,要不要给您算一算,这事能不能成?” “……你那点本事,还是留给自己算算吧,算上一百次也不知道能对几次!” 杨明顺却摇头晃脑地摆手:“督公您有所不知,这世上的事本都是因缘注定的,要是多算了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损害算命者的福报,小的不到最需要的时候,是不会随便算自己的命运的。” “……所以你不拿自己开涮,反而想拿我来试刀?!”江怀越作势一拍桌子,杨明顺吓得赶紧溜出门去。 * 被杨明顺这样一闹腾,起先的失望之情倒是被冲淡了几分,然而想到张奉銮的说法,心里更没多久就又繁杂起来。 若是身边不曾发生那些事情,即便可能招来异样的眼神,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觐见承景帝,恳请他为云家二女网开一面。然而最近的种种迹象表明,在暗处不知有多少人窥伺着这一切,他若是大张旗鼓去操办赎身一事,恐怕会促使对方更出险着,只是怕,危及相思安全…… 江怀越又拿起先前的那份密函,提起笔,在“沈睿”这个名字边上画了一道。 次日早朝结束,承景帝依照惯例要去南书房,江怀越找了个借口跟随其后,见承景帝近日来还是悒悒不乐,心知上次惠妃流产之事对君王打击太大,也无怪于他会如此沉默了。 余德广在此之前已经得到了江怀越派人传递的消息,见承景帝一言不发地随手翻阅奏章,不由上前一步,低声道:“万岁,您吩咐的请高僧为逝去的皇子超度之事,小人已请到了人,不知万岁打算什么时候举办超度……” 承景帝眼神空洞,过了片刻才无力道:“你去看下黄历,就近选个日子就好。” 余德广应了一声,又放缓了语气:“万岁,其实不仅是做法事能帮人早日脱离苦海,如果能广做善事,菩萨佛祖也尽看在眼里,相信您如果询问得道高僧,他们也会这样建议的。” 承景帝皱紧双眉,吃力地靠在椅背上,“朕实在是无心去想这些,这件事就由你全权负责到底了。” “遵旨。”余德广后退一步,又偷偷朝着江怀越递个眼色。 “万岁,适才在早朝时,臣其实有一件事不吐不快,但考虑到万岁心绪纷杂,便没说出来。”江怀越向承景帝拱手道,“其实最近臣经常接到手下密报,说是各处教坊鱼龙混杂,有些心怀叵测之人,时常借着这些地方不为外人注意,而混迹其中交易黑市珍宝。其中甚至不乏本该在宫内的贡品……” 承景帝本来已经闭上双眼打算小憩片刻,听到这,忽然蹙眉睁眼:“你是说,有人将宫内的东西夹带了出去?还高价转卖?” “正是。”江怀越又道,“臣已经命人去查,只要有所斩获,必定第一时间回报给万岁。但臣也因此想到,这些酒楼教坊滋生隐患,实在应该彻查整顿一番。还有一些官妓原本就不是京城的,夏天的时候却被征调而来,这些人与教坊中原有的官妓还互相攀比,争风吃醋,甚至引得某些官员宗室都为之翻脸。臣以为,保持原有教坊的规模就已经足够,又何必非要强留这些南方女子在京?” 承景帝皱眉:“把这些女子都遣返回去?当初,也是为了庆贺太后寿诞而招来了南方的官妓,希望能让京城教坊更加活色生香,也让各番邦来朝的使节领略我朝风光。” 说到这里,他不得不想到了太后,心情更坏了几分。 余德广揣度了时机,上前道:“万岁,其实这其间的许多官妓也都是可怜人,您何不大发善心,为其中的一些人消除乐籍?再准许其落户京城,或是回到故乡,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如果能这样做 ,必定也是积德绵延,能尽早再迎回小皇子!” 承景帝却摇头:“官妓众多,如何能分清谁最为值得怜悯?” 江怀越装作无意地说道:“臣前几天遇到镇宁侯,倒是听他说起了一对姐妹的遭遇,尤其是那个小妹,年仅七岁便被遣入教坊,至今已经十年有余……还有她的姐姐,本是端庄守礼的淑女,却被迫周旋于客人间,上次还因不肯屈从淫威,而险些丧命于高焕之手。” “高焕?”承景帝微微一怔,继而道,“朕好像听你提到过。” 江怀越道:“正是,后来那个妹妹还在西厂录下口供,证明了高焕与晋商勾结之事。” “原来就是她……怎么,听你的意思,是想让朕准许她们返回家乡?”承景帝淡淡道。 “能返回家乡自是好事,但若还是官妓身份,无非是重新回到秦淮河边继续卖笑生涯。万岁如能开恩,勾销了她们的乐妓身份,还两人自由身,想必也是为前事做一个最好的完结。”江怀越低垂着眼帘慢慢道。 余德广不失时机上前劝说,承景帝揉了揉眉头,道:“这对姐妹是因为什么事情沦入教坊的?” 余德广看看江怀越,江怀越平静道:“她们是原兵部尚书云岐的女儿,万岁,想来应该不会忘记此人。” 此言一出,承景帝脸色骤然一沉,紧抿着唇半晌,才道:“云岐的女儿竟然就在京城?她们不是应该是南京吗?!” 江怀越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忙低声道:“万岁,她们就是在今年夏天才被选调入京的。” 承景帝眸色一寒,冷冷道:“是谁负责选调官妓名单拟定的?” 余德广连忙说了一个礼部官员的名字,承景帝哼了一声,道:“你们若想朕开恩放了其他乐妓,倒还好说,教坊司内犯官之后比比皆是,然而云岐此人罪无可恕,勾结临湘王谋逆之事非同小可,当年朕有多信任他,他却有负重望,最终死在诏狱也是罪有应得。那对姐妹既然是他的女儿,便只能以身替父赎罪,即便有再多委屈也怨不得别人!” 江怀越略感意外,在他印象中,承景帝最痛恨的无非是尸位素餐、搜刮脂膏一类的昏官庸官,多年前临湘王谋逆一案牵扯甚广,此后也有一些涉案官员得到宽恕,然而云岐这个名字却几乎不曾听承景帝提及过,就好像这人已经完全从他的脑海中被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 作为君王,如果对以前的大臣痛恨在心,那应该会时不时提到此人,对现今大臣进行戒告,但承景帝却压根不愿说到云岐,直至今日被江怀越提到,他才难得地显露出愠怒神色。 “朕知道你们为了安慰朕,已经绞尽脑汁,但对于某些人,是断难原谅的。”承景帝沉着脸,最后予以回绝。 江怀越自然也不会再进言,与余德广互相看了看,便很快转移了话题。 待等从南书房出来,余德广长出一口气,擦着冷汗道:“没想到万岁爷对云大人如此记恨,我还以为他很少提到,早该消气了呢!” 督公千岁 第69节 “我又何尝不是?”江怀越苦笑一下,忽而记起什么似的问,“当年查办云岐案件的,是东厂的什么人?” 余德广看看他,讶然道:“你不知道?” 江怀越一怔:“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才进宫不久,只知道埋头干活,哪里知道这朝廷大事?” “咳!”余德广摇头喟叹,“奉旨前去拘捕云岐并抄没云家的,不就是您的干爹曹经义吗?” 第93章 余德广找了个没人的值房, 简单述说了一番。当年临湘王图谋不轨之事牵涉了许多官员,多数都是被其幕僚拉拢收买,京城六部几乎都有人陷入其中, 然而云岐当时已经远离了争斗中心而去往南京任职,因此当他的名字也出现在被拘捕的名单之中时, 可以说是朝野震惊。 在众人心中,云岐清廉自持, 品行端方,自年轻时入翰林, 再至江浙两地任职, 政绩显著后再步步升迁, 终至兵部尚书, 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因此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跟临湘王暗中结交, 甚至以书信的方式将承景帝与他密语的内容转述给了临湘王。 君王震怒, 然而朝中有人提出质疑, 认为会不会是临湘王伪造信件,目的是要搅浑朝政, 陷害忠良。于是承景帝当即命令时任东厂提督的曹经义率领番子前去南京, 大肆抄检之后,同样又找到了临湘王给云岐的密函。 铁证如山, 不容置喙, 即便是之前心有不服的臣子也不敢再替云岐抗辩。云岐被押送到了东厂诏狱,饱受严刑拷打,始终不肯承认参与谋逆, 最终竟死在了监牢之中。 然而他的罪行已成事实,因此家业全被充公,妻女亦被遣入了南京教坊司,终生不得恢复良民户籍。 江怀越虽然在认识相思后打听过此事,但毕竟当时只是简略了解,如今听余德广诉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到相思所遭遇的一切,不免心生怅然,然而在怅然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云岐既然已经自动请辞,后来又被委任为南京闲职,临湘王为何还会拉拢他?” 余德广苦笑道:“好像是说临湘王早有异心,因此拉拢云岐也并非是在他去南京之后的事情……至于别的,我也只不过是个内侍,不会知晓得更多了。” 江怀越知道余德广对政事并不十分关注,因此向他再次道谢,正准备要走,余德广叫住他提醒道:“看万岁刚才那脸色,像是不会松口的样子,督公刚才说是受了朋友的请求才想替那两个女子勾销乐籍,我看您还是跟那位朋友说起一声,别再动这念头了。” “我明白。”江怀越朝他拱手道别,出了值房。 * 他回到西厂后,就进了自己的书房,关上门坐在书桌后,也不查阅卷宗,只是望着光影斑驳的窗纸出神。 杨明顺轻手轻脚进来的时候,看到督公眼神渺远,状若发呆,忍不住连声咳嗽,这才引来了江怀越满是嫌弃的目光。 “你能不能安静点?” 杨明顺居然还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督公,您以前是怎么说的?”他清清嗓子,背着双手故作高傲地学起了江怀越说话的腔调,“找什么对食?身边多个女人,不觉得很麻烦吗?” 江怀越看他的目光从嫌弃变成了鄙视,“什么意思?我讲话像你这样矫揉做作?!” “哈哈,虽没十分相似,也有九分了!”杨明顺上前一步得意道,“督公,现在是不是也尝到了甜头与苦头,闲下来的时候就时时刻刻想着相思姑娘呀?要我说,她的名字起得真好,相思,相思……” “住嘴吧!”江怀越无可忍受地撑着额头,几乎不想看他那自命不凡的样子,“你以为我在发呆想她?我会这样无聊?” “啊?那您从宫里回来了,怎么就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动啊?”杨明顺皱着眉头想了想,“难道您向万岁说了这件事?万岁不同意?” 江怀越本来不愿多说,但杨明顺既然这样问了,且又是贴身助手,他便也不再隐瞒,简单地道:“因云岐犯的是谋逆之罪,万岁不同意勾销相思姐妹的乐籍。” 杨明顺错愕不已:“这,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万岁还耿耿于怀啊?这可怎么办?” “这事不要对相思说,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江怀越神色冷峻。 “是,小的明白。”但是他又忍不住问,“督公想好如何应对了吗?难不成真的让相思一直待在教坊?” 江怀越看着透过窗纸的淡淡日光影痕,摇了摇头。 他没再立即说话,杨明顺也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站在一旁静待。过了片刻,江怀越起身道:“准备车马,去一趟东厂。” “去那里干什么?”杨明顺很是惊讶,江怀越却已经走出门去。 * 江怀越虽然最近还兼管着东厂,但毕竟不可能两边轮流待,故此平日里东厂事务还是由原先的几大档头负责处理,每日有专人来向他禀告请示而已。 他忽然来到东厂,令在班的档头心惊胆战,谁都知道前段时间江怀越被司礼监的人粗鲁喝问,险些还被动用了刑罚,而今他才刚刚摆脱困境,又专程来到东厂巡视,众档头、千户都觉得大难临头,因此屏息敛容,不敢多抬头一次。 江怀越也果然不负众望,吹毛求疵阴阳怪气地连找了他们每个人的茬,把东厂各岗位的档头千户全都骂了个遍,随后冷笑道:“看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成日借着外出巡逻出入酒楼饭庄,再敢这样,全都给我去守库房,哪里都不准去!” 众人连连谢罪,杨明顺却跳出来道:“督公,说起库房,咱们还没去检查,说不定有人躲在里面赌钱喝酒呢!” 负责库房的人赶紧否认,江怀越却不信,带着杨明顺便去了东厂库房。 所谓库房,既保管着日常运转的各种等级卷册,又存留着历年以来各类案件的卷宗文书,以及相关案犯签字画押的供认状纸等物。江怀越先背着手在库房各间走了一圈,又借口说要抽查卷宗是否登记整理清楚,将大门一关,命杨明顺守在门口,自己径直去了最里面的那一间。 木质的柜架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灰尘,想来此处几乎没人会来查阅,打扫的人都偷懒了起来。 他飞快地在古旧发黄的卷宗间寻找十年前云岐受审的记录,可是直到把那整个架子上的卷宗都翻阅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东西。 江怀越不死心,甚至又叫来杨明顺,让他一起帮忙寻找。两个人全神贯注迅疾巡检,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督公,会不会当时这案子关系重大,卷宗直接被送进宫了?”杨明顺小声道。 江怀越想了想,道:“即便是被送到万岁手中,待事情结束后,应该也会返还到这里,不可能流失不见。” “那……难道是放在其他地方?” 江怀越听他这样一说,忽而想到自己书房内也有收藏各种机密文书信函的机关,而他当初来东厂接替裴炎的职务时,管事之人虽是将各处的钥匙也交到他手里过目,但他嫌麻烦,又把钥匙还给了他们。不过仔细想来,裴炎是何等阴险之人,即便被赶回去闭门思过,也不可能将自己最重要的钥匙留下来。 想到此,他向杨明顺低语几声,便出了库房。众人都没敢靠近,远远地等在院子外面,见他出来了,也不敢上前询问。江怀越先是指责管理库房的人偷懒耍滑,随后杨明顺又抱着几本簿册晃出来,连接指出了好几个地方的错误,管事的档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听江怀越喝问:“为何我在里面见不到以往重要案件的卷宗?难不成是你们有意敷衍,还怕我看了东厂的机密?” 库房总管连忙道:“以前重要案件的卷宗另有暗室,只是钥匙不在这里,小人们也打开不了啊。” 杨明顺哼道:“我们大人如今也是兼管东厂的,你怎么不让裴炎把钥匙交出来?” 总管却战战兢兢道:“其实,裴公公也没有那把钥匙……” “什么?他还没有?那要去哪里找?” “曹公公病退前,就没把钥匙留下……” 江怀越听到此,双眉又微微一蹙。 * 东厂众人怀着复杂的心情,将江怀越和杨明顺送出了大门,看着两个瘟神乘车离去,方才互相叹起了苦经。 这一辆马车离开了东厂,绕了一大圈,最终停在了曹府门前。 曹府门前还是那样冷清,杨明顺上前敲门许久,才有人慢悠悠地出来,见是他们到了,也不急不忙,行了个礼之后很平静地将江怀越迎了进去。 曹经义权倾朝野多年,即便病退在家不管事务了,那股子骄矜劲儿还是一点不减。听到手下人禀告说是江怀越来了,他也只是冷哂一声,依旧躺在卧榻上,既不说请他进来,也不说不见。 江怀越倒是镇定自若,彬彬有礼地推门而入,正儿八经下跪叩头,给曹经义请安问好。 卧榻上的曹经义拖长声音道:“呵,我看看这是谁?怀越啊,这是有多久没见了?我这老眼昏花的,差点都认不出你来了……” “您也知道,我在西厂里成天跟囚犯打交道,一身血腥味,到您这里不是怕有妨害吗?义父向来注重静养,最近脸色倒是红润了不少。” 曹经义用鹰眼盯了他一阵,才道:“行了,别光说漂亮话,你那点伎俩我还瞧不出?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您老人家。” “看我?看我还能活多久?”曹经义冷笑。 “义父真是误会了,我这段时间忙不过来,如今想来探望,怎么还落个不是了?”江怀越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取出锦缎包裹,递到他近前,“前几日去呈锦轩闲逛时候看到了,觉得义父会喜欢,就买下了。” 曹经义瞥一眼,没伸手,也没言语。 江怀越笑了笑,替他将锦缎打开,里边是一个手掌大的弥勒佛,以润白无瑕的羊脂玉精雕细琢而成。他素来知道曹经义喜爱各种佛像,尤其是精致小巧的,果然曹经义皱着眉头,将弥勒佛接了过去,仔细赏玩起来。 江怀越不失时机地叹了一声:“义父应该也听说了惠妃流产之事吧?万岁爷近来精神不济,郁郁寡欢,余德广为此着急坏了,到处请高僧为小皇子超度。” “哼,我会不知道?你小子差点被杀,以后还不得小心点?宫里头的门道,一辈子都摸不透!别以为自己聪明,说不定哪天就掉了脑袋!” “义父教训的是,儿子牢牢记住,不过今日却又差点惹了事端……”他有意犹豫了一下,试探道,“我受朋友之托,想请万岁开恩为一对姐妹消除乐籍,怎料使得万岁愠怒……” 曹经义啧了一声,阴笑道:“你还关心起乐妓了?万岁是觉得你多事?” “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江怀越道,“因为惹了万岁爷生气,又知道那往事和义父也有关,所以想来请教一下,以免以后再无意中招惹麻烦。” 曹经义一皱眉毛:“和我有关?你说的是……” “云岐。刚才说到的官妓,就是他的两个女儿。” 曹经义脸色一变,两颊都绷紧了。“谁叫你去求万岁的?” 江怀越怔了一下,赔笑道:“义父,这就不必说了吧?人家也是不便自己出面,才……” 曹经义却瞪着他:“是不是你自己跟那两个官妓有瓜葛?” 他心下一震,忙道:“怎么会是我?您也知道我对女人没那份心思,是镇宁侯看那妹妹可怜,又碍于身份不好直言,才让我想办法给她们谋个自由身……” “真是色胆包天!”曹经义斥责道,“我可告诉你们,这两个官妓玩玩可以,千万别对她们动真情,更别想着让万岁松口。” “儿子有点想不明白的是,云岐不是挺清高端方的吗,怎么也会和临湘王走到一起?他到底图什么?” 曹经义撇了撇唇,抚摸着玉佛像,阴恻恻地道:“图什么?人哪有满足的时候?他云岐只要是活人,就会有缺点,人生在世,怎么可能真的毫无错漏?只不过一步错步步错,最后死于非命,也是自己糊涂罢了。” 第94章 江怀越听曹经义这样讲了, 心内不由隐隐浮起寒意,但曹经义说完之后,似乎也不愿再谈及此事, 将那尊羊脂玉佛像搁在了手边:“你也是从小就进了宫的人,什么该问, 什么不该问,难道还不清楚?万岁爷既然不想放云家的女人, 那你也不必再多探听,镇宁侯就算再没脑子, 会强迫着你非要办好此事?” 江怀越笑道:“义父说的有理, 我之前也是欠了他人情, 想着尽量还了, 但如今看来确实办不成。” “他也真是心思野了, 不怕家里那个母老虎去掀翻淡粉楼?”曹经义哂笑道。 “想来只是一时兴起, 并没真打算把那对姐妹接回家中。”江怀越顺势问道:“对了, 说起来之前义父不是也为她们说过情?当时因为高焕的事情,我将她们留在了西厂, 您还专门发话让我放人……” 曹经义一挑眉毛:“怎么, 还记着这茬?” 江怀越微笑道:“倒不是有意记得,只不过后来听五城兵马司的盛经历说是他来求您出面, 我心里有些纳罕, 以前好像也没听您说过与盛家有故交。” 曹经义的神色有些难看,语气也冷硬起来:“你小子到底要打听多少?别以为自己是西厂的提督,就理所应当地到处探听消息!” “义父切莫妄动肝火。”江怀越见状, 随即转换了话题。说起宫廷中的其他事来。 然而无论怎样,刚才的那个话题似乎触及了曹经义的心思,此后他始终阴沉着脸,说话也更加不耐烦起来。江怀越倒仍是心平气和,坐了许久才起身告辞。 才出房间,恰好曹经义的妻子吴氏从院中进来,江怀越谦恭向其问好,见她脸色苍白,不由道:“义母近来身体可好?” 吴氏一怔,低声道:“还好,只是有时容易晕眩,不碍事的。” “义父这边,还需要您多加照顾,义母也要保重身体。”江怀越淡淡说罢,向她再度行礼,便往院门方向行去。临出院门时无意间一回头,却见吴氏并未进屋,而是背转了身子面朝墙角,竭力捂着嘴,神情痛苦。 他微微一蹙眉,本想回身询问,然而心念一现,又很快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悄悄出了院子。 * 督公千岁 第70节 曹府门外,等候着的杨明顺迎上前来,跟着江怀越进了马车,迫不及待问道:“督公,打听到钥匙的事情了吗?” 江怀越白了他一眼:“我能直接问这个?” “那……您在里面那么久,难不成就跟曹公公闲聊了?” 江怀越没搭理他,抬手撩起窗帘一角,回望曹府紧闭的大门。过了片刻,他才道:“等会儿你再回来一次,打听清楚最近曹府有没有请郎中入内。” “郎中?曹公公身体还是不好吗?” 他摇了摇头,吩咐车夫启程。马车缓缓远离了南薰坊,行驶到半途时,杨明顺跳下了车子,转而又朝着曹府方向奔去。江怀越坐在马车内等了一会儿,杨明顺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爬上车道:“问了好些人,都没看到有郎中进曹府。” 江怀越凝望着车窗,忽而道:“即日起安排人手潜藏在曹府周围,看到有人去药房抓药,就暗中跟随,并且一定要及时通传给我。” “……是。”杨明顺满心诧异,但也不敢多嘴,只好应承了下来。 * 从东厂再到曹府这样兜转了一大圈,江怀越回到西厂时已经过去了半天时间。他埋头处理起繁杂的公务,待等告一段落抬起头时,才发现日光渐淡,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近黄昏时分了。 一天就这样匆匆而过。 满院萧疏木叶瑟瑟,原本见惯不怪的景象如今却引发淡淡思绪,他兀自出了一会儿神,想要再抄录书写,却在点亮了油灯之后觉得兴味索然。 火苗灵艳舞动,好似袅娜少女跃动的心。 心绪仿佛被人牵动着,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那个巧笑流盼目的相思。 而她的笑影一旦在心上浮现清晰,思恋的感觉就越发明显,即便自律如他,也觉心思渺远,不受约束。 提起笔,又放下笔,最终还是将卷宗合拢,默默叹息了一声,起身出了房间。 * 淡粉楼内华灯高照,满厅堂宾客宴饮谈笑,衣着靓丽的乐妓们穿梭周旋其间,或浅笑或戏谑,有些甚至倒在了宾客怀中,恣意娇嗔卖弄。 相思刚刚演奏完一曲,从台上下来,便被一名油光满面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相思姑娘,好久不见越发出挑了啊!”男子端着酒杯凑上前来,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相思淡淡道:“石大官人,今日怎么有空又来这里?” 男子嬉笑道:“还不是为了你?我昨天才从外地回京,想到快两个月没见到你,心里就躁得慌!” 近旁的同伴起哄道:“这一趟出远门他可赚了大笔银子,相思你要好好敲他一次!”“对对,让他给你赎身,哈哈哈!” 相思脸上依旧保持着礼貌的笑容,与旁边的春草低语几句,便往楼梯处走去。那富商见状,连忙抢在她身前:“怎么一见我就要走啊?快跟我入座好好聊聊,那么久没见,可把我给想坏了!” “真是对不住,我等会儿还得弹奏数曲,想先上楼补一下妆容……”相思说着,便要举步。然而那人却一步不让,拖长声音道:“怎么,两个月没见,你出名了就把我这老客人给抛到脑后去了?当初我经常找你的时候,你可没现在这样摆谱啊!” “我……并非有意怠慢……”相思还待解释,坐在旁边席间的一名官妓瞥了她一眼,笑嘻嘻地向那富商道:“大官人你也真是的,应该打听打听,咱们相思如今结交的可都是官场中人,寻常商贾哪里会放在眼中呢?我看你呀,还是赶紧出钱捐官,混成个什么翰林学士啊什么侍郎啊,再来找她吧!” 男子本就有些不满,被她这样一挑,更觉挂不住脸面,朝着相思愠怒道:“你是不是喜新厌旧攀高踩低了?!没想到当初看你可怜巴巴的,原来也是个势利眼!” 相思心中烦闷,一旁的春草看不下去,朝那个官妓冷笑道:“自己没本事留住客人,还怪到别人头上来了?人家又没到你房中抢人,你倒是争口气,别让什么李大人穆大人都往相思这边来啊!” 那官妓本来正在向身边客人献媚,听得春草这般尖刻,顿时涨红了脸,将杯子一砸骂道:“狗眼看人低的小贱婢,你还没□□呢就学着奶奶们骂街,仗着身后有人就要爬到我们姐妹头上来了?淡粉楼是你一个人的?没了你就要关门歇业不成?!” “就是没□□才比你强!”春草毫不示弱还击起来,原本在楼上的严妈妈听得下边吵闹,忙不迭扶着栏杆训斥,“都喝多了撒野是不是?没得叫恩客们笑话!相思,还不把春草这个小东西给带上来?!” 相思拽着春草就要往楼上去,此时门外小厮又匆匆进来通报,说是有车马来接相思出去赏玩夜景。那名官妓听了更是连连冷哼:“瞧瞧这马不停蹄的,石大官人,你还是趁早死心另寻所爱吧!” 富商怒极,大声道:“相思,你叫那人进来,他请你出去一次给多少钱,我双倍扔出!” 宾客们鼓噪喝彩,相思忙道:“大官人,我与人有约,凡事要讲先来后到……” “我认识你的时候,这人也在淡粉楼?!”那个富商吵闹起来,死活不肯放她出去。严妈妈奔下楼来劝和也无济于事,相思被缠住了不得脱身,正心急之时,自门外阔步进来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见相思便厉色道:“我家大人百忙之中抽空前来见你,你却磨磨蹭蹭是什么道理?!” “我……我这就出来……”相思一怔,随即做出楚楚可怜状,朝着富商祈求道,“大官人,您行行好,放我出去吧,不然大人一怒之下可能真会叫人进来砸了大厅……” “什么大人,难道是强盗?!”富商不悦地喊起来,却被那男子猛然抬手掐住咽喉,一时间憋红了脸,险些活活闷死。 “嘴巴放老实点!”男子怒斥一声,将手收回,那富商才浑身瘫软坐在了地上。众人面面相觑,男子又瞪了相思一眼,她战战兢兢地看看严妈妈,又含着眼泪向富商道别,这才低着头跟在那人身后,出了一片寂静的大厅。 淡粉楼前还是停着一辆墨黑的马车。 她细声细气地向那车中人问候:“相思见过大人……” 车内沉寂无声。 她整整鬓边珠花,这才登上了马车,才一入内,车子便缓缓驶离了淡粉楼门口。 青帘晃动,光影斑斓,映在江怀越侧脸,尤显得眼眸深黑浸润。 相思哼了一声,拧腰坐在了他身旁,轻轻掐住他咽喉,道:“这次又演什么戏?京城一霸抢夺教坊少女么?” 原本还一脸淡漠的江怀越被她这言行一下子惹得笑起来。 他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那你想怎样?被那个富商缠着不放?” “命令他不准纠缠就是,干什么还对我凶巴巴的?”她嘟囔着,顺势趴在了他肩臂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心口。 他拍了拍相思,道:“好歹也让大家知道,你是被迫出来的,是不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过耀眼了也容易招惹是非口舌,我又不能时时处处在你身边护着。” 她心里微微发暖,抬起脸看着他的轮廓,道:“大人,我能保护自己的,你不用担心。” 他无声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马车徐徐而行,相思伏在他肩头,说的都是零零碎碎的琐事,江怀越不由道:“以前你给我探听讯息时,密函上写的也都是这些闲话。” “什么叫闲话?人家到我这里来喝酒取乐的,还能正儿八经讨论国家大事?”她耍赖似的扳起他的下颔,“大人你每次来淡粉楼,好像也并不正经呀?” “……我怎么不正经……”他话还说完,她已经轻轻笑着,用温柔封堵住了未出口的话语。 于是马车内忽而静谧无声。 只有彼此的呼吸,缱绻绵长。 第95章 对于亲吻这件事, 江怀越在认识相思以前是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年少时有几次偶然撞见别人腻腻歪歪耳鬓厮磨,结局都是对方惊慌失措落荒而逃, 留下他自己站在那里发愣。 回味?是没有的。 最初的时候会有点讶异,两个人搂在一起做什么?不觉得尴尬吗?只要一想起这场景, 少年时期的江怀越就浑身不舒服。 自从被净身之后,他一直都不喜欢甚至抵触别人靠拢亲近。被曹经义从南京发现, 并收养成为干儿子之后,虽不用和其他同伴挤在一处睡觉, 却因为大大小小的错误, 时常被义父拧腿掐脸地教训。 曹经义掐人有一套, 让你疼得钻心, 肌肤上却不留任何青肿痕迹, 你便是找人哭诉也没有证据。小时候的江怀越每次看到曹经义或是阴阴笑着或是铁青着脸走过来时, 总是不由自主发冷往后退, 可是背脊抵住的最终都是坚冷的墙壁。 而后,那冰凉的掐人的手, 就伸了过来。 失去家园和亲人后, 他没有得到过一次真正的拥抱,仅有的身体接触, 不是挨打就是被掐, 再加上始终觉得自己的身体从遭受刑法以后就和原来不一样,也和其他男孩不一样了之后,孩童时期的江怀越就不愿意与人太过接近。 即便是曹经义开恩, 带着初来京城的他出了大内来到城中,年幼的江怀越站在人马川流不息的长安街上,总是闪躲着别人无意投来的目光。 他害怕别人看出他的异样。 “大人……大人?”相思趴在他肩上唤了两声,才将江怀越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见江怀越沉默不语,便笑盈盈地靠近他耳畔问:“大人在想着什么?” “没想什么。”他背靠在侧壁,抬眼望着相思。她依旧那样灵动生姿,流盼间美目盈亮,似乎只要在他身边就有无尽的欢悦。 “我在亲你,你还出神想别的事情……”相思小有不满地说了一句。 此时车轮似是碾到了异物,马车咯噔一声剧烈摇晃,相思在受惊之余,忽而一下子抱住了江怀越的肩膀,随后顺理成章 地坐到了他腿上。 江怀越一惊,手都收了回来,尽力严肃着神情道:“你干什么?” 她却故作娇羞:“车里颠簸得厉害,坐着不舒服。” “……这样就舒服了?”江怀越感觉自己遇到的简直是个妖精。 她却还浑然不知似的揪住他的衣襟,随后晃悠着腿:“那当然了。” “你舒服了,我不舒服!”江怀越严词以对,想把她从身上赶走。相思怫然:“什么意思?刚才不是还亲着?这会儿又喜新厌旧了吗?” “不还是你在眼前,哪里来的新人?”他按捺了性子,好言好语向她解释。相思这才冷哼一声,顺势倒在他怀里,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他的脸颊。不料江怀越却侧过脸闪避了一下,她不死心,揪住了他的衣袖。嗔怪道:“大人,你是有意不让我碰吗?” “没有的事。”他心里犹豫着,回答的时候便也显出底气不足的样子。 相思见惯了各种场面,忖度着督公不知因为什么而闷闷不乐,随即软绵绵地望着他,小声道:“大人不喜欢这样紧挨着?” 江怀越看了看她那光艳照人的容貌,一时竟也忘记了继续编造谎言,而是微微合拢眼睛,靠在座椅上休息。相思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便愠恼地攀着他的双肩,想要吸吮一口。 江怀越背靠着侧壁无法再躲,不由得提醒她:“别又留下痕迹!” 她一边笑,一边轻啄过他的颈侧。那轻浅的气息如带着魔力的符咒,让江怀越既稍稍感觉不安,很快又迷乱其间,沉醉于这旖旎情致之中。 * 清辉寒照下,这辆马车渐渐驶向城西,相思伏在窗口望着沿街景致,忽而道:“大人,马上就是寒衣节了,你有没有准备好东西?”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即道:“我不过这节。” “为什么?”相思纳罕地回过头来,寒衣节家家户户备冬衣,同时也要为已经亡故的亲人烧去纸衣,以免其在九泉之下受冻。“我打算和姐姐一起去郊外找个地方,为爹娘送去寒衣……大人没有需要送寒衣的亡亲?” 江怀越避开了她的视线,淡淡道:“都去世很多年了,早已淡忘……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做这种事情。” 相思有点失落,只是没有马上说什么,而是又趴到了窗口。窗外灯火烁动,家家户户应该都已经吃完了晚饭,沿街的窗户内光影错落,宛如朦胧的画卷。 “我本来,还想着如果您事务繁忙来不及准备,就也帮您买一份寒衣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恹恹说了一句。 江怀越心里有些发涩。 踌躇片刻,终于伸出手去,攥住了她的手指。“你什么时候去?我送你出城。” “就是后天了吧。”相思顿了顿,又紧张道,“可是我要和姐姐一起出城的……” 江怀越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确实如今还不至于当即向馥君说明一切,然而细细想来,自己仿佛见不得光一般,着实有点寂寥的感觉。 “大人……”相思试探问道,“我们的事情,什么时候应该让姐姐知道?” 江怀越蹙着双眉想了想,道:“你觉得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相思撑着腮,眉头也像他一样皱起。“姐姐她,会想要杀了我吧?” 他却难得地淡笑一声:“怎么可能,最多想杀的是我。” “到时候我跟姐姐解释,本来就不是你缠着我……”相思说到此,脸颊微红。江怀越忍不住道:“幸好,你还记得此事,否则我恐怕是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当然记得!我……”她的话还未说罢,外面忽然响起了快马疾驰声,随后车窗被人叩击了几下,有人压低声音道:“督公,守在南薰坊的人来报,说是曹公公府里有人出来了,到了百春堂抓药。” 江怀越精神一震,随即道:“将此人拦住,我马上赶过去!” 督公千岁 第71节 那人抱拳应声,很快又骑上这西域烈马,飞奔而去。 因着这小小插曲,相思原本还想撒娇说的话都止住了,她深知有些事情是自己不该过问的,于是也没去打听所说的曹公公府上有人抓药到底是怎么回事。倒是江怀越用歉疚的眼神看着她,道:“你也看到了,我布置他们等了有半天了,没想到那么快就等到消息。” 相思心里怅然,脸上却还如常:“我知道了,大人有事要办,那您把我放在这里吧,我自己雇佣轿子回去。” “那怎么行?”江怀越不容她反对,随即吩咐车夫调转方向回淡粉楼,“你坐车,我骑马过去。” 说罢,撩开窗帘望了望,车子正行驶到较为冷清的长街背后,他当即跃下马车,要来了随从的坐骑,并让那人跟着马车继续前行,将相思送回淡粉楼。而他自己则在安排妥当之后,翻身上马,向车窗内的相思望了一眼,马上绝尘而去。 * 江怀越赶往南薰坊药铺,到了门口飞快下马,甚至来不及将马鞭交给小伙计保管,就径直进了药房。 药铺内,掌柜的缩在柜台后面不吱声,只有一个小伙计忙前忙后,正准备关门打烊。江怀越环顾四周,看到一侧的小房间内探出一个脑袋。 “大人,这边!” 江怀越大步入内,这小房间内早已站着得意洋洋的杨明顺和数名身着普通百姓衣服的番子,还有就是一个背对着门口,跪在地上的男子。 这人看身形年纪也不算大,衣着虽不算华贵,但比起寻常人家自然是精致了很多。只是此时他早已满头冷汗,神思恍惚,哪里还有半分神韵气质? 江怀越慢慢踱到他面前,打量了一眼,道:“把头抬起来。” 那人愣了愣,但眼见自己势单力薄无法抵挡,只好硬着头皮抬起了脸来。寻寻常常平平淡淡的一张脸,走在街巷间也不会有人特意关注。 杨明顺凑上来,在他耳畔说了几句,江怀越很快点点头,问那人道:“这不是义父府上的大管家吗?怎么入夜了还要出来抓药?难道是义父他老人家身体……” “不不,老爷他身子还行,我,这次是给自己家里人抓药。”男子眼神游移不定,似乎在想着如何脱身,却又不得要领。 “哦?是吗?”江怀越笑了笑,坐在对面的椅子边,“敢问大管家家中可有女眷啊?” 管家脸色有异,强笑了一下:“内人在几年前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妹妹还未出嫁。” “原来如此。”江怀越将视线投注于桌上那一包草药,缓缓道,“大管家,您这家教可不太好,令妹既然还未出嫁,怎么就大了肚子呢?” 管家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不、不是!督公,您千万不要这样说,我妹妹还没许配人家,这话要是传出去她就活不成了!”他的话音都为此而发抖了。 江怀越嗤笑一声,拎着那包药,眼神渐渐凌厉如刀:“掌柜的都已经说了,这就是打胎的草药,既然不是令妹被人糟践了,那你要买这药到底是给谁的?!” 冷汗从管家的额头一滴滴落下。 他的脸因极度的紧张与痛苦而扭曲,几次想要开口,却始终无法出声。 江怀越向杨明顺递个眼色,杨明顺随即道:“我看这样吧,既然大管家不肯说,那咱们不如去曹公公府上禀告一下,这打胎的事情啊可大可小,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是吧督公?” 江怀越淡淡道:“那是自然,前几年宫里就有宫女擅自吃药结果断送了性命,义父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家里也发生此类丑事。” 杨明顺应了一声,随即准备出门。他们两人在这一唱一和的时候,管家呼吸急促,眼睛盯着他们时刻都不放松,如今见杨明顺要走,情急之下竟扑上前来,死死抱着他的腿颤声道:“公公,饶命,饶命!” “又不是要杀你,你嚎什么?!”杨明顺不耐烦地皱眉。 江怀越睨了管家一眼,此时房间外面忽又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江怀越随即起身迎出门去,笑着道:“已经天黑了还专门请您过来真是失礼了……只是儿子的手下在此查案,却遇到有人自称是您娘家人,用劣质的草药来骗掌柜的,因此不得不请您出面辨认……” 说话间,房门一开,江怀越已领着一名年约三十的端庄妇人走进屋来。管家一看到她,双唇颤抖,手掌紧紧攥起,手背青筋都已突出。 吴氏一路上就已经忐忑不安,待等目光与管家对接之际,只觉天崩地溃,双腿发软,险些要当场晕倒。 第96章 江怀越挥手屏退了其余人等, 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他和吴氏以及管家三人。 “义母。”他背着手慢慢踱到吴氏近前, “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平日里在义父面前如此温顺, 却原来敢在他眼皮底下偷腥……” 吴氏紧攥着袖口,勉强站立在管家身边,嘴唇不住哆嗦。管家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一眼吴氏, 又看一眼江怀越, 始终不敢开口。 吴氏抿着唇, 木愣愣看着江怀越, 过了好久才哑声道:“怀越,我平日与你无冤无仇,求你放过这一次……” “放过?义母原本是想打胎的是吗?”江怀越扫视桌上的那包药, 神情淡漠。 她苍白着脸,声音发颤:“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江怀越哂笑了一下:“我记得义母当年嫁给义父的时候, 娘家兄弟可是惹了大官司的, 幸亏义父上下疏通才使得他保全了性命。还有你那位贪杯好赌的老父亲,险些把祖传的草药方子都卖了, 也是从我义父那儿拿走了一箱子的真金白银, 才还清了赌债。义母在曹府衣食无忧, 却正是饱暖思淫|欲,找来找去,还跟大管家搅和到了一起。你就不想想,义父是什么出身, 一旦他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可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与你们说话。” 始终不敢开口的管家忽然重重磕头:“督公大人,只求您睁一眼闭一眼,夫人她是看起来光鲜,实际上过得苦不堪言……她,她也是没办法啊……” “没办法?偷情就有办法了?!我看你们是胆大包天,自寻死路!”江怀越厉色斥责,“要是我义父知道了此事,他会有千百种法子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吴氏抑制不住落泪,双肩抽搐,泣不成声。管家跪行至江怀越脚下,抓住他衣衫苦苦哀求:“督公有什么事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来,如今我这条命就是您的。只要您吩咐一声,我能做的,就算是死也会为您效劳!”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缓声道:“你们两人,可知道我义父手中有一把开启东厂暗室的钥匙?” 管家愣住了,吴氏却忽然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曾经,看到他有一把钥匙,问他是不是家里的,他说不是。” 江怀越心里有了谱,向吴氏道:“义母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别的事情我也不需要你们动手,偷不偷情轮不到我来插手管教,我想要的,只是那把钥匙……” 吴氏呆呆地看着他,脸上还满是泪痕。“可是,他对自己的东西都看得比命还重要,我,我又怎么能偷得到?” “说什么偷,我何曾叫你做这样的事情?”江怀越蹙着眉,随即打开门吩咐了一声,过了片刻,杨明顺匆匆送来一个小巧的乌木盒子。他接过来,掂量了一下再打开,里面是油腻腻厚厚脂膏,散发着淡淡气息。 “把钥匙往里面一按,留下清晰的印记就行。”他言简意赅地说罢,将盒子塞到吴氏手里,见她还惊恐不安地不敢收回,便冷冷道,“怎么,义母难道还有其他的念头?我可告诉你,眼下你除了听我安排,没有别的路好走。” “督公说的对!”管家连忙爬起身,“您放心,我定会从旁协助,帮着夫人办好您吩咐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抬肘捅了捅吴氏,她这才回过神来,悲悲戚戚看了管家一眼,隐忍着收下了那个盒子。 江怀越用鄙夷的目光扫视两人,又看看那包草药,冷哂道:“行了,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 他漠然走开了房间。 吴氏捂着嘴,泪如雨下,管家迟疑着望向那包草药,眼里也满是痛楚之色。 * 耗费了不少时间,才等到吴氏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江怀越才派人将她送回了曹府,只说是查获了冒充吴氏娘家人来贩卖劣质药材的骗子,曹经义一时倒也没起疑心。 江怀越离开曹府之后,回到了西厂。杨明顺跟着他进了院子,迟疑了好一会儿,斗胆道:“督公,您是打算查云岐那个案子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道:“怎么?觉得有些蹊跷而已。” 杨明顺啧了一声,难得正经起来道:“依小的看来,这事恐怕不简单啊,万岁爷下的旨意,曹公公带人去抄的家,还找出了罪证。您想要全盘推翻,谈何容易?” 江怀越沉声道:“我有说过要全然推翻吗?只是去一探究竟,如果连查都不去查一下,那岂不是更加暗无天日,始终不可能得见真相?” 杨明顺忽而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您能在相思姑娘面前也这样说话就好了!” 他不乐意了:“你还管起我如何说话?” “那是自然!”杨明顺骄傲抬头,忽而又赶紧弯着腰赔笑,“小的怎么敢管您?只是希望您的一片心意能被相思姑娘都清楚明白罢了。” 江怀越更加不满意:“我的心意她难道还不清楚?” 杨明顺被他这骄矜的样子弄得没办法,只得道:“哎哟督公,您朝小的使性子没什么,小的也只是为您操心……您好多时候就是不愿意讲,就像现在这样,您都安排了那么多事情了,可相思姑娘还不知道您想替她父亲翻案呢!” 江怀越抿着唇不说话,过了片刻才平静地道:“事情还没做完,有什么好宣扬的?又不是十拿九稳的,如果先说了,到时候再弄不成,岂不令她空欢喜一场?如果有幸能将此事办成,那时无需再多邀功言语,她自然心里欢喜,就够了。” “……行吧,反正您真是耐得住性子。”杨明顺无奈地摊手。 江怀越却哂笑他:“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根本藏不住话?” “嘿,您别说,小穗就喜欢我这样心直口快能说会道的!要是我也跟您似的,她早就躲得远远的去了。”杨明顺一谈到心里的小宫女,眉飞色舞,满是欣喜。 江怀越随口问道:“你要跟她做对食?说过这话了?” 杨明顺的脸颊忽然也红了几分,支支吾吾道:“呃,这个,她年纪还小,等一段时间再定下来。” “别是她还不愿意吧?” “怎么可能?!”杨明顺一下子挺直了腰杆,眼里亮亮的,“我杨明顺一定会跟她做堂堂正正的对食,让宫里其他人都眼馋!督公,我可是向您保证说到做到!” “行啊,要是真有那天,给你随一份大礼。”江怀越哼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走进屋去。 * 吴氏和管家那边还未传来得手的消息,寒衣节已经到了。 因与相思说过要载她出城,江怀越特意推掉了公务上的应酬,准备出门去淡粉楼那边。但是还未上马车,相思就托人传来消息,说是馥君已经一大早去找她,带着她出了城。 江怀越想到她先前说过的话,姐妹两个一起出城给父母烧纸钱送寒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而自己就这样不再过去,似乎心里总有些落寞。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登上了马车,按照她说的方向寻去。 …… 篷车在狭长的小路上颠簸行进,相思今日换上了素净的衣裙,湖蓝色暗纹如意交领的夹袄,衬着白底绣花枝马面裙,发间也仅点缀了银钗玉钿,膝上搁着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尽是纸钱香烛,以及等会儿要烧掉的五彩寒衣。 馥君眉间含着淡淡忧郁,望着相思道:“往年在南京,寒衣节哪里会冷成这样?也不知太后寿诞结束之后,会不会把我们遣回南京……” 相思愣了愣:“姐姐你想回南京了?” “不是……但我前几天听同样从南京过来的素梅说过,以往因为朝廷需要乐妓才从南京征调过来的,后来又被送回去了。” 相思心里有点乱,脑海中浮现的全是江怀越的身影。 馥君还在说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到馥君提高了声音唤她名字,她才省了省。馥君注视着她,问道:“我听人说,近来镇宁侯也常来你这边?还有南京过来的小公爷,一度也是你座上嘉宾?” “……只是比较熟悉罢了。”相思有些恹恹的,“姐姐怎么老打听这些?” 馥君道:“自然是希望你不要乱花迷眼,听我一句劝,趁着年纪还轻,若是有中意合适,对方又能真心待你,不嫌弃我们这乐妓身份的,便安安分分跟了去吧。那些什么侯爷公子的,多数只是逢场作戏,就算是对你青眼有加,也根本不可能把你带回家中。” 相思红了脸,道:“说的简单,哪有那样完美无缺的男人?” “我的意思只是告诉你,不要贪图他们地位高贵,说不定反而是平凡一些的,倒能够真心相对。” 相思眨眨眼,撩开帘子朝后张望了一下,又往前方探出去看看。“姐姐,你看前面有山又有水,就在这下车好不好?” 馥君顺着她说的方向望去,但见前方山丘起伏,深绿金黄,平野间又有河流缓缓静流,于是点点头,吩咐车夫就此靠边停下。 两人携带了祭奠用的物品下了篷车,一前一后来到了河边。 馥君仔仔细细布置好了香烛牌位等物,跪在河边默默点燃了纸钱。西风卷过,火苗随风炽艳,扑簌着好似发着红光的蝶。 相思也敛容蹲在一边,替她递去一叠又一叠的纸钱,最后则是用五彩纸折叠而成的件件寒衣。 火焰跃动间,纸钱与寒衣渐渐化为灰烬,飞散于冰凉的河面。 馥君跪在灰烬间,低着头,双手合十,默默祷告着。相思忍不住回望杏林那侧,很快又回过头,看着姐姐的侧影。 “静琬……”馥君垂着眼帘,轻声道,“我最近一连四五天,总是梦到母亲。” 督公千岁 第72节 “姐姐是因为思念过度了吗?还是因为惦记着寒衣节?”相思小声问。 馥君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母亲在梦里,始终都坐在窗前,对着梳妆台,叫我帮她找那支凤钗。我到处翻到处寻,每次都焦急万分,就忽然醒过来了。” 相思愣了愣:“凤钗?” “就是去年你生日的时候,我给你的那支。”馥君忧虑道,“我觉得母亲是有心事放不下,你把凤钗找出来给我,我带去庙里,请高僧做法超度一下,看看能否使母亲安息。” 第97章 馥君忽然说起这支凤钗, 令相思有些意外。凤钗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原先一直由馥君保管, 去年相思生日时, 馥君才将其转赠给了她。 “我很久没看那凤钗了,得回去找找看……”相思犹豫着道。 馥君怔了怔,神情有些不悦:“这是母亲留给我们的念想,你不会如此不珍惜吧?” “不是这样。”相思忙解释道, “平日里不经常拿出来, 只是因为不想触景伤情罢了。东西一直都好好地放在盒子里, 我又怎么会不珍惜母亲留下的遗物呢?” 馥君这才点点头, 相思又点燃一叠纸钱,看着闪跃的火苗在风中肆意舞动,过了片刻才迟疑着道:“姐姐, 近来盛公子还经常去找你吗?” 馥君怔了怔,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看看馥君的眉眼, 再三忖度着, 谨慎道,“姐姐, 盛公子有没有说过, 他以前在辽东时, 险些做了上司家的赘婿?” 本来正在引燃寒衣的馥君动作一滞,视线仍落在舞动的火焰间。“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相思抿了抿唇,道:“我是想, 盛家当初因为受到父亲案件的牵连而遭难,盛公子如果毫无根基的话,又怎么会从苦寒的辽东调回到京城兵马司?” “你难道是说,他借由那个上司,才得以被调回京城?” “不然呢?五城兵马司中的经历一职,虽不是十分显耀,但也并非寻常人员都能达到的位置。” 她原以为自己这样一说,馥君会感到震惊,没想到她只是垂着眼帘,默默地将手中的寒衣一一燃尽,缓缓道:“你不必太过担心了,那件事情,我知道。” 相思一愣:“他难道自己说了?” “不然我又怎会得知?”馥君神情淡然,“那位王大人对盛公子是真心赏识才干,即便爱女不幸离世之后,他也并未就此冷落文恺。后来曾经向吏部举荐,这些事情,都是盛公子自己告诉我的。” 相思一时没接上话,馥君又道:“他与王小姐一共才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王大人举行家宴时候,两人只是匆匆一见,甚至并未交谈。此后他虽然多次出入王家,但始终没有见到过王小姐,哪里会知道对方已经对他念念不忘……而这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王小姐病危之时,他闻讯赶到,听她诉说了衷肠,才安慰了几句,她就断了气息。”馥君说到此,眼神渺远,眉间惆怅,“我时常哀伤命运弄人,但听他说了王小姐的事情之后,却又想到自己。与她相比,或许我尽管遭遇坎坷,但至少还能看着这大千世界。而她自出生到病故,几乎从未踏出过家门,唯一令她牵挂在心的邂逅,也只不过如惊鸿照影,昙花一现。有时候我就在想,我和她之间,到底是谁更为痛苦,更加孤单呢?” 相思原本设想好的说辞竟一下子讲不出来了,她本还以为盛文恺对这段过往必定讳莫如深,没料到他竟主动说给了姐姐听。馥君转而看着她,道:“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并没有掩饰什么,甚至在讲到王小姐香消玉殒时,神情黯淡,语声哽咽,我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是因为多年官场沉浮,表面上不能显露真心而已。王小姐命运可叹,我又怎会因此而耿耿于怀呢?” “可是……姐姐不觉得他此时忽然入京有些太过巧合了吗?”相思想了想,道,“我们也正是和他在差不多的时间被征调到京城,而他原本在辽东,却也随着我们的到来进了京城,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门道?” “他确实不愿长期留在辽东那苦寒偏远之地,在官场的人,谁不想入京谋取更好的前程呢?”馥君瞥了她一眼,似乎觉得相思太过敏感,“你为何总是针对他产生疑问?还有,他与王家的这段往事,你又是怎么会知道的?” 相思被噎了一下,只好道:“我……我也是担心姐姐,所以就托别人打听了一下。” “你找的谁打听?”馥君的目光渐渐冷厉,“这事知道的人很少,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不远千里去探听到此等隐私?” 相思脸颊发热,不知为何,从来都无所畏惧的她,在面对姐姐的质问时,竟会感到一丝心虚。 “是……托了锦衣卫的朋友。”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实情。 馥君冷冷地看着她:“锦衣卫……你莫非忘记了,之前将我们害得差点断送了清白的高焕,不正是锦衣卫的千户?我早就提醒过你,我们虽然身陷教坊不得不应酬交际,但也要分得清是非黑白,厂卫中人多数都是阴险狠毒之辈,即便他们来捧场,表面上应付一下就够了,为什么还非要跟这些人深交?” 相思心里有些不快,但言辞还是温软:“姐姐也说了,只是多数阴险狠毒而已,又不是所有的都和高焕一样……” “能有多少是真正干净的?父亲生前也不愿多和这些人打交道。家中遭难时,你年纪太小不懂事,可我不是经常跟你说,要牢记我们是云家的女儿,言行举止若是太过轻浮不羁,会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丢的是云家的脸面。” 馥君虽未声色俱厉,但那份恨铁不成钢的叹惋却足以让相思没法再多说一句。 从道理上,姐姐说的都对,而且那说话的神情都像极了出身于名门望族的母亲。那份端庄贤淑,是相思学不来,也做不到的。 她默默地侧过脸,望着远处潺潺静流,不再说话。 馥君见她以沉默应对,不由心生怅然,也不愿再多费口舌。 寒风吹拂起满地灰烬,迷乱了两人的视线。馥君默默收拾起祭奠用的东西,相思无言地帮忙完毕,才听馥君道:“我跟你先回淡粉楼,拿那支凤钗。” 相思迟疑着没应声,馥君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她:“怎么了,好像不愿意似的?” “姐姐,要不你先回轻烟楼吧,这一来一去也耗费了不少时间,管事妈妈会责怪的。我回去找出来之后,再请人转交给你,或者你再过来取也可以。” 馥君却道:“你这样推三阻四的,难不成是不想将凤钗给我?” “……我……”相思看看她,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继而怯怯道,“其实昨天春草来我房中玩,看到了那支凤钗,非要借去戴……” 馥君惊怒道:“你竟然把凤钗借给别人了?母亲的遗物你也不珍惜?” “她只是借着戴一下,我本来也拒绝的,可是看她缠着不放,就没能把话说绝了。姐姐你也知道,我在淡粉楼里就她一个走得最近的朋友,其他人近来总是对我冷嘲热讽的,要是春草也因为这而觉得我小气,那我就真是孤立无援了。”相思哀告道,“她平日对我也很好,什么都想着我,还替我与别人吵架,我是真不好当面拒绝。本来我也打算今天就问她要回来的,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回去后就找她。但你就不要跟着过去了,否则显得我们兴师动众的,弄得她脸上不好看。” 馥君被她气得不想再多说,只是愤愤道:“要是母亲知道,定会生气!你真是不知好歹,只知道笼络朋友,却全然不顾轻重!你回到淡粉楼之后马上给我把凤钗要回来,我等会儿就亲自过来取!” 相思又低声下气赔罪,馥君才沉着脸回到篷车前,她踏上了车子,却见相思还留在那里不上来,不由又诧异道:“怎么还不走?” 相思忸怩了一下,道:“难得出来一次,我跟别人约好了,还要去庙里烧香,姐姐不用管我了。” “荒郊野地的,你一个人在这里等?” “前面不是有个村子吗?过了这条河就是。”相思随手一指,馥君望了望河流对面隐现的炊烟,却还是不肯让相思自己过去,最终还是硬让她上了篷车,并将相思送到了河对面的村口。 临走时还是不放心,问道:“约的是谁?男的还是女的?” “也是教坊里的姐妹,不过不是淡粉楼的。”相思眼波流转,悄声道,“这个妹妹正爱的如痴如醉,她是趁着寒衣节告假出来和情郎约会的,完事之后再跟我去庙里烧香,也好应付管事妈妈。这样转一圈神不知鬼不觉的,姐姐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你看看你,都结交了什么人!”馥君悻悻然骂了她一句,又叮嘱一番,才叹着气上了篷车,沿着河流返回去了。 篷车渐渐远去,最终隐没不见。 相思站在村前小路间,望着远处渺渺水面,隔了会儿,便听到后方又传来车马声响。 她回身,一辆马车停在了面前。有人撩起深青色的窗帘,朝她望了一眼,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相思抿唇笑了笑,走上前去,隔着窗子对他说:“因为是你,因为是我……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跟着我。” 这话语听上去有点凌乱,可是江怀越却在车中无声地笑了笑。 “上来吧,跟我走。”他敲了敲窗棂。相思提着包袱登上了马车,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用含着笑意的双眼望着江怀越,唇角微微扬起,却不说话。 他微微一怔:“怎么了?今日有些奇怪。” 相思又咬了咬唇,眼波渐渐柔和,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和姐姐刚才在河对面祭奠父母。” “我知道,看到了。” “那你……”她难得这样腼腆,说了两个字又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江怀越有些茫然:“怎么,你怪我偷看你们祭奠了?” “不是。” 他无奈,刚想追问个清楚,却见相思匆匆抬眼望了望,又小声道:“你……要不要跟我回到那里?我包袱里,还有一些纸钱和寒衣。” 她只说了这,便悄寂地等待着他的回话,不再多言。 江怀越怔住了,看似简单至极的问话,却让他的心缭乱了几分。 之前她和馥君在河边祭奠的时候,他就坐在马车内,隔着甚远,隐隐约约望着她们。相思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尽管看不真切,听不真切,但只要她在视线范围内,他的心底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就好像,知道她,一直在自己眼前,一直在自己心里。 然而她和馥君祭奠的,毕竟是云岐夫妇,那是她们的父母。 他只是一个隐秘的旁观者。 他知道馥君倘若得知他的存在,必定震惊愤怒。甚至,倘若云岐夫妇泉下有知,也必定羞愤难当,怒不可遏。 没有人会乐于看到自己的妹妹或者女儿与他这样的人结交,乃至关系亲密。 可是相思居然这样问。 他觉得嘴唇有点发干,一时说不出话,隔了好久才道:“……那是,你的父母,我还是不用去了吧?” 相思抬起头,用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认真道:“可是,我觉得他们应该要认识一下你啊,大人。” 第98章 江怀越的心绪顿时纷乱起来, 他即便是暗中跟随在相思身后, 也只是想陪她一程, 并未意料到她会主动说出这话。 他也知晓相思讲的话, 意味着什么意思。 可正是因为知晓了含义,才更觉出几分酸涩,更兼几分暖意。相思仍旧认认真真地望着他,见他一时没有给出答复, 又道:“大人, 趁着这时候, 您不是应该让我父母见一见你吗?不然的话……”她转了转乌黑的眸子, 浅浅一笑,“我怕会梦到爹娘追问,近来总是有个陌生的年轻人来找我, 那人是谁呀?怎么也不给他们上一炷香?” 她这话稍稍缓和了一下江怀越的心境,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 道:“相思, 我觉得,他们未必想见我。” “怎么会呢?”她牵住了江怀越的袍袖, 用力扯了扯, “去不去?” 他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 最终还是道:“那我就……再陪你去一次。” “哼,不情不愿的,好像是被逼的一样。”相思虽然瞪了他一眼,还是顺势拽着他的手腕, 转身坐到了他身旁。 * 马车沿着河流往不远处的桥梁行去,相思在车内告诉了江怀越关于姐姐想要那支凤钗的事情,随后道:“我还将盛公子与王家女儿的事情也跟她说了,但姐姐却说自己早就知道,盛公子对她坦诚相对,毫无隐瞒的意图。” “凤钗?”江怀越微一蹙眉,“你母亲的遗物?莫非就是我之前在你梳妆台上看到过的那支?” 相思点点头:“本来姐姐就算把凤钗要回去,我也没什么犹豫的,可上次听你说了盛文恺的事之后,总觉得他忽然调到京城有点太过巧合,所以姐姐急着要我将凤钗交给她,就更让我心生猜疑了。” 江怀越回想了一下,道:“那天我只是粗粗扫视一眼,并未看出异样,这样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城,你将凤钗先拿给我看看,若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再交给馥君也不迟。” “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过了河,重又回到了刚才姐妹两个祭奠父母的地方。 相思提着包袱下了车,重新摆放好祭奠用的物件,回过头,才见江怀越下了马车,默默走到了她身后。她无声地微笑了一下,随后慢慢下跪于香烛前。 双手合十,双眼合拢,她凝聚精神,在心底深处悄悄地告诉父母,身后这人的身份与姓名。 以及,自己对于他的执著追求。 怀着紧张的心情再度睁开眼睛,江怀越正在她身侧,默不作声地点燃了一张纸钱。 明艳的火光在他指间亮起。 相思侧着脸,专心致志地看他以此引燃了其他纸钱。 江怀越做这些事的时候,只是低着视线,什么话都没没说。 督公千岁 第73节 萧飒西风自河面吹来凛冽寒意,满地纸钱凌乱飞散,带着未灭的红光在风中翻卷。 江怀越为之寻来了小石块,将剩余的纸钱压在了下边,随后才一一点燃。厚厚的纸钱在盛放的火焰间很快只剩碎屑灰白,相思忽而道:“以往都是我和姐姐去秦淮河畔烧纸钱和寒衣,中元节时还放过河灯,只是希望父母能在九泉之下不再受苦受罪……现在隔着那么远,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再收到我们祭奠的物件了……” “天上地下都是没有界限的,不管走得多远,心意到了,亲人自然会感知到。” 他难得说出这样安慰的话语,相思心里有几分沉甸甸的,不禁道:“我爹娘听到你这样讲,会很高兴的。” 江怀越一怔,继而笑了笑,低声道:“怎么会高兴得起来?” 她还是被这样的话刺了一刺,心里有些伤感,嘴上却还道:“大人又不是我爹妈,怎么知道他们不会高兴?” “……我自然知道。”江怀越顿了顿道,“这是人之常情,如果他们在世,恐怕都不会允许你与我见面,你也不必刻意回避这份道理。” 相思怀着小小的怨怼,不服气道:“要是我爹娘还在世,我又怎么会认识你?既然事情都发生了,就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可能的过往。”她看看燃烧的纸钱,又逞强着取出两件寒衣,塞到他手中,“你来做。” 江怀越也没心力和她辩驳这些,便拿着寒衣慢慢点燃,看那五彩华装渐渐缩小,终至化为随风飘飞的灰烬。 “别人不了解你,会觉得你不近人情,可我不这样想。就算我爹娘现在还不喜欢你,等以后,他们看到你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明白你的为人,就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了。”相思解释着,好像自己的父母还在世上,假以时日真的会渐渐熟悉江怀越一般。 他的心房微微一颤,明知这只是相思善意的安慰,却也没再道明。或许,像她这样给自己留下许多愿景,真的能让本就黯淡无光的生活多一份亮色。 正出神间,忽而听到相思问:“大人,你真的不过寒衣节吗?” 江怀越动作一顿,没有抬头回答。 相思往四周望了望,又从怀中谨慎地取出了两件叠得精巧的寒衣,呈送到他面前。 “大人。”她虔诚地望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您家中还有什么人在世,也不知道您需要几件寒衣……但想来总不可能一位过世的亲人都没有吧?” 江怀越怔怔地看着她手中的寒衣,眼眸深处渐渐浮起凉意。 漫山遍野的火光冲天,鲜血染红了江河峡谷,悬崖间的杜鹃花跌碎成泥。他与众多被俘虏的孩童一起,被胡乱捆绑着押送到了军营,在昏暗发臭的营帐内,一个又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同伴被抬进去又抬出来,惨叫声歇斯底里令人心颤,许许多多尚未成年的孩子被施以最残忍的刑罚,而他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钻心的疼痛,强压的悲愤,无尽的耻辱,带着血的刀尖晃出刺目的白光,留下的是终生难以抹去难以遮掩的伤痕,以及无法挽回的伤残。 他至今还记得被绑在那张坚硬的木床上的感觉。 惊惧、恐慌、绝望。 他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又不知道,以后,漫长的以后,自己到底会怎样度过余生。 耳畔响彻同伴们尖利痛苦的哭喊,他的眼泪流过冰凉的脸颊。 他以为自己不会哭,阿妈在死前,用沾满鲜血的手抚过他的眉间,声音颤抖着道:“逃,要逃,活下去,不要被,汉人抓住……” 大姐在拼着命将他推出失火的房屋时,竭力喊着:“快跑啊!阿桢!不要回头!” 她们用命换来的是他终能带着小妹逃出生天。可是当他抓着小妹的手,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奔逃在横跨两山间古藤桥时,小妹却失足滑落,他奋力扑出只抓住了她的手,最终力竭,只能眼睁睁看着惊哭不止的小妹坠进怒浪汹涌的黔江…… 年仅六岁的她在坠入怒卷滔天的浊浪前,甚至还哭着喊:“救救我呀……小哥!” 随后,小小的身影跌落万丈深渊,只有一霎,便彻底被浊浪吞噬。 …… 长达数天的屠杀,焚烧,洗劫,绕山穿岭的黔江尽染鲜红,浮尸上千。 “死的人,太多了……” 他望着相思手中的两件寒衣,眼神苍凉,不由自主地哑声道。 相思一震,她从未打听过他的身世,原本以为他只是因为家贫而被送进宫中,可是如今看到江怀越那种负重却又隐忍压抑的目光,即便只是那样一句,她都能感觉到事实或许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他艰难地站起身,望着渺茫江水,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完全处于混沌状态,什么都没有想。 相思愕然,片刻之后慢慢起身来到他身后,低声道:“是我令你想到了不好的过去吗?我……原本只是想尽一份心……” 江怀越没有回答,相思看着他的背影,心头酸涩,眼内发热。 “大人。” 她攥着那两件薄薄的寒衣,自背后环抱住江怀越。 泪水漫盈而落。 水面波涌,风起寒凉,拂乱两人衣衫。 他深深呼吸了几下,微微侧过脸,声音犹带喑哑:“我又没说什么,你为什么要哭?” 她还是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背上,伤怀道:“我,能感觉到你的心事。” 他沉默许久,低着眼睫道:“不要哭,相思。” 她却更难过。 江怀越又用冰凉的手握着她的手腕,尽力用平静的声音道:“在我的家乡,没有烧寒衣的习俗。”他顿了顿,似乎还在调整情绪,又过了片刻,才低声道,“然而,是你带来了寒衣,我觉得,他们……能收到。” 他转过身,攥着她清瘦的手腕,回到了之前祭奠相思父母的那里,面朝着不远处的茫茫河流,用家乡的行礼方式叩拜三次,沉重且缓慢。 水上灰云低沉,雾霭濛濛,远处有不知名的江鸟凄哑啼鸣,一声高一声低,萦回幽寂。 荒野间,江怀越与相思点燃了那两件寒衣。 闪耀着五彩的寒衣在熊熊火光间慢慢消融,终至成为灰烬。 清泪又自相思眸中滑落。 他侧过身注视着她,随后抬手为她拭去了泪水。他的眼里有水雾隐隐,却还勉强笑了笑,以很轻微的声音道:“多谢你,相思。” “我……”她含着泪还未及说出什么,他已揽着她的后项,用微凉的唇吻了过来。 流泪的滋味,微咸,苦涩。 心被丝丝密密的情愫缠紧再缠紧,却又燃烧着无尽的火。 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燎红了天际。 * 隔着河流的那一端,树林森森,鸟雀惊飞。 篷车停在了阴影处,馥君撩起帘子的手不住颤抖,她的脸色煞白如纸。 钻心的痛楚与席卷的愤怒撕扯着她的全身,几乎让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气息。 压抑到极点,羞愤与失望的泪水倾泻而出,打湿了素白的衣襟。 第99章 河岸边的寒衣灰烬已几乎都被风吹散飘远, 如灰白的粉蝶旋转起伏, 忽高忽低追逐水波, 最终委于寒意氤氲的波涛之中。 相思望着那些还在水飞卷的残灰, 又想到了刚才江怀越朝着水面跪拜的画面,试探着道:“大人,你刚才说,在你家乡从来不过寒衣节?那里是不是离京城很远?” 江怀越沉默片刻, 点了点头。“是很远的西南, 群山连绵, 江流湍急, 我们的很多习俗都与这里不同。” 他说话的时候还是有些压抑,相思怔了怔,悄悄地牵住他的袍袖:“大人……” 江怀越转过脸看向她, 眼里流露出一丝询问的意思。 “还有机会回那里看看吗?”她谨慎地补充道,“就是, 你的家乡……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致。” 江怀越怔了怔, 心绪浮沉间,慢慢抬手抹了抹她的眼角。“很难了, 相思。也许我一辈子都回不去了。而且, 那里也没有我的亲人了。” 相思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的是空旷深寂的峡谷奔流,杳无人烟的悬崖荒山。或许那里曾经有过年幼时的追逐笑闹,然而镜破一朝, 皆成碎影,无可返回。 “那就先不想这些了吧。”她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我记得大人说过,小时候也在南京待过,大人,你是什么时候去过那里?” 他想了想,道:“大概十二年前吧,十岁时候。” “啊……”相思忽而叹了口气,有点失望的样子。江怀越诧异道:“干什么问这个?” 她不好意思地道:“我本来还想着,你在南京的时候,会不会曾经遇到过我呢……可是十二年前我才五岁呀,很少出门,就算被人带出去逛庙会,也不记得见过哪些人了。” 她毕竟还是有些孩子气,讲话的时候尤显得天真,江怀越却认真地看着她在那遐思猜想,末了才道:“大概,我们没有机会遇到过。”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那时候你还是官员家眷,可我……我已经被送到了南京故宫里,每天洒扫干活了。” 相思愣了愣,低着头抱住他,听着他心跳声音。 “那也不要紧,我毕竟,还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遇到了大人你啊。” * 离开河边祭奠地的时候,相思又向插着线香的土地行礼。“大人,我父母第一次见到你。”她居然还很欣慰地跟他强调,“希望明年,不再是来这里。” 江怀越微微一怔,反问道:“那你希望明年是在哪里?” 她脸颊微红,顾自朝着马车走去,声音从风中飘来。“我还没想好……” 江怀越笑了笑,跟在了她身后。 两人上了马车,车辆开始折返,他还在认认真真地看着相思,让她都有些局促不安了。“你在看什么呢?好像不认识了一样!” 他起初不说话,相思抗议了两次,江怀越才道:“之前答应过你,要给你东西的,一直没办好。” 她一愣,继而道:“那你是在想着这个问题?有这样难办吗?上次的那对耳坠,被你丢掉了吗?” 江怀越哑然失笑:“就是你发火扔还给我的翡翠耳坠?” “对啊!”相思不满他到现在才想起来,越想越委屈,气哼哼道,“大人,你不会真的把它给丢了吧?还是不舍得丢,又转身送给别人了?!” 他静了静,道:“倒真是被你说中了,后来托人办事要送礼,就把耳坠给送出去了。” “……你!”相思气极,转而又愤怒地扑到他身上,揪住衣襟故作凶狠道,“骗人!你还需要托人办事来送礼?” 江怀越被她那原本一团孩子气却又故意咬牙切齿的模样引得笑了,“你就以为我无所不能了吗?又不是所有的事务都归我管……” “那也不可能送什么耳坠给官场上的人,除非你找的是女人!”相思凌厉说罢,忽而往后让了让,斜着眼睛打量江怀越,“大人,宫里头有没有人对你虎视眈眈?” 江怀越顿滞了一下:“没有,好端端忽然想起这来了?” 相思却又欺身而上,凑近他的眼睛:“你干什么愣了愣?是不是真的有人觊觎你的美貌?” 江怀越被她弄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无奈道:“胡说什么?” 相思委屈地瘪瘪嘴,靠在他肩膀上:“既有美貌又有权势,在宫里一定有人偷窥你了。可你不能把送过给我的东西,再送给别人。你要是送新的礼物给别的女人,就也别让我知道,要不然,我会难过死的。” “……你这都在乱想什么?”他只得推了推相思,“我何曾送东西给别人了?那对耳坠还在我书房抽屉里放着呢。” “可你刚才明明说转赠出去了,而且隔了那么久也不重新拿回来给我,分明是已经不在身边……”相思还是一副哀怨忧郁的样子,俨然怨妇附身。 江怀越叹道:“你刚才不是都说了我在骗你吗?怎么一会儿自己又信了?当初是你自己不要的,发火砸回来,我还会把这东西再拿出来送一次?” 督公千岁 第74节 相思听他这样一说,忽而又坐在他腿上,一下子挺直了腰身,挑眉道:“哼,果然是骗人的,大人你还真是蠢,我发火砸回来,是因为你当时不把我当一回事,不把我放在心上!又不是不喜欢那对耳坠!” “……”江怀越无话可说。这小东西越来越善变诡谲,口无遮拦,居然当着面就骂他愚蠢,可是他就还真的发不出火来。 “你想要回来?”马车颠簸间,他怕她摔下,扶着她的后腰。 纤纤一握,又盈满于怀。 相思用手指勾住他的玉带,假意害羞地扭扭身子:“既然送过一次,留在你那里也没用,为什么不再给我呢?” 他的眼里浮现笑意。 “等下次,和别的东西一起给你。” 相思讶异道:“大人神神秘秘的干什么呢?到底要准备多久?” “快了。”江怀越还是不愿多透露半分,抬手抚过她的脸庞,那种幼滑细嫩的触觉,让他贪恋着不想离开。 * 马车将两人送回了明时坊,相思让江怀越在车中等着,自己匆匆下车进了淡粉楼大门。 厅中已是觥筹交错,也没人在意她独自上楼。 相思入了房间,翻找出藏在抽屉最深处的那个盒子。打开一看,锦缎间静静卧着的正是那支玉兰花苞盘凤钗。她无暇细看,将锦盒揣在袖中,又急急忙忙下楼出门,把这遗物递交给了车中的江怀越。 “大人是要带回去研究吗?” 他点点头:“在这里太显眼了,我带回西厂仔细查看一下,很快就还给你。” “好……” 车夫扬鞭,马车很快离开了热闹的大门口,消失在长街尽头。 * 江怀越径直回到了西厂,什么事务都没处理,便关起房门取出了那支凤钗。 此钗整体为展翅翱翔的金凤,凤身之下还有一枝含苞待放的玉兰,乃是以润泽无瑕的白玉雕琢而成,金凤盘绕着玉兰姿态灵动,金镶玉的构造也更显雍容华贵,托在手中沉甸甸的,可见用料考究,价值不菲。 他将凤钗反复查看,没有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却找不到什么机关之处。 只不过在那凤凰的尾羽处有一丁点缺损,像是陈年留下的磕碰,并非新近造成的。想到这是云岐夫人的遗物,之前或许是在哪里撞坏了,也并无不合情理。 江怀越皱着眉,有些想不通。 本以为凤钗可能含着某种秘密,馥君才会急急忙忙讨还,可至少现在就这凤钗本身,应该是没有设置什么机关窍门。那她到底是为何忽然想到要讨还此物?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做梦梦到了母亲,要用凤钗去寺庙超度祈祷? 或者是……他又看了看凤钗,这物件本身没有藏着什么机密,但对于某些知情人而言,是一种信物? 他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样的解释才比较合理。 这样一看,也不能轻易把东西交还给馥君。正思量时,书房外传来杨明顺急切的唤声:“督公!” 他将凤钗收起,打开了房门。杨明顺闪身而入,神秘兮兮地从背后取出一物,呈现出来。“大人,得手了。” 江怀越心中一动,取过他手中的小小木盒。 盒盖开启,厚厚的脂膏间,赫然印存了一把钥匙的痕迹。 吴氏与管家,终于将曹经义那把开启东厂暗室的钥匙外形给留存了下来。 “确定没被发现?”江怀越随即问道。 “应该没有。大管家亲自出来把盒子交给我的。他还再三恳请大人千万保密,不要把此事传出去。” “传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也不想想。”江怀越鄙夷道,“干娘的事情,自己料理了吗?” 杨明顺尴尬道:“这,我倒没问……” 江怀越低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过了片刻才道:“去锻造房,找黄百户,按照这模子尽快做出钥匙。” 杨明顺应了一声,急匆匆离去了。 江怀越随之走出房间,站在台阶上望着院中高树出神,不多时,姚康从院门外走进来,一见到他便笑呵呵道:“督公,卑职想要告假一天,还请允许。” “什么事?近来看你好像忙忙碌碌的样子,也不经常在外面跟兄弟们喝酒了?” “嗐,督公您还真是慧眼如炬!”姚康依旧不改本色,大发感慨起来,“就怪我爹娘走得早,家里全是我张罗,前些天我弟弟找我,说是去庙里给爹娘上香时,无意间看中了一位小姐,回来后朝思暮想的,催着我给他去议亲。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听到原来对方是翰林院闵学士的女儿,那长得是端庄大方,又知书识礼的,本来还以为肯定看不上我们家,没想到我硬着头皮去拜访了闵学士,他居然说自家女儿最近也心事重重。原来这闵小姐见到了我弟弟,回家后也惦念上了!所幸闵学士不是个爱攀权贵的势利眼,倒也通情达理,这不是卑职最近总在忙碌,为的就是给弟弟去下聘礼。” “哦?聘礼准备好了?”江怀越随意似的问道。 “正准备去荣古轩购置。督公你给过过目?”姚康讨好地取出一张纸递上来。江怀越看了看,上面端端正正写了许多,他又指着其中一行字道,“最近京城里定亲都时兴去荣古轩购置头面?” “对,荣古轩的东西好,价格也不算太高。您看看,我这单子上写的一整套头面,鎏金绿松石的顶簪,金座佛的挑心,金镶玉百花钿儿,还有金累丝花蝶分心,再加上一对掩鬓、耳坠、梳背……全得上乘金玉打造,不能有半点怠慢,这把我这老底都要掏空了!”姚康叹了口气,“最好的当然还是宝庆斋的首饰了,只不过那可真是只能看看,连问都不用去问,好在闵学士没狮子大开口,不然这婚事还真定不下来!” 江怀越默默地点了点头,姚康告假完毕,揣着清单兴冲冲为兄弟购置聘礼去了。他折返回书房,打开抽屉,取出很早之前放在里面的那对翡翠鎏金流苏的耳坠,心有所想。 * 相思回到楼上没多久,便被严妈妈叫去水榭陪客人喝酒,喧喧嚷嚷闹腾了许久,总算得以清净,出了水榭正巧遇到春草,她连忙上前叫住春草,拉到僻静处。 “要是我姐姐找你问起一支凤钗,你就说之前是看到我房中有,觉得好看就缠着我要了去,知道吗?” 春草诧异道:“什么凤钗?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 “你先记着就好,以后再跟你解释。”相思来不及多说,春草被她弄得一头雾水,正待再追问,却见宿云池对面有小丫鬟在招手道:“相思姑娘,你姐姐来了,已经去你房里等着了。” 相思心里一惊,当即向前楼赶去。 第100章 从水榭回到前楼的一路上, 相思内心惴惴。按照之前的约定, 是应该等她从春草那边讨回了凤钗, 再去交给姐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馥君那么快就赶到了淡粉楼…… 怀着各种揣测,相思回到了前厅,悄悄上了二楼。 轻轻推开房门, 里面安静无声, 她犹豫了一下, 走了进去。 菱花格子窗紧闭, 绛红色帘幔低垂,屋内光线暗淡,她转过屏风, 才看到馥君冷冷清清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思在屏风那边站定了, 小声唤了声“姐姐”, 馥君这才侧过脸来,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馥君没有说一个字, 神情也极其平淡, 然而就是这一眼, 却让相思从她的眼神中感到了一丝寒意。 她从来,不会这样。 “姐姐这是怎么了?”相思镇定情绪,上前笑了笑,“不是说好了等我要回凤钗再去找你吗?春草还在给客人弹琵琶呢, 我也不好去叫她。” “那支凤钗,是真的借给春草了?”馥君忽然问道。 “是啊,我骗你做什么?”相思有意打开抽屉,取出那盒子给她看,“你瞧,盒子里哪有?这个小丫头现在也懂得要漂亮了,还嫌严妈妈给她的首饰太廉价不上台面呢。” 馥君注视着空空荡荡的盒子,又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 馥君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去哪里烧香的?那么快就结束了?” “普化寺,本来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去的,她和情郎约会结束了,我们就去寺庙转了一下,很快就回城来了啊。”相思说的时候虽然还是口齿伶俐,但心里却有些隐隐的忐忑。 馥君始终都注视着她,眼神慢慢变得负荷沉重,唇边却浮现了讥诮的笑意。 “和情郎约会……静琬,直到现在,你终于对我说了一句实话。” 相思一下子呆了,心脏猛烈地跳动。 馥君背倚着梳妆台,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可是双手仍在微微发颤,正如她的声音。“我带你去城外,是给父母上香烧寒衣,你却连这样的机会也要利用……你等的是什么人?连我你也要骗,什么将凤钗借给了春草,什么陪着朋友去寺庙烧香,满口说的没有一句真话!” 相思哆哆嗦嗦地道:“姐姐,我是,是怕你不允许……” “我自然不允许!我怎么可能允许?!”馥君眼里满是悲愤,霍然站起,“你为什么要跟这样的人交往?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全然不放在心里,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了?当初是他从高焕手里将你我带走,可你难道忘记了被关押在西厂的日子?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我以为从此之后与他根本不会再相见,可你……” 她情难自抑,哽咽着不能再言。 相思眼里也泛起了泪光:“我跟他自那之后遇到了好几次,可谁都不是有意为之……姐姐,我不是存心欺瞒,只是你一向反感厂卫,我才不得不隐瞒到现在。” “我反感厂卫有错吗?!”馥君直视着她,泪水不住下滑,声音嘶哑,“你忘了是什么人冲到南京抄检了家园?你忘了是什么人将父亲戴上铁链枷锁押出了大门?又是谁将他拷打致死体无完肤?!你居然……还在今天领着他去河边祭奠!在父母的灵牌前,跟西厂的提督搂抱亲昵!你是要让九泉之下的双亲死不瞑目吗?!” “那都是东厂的人做的,和江大人没有一点关系!”相思含着泪大声抗辩。 然而回复她的,是馥君愤怒之际抡过来的一记耳光。 “那他也是太监,有什么区别?!”她几乎是含着血泪发出了这样的怒叱。 相思白皙的脸颊上很快泛红一片,疼,火辣辣得疼。 从小到大,无论是父母还是姐姐,没有一个人打过她一下。 他们甚至从来没有厉声呵斥过她一句。 可是现在,馥君打来的这一巴掌,让她痛至麻木。她睁大了眼睛,竭力想要抑制的泪水充盈漫出,视线很快迷蒙不清。 但还是能看到,馥君脸色苍白,紧攥着右手,左手则用力撑着梳妆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站稳。“东厂和西厂,有什么不同?都是君王身边的内侍出身,阿谀奉承口蜜腹剑,为铲除异己不惜构陷栽赃,滥用私刑。你难道不清楚这些?父亲生前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类人,平日从来不与宦官结交,而你却千挑万选找了个宦官作为依傍,你让我,让父母,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任由泪水滑落脸颊,末了,才定定地看着馥君,道:“姐姐,我不是找他作为依傍,如果要找靠山,淡粉楼座上嘉宾无数,我为何非要找他?” 馥君冷笑:“不是依傍?那又是什么?难道你要告诉我,是为了替父亲翻案,而有意接近这权宦,想要利用他一场?那你未免也太过自作聪明,父亲也不会愿意看到你将自身作为筹码!” 相思带着满眼的泪笑了笑,慢慢道:“我怎么会那样做呢?我只是,喜欢江怀越而已。” 馥君的眼里满是惊诧与怒意,相思却又上前一步,用力呼吸了一下,试图平复情绪。然而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姐姐,我喜欢的是江怀越,他是西辑事厂的提督大人,可我并不会因为这样的职位才喜欢他。他也确实是从小就被送进宫的内侍,可我并不会因为这样的身份而嫌恶他。”她顿了顿,又含着悲伤道,“你对厂卫的恨我明白,我又何尝不怨恨当年抓走父亲的人?可是那些事情又不是他做的,我同他认识以来,他对我怎样,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会被花言巧语蒙骗,他也更加不是恃强凌弱强行缠着我不放,反倒是我,从始至终就喜欢了他,历经千辛万苦才让他喜欢了我,所以……我请求你,不要对他有太多成见……” 馥君面露不可思议地神情,哑声道:“你是不是疯了?喜欢他?耗费心力地追求一个宦官?父亲要是听到你说这样的话,真的要叱骂你在给云家祖宗都蒙羞!” “云家已经没有了,你为什么还这样在乎所谓的尊严?”相思颤声道,“我也不觉得自己这样做,丢了什么脸面!我喜欢了江怀越,他只不过恰好是宦官,可这不是他自己愿意去做的!他并没有对不起云家,我们家出事的时候,他也只不过十来岁,如今你憎恨他嫌恶他,难道父亲就能死而复生?而现在江大人却还在为我们家的事情费心!” “我不需要他费什么心!”馥君怒道,“你是把凤钗给了他,对不对?为什么可以这样轻率地将母亲的遗物交给他这个外人?” “那你想要取回凤钗,难道不是要给盛公子吗?江大人是外人,他就不是?如果他有心要找寻我们的下落,这十年间他早就该有所行动,为什么偏偏在我们被选入京城后,他才恰好出现?你所信任的盛公子,在你被高焕抓走时对我的哀求爱理不理,我当时怕你绝望,一个字都没提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说动了以前的东厂提督,这才让江大人把我们放了出去。”相思咬咬牙道,“这都是我今天回城路上才打听到的。你不是痛恨宦官吗?那盛公子找的是东厂的关系,你就不反感不嫌恶了?” 馥君的脸色越加苍白了,她的嘴唇甚至都在微微发抖。隔了好久,才道:“是江怀越跟你说的?他的话,你也全然相信?” “我为什么不信他呢?”她只这样反问。 馥君紧紧抓住椅背,艰难道:“去把凤钗要回来,母亲的遗物,不能交给他。” “我给江大人了,他说了会核查清楚。”相思含着不满回了一句,不想再多说什么。 “江大人……”馥君只觉心头发凉,“你现在心里只有他,我算什么?在南京十年里,我为了不让那些富商糟践你,引走了多少客人,忍受了多少屈辱……你已经都忘的干干净净……如今你有了主意,就将我视为顽固不化,而我却还在为你的将来操心!我这又是何苦?何必?!” 督公千岁 第75节 说罢,竟然不再看相思一眼,决然而去。 房门被重重带上,震动了相思的心。 直至楼梯上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无力地坐在了梳妆台前,望着锦缎匣子痛哭起来。 * 馥君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轻烟楼的,浑浑噩噩上了楼,才进房间,就看到盛文恺坐在窗前。 “静含。”他起身行来,见她这双眼红肿的样子,不由一怔,“怎么回事?哭了?” 她没有心思说话,坐在了桌边,望着帘幔发呆。 盛文恺皱着眉,低身扶着她肩头,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不是出去烧寒衣了吗?难道是思念父母哭成这样的?” 她却还是不吭声,盛文恺怔了怔,转身坐到她近前:“你不要这样,我看了担心得很……” 馥君这才抬起已经哭得发涩的眼睛,望着他,缓缓道:“你当初,是怎么结识了东厂前任提督,把我和妹妹放出来的?” 盛文恺愣了愣,随即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谁和你说的?” “你告诉我,你怎么会攀附上东厂的关系?调来京城,是不是也依赖这力量?”她固执地发问,不理会他的话语。 盛文恺无奈地深吸一口气,道:“我想救出你们,当然要寻找能和江怀越说的上话的人,因此费尽心思多方疏通,才求见了曹公公,又不是之前就认识他。你今日突然问起此事,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话?” “那你为何之前故意掩饰?”馥君脸色凝重。 盛文恺愧疚道:“因为我知道你父亲是死在东厂的,所以……” 她抿紧了唇,盛文恺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之前你说要去把相思的那支凤钗拿回来的,怎么没取回吗?” 馥君沉默片刻,道:“相思和我吵架了,东西,我没要回来。” “吵架?为什么?”他惊诧不已。 “她……”馥君最终还是忍下了满腹委屈,只道,“因为和客人交往不妥,被我说了。” 盛文恺喟叹道:“她终究还是年少任性了点,其实你不如直接跟她讲清楚,我们要凤钗也正是想看看其中是否藏有秘密,毕竟你父亲被卷入谋反案事出蹊跷,而云夫人自尽前一天,就将这对凤钗塞给你,似乎也有所异常。若是能够从中找出蛛丝马迹,洗刷了你家的冤屈,你们姐妹岂不是也就重见天日?” 馥君一言不发地听着,盛文恺见她情绪低落,又是百般劝慰,好不容易才使她眉间略微舒展。他又道:“你最好还是尽快将凤钗要回来,左军都督府最近事务繁忙,我也只能抽空过来一趟。” 馥君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静含,若是你父亲果真是被冤枉的,那你就能脱离乐籍重获自由身,到那时,如蒙不弃,我……”盛文恺望着她还带着泪光的双眸,迟滞了一下,低声道,“我愿与你重缔前缘。” 话语虽低微,在馥君听来,却是心头一颤。 十年前的少女心事总是诗,在历经了百般折磨凌|辱之后,早已尘封为不可触碰的碎片冰屑,然而却一直埋葬在心底的某处幽寂古井。 而今这一句简单至极的话语如同惊雷震动了波痕,将那口幽寂的即将干涸的古井重又激起涟漪。可是她深知自己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了保护静琬,她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尽管是她心甘情愿为妹妹承受,然而那些不堪回首满是耻辱的遭遇,在一袭青衫的盛文恺面前,还是肮脏得让她无法启齿,甚至,无法回想。 她背转过身子,想要克制内心委屈,可是那一阵阵心痛的感觉,终究还是使得她泪如雨下。 盛文恺看着她因哭泣而微微发颤的双肩,眼神亦慢慢黯然。 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在如此境况下,再多的宽慰也只显得虚浮无力。“静含……”他轻声唤了一句,自背后将馥君抱在了怀里。 “你要信我。我是真的,想让你重见天日,脱离苦海。” * 午间阳光才微微显露了几分暖意,没多久太阳就又被厚厚阴云覆压遮蔽。盛文恺坐在床前,见馥君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为她盖好被子,又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他刚刚离开轻烟楼,馥君就睁开了双目,眼睛还是酸涩难忍的。她默默起身,坐到梳妆台前,从里面取出一个红木雕琢的匣子,打开了铜锁。 她看着匣子里的物件,心绪起伏不定。 良久之后才将匣子重新锁上,又放到了床底的箱子内。 随后回到梳妆台前,仔仔细细傅粉妆扮,掩饰去了因哭泣伤神而显著的憔悴,整顿衣衫后,带上门下了楼去。 “馥君姑娘要出门?”楼下的小厮上前问道。 她点点头:“帮我叫一顶轿子。” 第101章 昏暗的锻造坊内, 烧红的铜水正在容器内缓慢流淌, 四周散发着滚烫的气息。江怀越站在近旁, 全神贯注盯着工匠, 另一侧的黄百户低声道:“督公,模子虽然有了,但这钥匙构造极为精巧,一次能否成功还不能下保证……” “平日里养着你们都是干什么的?锻造不出的话以后就别进这大门了。”江怀越冷着脸斥责, 工匠听在耳中不免心慌。 外面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江怀越用眼神一示意, 黄百户立即前去开门。 杨明顺从门外探进身来。“启禀督公, 轻烟楼的馥君姑娘前来求见。” “馥君?”江怀越怔了怔,眉间不由一蹙。刚刚才从城外回来,她就算要寻凤钗, 应该也是去找相思,怎么会…… “知道了, 我就去。”他转而叮嘱了黄百户等人几句, 很快离开了锻造坊。 * 空荡荡的大厅内,馥君背对着门口而立。一袭素白衣裙更衬得她身姿纤瘦, 在两排乌木椅之间尤显孤清出尘。 江怀越背着手踏进门槛, 随后关闭了厅门。馥君闻声回过脸来, 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慢慢行礼道:“提督大人。” “许久不见,馥君姑娘怎么忽然来这里?”他抬了抬手, 自己先落了座,又示意她也坐下。她却并没有动,仍旧站在厅堂中央,淡漠道:“是有一些时候了,自从上次离开这里,我还没有见到大人。但是坊间关于大人的传闻,却是时不时地出现,令我也知晓大人如今在朝在野的赫赫威名。” 江怀越看着她:“馥君姑娘今日过来,想必不是为了说这些吧?有什么话,就直接讲好了,我不喜欢兜圈子。” 馥君的唇边浮现一丝笑意,只是眼神却越加空洞。她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江大人,我今日,是为了相思而来。” 他听到这个名字,心头震荡了一下。 正如他之前对相思说起过的,馥君一旦上门,那便是两人的关系暴露之际。 江怀越的手还搁在檀木座椅的扶手上,脸上并未显露惊慌神情,而是平静地反问:“为了相思?” “江大人不必再装糊涂了吧?”馥君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愤,冷冷道,“早上你和她在河边的一举一动,皆被我亲眼目睹了!要不是这样,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相思竟会与你牵扯到了一起。” 江怀越沉默片刻,对着她笑了笑:“本来也打算过段时间告知你的,原先想着目前还不是恰当的时机,因此就隐瞒了下来,还请馥君姑娘见谅。” “恰当的时机?怎么提督大人还认为,只要找到时机将此事通知我一下,就算走了过场吗?”她本就含着怨怼,见江怀越始终还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心中更是气愤,“还是您认为我们姐妹两个已经是教坊女子,不值得认真对待?相思自幼失去双亲,我这个做姐姐的如同母亲一般将她带大,而今您却轻飘飘一句过段时间会通知我,就这样把事情交待了过去?” 江怀越神情渐渐凝重:“我对相思,并无不尊重的心意。只是相信馥君姑娘也明白,因我在朝身份特别,所以即便再喜爱相思,也不好随意公开此事。相思之前也担心过,假如你知晓了我们的交往,定会勃然大怒,也因此始终拖延着不敢告诉你。如今馥君姑娘既然已经知道,那我也不想再敷衍应付,原先做的不妥当的地方,是我疏忽有过,今后不管是对相思也好,还是对你也好,定会竭尽心力,绝无怠慢。”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馥君拱手作揖,礼数齐全。 馥君却别过脸去,不接受他的礼节。“提督大人,我受不起你的礼。” “你是相思的姐姐,我自然也需对你敬重。”他端正了神色道,“如果姑娘要怪责先前的隐瞒,那也是我的主意,相思她只是害怕,不敢说出实情而已。” “我怪责……是,我是怪责她不该隐瞒,可我更痛恨的是她……为什么选择了你!”馥君竭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道,“江大人,你身为西厂提督,应该清楚我们姐妹两个是如何家破人亡……相思说,那十年前的抄家与你无关,可是你敢说东厂西厂之间就真的毫无牵扯?你们能用那样严酷的手段将我父亲拷掠致死,难道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对待其他政见不合之人?我一介女流无意谈论朝堂大事,但我从小就跟着父母读书认字,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天道昭彰。道不同不相为谋,先父身前清廉自守,从不与权宦交往,他虽已亡故,但我也秉承云家风骨,不愿让妹妹成为你藏在背后的影子!” 江怀越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凉意,但还是用平和的语声道:“相思她,不是我藏在背后的影子。我会让她圆圆满满坐上披红挂绿的婚轿,堂堂正正走进我的宅邸,成为提督夫人。” 他越是冷静,馥君却越是感到了无尽的羞辱。她苦涩地笑,好似听到了最荒唐不经的言论。“提督夫人?您真的以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那会是梦寐以求的尊称?若有那样一天到来,只会意味着她从此背负上了世人暗中的奚落与嘲笑,是她一辈子无法洗去的羞耻。江大人,你是当真不明白吗?” 他本是润如春水的眼眸渐渐蒙上了霜寒,隔了片刻才道:“相思不会这样想。” 馥君本就酸涩的眼里又漫起了泪水,她只有用力地呼吸着,才能勉强忍住,不让眼泪下落。 “她现在是不会,可是以后呢?一辈子那么长,要面对的事情那么多……”馥君紧紧揪着长裙,缓慢地跪倒在了他的面前,眼中满是负痛,“江大人,请你……放过相思,她现在还只有十七岁!未经人事的女孩子,只凭着一时的迷恋就妄定了情意,可您难道也不懂?等到十年后,二十年后,别人都已经开枝散叶,可她呢?就像一支含苞未放的荷花,您喜爱她了,就将她从荷塘摘下带回家中,可是那样的芬芳清丽,又能维持多久?终其一生,都等不到真正盛开的时节,最后干枯败落,这就是你愿意让她承受的未来吗?” 她的语声纤弱发抖,却含着不可扭转的执著与苦涩,这比愤怒的叫喊与凌厉的指责更让江怀越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他一向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抵御任何非议,可是馥君的话却让他不能像以前那样言辞犀利,寸步不让。 她是相思在世上的唯一亲人,如今就跪在面前,用悲伤地不能自抑的语声请求他,放过相思。 他的心里,寒凉如斯,居然还有几分想笑。 放过她,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才会说出这般的话。在别人眼里,他江怀越就是极度自私,只知贪恋眼前欢爱的罪人,诱骗了相思,让她踏上了未来全是灰暗的绝路。他是不散的阴魂,是不能生活在阳光下的幽灵,若要腐朽就应该自己慢慢沉没于死水深处,为何还要拽着岸边那支清灵的小荷? 可他却还是保持着固有的姿态,不流露半分软弱与伤感,只不过那双黑透的眸中充满了凉意,极其缓慢地道:“她的将来,不会是你设想的那样。我知道,相思她,现在很快乐,以后,也会如此。” 跪在地上的馥君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眼里还噙着泪,唇边却带笑,“提督大人,你自己信吗?” 江怀越掩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了,“我为什么不信?” 她闭上眼睛,涩声道:“那么您是坚决不肯放过她了?” “不放。”江怀越顿滞了一下,带着几分狠意地道,“她是我的。但并非是我强行纠缠,而是,她的心里,也只有我。” 馥君的目光亦渐渐冷彻,她紧抿着唇盯着眼前这个自负狂妄的年轻人,用极低的声音斩钉截铁地道:“既然这样,我今日也将话放在这里,只要我还是相思的姐姐,我活着一天,就不会同意她与你的事情,除非她与我断绝关系,或是,我死。” 江怀越沉寂片刻,忽而冷笑道:“我与她的事,实在无需他人同意。” “好,希望你记得今日的态度。”馥君抬手一拭眼角泪痕,竟也不再哭泣哀求,硬着心肠凛然起身,用满是寒意的目光盯了他一下,毅然转身离去。 * 沉重的厅门半开半闭,阴霾满天的下午没有一丝阳光,江怀越独自坐回了位间,正对着那扇没被关上的门,眼神空渺。 杨明顺本来还想进来询问,可是透过门缝看到他的模样,默默地退回很远,不敢再来打搅。 江怀越紧抿着唇独坐了许久,居然还端起了放置已久的茶杯,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饮着茶。 直至喝完,才意识到已经冰凉。 心绪浮浮沉沉,像是浩瀚海洋间一艘孤舟,不知归向何方。 放下了茶杯,他一言不发地出了大厅,也不理会杨明顺在旁的探问,穿过重重庭院,回到书房翻出东西,径直出了门。 * 坐在马车内,听着沿途街市喧嚷,行人谈笑,遥远得好似天边。 到了淡粉楼前,江怀越直接下了马车,没有任何掩饰地进了大门。迎客的小厮觉得他有点眼熟,一时没认出来,便上赶着招呼了几名乐妓过来。莺莺燕燕簇拥间,他冷着脸不看一眼,不留情面地推开面前的女子,穿过淡粉楼前厅,径直上了二楼。 楼下的小厮着急喊道:“公子约的是哪位姑娘?得先叫人去请下来啊……” 他却头也不回,快步来到那间曾闯入过的房前,推门而入。 临街的窗户正开了半扇,门被他骤然推开后,西风自窗口浩荡扑进,卷乱了满室绯红叠金的帘幔。 簌簌飞舞的帘幔间,相思愕然走出,站在不断晃动的翠玉珠帘前,望着他又惊又悲。 “大人……你怎么会,来了这里?” 江怀越没有立即回答,相思快步上前将房门关闭,抓住他冰凉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一沉。 “是不是,我姐姐去找你了?” 督公千岁 第76节 他看了相思好久,才低声道:“是。” “她说什么了?”相思急切追问,可是还没等江怀越回答,她却又掩住他的嘴唇,悲伤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江怀越定定地看着她的脸颊,忽然抬手碰触了一下:“这里,为什么肿了?” 她没敢说话。 他的眼神却冷了几分:“她打你了?” “没有,哪里肿了,你看错了。”相思不悦地转过身去,“她是我的亲姐姐,怎么可能打我?” 江怀越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追问,却从背后很轻地抱住了她。 相思没有回头,身子微微一颤。 他低下头,垂着眼帘,将脸埋在她颈侧。 这温热柔软的感觉,是他长久以来未曾奢想过的暖意。 不想放手,更不忍放手。 “相思……”江怀越拥着她,取出了随身带来的那对翡翠鎏金流苏耳坠,在她耳畔低声道,“你喜欢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她低眸,望着他掌心的耳坠,那碧翠流丽金光璀璨浑融辉映,清雅如夏夜流萤舞成的梦。 相思眼里温热,视线慢慢迷濛。 他依旧在背后拥着她,安静地将她原有的珍珠耳坠摘下,又将那对翡翠鎏金流苏的耳坠戴了上去。 随后,将脸靠在了她乌黑的长发间,独自笑了笑,近似自语般道:“你真好看,相思。” 相思怔然,缓缓侧过脸,望向旁边的梳妆台。 流光镜中映出绛红帘幔轻飞似梦,江怀越从背后拥抱着她,从他的角度,其实是看不到她戴着耳坠的样子的。可是他却好似不舍得远离一寸一分,就这样将她留在臂间,留在自己身边。 第102章 “大人, 怎么忽然想到送耳坠来了?”相思停留在他怀间, 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鎏金的流苏在润白颈侧轻轻摇曳。 江怀越还是那样抱着她,只是道:“你不是想着它吗?你喜欢的,我就给你取来了。” 她仍旧背对着他, 低着头, 却在无声地笑。先前被姐姐掌掴责备的阴郁心情,就在他的轻言之间消融为云烟。 相思转过身子, 正对着他, 双手揽着他的腰身,望着他道:“要是大人一直这样就好了……” “嗯?” “是因为姐姐说了一些话,让你牵挂我了, 是吗?”她抬手, 覆着他的脸颊,小声道,“可是,能看到大人这样温柔,真的太不容易了。” 丝丝缕缕的辛酸在他心间泛动, 相思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依然抚着他的侧脸,微微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唇。 与先前满是诱惑的感觉不同,相思这一次的吻更为缠绵轻柔,像是清浅荷塘中有小鱼轻盈游过, 曳动道道银纹,又像是双双对对的粉蝶交错盘飞,在嫩黄花蕊间点触轻落。 深浅不一,气息绵长,影影绰绰的绛红帘幔遮掩了身影,她揽着他的身子,步步后退。 流光镜中映出的是珠帘后铺彩叠锦的卧床,江怀越起初未曾在意,待等相思一边吻着不放,一边将他带向床榻,他才有所发现。 只是她仍旧拥着他的后腰,耳鬓厮磨,呼吸绵软,唇齿间柔情万种,就连盈盈透亮的眼眸里,好像都在悄悄贴近他的耳畔,说:“大人,你来呀。” 江怀越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了,他想要往后,却被相思揽着不放。她就这样带着他一步步临近床榻,身子一倾,便压着他跌在了床沿。 他反手撑着床栏,似乎想要起身。相思却不肯,软绵绵压着他,趁着亲吻的间隙,含着幽怨地轻声道:“大人不喜欢我吗?” 江怀越背靠着床头,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眼神幽深,含着许许多多的情绪,无法倾诉。 相思屈膝,跪伏在他身上,又一次低头去吻他。 繁复华丽的衣领被她探手悄然解开,他回吻之际略显滞缓,她便吻到他颈侧,轻轻抿着的同时,温软的手已探进斜侧的衣襟。 轻轻触及的瞬间,他的呼吸明显顿止了一下。 相思轻咬着他的唇,悄声问道:“这样不好吗?” “……不是……”他哑声回了一句,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馥君在西厂大厅内,跪在他面前时那满是痛苦与怨愤的眼神。 心尖好似被锋利刀刃划过一般。 馥君的眼神,始终存留在脑海里,盯着他不放。 ——江大人,请你,放过相思。 ——她只有十七岁,可是一辈子那么长! ——提督大人,你自己,信吗? 江怀越深深呼吸着,忽而反身将她压在了下面,一下子吻住她不放。 寂静之间,唯余急促呼吸。 相思承受着他那近乎莽撞无绪的亲吻,探入他衣襟的手稍稍用力,才想往中间游弋延伸,却被江怀越按住了手腕。 她诧异着望向他眼底深处。 江怀越却不放手,固执地扣住她手腕,不准她再有举动。 “大人……”相思迟疑着唤他,想要让他放下过度的戒备。他的眼神渐渐凝结成冰,忽将她的手用力拉出,自己随即起身坐在了床沿。 “……我只是,随便摸一下。”她害怕极了,不知自己是否冒犯到他的痛处,屈膝跪在了他背后。 江怀越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望着前方帘幔,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背后忽然一软,是相思将身子伏在了他肩上。 “是我做错了吗?”她娇柔温顺地问,赖在他背上不肯离开。 可是她越是这样,江怀越心底越是悲哀。 不肯放手,不愿放手,也不甘心放手。 她那么年轻,那么美好,是不忍亵渎的无瑕白玉,是想永远拥入怀中的绵绵云朵。 是否将她留住,自己便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笑。为什么只是想留住美好,却会让她与自己,都承载如此负重? 他不信,他告诉自己,相思也不会在意。 “大人……”她伏在他背上,见他不说话,越加慌张起来,轻轻环抱着他晃了又晃,“江怀越,江蕴之!” 他定了定神,这才侧过脸轻声道:“干什么?” 相思微微松了一口气,心底还是纠结的。“你不高兴了?” “……没。”江怀越拽着她的手腕,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自己心口碰撞,慢慢道,“你会不会,不高兴?” 相思怔了怔,隐约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将身子的分量都压在他肩上,故意撒娇似的道:“我是不高兴,不高兴极了。” “……为什么?”他略微惊诧地问。 “你不让我摸。”相思直截了当地指责,却又带着几分稚气。 江怀越本来忐忑的心情微微一落,虽然还有些苦涩,却又忍不住笑道:“你的手不老实。” “那要怎么老实?”她隔着衣服,对着他身子乱摸一通,“是这样,还是那样?嗯?” 江怀越还想阻止,相思却趁势撒野起来,趴在他背上捣乱,又亲又摸,将他弄得不堪其扰,终于托着她的双腿,一下子背着相思站起身来。 “你干什么?”她在他背上又怕又笑。 江怀越只是笑着不说话,背着她穿过层层飘拂的帘幔,走到了流光镜前。明镜映出了两人身影,相思趴在江怀越肩头,歪着脑袋朝镜子里的他笑。 她又伸出手,摸他的脸颊,“大人为什么那么好看?” 江怀越道:“现在才觉得我好看?” “当然不是。”她不好意思地道,“第一眼看到,就印在心里。” 他有些无奈:“……我怎么没觉察到?” “能什么都让你觉察吗?什么心事都被你看穿,那未免也太可怕了呀!” 江怀越静了静,看着镜子里的相思,道:“那以后呢?” “什么?以后?”她有些茫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还是望着镜子里的幻影,缓缓道:“以后,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不会一直这样。年纪渐长了,也或许不再是西厂的提督大人。” 相思怔了怔,靠近他脸颊,认真地道:“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也不再年轻了呀,也许眼角都长出皱纹来了,大人会因为这样就不要我了吗?” 江怀越沉默了一会儿:“不会。” “那我自然也不会。”相思微微笑着,勾住他的肩前,朝着镜子里的江怀越道,“我会一直喜欢大人。” 窗外又有风袭来,吹动帘幔拂乱起舞,珠帘细细琐琐,泠泠作响。 * 江怀越背着她又回到床前,两人一起坐在了床沿。 他从怀中又取出了相思之前给他的那支玉兰花盘凤钗:“我查看了许久,没找到有什么机关,会不会这是一种信物?比如有什么知情人,要看到凤钗才会把一些东西交出来之类的?” 相思有些失落地接过凤钗:“我还以为有某些机密藏在凤钗里呢。至于知情人……母亲没有留下什么话啊,怎么去找呢?” “也许她跟你姐姐说过?毕竟你当时年龄太小,还不懂事。” 相思一边思索着,一边反复看着凤钗,忽而皱眉道:“大人,你怎么这样不小心?把凤钗都弄坏了!” 江怀越一怔,指着凤凰尾部的小小缺损:“你说这个?本来就如此的。” “怎么可能?!”相思着急道,“姐姐给我的时候是完好无损的,这一年来我好好地收藏在盒子里,都没拿出来戴过,从来没有发现尾部有毁损!” 江怀越也不由拿过凤钗仔细检查了一遍,解释道:“你看看这尾部缺损的地方,明显是陈年旧伤,不是我今日撞坏的。” 他这样说了,相思也犹豫起来:“那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姐姐给我的时候是好端端的啊……” 江怀越还未开口,相思忽然一蹙眉:“但她去年给我凤钗时候,曾经提到过,母亲留下的是一对,其中的一支在多年前不慎摔过,留下了瑕疵,她就将完好的一支给了我。” 江怀越沉吟道:“你确定她去年给的是你手上这支?” “肯定不会错。”相思怔了片刻,忽然起身,匆匆出了房间。 她急速奔下楼梯,见负责打扫厅堂的小厮正在收拾桌上碗筷,连忙问道:“早晨有没有人进过我的房间?” 小厮愣了半晌,道:“没有啊!” 督公千岁 第77节 “你再想想!” 他抓着头发想了又想,才道:“不就是你姐姐吗?” “是我回来之后吗?” “不是。”小厮回道,“你回来之前,她先来过一次,说要等你,我就让她上楼去了。没过多久,馥君姑娘又出了房间,说有事先回去。然后你回来之后,她才又来找你。她是你姐姐,进你房间也没什么不行,是吧?” 相思脸色凝重,只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楼上。 一进房间,她就对江怀越道:“原先在我抽屉里的盘凤钗,应该是被我姐姐拿回去了。” “怎么回事?” 相思将小厮的话转述一遍,江怀越马上明白过来。“她在城外看到我们幽会,马上赶在我们回来之前,来到了这里,然后进你房间,取走了曾经交给你的那支盘凤钗,而留下了原先属于她的这一支。也正因如此,她来西厂找我,只是斥责一顿,却没有强行讨要我手里的凤钗,因为这本来就查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相思沮丧道:“应该就是这样,她必定是看到我和你在一起,知道我之前说凤钗给了春草肯定是借口,便自己过来收了回去。” “那就更可疑了,如果凤钗本身没有问题,她不会这样做。” 相思道:“我去找她,问个明白。” “你还去?不怕她更加愤怒?”江怀越道,“我那边也正在处理事情,若是成功,说不定能窥测到当年你父亲被抓的情况。” “真的?”相思才问了一句,门外忽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小厮在外面唤道,“相思姑娘,有人要找你房中的公子。” 两人均一愣,相思率先过去开门,“什么人?” 小厮朝楼下指了指,相思走出去一望,楼下门口有个穿着蓝衫的少年郎正抱着双臂焦急地张望。 他看到相思,连忙叫道:“相思姑娘,我们家那位……” “小杨……”相思讶然,没想到杨明顺换了寻常少年的衣衫居然找到了这里来。这时江怀越亦来到近前,见到杨明顺,便匆匆下了楼去。 “大人。”杨明顺迎上来,低声道,“宫里宣召,小的这才只能找到这儿来。” 江怀越与他低语几句,回头见相思也赶下楼来,不由心有愧疚,向她道:“宫里叫我回去了……我不能再逗留。” “有要紧事吗?”她想起之前他被关押起来的事,就一阵心慌。 江怀越摇摇头,道:“不要担心,没事的,刚才说的事情,你也不要太过着急了,有事的话去找姚康。” “……好。” 相思欲言又止,江怀越却果然不再停留,带着杨明顺匆匆而去,只是在跨出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 华堂之上,锦绣之间,素蓝上袄雪白长裙的相思静静站立,那一对通体莹澈的翡翠耳坠流光润泽,金色流苏轻颤,一如纤细的心事。 第103章 临近黄昏时分, 门前的车马渐渐增多, 妆容华丽的乐妓们陆续迎来了自己的客人。相思却向严妈妈告了假,坐着轿子赶去了轻烟楼。 穿过满是嬉笑玩乐声的厅堂,她找到了正在雅间为客人抚琴的馥君。淙淙如清泉的乐音间,馥君只抬眸望了她一眼, 神情冷淡。 相思默默等在门外, 过了许久,里面的琴声才算渐渐减弱停止。又过了一会儿, 馥君端着酒壶从雅间出来, 见到相思站在旁边,却好似没看到一样,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姐姐……”相思从后边追上, 低声叫她。 馥君的脚步只顿了顿, 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往花厅那边去。相思加紧了脚步,抿着唇追过上,拽住了馥君的手臂,将她拖到了相对僻静的角落。 “你干什么?”馥君侧过脸, 盯着她,眼神冷冷。 相思心头发寒,不管发生过怎样的事情,姐姐从没有这样对待过她,眼前的馥君,陌生得让她心颤。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道:“姐姐, 你是不是将凤钗掉过包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馥君面无表情地道。 相思狠狠心,看着她道:“我问过小厮了,一大早你就从城外赶回来,在我没回来之前进了我房间。我现在手里的凤钗,是有缺损的那一支。当年母亲留下的一对凤钗,不是你将有毁损的留在了身边,而将完好的给了我吗?” 馥君注视着她,隔了片刻才道:“你现在同我说话,好像是在公堂断案一样,我在你眼里,就成了嫌犯?” “可是除了这样的设想,我没法解释得通!”相思上前一步,祈求道,“姐姐,你生我的气也罢,怪责大人也罢,只是不要轻易将那支凤钗交给别人。” “大人?你还真是一口一声,俨然已经是他家里人。”馥君冷哂一声,“你真打算跟他走下去?先前说过的话,我不再啰嗦,只再问你一点,你有没有想过,以他这样的身份如今虽是权倾朝野,但假如一朝触怒君王,或是失去信任,必将失去眼前的所有,甚至性命不保。当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相思怔然,反问道:“身为朝臣的,不都是这样?即便是爹爹那样清廉正直的官员,最后不也是莫名丧命?” “父亲因何而死,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你那位大人与其他臣子不同,他的身份本就不该掌权过重,一旦失势,不会有一人出来替他辩解求情,众人皆视他为异类,欲处之而后快。你就能确保他一生稳如泰山屹立不倒?” “……没有人能保证。姐姐信任的盛公子,难道就能确保平步青云?”相思顿了顿,道,“姐姐,你为我好,我明白。但关于这事,已经不必多说了,是我选择了大人,黏上了大人,又怎么会就被你的话打断了梦想,放弃了已经得到的身边人?” 她那清柔的脸上竟满是决绝之色,馥君看着相思,眼神渐渐显露悲伤之情,随后没再说一句话,转身就往花厅去。 “姐姐,他为什么要那个凤钗?你想过没有?”相思在后面着急道。 “核查当年真相,还能有什么?” “如果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让你找借口问我要回去?” 馥君皱眉道:“是我自己想讨回去,又不是他指使的。” “那你已经将凤钗给了他?”相思急迫道。 馥君没有说话,相思又追上前哀告道:“姐姐,不管怎样,即便谁要核查当年事情,都不该将我瞒住。难道我就不是云家的女儿?” 馥君却只冷淡地看着她,此时先前那雅间门一开,客人探出身子叫道:“怎么去拿一壶酒要那么久?” “就来。”馥君睨了相思一眼,“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相思抿了抿唇,不悦道:“那你去找江大人,又跟他说了些什么?我看他后来神情都不对了!” 馥君气极反笑:“怎么,他去找你了?是诉苦还是发泄?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如此没有担当?” 相思听她说那最后一句,心里不是滋味:“姐姐,你不要这样嘲讽他!他根本没有像你说的来诉苦或是发泄,但我从他眼神里看得出,他心里很苦!” 馥君心里滞闷无比,相思这神情语气,分明是将江怀越护着不放,好似跑来这里为他出头一般。“那你就当我是去痛骂了一顿吧!” 她不想再跟相思说话,转过身就走。 “姐姐!” 相思在后边叫她,她却固执地不曾回头。 * 相思失落地回到了淡粉楼,才进大厅,就听小厮扬起声音叫喊:“相思姑娘回来了!” 她一怔,这时从厅堂屏风后转出一位衣衫楚楚的少年,望着她,迟疑道:“相思。” “是你?”相思收了收神,向他行礼,“小公爷怎么来了?” 宿昕不复以前来找她时候的飞扬自在,看着她的眼神里居然满是惋惜。“你以为我不会再来了?” “……曾经这样想。”相思如实说道。 宿昕愣了愣,继而忽又笑了起来。“看来我还是特立独行,你以为我不会再来,我偏偏并无芥蒂!”说话间,他已向她举起手中的酒杯,邀请她入座。 相思本不想陪客喝酒,但转念想到之前江怀越被杨明顺叫走,匆匆忙忙说是进宫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于是便跟着宿昕来到屏风后的雅座间。 “今天侯爷没来?”她为宿昕斟酒问道。 “他忙呢!下午就进了宫,本来还约好了要去茶楼的,结果抛下我一个人到处晃荡到现在。” “原来如此,无处可去了,所以找到了淡粉楼。”相思有意这样说着,端起酒杯敬他。宿昕果然不乐意了:“什么叫做无处可去?本来我也是要进宫的,但想着礼数复杂,光是站一边听他们寒暄客套就够无趣了,因此便找了个借口没去。”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都要进宫?”她不经意地为他又倒了一杯酒。 “太后寿诞即将到来,下午的时候辽王也到了,这不是侯爷也被喊去作陪了吗?” “辽王?”相思一愣。 宿昕搁下酒杯,慨叹道:“说起这一位,原先也是风度翩翩一青年,可他最近几年不是收集古董书画,就是养了诸多道士在府里,听说去年还搞起炼制丹药,有一次非要自己去看管守护,结果丹药没制成,丹炉居然炸裂,青铜盖子飞上了屋梁,将房顶砸出一个大洞。” “……这也真是,兴致盎然。”相思无奈道。 “据说当手下人冲进去时,辽王从翻倒的丹炉下面爬出来,一身衣衫全炸烂,脸上手上全是乌黑,就连王妃也一时没认出来,还叫喊着快找王爷呢!” 宿昕一边说着,一边想象辽王当时的惨状,竟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相思见他总算恢复了一些正常,才觉心里压抑消减了几分,却听宿昕喟然一声:“相思呀相思,我这些天想来想去,脑海里总有这样两句话,想要送给你。” 相思一怔:“小公爷,是什么话?” 宿昕饮了一口酒,品品唇间滋味,总觉得带着几分酸涩,叹惋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这一回,轮到相思笑起来:“哪里来的贼?” “那个谁,还不算吗?!”宿昕都不愿意提到江怀越的名字了,双手搁在桌上,语重心长地道,“相思姑娘,你那天说正品味单恋苦涩,我看你还是趁早断了这念头,那个人又非善类,你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哪有自在可言?再说了,爱慕谁不好,非要选他……实不相瞒,虽然我对他不满,但也知道他这个人倒是和某些内宦不一样,所以你是绝对没有机会的。” 相思讶然:“怎么说?” 宿昕哼哼笑了几下,微微扬起脸,露出几分骄傲神色。“你不知道吧?有些宦官虽然不算是真正的男人了,却还爱撩拨宫女,争风吃醋,甚至还溜出宫到教坊青楼里来!你说说看,这是不是太不像话?不过据我所知,你看上的那人却是极度厌恶女子的,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因此我叫你还是尽早抽身,免得耽搁时间。” 相思脸上发红,尴尬道:“原来是这样……我还想着怎么他对我总是爱理不理呢。” “对呀!”宿昕持着玉筷,激动地一敲桌面,“既非良偶,何必执著?你若是还对他含情脉脉,反而让这家伙心生反感。总而言之,听我劝告准没错,就让这事在他还没真正察觉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消散吧!” 相思撑着腮,蹙着双眉望向一番热忱的宿昕,叹息一声。 “小公爷,您可真是……为我操碎了心啊。” 宿昕一笑,得意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不让世间充满遗憾与后悔,是我追求之本。” * 夕阳金辉遍染天际,云层边缘透出璀璨,成群灰鸟呀呀叫着飞过高檐,投向远处去了。 大殿之外的玉阶前,身穿藏蓝蟒袍的江怀越正遥望远方,耳听得殿内传来一阵笑声,继而是脚步声临近,他转回身,两侧的小太监已经开启了殿门。 “辽王殿下。”江怀越下拜行礼。 从殿内阔步走出的辽王笑意爽朗,再次向里边的承景帝道别,又打量了江怀越几眼,道:“许久没见,你倒已是长大成人。没想到,当年还跟着曹经义到街头巷尾到处搜寻讯息的小孩儿,如今居然也出人头地了。” 江怀越淡淡道:“臣只是内宦,哪里谈得上出人头地。” “嗬,我在辽东那冰天雪地的地方都知道你江怀越的大名,这还不算出人头地?难道你还想再往上升一升?”辽王笑了起来,眼角微微上扬,与承景帝也唯有这几分相似之处。 江怀越忙谦让着,引着辽王走下玉阶。 “殿下准备去太后那边?臣已经叫人备好了车辇。” “去啊,太后一见面,准又要朝我眼泪汪汪,你信是不信?”辽王走向车辇,登上之后,又道,“哦,我还有个随行的下属等在对面,你找个人过去通知一声,让他再等会儿。” 督公千岁 第78节 “是。臣叫人给他找个休息的地方,免得等待过久站得累了。” 辽王颔首,车辇启动,江怀越随行其旁,又叫来小太监吩咐几句。 小太监朝着对面的偏殿匆匆而去,江怀越随着辽王车驾朝着慈宁宫方向慢慢行去,未行多远,却望到前方白玉桥侧有两名宫女引着一人往这边过来。 深蓝色袄裙在夕阳下微微泛出银白丝线的光华,金玉音依旧是那样端庄文静,隔着甚远便屈膝拜倒。 “辽王殿下,江提督。” 车辇窗帘微微一扬,辽王露出侧颜,朝着金玉音瞥了一眼,问江怀越:“这是谁?” “司药局女官金玉音,目前在太后身边。” “哦?原来就是你……”辽王又打量了低头不语的金玉音一眼,问道,“是太后叫你来的?” “是,启禀殿下,太后等得焦急,就命奴婢过来看看,却原来殿下已经启程,奴婢这就赶回去先通传一声,也好让太后高兴起来。” 她望着近在眼前的青石砖块,唇边含着温柔的笑意。 “既然同路,那就一起走吧。”辽王简单地说了一句,又放下了帘子。 “多谢殿下。”金玉音起身,淡雅的裙子苏苏落落,仪态万千。 车辇继续前行,她跟随其旁,又望向了始终沉默的江怀越,眉梢眼角,尽是脉脉。 “江大人,好些天没见,你似乎消瘦了一点呢。”她落后于他一步,悄悄说道。 江怀越看看她,没有答话。 车辇间的铜铃泠泠轻响,和着远方钟鼓声时高时低,渺远悠长。 斜阳余辉下,偏殿朱檐之下,有人身着一袭白衫,正孤身站立,望向这一行逐渐临近又逐渐远离的车队。 “程先生,您要不要进去坐会儿,这里风大。”身边的小太监好心提醒。 然而他却微微皱着眉,凝望车辇旁的两人,眼里满是惊慨。 第104章 虽然已是黄昏时分, 慈宁宫内依旧笙歌悠扬, 太后见到辽王到来,自然欣喜万分,也顾不得听曲了,先是朝着辽王问长问短, 继而又怪责起他拖延至现在才来到京城。 江怀越见他们正忙着相谈, 便向太后行礼,准备告辞离去。太后眼睛看着辽王, 嘴上却笑道:“怀越最近来的次数可是渐少, 是在宫外忙得不可开交吗?” “回太后,确实比较忙碌,两边的事务都要盯着, 否则底下人会偷懒。” 他平静地回答。 “皇上也真是, 把东西两边的事都交给你管,那个裴炎还在无所事事的,你却忙得一点空闲都没了。”太后叹息道,“前几天听荣贵妃也在嘀咕,说你现在长久不见人影, 她还怕你在外面待得久了,都不想回宫呢。” 辽王啧了一声:“宫外头多自在,茶肆酒楼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不愿意待在宫里也是人之常情。” 江怀越道:“臣倒并不是贪恋外面的风光,实在是事务繁忙,其实只要处理完了, 还是按时回宫的。” 正说话间,慈宁宫的太监进来禀告说,昭德宫荣贵妃派人来传话,说是这边如果没事了,就让江怀越过去一趟。太后道:“看我说的没错吧,果然她也记挂着你了。” 宫女们先后端来了羹汤小菜,江怀越见状,便向太后与辽王告辞离去。 走到宫门口,正遇到金玉音捧着刚刚熬制好的滋补药膏走近,他只看了看,没打算开口。金玉音却主动停步道:“督公这是要去哪里?” “昭德宫,贵妃娘娘传召。”他神情依旧有些冷淡。 金玉音倒不在意,言笑晏晏道:“贵妃娘娘对督公真是牵挂得很,不过督公接下去这些天可得留在宫里了,太后寿宴都得由您来操办呢。” 江怀越看着她,欲言又止,金玉音顿了顿,问道:“督公是有什么想问吗?” 他本来不想说什么,只是看她仍旧云淡风轻,谈笑自若,不由道:“金司药好像对先前发生过的事情已经都忘记了?” “先前的事情?”金玉音扬起秀丽的眉梢,想了想才道,“哦,您是说太液池那件事吗?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督公何必再惦记着呢?” 她停顿了一下,又轻声道:“上次我就说过,那样做,无非只是想救督公而已。不管您如何看待我,我的心思,始终都是明白彰显于您面前的。” “只为了这?”江怀越反诘。 金玉音诧异地看着他:“那不然呢?督公难道非要将我想得很复杂?” 他没再继续这话题,转身往慈宁宫门外走去。金玉音端着盘子,站在翠叶间,袅袅遥遥地望着他的背影,随后才向大殿而去。 * 江怀越来到昭德宫时,荣贵妃正在用晚膳。看到他进来,斜着眼睛睨了一下,也没搭理。 他规规矩矩地向荣贵妃请安,她却甚至没让他站起来,看他跪在地上,也不吱声,只管慢慢啜着香粥。 江怀越见状,便主动说起近日在外面的见闻,末了问道:“听说尚衣局昨日送来了几身衣裙,娘娘要不要让臣看一看,等到太后寿宴的时候,您穿哪一身去?” 荣贵妃搁下勺子,冷哂道:“你不是忙得不可开交吗,怎么还有空来替我选衣服?” “宫外头忙,进来后自然是要伺候好娘娘。”他抬头,看看荣贵妃,又笑道,“娘娘今天妆容匀淡,身上又带着沉香桂的香气……想必是万岁来过了?” “你是属狗的吗?”荣贵妃原本绷着的脸不由笑了几分,抬脚轻轻踹了他肩头一下,“起来吧,地上凉。” “臣伺候了娘娘十二年,娘娘喜欢什么,万岁又喜欢什么,臣自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站起身,又替她盛莲子红枣粥,“近来万岁似乎不怎么去惠妃那边了?” “她天天阴沉着脸闹腾,万岁去了就生气,哪里还愿意多去几次?”荣贵妃颇有些得意。 江怀越笑笑:“所以臣上次跟您说,千万不要同万岁闹脾气,惠妃不识趣,反而是将万岁又推回您身边。” “我还需要她推?万岁跟我那么多年相处相知了,要不是那些朝臣巴望他多宠爱其他妃子,哪里会有她惠妃什么事?” “那是自然,只是娘娘见了万岁多多欢笑,万岁心头高兴,总是越发爱来此处了。” 荣贵妃嗤笑一声:“你倒是对这些事情门清。”忽又转转眼波,慢声慢气道,“我可听说你最近在宫外过得乐不思蜀,这不是除了安排的轮值逃不过,其他时候都不怎么来我这儿了……” “都是公务上的事情,还有就是寿宴的一切安排。”江怀越又问起衣衫的事情,荣贵妃只得唤来宫女取出衣裙,让他一件件过目。 “我可还听说,上次太液池的事情,是金玉音后来主动向万岁说出见闻,才使得邢锟落网。”荣贵妃斜睨了他一眼,“她该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吧?” 江怀越审视着衣服,说道:“娘娘多虑了,金司药只是如实相告,否则岂非要断送了臣的性命?” “我看她想必是要抓住你这根救命稻草了。她明年就要出宫,如果不在今年内找好如意夫君,回到家乡后,还不知会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呢。像她这个年纪,即便再知书达理的,回去后不是给人续弦,就是只能找个岁数大一点的当妾侍,也难怪她要向你示好了。” “……向我示好,也不是娘娘想的那样。”江怀越看着手里的衣裙,神情有些倦怠。 荣贵妃忽而道:“怀越,你要不要找个对食?” “不用。”他想都没想,给出了答复。 “没有看中的?我看你这个人也是够挑剔矫情的,不知到底要怎样的才能入眼。”荣贵妃打量他一会儿,“我记得你进宫时候说,家里已经没亲人了,这些年也没个伴,打算以后就一个人过?” 江怀越侧过脸看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无所谓怎么过。” “万岁赐给你的府邸都白费了!”荣贵妃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你记住,你江怀越是我昭德宫的人,不管找什么样的对食,都得经由我过目允许,不准自己胡乱凑合!” 江怀越怔了怔,随即笑道:“娘娘,臣会是胡乱凑合的人吗?” * 慈宁宫中,太后与辽王还在闲谈,金玉音领着宫女们收拾了碗碟,悄然退出了殿堂。 才走出没多远,便见小太监匆匆过来,向她行礼道:“辽王殿下的随行人员前来探问,不知辽王什么时候出宫?” 金玉音讶然道:“方才我听到太后叫辽王今晚住在宫中,辽王似乎也答应了。” “那他的随从怎么办呢?” “我去问问。”金玉音折返回去,向太后与辽王转述了此事,辽王道:“找个地方安置他一下,明日再出去。” 太后因问:“你之前总爱找些道士炼丹,不会把他们带进宫来了吧?” 辽王笑道:“自然不会!他跟随我多年了,这次听闻我要进京,恳请随行一观京城盛况,这才将他带了过来。说实话,此人才华横溢,确实是饱学之士,可惜于科场无缘,因此才转投在我门下成为幕僚。” 金玉音道:“既然这样,那奴婢就去转告他一声,让人带他去休息了。” 辽王点头,她随即出了殿门,又往外面走去。 “前些年进宫,怎么没见过她?”辽王望着金玉音远去的背影,淡淡问道。 太后蹙了蹙眉:“那会儿一直待在司药局……你该不会又看上她了吧?王府里那么多,还不够?” “王妃太过一本正经,其他那些不是娇蛮就是蠢笨,光有一张漂亮的脸,看多了也会生腻!”辽王慨叹一声,“这天下,怎么就难找到真正合意的人呢?” * 寒风吹拂过宫墙,卷落片片黄叶,金玉音袅袅走出慈宁宫,远远地望了望,看到宫外头丹朱高墙下,独自站着的那个白衫男子。 因是背对着她而立的,只能望见背影卓然,衣冠整洁,青青缎带在风中微扬,颇有几分临风而去的神姿。 她走下台阶,朝着那人道:“是程亦白公子吗?” 男子闻声回转。 俊眉修目,眼神深杳。 本来正想行礼的金玉音微微一怔,唇边的笑容凝固了。 飒飒金叶飘飞如织,风过裙舞,她的全身为之透凉。 程亦白静静地看着她,隔了好久,才道:“……早知深宫之内也能如此巧遇,我就不会拖到现在才找来了。” 第105章 寂寞宫墙下,金玉音深深呼吸着, 很快镇定了情绪, 没有向程亦白走近, 还是站在原处。 “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她声音寒凉地问。 “……很多地方。”他神情略显黯然, “从南到北, 四处漂泊。” “四处漂泊……”金玉音念着这四个字, 忽而冷笑起来,“杭州有你的家园, 你为什么一去不返?情愿四海为家, 也不再回来一次!” 他似是有很多话要讲,但终究还是移开视线,望向赭红色的宫墙。“卓瑛,许多事情出乎意料, 自我离开杭州起, 所经历的一切恍若一梦, 直至近些年, 我安定下来之后, 也曾托人去家乡打听你的下落。” 他苦涩一笑:“本以为你早该嫁人生子,却没想到你在我走后就被选为女官入了宫。紫禁城又岂是寻常人等能轻易进入的地方?我这次也是因着机缘,才尽力恳请王爷将我带来, 原先也并未抱有很大期望, 谁知竟就这样看到了你。” 金玉音盯着他,没有接话。程亦白上前一步:“你现在,还只是司药局的女官吗?” “怎么?”她怀有警觉之心地往后退了一下。 “我估算着你的年纪, 明年,是不是就可以放还出宫了?”程亦白谨慎询问道。 督公千岁 第79节 金玉音侧过脸,看着宫墙上方伸展而出的枝丫,似是不想回答。程亦白还待追问,不远处有数名宫女走来,他只得后退数步,装作与金玉音并不熟识的样子。 金玉音这才低声道:“辽王今夜住在宫内,叫你也暂留一夜,明天再走。” “那你,是不是就住在慈宁宫?” “怎么可能?”金玉音见那些宫女越走越近,迅疾道,“我知道他们会将你安排在哪里,到时候再说吧。” 说罢,向他行了个礼,随即匆匆折返、 不久之后,慈宁宫中的小太监出来,领着程亦白往暂离之处行去。程亦白走了一段路,忽而问道:“小公公,你可知晓在宫中有一位穿着藏蓝色曳撒的大人,年纪大概二十多岁,面容清隽,是什么身份?” “您这样说,我可吃不准到底是哪位啊!” “就是之前和金司药一同,送辽王前来慈宁宫的。” 小太监恍然大悟:“您说的是他呀,赫赫有名的西缉事厂提督大人您都不认识?也是咱们宫中御马监的掌印,只不过现在待在宫外的时候多了,不怎么回御马监。” 程亦白脚步微微放缓,眉间微蹙。 “他就是西厂督主?” “是啊,怎么,看着不像吗?”小太监笑嘻嘻道,“别看才二十来岁,本事大着呢!不过手段也厉害,咱们可不敢惹。” 他一边说,一边拐过弯去,回过头望到程亦白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招呼道:“这边,别走岔路了!” 程亦白追随上前,道:“据我所知,西厂督主是姓江?” 小太监斜睨了他一眼:“这全天下还有不知道江大人的吗?” 程亦白双眉一皱,随后又微笑了起来:“小公公说得对,是我太孤陋寡闻了。” * 云层缓慢移动,遮蔽了才升上夜空的寒月,崇景轩内灯火摇曳,程亦白正望着灼灼烛焰出神,院门外传来了轻微声响。 他起初一怔,继而推门快步而去。 寂静之中,院门轻启,昏暗的光线下,有女子披着深色斗篷,站在面前。 “……卓瑛。”他按捺不住心头激动,伸手想要拉她进来,她抬眸,目光清冷。他便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收回了手。 然而金玉音还是慢慢地走进了院子。 “我不能被人看到。”她低声道。 “我明白。”他回答得有些无奈。 “你当年,为什么一去不返?还是不能给我明确答复吗?”她连语声都带着寒意。 程亦白沉默片刻,黯然道:“卓瑛,我不想再提那件事……总而言之,是我当初辜负了舅父,也辜负了你……” 金玉音始终裹紧了斗篷,站在暗暗夜色间,犹如幽寂古梅。她望着窗后的那一点光亮,漠然道:“多少旧事,只这样一句,就能一笔勾销?我父亲,将你从小养育成人,付出无限心血期盼你能金榜题名大展宏图,你却如断线纸鸢一去杳无音信,你可知道,他就在那一年的寒冬重病亡故。而我,竭力全力还想要守住我们的观月园,最后却被叔父强行送入宫中,观月园,也成为了他的产业。” 程亦白无言以对,过了片刻,才哑声道:“这些年来,我也曾四处漂泊,穷困潦倒。每每想到故园,总还以为你仍旧在园中居住,跟随舅父吟诗作画。直至后来,我辗转到了辽王幕府,生活稍有安定后派人去询问,竟得到的是舅父早已亡故,而你也随后入了宫的消息。我本来还想着,不知你是不是已经被君王赏爱,成为了嫔妃……” 金玉音的唇边浮现了一丝寒凉之意。 她回过身,望着他道:“那么这次呢?辽王来京城,为的只是给太后祝寿?” 程亦白微微一怔,继而道:“你要打听这些做什么?” “他能将你带入宫中,想必你在他手下也算是心腹了?”金玉音扬起眉梢,忽而微微笑着,朝他走近一步,“你不会连我也隐瞒吧?睿表哥。” * 江怀越从荣贵妃那边出来后,原本打算暂住宫中,然而走了一程,心中始终有所挂碍,便匆匆离开了大内。 坐着马车行至灵济宫前,忽见一人从西缉事厂方向急急匆匆行出,朝相反的方向赶去。他推开窗子,叫了一声,杨明顺才一脸紧张地止住了脚步。 “督公!您怎么回来了?”杨明顺又奔向马车,满是兴奋神色。 “这不是还惦记着未做完的事情吗?”他打量了杨明顺一眼,“这么急,要干什么?” “就是您说的事!”杨明顺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朝他连连挤眼睛,江怀越打开车门,让他爬了上来。 “督公,您瞧!”他献宝似的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黄百户刚刚送来的,小的知道您心急,还想给您送到宫内呢!” 江怀越挑了挑眉梢,接过钥匙,掂了掂。“这个真能行?” “这得您亲自去试呀!不过……您知道东厂的密室在哪里吗?还有,您如果要进去,他们不会起疑心?” “如今东厂事务还是我暂管,谅他们也不敢阻拦。” 江怀越将钥匙收进手心,那种冰凉的感觉让他的心志更坚冷了几分。 马车调转方向,迅疾朝着东厂方向行去。到了东厂门前,天色已微微发暗,门前值守的番子见他再次带着杨明顺到来,忙不迭扬声道:“江督主大驾光临,里面的人赶紧出来!” 这一声嚎让里面的番子起了寒颤,一部分人匆匆迎接出来,另外有机敏的赶紧趁着这机会去各处通风报信。当值的千户和档头本来都正围在房中吃羊肉锅,听到江怀越又来了,简直又气又恨,却也无计可施,只得丢下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前去迎候。 江怀越背着手慢慢巡视各处,骄矜道:“太后寿宴马上就要开始,全京城为了此事准备至今,各国来朝的使节以及各地藩王亦都已到位,这节骨眼上万一出了岔子,可不是一句恕罪能顶的。你们平素那些强取豪夺的行径,都给我收敛起来,别到时候又有人去衙门喊冤,说是被东厂的番子抢夺了什么东西!” 当值的千户上前赔笑:“督公教训得是,咱们这些人最近得到您的严厉指教,一个个都警醒着,不敢像以往那样散漫了。” “还有上次我去存放案卷的地方看了看,里面缺失的都是大案要案卷宗,倒不知道你们以前的记录做得如何,是不是也有偷工减料浑水摸鱼的情形。”他一边说着,一边朝书房走去,“将秘卷都存在哪里了?” “这个……卑职也不清楚啊。”当值千户犹犹豫豫地跟在后面。 江怀越脚步一顿,用不善的眼神瞥向他。杨明顺当即斥责道:“你是不是傻?万岁爷都把东厂事务交给我们大人了,你还觉得大人不能够进去检查一下卷宗?难道要咱们去请示万岁,给你下一道圣旨,命令你将卷宗取出才行?” 那千户连忙告饶:“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那只有东厂督主才能进去。” “看来我这个代管的,还是不够名正言顺?”江怀越冷哂一声,眼神寒彻。近旁的其他人连连使眼色,那个千户只好道:“江大人,那里可得专门的钥匙才打得开门……” “你怎么那么啰嗦啊,大人既然来了,还能没拿到钥匙?”杨明顺瞪了他一眼。 江怀越不动声色,那千户见状,被其不怒而威的气势所震慑,灰溜溜地带着他们去了书房。取下垂挂于白墙上的行草题诗,墙上显出一道隐秘的门。 “以前裴大人也很少进去,即便要进,也得先去曹公公那里取来钥匙。” 江怀越没回话,镇定自若地将那把黄铜钥匙插入了嵌在墙缝中的锁扣。 手腕一转,却拧不动。 他眉间微蹙。 杨明顺脸色也变了变,而那个千户还站在后面,似乎有意窥伺。 “督公,打不开?您的钥匙对吗?”他试探问道。 江怀越哼了一声,使劲一拧,但听咔的一声,密室之门终于打开。 * 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暗沉沉的室内幽深如古井。 杨明顺提着一盏油灯,为江怀越在前引路。 一个个古旧的架子上,杂七杂八地堆放着各自卷宗,江怀越走到一半,忽而道:“明顺,你出去吧。” 杨明顺一怔,小声道:“督公,小的不会偷窥。” 他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怕你偷窥。此事非同小可,你不要参与进来。快出去。” 杨明顺长了张嘴巴,最后只好将油灯放在了地上:“督公,您小心。” 他匆匆折返出去,守在了门口。 江怀越环顾四周,这死寂的空间内如今唯有他一人,伴随着忽明忽暗的光亮,以及不断摇晃的阴影。 他举步,脚步声在狭长的密室内幽幽回荡。 目光所及,那一份份卷宗上标注的名字,皆是过往数十年间曾引起过朝野轰动的大案要案,其中不乏股肱重臣终被问斩流放的事件。 那些曾经煊赫一时,位极人臣的人中翘楚,最终只落得凄凉收场,在其死后,留下的无非只有一卷泛黄的宗册,以冷漠旁观的语言记载了当时发生的一切。 或真或假,又有谁能在往后的岁月里判断清晰。 他甚至还看到了更前任的东厂提督的名字,那也是曾权倾朝野不可一世之人,最后被群臣联名上疏,揭发其数十条罪状。君王本不愿核查,然而群情激愤之下,必须要做出样子,谁料核查下来竟果然私藏了本不该属于内宦的御用器皿,只这条,就让君王大怒,最终此人被逐出京城,死于半途。 江怀越在记录此事的卷宗前停了一步,随后抬头,发现了上方格子内堆放的卷宗。 承景二年,南京兵部尚书,云岐案。 他的心忽忽一跳。 手中油灯搁置在了一旁,借着摇晃的光亮,江怀越拂去卷宗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将之打了开来。 第106章 昏暗的灯火下,本已泛黄的纸张更显陈旧, 墨黑的字迹有些地方洇染化开, 间杂着细细的灰尘, 看起来模模糊糊。 江怀越以极快的速度扫视卷宗内容。 与一般案件的记录类似, 上面书写着云岐所犯罪行以及他被押解至东厂诏狱后, 受审画押的详细经过。 正如之前所探听到的消息, 这案卷中也同样记录了云岐私下与临湘王结交的事实,甚至还夹着从云府和临湘王府搜出的书信证据。那两封信中, 有互通消息的语句, 云岐居然还真的将某日承景帝与他在御书房内,商议重要政务的话语转述给了临湘王,这对于朝臣而言是难辞其咎的罪状。 而临湘王写给云岐的信中,亦对其寄予厚望, 要求他在朝中多留心君王动向, 尤其是假如君王有意要削减藩王配兵以及其他权限, 请他要多加劝谏, 并及时通告。 两封信摆放在一起, 显然就是确凿的证据,然而…… 江怀越看着这两封言辞恳切,情谊拳拳的书信, 眉间微蹙。 ——是怎样的缘由, 才会使得这两人在书信往来的期间,会将信件都收存在府中?尤其是云岐泄露君王言论的信件,对于临湘王而言, 看过即可,何必还要保存下来?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审理案件的人员名录上,东厂提督曹经义,刑部尚书郑晟,大理寺卿李茗山。 看到这三个名字,江怀越心中又是一动。 除了曹经义如今病退闲居在家之外,郑晟也早就告老还乡,前几年传来了病故的讯息,而当时贵为大理寺卿的李茗山,此后也卷入了另一桩案件,很快就被降职贬谪至湖南偏远处,后来抑郁而终。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飞速搜寻起所有参与问询的人员名录,上至主审官员,下至负责记录的小吏,一个个名字在脑海中盘旋。 凭着对朝廷官员情形的掌握,江怀越居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所有审问过此事,或者目睹审问的人员,几乎都已经不在朝中,甚至多数都已经不在人世。 十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或许人世沧桑难以意料,然而如此多的变数集中在一起出现,若只说是天意弄人,怎让人信服? 他再次看向那两封并存在一起的书信,心里隐隐浮起了寒意。 “督公?” 寂静中,密室门那边忽然传来了杨明顺的唤声,带着些忐忑不安。 督公千岁 第80节 江怀越一凛,迅疾将案卷恢复了原状,放归格架间。 提着那一盏油灯,他绕出狭窄空间,朝着入口处快步折返。 才靠近门口,就听外面传来了东厂众人的说话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江怀越一蹙眉,推门而出,恰望到有一人阴沉着脸踏进书房,朝这边走来。 居然是许久未见到的裴炎。 江怀越反手将密室之门一带,淡漠道:“裴公公,你不在家中修身养性,又来东厂做什么?是对此间事务还念念不忘吗?” 裴炎一看到江怀越,就气愤难平,原本承景帝罚他三月闭门思过,眼看期限已过,他曾托人在君王面前提及,却没有得到任何恢复他原职的消息。再加上听老部下说江怀越几次三番过来整治,他就更确信了是江怀越在背后捣鬼,妄图借着机会将东西厂合并,全都收归自己掌握。 故此裴炎毫不留情地狠狠盯着他:“怎么,万岁只是让我暂时退出东厂,可没下令禁止我踏入此处,我记起有些重要东西没整理清楚,再回来看看也不行?江厂公倒是不辞辛苦,特意来我暗室寻什么东西?你这钥匙又是从何而来?” 江怀越平和道:“万岁既然命我管理东厂事务,那我自然得尽心尽责,大大小小事情一概不能怠慢。密室里存放了重要卷宗,若是放置不当起了火,或是防护不妥潮湿漏水,都会使得卷宗毁损,因此我才进去查看一番。至于这钥匙……” 他顿了顿,取出钥匙握在手中:“自然是我向义父他老人家要来的,裴公公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裴炎眼神复杂,哼哼冷笑几声:“就为着这等小事,曹公公能给你钥匙?” “替万岁爷管理东厂,怎可算是小事?!”江怀越脸色一肃,“裴公公,我看你这说话不经脑子的习性还是要改一改,这样的话语若是被万岁听到,我恐怕你在家闲居的时间还得再多些!” “你!……”裴炎怒不可遏,“江怀越,我看你行踪可疑,是不是在密室里捣鬼了?” 江怀越冷哂:“你既然不信,那就自己进去看看,我大可以宽宏一些,只是怕你自己不好收场。” 裴炎狐疑地看着他,思忖再三还是气势汹汹地闯入了密室。他在里面搜寻许久,想找出江怀越捣鬼的证据,然而折腾半晌还是一无所获,只好悻悻然出来。 “怎样?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要不要再叫人手一起帮忙?”江怀越不失时机地讥诮。 裴炎心有不甘,然而眼前又无计可施,只得恶狠狠盯着江怀越,低声咒骂了一句,愤愤然离开了书房。 先前那陪在旁边的千户目睹这一情形,既不敢追上劝解,又不敢出言询问,尴尬地站在一边向江怀越窥伺。江怀越冷着脸,吩咐道:“里面墙角都已经有些发霉了,快去取些吸潮的木屑石灰粉末。” 那人只好应声而去,江怀越向杨明顺使了个眼色,低声交待了几句话。 杨明顺明白事态紧急,随即匆忙离去。而江怀越自己又趁机折返密室,没过多久,重新返回门口、当千户带着手下抱着祛除潮湿的材料赶来时,他已经站在书房门口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了。 他又借机训斥他们速度缓慢,待等千户等人急急忙忙进入密室安排妥当后,江怀越皱着眉叮嘱了几句,随后也离开了书房。 一出东厂,他马上吩咐车夫赶向西厂。 夜幕已降,街上亮起了或明或淡的灯火,才行出一程,不远处便传来救火的急促梆子声,一时间百姓骚动,尽朝着西南方向奔去。 江怀越撩起帘子望了一眼,西南方向的长街尽头火光赤红,有浓烟滚滚,直冲天幕。 他的唇边浮现一丝冷哂,随即放下了碧青纱帘。 与此同时,原本已经上了轿子,正赶向南薰坊曹经义府邸的裴炎,也听到了这嘈杂的吵嚷声。他本来还没放在心上,一心只想去曹府询问曹经义是否把钥匙交给了江怀越。谁知跟在轿子边的仆人忽然大喊起来:“公公,那着火的地方怎么看着像咱们家在的地方?!” 裴炎一惊,连忙掀开轿帘往回探出身子。这一张望可不得了,浓烟滚滚处,不正是自己半年前才搬入的宅院所在的胡同吗?! 一想到费尽心思和财力拾掇起来的那座精致宅院,和家中收藏的各种古玩字画,裴炎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蠢材,还愣着干嘛?!赶紧回去看看是不是咱们家失火了啊!” 他急得恨不能自己撒腿跑回去,轿夫们赶紧调转了方向,抬着轿子飞快往失火方向奔去。 * 江怀越坐着马车,很快赶回了西缉事厂,他匆匆进入书房后,随即招来了黄百户,将袖中的东西给他过了一下眼。 “按照老规矩,仿造一份,务求做真做旧,越快越好。” 黄百户有些为难地问:“督公,什么时候要?” “今天,最晚明天。” 黄百户咋舌:“这可难杀我了!做这得要时间!” “以前不是没做过,拖延不得,速去办妥!事成之后重赏便是!”江怀越肃然发话,黄百户只好带着那封已经微微泛黄的书信离开了书房。 江怀越这才背靠着椅子,微微出了一口气。 他随即又叫来姚康,认真地吩咐一番,待等姚康奉命出去后,自己也随即换下了宫内的服饰,穿上鸦青色万字纹曳撒,微微沉思片刻后,走出了西厂。 * 明时坊的灯火似乎都要比别处来得更为明艳璀璨,就连光晕里也蕴含着奢靡金粉,幽幽暖香。 大厅内,有狂欢的富商子弟正借着酒劲追逐众多美人,一时间佳丽巧笑奔逃,长长的缎带随风起扬。相思趁乱闪身退到了屏风后,整顿着快要摇落的花钿。 门外的小厮匆匆奔来,好不容易才找到她,说是外面有人等待。 相思诧异道:“天都黑了,要接我去哪里?” “没看到马车啊,就有人说是前些天借了你的东西,要来还给你。” 相思纳闷,但还是跟着小厮出了淡粉楼大门。粉莲花灯层层叠叠映照下,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宾客往来不绝,也不知小厮说的那人到底在哪里。 她正四处张望,有一名随从打扮的男子上前来向她作揖,说是主人在附近等她。 相思本想拒绝,然而一看那人倒是眼熟,细细一想,方记起曾在西缉事厂内见过这面孔。她心生欢悦,便向小厮说了一声,跟随着那人转过了街角。 长街背后,是清冷宁静的小巷。 也曾是她望到江怀越马车离去后,追逐而出却被他拽进去的地方。 她惴惴不安地张望着,期望着,在那灯火阑珊处,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高高围墙下,还是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一身鸦青曳撒,身披玄黑狐绒斗篷的江怀越静静地等着她的到来。 相思的心,砰砰跃动不已。 很奇怪,虽然早就不是初次相会,可每天每夜想到他,每回每次见到他,竟还是情难自已,好似总是绮丽的梦,不愿醒来,惟愿长睡。 她抿着唇笑,提着繁复奢华的石榴花明珠裙,踏着一地清寒,轻轻地,飞快地,向他奔去。 不知为何,心海里忽然浮现出以前念过的词。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大人。”相思微微喘着,站定在他面前,望着他,眼里满是笑意。 “嗯。” 他应了一声,抬起手来,借着对面楼上漏下的淡淡光亮,抚了她微凉的脸庞。 “很冷?”江怀越低声问。 萧飒寒风吹透了她的衣裙,那对翡翠耳坠在夜风间不住摇曳,晕出微弱明光。她却觉得整颗心全是滚热的。 “脸上被风吹了而已。”她自己捧着脸颊,往手中呵气。 “以后出来,不能穿得这样单薄。”他皱了皱眉头,解开了斗篷的系带。相思却道:“出来的时候又不知是你,要是别人,我才不会特意奔出来见面。大人也真是,还挑这寒风嗖嗖的小巷子里站着。” “……附近没别的僻静处。”他闷闷地回了一句,随即展臂,将斗篷兜住了相思。 “真重!” 她皱起了鼻子,向他没好气地抱怨,双手却紧紧拽住了系带。 “你不是说这里风大吗?”江怀越怪她难办,索性将斗篷连着的帽子一下子给她戴上了,相思吓了一跳,随即大惊小怪地叫起来:“眼睛都被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办?” “至于吗你……”他还没说完,身前一软,相思已经装作辨不清方向,惊慌失措撞进了他的怀中。 第107章 肃冷的空气中,馥郁香息萦绕缠绵, 一如相思撞入怀中时, 给江怀越带来的温软感觉。 她裹着那件玄黑的狐绒斗篷, 整个人都钻到他臂膀间, 他步步后退, 直至背后抵住了高墙。 相思却将脸埋在他怀里, 还故意想要钻去,江怀越搂住她, 低声道:“没退路了, 还想往哪里去?” “我看不清呀……”她有意娇憨地揪住了江怀越的袖子,不肯离开他的怀抱。 黑暗中,只听他喟叹了一下,随后就捧住了相思的脸颊。 冷。 相思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瑟缩。 然而寂静中他呼吸声近, 在她还未及取下厚厚斗篷的帽子时, 就被温软的嘴唇彻底噙住。 幽黑的小巷里, 除了风声就是缠绵的声息。 对面楼中笙歌曼曼, 有泠泠古琴弹奏着婉转悠扬的江南曲调, 时有时无,好似相思身上的茉莉香气。 而在这冷寂无声的小巷高墙下,江怀越捧住了她幼滑细致的脸庞, 虔诚至极地吻她的嘴唇, 轻柔且专情。 她是国色天香重紫盛瓣间的一滴晨露,清媚轻盈,晶莹剔透, 又糅杂了馥郁香息,浓艳时让人沉醉其中无法抗拒,清新时映照出皓皓月光,让人不忍破坏戕害。 …… 夜幕苍茫,寒风吹袭,一切尽是虚无朦胧,唯有呼吸与触感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无法自拔。 多少年来的孤高自持,向来只觉人心虚假,情|爱二字更是与自己彻底无缘,然而就在这样的一步步沦陷中,贪恋着、憧憬着、渴求着,恨不能将这怀中的人揉成粉珠,藏在心间。 只有藏在心间,才是最温存安全的地界,不允许任何人侵占觊觎,也给她可靠的依靠。 幽暗间,江怀越看不清她的容颜,只能感到目光潋滟,满是柔情。 他触及相思的侧颜,小心翼翼的,带着期许和忐忑。 然而当他还想进一步温存时,相思却忍不住笑了出声。 “干什么?”江怀越蹙了蹙眉间,在她的耳畔,轻声问。 “痒……”相思推推他,“呼气吸气的,痒……不准这样亲我。” 他失落地叹了口气,似乎听她的话,可不一会儿还是温柔地倚着她身子,移至她的流光束带畔,揉了揉。 相思再次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这样也痒?”他忍着笑,又连连出击,她在他怀中挣扎,躲闪,又不敢笑得出声,没多久就气息咻咻,只好威胁般地求饶:“你再这样,小心下次我也整治你。” 江怀越这才停了手,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渐渐平定了呼吸。 “大人……” “嗯?” 督公千岁 第83节 余德广微笑道:“万岁仁慈,听闻曹公公近来咳喘的旧病又反复发作,担忧您入冬后更难安睡,特意叫太医馆的人熬制了平喘通顺的药酒,这不是连夜给您送来了吗?” 江怀越抱臂站在一旁,听余德广这样说了,不由也望向杨明顺手中的托盘。 曹经义愣怔片刻,干笑了数声,道:“有劳余公公,也感激万岁如此关切,既然如此,就请您回去转告万岁,我曹经义对万岁是死心塌地的忠诚不二,绝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口蜜腹剑。” 说罢,他整顿衣衫,跪拜在台阶尽头。余德广回头看了看,杨明顺端着那托盘慢慢走上前,骄矜道:“曹公公,万岁说了,这药酒熬制不易,您先请喝上几口,品品味道,看看是否真有奇效。若是有用的话,明日宫里还会继续送来呢。” 曹经义咽了一口唾液,双目阴沉。 “这是万岁爷亲口说的?” 杨明顺反问:“您不信?我怎么敢乱说?余公公是万岁身边的人,您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 曹经义的呼吸渐渐急促,看着杨明顺,又转而回望好整以暇静立一旁的江怀越,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不可遏制的怒意。 “多谢万岁美意,既然如此,我要即刻进宫,当面感激万岁关爱!” 说罢,他一震衣衫,霍然起身就往前走去。 “曹公公,万岁已经休息,你这时入宫,岂非惊扰圣上?!”余德广皱眉劝阻。 曹经义却置若罔闻,呼喊着自己的手下,令人速速备马。 江怀越朝杨明顺递了个眼色,迅疾上前,挡住了曹经义的去路。“义父,你还真是把自己当成了朝中栋梁了吗?深夜闯宫只为谢恩,就算余公公不拦,我们也得拦!” 第110章 “拦我的路?你们, 也配?!”曹经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面前人, 冷笑一声径直往前, 江怀越手臂一抬,杨明顺将那托盘迅疾交给余德广, 猛然出手抓住了曹经义的肩头。 “放肆!”曹经义怒目圆睁, 一下子挣脱开去, 竟冲上台阶想要重新捡起那柄利剑。余德广大吃一惊,江怀越厉声喝道:“御赐佳酿在前,犹如君王驾临, 义父想要做什么?!” 而此时,杨明顺已经再度扑上, 从背后将曹经义的右臂一下子反剪过来。江怀越随即冲上前去, 死死扣住了曹经义的左臂。 曹经义毕竟年老,一时之间挣脱不了两人的掌控,气急败坏, 嘶声叫喊:“来人!将这两个畜生给我拿下!” 曹府的护院家丁们早已听到动静, 皆聚拢到庭院门口, 却被这场景震慑得不敢上前。余德广回望众人, 眼神坚定:“此乃宫内事务,你们全都退下!” 众家丁在此之前就猜测到夫人和管家可能已被杀害, 如今又看到这样的场面,巴不得不要被牵扯其中,一下子全都四散奔逃。 曹经义破口大骂,双臂反剪着却也使不上力气, 被杨明顺和江怀越死命拉拽进了书房。余德广托着乌木盘,面色凝重地缓步跟上。 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狗胆包天的小畜生,当年我怎么对你?你却恩将仇报!你们,全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曹经义被两人按倒在书桌上,还在拼命挣扎痛骂。 江怀越眼角余光一扫,抽下帘幔系带,用足力气几下将曹经义双手反绑,又将其嘴巴堵上。随即回头向余德广道:“余公公,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料理了,你和明顺还是不要亲见这肮脏场景为好。” 杨明顺一愣:“督公,我留下做帮手也行啊!” “不用,你陪余公公去院外吧。”江怀越按住了曹经义,神色从容。 余德广是个吃斋念佛的,眼见这般光景,料定接下来肯定场面难看,便也不想亲眼目睹。故此将托盘放在一边,道:“既然如此,还请督公亲手处理好。” 江怀越点点头,余德广带着心有不甘的杨明顺出了房间。 曹经义还在喘着粗气,江怀越握住药酒瓶子,又发力将他推向那间昏暗的隔间。灯火重新燃起,墙角的吴氏好似已经吓呆,蜷缩在角落望着两人,不敢动弹。 江怀越用力一推,曹经义跌跌撞撞,勉强稳住了身形。他慢慢转到了曹经义身前,手中紧握冰凉的药酒瓷瓶,目光沉定肃冷,似寒潭深渊。 “义父,山水轮流转,一会儿的功夫,你就成为了无计可施的困兽。”他缓缓说着,唇边浮现嘲弄笑意,眼神仍是冷彻。 曹经义愤怒地瞪着眼睛,似乎还想说什么。 他抬手,取下了塞在曹经义嘴里的布团。 “小畜生,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勾结了余德广假传圣命?!你不要忘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曹经义歇斯底里骂道。 江怀越用悲悯的目光审视着他:“义父,您怎么到现在还弄不明白,我江怀越能有那么大的胆,去找余德广来假传圣上口谕?除非我把你曹府上下全都处死,否则又怎能杜绝消息外传?” 曹经义背后一凉。 他原本以为余德广确实是被江怀越拉上了同一艘船,但如今细想,确实不太可能。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万岁他……真是他赐了药酒?!”曹经义的眼里充满了惊愕,语声都发颤。 江怀越冷冷道:“那还有假?义父自以为对万岁忠诚不二,然而君心难测。如今赐予药酒,您是自己饮下,还是要我动手?” “万岁为什么会这样?!”曹经义紧盯着他喝问,“是你……你去宫中挑拨离间了!” 他冷笑:“何须我挑拨离间,义父,您难道不觉得自己知道的内幕实在太多了吗?”说话间,他又一把抓住曹经义的衣领,将瓶子用力抵住其脸庞,狠狠道,“万岁已经将你视为累赘,你还为他守什么秘密?你我相识一场,义父好歹也算是把我带进这繁华世界的人,做儿子的,在这里最后问你一次,云岐的死,到底是谁在背后授意?为的又是什么原因?” 曹经义眼神闪烁,像是暗夜里的野狼。他盯着江怀越,忽然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 “怎么,想着要为云岐翻案?因为迷恋上了那个小小的官妓?”他越说越觉得可笑,连眼泪都溢了出来,一边咳嗽着一边道,“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有这样的一天,啊?!江怀越,你莫不是被那官妓下了迷魂药?我以前怎么对你说的,你全忘记了?你看看她,看看你的好干娘!” 曹经义瞪着还缩在角落里,畏缩发抖的吴氏,恨不得一口一口将她活活咬死。 “我给了她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她的家人也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可是结果呢?!她就在我眼皮下和那个平庸至极的管家厮混!”曹经义睁大了眼睛,浑浊的眼里尽是憎恨,“你以为女人是什么?她们爱钱,爱漂亮,更爱的是能跟她们上床,把她们弄得欲罢不能的人!而你——你还指望着为云岐翻案,是想要讨好他的女儿?想要让她心甘情愿跟着你一辈子?我告诉你,那是痴心妄想!你是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她凭什么看上你?为权势为地位?到最后,你还不是被人家玩了就丢掉的东西!就算是个普通的宫女,跟我们结了对食,还会再找大内侍卫偷情!你还真以为,见惯了风月的官妓能为你守下去?!” 江怀越攥着他衣领的手指发紧发硬,咬牙切齿道:“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说的那样。” “别自欺欺人了。”曹经义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可以从中挖掘出某种负痛而不敢面对的矛盾,这让他枯死的心升腾起异样的快感。他的嘴边带着诡谲的笑,“在宫里的女人,都能找侍卫偷情,更何况她在那花花天地,如果不是为了要给云岐翻案,不是为了要获取自由,会跟着你?江怀越,你以为自己对她足够好,其实她的心她的身,永远得不到满足,就算是朝着你笑——也全是演戏!” 江怀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了,他狠狠抓住曹经义的衣领,将其按到墙壁上,一口咬着瓷瓶的盖子,将其啐到地上。 浓郁的药酒气息满溢而出。 “义父,儿子送你上路。” 江怀越的声音发沉,他用毫无温度的眼眸盯着曹经义,硬是掰开了他的嘴,将药酒灌进去。曹经义奋力挣扎着,一口又一口往外吐。 此时一直躲在墙角的吴氏忽然扑了上来,帮着江怀越死死按住了曹经义,她那苍白的脸颊上沾染了污血,散乱的长发披拂一脸,犹如怨鬼一般。 原本端庄清丽的女子,如今俨然成了癫狂的泼妇。她拼死抵住了曹经义还在抗争的身子,哑着嗓子哭喊咒骂:“老王八蛋,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要不是当年家里实在没办法,我会嫁给你这个太监?!我偷情,我一点不觉得有错!是个女人都忍不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还想着我对你千依百顺?!你除了在床上打我掐我,用簪子扎我,还能做什么?!这辈子,我被你糟蹋了,到了阴间我也不会放过你!下辈子我还要找你,我变成怨鬼我也要缠着你,让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曹经义本来还想顽抗,然而被吴氏这样劈头盖脸痛骂至极,忍无可忍,抬腿就往她身上踹去。吴氏被踢倒在地,却又马上爬过来,死死抱住他的双腿,竟然张开嘴巴就一口咬了下去。 曹经义一声惨叫,江怀越趁机将那瓶口塞进了他嘴里,冰凉的药酒一下子全都灌了进去。 吴氏却还在撕咬着,江怀越深深呼吸了几下,后退数步,站在昏暗的灯火下,看着眼前这一幕惨景。 “贱人!我死了,你也别想活!”曹经义面目狰狞,怎奈双手被捆无法出击,挣扎之下终于跌倒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喘息不已。 披头散发的吴氏又颤着手,拔下仅存的金钗,高高举起,圆睁着眼睛怒道:“要死,也是你先死!” 说话间,闪着光亮的金钗已用力刺下,直扎进曹经义脸颊。 惨叫声中,鲜血迸流。 曹经义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挣扎,喝下去的药酒很快也起了效用,他嘶声叫喊着,咒骂着,冷汗一滴滴打湿了地面,洇染出暗色的斑痕。 曾经不可一世的东厂提督,司礼监秉笔太监,像一条中了毒的狗一样,狂叫不已,声嘶力竭,最终气息微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然而他仍旧盯着江怀越,挤出最后一分冷笑,哑声道:“罗桢,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遭人背叛,千刀万剐……我在黄泉,看你如何收场!” 随着污血涌出,曹经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整个隔间,刚才还充满疯狂,充满叫嚷的昏暗地带,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里。 趴在地上的吴氏始终盯着曹经义,过了好久,她才疯疯癫癫半哭半笑着,用头不住撞着地面。 江怀越缓缓上前,望着这个平素沉静温和的女人。 恍惚间,记起的却是当年站在曹经义成亲的喜堂上,看着身穿大红嫁衣的她低着头,慢慢走向洞房。 身后是假装欢庆的观礼官员和其他内侍,他们都带着矜持而又复杂的微笑,目送曹经义带着新娘走远。 再一恍惚,又是某年初冬,他来曹府做客,吴氏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红豆粥,像大姐一样温柔地给他盛了一碗,并送到面前。 “干娘。”江怀越屈膝跪坐在她近前,用温和的声音道,“他已经死了,你不要再害怕。” 她哆哆嗦嗦抬起头,看着江怀越,眼神却仍旧恐慌。 “你会放过我吗?怀越……”她的眼里都是惊恐的泪。 江怀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你都听到了,我不能留你。” 她木呆呆地看着他,憔悴的脸上渐渐浮现苍凉笑容。“是了,你和他是一类人,你们,都不会有慈悲心。” 她近乎木讷地望向管家的尸首,又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哭泣着向他不住叩首道:“怀越,我害怕……我怕痛……下不了手!求你,放了我,我会逃出京城,找个穷乡僻野待着,再也不会出现!” 先前对曹经义的憎恨让她似乎耗尽了力气,此时的吴氏又如风中枯叶,瑟瑟伶仃。 江怀越望着她孤瘦的背影,从地上捡起原先捆绑她的那段绳索,慢慢走到她背后。 “干娘,忍着些,很快……就不难受了。” 手臂一扬,粗重的绳索套住了吴氏白皙的颈项。她惊慌间不及回首,已被江怀越一发力,收紧了绳套。 绳索不断拉紧,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在空荡荡的隔间里尤其清晰。 吴氏在极度痛苦中,抓住了江怀越的手。 长长的指甲掐进了他的手背。 她竭力挣扎着,在他双臂间,咽喉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最终,归于平静。 摇曳的灯火忽而熄灭。 一片黑暗中,只剩他独自一人的呼吸。 过了许久,浑浑噩噩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喊,他才恍然回神。 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书房口,打开房门,原来是杨明顺一脸焦急地在外面,余德广则站在一旁。 “督公,办妥了?”杨明顺不安道,“过了那么久,我们担心……” “没事,都处理完了。”江怀越平复一下情绪,又用以往的镇定语气说,“曹公公因为目睹妻子和管家偷情,一怒之下杀死两人,又引发咳喘重症,不幸亡故……走,回宫复命吧。” 第111章 江怀越回到大内时, 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更漏声声, 敲人心魂, 他站在乾清宫外,犹如置身于苍茫深海, 寂寥压抑。 余德广先进去禀告, 随后又悄然探身出来, 呼唤他入内。 江怀越躬身进入寝宫,灯火微明,满室悄寂。承景帝披着斗篷坐在案几旁, 神情有些木然,似乎是等待已久。 “听余德广说, 你义父他, 已经去世了?”承景帝看着跪在近前的江怀越问道。 督公千岁 第84节 江怀越神色黯然:“是……万岁赐予义父药酒,可惜余公公和杨明顺赶到曹府之前,义父因为发现了义母与管家的私情而狂怒不已, 非但杀害了两人, 还引得旧病发作。臣心急之下给他饮下药酒, 可惜没多久, 他还是支撑不住,就此离世……” 承景帝皱紧双眉:“那你去到曹府时, 难道没有阻止他?” “臣去的时候,义父已经杀害了他们,甚至还持着利剑追杀出来,神志都有些不清楚了。余公公和杨明顺都亲眼所见, 还有那些曹家的仆人,也在院门口看到此景。”江怀越始终郁郁寡欢的样子,“臣若是早知如此,就应该尽快赶到曹府,也许还能挽回一切,可惜……” 承景帝面色亦很是凝重,沉声道:“曹经义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居然遇事如此冲动……死者已矣,不再多言,你既然是他的养子,就该为他安顿后事。还有,你义父之死不太体面,吴氏与管家私通之事休要外传,只说曹经义是旧病复发而亡故的就可以。至于那些目睹此景的家丁,你需得让他们不可泄露才是。” “臣明白。” 承景帝又传口谕拨给银两为曹经义治丧,江怀越叩谢皇恩之后,想要起身离去,却听他又道:“之前你曾经说,东厂暗室内存有云岐案件的卷宗?而且最近曹经义可能去过那里?” 江怀越一怔:“是。” “云岐之死已经过去十年,朕听你说了此事,才有所念及。”承景帝淡淡道,“明天一早,你去将那些卷宗都拿来,” 江怀越心头震了震,看着承景帝,却也不敢贸然询问。只应诺一声之后,告辞离开了寝宫。 * 在赶回西厂的路上,杨明顺忍不住问起后续,江怀越将承景帝最后的话告诉了他。杨明顺讶然,又转而喜形于色:“万岁要看卷宗,那岂不是说明他对这案子也有了疑心?说不定从中发现了蛛丝马迹,就能为云大人翻案了!” 江怀越却沉默不语。 杨明顺疑惑道:“督公,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要是云大人能翻案,相思不就能顺理成章 脱离乐籍?那往后,还不是想干嘛就干嘛,您也不必总是偷偷去楼下等她了……” “万岁是真的要翻阅旧案记录?”他撩开帘子一角,望着外面的沉沉黑夜,只说了这样一句。 杨明顺愣神了。 马车辚辚,驶回到西厂时,街面上都已经不见一个人影。江怀越快步步入,径直去了锻造坊后的小屋。黄百户与匠师果然还守在那里,见他进来,不由站起:“督公,难道现在就要取走?” “明日一早,我要带着进宫。”江怀越面无表情道。 黄百户与匠师对视了一眼,面露尴尬。之前说最早也得过一个晚上,如今督公果然清早就要,两人在心里哀叹一声,今天晚上恐怕是没法睡觉了。 江怀越叮嘱过后,回到了自己在西缉事厂僻静的住处。 漆黑无光的房中,帘幔低垂,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想要去点亮烛火,可走到桌旁,却又觉得此事似乎多余。 他慢慢地走到床铺前,默无声息地坐在黑暗里。 手背上被吴氏临死前抓破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 他握紧了手,掌心冰凉。 很奇怪的感觉,他早已不是第一次亲手了结别人的性命,十五岁的时候,就跟在曹经义后面,听从他的指令,在东厂诏狱里,以同样的方式勒死了一个年轻的官员。 后来,又夺取了不少的性命。 区别只在于,有些是他亲手杀害,更多的则是运用各种计策而已。 随着年纪增长,看到别人因自己而死,竟也渐渐麻木,甚至只当做完成了某项事务,丝毫不起波澜。只是现在…… 他身处黑暗,脑海中全是曹经义被灌下药酒时的狰狞面目,以及吴氏最后挣扎不已,青筋暴现的那双手。 从温凉至冰凉,手的触感还是那么清晰可辨。 ——你是什么身份自己还不知道?不过是被人玩了就丢弃的东西!她的心她的身,永远不会满足。就算是对着你笑,也都是在演戏! ——我偷情,可我又有什么错?是个女人,都忍不了! 尖利的咒骂声在脑海盘踞,像利刃像细线,来回割裂了他的心魂。 连杀人都不怕的他,居然坐在黑暗里,自心底泛起了阵阵寒意。这寒意很快侵袭全身,甚至连呼吸都带着冰凉感觉。 怨偶。 他很早就看得出义母与义父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可是少年时期的他,曾经还以为,他们相处久了,哪怕义父也是太监,义母会像家人一样跟他生活下去。 可是那些年过去了,他们之间非但没有增长出一丝好感,反而在仇恨深海中沉溺戕杀,最终死得惨烈。 当初义父娶她,带着她进入喜堂时,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幕。 时间是粗粝砂石,能磨伤本就脆弱不堪的灵魂,吞灭曾经期待的梦想。 手掌间那种冰凉湿滑的感觉始终还在,江怀越仓惶起身,走到桌旁,将双手一下子浸入了盛着冷水的盆里。 他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洗着自己的双手。 眼睛却直视着前方晦暗的墙壁。 许久之后,他才木然回首,又来到书桌前,凭着印象打开抽屉,从最深处取出了一个银质的小盒子。 没有光亮的地方,是看不见盒子上缠绵华美的花纹的,但是他能感知到。 他慢慢地走回床榻前,脱掉了繁复厚重的外衣,随后在黑暗中,握着这个银色盒子,躺了下去。 * 次日清早,江怀越起身后,将银盒重新收回原处。 他先去了锻造坊内,随后再离开西缉事厂的时候,忽然停顿了脚步,向杨明顺道:“你先去为我办件事。” “什么?”杨明顺愣了愣。 “去一趟宝庆斋,叫老板准备这些东西。”他从袖中取出封好的一封信,交给了杨明顺,“里面的宝钞,算是订金,具体还需要多少,叫他准备好以后,拿到这里给我过目。” “……哎?是。”杨明顺还没完全想明白的时候,江怀越已经快步走出了大门。 杨明顺捏了捏信封,掂量着督公刚才说的话,怎么感觉有点不同寻常? * 江怀越入宫后,将从东厂密室重新取出的云岐案件所有卷宗都呈上,也包含云岐与临湘王的来往信件。 承景帝慢悠悠翻阅了数页之后,将案卷搁置一旁,道:“朕抽空会看一遍,没别的事,你先忙自己的去吧。” 江怀越见他未曾多留意那两封信,心略微放松了一些。于是叩谢辞别,悄悄退出了南书房。 才下台阶,余德广带着司礼监另一位公公前来找他,说是太后寿宴在即,之前选进宫的那群乐女舞姬却害怕紧张起来,总是弹奏得不在调子上,舞蹈也慌里慌张不甚潇洒。他既然负责当时的选择供备,自然要尽职到底,只得跟着两人去了排演之处。待等此事处理完毕后,先派去曹府料理曹经义后事的手下又派人来传,通禀了不少事项,件件都要他决断。 江怀越本来以为忙到傍晚能稍有喘息,然而贵妃那边又叫人来唤,他无法推辞,只能赶去了昭德宫。 荣贵妃本也并没什么急事,无非是询问曹经义如何病故了这类问题,江怀越依照与皇帝的达成的共识,将半真半假的内情告知了贵妃,随后又被拉着陪同下棋。待等从昭德宫出来时,放眼望去,天幕暗蓝,寒月初升,竟然已是入夜了。 他慢慢走在寂静宫道上,浅淡的影子与之为伴。 从这条宫道穿过一座偏殿,前方就是通往御马监的方向了。江怀越正独行,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望去,是数名宫女神情紧张地奔向这边。她们望到了他,连忙又敛声屏气止住了脚步,纷纷小声问候行礼。 “慌里慌张的,干什么?”他沉着脸,不怒自威。 为首的宫女急切道:“惠妃娘娘发了梦魇,怎么叫都叫不醒,奴婢们想去告知万岁。” 江怀越眉间一蹙,挥手让她们过去,没过多久,才往前走了一段路,迎面又撞上了背着药箱匆匆赶来的金玉音。 “督公。”金玉音忙而不乱,向他行礼。 “这是去看惠妃?” “是,娘娘最近其实一直睡眠不宁,身心憔悴……”金玉音叹息一声,“之前的打击太过严重,伤身又伤心。” 江怀越没有回话,金玉音匆匆走了几步,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对了督公,今天我熟悉的宫女还说,贵妃向身边人打听,想知道您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家室呢。” 江怀越心口一顿。“娘娘怎么没在我面前说起?” 金玉音讶然道:“直接询问多不好意思啊,想来是娘娘感觉到您近来对她的关切少了一些,因而产生了疑惑。不过督公……”她抿了抿丹朱薄唇,眼里清亮如山泉,“您以前一空就往昭德宫跑,近来似乎是去的不多了?” “我很忙,刚才又跟娘娘解释了一次。”江怀越审视了金玉音一眼,“金司药,您也应该赶去景仁宫了,我身上的事,都是小事……” “是了,多谢提点。”金玉音这才背好药箱,快步朝着景仁宫而去。 * 朝阳穿透厚厚的灰色云层,投射出万道金芒。 尽管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但淡粉楼内始终都是笑语欢歌,不见半分悄寂萧条之意。笙箫声如凤舞长空,吹动满厅堂暖意如春。 相思抱着琵琶正在台上演奏,已有数名熟客步入大厅。她遥遥颔首行礼,一曲既罢,才款款下台,就已被那一桌点了过去。 相思朝着众人行礼之后,斜斜坐在了一侧。这群人皆是京城富商子弟,说是其中一位新近被选拔入了锦衣卫,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便来到淡粉楼欢饮。 席间众人高谈阔论,话题百出,多数都是奇闻轶事,忽而有人搁下酒杯,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以前统领东厂的曹经义死了?” 相思本来正在为旁边的人倒酒,闻言微微一怔。 “当然知道,这不是正在办丧事吗?我家就在边上,呵,那铺天盖地的纸钱乱飞,差点把我们家后花园的池子淹了。” “说来这曹府可真是阴森,我怎么听说那天晚上,里面吵吵嚷嚷的,陈兄,你是否也有耳闻?” 那个胖脸的年轻人皱起眉,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那天我也听到了,像是有人歇斯底里叫喊……可是谁敢出去多看一眼,多问一声?如今忽然传出曹经义病死的消息,更离奇的是,他那个年轻貌美的妻子也悬梁自尽殉夫了。各位,你们说说看,这老太监死了,夫人居然会痴情至此?不是叫人纳罕吗!” “我还听说他们的管家失踪了,这前后联系起来,可真是一笔糊涂账!” 胖脸青年做了个手势,神秘道:“你们知道吗,其实那天晚上,从宫里来了几个有权势的太监,其中有一个就是曹经义的干儿子,当今西厂提督……” “江怀越?他怎么也会出现?”众人惊讶。 “那我也不知道,只是……”胖脸青年有意顿止,见众人更迫不及待地流露出探究的眼神,才窃窃道,“据说这对养父子之间关系可不好,那江怀越素来心狠手辣,深夜入了曹府,后来就传来曹经义死讯,就连夫人也自尽身亡,你们想想吧,是怎样的内情?” 有一人按捺不住,激动道:“必定是他和曹经义有争执,就一怒杀了自己的义父义母,真是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哼,我看没那么简单!”另一人挑着眉梢,“我也曾见过曹经义夫人,长得可算是端庄秀丽,嫁给那个死气沉沉的老太监简直是活活糟蹋了。诸位可曾看到过江怀越?他虽也不是真正的男人,但比起曹经义就年轻太多,长相也俊美,你想,他年少时候起就多次出入曹府,那个曹夫人能甘愿守着行将就木的曹经义,而对江怀越不另眼相待?” 众人哄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曹夫人和江怀越有染,而奸情败露后,他便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 “怎么,有什么不对?”那人不服气地问。 最先提起话题的人鄙视道:“区区一个曹夫人怎么会被江怀越放在眼里,全京城的人有几个不知道,他可是从昭德宫出来的,要说起荣贵妃娘娘,那才算得上是西厂提督离不开放不下的倚靠呢!” 此言一出,众人又一次怀着诡谲的笑意,互相对望着举杯欢饮。 相思持着酒杯,望着满桌珍馐一时出神,听得边上的年轻人呼唤,方才换了笑颜,为他倒满了琥珀色的美酒。 “众位公子爷,这宫闱里的事情,可不好胡乱猜测,如今厂卫眼线探子众多,保不齐旁边就有……万一被他们听去上报,本来只是酒席间的玩笑话,反倒招致大祸临头,可真是后悔莫及了呀!” 第112章 虽然相思说话轻言软语, 但其中蕴含之意让那群年轻人都为之警醒, 刚加入锦衣卫的那个做东之人马上道:“相思姑娘说的对, 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得罪了西厂可不是花钱就能摆脱的麻烦。” 众人也顺势闲聊起别的话题, 欢声笑谈中, 关于曹经义之死, 以及江怀越与荣贵妃的坊间传闻,很快就被他们抛之脑后。 相思在席间尽心作陪,直至他们宴饮玩乐结束, 送出大厅,才返身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督公千岁 第85节 房门一关, 楼下的笑闹声显得有几分空渺遥远。 她站在那里, 原先压制在心底的那种低沉的感觉慢慢浮涌上来。也说不出到底是因为之前的哪一句话,或者是,那些话都在她心间留下了印记, 哪怕是她已经回到了房间, 先前大厅里酒席上的情景, 还如在眼前。 相思慢慢坐到了梳妆台前, 原先她是知道江怀越的义父就是前任东厂提督曹经义,也隐约晓得他们两个关系并不亲密, 可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大人会和曹经义的死直接产生关联,甚至那些人还将曹夫人的死,也和他牵扯到一起。 她从来没有见过曹经义, 更没有见过曹夫人,江怀越在她心里,也是不可能与自己的义母有什么过分的关联……可是…… 她怔坐了片刻,打开了红木镶嵌云母的妆奁匣,馥郁清香幽幽浮涌。相思取出藏在里面的藕荷色红莲香囊,将香料倒出,托在掌心。 她又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那时她受伤之后,江怀越亲自为她敷粉遮掩伤痕的那个场景。 当时她紧张惴栗又心怀遐思,而且就曾经想到过,他的动作轻柔而娴熟,或许是从小就在宫里伺候妃嫔带来的特性。 只是那时的小小腹诽,掩藏至今,再听到了众人口中的传言之后,心情不由自主地沉落了下去。 ——大人在宫中,此时是在做什么呢? 这样的问题,以前她很少去想,甚至避免去想。因为她在潜意识里也明白,江怀越虽然在外权势煊赫,倨傲不羁,可是一旦入了宫,就还是伺候皇帝的内宦。大人在她心目里,永远都是眉眼冷寂洁身自好,容不得他人半点践踏与轻慢,看不上趋炎附势谄媚讨好之辈。 然而他回到了大内呢?在君主与贵妃面前,难道也是如此姿态? 如果不是,那他在自幼成长起来的昭德宫内,又会是以怎样的神情与荣贵妃说话?她虽然到京城不算久,但也听闻这位贵妃生性洒脱,恣意纵情,大人在她近前侍奉,是不是要格外小心谨慎,甚或是曲意逢迎? …… 许多问题,许多疑虑,得不到解答。她从来不愿去打听这些,也明白江怀越不会愿意说起这些,但这些疑问确实存在心底,以前只是偶然想到,如今却渐渐在意。 相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前浮现的却是当日他来到闺房,背着她站在这流光镜前,沉静温柔,眼里有浩瀚江海。 忽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这样患得患失,之前不是曾经问起过贵妃之事,得到的答案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可现在为什么又会惆怅? 她感到了自责。 ——那些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传言,都是无稽之谈罢了! 相思将手中的香料重新装回锦囊,收纳进了梳妆匣。 * 又是一轮旭日高升晴空,瓦蓝天幕云丝绵延,筹备已久的太后寿诞大宴终于到来。 因承景帝自登基以来一直以谦和仁孝之风示下,众臣对于太后寿诞亦很是恭谨,承景帝听着众人齐声赞颂庆贺的话语,心里隐隐不是滋味,但脸上还是含着满意的笑容。 寿宴虽是晚上才举行,但相关事务众多,江怀越和司礼监的余德广等人从早上就开始忙碌不停。各方藩王平素没有机会返回京城,而今趁着为太后祝寿的时机重回宫中,自然也少不得要人作陪伺候,再加上其他重臣贵胄和异国使节,光是将这些人安顿妥当就已经耗费了许多人力精力。到了午间,光禄寺开始忙碌,教坊司亦还在最后排演献礼的八支曲目。各种事务纷至沓来,虽是事先早有安排统筹,但事到临头毕竟不能有丝毫怠慢与疏漏,江怀越更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应对不时变化。 他受余德广委托,前去光禄寺巡查了一番之后,又匆匆赶往相反方向。 毕竟太后不爱繁文缛节,在接受完各位藩王与重臣的跪拜贺寿之后,便按照计划带了众多妃嫔与王公夫人前往嘉景园内赏花。江怀越赶到这园子时,太后已带着几位娘家女眷去了别处,他正待回转,却见远处有人在梅树之下朝他望来。 江怀越一怔,随即上前拜倒:“贵妃娘娘。” 荣贵妃本来今日是不想来了,然而听说惠妃身体不适不能前来,便又兴致盎然,精心装束了一番,才带着太监宫女来到了此处。因太后与她素来不算亲密,她见到太后带着娘家人去了其他地方赏景,也并不像某些妃嫔那样毕恭毕敬地追随而去,而只是坐在阳光微淡的游廊下。 江怀越上前再次行礼:“娘娘还请恕罪,这些天实在忙碌,都没留意娘娘竟坐在此处……” 荣贵妃白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做什么事都太认真,还总说我不会变通,我看你是非要将自己累垮,才能老老实实休息一阵了!” 江怀越笑了笑:“娘娘如此说,岂不是要臣更加为难?万岁那边自然希望臣能殚精竭力,而娘娘这边却劝臣不要那样严谨……” “他?只知道什么国家大事,却连后宫事情都搞不清楚。”荣贵妃示意他近前几步,打量了他一番,睨着他道:“不过前几天他自己找茬与我生气,所幸我心怀宽广,没和他一般见识。对了,听说景仁宫的那位今天又没出现?” 江怀越点点头:“惠妃近日来精神不佳,万岁也允许她在宫中静养,不再参加此次宴饮。” “精神不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先前那样跋扈,到头来还不是落人笑柄?” 江怀越不好说些什么,向她拱手告别,意思是还有其他事务要做。怎奈贵妃忽而起身,迫近几步,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昨天听到一个传言,和你有关。” “什么?”江怀越心头无端一寒。 荣贵妃哂笑了一声,曼声道:“那么害怕做什么?莫非……你真的在外面有了家室?” 江怀越迅疾道:“娘娘在哪里听来的?臣是什么身份,怎会在外面悄无声息地娶了妻子?再说,即便再有意,也得来拜见娘娘,并请示娘娘此事该不该当、此人合不合适。” “好一张利嘴,反正两面都被你占理。”贵妃忍不住笑着骂道,“也不知道是谁教出这么个机敏的孩子!” “臣说的是真心话……”江怀越一脸认真,“至于聪不聪明,就不是臣自己就能知晓的,臣小时候进宫,不就是依赖娘娘教导,才长大成人的吗?” “那好,要是以后被我知道你私下找了对食或者在宫外娶妻,而将我蒙在鼓里,我可率先要做一回恶人,别怪我到时候没提醒过。”荣贵妃说出此话,眉眼间皆含着傲气,江怀越心中略有不安,但很快又有其他太监过来寻找。他借机向贵妃辞别,马不停蹄赶往别处。 * 宫中华彩纷呈,宫外的淡粉楼内亦歌舞升平,如往昔一般。 相思却独自倚着楼栏,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街景。 虽然知道今日是太后寿宴,江怀越作为内宦必定不会有时间外出,可心里还是怀着隐约的期待。 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大人了,日子就这样变得极为缓慢,又极为迅疾。 缓慢时如难以醒来的长梦,迅疾时又如朝生暮死的浮游,等待的日子总是难熬…… 正独自发愁时,门外传来春草的声音:“在里面睡着了?楼外有人找呢!” 相思一愣,起身开门,见春草一脸兴奋地望着她,便知道这小丫头定是又开始胡乱联想。“有人找也不稀奇呀,你这样高兴做什么?” 她一边淡淡应答,一边还往回走,打算慢条斯理再换一身衣衫,好让下面的客人在等待的时间内消磨几分急切。 “我说,你认识的这又是哪里的大人?就连跟班也好像天上神仙一样!” 春草拉着相思外出,相思也不免有些纳罕,以前似乎从未见过谁的随从能像春草形容的那样出众。 “走呀,别让人家等久了。”春草不改本色,下楼的时候都还在叽叽咕咕催促,好像生怕那人跑了一样。 相思出了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辆漆黑而又奢华的马车,她微微一怔,继而心里好似吮吸到了甘甜的蜂蜜。 这时,车子一旁的男子向她毕恭毕敬地行礼:“相思姑娘,我们主人无法脱身前来,只能请姑娘上车,去往能够相见的地方。” 相思望了他一眼,春草这小丫头说的虽然直白,不过眼前这男子的眉眼虽不算特别出众,衣衫亦简练朴素,然而神韵出众、气度不凡,若是换上翩翩白衣,恐怕还真像是炼丹求仙之人。 而在他说完来意后,相思品味这话里的意思,心头不由涌起欢悦之情。 可是转念间又有疑惑:“他……不是应该在宫内准备寿宴吗?” 男子道:“寿宴要晚上才开始进行,他能抽出一点时间,但若是来回奔波,就显得较为匆促,因此只好请相思姑娘上车,去一个离紫禁城更近点的地方。” “好……”相思欲举步,忽而又问道。“你是他新提拔上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呢?” “小人是掌刑千户姚康的手下,原先很少跟随大人,最近才换了岗位。” 相思听他这样说了,自然不再多问,掠一下鬓上朱钗,登上了马车。 男子吆喝一声,车夫扬鞭启程,这一辆马车很快消失在明时坊热闹的大街尽头。 而在此时间内,有一辆原本是停在不远处巷口的篷车,在马车驶离淡粉楼之后,亦慢慢跟在了后面。 第113章 马蹄声声,铜铃阵阵, 相思坐在车内, 不由出了神。 她本来是没有想到江怀越还会抽空派人来接她出去的, 但是听到对方说起来意,心中又不免惊喜交错。再想来, 以往江怀越每次与她见面, 也几乎都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 或是坐车接走,或是派人将她叫到小巷,能堂堂正正进入淡粉楼相见的次数,实在是屈指可数。 这样想着, 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听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 一想到大人与自己会面如此艰难,却在宫中时常侍奉着荣贵妃, 甚至还可能为她梳妆整衣,相思心里就别别扭扭不是滋味。 ——明明自己不是那样小气的人呀, 为什么想到这些,就会不高兴呢? 她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口,想要撩起帘子看街景, 却又怕冷。京城的初冬真是自己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寒冷,在淡粉楼内还好有暖炉驱寒,而今坐在这马车内,虽然帘子厚重,但寒气还是不住侵袭入内, 她很快就冻得手脚冰凉。 忽又想到,等会儿见着了大人,该不该怪他?要是和他讲道理,必定是无果的,他才不会在背后说主人的不是,更不会容许她提及那些街头巷尾的流言。那么,拿自己冻得冰凉的手去摸他的脸好不好?或者干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伸到他衣襟里,让他也冻得受不住? 她居然就这样靠在窗边,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高兴得笑了起来。 如果他要生气,那就抓住他的手,跟他说:大人,我好想你呀…… 他必定是不会真的生气了,就算沉着脸,也是外强中干徒有其表,她很早就知道。 因为,大人的心里,必定是只有她一人的。 * 马车似是在闹市中穿行,因为寒风凛冽的关系,她只撩起了一点点帘子,张望了几眼。 出了明时坊,很多地方都不熟悉,也不知车子到底载着她去往何处。但她知道皇城的方向,车子也确实是往那边去的。又等了一会儿,相思有些按捺不住了,掀开车帘一角朝前问:“还有多远啊?” 坐着车头的那个随从没有回头,只是道:“快要到了,相思姑娘不要着急。” 她只好坐了回去。 车子从大街转入了胡同,绕来绕去的将相思绕晕了,她正打算再询问时,车子倒是慢慢停了下来。相思愣了愣,车帘被人挑起,随从朝她行礼道:“到了。” 她探身下去,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幽静的私宅前。 依稀记得江怀越也曾经带她去过一座宅院,在那里,她吃过酸枣糕,喝过桂花酒,还换过一身华彩流丽的衣裙,但眼前这座宅子却显得小一些,不是原先那个地方。 她犹豫着问:“大人在里面?” “可能还没到,毕宫内事务繁杂,您先进去等一会儿,大人只能与您短暂见面,稍后还得赶回宫内。”随从说着,躬身推开了宅门。 相思有些惆怅,为了不耽搁时间,跟着他进入了这座院子。 * 宅院不算大,倒是也收拾得干净整洁。相思知道大人讨厌脏乱,因此即便只是暂时来待一会儿的地方,手下人也必定事先仔细打扫,就像那个城南郊外的农家院子一样。 随从将她带到正屋,不多时,又有体面利落的小厮过来倒茶,这院子里虽幽静,但看上去也不像是闲置无人的地方。 相思坐在那里,因为与他们不熟,未免有些尴尬。那个随从也没有久留,很快便说是去门外等候督公,就此离开了屋子。 小厮沏茶之后,也彬彬有礼地退了下去。 相思捧着茶杯取暖,双手总算有了一点温度,身子却还是冻得很。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马鸣之声,随后院门再度开启。 相思微微一怔,随即怀着兴奋滚烫的心,提着宝蓝织金鸳鸯襕裙奔出了正屋,裙边的累丝梅花嵌绿宝石禁步晃动不已,铃铃轻响。 空寂的院子里,唯有这清脆响动犹如轻曲荡漾。 然而从院外进来的,不是江怀越。 厚重的照壁后,脚步声轻盈,先是有两名妙龄少女仪态万千地缓缓而来,从身材到气质,几乎都出奇的接近。明明只是十五六的模样,但眼神沉静,姿态优雅,自有一番气度不凡。 相思愣了愣,站在了台阶下。 待那两名少女一左一右站定到院子两侧,从那灰白照壁之后,才又转出了两人。 督公千岁 第87节 “别去了!”相思见她真要出去,不由痛苦道,“她们……是从宫里来的。” “宫里?”她一愣,继而醒悟过来,“难道也是与江怀越有关系?!真是他派来的?” “……姐姐,不是他派来的。”相思别扭地转过脸,望着重重叠叠的帷幕,“那些人……是贵妃的手下。” 馥君心头一跳:“你是说,荣贵妃?”” 她闭上眼睛,靠在床头,不想再提及刚才的事情。 馥君沉默片刻,终于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她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跟着你吗?”她顿了顿,含着苦涩的笑:“东厂提督死了,想必你也听说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各种关于他和江怀越的说法都冒了出来。有些人甚至说,曹经义妻子和江怀越有染……” 她说到这里,不由看着相思,生怕她有过于激动的表现。然而相思却还是木然,丝毫不见意外。 “更有胆大的,谈论起他和宫里头妃子的事情,各种说法不一而足,有些让我听了都觉得脸红!所以我才来找你,你在淡粉楼,就没有听到一点消息?” 相思心烦意乱地摇摇头,她知道馥君必定也是因为听闻了这些不堪入耳的传言,才气愤不已地前来找她,也许就此看到她被马车接走,所以跟踪其后。 可现在她一点都没有精神,和衣躺在床上,郁郁道:“姐姐,我累了,不想讲话。” 馥君愣了一下,积蓄了很多的话一时全被堵塞。她看着相思侧转了身子,用后背对着她,心里有点发沉。 于是她真的没有再问下去。 寂静里,相思背对着她,眼睛虽然是闭上了,但眼泪又一次漫了出来。 只是消无声息的,连抽泣都强行抑制了,任由泪水流注。 馥君坐在床沿,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心里沉重无奈。 “静琬。”她轻轻道,“我不知那些从宫里来的人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但我知道一点,那就是江怀越在你面前展现出的,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也是他知晓你会喜欢的。他的身份和地位,决定了他得怎样心狠手辣,才能在那满是尔虞我诈的宫廷里屹立不倒。而他在众人背后所做的事情,有太多的肮脏,你,就连这些也都不介意?” 背朝着外面的相思深深呼吸着,用沙哑的声音道:“我相信,他不会随意杀害别人。” “你相信?街头巷尾那么多流言,难道全是毫无依据?他今日自己不出现,为何荣贵妃却派人出宫?他和荣贵妃之间,是不是也夹缠不清?” 脸上挨打的地方,又火辣辣痛起来。 相思攥紧手掌,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馥君察觉到了异样,故意严厉道:“你既然不肯说,那我只有亲自找他,也许还能问个究竟!” 相思闻言又一惊,连忙翻身拉住她:“姐姐!这事真的和他没有关系!是那贵妃派了人来警告我,不准我和大人见面!” 馥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相思,眉宇间渐渐浮现郁色。“他果然……和其他女人也有关联。” 相思寒透了心,却还在抗辩:“不是!他对我说过,只是从小跟着贵妃伺候她!是她太过霸道,不允许大人自己与我结交!” “如果不是存有暧昧,她身为贵妃,却为何连一个太监结识了什么女子都要管束?!在宫里的尚且可以结为对食,他在宫外所做的事情,都需要经由她的同意?!”馥君忍无可忍,厉声斥责,“你真的是迷失心智了不成?那些人朝你动手了对不对?她是高高在上的贵妃,随时可以派人打你杀你,而江怀越敢因为这事去跟主子对质?他再有权势,说到底不过也是个奴才,你却为他备受欺凌,还得不到半点保障!” “可是他哪里知道?!他在宫里忙着给太后设宴,必定对刚才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也不想再说这些,求你让我安静会儿!”相思狠狠拭去眼泪,转过身重新躺了回去。 “是,你在外面挨打,他在宫里忙着办宴席,真是对你呵护备至!”馥君怒极反笑,“现在想来,我当日找他还真是没有说错什么,他有什么资格与你谈情说爱?只需付出一点点所谓温情,就将你哄得甘愿受罪,真正是无本之利!你听着,当日我对他说过的话,今日还丢在这里,不管怎样,你是决计不能跟他再纠缠下去的!” 相思感觉头痛欲裂,悲愤交加道:“你除了威胁,还能怎么样?为什么人人都要来制止,我同他在一起高兴的时候,你们没一个人见到过,却来妄断我不是真心,他又是虚伪。什么时候我们自己的事,需要别人认定对错,决定以后的路?!”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跟他不会有好结果!”馥君亦激动起来,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相思面朝床内躺着,浑身阵阵发冷,止不住颤抖。 “那就让我看看,到底怎么样,才算是最坏的结果。”她冷哂着,说了这样一句,闭上眼睛再也不搭理馥君。 馥君怔怔地在床边坐了许久,见相思不再说话,只得压制了心头悲愤,慢慢站起坐到了梳妆台前。 相思一直在默默哭泣,泪水打湿了枕头。 不知道是因为近段时间受了寒,还是太过伤心的缘故,她身上始终一阵阵发冷,关节酸痛不已。但是因为馥君还在房中,她硬是忍着,不吭一声。 呼吸难受得很,她扯过被子蒙住了脸,让自己陷入黑暗。 昏昏沉沉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床前又响起脚步声。 馥君叫了她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便将她脸上的被子拉开。她的手指碰到了相思的脸颊,感觉到了热度。 “你是不是发热了?”她冷冷问道。 相思还是没有说话,顾自将被子盖在身上。 馥君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道:“你现在这样子,他还在宫里哄着太后高兴?” 这样的话语在相思听来更觉刺耳,她抬手捂住耳朵,用动作告诉馥君,她一点儿也不想听她说话。 馥君紧抿着唇,不发一言地望着相思的背影,末了只涩笑一声,就此走出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楼梯口的小厮上前招呼:“馥君姑娘,要回轻烟楼了吗?” 她略一犹豫,摇了摇头:“麻烦你给我雇一辆车,我要去办点事。” 小厮应了一声,往楼下去。馥君随之走了几步,又叮嘱道:“我妹妹病了,你们好生照顾着,我等会儿再来。” “出去时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呢?好嘞,您放心!” 第115章 尽管身上盖了绵软的被子,相思还是一阵又一阵地发冷。 这种冷意从骨子里散发蔓延出来, 直至侵袭到周身。 脸颊上的疼痛已经渐渐淡化, 然而那一巴掌直落而下的感觉, 仍旧那样清晰。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与江怀越之间的交往, 竟会惹来宫中贵妃的极度不满。在相思原来的想象中, 大内嫔妃皆是高高在上、华贵非凡, 几乎与自己不是同一个天地间的人物,她怎么就会,令得对方派出下属,前来质问责打了呢? 就算是流了泪, 也消除不了内心的委屈与怨怼。 姐姐的话虽然令她更加难过, 但实际上戳得她心口直疼。 是呀,就算大人知道了此事, 他难道会为了这个而愤怒不已地前去质问甚至指责贵妃吗?那是他的主人,至高无上不容轻慢的皇家丽人, 就算她再狠辣再蛮横,哪怕是要了她相思的性命,作为内宦的大人, 能够因此而与她反目成仇? 退一步讲,即便大人真的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真的与贵妃起了冲突,那么等待他的,又将是怎样的结果? 那个白裙女子说过, 无论江怀越权势如何煊赫,他始终都是隶属皇家的内宦。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全是帝王赐予,只要得罪了君王或者贵妃,他们随时可以只凭一句话,就收回大人手上所有的权力。 到那时,赐死,或者流放,只是一线之隔。 相思不敢再想,即便自己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能在这事上任意撒野。 可是这样一来,心里的伤痛更加浓郁了。 她闭上了酸涩的双眼,昏昏沉沉的,想让自己睡着,至少睡着了就不用再想这些难以释怀的问题,睡着了,在梦里也许还会等到他的到来。 …… 许许多多杂念纷至沓来,相思实在太累,居然真的睡着了过去。 朦朦胧胧里,似乎听到房门被人轻轻敲响,她吃力地想要起身,却无论如何也坐不起来。只隐约感觉到有人慢慢走到近前,坐到了床沿。 ——相思。 他还是穿着最初相见时候的藏蓝银纹曳撒,侧身坐着,低唤了她一声。 她想要说话,可是哽咽着不能语,泪水又划过眼角。 他伸出手,微凉的感觉,从她眼角拭去了泪水,又轻轻触及脸颊。唯有掌心还存有温度。 雾光之间,相思看不清他的脸容,他只是那样坐着,掌心贴近了她的脸,像是不忍她挨了打,用自己的温度来慰藉她的伤痛。 ——大人,要是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她流着泪,在心底默默说着。 …… 淅淅沥沥的雨声惊醒了相思,她睁开眼的瞬间,有几分恍惚不安,甚至记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又怎么会躺在床上。 怔了一会儿之后,方才意识到刚才只是一场梦。 屋内光线昏暗,窗外下起了大雨。 相思躺了片刻,这时又听得房门敲响,还没等她下床,春草已经端着汤药进来了。 “之前也没见你病得那么厉害啊,怎么回来就倒下了呢?”她一脸忧愁,来到床前,“严妈妈叫我熬了点清热驱寒的汤药,你先喝着,要是不管用再去请郎中。” 相思怅然,勉强撑坐起来,看着那碗汤药发呆。 “那个找你出去的是谁?怎么听你姐姐说,你是在外遇到歹人受到了惊吓?”春草还在询问,相思摇摇头道:“都过去了,不想再说。” 春草只好叹了一口气,催促她喝下了热气腾腾的汤药,又看看窗户:“这雨忽然下得那么大,看来她可能不会再来了。” “谁?” “你姐姐啊。”春草接过药碗,“她先前出去的时候,还叫人雇了马车,说是有事要办,等会儿再回来看你。可是已经走了那么久也不回,现在天又下起大雨,她大概是直接回轻烟楼去了吧?” 相思怔了一下,问道:“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做什么?” “这我倒不清楚,要不我去帮你问问。”春草说罢,端着托盘又离开了房间。相思等了没多久,她便回来了。 “我问过福来,他说馥君姑娘叫他出去雇了车,却没说要去哪里……你说她会不会是给你请大夫去了?”春草说着,又自己摇头,“可如果请大夫来,也早该到了啊。” 相思想到之前馥君那忿忿不平的模样,心里有隐约的担忧。 “春草,能不能帮我找人去轻烟楼看看馥君有没有回去?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她雇了车子的,下雨也不会淋坏啊!” 相思不好直说,只得道:“可是她不是说要来的吗,怎么无缘无故又不出现了……” “好吧,你们还真是姐妹情深。”春草无奈地站起身,“你还是赶紧躺下再睡会儿,我找福来去那边问一下,等会儿再来。” * 春草去找小厮福来了,相思躺了回去,望着层层低垂的帘幔出神。 早上还晴空万里,没到傍晚就下了大雨,不知道宫里太后的寿宴是否正常进行,江大人是否正在忙碌? 那几个人,是否又回去禀告了荣贵妃…… 她心烦意乱地转过脸,感觉身子开始发热,比起先前更加难受了。 等了很久,春草终于又回来了,只是这次她不再轻松,而是皱着眉:“福来刚才去过轻烟楼了,李妈妈说馥君姑娘出去之后就没再回去。她们还以为她仍旧在你这边呢!” 相思一惊,撑坐起来:“还没有回去?那怎么办?能查到她雇车到底去哪里了吗?” “你先别着急呀,说不定她到了什么地方,看到下大雨就待在那里不走,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啊。” 督公千岁 第88节 尽管春草这般安慰,相思心里还是更加不安起来。她晓得馥君的性格,看似柔若文静实则坚毅执著,而且她认准的理,是任何人都无法动摇的。原先她就对江怀越心怀不满,今日再听说宫里的人出来责打阻挠,只会更激起她对大人的愤恨。而此后她匆匆离去,很有可能就是去找他当面对质。 相思越想越心焦,央告道:“春草,我实在放心不下,福来是否认识那个车夫?我知道咱们楼前时常有车夫和轿夫等着,小厮们都和他们熟得很。如果能找到那个车夫,就能知道我姐姐去了什么地方了。” “哎哟这得上哪里找呀?说不定他载着馥君姑娘在什么地方躲雨呢,福来也不可能满大街去找啊!” “……那你帮我也找辆车子,我得出去一次。”相思说着,便想撑着下床。春草吓了一跳,连忙按住她:“你疯啦?本来就已经受冻发热,还想冒着大雨去哪里?馥君又不会去什么荒郊野岭的,在京城里安全得很!” 相思现在只担心馥君是出去找江怀越,虽然今天是太后寿宴,但大人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谁也不知道,如果姐姐真的去找了他并且已经谈话结束,那也应该再来此处。上次不知她到底说了什么,江怀越来到她房中后就心神失落。这一次要是姐姐再用什么尖酸的话语刺激了他,她真怕大人忍耐不住心头怒火,去宫里和贵妃发生争执。 因此她无论如何也想赶到西缉事厂去看一看,万一江怀越真的已经回来,万一姐姐真的去找到了他,那一定要赶在两人激烈冲突之前进行阻止。 春草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这时出去,见她额头全是汗水,脸色苍白不堪重负的样子,不由急道:“真是服了你了,病成这样还要闹着出去,你姐姐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你还怕她走失不成?行了行了快睡下,你想去哪里找,我帮你走一趟总可以吧?” 相思心头一暖,犹豫片刻低声道:“西缉事厂。” “什么?!”春草以为自己听错了,扬着眉又问,“你说哪里?” “西厂。灵济宫那边的。”相思狠狠心,说道,“我姐姐她,可能是去找西厂的提督大人,你先别问那么多,帮我去那里打听一下,如果她真的进去了,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回来通知我。” 春草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道:“不得了不得了,你姐姐真的厉害!就连西厂提督也是她的恩客?!这难道是去玩了不给钱,追上门去要账?” 相思涨红了脸:“不要胡说,小心被割掉舌头!” “我当然不会在外面这样讲,行,我就冒险去一次,哎呀我可得屏着呼吸去问询,他们不会拔出刀就把我杀了吧……”春草一边嘀咕一边推门而出,蹬蹬跑下楼去了。 * 斜风疾雨尽倾纸窗,窗缝间都渗入了雨水,一滴一滴落在桌上。 相思躺在昏暗中,有些后悔自己没跟着春草一起出去,如果姐姐真的找到了江大人,那春草再赶回来通知她,还来得及吗? 越想越心急,索性吃力地坐了起来穿好衣服,绞干手巾焐了焐脸,强打精神下了楼。 楼下厅堂里仍旧一如往常欢笑连绵,只是偶然有人看到她坐在角落,才意外地过来问一声,随后又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檐下雨流如注,满庭青砖石洇染了雾茫茫水意,一切都好似烟云间。 就在她等得焦急,起身准备出门时,春草撑着纸伞匆匆赶回了。 她的裙角和鞋子都湿透了,但是一望到相思,就愁眉苦脸道:“吓死我了,守门的番子凶得和鬼一样!” 相思赶到门口追问:“打听到什么了吗?” “他说是有个教坊来的,说要找他们的提督大人,可是提督大人在宫里没回来。她还不肯走,跟守门的争执了几句,险些被人拖着打,还是那个车夫上前拉开,向番子赔礼道歉,才劝着馥君姐姐走了。” 相思彻底愣住了。 “那她,没进西厂,又去哪里了?” “这就不知道了,我就因为问这些,还被番子又骂一顿呢,哪里还敢多嘴?再说她离开了西厂门口,番子们估计也不会留意她又去哪里啊!” 这时严妈妈从外面进来,见相思还站在风口,不禁道:“我的儿,你不是发烧了?怎么还不好好休息?在这里吹冷风,是嫌病得不够重?” 相思情急之下将姐姐踪迹全无的事情告诉了她,严妈妈却不以为意,非要说馥君必定是在哪里躲雨,何必这样大惊小怪。她们的争执被小厮福来听到了,他颠颠地过来道:“相思姑娘别着急,那个赶车的李老伯是个好人,馥君姑娘不会有事,你要是不放心,我去给你找找看。” 相思感激不尽,福来在征得严妈妈同意后,急匆匆出门而去。 厅中众人有熟悉她和馥君的,都上前劝慰,然而相思望着那檐下如注的雨帘,心绪越发杂乱起来。 直至傍晚时分,有人端来晚饭,她也一口都吃不下。 春草给她拿来了披风,她虚弱地坐在屏风后,等待小厮的回来。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雨势却还未止息,厅堂内华灯高照,觥筹交错。 喧闹声中,门口出现了福来的身影。相思连忙迎上前去:“怎么样了?” 他擦着汗水与雨水,喘息道:“我找到老伯了,他早就回了家。他说馥君姑娘被带离西厂门口之后,只好叫他掉转方向,她本来是想直接回咱们这里的,但是到崇文门里街的时候忽然下车,去了济世堂。” “济世堂?是那个有名的药铺吗?”相思一蹙眉。 福来点点头:“对,原本老伯是在门口等她的,馥君姑娘后来却出来说,她要买的药丸正好卖光了,伙计说后面药房正在赶制,还得等会儿才能拿到。她见风大,老伯又穿得单薄,就让他先回去了,说反正离明时坊不远,她拿到药丸之后走回淡粉楼就可以,还把车钱照例给了他。”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姐姐自己留在了济世堂,后来车夫回家,就没人知道她去向了?”相思只觉寒意上涌。 “老伯也不知道她居然还没回来,说当时好好的,坐在堂里等着拿药呢!哦对了,他后来看到下大雨,担心馥君姑娘没法出来,还特意赶着车去那边找,可是济世堂的人说,她在刚刚开始下雨的时候就拎着药走了。” 相思望着完全黑下来的庭院,眼眶湿热,就连呼吸也艰难起来。 第116章 在相思的执意要求下, 严妈妈终于松口, 叫人去轻烟楼通知对方, 开始正式寻找馥君的下落。 寒冷的夜里雨落似融雪, 很多人都不愿意外出奔波, 相思苦苦请求, 杂役和小厮们才唉声叹气地陆续出去。她原本也要跟着一起前去寻找, 却被严妈妈强行阻拦,喝令她待在淡粉楼内, 唯恐她病情加重无药可医。 她被迫留了下来, 这一夜几乎未曾合眼,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各种杂乱的念头。她是头一次为姐姐的事感到如此恐慌, 只要楼下传来一点点声音,相思的心都会随之揪起。 原先因为馥君总是斥责她不该与江怀越纠缠不清, 她甚至有些厌烦姐姐的出现, 然而如今当她不知所踪之后, 才真正意识到,假如姐姐就此消失,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屋内没有点灯,她独自躺在黑暗里,双手紧紧交握着,手心满是冷汗,在心中不断祈求。她甚至还想到了已经故去多年的父亲和母亲,哀求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姐姐平安归来。 一次又一次的声音响起, 她都以为外出的人终于带回了好消息,可是,每一次满是期盼的等待与询问,最终都以失望而告终。 窗外的雨渐渐停止,暗沉的夜色亦渐渐淡去。 天边云层显露出微弱曙光,窗纸染白,屋内慢慢地有了淡薄光亮。 轻烟楼和淡粉楼派出去寻找的人都已经前后返回,一个个疲惫不堪,牢骚满腹。 然而还是没有馥君的消息。 相思披着斗篷下了楼,看着那些外出返回的杂役,想到行踪全无的馥君,眼里满是泪水。天光放亮的时候,轻烟楼的李妈妈也赶来了,福来还把赶车的老伯也找了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商议过后,感觉到事态严重,便由李妈妈出面去找教坊司的张奉銮。 相思又是一番苦苦等待,好不容易等到李妈妈等人回来,急忙询问情况。李妈妈叹息道:“张奉銮倒也很是着急,毕竟丢了官妓他也得挨训,就带着我去顺天府报官。可我看那大老爷不怎么在意,想来他们见惯大风大雨,没把馥君失踪当一回事,就问了几句,便叫我回来了。” “那难道就这样干等着了?”相思急得要命。李妈妈无奈道:“官老爷说了,会叫衙役们四处查访,说实话,现在我们也只能等了。” 严妈妈趁机道:“你都一夜没合眼了,自己也该仔细身子,春草,带相思上楼休息去!” 春草应了一声,相思却直愣愣地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并无起身的意思。严妈妈还待开口,相思忽而站了起来,却是朝着庭院走去。 “你要干什么去?那么大的京城上哪儿找?”严妈妈一把拽着她的胳膊。 她垂下眼帘,低声道:“妈妈,我是出去找人,请他帮忙。” “找谁?是你的熟客?”严妈妈还待追问,相思已轻轻挣脱开去,裹着斗篷奔出大厅。春草见状,连忙紧随而去。 * 相思坐上了马车,急切地请车夫将她送去西厂。春草讶然道:“你怎么还敢去?馥君不是就去了一次门口吗?” 她无言摇头,虚弱地倚靠在侧壁。 春草见她脸色很差,也不好再问长问短。马车飞快行进在潮湿的街道上,清晨的京城还未喧闹起来,车轮碾过砖石的声响格外清晰,震颤了相思的心间。 她甚至不知道江怀越今早会不会从宫中返回,可是事到如今除了求助于他,似乎别无他法。 在她心目中,大人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即便馥君是被什么歹人绑走,他也必定有办法能将她平安救回。 马车穿过京城,终于抵达了西缉事厂门前。春草扶着相思下了车子,战战兢兢地望了一眼,见守门的番子仍旧凶神恶煞,不由小声道:“你真的要去?那些人脾气可差了!” 相思却只管往前,眼神悲戚,丝毫不去想其他事情。 大门边的番子并不认识相思,眼见她们两人过来,寒着脸呵斥:“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她站定在门前,哑着声音道:“我想求见江大人……” “大人不在。”对方态度冷漠。 “……他还没从宫里回来?要等到什么时候?” “怎么回事,昨天来问,今天又来,大人事务繁忙,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相思忍耐着行礼:“真是有急事,既然大人不在,那小杨掌班或者姚千户是否在内?江大人曾说过,有事情的话可以找他们通传。” “都不在,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番子已经不耐烦了。相思急切道:“我是淡粉楼的相思,我姐姐馥君昨天下午曾来过这里,也是想求见督公,结果未能见着只好离去,没想到就此无影无踪,我们找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消息……” 那番子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来过我们门口又算得了什么,人找不到了就去顺天府报官,跟我这儿讲有什么用?” “已经报了官,可我实在心急!我和姐姐,都是认识督公的……”她话还未说罢,那人已经粗着嗓子道,“行了行了,你以为咱们西厂的人闲得慌?顺天府都去过了还跑这里来闹腾?督公今天都不一定能回来,小杨掌班也跟着进宫去了,没人有空管你的事!” “那姚千户呢?我想见他!”相思几乎要哭了。 “忙着呢!一早就出门办案!”番子没好气地回答完毕,听到里面有人招呼,便冷着脸折返进去,嘭的一声关闭了大门。 相思急得要上前砸门,春草一把拉住她:“你不要命了吗?!这些人不是好惹的!” 她欲哭无泪,想来小杨和姚康都不在里面,根本没人知道她和江怀越的关系,她也不能就此在众人大吵大闹公开自己的身份,这样一想,更觉悲凉无奈。 然而终究是不死心,哆哆嗦嗦回到车内,就让车夫停在一边不走,只等着看江怀越或者杨明顺他们到底何时回来。 春草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等在这里,唉声叹气抱怨了一阵,也只好陪同等待。 这一等,就是一个上午。 相思昏昏沉沉倚靠在侧壁,又累又困之际,忽然听到春草小声急切道:“哎,有人骑着马过来了!” 她从昏睡中忽然醒来,撩开窗帘一望,原来是姚康带着手下正要进入西厂大门。她心急慌忙地跳下车,脚步虚浮地朝着那边奔去。 “姚千户!”相思带着哭音喊,感觉这就是眼前的最大希望。 姚康闻声回首,愣了一愣:“这不是相思吗?怎么回事啊?” “姐姐她,找不到了……”相思哽咽着将事情原委诉说一遍,姚康听得直皱眉,她又上前一步,扬起脸请求道:“求您向督公传个话,只要告诉他这件事,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姚康有点为难地摸摸下巴,他虽然不是很清楚督公和相思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凭着从杨明顺那边听到的只言片语,心里也有几分揣测,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多打听而已。而今相思哭求,论理督公还在宫内,他也不应该为馥君的事情前去大内,只不过,万一相思和督公真有点牵扯不清的关系,他要是在这时候怠慢了,那可是要吃苦头的。 因此他思忖再三,还是应承了下来。“行,我去一趟宫内,但太后寿诞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全处理完,督公什么时候能回来,可就说不好了!” 相思自是感谢不尽,姚康又叫了几名番子,让他们先去济世堂打听消息,并沿途搜寻,自己则调转马头,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 他凭着西厂腰牌进入皇城大内,经过多方打听,总算在御马监找到了杨明顺。经过昨天紧张的忙碌,杨明顺正瘫倒在床休息,听闻通报说是姚康来了,心中十分纳闷。 才披上外衣,姚康就已经闯了进来,一见面就喊:“督公呢?” “好像是去侍奉万岁了,还有好些勋臣故旧没走,散朝后都跟随万岁去昶虹桥畔赏梅了。”杨明顺一边急匆匆穿着靴子,一边问起他闯宫的原因。待等听姚康说罢,不由跳起来道:“这可糟糕了!怎么就偏偏赶在这节骨眼上出事?眼下督公在万岁身边,我也没法去叫他出来啊!” “那你就不能递个消息啥的?别让我白跑一次啊!” 杨明顺皱紧眉头想了半晌,与姚康一同赶往承景帝与众臣赏梅之处。远远望去,依稀可见江怀越确实随行于万岁身边,杨明顺观察了一番地形,猫着腰绕了一大圈,跑到昶虹桥对面的河畔梅林间,既不敢发声,也不敢过于暴露,心急火燎等了半晌,眼瞅着督公正望向这方向,方才挤眉弄眼朝他扬手示意。 督公千岁 第89节 只露出半个身子,也不知道督公到底看到没有,为避免被其他人发现异样,只好又猫着腰潜伏回来。 过了片刻,果见江怀越朝承景帝低首诉说了几句,随后转身往这边行来。 杨明顺激动万分,迎上前去叫道:“督公!” “干什么鬼鬼祟祟?要是被万岁瞧见,定然拿下你治罪!” 江怀越还待板着脸呵斥,又望到姚康在旁,更是惊诧:“你不在西厂怎么进宫了?难道……” “哎呀我的大人,您就别管我们了,馥君姑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相思都要急疯了!”杨明顺将他拉到僻静处,姚康赶紧将事情汇报一遍。 江怀越的脸色变了变。“馥君为何会曾经去西厂找我?” 姚康不解道:“是啊,属下当时也奇怪,但是相思的回答却让人吃惊。她说,宫里有人出去,找了她的麻烦……具体情形她没仔细说。好像正是因为这个,馥君才气冲冲来西厂找您。” “宫里?!”江怀越更加震惊,杨明顺问道,“督公,眼下怎么办?您能出去吗?” 江怀越回首望了一眼桥那边,蹙眉道:“我想办法……你们先出宫,去找相思。我只要向万岁告了假,便立即出去找你们。” 杨明顺点点头,又疑惑道:“刚才说什么有人从宫里出去找相思麻烦,会是谁啊?我觉得宫里根本没人知道相思,怎么会……” 江怀越神情凝重,不由侧过脸,望向远处。 灰蓝色天幕下,昭德宫飞檐走角,华彩非凡。 然而他的心绪,却低压得好似天际厚厚云层。 “我会去核查,你们,先离宫。” * 这一天直至下午,各路人马再度回转,就连西厂的那几名番子也传来讯息,却依旧没有找到馥君。 相思已经急得吃不下一口饭,要不是身子发软,早就奔出去亲自寻找了。 淡粉楼内的官妓们也知道了馥君失踪的事,各种猜测纷纷扬扬,她将自己关在房中,不想听到那些胡乱肆意的流言。 时间缓慢流逝,她望着梳妆台上的流光镜,好似又看到了姐姐以前坐在这里的身影。 恍惚间,忽听得房门被敲响,紧接着有人试探地伸进脑袋。 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小杨掌班!” 他做了个手势,悄悄闪身进来,道:“姚千户进宫找到我们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浸满出来。“那他……” “督公好不容易才蒙骗过万岁和太后,刚刚从大内出来。他已经带人去济世堂那边详细盘查了。” 相思心一颤,撑着台子起身:“我这就过去。” * 她跟着杨明顺坐车去了济世堂。 马车刚一停下,相思就急急忙忙推开门,怎料疲惫至极竟险些摔下,幸得近旁有人伸出手来,将她紧紧抓住。 “不要慌。” 他的声音还是像以前那样,虽然听起来清冷,却在此时给她莫大倚靠之感。 相思低着头,甚至没敢抬头看他,泪水一滴滴滑落,跌在湿冷的地面。 江怀越握着她手臂的手也有微微颤动,但他还是控制了情绪,低声道:“下车来再说。” 说话间,便将她搀扶了下去。 济世堂内已经被清空了闲杂人员,只剩掌柜和伙计两人。江怀越将相思带进问诊的房间,抬起下颔朝掌柜道:“你将昨天情形说一遍。” 掌柜无奈道:“馥君姑娘昨天下午过来,是要买七宝益气丸,她上个月染了风寒发热,后来咳嗽不止,就是吃了一瓶才好的。昨天她又来,说是妹妹也染病了,而且以前每次发热过后就会咳嗽许久,这回她想着既然我们店铺这祖传药丸有效用,就先买一瓶备着。可巧她来的时候,药丸卖完了还未制成,我就叫她等会儿。后来她拿到益气丸之后就走了,这怎么就不见踪影了呢?” 相思愣住了。 她先前一直没想明白馥君为何会来这济世堂,还以为是姐姐自己忽然觉得身体不适才来买药,却没想到…… 心里绞痛无比。 此时姚康又敲门而进,拱手道:“督公,卑职已带人仔细盘问过四周街坊,确实有人看到馥君提着药从这里走出去,她是沿着前面的胡同走的,对面街上还有开杂货铺的看到过她,再后来,就没人见过了。”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在街边摆摊子的老妇人说,昨天下午曾有一辆马车在这附近缓缓行驶,后来她在收拾桌子时候似乎听到有女人叫了一声,再转身时候,只看到马车飞快驶离……” 相思嘴唇发颤:“那就是,有人就等在济世堂附近,看到姐姐出来,便把她绑走了……” 她随即望向江怀越,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悲伤。 “大人……”相思的声音也在发颤,“你知道,是谁下的手吗?” 第117章 相思问出这一句话, 泪光犹在的双眸始终望着江怀越, 那双眼里承载了太多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情绪。 是期盼?是痛苦?还是寒凉? 她自己都未必能说清。 江怀越默默地看着她, 隔了一会儿, 才低声道:“相思, 我现在不能给你答案, 很多事, 不是随口就能揣测的。” “那就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相思隐忍着, 移开视线道, “大人,我……有一件事势必要跟你讲清楚。” 她说到这里, 停顿了下来。江怀越似是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平静地将她带出了药铺, 与她一同坐上了马车。 马车朝着淡粉楼缓缓驶去, 他这才道:“你说吧。” 不知为何, 相思看到他这样冷静,心里不舒服起来。“你知道有人从宫里出来,找了我吗?”她还是尽量平和地问道。 “姚康说了。”他认真地看着相思,“是什么样的人?” 相思将那几人如何将她诱骗出去教训的情形叙述了一遍,但并未详细讲述那白裙女子与仆妇对她所做的事情,只是急切道:“原先我还想不明白姐姐为何失踪,刚才听姚千户说了有人坐着马车挟持了他,就一下子想到了那伙人……大人,那伙人自称是贵妃手下, 说不定也正是她们又跟踪姐姐将她绑走了!” 江怀越皱了皱眉:“我在离宫之前,就已经想办法探听了消息。昨日贵妃娘娘始终都与万岁在一起,她身边的心腹女官和太监也不曾外出,至于其他的随从,虽也有一两个离宫办事的,但论及亲信程度,恐怕贵妃娘娘也不会将这等机密之事交给他们来办。” 相思愣住了,她原本以为江怀越在听说是贵妃派人前来呵斥之后,理应神色震惊乃至愤怒不已,然而他却并没有这些转变,只是攥了攥手指:“容我等会儿回宫再核查一番。” 她却等不及了:“姐姐已经失踪了整整一夜,将她劫走的应该就是殴打我的那一群人,我不知道贵妃娘娘为什么要绑走姐姐,大人,她们到底是想做什么?!” 江怀越打心底里觉得贵妃不太可能为着这一点小事,就兴师动众派出亲信来处理相思。她尽管做人稀里糊涂没什么大的智谋,也尽管有时飞扬跋扈不讲道理,他却怎么也无法想象是贵妃娘娘派出人手,对相思围攻欺辱,更无法想象又是她派人带走了馥君。 “相思,贵妃娘娘并不知晓我在宫外与你的交往,她近来确实是怀疑了几次,但我始终没有告诉她……我们的事情。”江怀越顿了顿,见相思脸颊呈现不正常的红晕,不由探手一摸。 “这么烫!”他又惊又气,“你病得那么严重,怎么也不跟我讲!” “我哪里还有心思顾自己?”相思眼睛发涩,“大人如果坚持认为不是贵妃娘娘的手下绑走了姐姐,那要查探起来岂不是就像大海捞针?!” 她忽又想到了一个本该出现却并无讯息的人。 “盛公子的行踪,你能查到吗?馥君姐姐失踪了,他怎么都不露面呢?” 江怀越道:“我出宫的时候已经叫人去五军都督府问过了,他在昨天被派出京城执行公务,并不在城内。” 相思愕然:“昨天?不正是姐姐不见的时候?” “我也觉得有些过于巧合,当然贵妃那边,我一定还会去查探,可目前来说我确实不能断定到底是不是她派出的人手。即便是当面询问,也需要斟酌,不能轻易开口。”江怀越一边说,一边留意她的神情。果然相思的脸色越加难看,他为了让她尽快得到休息,也不再多说相关事情,只是安慰道:“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巡查暗访,他们都是寻踪觅迹的高手,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将馥君找到带回来。” 相思心里酸涩,斜斜靠在侧壁,眼皮直发沉。江怀越见状,解下披风递给她,她却只是无力地看看,并没有伸手。 “怎么呢?”他以为她是因为找不到姐姐而心神不宁,便喟叹一声,将披风覆在了她的身上。 “还有一段路,你……先休息会儿。”他轻声道。 一阵一阵的头疼侵袭过来,相思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倚靠在侧壁间,合上了双目。 小小的天地里,空气寒冷,四周仍旧飘拂着那种好似涛生涛灭的暗香,是从他身上,以及盖在她身上的披风间蕴散开来的。 相思闭着眼睛,这种曾经令她喜爱陶醉的香息此时却如挥散不去的阴影,让她心生嫌隙。 江怀越坐在对面,看着她即便闭上了双目也紧蹙的眉间,心绪沉重。车辆颠簸行驶,有几次,他甚至想要起身坐到相思身边,让她倚靠在肩头,可是踌躇再三,最终仍旧没有过去。 他觉得她需要安静的休息。 * 抵达淡粉楼大门前,他将相思送下了车子。 相思原本是不让他进去的,但江怀越见她一点精神都没有的样子,终究还是不忍心,径直把她送进大厅。 厅堂内客人们正在高谈阔论,他又换了寻常锦袍,最多只是引人多看了一眼,并未有什么异常关注。倒是严妈妈隔着老远望见了,还记得他曾来过此处两三次,忙不迭迎上来想要问长问短。 “相思病得厉害,给她请郎中了?”他没有一点笑意,直截了当发问。 严妈妈被这迫人的气势震慑住了,愣了愣,连忙道:“请了,这不是厨房还浸着药草,正准备给她熬药呢!大人是……” “照顾好她。”江怀越不想在这耽搁,对严妈妈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严妈妈始终摸不透他的身份,陪着笑说去看看药剂是否已经开煮,便抽身离去。 江怀越旋即又向相思低声道:“我走了,馥君的事,有消息后马上通知你。” 相思不吭声,只是抬起双眸,满是悲伤地望着他。 那种眼神让他有些受不了,似潮涌袭来,漫卷天地,尽是惆怅,尽是期盼。他几乎要舍不得就此离开,甚至舍不得移开视线,四周欢声笑语如有云纱相隔,终究还是让他冷静理智下来。 “相思……” 江怀越低着眼睫看她,心里有许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原本想着忙碌过太后的寿诞,可以有暂时的空暇时间过来看她,却不曾想到会发生这些变故。 他站在她身前,隔着不远,眼看她脸色憔悴,神情委顿,却又不好意思给她拥抱或者抚慰。 尽管其他客人们都在各自饮酒聊天,可是他总觉得,四面都是目光。 相思抬起眼,看着江怀越。 他犹豫了一下,用很轻的声音道:“你要珍重自己。” 相思怔了怔,明白他的意思,缓缓点了点头。他那双裁冰覆雪似的眼里,这才渐渐融寒化冷,如早春湖水般慢慢有了温度。 唇边也浮现了浅淡的笑意。 尽管他知道,她现在根本笑不出来。 “你不要太担心。”江怀越想了想,安慰道,“如果是娘娘派人带走了馥君,那更加不会有危险了。” “那她为什么要这样?”相思按捺不住心头疑虑,红着眼睛问。 督公千岁 第90节 江怀越从理智上觉得贵妃实在没有劫走馥君的必要,但而今为了给相思更多安慰,只能这样说。他想尽方法回应劝慰之后,很快匆匆离去,亲自带人寻找馥君下落。 * 相思吃力地回到了房内,坐在梳妆台前发了好一会儿愣,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抽屉,又取出当日江怀越给她的那一把香料。 握在手心,香息依旧浓郁。 刺得她心绪杂乱。 这一天,她还是没能等到馥君的归来。直至傍晚时分,杨明顺匆忙过来了一次,告知她还在城内城外探寻,督公请她务必要记着吃饭、喝药,并不能不睡觉。 她违心地应承下了,心里酸痛。 夜间起了风,北风吹寒,木叶尽脱。她喝了春草送来的药,昏沉沉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很久很久的画面。 在家的场景已经淡忘,印象更为深刻的却是与姐姐一起在秦淮河上的花船上,互相依靠着坐在甲板上,望着八月十五的一轮清朗圆月,河流两岸花灯累累,点映出层层光影,如扑簌蝴蝶飞舞水上。 低婉幽然的笙歌声随水起伏,潺潺汩汩,萦绕不绝。 …… 一夜尽是光怪陆离的梦,相思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或者整夜都是处于半梦半醒间。天亮的时候,烧是似乎退了,但头却更痛。 她换洗好之后,打起精神下了楼,希望能等到杨明顺传来最近的消息。 一夜风紧之后,天气更加寒冷,满院肃杀,花灯摇动间似乎也沾染了霜白。 清早的大厅内还没有客人到来,只有小厮们在打扫洒水。相思坐在屏风后等了许久,也没见杨明顺过来,心情越加忐忑不安。 渐渐的,有客人三五成群地到来,被点到花名的乐妓们开始抱着琵琶古琴款款下楼,原本还空空荡荡的大厅慢慢热闹起来。 相思等得心急,正想要请春草喊车子,再去一趟西厂问问情况,却见一名商贾脚步匆忙地从外面进来,一进门就喊着“真是吓死”。旁边一桌似在等他,其中有人便取笑道:“怎么了,慌里慌张的,莫不是又看到什么杀猪宰牛就吓破了胆?” 其他两人也趁机嘲笑起这迟到的一位素来胆小,那人气得坐下一口喝掉杯中酒,道:“你们可别得意,要是自己也看到了,说不定躲得比我还快!” “哦,到底是什么事?” 那人惊魂未定道:“我这几天不是住在城外庄园里吗?想着今天要跟你们相聚,大清早就准备进城,没想到骑着马走到永定门外七里庙附近,看到几个种地的庄稼汉正围在一处,我也是好奇心起,就过去望了望——没想到竟被我看到一只白惨惨的手从荒草堆里露了出来!吓得我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众人惊呼:“这么说,是暴毙在野外的了?”“是不是昨晚忽然刮起寒风,冻死的流民啊?” “我看不是!”那人压低了声音,惴惴不安道,“就在我连滚带爬牵着马逃离的时候,一大群番子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讯息,也急匆匆赶往那处呢。我是没敢多逗留,赶紧溜之大吉,可如果是寻常冻死饿死的,番子会来管这事?” 那几人赶紧倒酒给他压惊,忽听得旁边屏风后传来异响,回首间但见椅子翻倒在地,一袭青裙的相思脚步踉跄着往外奔去。 第118章 马车从明时坊疾驰而出, 直奔城南永定门。 一路颠簸不止, 隆隆的车轮声撞击着相思的心魂。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之前究竟是如何出了大门,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帮她叫来了马车, 就那样浑浑噩噩心急慌忙地上了车子, 直至耳畔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才反应过来, 是春草陪在她的身边。 但是春草在安慰些什么,她全都听不清。 一颗心被某种无形巨力提在半空, 似降而未降, 唯觉下一步就会摔个粉身碎骨。可是处于这样的境地中,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地祈求上苍以及父母的亡灵, 祈求他们不要真的将姐姐带走。 原本漫长的出城路, 这一次居然似乎在转眼间就结束。 马车停下的时候, 相思还怔怔地坐在那里,一点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春草将门打开,告诉她已经到了七里庙,她这才回过神来,僵硬地下了车子。 扑面寒风凛冽刺骨,郊野空旷阴郁,远处林子前,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挎着腰刀的番子肃然站立,看上去就不寒而栗。 春草扶着相思, 不安地往林子那边走了几步,忽而道:“相思,要不咱们别进去了……找个人打听一下就好。” 她却木然没有回答,只是义无反顾地,独自往前走。 守卫的番子看到来人,本来想要阻拦,但是杨明顺正好从林子里出来,望见她之后怔了怔,随即叫道:“相思姑娘,你……你怎么来了?!” 相思竭力平息着心绪,看着他,哑声道:“我在淡粉楼里,听说这里……有所发现。” 杨明顺脸色难堪,支支吾吾道:“这个,你还是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为好……” 她越发慌了,径直闯进了林子。杨明顺着急起来,展开双臂拦住她:“大人刚刚赶到这里,正在核查情况,你先等一会儿!” “是不是……是不是我姐姐?我要进去看!”相思带着哭音喊。 杨明顺不知应该怎么回答了,只是拼命不让她入内,然而此时的相思又怎能轻易拦得住,她拼命推开了杨明顺,踉踉跄跄直冲进林间。 杂乱丛生的荒草间,有人正背对着她蹲在那里,似乎在地上捡拾什么东西,听闻声音靠近,才转回身来。 江怀越沉着脸站起,右手拢在袖中,对着紧追而来的杨明顺呵斥:“为什么放她进来?!” “我,我实在没法拦……”杨明顺心虚地低下头。 相思呼吸急促,脚步虚浮地走向前方。江怀越神情冷肃,迎着她上前,一把抓住相思的手臂,沉声道:“相思,你出去等,我会跟你说。” 可她怎么肯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发疯般挣扎着往前。江怀越又奋力从背后将她拦腰抱住,抬手想要遮住她的眼睛。 然而相思已经透过荒草的缝隙,隐约望到了躺在那里的人影。 那一袭绛红色织金绣花裙,在这阴冷环境中,凄艳地刺眼。 正是馥君最后出现在她面前时,穿着的裙子。 她不可抑制地恸哭,发狠般地在他掌控间挣扎,几乎抓破了江怀越的手背。最后他没有办法了,只好紧抓着她的手,急切道:“我叫你不要去看,是怕你受到刺激,你明白吗?” “我难道能不去看一眼?!”相思不肯放弃,也不肯后退。 江怀越叹了一声,攥着她的手腕,带着她一步步走向那一丛荒草堆。 枯黄的野草横斜蔓生,有些甚至已经倒伏在污浊的泥水间,身着水色长袄绛红织金裙的女子斜卧其中,苍白的脸正朝着他们站立的方向。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就连嘴唇都发白干裂,嘴角却凝固了一道深红血痕。 那双曾经含情注视着相思,是姐姐,又像母亲一样看着她由幼小而成长至少女的明眸,半睁半闭着,黯淡无光。 江怀越能明显感觉到相思的身子在不住发抖,他想拉住她,可是她毅然挣开了,一步步走向前方。 最终到了馥君的身前。 “姐姐……”她的声音低哑得近似于无,这一声以往再寻常不过的呼唤,却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与精神。 “姐姐!……”她又悲哀着叫一声,发现还是等不到任何回音。 馥君就在她面前了,让她发疯般寻找至今才终于重新出现的姐姐,却再也不会用温柔的眼睛看她一眼,再也不会关照她一句天冷了早晚要加衣衫,甚至再也不会含着怨愤指责她一句不该爱上那样的人选。 她到最后那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在絮叨着,说江怀越的种种不堪寄托终身缘故。相思当时多么厌恶她的说教,甚至在她几次三番尝试沟通之后,还捂上了耳朵,用这样的动作来无言对抗。 当时是多么希望馥君能赶紧离开,不要再说那些话,让人听了心烦意乱。 可是她真的走了,真的不会再坐着轿子,一次次从轻烟楼过来看望她了呀。 在南京时,即便各自陪着客人夜游至很晚才返回花船,馥君都会来敲敲门,看到相思安然无恙,才会放心回去。她是姐姐,是母亲自尽后,承担起照顾相思一生责任的唯一亲人。 多少次宴饮欢闹间,借酒撒野的客人将手伸向自己,哪一次不是姐姐巧笑着将身挡过,护住了她的安全?素来知书达理的馥君,从心底里厌恶卖笑生涯,可是每次当客人发现了尚还青涩的自己,言笑着纵情着,甚至直接砸出金银呼喊着要买下她的初夜时,全都是馥君有意使出勾人魂魄的招数,就在惊慌失措的她的面前,将那些□□满满的男子引向了她的卧房。 只有相思知道,对于从小接受父亲经学熏陶的姐姐而言,那是何等的屈辱与不堪。 她的心,早就死了无数次。 可是她还是坚持着活。 不为别的,就因为还有相思,还有这个妹妹需要她照拂。 秦淮河畔,月升月落,馥君的青春年华如水流逝。她在筵席间独舞,在花船上弹唱,从不出闺阁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众人眼里的花魁。 却又因为她性格高傲,受到了教坊众官妓的奚落与排挤。可是她都不顾,即便在夜深人静时,满身酒气的陪客归来,还要悄悄到相思门前,看看她今夜是否安然无恙。 从南京过来之后,她去轻烟楼看姐姐的次数少得可怜,相反几乎都是馥君主动过来找她。 她是姐姐呀,可是只为了她厌恶宦官,厌恶江怀越,觉得他不是良配,却在死前都没有得到自己的一句问候。 冷战、争执、负气、厌烦……在最后的时间内,自己留给姐姐的,全是这样令人心痛绝望的感受。 泪水倾泻而下,在泪眼朦胧中,相思无力地伸出手,握住了馥君那已经惨白冰凉的手。 在她的手边,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瓷瓶。封口上印着的是“济世堂”。 那是馥君,在那天下午,在那个遭受冷落和厌烦的下午,匆匆离开后,又去药铺专门给她买的止咳药。 她居然是带着这一瓶药丸,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割裂灵魂般的苦痛让相思几乎不能呼吸。 她颤抖着,抓起那瓷瓶,紧紧不放。 “姐姐!”她第三次呼喊,带着泣血般的悲愤与悔恨,哭倒在地。 江怀越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相思。 他的心,沉坠得如降万丈深渊。 深深呼吸着,看她已经濒临崩溃,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俯身扶着她的肩臂,低声道:“馥君她,必定不希望你因此哭损了身体。” 但她怎么肯听,无法挽回的苦痛降临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则感觉背负着深深的责任。如果不是她负气不理馥君,如果不是她总想着姐姐从眼前离去,馥君或许就不会在那个下午出去,甚至如果不是她与身边的人交往了,她还是原来的相思,而馥君,也还是继续着原来的生活…… 她的心痛得抽紧,抱着馥君不肯松手。 “你自己还没恢复,不能再这样下去!”身边的人却还是含着命令似的发话,并且抱住了她,想让她站起。 相思挣扎之间,却忽然发现,在姐姐周围的泥地里,散落着一些细碎的颗粒。 起先因为情绪激动,加之泥土湿润杂草丛生,根本没有看到这些东西。 她一把抓起那些颗粒,伴随着泥土的气息,一阵阵芬芳浮散在掌心。 顷刻间,背脊发凉。 她还未及开口,江怀越已经从她手中夺去了那些颗粒。“这是物证,交予我保管。” 她张了张嘴,几度努力,才终于哑着声音问出话:“你说,这是什么?” “物证。散落在……死者周围的,都不能轻易带走。”他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相思的脸上浮现悲凉的笑意。“物证?这东西,不是望江春吗?”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却还是坚持着上前一步,扬起脸直视着他,“你送给我的香料,和这个,一模一样。” 江怀越攥紧了手中的香料,低垂眼睫。“相思,这香料,是最近宫内时兴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她带着颤音问,“你说这话,就是要告诉我,不是你的荣贵妃做的事情,对吗?” “我并没有那样说。”江怀越抬眸望着她,“我讲的,只是事实。而且……到底是什么人将香料留在这里,是凶手无意间遗落,还是故意放置布下圈套,目前都未能确定。” “但你刚才在做什么?!”她的眼泪干涸了,几乎凝血,“我方才闯进林子的时候,你蹲在草丛里在做什么?你是在捡拾香料,把它们藏起来!只不过杨明顺没能拦住我,因此你才没有把这些都清理干净!” 督公千岁 第91节 她越说越心寒,呼吸着冰凉的空气,连连迫近他身前。“如果你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大人,你在怕什么?又在为谁掩饰?” 江怀越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是,我在捡拾香料……我是怕,怕你看到了就会胡乱猜测!” “胡乱猜测?事实摆在眼前,我看到了难道不会自己去想去判断?为什么你非要让我蒙在鼓里?你觉得这样操控一切,让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能让我心安,就能让我解脱?” 一连串的质问让他心头发冷,他有许多理由,可是最终只化为冷硬的笑。 “操控?”他念着这词,望着相思,“你觉得,是我安排一切?还是说,我将你置于被/操控的一方,全无感情可言?” 这样的问话,让相思骤然发寒。 她似乎又回到当初认识的他的时候,那时的大人,眼里没有任何情感,也没有任何温度。 忽然就心痛。 相思含着眼泪望向他,负痛地道:“我只是,不喜欢你这样!” 他眸色墨黑,就那样站在荒草间,久久地不说话,许久之后,才背转过身,朝外走去。 杨明顺战战兢兢不敢发问,江怀越走过他身边很远,才低声道:“准备车马,将馥君送回城。还有……相思。” 第119章 这一路, 相思是陪着馥君回到城内的。 她将馥君安置在车内, 自己坐在了对面, 春草心里害怕,站在马车旁既不敢上去,又不忍离开。正在犹豫之际, 旁边有人过来,一把拉开了车门, 踏了上去。 “哎?你……”春草看着那个穿苍蓝蟒袍的年轻人的背影, 心生惊恐, 忍不住踮起脚尖想要探问。他一回头, 眼神冷厉, 让她打了个哆嗦。 “你去后面的车上。”他毫无感情地抛下一句, 随即关闭了车门。 这一列车马缓缓启程, 相思从江怀越进入车厢以后, 始终都没有看他。 她的视线,只落在馥君苍白的脸上。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一瓶七宝益气丸。 单调而刺耳的车轮声回荡在寂静里, 江怀越坐在她身边, 却有一种从未感到过的疏离感。他侧过脸, 看着相思消瘦的脸庞,和那双已经发红的眼睛。 心是被狠狠攥痛的。 他考量再三, 终于还是开口:“相思。” 她听得他的声音,本来已经哭到干涸发酸的眼里,不由又漫上泪影。可她还是不想说话, 连回应都不想给。 在他刚才一言不发地舍下她,独自走出树林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就被狠狠地扎上了一根针。 是的,她从一开始认识江怀越起,就知道他是寡情薄义的,甚至在其他人指责他、抨击他的时候,她还为之辩护。可是当事实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当姐姐惨死,她就快要崩溃的时候,江怀越却还是用那种冷静的语调跟她说话,甚至在发生争论后,沉着脸,就那样走出了林子。 他太冷静。 冷静得让她感到可怕。 可是听他坐在旁边,又低了声音唤她,相思的心里又隐隐作痛。她别过脸,对着车窗,不想再在他面前流泪。 轮声辚辚,江怀越望着她,缓缓道:“你姐姐的事情,我会回宫再去核查,之前出来得匆忙,只是派人简单打探。还有,你之前说,有数人自称是奉了贵妃之命,将你骗到宅院,你将那个宅子的位置告诉我,我自会去查。” 相思沉默片刻,才道:“大概是在澄清坊北边的一条狭长胡同里,斜对面有一家茶楼,边上还有杂货铺,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 她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又道:“那个穿白裙的还被我用簪子扎伤了脸,应该是在左边眼睛下面。” 他怔了怔:“你怎么会动手?” “是她先用热茶泼上来。”相思想到那场冲突就觉得烦乱,在那之后,正是姐姐追踪而至,还将她带回了淡粉楼。她的头痛得厉害,倚靠在侧壁一角,望着馥君不再言语。 “……那我回去据此来查。” 江怀越沉沉应了一句,脑海中浮现出相思被那些人欺凌的场面,心中自是愠恼。然而相思依旧看着前方,怔然问道:“你真能查得到?” 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夸大吹嘘,只是道:“只要是我能力所及,必定不会轻视怠慢。” 相思慢慢转过脸,正视着江怀越:“那如果,你查到的情形,是不愿或者不能让我知道的呢?” 这尖锐的问题让他沉默了,他同样看着相思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眼中审视出内心的真正想法。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还是觉得,我会有选择地欺骗你吗?” “那你刚才在林子里藏起香料,不就是有选择地欺骗吗?”她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不露出半点胆怯。 话题再度转回,江怀越本来已经强行将刚才的愠怒压制下去,却又被她触发。 “……我已经解释过了,是觉得你看到之后必定会将矛头指向贵妃,引起不必要的争论,这才将它藏起。”江怀越按捺着情绪,又说了一遍,就连自己都觉得多余。他从来都不会在同一问题上过多解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那么多年的朝堂大内各种明争暗斗,早就使得他养成了不屑辩解的姿态。 尤其是那些清高的文人,无论他做什么,用意是好是坏,总能找出岔子进行弹劾攻讦。他开始时候都是据理力争,然而后来发现他们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不管他怎样解释,只要是他江怀越要做的事,就都能洋洋洒洒写出长篇大论进行驳斥。再后来,他学会了沉默,即便是抗辩,也只是在承景帝面前,而不会再去和那些永远不会信任他,赞同他的人浪费时间。 当别人信不过的时候,再多的解释也是无济于事的。 因此,他此时再说了一遍理由,已经觉得太过多余。说完之后,只是一字一字补充:“我若是真有心要瞒你什么,你是根本察觉不到的。”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相思寒白了脸。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你所谓的我在操控一切,只是自己的臆想。我为了什么?要把香料从泥泞中一颗一颗捡拾起来,你难道真是不明白?” 他的语气越来越沉肃,相思心情坠落到深渊,难过地看着他的眼睛,最后别过了脸去。 * 马车回到城内,江怀越送她来到轻烟楼大门前,低声道:“需要我进去做些什么?” “不用。”相思眼神仍是木的,言辞却坚决,“你不是不想被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他愣怔了一瞬,道:“但是馥君之前拿走的凤钗,得找出来。” 她垂下头:“我会进她房间去寻的。” 他考量之后,还是跟在她身后进了轻烟楼。只是装作与相思毫无关联的样子,带着杨明顺前去盘问管事妈妈和其他官妓。 馥君遇害的讯息就此传播开来,淡粉楼和轻烟楼内的官妓都惊愕不已。李妈妈扶着门框抹泪哀嚎,一时间楼内哭声四起。 相思强忍着悲伤,上楼进了馥君房间,姐姐的首饰并不算多,她翻遍梳妆台和衣箱等各处能藏东西的地方,却找不到那支盘凤钗了。 她急急忙忙奔下楼,将此事转告了江怀越。他的神色越加沉重,喝问众人:“有谁在这两天内进过馥君的房间?” 众人皆惶恐摇头,江怀越面色不善,杨明顺见状,又开始一轮详细盘查。 顺天府的衙役和教坊司的张奉銮也都赶来了,本来还想问长问短,但一看到江怀越居然出现在此处,都吓得不敢多言。 盘查完毕,李妈妈一边哭着,一边叫人准备后事。相思坐在那里,看着众人流着泪各自忙碌,一时间竟有种荒诞的感觉。 若是自己忽然死去,是不是淡粉楼内也会同样混乱?然而混乱过后,大家还是各自生活,一如既往,毫无改变。 姐姐死了,盘凤钗找不到了,她居然想到的不是父母已经无法沉冤昭雪,而是接近麻木、冷静地审视一切。 江怀越来到她身边,低声说:“暂时问不出来,我现在要回去,还有很多事得核查。” 相思只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他知道她心境压抑,但是他的心里也有沉沉阴霾,好似狂风暴雨即将到来之前的天幕浓黑,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想说些什么,可是身边嘈杂纷乱,他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相思。 短短两天时间,她已经憔悴不堪,整个人都木了。 看着她这个样子,江怀越心里有一种想法冒了出来。他想留下,留在她身畔,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那样静静地陪着她坐着,在她流泪时为她拭去泪水,在她疲惫时让她倚靠睡去。 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够。 太多的桎梏让他无法从心所欲。 他甚至做不到,在这样的时候,给她一个短暂的拥抱。 终究还是狠下心,用道别的眼神再望她一眼,随后带着众多手下毅然离去。 轻烟楼众人眼见这群凶神恶煞的人离去,纷纷庆幸议论,只有相思坐在那里,心像是一下子空了。 * 在众人的帮助下,馥君的后事终于得以料理。可是轻烟楼毕竟是教坊,不可能将她的灵位安置在此,只能将祭奠灵堂暂时设置到了东城的寺庙。 相思一个人陪在那里。 馥君死后的第三天,寺庙的大门被人推开,失魂落魄的盛文恺几乎是跌进了灵堂。 她坐在灵位旁,冷眼看着他。 他还穿着官服,风尘仆仆的样子,眼神悲戚。 “静琬。”他哑着声音叫她。相思只是看着他,没有一丝回应。 盛文恺紧紧攥着包裹,脚步沉重地走到灵位前,双膝跪在冰凉的地上。他久久注视着灵位上,那个温柔文雅的名字,嘴唇发颤。 “静含……”他的眼神里竟然真的有温情,像是有许许多多的话语想要倾诉似的,看着墨黑的灵位。 可是再也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了。 他在灵位前并未大哭大叫,只是长久跪着,眼中有泪。直至黄昏钟鼓声起,寒鸦归巢,他才缓慢地起身,衰颓着离去。 “姐姐遇害的时候,你在哪?”就在盛文恺准备跨出门口的时候,相思在后方冷冷问。 他脚步一顿,沉声道:“我被派出城去了,直至今日才回来。” “真巧。”相思语带讥讽地道。 盛文恺手指攥了攥,艰难地低下头,痛苦道:“静琬,人在官场,有太多事,身不由己。” 她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苍茫暮色间。 * 第四天的时候,杨明顺来寺庙,说是江怀越派他来看望,并再次带来了祭奠的东西。 相思没有问为什么他自己没来,倒是杨明顺解释说,督公有许多事要查,而且此事涉及贵妃,也可能涉及宫中其他人,不能光明正大去做,得十分谨慎小心。 第六天的时候,杨明顺又来,却不说到底查到了什么,只是帮着她料理一些事情。 这天傍晚,杨明顺要走的时候,相思忽然问道:“你跟着他多久了?” “啊?作为下属,有五年多了吧,不过要是说认识的话,那就有七八年了!怎么,相思姑娘问起这来了?” 她平静地问:“你觉得,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了解这个人吗?” 杨明顺愣了愣:“了解?这……督公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啊!” “真的?”相思盯着他。 杨明顺无端冷了冷,继而又为难道:“作为跟班的,我得时刻揣摩他的心意啊,要不然怎么办事呢是吧?” 督公千岁 第93节 他回到了自己在西厂的住所。 推开书房门,满室萧条,他依旧没有点灯,只是将斗篷与耳坠,放在了桌上。 拉开抽屉,里面有她当初送给他的银色盒子,雕花绞丝的,里面盛满了嫣红红豆。 他拿起盒子,房门外却响起了杨明顺的声音。“督公……”他在外面小心翼翼地道,“宫里万岁爷有旨意,叫您立刻觐见。” 江怀越抬起眼,望着黑魆魆的窗外,蹙起双眉。 “来人有没有说是何事?” “没有,而且也不是余公公来传话,只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小太监。” 他双手交叉,凝神远望片刻,起身道:“我进宫,你留下。” * 夜风寒冷,相思几乎是手脚冰凉地逃出西缉事厂的。 直至坐在了马车内,听着车轮声声,她还是浑身发寒。 虽然在未到西厂之前,心里已经隐约有决绝之意,可是当她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那面流光镜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全是他。 初遇时静静闭目休憩的他,穿着蟒袍闯入高焕府邸的他,追踪至游船之上,强行将她逼至角落,生涩而疯狂地吻她的,也是他。 可是为什么,从他这一次出宫开始,就变得那样冷漠。她被人围攻欺辱了,姐姐失踪了,她以为江怀越会义愤填膺,但他没有。姐姐的尸首被发现了,她以为他终于会给自己倚靠了,但他还是没有。 在得知有可能是贵妃派人出来找她麻烦后,江怀越就显得格外冷静,即便是站在他身边,也感受不到一点点温暖。他就好像陌生得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她戴着耳坠,披着斗篷来了。 她是多么希望,大人在看到这熟悉的东西后,能够给予她一点点感情的回应。哪怕他什么都没查到,什么都没做成,只要在言语上或者行动上,让她感到他是可以依靠和信赖的,那也就够了。 然而还是没用。 他冷得像冰,用那双漂亮幽黑的眼睛看着她,逻辑缜密地分析事情,让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真的始终都是西厂提督,而不是她的爱人,江怀越。 她错得离谱,甚至在无法忍受这种冰凉的感觉,逃到门口时,还因为不忍而回头。 可是他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去,没有一丝想要挽留的心念。 除了落荒而逃,她还能怎样? 马车颠簸着,将她送到了城东的寺庙。她在最后给姐姐的灵位上了香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无处可去。 那花花世界,还是自己能留驻的场所吗? 偌大的北京城,宛如荒凉原野,野草丛生。 她想带着姐姐回到南京,回到属于她们的故乡。可是她走不了,姐姐已经被安葬在城外。生于金粉佳丽地,葬于朔风寒凉处,这就是姐姐的归宿,而她的归宿,又在何处? 她收拾了祭奠用的纸钱,再度登上马车,请车夫将她送出了城门。清寒夜风间,钟鼓声绵长幽然,她坐着车子,最终抵达了那条河流畔。 当日,她曾经和姐姐在一起祭拜父母,也曾经和江怀越一起叩拜哀悼。 现在只剩她一人。 就在这条河流一侧的高地上,有累累坟茔,是京城教坊司女子的安葬地。所有无家可归,飘零一生的乐妓,最终都化为一抔黄土,沉睡在此。 无论生前是名动朝野的绝色花魁,还是默默无闻蹉跎至死的平凡乐女,都伴着这条环城穿流的河水,静静安息。 她和姐姐当初在选择寒衣节祭奠场所的时候,就知道这条河流最终往南而去,会流经南京,归于大海。 当时她们朝着河流祭奠父母,将纸钱与寒衣的灰烬撒入其间,希望能带着眷恋回到南京。而今她独自一人重回此处,对着滚滚逝去的水浪,神思木然。 眼泪无声落下,她缓慢地跪在了河边,点燃纸钱,看着灰烬飞扬,肆意飘舞。 像一只一只残破虚弱的蝴蝶,试图在寒风中挣扎,最后还是坠于暗沉沉的水中。 远处清角吹寒,高城望断,隐隐约约间,有浓烟直上云霄,转眼弥漫了天际。 相思错愕地望着浓烟升起的方向。 茫茫夜幕间,有迅疾马蹄声杂乱迫近,如狂风般,冲向这边。 * 朔风吹过乾清宫檐角铜铃,一串串轻音细碎,摇动了心境。 暖意渐升的宫室内,灯火通明,承景帝坐在卧榻之上,随意翻阅手边奏章,一抬眼,望到江怀越躬身入内,眉间微微一蹙。 他向承景帝叩拜行礼,虽然动作不减恭谨,以往眉宇间的神采却明显黯淡消退。 “不知万岁有何紧要的事情吩咐?”江怀越低声问道。 承景帝注视着他,过了片刻才道:“怀越,你最近忙碌得很。” 江怀越眼帘一低:“万岁是说太后寿宴的事情吗?臣虽然忙碌了许久,但看到太后高兴,也彰显了万岁孝心拳拳,自然是苦而有乐。” 承景帝笑了笑,抚着书卷道:“难为你了……一边要忙着料理寿宴各项事务,一边还要盘查一百多号太监宫女,这大内之中,离开了你真是无法转动。” 江怀越心头泛起一丝寒意,他在七天中盘查那么多人,虽然小心谨慎,但还是有人将此秘密告知了君王。然而他早有预计,因此从容应答道:“启禀万岁,臣确实是暗中核查了许多人,但此事关乎皇家声誉,臣实在不得不出此下策,未及禀告给万岁,也是迫不得已。” 承景帝冷哂:“到底是怎样的无奈,你倒是解释清楚。” “有人自称是贵妃娘娘的手下,私自出宫招摇撞骗,臣也是秘密得知了此事,因为当时万岁正忙于与各路藩王以及勋臣故旧畅谈,臣若是将此告知万岁与贵妃娘娘,恐怕影响二位心情。因此便想着私下查探清楚之后,直接将这胆大的奴才抓出来,再请万岁处置。”江怀越说罢,又叩首道,“臣考虑不到,不该隐瞒不报,如今还请万岁恕罪!” “那人可曾抓到?” “还未……其实那其中为首的白裙女子脸上带伤,只是臣却未曾发现谁的脸上也有伤痕,因此耽搁了下来。” “伤痕,又是怎么来的?”承景帝又翻阅起书卷,不经意地问。 江怀越想到相思,心中不免抽痛。但神色如常,毫无波动。“是那个被欺骗欺辱的少女与之搏斗时,用簪子划伤了她。” “少女?她们自称宫内人,为何要去欺骗一个少女?” “为谋取财物。”江怀越硬着心肠,“那是个教坊女子,恐怕是被人盯上的。” 承景帝缓缓站起,持着书卷行至他面前,微微俯身道:“她叫什么?” 江怀越一怔,笑了一笑:“万岁,那只是个寻常教坊女子,臣倒也没在意她的花名。” “寻常教坊女子?”承景帝冷冷反诘,“你不是还陪着她回到轻烟楼,管起官妓横死郊外的案子来了吗?当初怂恿朕勾销她的乐籍,想还她自由身的,岂非也是你,江怀越?” 江怀越手指一紧,旋即伏地叩拜:“万岁,臣只是与她结识了不久,因见她孤苦可怜,有一丝怜悯之心!但臣故此说的假冒宫人之事,确实并非虚假!” 承景帝却迫视着他,继续道:“这孤苦可怜的女孩儿,姓云名静琬,年方十七,乃原南京兵部尚书之女,你说说看,朕得到的这些讯息,是否准确?而在此之前,东厂暗室曾有人进入,那也并非是你的义父,而是你自己借故入内。江怀越,你如此执著地出现在云家遗孤身边,所为的,究竟是何事?” 第121章 朔风疾劲, 卷乱满地纸钱, 已是夜幕初降时分, 那列马队中却没有一人提灯照明,在茫茫黑暗中仿佛认定了方向,朝着这边席卷而来。 相思愣怔了一瞬, 心里忽然涌起不详的预感,她飞快地奔向马车, 叫着车夫赶紧带自己离开。刚爬上马车, 同样惊慌失措的车夫已经扬起鞭子, 一鞭下去, 白马负痛驱驰, 沿着河流拼命向前。 后面的那群马队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黑布蒙面的众骑者策马疾驰, 先是一列纵骑紧追不舍, 继而又听首领一声唿哨,身后众骑手忽然纵缰散开,转眼间分为两路人马包抄夹击。 那车夫不明所以, 还以为是歹人抢劫, 心急之下连连加鞭, 白马嘶鸣不断,几乎要挣脱辔头。相思坐在车中, 紧紧攥着窗帘,一颗心就快跳出胸口。 她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何而来, 这里是皇城边缘,他们居然能这样肆无忌惮追劫自己,实在令她心生恐惧。 纷杂的马蹄声和尖锐的扬鞭声交织在一起,她紧紧咬着下唇,身子一阵阵发冷。 忽然间一声惨叫,紧接着马车剧烈晃动,她紧张地撩起帘子,才发现车夫竟然被人一鞭打中,跌下了马车。 又是一匹黑马奔来,骑者已经探手抓住了车窗,发力间准备纵身跃上。 相思惊骇着,拔出金簪就刺进那人手背,黑衣人惨呼一声,松了右手。 失去了控制的马车就快要翻倒,相思紧扶着车窗,已经预备好了要跳车逃跑。 正在这时,又一连串尖锐破空声震动人心。外面开始嘈杂生乱,马鸣声声凄厉刺耳。 没人掌控的白马更加癫狂,拖着车子一路飞奔。相思在慌乱中挑帘回望,竟见那群黑衣骑者已陷入飞箭追射之中。 凌厉攻势自四方而来,这郊野地带本就杂树丛生荒草连绵,昏暗夜幕下,根本分不清是何处射来冷箭,也无法及时闪避。 惨叫声此起彼伏,黑衣马队被箭雨阻止了追击,然而相思却无法控制受惊的白马,眼睁睁看着它拖着车子越跑越远。 她有好几次想要逃走,却因车速太快无法跃出,眼看着马车已经被拖得快要散架,那匹白马终究因为力气耗尽而崴了前蹄,一下子跌倒在地。 轰然巨响中,相思只觉天翻地覆,身子被撞击的好似彻底断裂。剧烈的痛楚让她一瞬间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逐渐逐渐地恢复了意识。 车子已经翻倒,她努力撑着车门,用瘦弱的双臂支撑起身子,费劲全力,摔倒了好几次,才爬了出来。 夜幕苍蓝寂寥,奇怪的是,不远处的地上,有一盏素白的灯笼,正发出微微光亮。 相思瑟瑟发抖地站在马车边,寒风旋卷,草叶起伏。回望来时方向,空空茫茫,似乎刚才经历的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身上的伤痛和倒伏的马车清晰地告诉她,这原本就不是一场梦,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那些人被阻挡住了,未必会就此罢手。 远处又传来呜咽之声,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风声还是喊声,惴惴不安中,朝着那灯笼所在处走了几步,忽然发现灯笼前的草地上,还有一件东西。 相思走上前,有些疑惑地捡了起来,是一个方方正正、表面光滑的木盒。 不像是遭遇风吹雨打暴露在野外,而像是有人故意留在了这里。 她考量再三,终于将盒子打了开来。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一掌见方,白底黑字,四周描红绘边。 “岑蕊,年十七,祖籍扬州,居长青巷,家宅平安,过往无害。” 相思的手微微颤抖。 她知道这是什么,薄薄一张纸,再平凡不过,简单不过,却是她十年来始终得不到,也甚少会去想到的东西。有了这路引,她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子,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不再是隶属于教坊司的乐妓,不再受人摆布强颜欢笑。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路引会忽然出现在荒郊野外,那盏灯笼,又是什么人放在了草丛间。 她心里有隐约的猜测,却不愿多想,也不敢去想。 这一连串的事情已经超过了她能想到的范围,她提起灯笼茫然四顾,周身发冷。那匹白马嘶鸣着,挣扎站起,相思用力解开了它的绳索,牵着缰绳,跌跌撞撞往前走。 肩膀和膝盖被撞得厉害,肿痛酸胀,每走一步都艰难痛苦,可她还是望着苍茫黑暗的前方,往不能辨认清楚的方向走,无论等待她的是怎样的晦暗无光,都胜过留在身后那座恢弘华丽却冷寂坚硬的京城之内。 * 更漏声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夜里更显清幽。 乾清宫内,承景帝还未休憩,他既没有宽厚地让江怀越离去,也没有暴怒着命人将他拿下。只是那样坐在榻上,时不时翻阅书卷,提起笔写上几句,随后在间隙再问他一两句。 督公千岁 第94节 江怀越跪在冰凉的水磨砖石地上,双膝快要没了知觉。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只是已经过去太久,以至于一时居然想不起原因了。 “朕最后再问你一遍,和云岐的女儿,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承景帝再度抬眼望着他,有些不耐烦了。 他匍匐于地面,声音极低:“回万岁,臣……曾经对她动过心。” 此言一出,空荡荡的寝宫内更显得冷冷清清,寂寥幽深。 几案上的明烛烁烁闪动,承景帝怔了怔,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在宫殿内回荡。 “怀越,你说什么?”承景帝又问一遍。 他低着头,望着青灰色的砖石,慢慢道:“臣说,曾经对她,动过心。” 承景帝笑得更大声了,他用指节击打着扶手,好似听到了最令人吃惊的笑谈。“你是说,你居然也会喜欢人了,而且还是一个从小被送进教坊的官妓?” 江怀越听着这笑声,沉默不语。 “当初裴炎逼迫官妓,最后弄得人家殉情自杀,朕就曾骂他不知检点厚颜无耻。没想到,如今你居然也和官妓扯上关系,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非要和这些女子纠缠不休?江怀越,朕以为你是不会对女人有兴趣的,怎么连你也会想入非非?宫里的那些宫女们,你随便找个看得顺眼的,朕可以让你们结对食,可你为什么要去招惹官妓?”承景帝说着说着,笑意渐渐冷却,眼神又变得锋利,“是贪图她美艳勾人,还是贪图在宫外的肆意纵情?朕本觉得你是个自律自持的人,可就连你都抵挡不住美色了?她要你做什么?是要复查云岐的案子,还是有其他人借此要挟你了?” 他还是跪在那里,低着头,一点生机都没有。 “并没有什么人要挟臣,臣只是,一时昏了头脑,贪图那一点点欢悦之情罢了。云岐的女儿,也并没有叫臣去查案子,是臣一厢情愿想要示好,才做了欺瞒君王的事情。” 承景帝冷哂:“一厢情愿!朕看你真是一厢情愿!这种欢场女子早就已经百毒不侵,你难道还以为她会对你感恩戴德?你听好了,云岐的案子假如能翻,那他的女儿也将恢复尚书千金的身份,你觉得这样的地位能再下嫁于你一介内宦?更何况——”他加重了语气,盯着江怀越,“朕上次就告诫过你,云岐此人深负众望,牵涉的是临湘王谋逆大罪,你还敢私自进入东厂密室寻求卷宗,你的胆子,是越发大的不着边际了!” “臣,一时糊涂,只想着要博得美人欢心,却不曾想到云岐此案乃是三堂会审定下的罪状,万岁亲自过目审阅,又怎会有错?”江怀越急切流露悔恨神色,“臣到后来才想明白,当时只是色令智昏,见那少女楚楚可怜,竟觉得自己若能拯救她于水火之间,或许能赢得芳心青睐……” 承景帝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你也有这样的时候,怀越。你那聪明才智冷静淡然全都成了灰?!为女人,你甘愿铤而走险了,这怎么听上去如此好笑?” 江怀越紧攥着手指,向承景帝连连叩首。 “非但万岁觉得不可思议,就连臣自己事后也觉得可笑,臣本来就不该也不可能对女人产生兴趣,可是……”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君王,“臣之前,没有见识过那样的女子……” 承景帝冷着脸呵斥:“不成才的东西!亏得朕多年来对你倍加信任,让你进内书堂读书习字,让当朝大儒悉心指导,还以为你会出类拔萃不同凡俗,没想到一遇见漂亮的乐妓,居然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记了!这一次若是轻饶了你,你倒是还觉得能够为所欲为,他日必将铸成大乱!” 说罢,他一掷手中卷宗,肃然站起。 “余德广!去叫司礼监掌印过来!” 门外的余德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应承而去。乾清宫内,承景帝背着手走到帘幔边,又回过头望一眼跪在地上的江怀越,寒声道:“叮嘱过你不必再问的事情,你也敢背地里去探究,朕看是给你的权力大得无边,让你忘乎所以,你这样的行径,与当日裴炎又有什么区别?!你倒是说说看,自己该不该死?!” 江怀越紧抿着唇,片刻后才道:“万岁要杀臣,臣也无话可说,本来就是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原因,让万岁气恼了,实是不可饶恕。” 承景帝冷冷盯着他,不再言语。过不多时,司礼监掌印匆匆赶来,一路上虽未听说具体事情,但踏进寝宫见到江怀越跪在中间,承景帝又冷如寒霜,心中便有了分寸。 “江怀越藐视法度、肆意妄为,先交由司礼监看管,所任职务尽数卸除。”承景帝说罢,拂袖离去。 第122章 江怀越再度被关押进了司礼监大牢, 与上次涉嫌谋害惠妃不同,这一回是承景帝亲自论断了他的罪名, 且将其职务就地撤销。司礼监掌印一路上已经志得意满, 待等手下将江怀越正式收押之后,更是挑着眉阴阳怪气地道:“江督主和我这司礼监大牢还真是有缘, 这也没出去多久呢,怎么又进来了?难不成是西厂待得不舒适,反而喜欢这地方清净?” 身旁的太监假意提醒道:“掌印大人, 这一位眼下可不是什么督主了。” “呵, 我倒一时叫习惯了来不及更改, 这真是闹了大笑话……”掌印哈哈笑着,招呼手下,“好生警醒着,这可是万岁爷下令关到咱们司礼监的, 别让他出了岔子或是闹出什么上吊自尽的丑事!” 司礼监众人自然连连应答, 江怀越冷眼看他们耀武扬威,不开口也不反抗, 就那样沉默着坐在牢房里,任由他们借故泄愤。 承景帝并没有要求司礼监审问江怀越到底做了些什么, 那些人闲来无事就找茬寻衅, 似乎觉得他这次是彻底倒台了, 言辞之间颇多讥讽。第一天还按时送来饭菜,第二天简单的饭菜变成了冷硬的干粮,到第三天开始, 更是连干粮都有一顿没一顿的,只有看牢房的人自己吃饱喝足之后,偶然走过时才装着忽然想到,马马虎虎扔给他半个冷饼之类的东西。 宫中的人见惯了风云变化,所谓朝为一品员,暮成阶下囚,任何尊贵身份无敌功勋,都抵不过皇帝勃然大怒翻脸无情。因此西厂提督被撤职查办的消息一经传开,众人在震惊之余也并未觉得不可思议,先前那些看他不顺眼的清流文臣更是激动万分,在上朝时都借此机会向承景帝大表忠心,极力支持对这奸宦依法严惩。 承景帝最后是沉着脸出了朝堂的,余德广这几日始终不敢多言,陪着承景帝刚刚回到南书房,昭德宫那边就有太监过来,说是贵妃娘娘有请万岁前往。余德广才探出身想要禀告,承景帝似是听到了声音,已然皱着眉道:“告诉她,朕需要清净几天。” 余德广欲言又止,只好让那太监传话回去,心里却为承景帝捏了一把汗。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荣贵妃就带着宫女杀到了南书房,无需余德广通传,推开房门就直接闯入。 余德广靠着墙角毕恭毕敬站了许久,耳听得里面先是荣贵妃厉声喝问,继而是承景帝沉声解释,随后又是荣贵妃连珠箭似的迅疾质问,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那阵势堪比暴风疾雨,覆压而下。承景帝倒也一反常态,竟然难得强硬起来,寸步不让。激烈的争执过后,但听房内连接响起刺耳的瓷器玉器粉碎之声,承景帝气得怒喝:“放肆!” 随后,房门嘭的打开,一脸愠恼的荣贵妃曳着华丽宫裙愤然走出,头也不回地登上坐辇,转眼就离开了此处。 余德广犹犹豫豫,从门口探身进去,见承景帝脸色阴沉地坐在书桌后,地上已是狼藉不堪。 他没敢吱声,只是跨进去想要收拾地上残局,承景帝却忽然目光如剑,直刺了过来。 余德广无端打了个哆嗦,在他伺候万岁爷这些年里,竟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背脊生寒。他匆匆忙忙收拾了那些瓷器碎片,头也没抬,屏着呼吸悄然告退。 * 弹劾揭发江怀越各项罪名的奏章雪片般飞来,司礼监掌印知晓了这些讯息之后,一边派人告知了裴炎,一边负着手又去大牢里见江怀越。 “我说江怀越,你平日里都是如何为人处世的,怎么就能引来了满朝文武弹劾上奏?”掌印端坐在铁牢前,仔细打量着阴冷牢房里的江怀越,“听说你这次是为了一个官妓而肆意妄为,因而触怒了万岁爷,那官妓叫什么来着?是淡粉楼的吧?没想到你还好这一口?那就不要平时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咱们还以为天下没人能近得你的身……”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忽而道:“怎么,穆掌印难道也想去教坊里寻觅知心人?” “大胆!”穆掌印愠怒道,“少用你那心眼来揣度!我可是听说那个官妓在你被抓之后已经死于非命,江怀越,你小子还真是狠毒,是不是怕万岁爷怪责你拈花惹草,因此特意将她给除掉了?” 江怀越一震,迅疾追问道:“你说什么,死于非命?” 穆掌印冷哂数声,慢慢道:“你装什么傻?观音庙失火,烧死了妙龄少女,据说正是为姐姐守灵位的那一个。”他站起身,来到铁栏前,凑近了压低声音质问,“真有那么巧,你前脚刚走,后脚就失火?也不看看这宫里头有多少精明人,万岁爷也不傻,会被你这样的手段蒙蔽过去?” 江怀越面如寒霜,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穆掌印目若利刃,狠狠盯了他一眼:“怎么,还咬紧牙关不肯说?咱们这司礼监的刑具,你是不是也想尝尝?” “我在进宫之前,已经和她分道扬镳,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穆掌印啐了一声,回头呵斥手下:“既然这小子不肯开口,那也让他领教一下拷问的滋味!” 手下人应声捧出冰凉的刑具,又有人将他紧紧捆住了双手,吊起在牢房铁栏前。穆掌印朝手下递了个眼色,自有人拎着沉甸甸浸了冰水的牛皮鞭,一步两步迫近至跟前,用力一震,发出沉重的声响。 长鞭扬起,劈开寒凉空气,重重落在他肩胛骨上。 刹那间剧痛钻骨,鲜血立即浸染了衣衫。 穆掌印冷哂一声:“这些年没少折腾过别人,今日自己尝尝滋味,可还受得住?” 他一言不发,消瘦的脸上毫无情感,只用一双浸透了冰雪似的眼,冷冷地望着他。穆掌印被这双眼睛盯着一瞬,心里就泛起不祥之感,当即怒叱手下:“还愣着?接着招呼啊!” 那人抖擞精神又高举长鞭,却在此时,牢房外传来急促声音:“穆掌印,明照坊观音庙失火一事,顺天府尹已经查明原因!” 说话间,余德广带着小太监匆匆赶来,一见面就直接道:“是有数名贼人觊觎寺庙香火钱,趁着那天黄昏时分欲行不轨,谁料被守着灵位的少女发现,惊呼出声后招致贼人扼颈,最终闭气而亡。那伙贼人心急慌忙偷窃了厢房的玉器字画之后,为销毁证据就放火焚烧,导致观音庙烧毁殆尽。” 穆掌印脸色一沉,叱道:“余公公,你平日可不管闲事,如今匆匆忙忙过来说这些,莫非是为给江怀越卸罪?” 余德广心里不满,脸上却还温和。“此事是顺天府尹禀告上来的,万岁爷知晓了真相,便让我过来说一声,怎么,照您的说法,那万岁爷也是想为江怀越卸罪?” 穆掌印虽嘴巴不饶人,但也深谙宫中生存之道,听到余德广说是承景帝派来的,首先气焰就消减了大半。强撑着面子辩驳几句,见余德广面色不善,只好命人解开了铁锁,把江怀越交予他带走。 余德广将江怀越带回到南书房,承景帝果然在里面。 看到江怀越肩头衣衫残破,血痕斑斑的样子,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朕找你来,是想知道——”承景帝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江怀越,缓缓道,“你之前口口声声说的动心爱恋,想为她替云岐翻案的那个女子,已经烧死在庙里了……江怀越,你对此,是怎样的想法?” 江怀越僵了僵,本来就憔悴的脸上慢慢笼上了一层阴霾。 “臣……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声音有些喑哑。 承景帝看着他的眼睛:“不难过吗?自己心爱的女子,被大火吞噬,死无全尸,你就仅仅是觉得意外而已?”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手边,眉宇间覆压着霜意。过了许久,方才哑声道:“因为臣,在那天之前,就已经渐渐察觉到,她的接近她的亲昵,无非都是虚情假意……她是从未说过要为父亲翻案,是臣一厢情愿想要为她效力,然而……因为她姐姐的死,她迁怒于臣,还说了……说了许多过分的话。也就是在那时,臣的心冷了,死了。” 承景帝沉默不语,坐了片刻,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所以她死有余辜,是吗?那些贼人,去的还真是时候。” 江怀越紧攥着手,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朝承景帝深深叩首。“万岁,观音庙失火一事,只是巧合。或许是上苍惩罚云岐一家,故而将她也带去了。” 承景帝哼笑一声,继而又喟叹道:“这样说来,这云岐一家,竟是死得干干净净了。”他倒是又摇了摇头,看着江怀越道:“有些可惜那妙龄少女了,是不是?” 江怀越却道:“本就是一场荒唐,臣如今清醒过来,只觉后悔,并无可惜。更何况,万岁既然不谅解云岐,那么他的女儿活在世上也是苟延残喘,还不如趁早死了干净,也免得万岁一想到云家还有人在京城待着,徒增烦恼。” 承景帝注视于他,不由失声笑道:“江怀越啊江怀越,你的心,可真是够狠。” * 他在司礼监被关押了半个月,各种讥讽都听遍,各种折磨都经历,然后在一个严寒刺骨的清早,接到了余德广传来的圣上口谕。 穆掌印虽愤愤不满,但还是只能令人打开牢门,让江怀越走出了司礼监牢狱。 刺眼的阳光照在金黄琉璃瓦间,亮得让江怀越几乎睁不开眼。 然而寒气渗透全身,仅仅穿着单薄夹袍的他,冻得嘴唇都冰凉。 已是年末了。 被免职待办的他孑然一身离开了皇宫,西缉事厂是回不去了,他坐在车中,很是茫然了一阵。 直至车夫再三询问,他才道:“回府。” 马车在长安街缓缓行进,外面依旧喧哗热闹,人来人往。江怀越没有开窗,只是听着属于别人的欢言笑语,一切远得好似完全在另外的天地。 而这幽闭的空间内,只有他一个。 他闭上眼,身旁却仿佛有人紧紧挨着坐过来,柔曼地伏在他肩上,用含着娇俏笑意的声音叫他:“大人,你在想什么呢?” 他紧紧靠着车壁,眼前是一片黑暗。 可是那种温柔轻伏的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可感。甚至还有紫茉莉的香息,悠悠荡荡浮在寒凉空气里,像江南一梦,水月荡漾。 她趴在他耳畔,伸出纤纤素手抚过他的脸颊,又抱着他问:“大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喜欢相思了吗?” 无处遁逃,无从遗忘。 马车将他带回了位于幽静长街的宅院。 以前带她来的时候,走的只是后院的小门。 前门煊赫,石狮威严。 匾额上铁钩银划的“江府”二字,在寒冷冬日里显得沉肃含霜。 他走进朱红大门,独自一人穿过重重院落和亭台石桥,最后来到了那个院落。 庭中桂树寂寂。 那个夜间,他目睹了相思因为替他查探少妇甄氏失踪的案件,而被假扮尼姑的男子殴打至遍体鳞伤,当看到她奄奄一息的倒伏在河边的时候,素来沉定的心已然慌张。 可是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命杨明顺将受伤的相思带回了这里,夜间又特意从宫中中秋盛宴提早赶回,因为心里放不下。 督公千岁 第95节 是的,放不下。 从开始,到后来。 他站在空荡荡冷清清的院子里,府邸四进,庭院重重,雕梁画栋,水榭飞亭。相思来过的院子和坐过的亭子,只是最里面的一小处,他总觉得,那个时候,还不应该带她去前院,不应该让她知道,这是他在宫外的私邸。 日影悄然轻移。 院门外,有脚步声犹豫响起。江怀越回过头,仆人诚惶诚恐捧着一个托盘过来了:“大人,前些天有人送来了这一大盒子,说本来是送到西厂的,但是听说您不在……就只好又拿来这边了。” “谁送的?” “宝庆斋的掌柜。” 江怀越怔了怔,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低声道:“知道了,你放下吧。” 仆人将托盘放在那株桂树下的石桌上,匆匆离去。 他默默坐了许久,终究还是打开了那个沉甸甸的红木盒子。 金阳之下,满盒璀璨。漆纱轻云珠翠冠间银丝烁烁,赤金镶嵌祖母绿的顶簪流淌华彩,正中的飞凤含宝挑心上,那一羽凤昂首展翅,凤身遍布鳞羽,凤尾飘逸华美,周身镶嵌的七枚嫣红湛蓝宝石,在阳光下透澈纯莹。琼楼飞仙的卷云纹分心、金莲池的满冠、镶白玉的百花钿、累丝绿松石荷花叶的掩鬓、双蝶穿花的梳背,若再加上那一对翡翠流苏耳坠,便是完完全全一整套流光溢彩的荣华富贵。 他能给的,都给了。 可是谁要呢? 第123章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虽然有些晚, 但朔风一卷便肃杀了整个北京城。 太后寿宴已过,各路藩王陆陆续续返回封地。辽王逗留至最后还未有离开的意思, 承景帝面色难看, 最后还是直接发话,说是他离开封地已久, 再不返回恐怕与制不合,他才懒懒散散地向太后辞行。 太后唉声叹息也无济于事,祖宗规矩就是如此, 哪怕再不舍得, 作为藩王的辽王也不能长久留在她身边。他既要走, 程亦白照理也应该随行返回辽东,但在临行前,却请求辽王让他留在了京城。 “怎么?来到这皇城内,就不愿意回到冰天雪地了?”驿馆里, 辽王背着手走下长长台阶, 湖绿行云流水纹长袍曳过,程亦白跟在后面, 低声道:“王爷原先不是说要留人在京的吗?眼下虽然被迫只得回去,但事情还有许多尚未完成, 卑职总是希望能为王爷尽一份力的。” 辽王放缓了脚步, 哂笑一声:“我就怕你也像盛文恺一样, 枉费我私下打点让他入了京城,可他却一无所获,早知如此, 还不如一开始就换你去轻烟楼……现在倒好,人去楼空,竹篮打水一场空!” 程亦白微笑了一下,随着他慢慢走上石桥。“盛大人毕竟还是念旧,对王爷也算忠心的,只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实在是出人意料,他未能及时将东西找到也情有可原。” 辽王皱了眉头:“现在盘凤钗已经不知所踪,你留在京城还有意义?” 程亦白道:“卑职以为,馥君虽死,只要相思还存留于世间,盘凤钗必定还会有重现的一天。如今掘地三尺也寻不出的东西,或许假以时日会出现在她手中,到时候再寻踪而去,岂非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辽王喟叹一声,望着天际浮云,沉声道:“那个相思,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派出去追查的人马怎么全无消息?” “着实寻找不到,好几次眼看着就要找到类似的人了,却总是被各种原因打断追踪。” “有人在暗中护着她。”辽王皱紧双眉,“江怀越?他不会真的对这个官妓动心了吧?” 程亦白眉梢一动,低首道:“越是冷情之人,越是容易深陷孽缘不可自拔。” “不可自拔?”辽王嗤笑了一下,“当初你对我说他可能在意这官妓,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竟真都被你说中……怎奈此人虽有才干却不愿合作,如今落得撤职查办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只不过裴炎那厮贪财又急躁,远不如江怀越沉静多思,想这宫中各监内宦众多,竟选不出第二人能与江怀越媲美,也真是无奈。” 程亦白问道:“王爷可知江怀越是如何进宫的?” 辽王愣了愣,回忆片刻才道:“约莫是十来年前吧,我当时还未离京,听说曹经义去了一趟南京故都,带回来一个长得漂亮的小宦者,送到昭德宫伺候荣贵妃,因为长得和贵妃夭折的孩子有点相像,得到了贵妃的喜爱。后来万岁常去昭德宫,也对他上了心,多次夸赞他机敏好学,特意将他送入内书堂识文断字……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程亦白淡淡道:“只是一时好奇,是怎样的人家才会养育出这般出色的孩童,应该也是贫苦出身吧?卑职那天听他口音,倒也不知到底是南方还是北方人?” “自然是贫困出身,以前听口音像是南方的,如今已经变了,到底是什么地方人我可不记得,谁会在意这些?”辽王不以为意地说着,起身转下石桥,朝着暖阁走去。程亦白眉宇间流露几分怅然,随后紧跟而去。 * 数日后,辽王启程返回封地,出皇城时恰遇到定国公小公子宿昕策马而来,两相见过之后,辽王因问及宿昕何时返回南京,宿昕叹了一口气,道:“前些天我父亲派了人马过来,我原本是打算在京城多待些时候的,而今没有了心情,留在这里触景伤情,还是回去算了。” 辽王询问原因,宿昕也不愿多说,只简单别过之后,便独自策马往城东去了。 虽已是寒风凛冽,淡粉楼前依旧车马轩昂,宿昕骑着骏马踟蹰于楼下,早有迎客的小厮跑上来盛情邀请,他却摇了摇头,只望着临街的那一扇紧闭的窗户。 花窗再不复开启,绛红帘幔沉沉低垂,檐下的铜铃瑟瑟颤出叮铃声响,在热闹的街市间几乎湮灭不闻。 怅然坐在马上,仿佛还能看到相思以纤纤素手轻推花窗,站在窗口朝着街上张望。他有好几次来到她房中,她都是站在那里望着下边,也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他曾问过相思,在京城里有没有值得倚靠的人,她想了又想,唇边含着笑意,眼中掩饰不住的是柔情。 那会儿他就知道,相思心里必定是有人的。 只是没有想到过,她后来,居然会对自己说,她喜欢的人,就是西厂提督江怀越。 直至现在,宿昕都无法理解,如此聪慧灵动的相思,怎么就会喜欢那个人。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机缘下,这两个完全不沾边也不适合的人,会相遇了。 他曾想问,可是又不屑打听这些事情,原本想着如果太后寿宴结束,来自南京的乐妓们或许不会再被留在京城,那么他可以向太后请求,带着相思回到秦淮河畔。 他总觉得相思生于南京,应该也回到那片千古佳丽地。 而且那样的话,就可以帮助她摆脱江怀越的阴影,宿昕觉得相思对他大概只是出于好奇的吸引,或者是看他长得出众,就起了不顾一切的爱慕之意。只要把她带回南京,远离了江怀越,时间长了,她一定会淡忘那人。南京是他的势力所及之处,相思即便脱不了乐籍,在秦淮河畔也不会遭人欺辱,就那样弹着琵琶对着烟雨蒙蒙的水面,岁月静好,宛如画卷,也总比流落在京城不知未来如何要好一些。 可是一切还未实行,就传来了相思在观音庙里失火身亡的消息。 宿昕望着紧闭的花窗,默默叹息一声,失落地策马转身离去。 * 那天夜里朔风呼啸,天刚亮的时候就开始飘雪,纷纷扬扬白絮绵绵,轻落于树梢枝头、屋脊亭台、河流蜿道。城南的河流已经结了冰,宿昕南下返程的马队冒着寒风行经此处,风势忽然变大,乱雪迷眼,阻碍了众人前行。 宿昕本来也不急着赶路,见风雪凌厉,便下令众手下暂时停歇,寻找避风处躲一躲再走。 南京来的随从小厮们不惯北方风雪,自然都另寻避风处躲藏去了。宿昕在北京待了一段时间,倒是比他们习惯了些,撩开车帘见白雪乱舞,不由下了马车,不顾仆人劝阻,只戴着雪笠,便往荒野间行去探雪。 缭乱雪絮迷人眼目,朔风疾卷,从远处河面呼啸而过。 宿昕遥遥望着那蜿蜒向南的河面,这才发现有人在这大雪间站立于河畔,只身披着玄黑狐绒斗篷,连伞笠也无。 他见那人迎着冰封的河流静静伫立,心道莫不是哪位文人词客对景抒怀,便迤逦上前,踏着薄薄积雪来到此人身后。才想开口搭话,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侧过脸来望了一眼。 尽管他戴着斗篷深帽,面容只隐隐露出,宿昕被他这一望,心里还是泛起一阵寒意。 再一细看,不由瞠目,无端愠恼道:“怎么是你?!” “我不能到这里?”他面无表情地反问,那种姿态仿佛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不是被撤职了吗?那就好好在家待着反省,还出来到处乱晃?显然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宿昕没好气地按了按被风吹得簌簌的雪笠,“万岁还真是英明卓越,总算看清了身边小人的真面目。江怀越,你当初飞扬跋扈的时候,可曾想到也有今日?” 江怀越隔着乱舞的雪絮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沉静道:“不是在家闭门不出才叫反省,我只是撤职,并没被软禁,出城进城都是我的自由。至于小公爷说的什么当初今日的……恕我不像您这般风雅多情,这种问题,从来不是我考虑的范围。” 宿昕好气道:“真是死鸭子嘴硬,行行行,你到现在还有一把傲骨,明明是被查办的人,怎么还像是丰姿卓然的旷世名臣呢?” 江怀越只冷哂一声,别过脸去,没有再理睬。 “这里又没什么景致,跑风雪里来干什么?”宿昕满心疑惑,看看河面,又道,“都结冰了,你……” 江怀越嫌弃他啰嗦,回头狠狠睨他一眼。“我不是来投河自尽的。” “哈,你要是有这份心倒好了!”宿昕还想刺他几句,不知为何,看到他的眼睛就想到相思曾说过的话,心绪不免低落几分。远处的仆人担心他在风雪中受寒,大声叫着,希望他回到车中避雪。宿昕像没听到似的,犹豫片刻,向江怀越问道:“你知道相思的事吗?” 他那双蒙了雾霭般的眼眸沉了沉,随即望向河面。“你是说,淡粉楼的官妓相思吗?” “还能有谁?”宿昕看他这样子就来气,“你认识她,不是吗?你可知道……” “被火烧死了。”江怀越打断了他的话,淡漠道,“我自然知道。” 宿昕愠怒道:“你还这样冷静?你知道她被大火烧死,却不知道……不知道她曾爱慕于你!” 他震了震,却始终没有回过脸来。承景帝毕竟还是不愿丑事外扬,除了穆掌印等数人知道他是因为官妓的事而触怒了君王,其他人等都被封锁了讯息,故此宿昕用相思的事来质问他的时候,他的心,还是被紧紧揪住了。 “你怎么会知道?”江怀越哑声问。 宿昕冷哂道:“她对我说过,说私下爱慕的人是你!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但如今相思已不在了,我觉得这事还是要告诉你……”他顿了顿,眉间增添了郁色,低落道,“毕竟,她那样小心翼翼又不敢声张地爱慕过你……如今香消玉殒,你若是毫无所知,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残忍。” 江怀越沉寂不语。过了许久,才道:“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我反正是藏不住话!至于你怎样做,我是管不着了。江怀越,但凡你还有一点人性,也该为着这个孤苦一生飘零身世的女孩儿上一炷香,也算是回报了她那份卑微可怜的情意。”宿昕愤愤然说罢,转身踏雪归去。 久候的随从们忙不迭上前,掸雪的掸雪,问候的问候,还有人给他加上斗篷,送来热茶,一时间簇拥喧嚷,好似宿昕是跋涉了千里冰雪远道归来的一般。 江怀越冷冷地看着远处的一切,看着这个只比他年轻两岁的同辈人,其后转过身,朝着大雪纷飞间独自离去。 * 这一场大雪落了许久,不止北京城遍染皎白,就连千里外的大名府亦从早晨开始就下起雪来,到黄昏时分城内城外银装素裹,琼枝遍野,行人呵气成冰,皆裹紧了棉袄瑟缩行路。 距离县城尚有十几里的乡野小径已被积雪完全覆压,两侧荒草尽倒,呼啸的北风席卷而至,冒着严寒前行的相思冻得双手红肿,脸上也早就没了知觉。 在北京城的时候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天气,就算变冷也是始终留在点着暖炉的屋中歌舞弹唱,哪里体会过寒风刺骨,飞雪扑面的滋味。 双足已经冻得麻木,只是坚持着硬撑着往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程到底该去往哪里,路引上写的祖籍扬州,可是扬州那么远,她还能走到那里吗? 变卖首饰换来的银两虽然还能够支持下去,可是她在离开北京的时候就病体未愈,遭受了一路奔波,咳喘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在乡野客栈里憩息,担忧恐惧缠绕不散,闭上眼,经常是梦到姐姐躺在荒草间的模样,还有那一列马队疯狂追击的场面。 她害怕,很久以来都是睁着眼睛停不下思绪,直至昏沉至极点,才疲惫不堪地睡去。 即便这样,有时还会梦到自己坐在马车里,铜铃声悠悠晃晃,身边似乎有人,又似乎空空荡荡。 可是她不忍去看,就算在梦里,想到他,也会感到心痛。 醒来的时候,常常有泪在眼角。 又一阵旋风自山峦间袭来,她裹紧了衣衫,嘴唇都在发抖。 冷。真的太冷了。 荒野之间,人烟皆无。她想寻个避风的地方躲一躲都找不到,只能咬着牙,拖着沉重的步伐,踉踉跄跄往前。不知走了多久,整个身子已经冻僵,只凭着一股求生的欲望支撑着,远远望到风雪中隐约有一辆车子缓缓驶来,车头的人扬起系着红缨的鞭子,在半空发出响亮的声音。 她眼睛发酸,想要鼓起勇气奔向那边,却只跌跌撞撞行至半途,便一头栽倒在冰雪之间。 第124章 跌入冰冷雪中没多久, 相思的意识已经模糊。 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她还试图想要挣扎起来, 但手臂只是动弹了一下, 就再也抬不动。 远处传来了呵止马儿的声音,随后有人急急忙忙跳下车, 踏着一地积雪向这边走来。脚步声错杂,一个走得快而匆忙,一个则沉稳有力。 “哎, 还是个年轻姑娘, 是冻晕了?”有女孩子蹲下来, 扶着相思的肩膀,似乎想要将她扳过来,但试了几次没成功。 “这鬼天气还在外面,怕是无家可归的吧?”后面来的那个人沉声说着, 将相思一下子翻过身来。旁边的女孩子惊叹一声:“真好看!不像是要饭的啊!” “把她抬上车吧, 不然没多久就要冻死在雪中。”年轻男子说着,便将相思抱了起来, 少女帮着打开车门,两人一起将相思安置到了车里。 督公千岁 第96节 少女随后跃上车子, 而年轻男子则又回到车头, 冒着风雪驱驰向前。 相思只在最初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交谈, 被安置到车上后,随着马车一路颠簸,加上又累又困, 便昏睡过去。 * 马车在风雪间迤逦前行,穿过荒野穿过冰封河流,抵达了大名府辖下的魏县。大雪严寒,街上人迹稀少,偶有百姓出门,也是缩着脖子一路小跑,很快便消失不见。 马车沿着长街行至一家小酒馆前,赶车的年轻男子跳下车,推门叫道:“三姨!有没有热水,备好些!” “怎么了?”布帘一挑,中年妇人从厨房里探出身,发髻光洁,脸容端正,一看就是能干利落之人。年轻男子道:“在雪地里救了个姑娘回来,冻得昏过去了。” 说话间,车上的少女也已经跃了下来,高声道:“娘,你来看看!” 中年妇人连忙放下手中锅碗,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下,便随着年轻男子出了门。来到马车边,朝里面看了看,咋舌道:“这样标致的姑娘,怎么会一个人在外面走?” 年轻人摇摇头,将相思抱了出来,快步进入酒馆。妇人与少女紧随其后,带着他上了二楼,把相思安置到卧房内。此后妇人又端来热水热汤,与那少女一起给相思擦洗干净,并换上了干净的衣衫。 待等两人收拾妥当下了楼,那年轻人正在门前扫雪,回头问道:“醒了吗?” 妇人摇头:“看样子是又冷又饿,气色也不好,我给她喂了点骨头汤,现在摸着手脚才暖和起来。” 少女叽叽喳喳道:“还是表哥眼力好,隔着很远就望到有人跌倒在雪里,要不是我们路过,这姑娘只怕是要活活冻死在雪里了!” “能帮的自然要帮一下。三姨,我还得去一趟衙门,要是有事的话,叫巧儿来喊我。” 妇人点头,年轻人告别出门,戴上雪笠,匆匆赶往衙门去了。 * 相思长久以来疲惫不堪,奔波间居住的都是乡野客栈,成夜里提心吊胆不敢安睡,才使得身体情况一日不如一日。这一次昏睡了许久,直至夜晚时分才微微睁开眼,恍惚中,望到烛火摇曳,竟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怔了半晌,见四周布置简洁,蓝花布的帘子半掩半遮,桌上摆放着白瓷茶壶与杯子,便慢慢地撑坐起来。正在此时,房门一开,一名圆脸大眼睛的少女惊喜交加:“呀,醒了!” 正在楼下打扫卫生的妇人闻声赶来,少女早就在围着相思问长问短,相思窘迫地不能应对,妇人这才一合手:“行了巧儿,你还是让这位姑娘先休息好,有什么话等她恢复了再打听!” 巧儿无奈地应了一声,妇人又吩咐她去厨房找些点心送来。过不多时,巧儿果然端来包子与热粥,看着相思小口小口喝着粥,又忍不住问:“你叫什么?” 相思愣了愣,低声道:“岑蕊。” 巧儿又追问是哪个蕊,怎么写,是什么意思。相思在她手心写了再解释,巧儿听得津津有味,赞叹道:“我跟表哥还打赌呢,说你肯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出身,果然没猜错!” 相思脸颊微红,低头不语。这时中年妇人问起:“这大冷天的,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赶路?” “……我,我是想回扬州。” “扬州?”巧儿一脸茫然,“娘,扬州在什么地方?听着很远的样子。” “当然远了!得坐车,坐船!” “……我看你自己也不清楚扬州到底在哪里,还装得什么都懂呢……”巧儿向母亲扮个鬼脸,妇人拎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巧儿却已经笑嘻嘻地闪到了一边。 母女两个有说有笑,相思望着她们,微微出神,垂下了眼帘。 这对母女皆是开朗善谈之人,相思很快就知道了妇人唤作洪三娘,以前和丈夫一起经营这家小酒馆,五年前丈夫病故后,便与女儿巧儿相依为命,所幸附近的人们闲暇都喜欢来酒馆喝上几杯,点几个小菜,日子倒也过得安稳。 而之前的年轻人则是洪三娘的外甥戴俊梁,在魏县县衙做差役,因为要帮姨母去向赊账的几个人讨还欠债,因此特意向衙门告了假,要到欠账后赶回酒馆,正好望到了相思昏倒在雪地,便将她救了回来。 面对洪三娘和巧儿的关切问询,相思只是说自己叫做岑蕊,原本就是扬州人氏,之前被歹人拐卖到京城,费尽千万苦才逃离出来,准备返回故乡。 洪三娘见她长得美丽,又身世可怜,便对她格外呵护。巧儿本来就是爱说笑的性子,难得家里有了个姿容出众的姐姐,且从相思那里听来京城是怎样的繁华盛况,引得她好生羡慕憧憬,将相思视为天仙一般。 她二人不仅让相思留在家中,见其身体虚弱咳喘不止,还专门去请了大夫为她开药。历经那么多折磨与摧残的相思终于暂时寻得了可以安身休憩的地方,对洪三娘母女感激不尽,怎奈身上钱财不多,便主动提出养病期间帮酒馆洗碗洗菜,以抵为费用。 洪三娘却大方道:“我这小酒馆虽不十分赚钱,但多你一个人吃饭,还是供得起的。你要是干活劳累了,不是又浪费了喝下的药剂?” 因此也没让相思多做,相思自己不好意思,只好跟着巧儿在厨房做事,可惜她自小学的都与家务无关,尽管努力去做了,也比不上巧儿手脚敏捷。 巧儿因问及她在京城的营生,相思自愧,不敢多说,只是告诉她自己擅长乐器。巧儿听了又兴起好奇,缠着相思要她展露,甚至还千方百计借来琵琶,相思略施技艺,就让巧儿大为惊叹,恨不能丢下手里的锅碗瓢盆,倒头拜她为师了。 相思的身体慢慢康复,在洪三娘家里常见她们母女欢声笑语过得快乐,压抑的心境也稍稍得以缓解。虽然夜间还是经常难以入睡,但至少白天有事可做,不至于总是发呆流泪。 不知不觉间,新春已至。 县城虽远远不如京城繁华,但值此佳节,家家户户门前亦装点一新。大红的对联张贴起来,灯笼明照映辉雪光,鞭炮阵阵,回响不绝,身着簇新棉衣的孩童们在雪地奔跑撒野,洒下阵阵无忧无虑的笑声。 这一日,巧儿正帮着母亲在厨房和面,门帘子一掀,一名身材挺拔、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春风满面地进了酒馆,手中还提着两大包年货,正是洪三娘的外甥戴俊梁。 相思端着热水从后院出来,撞上戴俊梁的目光,忙打了个招呼,就想回去帮忙干活。戴俊梁放下年货,道:“岑姑娘,前些天给你捎来的药喝完了吗?” “还有两包。”相思低头赧然,“多谢你又为我抓药,这次喝完应该不用了……” “那天我问过老郎中,他说你还是体虚,只喝这几天恐怕是不够的。”戴俊梁认真道,“你不要怕喝药,需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千万心急不得,趁着有好转的时候要用足用够药剂,这样才能将身体真正调养好。否则前面喝的也浪费了,一旦劳累又要倒下,何苦来呢?” “我倒不是怕喝药……”相思小声辩解了一句,戴俊梁看出她心事,因劝解道:“钱的方面你也不要在意,老郎中知道我们都不算有钱人,开的药剂并不贵,你放宽心,别总是忧心忡忡的,这样对身体也不好。” 正说话间,洪三娘从厨房出来,笑问两人在说些什么。相思道:“戴大哥在劝我继续喝药,讲得倒是头头是道的。” “那是当然,你别看我这外甥长得高高大大,好像只懂舞刀弄枪,其实是个细心人!”洪三娘道,“他那故去的娘,也就是我姐姐,从生下他之后就一直身体不好,他父亲后来也大病一场瘫痪在床,他辛辛苦苦伺候了父母多年,二老虽然常年多病,但逢人就说儿子孝顺懂事。” 戴俊梁道:“三姨,这有什么,做儿子的不孝敬自己爹娘,那还是人吗?” “道理是这样的,可久病床前无孝子,你能将爹妈伺候得那么妥帖,直到他们撒手去了的时候,也没一句埋怨,我看这县城里也找不到几个像你这样的!” 戴俊梁笑笑,这时门帘子一挑,从外面进来了两名男子,俱是行商货郎打扮,进屋子后四下打量一番,便坐在了临窗的桌边。洪三娘马上上前招呼,相思见状,向戴俊梁轻声道别,闪身进了厨房。 戴俊梁因帮着洪三娘给那两名客人打酒加热,听他们口音都不是大名府的,便问道:“二位,这大过年的,也不在家团聚吗?” “为了谋生,自然得四处奔波。” 客人只简单地说了一句,看到相思又端着切好的小菜出来,目光停留了一瞬,随即吃起菜来,不再关注。 洪三娘一边给客人倒酒,一边笑着向戴俊梁道:“好外甥,前些天开面馆的张大娘还向我打听,问你有没有定亲,看那样子像是想给你做媒呢!你有没有中意的,先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心里有数。” 戴俊梁不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目光却落在正背对着他,在柜台那边擦拭桌子的相思身上。 第125章 相思擦完了桌子, 悄然回了厨房。戴俊梁坐在一边, 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帘子后, 才给自己倒了杯酒, 慢慢喝了起来。 洪三娘见那两位客人已经开始吃喝, 暂时不需要招呼, 便掖着帕子坐到了戴俊梁边上:“怎么不说话?这可是正经大事,要不是前些年你爹娘都一身是病,你的婚事也不会耽搁到现在。你要是心里有看上的,先跟我说一下, 我拜托大娘去替你打听。免得她给你说的,你又看不上,对不对?” 戴俊梁只是一边喝酒, 一边微笑, 洪三娘看着憋屈,忍不住一拍他的胳膊:“我说你平时也不是这样扭扭捏捏的, 怎么现在变得害臊起来?” “三姨……”戴俊梁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 低声道, “上次我不是叫你帮我问的吗?那位岑姑娘,以前有没有许过人家……” 洪三娘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道:“我前天就找机会问过了, 她起先不太愿意说这些,后来才告诉我说,还没有订过婚。” 戴俊梁眼里一亮,高兴地喝下一大口:“那您怎么也不早说!” 洪三娘面露踌躇神色, 考虑再三悄悄道:“其实我也觉得岑蕊不错,这样漂亮的姑娘在咱们县城都算得上头一号,性子也不张扬,文文静静的不招惹是非。但凡店里来了客人,她都是端了茶水饭菜上来,马上就回去,不像有些不检点的姑娘家,见到长相周正的年轻人就故意娇滴滴说话。只不过……”她顿了顿,不无担忧道,“我总觉得她有很多心事,以前的事情都不愿意说,就像我问她有没有许过婚约,她还愣了半晌,眼泪汪汪的。我是怕呀,她会不会其实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偷跑出来?” “对呀,万一她是因为许给了不中意的男人,跟爹妈吵架了才逃婚出来的呢?我看她不像是穷人家出身,又说是从京城来的,说不定过段时间她家里人找来了,你要是现在就跟她提亲,她又答应下来,那到时候可不是说不清吗……”洪三娘为戴俊梁操心起来,两人在那嘀咕了半天,最后戴俊梁还是说:“反正其他姑娘我是看不中,您既然担心她家里有婚约,那我就等着,要真是她家人找来,她又愿意跟着回去的话,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是始终没人来领她回去,那到时候再请三姨出面,把我的这份心告诉岑姑娘,就等她点头了。” “就这样说定了,要是她真能跟你成,我也为你们高兴!”洪三娘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却发现临窗的两位客人已经吃好,收拾行李准备出门了。 “两位吃得那么快啊?”她连忙上前,唯恐怠慢了客人。那两人神情平和,只说是急着赶路,将钱给了她之后,很快就出门远去了。 * 这一年的新春佳节,皇宫大内照例热闹非凡,大殿前恭贺新春的杂耍艺人们各显神通,蹬人顶瓮跃圈口技一一呈现,两侧锣鼓箫笛欢欣喜悦,众臣对饮笑谈,祥和融洽。 然而端坐在正中的承景帝却始终不露微笑,等到宴饮完毕,赏赐了艺人们之后,双眉紧蹙着上了华辇。 往年这时候,都是荣贵妃陪着身边,欣赏完了杂技表演后,若是天气晴好,两人还会再去马场骑马追逐。而今承景帝形只影单,想要说话都找不到对象。 他坐在辇车中,沉着脸望着前方,余德广踌躇了片刻,大着胆子问:“万岁爷,要不要去昭德宫?” 承景帝横眉冷眼地道:“去什么昭德宫?她愿意端着架子不理,那就让她顺心如意。” 余德广挨了批,只好闭口不言。辇车本来要往乾清宫去,行至半程,前面道边有人跪拜迎候。承景帝远远望去只觉其身材纤巧,扬起下颌发问,那女子方才回道:“奴婢金玉音,因奉惠妃娘娘之命在此等候圣驾。” 承景帝听其语声清柔动听,又想到先前她曾孤身一人前来觐见,陈述在太液池的所见所闻,言语流畅不卑不亢,便点点头,叫她起来回话。 金玉音缓缓起身,湖蓝色女官服利落整肃,与其他嫔妃装束截然不同,衬着清丽端雅的容貌,更有一种别样风致。承景帝因问起惠妃情况,金玉音道:“惠妃娘娘最近身体还好,只是新春佳节倍感孤单,想请万岁过去坐坐。” 前段时间由于惠妃神思恍惚,每次见面总是哭诉抱怨,承景帝在痛苦中也有了回避之心,如今想到她毕竟遭遇流产打击,自己不闻不问似乎也显得薄情冷漠,便应允了金玉音的请求,吩咐余德广转而向惠妃所在的景仁宫而去。 承景帝驾临景仁宫,惠妃喜出望外,因得知江怀越已被撤职,便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念念不放,倒让承景帝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陪着惠妃在景仁宫中散了散心,因见其还是清瘦得很,便嘱咐她多加休养,令惠妃感激不尽。 金玉音带着小宫女献上了新近熬制的滋补膏方,承景帝等惠妃服用过之后,方才起身离去。金玉音一路送行至宫门口,在承景帝临上坐辇时,谨慎提醒道:“万岁近来身体可有恙?” 承景帝微微一愣,反问道:“为何这样问?” “奴婢斗胆,见万岁面容有些憔悴,唇色亦泛白,便不自量力询问一句。”金玉音低首温言,意态之间颇有心事的样子。 “只是有时容易疲惫,其他倒也并没什么大碍。” “还是要请万岁保重龙体,夜间若有奏折要批阅,不可过晚,否则容易伤及肝脏。”金玉音说着,款款伏地叩拜,衣袂委地宛如清水芙蓉。 承景帝颔首,道:“朕记得你入宫已有许多年了。” “是的,奴婢已快到可以放归的时候了。” “哦?打算回到故乡吗?” 金玉音眉间微蹙,眼睫剪出浮梦般的怅然。“故乡已无至亲,若是就此归去,也只是茕茕孑立……” 承景帝默然颔首,片刻后才慨叹道:“时光如梭,难为你在深宫度过了那么多年,所幸朕看你风华比起当年更有胜色,想来也是心境平和不争不抢,才有此韵致。”说罢,又吩咐她好生照顾惠妃,随后登上坐辇,往乾清宫而去。 * 荣贵妃因承景帝将江怀越撤职查办之事,与君王产生了嫌隙,加之生性执拗不肯示弱,在这段时间内两人几乎未曾见上一面。 留在府邸的江怀越从杨明顺口中得知了此事,眉间微蹙,问道:“万岁近来可曾与其他妃嫔亲近?” “去看过惠妃,顺带着也去赵美人那边待过。其他倒也没什么新近得宠的。”杨明顺叹气,“要我说,贵妃娘娘就是吃亏在性子太刚硬,不肯低头。要不督公您劝劝她别再为这事和万岁置气?” 江怀越有些无奈,自己现在又不能进宫,最多也只能由杨明顺等人传话。但有些话只有他在贵妃面前亲口说出才有用,换了其他人都不行,这也是他深知的。 杨明顺又抱怨裴炎重新上位,比起以前更为阴狠,尤其对他们这些原来隶属江怀越的人员,更是苛刻挑剔,几乎要把“公报私仇”四个字刻在眉间了。 江怀越道:“你自己小心从事,先度过这段时间再说。”正说话间,门外有人送来一封密函,杨明顺接过来一看上面的标志,神色有些局促:“督公,是魏百户手下送来的讯息。” 江怀越抬眸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信件,沉默不语。 杨明顺将信件恭恭敬敬递上,自己退至门外,不发一言。 江怀越看着信件,出了一会儿神,方才裁开,取出了信笺。薄薄一页纸上,只有寥寥数行。 他的视线落在那一个个墨字上,仿佛想要透过横竖撇捺看到更远的地方。可是内容却让他怔然,愕然。 督公千岁 第97节 相思竟然没有一路向南。 大名府魏县,成了她的暂居之地。她甚至还在酒馆帮忙,一日复一日。 ——她是,怎么了…… 扬州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他愿意让她回到那里,回到离南京很近的地方,哪怕她从扬州再去往南京,他也会想方设法让她寻到住处,在水墨佳丽千古名城重新找回安宁。 可是她没有,大名府魏县,成了她憩息的寒枝。 密报的最后一行字,清清楚楚写着她落脚的那间小酒馆的名字,还有收留她的那对母女的名姓,以及常来酒馆的另一个人的身份。 “戴俊梁,洪三娘甥男,留心于相思,意欲婚配。”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江怀越心里竟是空茫茫一片,好似旷野无垠,漫卷朔风四起,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如何抵御。 迷茫,却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她离开,厌弃了自己奔逃远去,决然没有余地。而他从很早之前,便想给她自由,她本来就是尚书千金,弹唱侍奉的生活本不属于云静琬,她该有自己的骄傲与尊严,而不该被玩弄被鄙视。 遭人冷眼的滋味,他一个人尝尽就足够。 因此无论她是走是留,还她自由,向来是他的心愿。 当他在被召入宫的前一刻,便已经感知了此去凶多吉少,于是在最后关头安排杨明顺做了他最后该做的事。假路引假身份,这些手段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在话下,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做好一切。 他也明白,在那样的境况下,给了已经对他失望甚至嫌恶的相思一份自由,就是给了她飞向远天的双翅,就是给了她随风飘去的纸鸢长线,可是他还是坚持着安排下去。一旦他失势甚至被杀,相思留在京城无人庇佑,再加上幕后黑手的追击,她必定无法自保。 怎能没有设想,离开了京城的相思,成为平凡少女的岑蕊,将会过上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洗净铅华重返纯真,她挣脱樊笼自在翱翔,会有崭新的一切等着她……包括,完整的家庭。 应该会有很多男子喜欢她,爱慕她,或许不必是达官贵族,或许只是与她临街而住的年轻小伙。腼腆的也好,爽朗的也罢,她会遇到珍惜她,疼爱她,温柔关切,呵护备至的男子。 他们相识相熟,也或许还未相熟,对方就已经诚心实意禀告了父母,请托媒人去提亲。 她听到这消息,会是怎样的眼神与心情? 他想到以前的相思,若是知道他想娶她,会是睁大了眼睛,随后眼眸深处慢慢浮现出甜蜜的笑意?还是绯红了脸颊,扭过身子故意不理他,然而当他失落忐忑的时候,她又会从背后抱住他,趴到他耳边,轻笑着问:“大人……你是认真的吗?” ——他是认真的。真得愿意付出所能付出的一切,从灵魂,到生命。 可是她不喜欢他了。 他多么喜欢听,她说的那一句。大人,我喜欢你呀。 可是她不喜欢他了啊。 或许,从开始,她喜欢的,只是虚幻的自己。他从来都不能给她可以依靠的感觉。都是假的。 如梦幻空花,海市蜃楼。 那么,当另一个平凡而朴实,简单而温和的男人,怀着一颗诚挚的心,向她说,我想娶你,她是不是会红着脸,低着头不说话? 他攥着那张纸,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靠坐在窗前。 许久之后,江怀越才将杨明顺叫了进来。 “去查清楚这个人,家庭,性情。”他只写了三个字给杨明顺。 杨明顺看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愣了会儿,没有追问此人到底是谁。只是犹豫着走到门口,又回头道:“督公,相思姑娘还好吗?” 寂静中,江怀越深深呼吸了一下,淡漠道:“很好……你不要担心。” * 元宵节的前一天,来自魏县的密报再度送到了江怀越手上。 依旧是很薄的一封信。 他独自坐在书房,黄昏时分并未点灯,朦胧晦暗的光线下,展开了那一张纸。 留在魏县的两名暗探,将戴俊梁的底细全都禀告了上来。 他二十二岁,父母双亡,家中并无欠债,从十八岁开始就在魏县衙门当差,身手敏捷,为人朴实,深得上司喜爱。他不赌钱不酗酒,闲暇时候总去姨母开的酒馆帮忙,近来喜欢上了酒馆里新来的岑蕊姑娘。 他甚至为了她,每天巡视街面的时候,都要在酒馆附近走上好几遍。 只为多看她几眼,不让好事之徒觊觎她的美丽。 …… 天色昏暗下来,肃杀的风吹得窗户发出微弱声响。书房内还是没有点灯,江怀越坐在黑暗里,从心底里感觉光亮不该出现,他本就应该待在这样的境地。 许久之后,房门被杨明顺敲响,“督公……魏县那边,怎么样?” 长久的沉寂之后,江怀越将那张纸折叠再折叠,压在了重重的镇纸石下。 “叫他们回来吧。”他哑声道,“不用再守着了。” 第126章 元宵节过后, 原本安排一路暗中护卫相思的两名番子撤回到了京城。 江怀越什么都没问, 甚至没有召见两人, 只是通过杨明顺给了赏赐。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探求更清晰的真相。她接受对方, 或是不接受对方, 是两种明确的结局。可是他不愿, 或是不想知道,哪怕只有一半的可能,也不想明白。 淡粉楼的乐妓相思,已经死了。 寻常人家的姑娘岑蕊, 和皇城里的内宦江怀越,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人,他们之间, 从没有牵连。 那一箱华光璀璨的首饰, 被他安放在了相思曾经住过的房间,装进箱子, 上了锁。 连同那个栽着桂树, 曾经有人在中秋月下浅饮佳酿, 醉笑着抱过他的院子,一同落了锁。 * 这一年的立春下了冰凉的雨,宫墙上的枝条新芽才抽出嫩绿, 在冷雨中瑟瑟。 墙边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然而春天终究还是来临。 因为江怀越被撤职的事情,荣贵妃迟迟不肯原谅承景帝,君王在数次碰壁之后, 见惠妃身体渐渐恢复,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含怨带怒,便又开始去景仁宫。 每次到访景仁宫,都会看到金玉音领着宫女们细心服侍惠妃,里里外外料理妥帖,言行举止从容有度。承景帝甚至还饶有兴致地问了她一些关于药理的事情,品尝过她熬制的滋补膏方。 滋味醇厚浓郁,在舌尖萦绕不散。 没过多久,年满二十五岁按例应当放出深宫返回故乡的宫女和女官清单,呈送了上来。承景帝本来对此并不在意,这一次倒是慢慢审阅,在密密麻麻的姓名间,找到了金玉音三字。 他在当天下午去景仁宫的时候,随意地提及此事,向惠妃道:“朕看你的身体在金玉音的调理和照顾下恢复得不错,她在故乡又没了至亲,不如将其留下,继续在景仁宫服侍你?” 正在刺绣的惠妃动作一滞,凤眼瞥了瞥君王,隐忍着内心情绪道:“臣妾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即便需要再调理,司药局和太医院都有许多能人,何必还扣住金玉音不放?她终究是要出去嫁人的。” “朕上次问过金司药,她的意思是回到家乡也无依无靠,还不如留在宫内。”承景帝淡淡道。 惠妃抿了抿唇,忍不住道:“留在宫里就很好吗?为什么别人都盼着出去,就她不想走?” “哪里就别人都盼着出去了?”承景帝有些不悦,“难不成你也不愿留在宫里?” “我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能一样吗?”惠妃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火气,朝着承景帝冷脸。承景帝原本还迁就着她,见她说出这话,不禁皱眉斥道:“朕之前就提醒过你,为人不能心胸狭隘,于己于人都没有好处!你真该放宽心绪,少庸人自扰。” 惠妃心怀委屈,眼圈红了。“我这样还不算放宽心绪?先前那件事,我都不敢再去想了……” 承景帝本就不愿再提及流产一事,见她又伤心起来,皱紧眉头劝慰一番之后,便离开了景仁宫。 承景帝走后,金玉音送来膏方,惠妃看着她站在窗边那娴静端丽的模样,心里百味杂陈。 “听说你跟万岁说,不想出宫?”她寒着脸问。 金玉音放下托盘,讶然道:“娘娘何出此言?只是上一次万岁问及放归的事情,玉音提到故乡已经没有双亲罢了。” 惠妃看了看她,拿起手边的刺绣,一针上一针下,面无表情道:“你不比我们,以后找个合适的夫家过普通人的日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金玉音将小碗端到她面前,又揭开白瓷盖子,浓厚的滋补药膏的味道飘浮在空中。 “多谢娘娘提醒,其实无论是走是留,全凭万岁与娘娘做主。” 金玉音温文有礼地叩拜告退,惠妃又气又恨,拿起桌上的绣针却又不慎扎伤了手指,一时伤感不由掉下了眼泪。 当天傍晚,前来侍奉惠妃用膳的宫女发现她神情呆滞地望着窗外,连喊了几声才反应过来。草草用完晚膳后,惠妃在屋中坐立不宁,总是诉说耳边有声响异动。 宫女请她早些安睡休息,她却执拗地拒绝,其后不久,又觉待在房中滞闷难耐,便离开景仁宫外出散心。 两名宫女随行其旁,惠妃漫无目的地闲逛,仿佛不辨方向。暮色渐沉,她走到了蓼花池边,望着渺渺茫茫的水面似有所思。 黄昏天寒,水雾弥漫,宫女怕她着凉,正要上前劝其早些回去,惠妃却怔怔然不言不语。其中一名宫女焦虑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奴婢去请金司药过来看看……” 她说着,便叫另一人看着惠妃,自己返身往景仁宫方向走。 谁知还没走出多远,就听水边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回过身去,空旷的蓼花池畔,只剩那名小宫女跪地哭喊。 惠妃投了水。 待等宫女们心急慌忙叫来人,好不容易才将她从冰凉的水中救起,已经早就没用了。 原本正在乾清宫批阅奏折的承景帝听闻噩耗,惊得连笔都掉在了地上。 他匆匆赶到了景仁宫,看到惠妃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就连原本红润的朱唇也变得黯淡。春寒料峭的黄昏,纵身跃进了冰凉的水中,他怎么也没想到,娇弱的惠妃竟会这样死去。 桌边还搁着她只绣了一半的彩蝶飞舞图。 承景帝愠怒伤怀,质问宫女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最后得到的讯息是,之前他与惠妃拌嘴走后,宫女进来时候,看到惠妃娘娘独坐落泪,连绣线都丢了一地。 承景帝自责痛苦,他本以为惠妃已经走出了阴影,没想到她还是承受不住,最终寻了短见。 葬礼隆重而哀伤,宫妃们皆心有戚戚,唯独荣贵妃只冷漠着来了一会儿,甚至没搭理他,就返回了昭德宫。 承景帝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心中又恨又痛,想要宣泄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独身站立于长阶,寂寥得可怕。 寒月笼罩着景仁宫,这个昔日他也曾流连过的地方,如今素白帘幔低垂,空荡荡的,再也没有惠妃的一颦一笑。先前还活生生的在眼前的人,还含着委屈红了眼圈的人,曾经也为他怀过孕,给过他憧憬的人,就这样忽然没了。 超度亡魂的念经声嘤嘤嗡嗡,犹如禁咒,一道一道缠绕心上,勒紧了,让他滞闷地喘息困难。 他躺在了床榻,眼睛酸涩得快要睁不开。脑海里全是当日得知惠妃有孕之后,那种喜出望外的激动,种种呵护关怀,两人躺在这里心满意足地畅想孩子出生后的模样,那么多的场景,他一时都忘不了。 珠帘轻响,脚步缓缓临近。 有素衣素裙的女子端着青瓷小盏,在朦胧的灯影下向他走来。 空茫的房中,无声无息飘浮了淡淡的药香。 轻柔如纱,灵动似蝶,栩栩然飞舞着,蕴含着水意氤氲的奇异的药香。 承景帝头脑昏沉,却为这香息撩动了心弦,像是干涸的土地间流注了甘霖清泉。他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纤柔白嫩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臂膀。 督公千岁 第98节 “万岁,请保重龙体……”那个声音温柔又清甜,滋润了他的心。 “你……”他想说些什么,然而摇曳烛火下,那双秋水般纯澈灵丽的眼眸,已经望进了他的心神深处。 “奴婢,侍奉万岁歇息。” * 惠妃头七完毕,杨明顺匆匆赶到了江怀越府邸。 一进书房门,他就忍不住叫道:“督公,您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不就是惠妃死了吗?还有什么?”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正色道:“金玉音,金司药,被封为婕妤了!” 江怀越怔了怔,随即道:“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万岁爷昭告群臣!”杨明顺到现在还没平复心情,“真是太令人想不到了!金司药本来已经在放归的名单上了,我前些天还和她道别,没想到万岁他……唉,大家都说可能是万岁重情,因为惠妃死了念及她的身边人,就把金司药也收入宫妃之列……” 江怀越抿着唇,隔了许久才道:“贵妃娘娘有什么动静?” “这个,小的没敢过去探问,总不会好受吧……”杨明顺还在絮叨,江怀越又问及惠妃是如何死的,他只好重复了一遍,道:“怎么,您怀疑有人害惠妃?她是自己站在水边,宫女亲眼看到她自尽,这恐怕做不得假。” 江怀越沉默不语。隔了一会儿,又起身来到窗前,望着外面萧疏的枝叶,道:“明顺,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与你一起暗中查询在太后寿宴当天,离开大内的人员?” 杨明顺一愣:“是有这回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您怎么还问及?” “我们查了一百多人,却找不到脸上带伤的年轻女子,最后事情只好终止。”江怀越想到那之后发生的种种变化,心里隐隐作痛,但还是保持着冷静,继续道,“可我现在回想,如果那人原本就没在出宫的人员名单内,我们当时岂不是理所当然查不到她?” “可这得怎么样,才能出了大内,却逃过一重重禁卫?”杨明顺觉得不可思议。 江怀越继续道:“太后寿宴的那天下午,你有没有见过金司药?” 杨明顺绞尽脑汁想了半晌,可怜兮兮地道:“督公,您饶了我吧!过去那么久,当时人又那么多,各司各监全都来回奔忙,再加上一拨拨藩王大臣前来贺寿,别说是金司药了,就连小穗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江怀越看着他,慢慢道:“回想起来,我好像只在早上见到她一面,后来便全无印象。” “您这是……什么意思?”杨明顺心生寒意。 江怀越没有做声,他往门口走了几步,望着寂寂庭院,忽然想回大内了。 第127章 惠妃投水自尽的事情在宫中慢慢淡去, 比起议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金玉音被封为婕妤的消息更着实让其他嫔妃们在意了许久。 因为承景帝在册封惠妃之后, 已经好几年没有新纳宫妃了。 众人都对金玉音充满窥测, 然而她还是从容淡泊,似乎身份的改变并不是她极力追求的结果。无论是遇到地位高于她的妃嫔,还是对待以前相熟的宫女女官, 金玉音依旧贤淑守礼,丝毫不露骄矜之意。 或许是为了消除惠妃忽然故去的阴影, 承景帝在金玉音的住所流连忘返,宫内人已很久没看到哪一位妃嫔如此受到恩宠了。 有胆大的将此事告知了昭德宫的荣贵妃, 想看看她会不会去找金玉音的麻烦。但荣贵妃也只是冷哂了几声, 似乎懒得搭理, 连见都没去见金玉音。 承景帝得知了她的反应后, 居然有一阵迷茫与失落。 她竟然,不在意了? 他越是离不开金玉音, 就越是想知道贵妃对此事的态度,然而贵妃对此不理不睬, 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完全没有他像预料中那样暴跳如雷, 杀上门来问罪。 承景帝又不可能自己送上门去询问原因, 只好将满腹心事化为吁叹,即便是宠幸金玉音的时候,也总觉得远处有双眼睛正盯着他。 春寒虽还料峭,积雪尽已融化, 枝头又染上了新绿。承景帝还未与荣贵妃消除隔阂,马场那边却传来了令他震惊的消息。 贵妃独自带着宫女去骑马散心,却不料吐蕃送来的汗血宝马忽然发狂急奔,使贵妃受惊摔下了马背。 承景帝惊惶不已,甚至紧急遣散了前来议事的内阁学士,急匆匆赶到了昭德宫。许久没有见面的贵妃显得憔悴了许多,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目,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也不睁眼,反而将脸转向了内侧。 承景帝见她如此情形,怒而质问随行宫女和马场太监,众人皆说那汗血宝马乃是贵妃平日最爱的一匹,从未发生过异常,怎知今天无端嘶鸣奔驰,像是忽然受到了惊吓。 承景帝知道那匹马乃是江怀越当日带人驯服的,便又赶往马场亲自查探,然而无论是马儿本身还是场地四周,皆查不到有什么异样。但他知道这骏马素来对贵妃温顺熟稔,若无缘故,怎会使得她摔下马背? 于是他命裴炎勘察此事,务必要解释清楚汗血宝马发狂的原因。裴炎得知此事后吓了一跳,原本他也正打算去马场见识汗血宝马的威风,只是因为临时有事才没能去成,却不料荣贵妃出了这事。 他当即带着手下去马场翻了个底朝天,将所有养马的太监都严厉拷问,就连喂草喂水的也一个都没放过。就这样折腾了四五天,直到承景帝等得不耐烦了,宣召他到南书房回话,他才匆忙赶来,却言语支吾不得要领。 承景帝紧皱双眉喝问:“絮叨了那么多,是不是还没查到原因?” 裴炎面色尴尬,叩首道:“万岁,汗血宝马虽名贵,但毕竟也是牲畜。以往对贵妃温顺,却也并不一定彻底驯服,这烈马使性子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贵妃那天骑马散心,根本未曾用力操控,四周也没有忽然响起的声音,它又怎会无端发作?叫你去查真相,你却给朕这样的答案?” 承景帝怒斥一顿,命令裴炎再去彻查,然而此事始终没有得出结论,宫中流言却渐渐传扬。有人言之凿凿说夜晚经过马场附近,曾经听到女人呜咽啼哭,还有人说蓼花浦旁也有白影飘拂,而马场则正在蓼花浦的对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众人再联想到以前贵妃与惠妃不合的关系,就更加相信汗血宝马忽然发狂,是被惠妃怨魂纠缠的缘故。 一时间人心惶惶,在马场值守的太监们都面色灰暗,到了夜间也不敢轻易出门。承景帝数次前去探望荣贵妃,然而不知是否受到了流言的影响,本就受伤未愈的贵妃更加虚弱,虽还逞强不理君王,但神色之间明显也带了惶惑不安,只是强行镇定着,没在承景帝面前展现出来而已。 承景帝见荣贵妃身体迟迟没有恢复的迹象,而且询问太医后,又得知她不肯好好服药。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终于在数日后,寒着脸命人找来了江怀越。 与先前相比,江怀越虽然没太大变化,但不知为何,站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却无端给他一种更加冷寂沉敛的感觉。 以往那双秋池潋滟似的眼睛,如今好似蒙上了薄雾,情愫覆沉,染尽寒凉。 承景帝却也没空管其他事,只是把前因叙述一遍,道:“叫你过来,一是贵妃对你有恩,如今伤病缠身,你理当前去探望劝慰,叫她放宽心境,千万不要因此胡思乱想!二是坠马之事朕总觉得有些蹊跷,裴炎又查不出什么名堂,反而使得宫内谣言四起,惑乱人心。” “万岁若信得过,臣愿意再查询此事,给万岁和贵妃一个明确交代。” “好,马场本就是属于御马监管辖的,你对这些事情应该最为了解,若是连你都查不出,那朕也就认了。” * 江怀越在查访开始之前,去了一趟昭德宫。 贵妃本来正躺在床上发火,耳听有人禀告,说是江怀越回宫了,不由得又惊又喜。怎奈伤处牵动,只得就这样召见了江怀越。江怀越一见贵妃,便屈膝下跪,伤感沉痛道:“多日不见,娘娘竟伤到了这样的地步,怀越却到现在才来探望,实在罪该万死!” 荣贵妃素来要强,这些天来憋着一股劲和承景帝冷战,即便受伤了也不肯服软,然而听到他这简单的话语,竟情不自禁哽咽起来。 “你总算能回来了!” * 江怀越带着杨明顺赶到马场再度排查,从马鞍、马蹄、蹬踏、辔头乃至马鞭,每一样都一寸一寸加以检查,再到养马的人员也重新进行盘问,场地上的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放过。 然而彻查了两天后,还是没有发现异常的原因。 他蹙着眉,坐在了马场旁边的围栏上,静静看着场地上的一切。忽然间抬头,望到了正对着马场的一株大树。 枝叶繁茂,新绿怡人。 江怀越当即招来了杨明顺,让他爬上树去检查。没多久,杨明顺从大树上探出身来,叫道:“督公,这枝干上,有捆绑过的痕迹,还有这个!” 他爬下树来,交给江怀越一缕麻线。 江怀越随即又赶往昭德宫,询问荣贵妃当日是否看到过什么异常。荣贵妃思索许久,告知他说在坠马前一瞬,似乎感觉眼睛一花,像是被什么闪到了。 “臣知道了,请娘娘安心养伤,事情很快会明了。” * 经过第三次严密排查询问后,江怀越在回宫的第四天,求见了承景帝。 “贵妃娘娘坠马,确实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他才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道。 承景帝面色凝重,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人敢这样做?” “万岁还请过目。”他呈上那缕麻线,“这是从马场对面的树上找到的。有人在贵妃娘娘去马场之前,乘人不备爬上高树,用麻绳将铜镜瞄准了骑马的地方,系在枝叶之间。当日晴空无云阳光明朗,那汗血宝马在奔驰之间忽然遭遇强光斜射,一时失控纵跃,因而使得娘娘摔下马背。此后众人皆忙着将娘娘送回昭德宫,那绑在树枝间的镜子则又被人取下,故此并未引起注意。” 承景帝又惊又怒:“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你又怎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臣之所以知道事情的原委,是因为已经逮到了那个始作俑者。”江怀越说着,回身示意杨明顺押进了一名小太监。承景帝见这小太监十分面生,不由怒道:“你是受何人指使,竟敢谋害贵妃?” 小太监吓得直打哆嗦,趴在地上不敢吭声。 江怀越看了他一眼,转而道:“万岁,其实这可算得上是一场误伤。因为此人本来想要对付的就不是贵妃娘娘,而是司礼监秉笔裴炎。” “裴炎?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江怀越从容道:“这小太监也是司礼监的,素来安分守已,却在前阵子不小心得罪了裴炎,从此总是被呵斥折磨。他万般委屈之下,得知裴炎想去马场骑汗血宝马过瘾,便乘人不备时爬上高树,做了臣刚才说的事情,为的只是让裴炎摔那么一下,也好让自己清净数天。没想到当日裴炎要处理事务,没有按照计划去骑马游玩,倒是贵妃娘娘去了那里散心,才导致了事情的发生。” 承景帝瞠目结舌,他一直以为是有人针对贵妃才使出手段,没想到这设计的目标原来竟然就是裴炎。此时江怀越踢了那人一脚,小太监才如梦初醒地哀告:“万岁爷,小的对贵妃娘娘真是没有一点恶意,就连贵妃娘娘的面也才见过一两次,哪里会去害她?实在是裴公公待人苛刻,小的只不过是上个月没按他的要求沏茶,他就对小的百般挑剔,让小的几乎要熬不下去了……” 他说到此,情绪激动,连连磕头,一边又控诉起裴炎傲慢善变,让人难以伺候。 承景帝阴沉着脸,待那小太监控诉完毕,命江怀越将其押解下去。随后又宣召了裴炎进宫,裴炎还不明所以,一进门就跪拜,并且还主动问及马场之事,恨不得江怀越也一无所获,好让他心里也有些平衡。 没想到承景帝劈头盖脸将他一顿痛骂,从办事无能到待人苛刻,大有埋怨他自己作死却还害了贵妃之意。把个裴炎骂得昏头转向,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只好忍气吞声承受所有。承景帝骂过之后,又比较起江怀越与他的区别,厉声道:“同样也是去勘察,为何他能留意到你忽略的地方,显然是你做事粗略,或者便是头脑愚笨,转不过弯子!平日里若是没有结下仇怨,也不会招惹他人报复,你可知因为此事,差点害了贵妃娘娘性命?!” 裴炎有苦说不出,只好连声道歉,恨不能将自已也扔到马蹄下踩上几脚,让君王泄愤。 承景帝袍袖一拂,让其退下,重新又招进了江怀越。 一番详谈之后,江怀越辞别君王,转而去了昭德宫。 荣贵妃正斜卧在榻上,看到他进来,便挥手屏退了其他宫女太监。江怀越向她叩拜道:“娘娘,怀越又可以回来伺候您了。” 荣贵妃撑起身子,看着他清瘦的脸颊,不由叹息:“小东西,你走了那么久,要不是这次我舍下半条命,你是不是还要在外面呆一辈子?” 江怀越震了震,眉间微蹙,低声道:“原本安排着是让人及时控制住那匹受惊的汗血宝马的,娘娘为何还假戏真做起来?万一真伤及内脏筋骨,那怀越岂不是害了娘娘……” “怕什么,我还死不了!不这样做的真,万岁怎会发火着急?”荣贵妃从被褥里拎出好几帖外敷的药膏,忍不住笑起来,“那些太医给我开的药膏,我都留着呢,就等你回来再用上。” 江怀越叹了一口气,接过那药膏,道:“娘娘,您还是悠着点的好!” “还教训起我了?”荣贵妃斥了一句,挑起眉梢,“我问你,之前到底是为什么惹恼了万岁?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不肯说实话,可你们不讲,我也猜得到——是不是你小子心思野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江怀越滞闷了一下,垂下眼帘:“娘娘,过去的已经过去,往后……是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当真?你可别再出岔子,如果下次再这样肆意妄为,别说万岁了,就连我,也不轻饶你!” 他无声地喟然,朝她又磕头。“怀越怎会有下次?” 第128章 江怀越重新掌权的消息很快传扬开去, 司礼监的那帮人再度感到了危机四伏, 万万没想到他第二次被抓且免职之后, 没过多久又官复原职。 这一天午后, 裴炎和穆掌印正从南书房出来,走到僻静处低声合计对策,却见远处有人缓缓行来, 朱红蟒袍白玉腰带,容颜清寒不改风采, 正是两人的对头江怀越。 裴炎冷着脸懒得应付,穆掌印毕竟之前拷问过江怀越, 最近总是心虚不安, 见他行经此地, 便主动上前笑着招呼:“江督公, 今天进宫来有事?”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道:“处理一些事务, 反正不会住到您那司礼监大牢里。” 督公千岁 第99节 穆掌印干笑了几下:“您真会开玩笑,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还提了干嘛?咱们都是万岁爷的奴才,上头有令, 咱们只能奉命行事对不对?” 江怀越没高兴再搭理他, 此时裴炎慢悠悠从后边踱过来,挑着眉道:“先前是谁诬告我与轻烟楼官妓有染,害的我丢了职位?怎么我倒听到传言,这人后来也跟一个官妓不清不楚, 犯下欺君罔上的罪责,这回是万岁爷顾念贵妃娘娘才将此事暂且压下,少不得以后还要翻出来,到时候可得小心着点!” 江怀越冷哂一声:“裴公公何必拐弯抹角,叫人听了不爽快,你说这些事情可有依据?万岁爷最厌恶别人捕风捉影造谣生事,难不成是穆掌印这边传了话出去?” 穆掌印不由一惊,承景帝当初就告诫过他不可将江怀越为何撤职的事情外传,他是实在忍不住,才跟裴炎嘀咕了一番,谁料他见了江怀越就心里冒火,不顾叮嘱把话给泄露出去。因此连忙往前一步,撇清关系道:“这是从何说起?我这张嘴向来紧得很,什么不该说的一句都不会外传!” “那就不知道裴公公是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未经核查就胡乱编排,是还嫌万岁面前挨得训不够多么?” 裴炎见江怀越又是那副老样子,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鄙夷道:“谁不知道你又借助贵妃才回了宫,别忘记眼下金婕妤正得宠,昭德宫最近却冷清了不少,江督公还是想想办法,为你的贵妃娘娘挽回点圣恩吧!” “娘娘和万岁多年的情意,不是什么婕妤美人都能撼动的!”江怀越斩钉截铁说罢,不屑跟他在此啰嗦,顾自往前而去。 裴炎见他走远,才在背后呸了一声:“不就是长得漂亮了点吗,不像个爷们的样子,靠女人爬上去,有什么值得稀罕的?我看要是金婕妤怀上龙种,他们昭德宫的人还能骄傲几天!” * 江怀越知道裴炎必定要在背后嘀咕,却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近日来常来宫内,为的是重新翻查太后寿宴当天,所有进出宫门的车辆轿子。原先第一次查的时候,因时间匆忙,只核查了步行出入的宫女太监,却忽略了车马。如果有人藏身其间,瞒过了护卫,那么他们当时还以为此人并未出宫,自然不会去查探其脸上是否有划伤的痕迹。 而就在刚才,他亲自查阅了当日进出宫门的车马记录,发现了一件可疑的事情。 太后寿宴当日,有一辆马车从宫中驶离,搭乘了辽王的幕僚,说是为他回住所取东西。因为有辽王进出宫门的令牌,守卫自然予以放行。 ——太后寿宴,辽王自然作陪,为什么幕僚还会专门出宫取东西?有什么是值得特意跑一趟的呢? 然而辽王早已离开了京城,到底是什么幕僚,车上是否只有一人,已经无从核对。 尽管如此,江怀越还是暗中查问了许多太监宫女,试图确定金玉音当天是否在宫中。时隔许久,当日人员复杂各司其职,很多人根本记不清遇到过哪些人,只有两三个宫女说应该见过金玉音,但都是早晨的时候,从午间开始直到寿宴结束,似乎都没人遇到过她。 他又问及金玉音在此之后脸上是否存有过伤痕,众人皆面露迷茫,似乎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情况。 江怀越一边走着,一边蹙着眉思索,本来是打算回御马监休息一会儿的,想到了脸上的伤,忽而却忆起某个寂静的午后,他站在城南农家小院里,为受了伤的相思敷上遮掩伤痕的药粉。 那时庭院静谧,墙角有紫白色的花,枝头有鸟雀缠绵啾啾鸣叫。她就那样闭着双眼,微微扬起素洁柔丽的脸,让他以指腹蘸了药粉,轻而均匀地抹过额上伤痕。 那种咫尺相近、呼吸可辨的感觉,已经尘封许久,却在这一刻,如一度沉入水底的轻纱,又缓缓浮现。 江怀越的脚步顿滞了下来。 一瞬茫然,心底依旧是沉坠的。 许久,他才收拢了思绪,想到司药局去查访金玉音曾经配过哪些药方和粉末。 前方宫墙漫长,有一列宫女缓缓行来,簇拥着翠绿长袄月白马面裙的端丽女子,乌发间金簪轻漾出烁烁华彩,正是金玉音。 江怀越望到了她,因为事情尚未核查有据,不能当面质问,因此只装作寻常地问候了一声,退后至路边,不想多做交谈。 金玉音款款行来,步态优雅,以往总是穿着女官衣裳,掩蔽了柔美曼妙。如今那雍容华贵的衣裙配上描金绣凤的点缀,更衬出她风姿不凡,娴静温雅。 “江督公,别来无恙?” 她在走近时分,主动朝江怀越微笑。 江怀越礼貌性地行礼:“金婕妤。” 她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神情竟有几分怅然。“没想到再次相见时,督公对我的称呼也变了。” 江怀越淡淡道:“婕妤是万岁给您的封号,难道我还能叫你金司药?” “倒也不是,只不过时过境迁,让人不胜感叹。以前时常交谈,哪里会想到转眼身份也变了……”金玉音挥了挥手,示意随行宫女们后退等候,她自己则走到江怀越近前,望着他道,“督公是否以为,我金玉音是贪恋宫中繁华,因此故意留恋不去?” 他淡漠地道:“我没那么多想法,无论您要做金司药,还是金婕妤,都是自己选的路,旁人何曾能够说三道四?” 金玉音叹了一声:“督公还是心存芥蒂,像我们这种身份,又何尝能够主宰自己的命数?万岁怀念惠妃,故此才对我另眼相待。我与督公也算是故交,往后的时光漫长,还请督公不要忘记曾经的情谊……”她顿了顿,用温柔体贴的目光注视着他,轻声道,“我知道您和贵妃情深义重,我并非想要争夺什么,只不过随遇而安罢了。督公大可不必对我追根究底,须知之前您被免职,不就是因为想要探知的事情太多了吗?” 江怀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道:“金婕妤一边说自己不争不抢随遇而安,一边却还暗中窥探我的一举一动,当真是时刻不停。” 金玉音丝毫没有羞赧神色,反而哑然失笑:“督公千万不要误会,我也只是好奇您为何要私下关注于我,若是不弄清楚,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难受得很……要是督公以前也这样留意我,或许现在也不是这样的情形……” 江怀越眉间一蹙,她已悄然后退,似乎怕他有所举动,微笑着行礼告辞:“督公如果还要忙碌,那我先行一步。” 说罢,向江怀越颔首示意,随即带着宫女们往红墙那端走去。 * 他去了司药局,果然查不到证据,就算她使用了遮掩伤痕的药膏,也有很多方法不留蛛丝马迹。 从司药局出来之后,他回望刚才来的方向,心中隐有不安。她似乎胸有成竹,知道他抓不住把柄,或者说,抓住了他的把柄。 江怀越独自离开了大内。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越发觉得不能再留这个女人在宫里。 走出西华门时,车夫上前询问是否要回西厂。他出了一会儿神,摇了摇头。 车夫识趣地离去了。 自从他被免职又被复职之后,很少会坐车。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也没有笑过。尽管他原先就难得才笑一下。 * 春风和煦的长街熙熙攘攘,他穿行于人潮拥挤中,叫卖声吵闹声聊天声在耳旁错落起伏,然而他一直觉得那些市井气息离自己太远。 人间烟火,是属于他们和她们的,与自己早就没有了关联。 道路一侧有酒楼,楼上竹帘半卷,流出欢畅的琵琶曲声。 他不由得慢了脚步,又情不自禁抬头望。 有乐妓端坐窗前,背对长街弹唱忘情,那情景,让他不能再看,不能再停留。 江怀越加快了步伐,头也不回地远离了酒楼。 前面有一群孩童追逐玩耍,他本想避开,却不料被其中一个小孩撞到了胳膊。 他皱了皱眉,却发现手中已被塞进了一张纸条。 热闹的大街上,江怀越展开了那张狭长的纸条。素白纸上,只写了寥寥数字。 “大瑶山,罗桢。” 喧哗街市,春阳明媚,江怀越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漫长的严冬,冰雪袭来,阻人呼吸。 * 屋檐下的悬着的冰棱慢慢融化,寒凉水珠一滴接着一滴落在青砖石上。清早起来,相思就已经开始忙碌,待等临近中午,戴俊梁和他的同伴便挎着腰刀巡视到了街对面。 他还是像往常那样,朝着她微笑着点点头。 相思腼腆地笑一下,低下眼帘,转身摆放好桌椅。有几个老酒客进来光顾,相思忙着接待招呼,刚去厨房端来了凉菜,就看到戴俊梁走了进来。 相思想要问好,他倒先开口:“你忙着,我只是休息一下。” “好……”她应了一声,去给客人送菜倒酒了。戴俊梁斜倚在柜台前,默默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又听到厨房里传来洪三娘的声音,便进去打个招呼。此时门外又进来两个年轻人,一进酒馆就四处张望,看到相思的背影便会心一笑,吆喝道:“要上好的酒,最有滋味的菜!” 相思闻言回头,看到他们那嬉笑的样子,便也没多说话,从柜台那边端来酒壶送到他们桌前。“墙上有写着菜名,到底想吃哪一类,还请过去看看。” “说了最有滋味的,还要看什么?”“就是就是,你要是不知道,那就坐下来陪着喝一杯,那最有滋味的菜,可不就是你的脸蛋吗?!” 那个年轻人一边促狭笑着,一边拽住了她的手臂。 相思涨红了脸想要挣扎,另一人却趁势伸手搂向她的后腰。忽听得一声断喝,戴俊梁已经沉着脸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猛然发力,就将他推得往后跌了出去。另一个人眼见他身穿衙役的衣服,连忙陪着笑拉起同伴,灰溜溜地逃出门去。 其他几位酒客议论起来,洪三娘和巧儿闻声赶来,戴俊梁安慰道:“没什么事,两个想占便宜的泼皮罢了。” 洪三娘拍拍心口,又拉过相思:“还好俊梁正巧来了,不然咱们娘仨可不一定能赶得走这些无赖!” 相思向他道谢,戴俊梁摇了摇头,过了片刻忽然道:“岑姑娘,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相思一震,哑声道:“至亲都不在了。” “那你……是否还必须回扬州?”他问了这样一句,又觉得有点突兀,解释道,“这里离扬州很远,你即便是养好了身子重新启程,孤身一个女子也很是不安全,就像刚才那样,一路上说不定会遇到多少贪图美色的无赖地痞,甚至还有劫道的……” 相思抿了抿唇,低声道:“你们收容我,我感激不尽,可这毕竟不是我的故乡,我不能在三娘的酒馆长久待下去。” “那……”戴俊梁似乎有满腹心事要说,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洪三娘在边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忍不住拉住相思的手:“我说岑蕊,我也不兜圈子,俊梁是个踏实可靠的人,我洪三娘可以保证谁跟了他,谁能享一辈子福!你既然说扬州家里已没了父母,那还不如就留在我们这里,他的房子就在隔壁大街上,咱们成了一家人,常来常往互相照应,那有多好!” 相思没想到洪三娘直接在酒馆里就把话说开,一时间尴尬至极,只好道:“三娘,我……我没想着这事……” “你也不小了,怎么就能不想着找个好人家呢?”洪三娘百思不得其解,巧儿也在旁边问:“岑蕊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我表哥可真是个好人,嫁给他一点都不亏!” 相思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如何回应才不失分寸。这时从门外又进来两名差役,见戴俊梁也在这里,便招呼了一声坐下休息,其中一人还向他道:“俊梁,你听说没有,先前被撤职的西厂提督又被皇上起用了,这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之前咱们还高兴过一阵,谁想到那么快又官复原职!” 戴俊梁正为相思的事情烦恼,不由皱着眉道:“什么东厂西厂的,哪里轮得到我们去管……” 话还未说完,却见相思低着头一转身,默无声息地往后院去了。 戴俊梁一愣神,洪三娘忙捅了捅他,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她这是让你单独跟她谈呀!” “哎!”戴俊梁一激动,抛下同伴就向后院追去。 * 檐下的冰凌终究彻底消融,青砖石缝间的冰水渐渐变暖,滋润了苍凉大地。春来草木繁茂,春去落红满地,相思有时候还会坐在小院子里,望着一地谢去的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夏末雨后,同样也是榴花纷落,残红凄艳。 天边鸿雁来了又去,云起云散,月升月落。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等着什么,还是其实无所等待,只是虚度韶华。 那个夏末雨后,月缕风痕水榭内静静倚睡着的人,那个听到她进来,只是睁开双目,淡漠瞥视一眼的人,或许只是惊鸿一现。正如在魏县人们眼里,什么东厂西厂,都实在太过遥远,虚幻得好像是另一个天地里的存在。 只是在有时梦中,模模糊糊还会回到淡粉楼,弹着琵琶,临窗而坐,绛红色帘幔随风飘拂。 最后一次梦到他,是他背着她,站在那面流光镜前。帘幔飘起又落下,她似乎什么都看不清,却又似乎能清楚地望到他的眼睛。 他朝着镜子里看去,那里映出的是两个人相依的身影。她伏在江怀越肩头,歪着头看镜子里的他。 然后他缓慢又小心地低声问:“那么,以后呢?” 她在梦里流了泪。 以后呢? 在那个时候,江怀越问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想到了她迟早会离他而去,永不再相见? * 那年年底,江怀越最后一次派人去魏县,只在酒馆附近稍作停留,看到里面的人之后,就回来京城禀告。 相思还留在那里,没有离开。 她应该是不会离开了。 他给她做的路引,他给她在扬州找的家,她都不要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得到相思的讯息。十分简短,也无需多问。 督公千岁 第100节 江怀越觉得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场梦。一场荒诞而美丽,美丽而心伤的,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为任何人理解的梦。 就只是一场梦而已。 淡粉楼的乐妓相思消失于人世,而他永远只能是皇宫大内的宦官,他果然也重新回到了正途,带着杨明顺和姚康以及手下各色人等,重新监督、抓捕、拷问官员嫌犯,重新构陷、栽赃,巧立名目扳倒对手,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点,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相思一样。 金玉音被封为婕妤的第二年,又晋升为贤嫔,承景帝说,贤字是对她最好的注解。 成为贤嫔后的又一年,她再度被晋升为贤妃,淡雅雍容,笑颜如花。 只可惜,还是没有为承景帝生下一儿半女。 又是一年深秋来临,大内的银杏树依旧遍染金黄,秋阳洒落了点点金芒,映着琉璃瓦层层叠叠,仿若斑斓织锦。 早朝期间,又有大臣提及后嗣之事,言语间劝承景帝多纳年轻妃子,不能再拖延等待。承景帝面色阴沉,前方战报不适时地送到大殿,辽东一带女真人再度侵犯边境,守边将领已严阵以待。 战事还未商议完毕,大名府府尹派来加急送来的奏章,又呈送了上来。 第129章 原来大名府在今年夏天时候遭遇黄河决堤,洪水泛滥成灾,农村田地被淹。如今已到秋收时节,很多庄户却 颗粒无收,村民无粮可卖,生活难以维持。眼看冬天将至,若事态发展下去,恐怕会造成大批饥民倒毙,因此 府尹送来奏折恳求朝廷开仓赈济奏章写得言辞恳切,承景帝看了之后神情沉重。此时兵部侍郎却提出异议 :"辽东边境情况有变,万一女真人大举进军,又将是一场鏖战。严冬将至,我方必须做好充足应对,倘若轻 易开仓放粮,原本为前方将士们预备的粮食都被百姓用尽,一旦边境开战,粮草供给不足,后果不堪设想!" 自古开仓放粮都非小事,侍郎此言一出,自然也有不少大臣附和。更有人指出大名府府尹此举有沽名钓誉之嫌,将并不是十分严重的灾荒加油添醋,实则是希望朝廷赈济,既免除了自己的职责,又能在百姓中博得爱民如子的名誉。众人议论未止,忽有一人拱手上奏道:"黄河决堤乃是事实, 当时臣曾奉命前往大名府一带勘察灾情,确实见到许多田地被洪水倒灌淹没。大名府若真的能够支撑过冬,又何必危言耸听?辽东战事虽起,但北方粮仓并非只有大名府一处。倘若因为顾及将士粮食,却对大名府饥寒交迫的百姓视若无睹,于情无法彰显万岁仁爱,于理更易导致灾民骚乱,到时腹背受挫,岂不是越发乱了阵脚?" 此人语声洪亮,神情端肃,正是孙太傅的门生鲁正宽。他在地方为官政绩显著,近日刚刚回京述职,因此得以参与朝会,倒也能够挺身而出,侃侃而谈。他这一番话虽然在理,却引来先前那侍郎的不满,进而攻讦他本身就与大名府府尹私交深厚,此举有袒护偏帮之嫌。 然而鲁正宽毫无惧色,与对方争辩引经据典,以一人对抗众多官员的"围剿",气势上丝毫没有弱势。 这一问题争论不止,承景帝本就为边境之事烦恼,再加上大名府灾荒讯息的传来,更令他心绪郁结。耳听得众臣犹在聒噪,承景帝紧蹙双眉, 道:"何必再争辩下去,朕派人去查看灾情据实回报,再依据情形决定是否赈济!" 鲁正宽自告奋勇想去大名府,但反对者搬出他与大名府府尹的私交作为依据,认为他若是再去难免偏袒失当。承景帝按捺着情绪沉声道:"怀越! 始终静静侍立在下的江怀越闻声行礼,承景帝发话道:"既然鲁正宽不便前去,这一次就由你前去大名府核查情况,务必如实汇报! 江怀越愣怔了片刻,想要推脱却一时找不到理由,而此时又有官员上奏其他事情 ,承景帝的关注点很快转移了过去。 他侍立于君王一侧,尽管朝堂上官员们言辞慷慨,然而他的心里却纷杂不堪,听到了大名府这个的地名,便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某个人。 直至散朝之后,江怀越还想找机会请辞这次任务,但承景帝又忙着召集兵部官员应对战局,无瑕听他关于大名府的分辩。 他怅然茫然地回到了西缉事厂,不由自主进了书房,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抽屉 收拾整洁的抽屉的最深处,安安静静地躺着那个银质雕花的小盒子。 手指触及的感觉,冰凉透骨。 他沉默着坐了许久,才将盒子拿起。 红豆在盒内来回滚动,发出轻微声响,好似珠玉相撞。 记忆中,喧哗的集市上,她得偿所愿与他终于能够同行,趁着他与人说话的时候偷偷买下了这个不值钱的银盒。而后,就在那座垂柳依依的桥边,惴惴不安地取出银盒,想要赠予他。 那时的相思,是怀着如此虔诚忐忑的心,将自己最坦诚的一面呈现于他眼前。 一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虽然他曾经拒绝接受她的爱慕之意,虽然这一颗颗嫣红的相思子也代表着故乡遭屠的惨烈过去,然而后来,江怀越一直将这个银质盒子放在书桌内。 很多次,他处理事务至深夜,极为困累却还不能入睡的时候,都会打开抽屉,默默看一会儿。 只是他,从来没有对相思说起。 江怀越终究还是接受了承景帝的委任,浩浩荡荡的马队从京城出发,在深秋时节,赶赴大名府核查饥荒情况。 杨明顺得知他要去大名府,尴尬踌躇地在书房里站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问:"督公,您……要不要借这机会,去看一看相思?" 江怀越检视着行李,静默不语. 杨明顺只觉满心滞闷,壮着胆子又道:"其实,您为相思姑娘做过那么多事,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再介意过去……. 他还是沉默着,将行李收拾好,转回身想要出去。 "督公。"杨明顺忧虑地叫住他,"您真的,不想再见一面吗?不管怎么样,有些话还是说开了为好,否则一辈子压在心里,您不会觉得难受吗?" 江怀越侧过脸,用那双冷寂幽黑的眼睛看着他,道:"杨明顺,淡粉楼的相思姑娘,已经死了。 杨明顺被这眼睛与话语侵染了深深寒意,战战兢兢地道:"可是还有岑蕊……" 黝黑的眼睫垂落下去,眸色深深,他的唇边浮起一丝过于冷静的笑。"那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杨明顺愣怔住了,再不能说些什么。江怀越就这样自己启程,带着众多番子赶往大名府。 车轮鳞鳞,秋意肃杀,官道漫长而空旷,他坐在车内时常出神,有时候想的是过去,但更多的时候脑海是一片空茫,宛如茫无边际的浩瀚沧海, 唯有浪起浪涌,不见一点颜色。 这一行人之间,没有谁知晓他与大名府有着怎样的瓜葛。 他在一路上,话语少得屈指可数。 远天苍茫,平野无垠,衰草绵延起伏,如无声浪潮。时间如同洪流,挟着不可阻挡的力量,带来未曾领略过的人事,又卷走那些欢笑倚靠,徒留下零碎记忆。 他在那样一个天色灰白的黄昏,抵达了大名府。 大名府府尹虽预料到朝廷会派人来核查情形,再回禀圣上做出决断,但也没想到承景帝居然委派了西厂提督前来此处。江怀越此人的名声,即便是甚少有机会到京城的大名府府尹,也早有耳闻。因此早早就打听到这列马队的前行路程,带领了府衙大小官吏,从午后开始便等候江怀越的到来。 直至黄昏时分,才终于远远望到玄黑赤红的旗帜与煊赫仪仗,以府尹为首的众多官员纷纷跪拜迎候,黑压压一片蔚为大观。江怀越坐在车内,只撩起帘子看了看,府尹便高声迎诵,意态恭敬得让他都有些皱眉。 "繁文孵节不必了,直接去府衙。"他放下帘子,靠坐在车壁。 "是,卑职给大人带路!"府尹诚惶诚恐地起身,于是两群人马又浩浩荡荡转而赶往大名府府衙。抵达府衙后,少不得又是所有官员上前叩拜, 江怀越坐在堂上,当听得某个官员自报家门,说是魏县县令时,眉间不由一蹙。 府尹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始终都在察言观色,一见江怀越神色微变,连忙道:"提督大人明察秋毫!本府粮仓就建在魏县城中,而且魏县下属的几个村镇眼下已是饥民遍野,大人如有意,下官明日可带您赶往那里勘察一番…… 江怀越的目光落在魏县县令脸上,过了片刻才道:"百姓都已无粮可用了?" 魏县县令从未接触过江怀越这样身份的特殊人物,听得发问,不由白了脸色,结结巴巴道:"是……啊,不是,城内百姓还好,但乡村农户多数一天之内 只能吃一顿.…. 江怀越又沉默下去。满堂官员们心生寒意,不知这位提督大人到底在想着什么,也不知这一次迎候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够恭谨,才使得他始终冷若冰霜。 府尹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几声,江怀越方才不含情感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吧。7 众官员捏着一把汗,颤颤巍巍起身告退,谁也不敢再多留一刻。 这一夜,江怀越历经车马劳顿,却披着大氅坐在驿馆,望着摇曳烛火久久 不能安睡。 从抵达大名府的第二天起,他就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地审阅各种卷宗,从早到晚在府尹的引领下前往各处乡间核查灾情。 面黄肌瘦的百姓已了无精神,寒凉的秋风中,多的是身穿单衣光着双脚的孩童,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他甚至还看到有十六七岁的少女,原本应该也是长相清秀的,如今却衣衫破烂,胡乱地扎着发鬟,插着茅草,跪在路边哀求别人将其买下为奴。那样的场景,让他一时怅然。 他极为难得发了善心,丢下一锭银子就走开了。可是眼前却始终摇晃着那些饥民的脸,毫无生气的眼。 那是他抵达大名府的第三天,按照计划,原本晚上是要重新召集官员商议事务的。然而从街上回来后,江怀越一直坐在书房内,过了许久,整装出了驿馆。 驿馆官员急忙上前询问,江怀越只吩咐下人备马,什么都没说。 "大人要去哪里,卑职也好跟府尹说起一声啊!"驿馆官员生怕他率性出去发生意外,然而江怀越直至牵着白马出了大门,也未曾说出去向。"到邻近地方转一圈就回。"他只淡淡说了一句,翻身上马,没带任何随行人员,就这样离开了大名府。 萧飒秋风扑面而至,阴云密布,似是酝酿着一场大雨。他远离了人烟阜盛的大名府,从官道上,再转入乡间小路。凭借着先前看过的地形图以及魏县县令的介绍,江怀越一路辗转,终于在临近黄昏时分,望到了前面那座古拙宁静的小城。 与大名府相比,魏县县城小了许多,就连街道亦显得狭窄不平,行人更是寥落稀少。低压的云层聚集翻涌,不多时,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苍蓝曳撒间落了雨珠,因染出点点水痕。 他买了一把素白竹骨杏黄木柄纸伞,牵着马慢慢走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一时之间却又产生了迷惘。 —一为什么,要来这里7 是想探知魏县的情形严重到了怎样的程度?还是因为在街边看到了同样柔弱的少女卖身为奴,让心底深处泛起了不安?或者是,为着积压沉寂已久 却始终无法纾解的情绪? 再或是……再或是,他闭了闭双目,不愿多想,亦不能多想。 两年前最后一封密报,只有一行字。岑蕊还在酒馆。 别的,什么都没说。 并非探子不认真,而只是按照他的要求来写。 他不想知道,她是否跟那个县衙的差役有了结果。 有些可笑,也有些自欺欺人。能知道她的去向就可以,至于她是否有人爱慕,是否接受了别人的提亲,这本来就已经是属于岑蕊的未来,和他江怀越又有什么关系? 分别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至今还记得的是,当夜等候在西厂那个院落,他是怀着怎样寒凉的心,等待着她的到来。他甚至已经预料到她会来决绝分手,可是当相思真的用那种悲凉眼神审视着他,好似从未认识过真正的江怀越,直到那时才看透他的心的时候,他还是心冷了。 碧色琉璃的耳坠,玄黑狐绒的斗篷,都是他赠予的,她却像奔逃般离去,把这些东西丢在了门口。 他想要彻底忘却,可是抵达了大名府之后,原本还感觉天涯海角终生不会相见的遥远,却在深夜里一尺一寸被无形拉近。就像有巨大的力量,硬是牵扯着痛苦的心,让他几乎能看到一间点着灯火的小酒馆内,有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在窗前坐着。 正如以往,总是坐在沿街窗内,抱着琵琶的那道倩影。 他曾在梦里回到过淡粉楼下,梦里的他,难得地没有乘坐马车,而是自己一个人穿过长长街巷,穿过弥漫水雾的黑夜,站在了那座灯火璀璨的高楼下。 梦里琵琶声幽幽,半空中白莲依依盛放,细密湘妃竹帘半卷,绛红色帘幔随风飞舞,而她就坐在窗内,似乎永远在等待着谁人的到来。 一—相思。 他在梦里,竟然不再犹豫,也不再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扬起脸向她唤。 帘幔飞卷,相思却只是坐在那里,转过脸来望着他。 她没有回应,就那样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相思! 他惊慌失措地喊,不是说过的吗,她说过喜欢的,爱恋的,只有他一个。可是为什么到最后,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着他的,也是她。 … 而后,便是梦醒。 囿于沉沉黑夜的梦醒,寒意侵袭。 江怀越牵着白马打着伞,冒雨走过一条又一条寥落长街,最终到了距离魏县县衙不远的那条青石板路尽头。 那是三岔路口,原本应该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地带,而今却也有些冷清。沿街的店面开着门,遥遥望去,悬在门前的酒旗已有些斑驳褪色,然而中间那个"洪"字,却还是醒目的。 有人赶着车快速驶来,他下意识地退避至街边角落,不想引人注意。 雨珠僻啤啪啪打在伞上,江怀越就站在无人经过的街角,站在低矮的长着藤蔓的围墙下,默然注视不远处的间酒馆。 督公千岁 第101节 有两个男子没有撑伞,快步跑进了店门,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年长的也撑着伞进去了。没过多久,酒馆上方的烟囱冒出炊烟,应该是有人在厨房忙碌做饭烧菜。 可是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白马在微微晃着脖子,江怀越紧紧攥住缰绳,让自己就停留在此处,不要,不要再上前一步。 炊烟渐渐散去,在水雾中只留淡淡痕迹。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看着有人进去,又有人出来。 偶尔的,还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谈笑声。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势倒是变小,只依稀还落了寒凉。 长街那头,有年轻男子抱着一名孩童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到了酒馆门口抱怨了一声"太暗"。随后,有人撩起布帘,一闪身,提着一盏红灯笼走了出来。 时间似乎在那一瞬凝结成雨幕倒影。 那个侧影仍旧如此熟悉,熟悉到铭心刻骨,仿佛昨天还在眼前,昨天还在身边. 昏暗的夜幕下,相思提着灯笼走到门口,眩起脚尖,想将之悬挂在檐下。身边的那个男子把孩子交给她抱,替她把灯笼高高挂起。 摇曳的灯笼,红艳的光亮,照出她如玉容颜,以及盘结似云的发髻。斜斜一支钗,挽起了她的乌发。 他的眼前,一片空茫, 而后,她笑着转身,抱着孩童,与那个男子一前一后进了酒馆。 冰凉的雨珠从伞檐落下。 他还是那样站着,好像没了意识。 原本平静的呼吸,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慢到令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生命。 远远的,有某种 声音在暮色间飘荡,他却听不清。 直至沿街的门户间,探出了几个小脑袋,孩童们纷纷踩着水花朝这边奔来,他才发现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停在了边上的屋檐下。 小小的身影从那间酒馆里跑了出来。 他用空茫的眼,望着那个穿着蓝布袄的小男孩,从他面前经过,蹬蹬地跑到卖糖葫芦的屋檐下。孩子大约才两三岁,梳着羊角辫,白净脸大眼睛,目不转睛望着鲜艳的糖葫芦。 孩童们都围拢着看,买的人却很少 那个小孩子,也只是用无邪的眼睛望着,甚至不敢挤上去。 他撑着纸伞,牵着缰绳,慢慢走过去,到了孩子身后。 嘴唇有些发干,隔了许久,才艰难问道:"想吃吗?" 小孩子起先没留意,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看到这个陌生人,显然吃了一惊。江怀越仔细看着他,又努力笑了笑,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令人难以接近。 "你想吃吗?"他试图温 和地说,"我买给你。" 小孩子愣了愣,抿了抿唇,摇头奶声奶气道:"不要。" "为什么?' "我不认识你,我娘不让。"他一边说,一边用墨黑的眼睛打量眼前的人。 江怀越静默片刻,慢慢蹲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娘……在哪里?而 孩子后退了一步,指着那间酒馆道:"她在店里,一会儿就出来的。"他眼神发冷,居然还笑了笑。"那么,你爹呢?他是做什么的?" 小孩子得意起来,插着腰道:"他很厉害的!带着大刀,会抓坏人!你要不要去看看?" 江怀越注视着他,脸上还带着笑意,眼前却渐渐模糊。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孩子伸手来拉他,江怀越这才深深呼吸了一下,取出铜钱买了糖葫芦,在其他孩子的艳羡中,将糖葫芦递给了他。孩子犹犹豫豫地,接过了糖葫芦。 雨点又大了起来,其他孩童无奈地纷纷离去,斜后方的酒馆那边传来女子的呼唤。 "纯儿,你在那干什么?快回来!" 江怀越背对着那个方向,整个人为之僵住。孩子应了一声,伸手挡住脑袋想要往回去,另一只手里则紧紧捏着糖葫芦。 "给你。"江怀越将纸伞交给了他,孩子愣怔在那里。 "纯儿,你在跟谁讲话?"那个声音有些着急了,孩子扛着纸伞,攥着糖葫芦,飞一般地往酒馆跑。 店门口,相思等到他跑回来,皱眉道:"这是什么? 孩子的眼里透着兴奋的光亮:"他送给我的! "谁?刚才跟你说话的?"相思看着他手中的糖葫芦,又接过那柄素白竹骨纸伞,一时有些发愣。继而探出身子,朝刚才那个街角望去。 一阵风过,雨幕斜飞漫卷,灰黄的藤蔓瑟瑟摇动,原先有人背对站立的地方,如今已经空空荡荡。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还想写的,太多了,明天继续。感谢在 2019-12-2423:56:35~2019-12-2602:1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aria、丰之雪、小蜜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色植物星10瓶;如沐春风2瓶;长弓、喜洋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0章 暮色越发浓重了, 这一场止而复下的秋雨淅沥不绝, 绵密而寒凉的雨幕笼罩了天地,整个魏县阴霾不散,沉于灰暗迷濛。 马蹄踏起破碎水花,长街空寂,两侧民居内已经渐次点亮灯火, 零零星星闪烁光影。寒凉的雨水打在江怀越身上, 他望着前方,似乎可以望到极其遥远的地方, 又似乎什么都望不到。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走过了多少街巷,起初像是逃亡般策马而去,不辨方向只是往前, 直至白马奔至死路,他才茫然回顾, 调转了方向,然而就此不识来时路。 在昏暗暮雨中,江怀越骑着白马踽踽独行, 他没了纸伞, 亦无心避雨, 只是那样木然前行, 一任雨水打湿了苍蓝曳撒。 长街尽头是河岸,茫茫秋雨洒落水面,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无数波纹晃动荡漾。这一张弥天大网, 让人困溺其中,无法挣脱逃离。 许是长途奔袭太过劳累,就连白马行至此处,亦嘶鸣着不愿离去。 他紧拽着缰绳,冒着大雨,拖着白马逃亡般寻到了河边简陋的凉亭。 一身原本整洁精致的曳撒已尽湿透,就连腰间垂坠的碧玉红缨流苏亦滴落水珠,河边寒风席卷,雨幕缭乱弥漫,挟着刺骨的冷意扑进亭子。 他连脸庞都被风雨吹袭得冰凉了,却无处可去,只能暂时停留在这空旷河边。 缓慢地坐下,面对着萧飒秋风秋雨,淅沥打在心头。 河边停靠了船只,与沿岸的民居一样,幽幽亮起了灯火。雨幕中,那一点点一盏盏灯火,像是跃动着的星莹,跌落在迷茫视线里。 偶尔有行人打着雨伞匆忙走过,亦很快消失在雨帘之中。他知道,所有人都是归向家园,无论风雨再大,寒意再浓,总有一盏灯火为他们亮起,总有几位家人为他们等待。 陈旧而狭窄的木船里,传来了炒菜起油锅的声音,嘁嘁嚓嚓,满溢着凡俗人家的烟火气息。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似乎都能看到船上人哼着小曲做着饭菜,或许是个朴实的船夫,或许是个勤快的妇人,也或许,是个懂事的少年…… 有人值得他们等待,在秋雨侵袭的黄昏,晚归的路人行色匆匆,为的是尽早回去,与家人一起吃一顿晚饭。 可是他却独自攥着缰绳,形神落魄地滞留在此,回不了过去,寻不到前方。 再艰难的旅途总有归处,然而他呢? 西南大瑶山是梦里都已经模糊的故乡,他是在战乱后被强行施刑的俘虏,隔着千山万水,他再也回不去生他养他的家乡。江水滔滔,群山莽莽,在旷野间自由着欢笑着奔跑着的身影,早已淡褪成残梦里的一道暗痕。 他被拘囿在了赭红色高墙之内,从十岁到二十五岁,从二十五岁到生命终结,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年,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日夜。 所谓的权势,不过是华丽蟒袍上的金银刺绣,耀眼而虚无。 紫禁城再大,不过是沉沉浩瀚茫无际涯的海洋,波澜暗涌,随时能吞灭一切生灵。 京城府邸再奢华,不过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营造了假象,他一年之内回去居住的时间,甚至屈指可数。 偌大的府邸,只是居处,不是家。 可是他长途跋涉赶赴到这里,与京城不算很远也不算太近的这个寂寂无名的小县城,为的是什么? 江怀越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也许只是为了重温数年前那段太过短暂又太过美好的梦,它真实又虚幻,却如泡影一碰即碎。碎得让他来不及伸出双手碰触弥补,就像金粉银屑纷纷散落,从指间消失不见。 也许只是为了再看一眼那个曾经令他魂梦牵念的姑娘,她娇俏着伏在肩上的感觉,至今还存留不散,多少次在梦里回到了摇晃前行的车中,密闭的空间里,始终都有她陪在身边。 所以他后来,一直回避坐车。 可也只是想着,再看一眼。无论她过得怎样,嫁给了怎样的男子,生活得是平淡还是美满,他都不会出现其眼前,更不会与她打一声招呼。 只是为了赶赴一场无望而孤独的约会,他不远千里从京城来到大名府,再单身匹马寻到这个小城。居然就,真的看到了她。 洗净铅华,不再是雍容艳丽,如今的相思,温婉而平和,即便是侧影,依旧那样美好。 来时路上,他曾设想过许多个见到她的场景,可是真正望到那个身影,望到她踮起脚尖,托起大红灯笼想要悬挂在檐下时,他的心底,还是狠狠抽痛了。 然而有人为她挂起了灯笼。身边还有孩子。 他有些想笑。 不是没有想到过,她或许早就成婚,如果那样的话,有了孩子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这个念头只是很匆促很模糊的一闪而过,他从来,不愿也不敢去多想。 明知道是事实,却总是回避。 然而那个孩子真的就在眼前了,白净的脸庞乌黑的眼眸,站在面前,望着他,与他说了话。 听到相思在远处的唤声,他才仓促离去,秋雨打在脸上,他觉得自己像是丧家之犬。 太狼狈了。 为什么要来这一次,为的就是,看她那样一眼,与她的孩子,说上几句? 可是他又知道,这个惨淡的回忆,就真的是曾经那段爱情的最终结局。 平凡,而又刺骨。 …… 远处有男子挑着货担匆匆奔来,大雨如注,衣衫尽湿。摇晃着的木船上,系着围裙的少妇撑着伞探出身,手里还提着油灯,用清脆的声音朝那边喊:“快些啊,孩子都在等你吃饭!” 男子加快了步伐,抹着脸上的雨水,可是他的眼里分明带着笑。 挑担的男子终于跃上了甲板,和打伞的妻子一同进了船舱,只留下空荡荡的货担横斜在船头。沿岸家家户户如他们一样,围坐于桌前,如同每一个寻常的傍晚。 码头凉亭中,曾经独坐的人,已经牵着白马,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 督公千岁 第102节 夜幕已降时,相思还撑着那柄素白竹骨伞,步履匆忙地穿行于魏县大街小巷。 夜风吹透衣衫,绣鞋与长裙早已濡湿,可是她仍旧徘徊雨中,为着心里那一份不安与惶惑,无法平静归去。 起初望到那个背影的时候,她并未在意什么,只是以为是个普通的过路人。然而当纯儿带回了糖葫芦与纸伞后,她才隐约觉得这人的好意似乎超出了寻常。 只有当握着那素白纸伞时,心里某处记忆如雨夜灯火,恍惚亮起,摇曳出朦胧的影像。 她惴惴不安地奔去街角屋檐下,向那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打听之前的事情。 老汉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与她和纯儿也早就相熟,听她问起此事,也有些意外。 “怎么,你也不认识?我起先也担心,还怕是个骗子想拐走纯儿,因此一直盯着呢。后来看他急急忙忙走,好像是有点怪……” “他大概多大……长什么样?”她的心里隐隐浮起酸涩与惊慌。 “二十来岁吧,干净斯文,漂亮得很。那穿着那气度,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老汉顿了顿,又道,“听他和纯儿说话轻声细语的,像是京城口音。” “您确定?”相思声音微微发抖。 “听着像!我侄子一家都在京城,我年初时候还去那边住过两个月呢!” 相思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了那个街角,只记得自己就那样撑着伞,茫然站在三岔路口,随后呼吸着寒凉的空气,绷着劲儿往前追寻。 穿过了无数街巷,她不知那个牵着白马的背影,到底是不是存留于梦里的那个人。她湿润了眼眶,在大雨中穿行,努力回忆当时的无意一瞥。 她居然,没有立即认出他来。 那个曾经令她辗转反侧,珍视挚爱的身影。 他就那样撑着素白纸伞,牵着白马,站在离着不太远的街角。他和纯儿说话,为孩子买吃的,还将伞留下,却依旧执拗地没有转过身,甚至不曾侧过脸,只留给她那样一道模糊的背影。 是他吗?或是自己痴心妄想,将一切不可能想成可能? 可是除了江怀越,还有谁会这样无缘无故出现又匆忙沉默离去? 她的心里翻涌酸楚,只想要寻找到这个牵着白马的人,看一看那模样,是不是自己至今都不敢多想,但又无法遗忘的容颜? 夜风卷乱雨帘,她从城中一直寻到河边,孤寂的凉亭内空无一人,停泊的木船内灯火摇曳。 再无去处,再无踪迹。 雨点打在纸伞,如滚珠落玉,连续坠下。 * 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酒馆,才进门,纯儿就扑上来叫道:“岑姨回来了!” 柜台那边的洪三娘急忙赶来:“哎哟你去哪里了?!忽然跑出去,纯儿说你去找卖糖葫芦的人了,可我等了半晌不见你回来,就去问那老汉,结果说你往南边走了。这可好,天都黑了也不见人影,巧儿和满忠都出去找你……” 相思愧疚道:“对不住,干娘,我以为是个熟人来过,就急急忙忙出去找。” “熟人?你是说给纯儿买糖葫芦的人?我还说呢怎么来个过路的就给他买吃的,还把伞留下,那既然是熟人怎么也不进来坐坐呀?”洪三娘还是不改本色,连连发问,相思不知应该如何应答,回头间,门帘撩起,巧儿正用力甩着伞上的雨水走进来。 纯儿立马又围上去要她抱。 “巧儿,让你出去好一顿找……”相思上前接过了伞,巧儿抱起孩子,听洪三娘说了经过,哀叹道:“还好我后来遇到街坊,说看到你往回走,不然我还得再去别的地方找呢。” “满忠呢?没和你一起吗?”相思问道。 “他往城北去了。”巧儿话音刚落,门外又进来一人,正是刚才抱着孩子进酒馆,并帮相思悬挂灯笼的那个年轻男子。纯儿见了他,嚷着道:“爹爹,我要骑大马!” 丁满忠见相思安然,便把孩子接过来,一下子扛在了肩头,将纯儿逗得哈哈大笑。 相思默默看着这一家人其乐融融,随后慢慢走到了窗前。 雨点打湿了窗户,整条长街已然陷于昏黑。 * 一夜辗转无眠,次日清早她才到店堂打扫,却听街上人声鼎沸,像是有大事发生。相思打开大门,只见家家户户老老少少皆往西边赶去。 洪三娘亦赶出来,着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邻居道:“你还不知道吗?朝廷来了人,下令开仓放粮!四周村庄的灾民天没亮就等在县衙门口了,咱们也去挤一挤!” “有这样的事?!”洪三娘连忙招呼出巧儿,要她也去县衙看看。巧儿抱怨了几句,正想叫相思一起,却见她紧紧攥着门帘,好似魂不守舍一般。 巧儿连叫她几下,她才木愣愣回过头来,眼里满是焦灼。“巧儿……满忠最近有没有说起过,朝廷派什么人来我们这里?” “他不怎么说县衙的事,只是提到过一句,好像是府尹大人向朝廷上奏请求开仓赈济,然后皇上派了个什么提督大人去了大名府。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天着凉病了……” 巧儿话还未说完,相思已紧抿着唇后退一步,随后步履艰难地走到门口。 满街民众都赶赴县衙,街上尽是喧哗吵嚷。 她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 “干娘,巧儿……我,去一趟县衙门口。”相思压抑着感情,微微发颤地说罢,转身出了酒馆。 * 不远一段路,相思先是急促前行,然而蜂拥而去的百姓将她挤得行进艰难,她走得越来越快,终于随着人潮,奔跑起来。 奔跑在满地积水的青石道路上,溅起点点水花。 惶惶然,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场来得太过忽然的重遇。 可是她忍受不住,当她想到昨夜那个背影,那个孤寂离去的背影,她一刻都不能留在酒馆,如果那样的话,她觉得自己的心要煎熬至死。 她并没有想要真正与他怎样,只是觉得,他曾默默到过酒馆外,她不该就此不见。哪怕是他依旧高高在上,穿着赤红蟒袍戴着描金冠,眼神冷寂地坐在高台间,她也想混迹于人群里,远远望那一眼。 随着拥挤的人潮,相思神魂恍惚地到了县衙门前。 空地上已尽是四野八荒的灾民,黑压压数不清到底多少人,衣衫褴褛着端着瓷碗,与闻讯赶来的城里百姓一起争着抢着,想要往前再往前。 相思被挤得几乎站立不稳了,身后身边的人还在大力推搡。她想叫他们不要挤过来,可是声音才出就被淹没。 县衙大门缓缓打开,数名官员阔步登上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依次在上落座。掾吏展开了文书,高声诵读起安民告示,相思忍受着旁人的推搡,拼命踮起脚想要望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等了许久,掾吏已经宣布完告示,开仓放粮的号角已经吹响,百姓们满脸兴奋着争抢上前,那个她想看到的人,始终没有现身。 她被人踩伤了脚背,痛得险些跌倒。 咬着牙,拼命挤出了等着施粥人群,寻找了好多遍,终于望到正在维持秩序的丁满忠和戴俊梁。她拖着受伤的脚,忍着痛挤过去。 戴俊梁先望到她,惊讶道:“你怎么也来了?” 丁满忠回过头:“咳,准是我丈母娘贪小便宜,叫她也来凑热闹!” 相思噙着泪,问道:“俊梁,满忠,朝廷派来的大员,是不是西厂提督?” 戴俊梁一怔,道:“是,你怎么知道?” 她的眼泪快要夺眶而出了。 “不是说要来开仓放粮的吗?他……怎么不见?”相思颤着声音问。 丁满忠忙着推开硬往前的民众,戴俊梁皱眉道:“他没有来魏县,听县令老爷说,原本开仓放粮是要回禀朝廷后才能决断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昨夜从大名府忽然派人来说,今日一早就开仓。那位提督大人,据说是身体抱恙,天不亮的时候就从大名府启程离开了。” 他见相思神情有异,不由追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问这个干什么?” 喧闹声如浪潮翻卷,阵阵撞击心扉。 她怔然站立,唯觉满心苦涩,如同化不开的陈年药剂,凝滞不散。 第131章 天还没亮的时候, 从京城来的马队便重新启程, 离开了大名府。 暗沉天幕下,茫茫官道寂静而漫长,仪仗依旧煊赫,队伍依旧浩荡。江怀越闭着眼睛倚靠在车内,纵然肩后披着玄黑斗篷, 周身仍觉寒冷。 从魏县冒雨驱驰赶回, 抵达驿馆之时,衣衫湿透, 浑身冰凉。 下属官员惊吓万分,奔前忙后取暖侍奉,可是他坐在那里, 半晌都没有一点暖意。 太冷了。 那种冰凉到极点,从指尖到心底都刺痛至麻木的感觉, 让他连说话都没有力气。大名府府尹带着手下匆忙赶来,诚惶诚恐跪在地上询问到底发生何事,他不能说出一个字。 但是当府尹又急着叫人去请郎中时, 江怀越忽然开口说, 放粮。 府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他抬起眼, 怔然又重复强调:开仓,放粮。就在明天一早。 “大人不需要回京禀告万岁吗?”府尹惊愕问道。 江怀越摇了摇头,哑声道:“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开仓放粮,历来需要圣旨下达, 他却就此决定。半夜时分,大名府府尹派出的众多衙役,将这消息快马加鞭送达各村镇,饥寒交迫的村民们欢悦沸腾。 而他却在苦挨了大半夜之后,拖着酸痛疲惫的身体坐上了马车。 一路往北,天光未亮。 颠簸的马车内,江怀越只觉周身疼痛,疲累至极致却无法入睡一刻,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总是浮现出那幅画面。 昏暗天色下,濛濛细雨间,相思托着那盏大红灯笼,踮起脚尖想要挂起。然后,有人伸过手,帮她将灯笼挂在了屋檐下。 他痛苦地侧过脸,想要将这画面从脑海中抹去,可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一路颠簸,一路酸涩。 离开大名府的当天傍晚,江怀越就发了高热。随行人员看出他的异样,连忙想要通知前方县城的官员。但江怀越却拒绝再见任何地方官,他只是服了药,昏昏沉沉靠在车中,待等马队紧赶慢赶着抵达了另一处驿馆,才在那里休息了一夜。 他整整高烧了两天,第三天略有好转,便又启程赶路。 在随行人员都为之担忧焦虑中,他竟然坚持着,忍耐着,就这样回到了京城。 进入皇宫后,江怀越将自己下令开仓放粮的事情,禀告给了承景帝。承景帝问及为何匆忙决定,甚至不经由朝廷商议,他跪在地上说,因为大名府灾情属实,恐怕再等到消息来回传递后,已是饿殍遍野,为时过晚。 承景帝虽有不悦,但也不能将他如何处理。然而他擅自决断之事传扬了开去,本来就与他势不两立的某些文官严厉弹劾,说他枉顾圣恩,妄自托大,开仓放粮实属擅作主张,与法不合,恳请加以严惩。 然而原本对他极为轻视的鲁正宽挺身站出,声称这样的举动虽然与法不合,但事出有因,为何不能从灾民方面考虑,而非要墨守成规呢? 有人讥讽他,原本对内宦掌权十分不满,为何进京述职期间却偏帮着江怀越了?鲁正宽愠怒满面地抨击:“鲁某做事向来只看谁对谁错,开仓放粮虽然决定匆忙,但事实上拯救了大批灾民,使得大名府暂时稳定,为何就不能从这方面着眼?” 一时间朝堂之上又是唇枪舌战,承景帝忍耐许久,不愿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当即发话称江怀越此行办事严谨,尽心尽力,但处理事情过于自负,此次只给予警告,以后再犯定要论处。因功过相抵,便除去了应得的赏赐,只是让他回去休息数日,养好身体再回宫办事。 江怀越拜谢君恩,此后辽东战报又加急送至,原来在他离开京城后,女真人已发动进攻,幸而辽东总兵已有准备,下令各卫所全力迎战,才暂时遏制住了女真人的第一波攻势。其后女真人集结十万骑兵,以乌云压城之势悍然进军连山关,我方将士虽拼死抵抗,但终究还是扛不住女真人凶悍攻势,且战且退,情势危急。 而建州女真气势滔天,乘胜追击,辽东总兵在此紧急形势下率军对抗,在连山关附近鏖战数日,双方僵持不下。但随着寒冬将至,北方风雪交加,士兵们后给不足,已陷入危险境地。女真人暂时还不知我方情况,时战时停,围困不散,大有耗尽我方将士精力,再选择时机猛扑进攻的态势。 承景帝双眉紧锁,与众臣商议对策,果不其然,文臣们一旦站在自己的立场看待问题,便又是各执己见,互相不让。江怀越听众人争论激烈,不由想要发表看法,才说了几句,便被文渊阁大学士驳斥,声称内宦无权干涉兵家事务,请他好自为之。 督公千岁 第103节 若是以往,他定会还击对方,然而今日站在那里都觉得乏力,再一看这些人瞥视他的轻蔑眼神,从心底里就不愿再多争论,故此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众臣意见纷纷,几乎在朝堂之上面红耳赤,他站得久了,脸色一阵发白。承景帝看在眼中,不由问及缘故。江怀越只道在路上感染风寒,加上行程紧凑没能休息好,才有些疲惫。 “江督主去一次大名府就累成这样,还是不要再掺和进辽东事务了。”文渊阁大学士冷哂着道。 他知道对方嘲讽他身体虚弱禁不起风吹雨打,却只笑了笑,不再解释。 乱纷纷的早朝终于结束,江怀越走出乾清宫,大臣们看待他的目光总是介怀,有人从身边经过,有意冷冷道:“连开仓放粮需得经由万岁允许的规矩都不遵循了,还真是胆大。” 又有人道:“权势在手,自然要好好享受。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连边境要务也需西厂插手了?” 他们议论着,从他身边走过,抛下冷漠的眼神,与犀利的话语。 江怀越站在那里,等众人都散去后,才独自远离了乾清宫。 出宫的时候,双腿已经沉得抬不起来,但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风度与仪态,缓慢从容地走着,不想让任何人看出问题所在。 他坐着马车回到了西缉事厂。 走进大门,正遇到杨明顺与几名番子兴高采烈地提着干货,像是要去厨房。 杨明顺激动地上前问候,发现他脸色不佳,走路也吃力,便想为他去请郎中。 他摇头,望到他们手里的东西,问道:“这是做什么?” “马上要冬至了,我们交待厨房准备好,到时候一起吃一顿啊!”杨明顺道,“督公先休息好身子,等冬至那天,咱们也让众位兄弟们好好乐一乐!” 江怀越怔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又是一个冬至即将来临。 冬至既至,过年也已经不远了。 杨明顺察觉到一丝异样,跟在他身后不断问长问短,他皆以沉默应对。直至跨出院落那一刻,杨明顺无奈叫道:“督公,小的过两天想向您告假。” 他止住了脚步,诧异回头:“有事?” “就是,冬至那天……小的想留在这里和大家吃顿饭,然后天黑前进宫,第二天再回来,成吗?”他言语间有些吞吞吐吐,神情也局促。 江怀越沉寂片刻,只问了两个字。“小穗?” 杨明顺尽管已经比以前成熟了一些,但谈及此事,还是腼腆地笑,又祈求道:“最近进宫时候少,已经好几天没遇到她了,还请督公开恩……” 江怀越看着眼前这个一笑眼睛就弯的少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只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去。 “多谢督公!”杨明顺喜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 江怀越在西缉事厂待了两天,连府邸都没回。身子还是没有完全复原,夜间尤其容易咳嗽,吃了一些药,却都不起作用。 冬至那天黄昏,杨明顺和姚康带着众人来向他敬酒,知道他近来有恙,特意叫下人给江怀越换了热茶。他却执意重新倒上了一杯酒,对着众人,一饮而尽。 热闹的宴席还未散去,杨明顺已经迫不及待地告假,众人已经都知道他和小穗的事情,因打趣问及什么时候真正结为对食。杨明顺红着脸摆手:“我说你们真是闲得无聊了,我结对食又不请客,你们难道还想着要来讨酒?” 姚康带头起哄:“真是抠门惯了,咱们这些人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了,居然连杯酒都不给!以后有事可别叫我们帮忙啊!” “得了得了,到时候跟你们说一声就行,哪里需要那么多礼数!”杨明顺笑嘻嘻地向江怀越作揖,“督公,我先走了啊!” 江怀越沉默点头,看着杨明顺兴致盎然地离开了西厂,过了片刻,起身道:“你们再吃会儿,我回去休息。” 姚康等人却纷纷说既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该回家陪伴家人,毕竟冬至本应该阖家团圆。 江怀越怔了怔,道:“好,那你们,都回家吧。” * 众人各自散去,厅堂内很快只剩他一人,他坐了会儿,才出门叫来马车,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灯火辉煌间,仆人们都在忙着过冬至。他们没有料到他会忽然回来,便询问是否用过饭了,江怀越径直走向那个已经被尘封三年的院落,只吩咐说,取一坛桂花酒来。 红绢蒙盖的酒坛送到了房中。 他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打开了酒坛。琥珀色的佳酿缓缓注入青瓷杯中,浮沉了丹桂的香息。 浓郁似梦,迷离荡漾。 天色越加昏暗了,房中窗帘低垂,黯淡得犹如夜间。他点亮了一支蜡烛,看着烛火摇曳晃动,喝下了第一口酒。 入口清醇,继而馥郁甘甜,萦绕舌尖。 他知道,家乡的酒向来是这样。 甜而烈,在不经意间渗透心魂,让人迷醉沉沦。 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了那个沉甸甸的红木雕花妆奁箱,缓缓打开,金色流光,珠翠生彩。他将妆奁箱放到了桌上,一个人对着满箱首饰发笑。 随后,从怀中取出了一直没再打开过的银质盒子,手指轻按,盒盖翻开。 桂花早就枯萎不成样,嫣红的相思子亦变成了暗红近似黑色。 在那个盒子里,还存放了一叠折得极为狭长整齐的纸条。 他怔坐许久,终于伸出手,取起一张,慢慢展开。 一片空白。 又一张。 ——八月初七,李大人宴请同僚数人,席间与方主事因猜谜起争执,砸碎白瓷杯一双,打落牙齿半个。同日,河北来京的成大官人唤六名姑娘作陪,喝酒无数杯,最后却说钱袋被偷,拿不出银子,被妈妈叫人打出门外。八月初九,鸿胪寺郑大人相邀出游,诉说家中妻子善妒,将小妾撵走等事情,中途谎称酒醉,想趁机轻薄,所幸其脚下踩空,摔下台阶鼻青脸肿…… 簪花小楷娟秀可人,却絮絮叨叨记录了那么多无聊的杂事。 这就是她曾经作为他的探子,给他提供的讯息。 又一张,依旧是茶余饭后的闲聊,楼内新近养的黄鹂叫声动听,引来客人投食。 再一张,诉说户部官员对她轻薄,还将她衣衫扯坏,询问这样的行为是否可以请御史大人弹劾。 他低着眼帘笑,看一张,喝一杯酒,然后又将纸条放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引燃,慢慢烧掉。 “明时坊夜间灯火如昼,笙歌欢愉暖如三春。明日酉时,盛装静候大人。——相思” 一张接一张,展开复燃烧。 在保定,他曾收到过的信,那张画着银色雕花盒的信笺,以极细小的字迹写着那句话:我想你了,大人。 他的手指在颤抖,这珍藏已久的信笺,最终也如同那些纸条一样,最后看一眼,烧掉。 饮下的酒已经烧得喉咙都痛,可是他偏偏不醉。 为何不能沉沦饮醉,醉后不知白昼黑夜,不分辛酸甜美,只愿忘却一切,却连这微小的奢望都不能实现。 火焰亮起又熄灭,满盒纸条尽成灰。 原先盛满馥郁桂花的盒子里,全是细碎灰烬。 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忍着咳嗽,将妆奁箱里的首饰一件件取出端详,又一件件重新放归。 随后,将那酒慢慢饮尽。 盛满灰烬的银质盒子,被他一同放进了妆奁箱。 关起,落锁。 * 冬至夜过后的拂晓,江怀越去了宫里。没有早朝的这一天,他却求见了承景帝。无人知晓他到底如何恳切陈述,最终使得君王委以重任,任命他为辽东监军,即日率领部下快马加鞭,赶往已被建州女真即将攻占的连山关。 消息传出,众臣哗然,原先对他妄图干涉军政就不满的臣子们义愤填膺,私下间甚至抨击君王此举助长内宦气焰,大有趋向亡国之意。 京城飘雪时节,辽东捷报传来,监军江怀越与辽东总兵合力扭转败局,将连山关的战略要地重新夺取回来。 承景帝欣悦,发令赏赐二人岁禄三十六石。 然而就在这诏书还未送达之时,另一封战地紧急公文又送至宫中。 狂风暴雪中,建州女真全力反扑,兵分三路包抄围剿,将连山关的大军冲击分散。监军与总兵失去联系,连山关镇守失利,残部只能退守凤凰堡,粮草殆尽,伤亡惨重。 承景帝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 辽东大军失利,女真人滥杀无辜,血染村镇,边境百姓纷纷携家带口逃离故乡,即便是距离京城近千里的魏县,都不时有北方的流民途经而过。 洪三娘家的酒馆正好在三岔路口,相思经常看到衣衫破烂的流民拖儿带女坐在街边悲戚休憩。她只知道我朝大军在前线打了胜仗,后来又被女真人反扑围攻,却不知道战局会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有年迈的老人牵着孩子在门口徘徊,请求给口干粮,她回头征询了巧儿意见,去厨房拿了馒头给他们。孩子狼吞虎咽,老人在一边掉眼泪,这时戴俊梁与丁满忠从衙门回来,看到这场景也不由叹气。 老人向他们诉苦,说大军不争气没能守住疆土,才使得他们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丁满忠气愤道:“我看皇上就不该派太监去监军,自古以来,有哪个太监懂兵法,还不是过去想要邀功,却反而指手画脚添乱?!” 相思心头一跳,又听戴俊梁道:“也不能这样说,一开始不还打了胜仗吗?眼下局势吃紧,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看悬了!要是凤凰堡再丢掉,女真人气焰嚣张,恐怕还要长驱直入!真是误事误国!” 相思犹豫几次,终于忍不住问:“谁是监军?” 戴俊梁看了看她,道:“西缉事厂提督江怀越,上次还来过大名府的那个。” 她张了张嘴,从心底透出寒意。 “你们刚才说,前方已经快撑不住了?”相思第一次感到边境战事,离自己如此之近,那失利的噩耗,好似关系着她的生死。 老人悲伤道:“要不是大军被围困,我们也不会逃难啊!天寒地冻,粮草都要没了,凤凰堡也是快要被占了!” “那……就是说,他们,都被围着等死了?”相思声音发抖,手指紧攥。 “要是援兵不到,最后不是被女真大军杀死,就是活活冻死饿死……” 在老人的叹息声中,相思一下子跌坐在桌边。 第132章 逃难的老人带着孩子离开了酒馆, 相思还是木愣愣地坐在那里, 巧儿看了看她,道:“别太担心了,辽东离这远着呢,女真人打不到魏县。” 她却还是愣愣地看着外面,几乎就像是入了定, 失了魂。戴俊梁皱了皱眉想开口, 相思忽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奔向后院。三人面面相觑, 不知她到底发生了何事,巧儿跟在后面进了她房间,却惊见相思正在手忙脚乱地从箱子里取衣服出来。 “这是要做什么呀?”巧儿惊讶地叫起来。 相思却不回话, 好似憋着一股劲儿,只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飞快地打了个包裹。然后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包裹看了许久,终于转回身,道:“巧儿, 我要走了。” “走?好端端地要去哪里?”巧儿着急地摸她额头, “你是不是病了呀, 怎么说胡话?” 督公千岁 第104节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去辽东。” “辽东?你疯了?刚才不是还听说那边在打仗?!”巧儿更慌张了, 朝着外面大喊,“娘,满忠俊梁,快来啊!” 她这一嗓子, 把家里人全都唤了过来。洪三娘听巧儿诉说之后,坚持抓住相思的手,要拉她去看神婆,说肯定是给刚才的老人吓傻了。只有丁满忠和戴俊梁看出情况不对,在追问的过程中,相思始终神情悲戚,末了才缓缓道:“我……要去找我的心上人。” 众人愕然。 戴俊梁尤其震惊,却只看着她不说话。三年前他向相思表达过喜爱之意,却被婉言拒绝。他起初还以为相思害羞,但是等待多时也不见她回心转意,后来请洪三娘打听,相思才说自己在京城时候与一名年轻人相处甚笃,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两人无法成为眷属。此后她离开京城,但心中始终存留那人的言行身影,再无法燃起对其他男子的爱意。 洪三娘也曾劝她放下过去珍惜身边人,相思却似乎已经心如止水,只在深深湖底封存了关于过去的回忆。戴俊梁也曾问过她,那个京城里的青年是什么身份,相思却怅然不语。 她从来不愿说起过去,所谓京城里的男子,在众人心里只是模糊不过的影子,有时候大家甚至怀疑是否真存在那么一个人。 而今她忽然收拾东西说要去辽东,竟然如此直接说出要去寻找心上人,让众人着实吃惊。 戴俊梁忍不住问:“你说的那个人,不是京城的吗?怎么会在辽东?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面对众人探究的眼神,相思怔了怔,垂下眼睫低声道:“他……他是西厂提督的部下,我刚才听说提督大人奉命去辽东监军,因此猜测他必定也跟着前去了。” “西厂提督部下?”巧儿惊得瞪大眼睛,“你,你喜欢的人,难道是太监?!” 丁满忠鄙视地看着她:“你懂什么?执掌西厂的才是太监,他手下不少都是锦衣卫里的人!” 戴俊梁蹙眉,道:“岑姑娘,你未免太着急了,提督大人去辽东,你的那位心上人又不一定跟着去战场。辽东战局危急,你一介女流怎么可能平安抵达?就算侥幸到了那里,兵荒马乱的,你又怎能找到对方?” “就是,你不放心的话,我们找人帮你去京城问问,你说的那人说不定根本就没走!辽东那是什么鬼地方,人家都拼了命逃出来,你怎么就想着要往那跑呢?”丁满忠夫妇和洪三娘也纷纷劝解,相思低着头无法诉说实情,眼神悲凉地望着自己的裙角,在乱纷纷的劝说声中沉默不言。 待等众人劝说告一段落,她才抬头望着他们。 “他与西厂提督关系非同寻常,只要提督大人去了辽东,他必定也在那里。三年前大雪之中,若不是巧儿和俊梁将我救起,我早就成为成为荒野游魂,若不是三娘热心收容于我,又认我为义女,我也不能度过平静安乐的时光。俊梁与满忠平日对我亦颇多帮助,我……全都记在心里,感激不尽。”她说着,双膝跪下,向众人叩头感谢。 众人连忙要扶,相思却挺直身子,继续道:“我以往从来不愿提及那段在京城的过往,非是有意隐瞒,只是……过去种种太过复杂,又太令人伤心。可如今我得知他去往辽东,不管之前曾有过怎样的芥蒂疏远,想到那战火纷飞之中,他有可能被困被追,又孤立无援,我……如何无论也没法再留在这里安然度日。我也知道此去路途漫长,艰难坎坷,可即便有一丝抵达战场的希望,我也不想放弃。” 说到此,即便竭力克制,她的声音已经哽咽,然而她却还是努力地露出一分笑意。 “倘若要我在异地无望等待,还不如奔赴至辽东,我知道,他就在那片冰天雪地。” * 无论洪三娘等人如何劝解,相思在次日一早还是离开了那家小酒馆。洪三娘和巧儿带着孩子一直送到城门口,戴俊梁赶着马车从另一条路上过来,让相思坐上了车,叫三娘她们回转。 三娘百般不放心,叮嘱戴俊梁务必要保护相思安全,戴俊梁自然应允。临行前,她向众人许诺,若能平安返回,一定要再来魏县酒馆。 纯儿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拉着相思的手,要她带自己去河边玩耍。洪三娘与巧儿终究不舍又担心,都流下了眼泪。 戴俊梁叹息一声,长鞭扬起。这辆曾经从雪地里将她救回的车子,又载着相思,缓缓驶离魏县城门,朝着北方而去。 这一路北上寒风吹彻,离辽东越近越是感觉到战乱似乎就在眼前,沿途官道小径皆是衣衫褴褛神情黯然的逃难百姓,每次进出城门都要遭遇严格盘问搜查。幸而戴俊梁身为衙役善于与官兵打交道,一路上带着相思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穿过了一座座大小城池,度过了一次次艰难险阻。最危险的时候,他们甚至遭遇了流匪抢劫,若不是戴俊梁身手敏捷出手迅猛,将对方首领当场擒杀,两人只怕是要葬身在荒郊野外了。 相思曾求他将她放下,自己回到魏县。毕竟他在衙门当差,如此长期告假,县太爷虽然答应了,心里总是不悦的。他却说既然答应了洪三娘,就一定要坚持到底,何况一路坎坷,只怕相思孤身女子上路,会招来更多麻烦。相思感激他的义举,却无以为报,只能拼尽全力同他一起继续前行。 严寒迫近,满目萧条,漫漫官道上流民越来越多,哭喊声叹息声牛马嘶鸣声不绝于耳,回荡在苍凉天幕之下。 阴沉沉朔风扑面,卷起车帘飞舞,相思伏在车内,连日来的长途跋涉已经让她身心俱累,然而当听到戴俊梁说起前方不远就是来凤城的时候,她不由撑坐起来,焦急地向外张望。 就在昨天,她向路人打听到,来凤城外进行了激烈战役,我朝将士们集结而来,力图攻下之前沦陷的来凤城,与城内的女真人血战两天两夜,僵持不下。戴俊梁分析,既然如此,来凤城外必有我方将士围城不去,他想带着相思前往城郊碰碰运气。 马车疾驰于荒凉旷野,相思遥望前方,但见阴云低压,群山寂静,高低起伏的灰影如蹲踞潜藏的怪龙,仿佛随时可能腾飞盘旋,呼啸生风。 “能望到城池吗?”相思从车中探出身子,朝赶车的戴俊梁问。 他张望着前方,皱眉道:“看不到,不会走错了吧?” 相思大为意外,连忙道:“那要不要换个方向试试?”正说话间,却见远处烟尘弥漫,旌旗飘展,一大群人马往这边疾驰而来。 她惊喜交集,抓住车门道:“看来没找错!” 一句话的时间内,飞驰狂奔的马队已经越来越近,戴俊梁定睛一望,大惊失色。 “是女真人!”他低吼一声,迅疾扬起长鞭,调转方向就往来时路驱驰奔逃。相思惊骇万分,此前虽然也曾遭遇危险,却从未真正与女真军队正面相遇。 疾风呼啸中,战马踏碎冰雪飞驰而至,青黑色金纹的旌旗猎猎生风,马上众人皆头戴狐绒毡帽,面容阴狠。 戴俊梁已经极力赶车,然而这马车怎能敌得过女真战马的迅猛急速,拼死奔驰出不到一里,就已被数匹战马围追堵截。后方的女真人开弓放箭,但听啸响连连,一支支利箭破空而至,那匹马马背中箭,发疯般抬起前蹄嘶鸣打转。 “小心!”马车狂颠中,相思探出身去,眼看又一支利箭射向戴俊梁肩膀,情急之下拽了他一把,自己却先被疯狂的马儿甩下了车子。 戴俊梁震惊之余,连忙跃下马车想要将她救起。然而汹涌而至的女真马队已扑到近前,为首之人一看摔倒在地的是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当即冷笑一声开弓射箭,戴俊梁为躲避危险朝侧面扑滚而出,饶是如此,后肩依旧被一箭穿过。 相思大惊,忍着剧痛正要爬起,但觉身后一紧,已被俯身骑马冲过来的女真人扣住了腰带。她拼死挣扎也无济于事,随即被那头目抓上了马背,另一人抛来绳索,于疾驰间将她双手飞快捆绑,一声唿哨,便领着众人又往群山处奔驰而去。 * 凛冽寒风令人呼吸艰难,相思伏在马背上,浑身颠簸得好像就要散架,那抓住她的女真人力大无比,铁爪紧扣不放,几乎要陷进她的肌骨之内。 她紧紧咬住嘴唇,身体的疼痛抵不上内心的惊惧,戴俊梁中了一箭,不知可会危及性命,而她历尽千辛万苦赶赴到此,也不愿就此葬送在敌军之手。 驱驰中的女真人们好似在谈论她,发出放肆得意的笑声,那抓住她的头目还有意掐住她柔软的腰身,用力按了又按。 相思隐忍咬牙,双目紧盯远处,想要等待他们停下的时候再想办法逃离。 远处山峰高耸,积雪皑皑,就连空气中也尽是透骨寒凉之意。这一列马队朝着山峰行去,不多时已行至高山之下,那头目朝着身后吆喝一声,似是在提醒什么,众人迅疾调整了距离,依次前后穿行于陡峭山峦之间。 高峰压顶,黯淡无光,雪地间马行簌簌,踏出一列痕迹。 眼见这列马队即将奔赴远处,积雪皑皑的山峦间猛然射来长索道道,一端勾连弯曲白刃,尽朝着女真人头脸处呼啸。惨叫声中,有人面部被弯钩勾住,顿时血流满面跌下马去,又有人肩膀被勾,挣扎着想要拔出,身下战马却还是急速往前,使得那人斜飞撞击到山崖之上,口中喷出血箭。 山峦间身穿白袍隐蔽在冰雪中的十数人飞扑而下,手中钢索呼啸盘旋,接连打中敌人,一时间场面混乱,战马哀鸣。 相思头一次亲眼目睹如此惨状,浑身发寒不能动弹,那抓住她的头目愤怒之下,将她抛到雪中,自己则策马回旋,搭箭便射。山峦间隐藏着的奇兵又是一波箭雨来袭,那头目虽然竭力逃窜,但仍被射中后背,跌下马来。其余众人见状不妙,集结成群与偷袭之人纵马厮杀,血战不散。 刀锋寒白,利箭乱飞,相思匍匐于雪中,拼命朝前爬去,将身子蜷缩在山崖之下。才刚喘一口气,一匹战马退战至此,马上之人身中一箭,惨叫着倒下,头部正撞在冰冷岩石上,飞溅的鲜血喷了相思一脸。 她忍不住惊呼起来,两只手都攥得无法分开。 此时从山峦间冲下的那群人已经占据了优势,女真骑兵见状,调转马头往远处奔逃。 “要抓个活的!”有人从半山腰里探出身喊了一声,声音听上去还是个少年。偷袭的那些人夺过战马,去追赶骑兵了,相思惊魂未定,瘫坐在山下望了一眼,竟愣在了原处。 先是愣,甚至连满脸血迹都忘记去擦,而后便热泪盈眶,嘴唇发抖。 她摇晃着站起来,抹着被污血糊住的眼睛,朝着山峦间的那个白袍少年喊:“小杨……小杨掌班!” 杨明顺听得这熟悉的唤声,一时间却愣了神,找寻了半晌才发现了站在山脚下的那个女子。可是他看了又看,也不知道这人是谁。 他拎着单刀,心惊胆战爬下半山,走到近前再端详。 洗的发白的蓝袄,一脸血水与灰尘交融,就连长发也因断了钗子而散落下来,这女子简直狼狈不堪。 可是看着那双眼睛,他心里还是浮起熟悉感觉。 “你是?”杨明顺疑惑地问。 相思忍着泪,用力抬起袖子擦拭满脸血污:“是我……相思。” “相思?!”杨明顺简直惊呆了。他再三打量眼前人,完全无法将之与原先脑海里袅娜娇美的乐妓相思联系在一起,然而仔细看了她的五官,他终于张大嘴巴,半晌合不上。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们。”相思又想哭,又想笑,眼里尽是泪,隔了会儿,才鼓起勇气道,“大人他,在哪里?” 杨明顺怔了会儿,苦笑道:“我们也想找他啊!” 相思一惊:“什么意思?他没跟你一起吗?” 杨明顺还未回答,先前追去的部下已经回来,还逮到了一名女真俘虏。他立即吩咐众人收拾残局,随即向相思道:“这里不宜久留,万一敌人再来,我们这十来个人还不够杀的。你跟我们走,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去。” 相思又着急说起受伤的戴俊梁,杨明顺吩咐两名手下骑马回寻,自己则带着其余人马护送相思往山后而去。一路上,相思才得知原来江怀越在凤凰堡与总兵失散后,最终凭借无畏无惧的勇力杀开血路,带着手下跟总兵重新汇合。此后圣朝军队集结修整,前不久重新进攻,想要把先前的失地尽数收回。然而来凤城的女真驻兵严防死守,拖住了我军主要兵力,而另一路女真骑兵暗中包抄偷袭,与守城军队前后夹击,将辽东总兵的队伍击溃。 而江怀越率领的那一支军队,原本想要与总兵汇合进攻,却也在半路遭遇伏击,加之天降暴雪阻拦了进程,直至今日也不见踪迹,不知到底是死是活。 第133章 相思听闻这一消息, 整颗心都坠了下去。她从得知江怀越来辽东战场之后,脑海中就一直无法抑制地浮现各种念头,她甚至想到过,如果来了辽东还找不到他, 或者是, 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无法逃出生天, 那么即便是死, 也要长眠在这一片广袤而荒凉的雪地。 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她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可是当杨明顺真的告诉她,江怀越如今不知所踪生死未定的时候,那种从未有过的无措与恐慌,还是彻底将她笼罩。 “那你们……没法找到他了吗?”她战战兢兢地问。 “我刚才出来,就是为了探寻大人的下落, 没料到却遇到了你。这真是缘分!谁能想到你会来这冰天雪地啊!” 杨明顺一边策马前行, 一边叹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留在魏县酒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呢。” 相思怔了怔:“你……你也知道我在那里?” 杨明顺一愣神,继而不好意思地道:“三年前就知道。” “三年前?!”相思震惊不已,“难道你们一直知道我在魏县?” “是啊,我们原先以为你离开京城后,会一路南下去扬州,也可能再从扬州回南京。后来探子回报说你在魏县停留,我们也只觉得你可能是太过困顿暂时歇息,谁料到, 你就留在那里不走了……”他似乎是觉得相思既然已经来了辽东,那么关于过去的事情也没有必要隐瞒,因此无奈地坦言道,“你那个岑蕊的路引,还是我当夜从库房紧急找出底子来做成的。当时督公被传召进宫,他感觉凶多吉少,就将我留在了西厂。我们平素就有这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谁料到用在了你的身上。” 相思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当时奔逃之中,她也曾想过是谁给了路引,答案应该只有一个。除了江怀越,没有别人能有这种弄虚作假胆大包天的行为。可是那时她和他刚刚决裂,她是那样失魂落魄地离去,当逃出那个小院的时候,最后那回头一望,分明觉得他幽冷得就像没有生命的孤影。 她难以想象,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因此她始终都回避这个问题,即便手中攥着那张路引,也不敢多想。因为每一次想到他的名字,心都会抽痛。 再后来她被救回魏县酒馆,从此似乎与京城,与江怀越完全断了关系。只有在偶尔的街坊聊天中,才会听到关于西厂提督的一些坊间传言。每当这个时候,相思总是默默转身,装作忙碌,不愿多听关于他的一切。 直至那个雨夜,那个牵着白马的人,出现在了街角。 她感觉到了是他,那个悄悄来到酒馆附近,给纯儿买糖葫芦的年轻人就是江怀越,可她一直以为那是大人在前来大名府核查灾情时,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了她的下落,才来到酒馆前驻足停留,随后又默默离去。 三年了,她从来不曾想到,原来自以为隐姓埋名躲在了魏县,他却一直知道她就在那里。 是呀,如果路引是他给的,他怎会查不到岑蕊下落。可是那是她决绝离去之后,她怎么会想到,江怀越还在关注着她一路去向,甚至派人暗中护送至魏县。 心里沉坠酸痛,她有许多许多话想要问他,也想听他再说很多很多。可是极目远眺阴云茫茫,山峦沉沉,她所要寻找的人,究竟在何方? * 杨明顺带着相思一路策马前行,不知经过多少雪山冰丘,最终抵达了一处峡谷。 两侧悬垂冰棱如剑,从外面望去无法看清里面情形,直至进入其内,方才发现峡谷空阔望不到边际,营帐绵延间,时不时有将士出没其中。 他们对于杨明顺的回来很是期盼,可是看到他只带回了相思,却没有寻到江怀越,脸上又不免流露失望神情。有人打听相思的身份,杨明顺绷着脸道:“这是我的姐姐,担心我安危才找过来的。” 众人面露惊讶,杨明顺也不做过多解释,把相思领到一处营帐内,待她简单擦拭去了脸上的污血,低声道:“刚才路上跟你说过,你在京城已经是死去的人了,身份千万不可被人知晓。” 她默然点头,杨明顺又叮嘱了几句,就听外面又传来马鸣声响。他挑起营帐一望,原来是派出去的那两名骑兵将受伤的戴俊梁带到了此处。相思一见戴俊梁,立即上前询问伤势如何,戴俊梁捂着肩膀,忍痛道:“还好没伤到要害,止血了就行。” 督公千岁 第105节 他一边说,一边又打量站在相思身边的杨明顺,见这白袍小将大约二十左右,个子不高,样貌倒也端正可亲,不由又往相思看看,眼神里满是询问之意。 相思不明所以,戴俊梁只得问:“这个,莫非就是你找到的人?” 相思一愣,忙道:“不是!他……是我弟弟。” “弟弟?”戴俊梁更是一头雾水,“你不是说老家已经没人了吗?哪里来的弟弟?怎么也会在这辽东战场?” “行了,先进去包扎。”杨明顺见状,连忙命人找来止血伤药,让戴俊梁进入了营帐,又向相思道,“我还得出去寻找督公下落,此处暂时安全,你留在营帐内就行。” 说罢,又带着手下匆匆离去。 相思怅然若失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一颗心已被悬到了半空。愣怔许久之后,才慢慢回到营帐内。戴俊梁已经包扎完毕,额头冒出的冷汗尚未抹去,盘腿坐在地上,见到相思进来,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起她和杨明顺的关系。 相思只得解释说,杨明顺正是自己心上人的部下,因为关系密切,就认了他作弟弟。戴俊梁这才明白为何她的弟弟也会出现在辽东战场,然而听她说起这些,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伤感。 相思怀着重重心事,坐在了营帐内。外面不时传来战马嘶鸣和兵刃撞击声,呼啸的朔风在峡谷间盘旋,她这些天来忙于赶路车马劳顿,之前又被女真人抓走,其实精神和身体都早已到了承受的极限,如今坐得久了,头脑阵阵发晕,几乎要支撑不住了。 戴俊梁见状,不由出声道:“你还是先躺下休息会儿,这里是军营,应该不会有事。” 相思本来还想坚持,可是头脑实在发晕,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得裹着披风,倚靠在营帐一侧闭目养神。 冰雪覆压的峡谷其实风急天寒,营帐内也是滴水成冰,可是她实在太累太苦,原本也只是想稍稍歇息,怎奈心力交瘁,才闭上眼睛不久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即便是梦中,都一直处于急速颠簸的马车之中,前路漫漫遥无尽头,天云黯淡寒风四起。她想要停车离去,却无法脱身而逃,四野苍茫混沌,雪山险峻绵延,这死一般寂静的天地中,居然只有她一人,坐在那辆飞速奔驰的马车内。 她有着不畏艰险的心,一往无前,愿意为寻找到他而奔赴千里之外的辽东。可是她也害怕,怕未到辽东就死在半路,怕寻到战场却寻不到他的人,更怕来到战乱频繁的地界,听到的是令她绝望的消息。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直都独自待在飞速奔驰的马车上,颠沛流离,仓惶无措,望不到曾经的家园,也盼不到未来的归宿。 可是曾经有人来到这辆车上,默默地到来,安静地落座,与她并肩坐着,看层层白云蹁跹,听阵阵雨落潇潇。 她是多想一直与他看风雨变幻。哪怕他不爱讲话,就那样沉静坐在身边,只要能让她感知到,是有人在意她,愿意陪着她,愿意将她放在心底最深处,便足以抵御一切寒风苦雨,足以胜过一切蜜语甜言。 可是三年前却是她离开了。暮色苍茫间她形如奔逃,崩溃着离他而去,将他独自留在了那个寂静院落,甚至把他送给自己的耳坠和斗篷,当着他的面摘下,就那样放在了门口。 最后一眼间,他眼里已经没有了温度,只剩冰封死灰。 那一眼,始终无法忘却,也成为三年来不敢碰触的伤痕。 泪水从眼角无声流下,慢慢滑落,融于鬓发。 长梦未尽,喧哗声远远传来。时高时低嘈杂异常,让她一时间恍惚睁眼,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戴俊梁本来也在门口休息,听到动静便撩开了帐门。 声音更加清晰了。 一大群人在高声叫嚷着,焦急而又紧张。“让开让开!别挡着路!”“大夫呢?还不赶紧去找?!”“快去把营帐打开!” “是不是你那个弟弟回来了?”戴俊梁问了一句。 相思不敢擅自出去,生怕身份暴露。她只担心杨明顺是否受了伤,便挪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 许多身穿铠甲的将士正经过这座营帐前方,脚步匆忙,神情焦急。在他们中间,似乎还簇拥着一人,只是因为人太多了,看不到是不是杨明顺。 就在这群人疾步穿行而过的时候,随军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赶来,朝他们道:“大人伤在何处?请速速进营帐检视!” 众人七嘴八舌起来,就在纷杂之间,中间有人淡漠说道:“不要慌乱,死不了的。” 和其他将士们或高亢或浑厚的声音不一样,这个声音听上去显得单薄清寒,却又有着别样的镇定。 随后这群人就跟着大夫急匆匆进入了更远处的营帐。 声音已散去,相思却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里,手紧紧攥着营帐,不住地颤抖。 “你怎么了?”戴俊梁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带着不解。 相思如梦初醒,不及回答一个字,紧攥着衣袖,几乎是踉跄着奔出营帐,朝着那群将士的方向追去。 最中央的那座营帐已掀开了半扇帐门,众将领围拢两侧,正看着大夫在给人检查伤处。相思跌跌撞撞奔到营帐前,径直要往里面冲,被两名士兵伸出长矛阻拦在外。 “主帅营帐,不得擅闯!”士兵怒目相对,声色俱厉。 她咬着唇望着里面,视线已经模糊不清,哽咽了好久,才抓住长矛道:“我……我想求见监军大人!” 正在忙着询问大夫伤情如何的副将们未曾在意,竟是被围在中间的人闻声抬头,透过人群隐约望了一眼。 随后,就愣在了那里。 临近门口的副将发现了相思,不由扬眉斥责:“你是什么人?军中怎么会多了个女子?谁带来的?!” 相思的目光,只落在正前方。纵然已经泪影濛濛,也没有移开过一分一寸。 营帐中的人本来正紧抓着铠甲,忍痛在处理伤口,此时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雪地的反光从后方映照上来,素白刺目,勾勒出相思清晰的身影。 仿佛素纸间最为简单,也最为纤妙的一道玄黑笔墨。 他一时之间全身痛感皆化为麻木,扑天浪潮汹涌奔来,又颠簸着栖栖遑遑无处安身的心,跌宕坠落,不知道究竟如何应对。 “大人,伤处还未包扎好!”大夫着急地提醒。 他却置若罔闻,惊愕不已地缓缓站起身,用死也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她。门口的士兵还待将她拿下,江怀越慌张地往前一步,厉声道:“闪开!” 士兵茫然,只好退向两侧。 相思孤零零站在营帐门口,望着一身坚毅戎装,陌生得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的江怀越,眼里心底尽是酸涩。她几乎要站不住了,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走进营帐,终于来到他身前。 直至此时,江怀越还是用震惊不信的眼神望着她,似乎觉得这一切只是梦境。 “监军大人,这个……”身边的副将诧异发问。 江怀越只盯着相思,压着声音道:“都退下。” “可是……” “退下!”他的眼神冷得像冰。 众人纳罕不已,却也只好默默告退。最后一名将领走了出去,厚厚的营帐门再度合拢,昏暗阴冷,空空荡荡。 他就那样站在近前,铠甲加身,形容憔悴。 以前每日都干净整洁的衣衫被冰冷的铠甲代替,就连赤红帽缨也混杂了雪屑。原先秀逸清雅的脸庞上,满是污血与尘土,可是她站在面前,只望向他那浩瀚如星辰沉玉般的眼睛,便知道,她终于,找到他了。 眼里尽是热泪。 她缓缓伸出手,小心不安地触向他脸颊伤处,指尖触及肌肤的刹那,积蓄了三年的委屈与懊悔终于化为泪水,倾泻而下。 江怀越的呼吸都已经发颤,他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可是就连开口,都如此艰难。 勉强控制着情绪,他终于用微微发颤又带着倔强的声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相思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任由眼泪滚滚,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埋头倚靠在他身前。 第134章 什么是爱, 什么是悲,什么是念,什么是哀,凡此种种千转百回, 万般无奈, 以往缠绕于心底无法纾解驱散的情绪, 在这一瞬间, 就当相思紧抱住江怀越,埋在他心口的瞬间,竟然全数涌上心头,如滔天江潮一般喧嚣扑卷,将他素来的冷峻沉寂冲撞崩塌。 他还是直视着前方,似乎在望着营帐门口, 可是视线早已模糊不清。 他的心更痛了, 却还是不开口,不低头,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艰难站着,任由相思的眼泪打湿了坚冷盔甲。 她的眼睛已经哭到快要睁不开,怎奈他虽然痛苦地呼吸都在发颤,却始终不肯抱她一下。 “大人……” 相思哭着叫他,紧攥着他的清瘦手腕,恨不能掐进骨里。 他执拗地望着前方,雾影朦胧的,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大人!” 她抬起脸, 望着他满是血痕的脸庞,含着泪再度哀唤。 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他心伤。江怀越只能狠下心,别过脸,用几乎变了的声音坚毅道:“你……不在家里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她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这样问,眼泪又落下。“我,只是来找你。” 江怀越的心震颤了,可心底尽是寒冰碎屑,冷硬得生疼。“为什么……”他竭力抑制着情绪,声音轻弱,“你都有家了,只为了逞自己的心意,就不顾他们了吗?” “家人?”相思怔然,冰凉的眼泪还在脸上,“我走的时候,跟她们道别了,以后,我一定还会回酒馆看望她们的。” 他简直不能理解在自己怀中的这个女人了,她有了家,有丈夫有孩子,却还发疯跑到辽东来找他。找他也就罢了,却还在他面前说,以后一定还会回去看望家里人! 刚才被柔情潮水冲袭得崩溃瓦解的心一下子变得寒凉,就连呼吸的空气也是冷如冰霜了。 他想发火,却没处发泄,浑身痛得像是骨骼尽断一般。她却还依偎在他身前,让江怀越感到了莫大的羞耻与绝望。 “你已经有了新的身份,为什么还要找招惹我?”他咬牙,强行将她的手掰开,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往后退,拼命忍住热泪,用不可思议又负载沉痛的眼神望着她,“我已经到了辽东,到了这人迹罕至冰天雪地的荒凉界,我离你已经足够远,远得常人都难以相遇了……你,为什么还要来?!你既然留在了魏县,既然已经安了家,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那里,你为什么还要任意妄为?!” 相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震得心神慌乱,不由上前一步:“我为什么不能来?魏县我是待了三年,可是我始终觉得那不是我真正的归宿,你是不是弄错……” “真正的归宿?”江怀越打断了她的话,冷狠着愤怒着盯住相思,悲笑道,“那是有你丈夫和孩子的地方,你居然还说不是真正的归宿,云静琬,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颤声问出这一句,隐忍已久的泪终于无声落下。 相思呆立半晌,眼里还有泪,脸上却慢慢浮现奇怪的笑。她居然在江怀越面前,一边笑着,一边落泪。眼泪簌簌而落,甚至来不及拭去。 他紧抿着唇,觉得眼前这个女子真的是疯了。 可她再度挺身朝他走来,义无反顾的,笑着哭着,将他迫得连退数步,最终跌坐在营帐边缘。江怀越忍着伤痛,还待撑着营帐站起,相思却已欺身而上,跪坐在他身前,伸手便搭住他的肩头。 他愕然,还未及开口,相思已经挨近,直视着他的眼眸,道:“大人,我没有丈夫与孩子。” 江怀越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艰难地道:“你胡说。” “我没有成婚。”她当着他的面,拔下了发钗,青丝如瀑拂满后背,“你是不是,看到了纯儿?” 她没容他回答,又顾自说道:“他的母亲,是收留我的那位洪三娘的女儿,他的父亲,是魏县县衙的衙役。而我只是在那个酒馆干活,后来又被洪三娘认作干女儿。大人,你还想知道什么?” 江怀越整个人木了。 过了半晌,还不死心地问:“是戴俊梁的孩子?他难道,后来和自己表妹成婚生子了?” 相思看着他,看着这个一身铠甲满脸血痕却又有着清隽眼眸的男人,他分明已经二十五了,翻手为云覆手雨,屹立于朝堂后宫倨傲不凡,可是现在在她身前,怎么就单纯到可怜,倔强到可笑? “大人,你知道的真不少。”她深深呼吸了几下,缓缓道,“你连戴俊梁和巧儿全都知晓,这三年来,你到底在背地打听了多少事情?” 江怀越被刺痛了心,却还固执道:“我没有打听。”顿了顿,又含恨补充道,“只是三年前,知道你去了那个酒馆,为保险起见,才让人打听了酒馆里的情况。我不能任由你落入不可控的境地。” “是吗?”相思怜悯地看看他,“既然如此简单,那我也不必再跟你说,后来发生的事。” 江怀越被噎了一下,“不就是戴俊梁的事吗?我还需要知道什么?” 督公千岁 第107节 “也在我那个营帐里啊。他为保护我,还受了伤。” 他的脸色沉了沉:“怎么可以同住一处?谁安排的?” “不是住在一起!”相思红了脸急忙解释,“刚才临时落脚休息一下而已!” “那也不能,军营里不能没有规矩。”江怀越异常严肃,俨然回到了监军大人的身份里,相思无言以对,只好看他提高声音叫来了兵士,重新安排自己的住处。 兵士们匆匆去为她整理干净的独处营帐了,其余副将掾吏们早就等得焦急,只是碍于他的号令才不敢靠近,如今总算看到营帐帘门打开,便犹犹豫豫往内探看。 相思正尴尬地走到门口,外面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杨明顺便满脸激动地出现在了营帐门口。 “姐!”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恨不能拉住相思的手,被江怀越冷眼一瞥,才退缩回去。却又瞅着相思,没一会儿就热泪盈眶:“姐,你不好好在老家待着,为什么非要来找我?这军营哪有你待的地方!我跟着大人出生入死,就算是为国捐躯,也是死得其所,你还是赶紧回家,不要在这里给大人添乱了!” 相思一时没明白过来,却听江怀越在背后冷冷道:“杨明顺,你上战场之前没跟家人说清楚吗?为何她刚才又哭又闹,非要让我提早将你放回京城?难道是你自己不愿在此参战,内心萌生退缩之意,因此授意你这位姐姐千里寻弟,想借此逃脱?” “大人冤枉啊,小的从来没有这个意思,是老家的父母和哥哥嫂子将战役说得可怕,我这姐姐晚上担忧得没法睡觉,白天吃不下饭菜,因此才千里迢迢赶过来。”杨明顺说着,又向相思使眼色,相思已经领悟了两人临时的构设,马上悲戚地道:“监军大人,您千万不要怪我弟弟,他不想逃回京城,是我放心不下!要是您允许的话,我甘愿留在军中陪着他,我还会干杂活做饭做菜,只要能陪在弟弟身边,什么苦活脏活都愿意做!” 等在营帐外的众人这才明白了相思的身份,也明白为何刚才营帐内传来哭泣声争执声,原来是姐姐心疼弟弟,不远千里赶赴沙场,实在令人感动。 江怀越装作无奈的样子,挥手道:“此事再议,我还有军务要谈,杨明顺,赶紧带你姐姐下去!” 杨明顺暗中抹了把汗,忙不迭将相思引出了营帐,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暂时蒙过了那些将士,只不过……那个送你来的人,是不是知道你来意?督公有没有说如何处理?” 相思心中一紧,正要回答,却遥遥望到苍茫暮色下,戴俊梁正往这边走来。 她定了定心神,朝他走过去。 刚才她忽然冲出营帐,追着那群将士而去,戴俊梁本想跟随,但毕竟这里是纪律严明的营垒,他作为外人不可轻举妄动,因此只好留在了营帐内。但是久等不见相思回来,他不安之下才走了过来,一路询问寻到此处。 一看到相思与杨明顺走来,戴俊梁又微微一怔,问道:“岑姑娘,你刚才……是去找谁了?” 第136章 戴俊梁这一问, 相思一时不好直接回答, 神情之间也有些尴尬。杨明顺审时度势, 道:“我去看看新的营帐准备的怎么样了。”说罢, 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相思回望一眼,向戴俊梁道:“我等会儿去另外的营帐……他去给我准备。”她顿了顿, 又低声道, “戴大哥,我们回帐篷里说。” 戴俊梁心里已经有点数了,跟在相思身后回到了刚才休息的营帐内。她放下帐门,望着他道:“正如先前我跟你说的, 我千里迢迢来辽东, 是为了找回我的心上人。这一路上真的多亏你百般保护, 若不是这样, 我恐怕早就死于半途, 根本无法抵达这里。” 戴俊梁静默片刻,道:“你的意思, 是已经找到他了?” 相思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是刚才回到营帐的那群人之一?”他早有预感,神情似乎很平静。 她又点头。 戴俊梁带着遗憾笑了一下:“我当时就知道, 你必定是认出了他, 才冲出营帐追了过去。可惜人员众多, 我倒是不知道你的心上人到底是哪一位。” 相思不知江怀越是否愿意让戴俊梁知道他的身份,也不好擅自说清,只好道:“……不管别人怎么看, 他在我心里自然是最为出众的那一个。” 戴俊梁微微一怔,认真道:“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相思考虑再三:“我得先问一下他,才可以告诉你。”随后又轻声道,“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我来此找到了他,但毕竟此地是军营,这样的行为于理不合,因此我在众人面前,只说是来寻找弟弟的,还请戴大哥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戴俊梁更是纳罕,刚才与她并肩回来的那个少年,明明就说是她弟弟,但是岑蕊之前却否认此人就是她的心上人。他想了又想,还是把心里的疑惑按压了下去,只得答应道:“你放心,我不是多话的人,也知道分寸。” 相思再三道谢,此时营帐外传来杨明顺的唤声,她便带着自己的包裹跟他离开了此处。 * 新安排好的营帐位置较偏,相思简单归置好自己的东西之后,向杨明顺打听起现今的情形。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原先是打算和辽东总兵一起攻打来凤城的,可惜督公的队伍在赶来的路上遭遇大雪,又被另一支女真骑兵横生阻拦,因此没能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约定地点汇合。而辽东总兵是个急性子,当时还未等到督公的队伍,就率先发动了攻势,既没攻下来凤城,又被敌人绕到后方围剿,一时间损失惨重,已撤回连山关去了。” 相思对战争其实并不了解,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才是最好,但听了杨明顺的解释,心里不由惶恐。 “那人家会不会把进攻来凤城未果的罪责都推卸到他身上?” 杨明顺一想:“你倒是机敏,还想到了这些。我们军中勇武有力的人多的是,但真正有脑子的没几个。督公与我原本是一路的,那时遭遇暴雪,又有奇兵突袭。混战中,我们都以为今生要交待在了此处,幸亏督公把我们再兵分两路,他自己带着人拖住那支部队,而我则冲出包围,这才保住了性命……” “他怎么这样不要命!” “真正是不要命!这些天来到辽东后,他就是铆足劲像是要为国捐躯似的。”杨明顺终于找到了知音,对她大谈苦经,从三年前的进东厂密室后引出的一系列变故,一直谈及先前的遭遇。 “相思姑娘,你知道不知道,督公家里有一个木箱。”杨明顺好似一下子收不住了,竟说起了此事。相思茫然,不由说:“家?我不知他还有家,更别说什么箱子了。” “怎么会不知道?”杨明顺惊愕道,“你上次从净心庵回来,受伤不轻,督公不是安排你住在他家中吗?” 相思愣怔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却又带了几分不乐意。原来他早就将自己带回府邸,却还骗她说那宅子只是西厂人员的落脚点。 “我一点都没想到。你说的箱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还以为你知道……就是之前我们被大雪围困,紧接着遭遇女真军队追击,督公在厮杀中被人砍伤,从雪坡跌落,最终虽然击退敌人,但自身伤情严重,血流不止……就是在那时,他曾交待我一件事,就是万一他这次活不下来,让我去他府邸的最后面那个院子里,取一个红木箱,上面落了锁。他叮嘱我,任何人不要去将箱子打开,只需将它放进灵柩之中,与他一起下葬。” 杨明顺在讲述此事的时候,神情平静语言简单,相思也不知道江怀越在院子里到底收藏了一个怎样的箱子,又为何要将其锁住了放进棺木,可饶是如此,她听完这段讲述之后,心绪哀伤又无措。 之前看到了他腿上的刀伤,还以为那已是全部,却没想到他曾从雪坡摔下,比起那一刀外伤,也许浑身酸痛更为难耐。 而她在当时却真是一无所知。 初时激烈拥吻的心跳,如今渐渐化为歉疚与不安。他甚至还已经给自己想好了如何下葬,说要带着一个箱子一起走。 相思不知道他在家中到底收藏了怎样的箱子,又是为何要将其带入棺椁,可是在现在听来,也让人无端心绪沉重。 她默默出神片刻,抬头问:“我今晚,还能去见他吗?” 杨明顺皱紧了眉头,思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 夜深人静时,杨明顺估摸着两班哨兵换岗还未彻底完成之际,悄悄来到相思所在处的营帐前,唤出了相思。夜风肃杀刺骨,相思跟着杨明躲开巡逻的士兵一路前行,浑身冷得发抖。 但她还是以从容镇定的姿态去了江怀越所在的营帐。 营帐内透出微弱的烛火光影,在这严寒夜里,尤显得幽寂。 杨明顺将她带到门口,缩着脖子小声叮咛几句,随后一溜烟飞奔逃走了。 相思犹豫了一下,轻轻撩开营帐帐门一角。淡淡的烛光从其间流注而来,她闪身进入,没敢多走,只是站在了门口。 光影朦胧的营帐内,唯有桌上一点烛火悠悠,照亮了一小方天地。 她本以为会看到江怀越披着大氅坐在案前的景象,他或是在静静等待她的到来,或是专注于研究对策,执着书卷或是写着画着什么,听到她进来,才会抬头望去。 可是眼前的景象却是完全出乎她意料的。 淡淡烛光下,江怀越居然斜靠在毡毯垫褥间,睡着了。 相思怔了怔,悄悄走到他近前。垫褥边,还散落着纸张和毛笔,上面画着的似乎是地形,想来他原先是在一边等着相思,一边思索着问题。可不知是杨明顺带着相思绕路走得太慢,还是江怀越受伤之后精力不济,他居然,还没等到她过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烛光晕染在他脸上,覆着薄薄的纱雾,他只有在睡觉时候,看起来才不那么倨傲冷寂。 相思屈膝跪坐在毡毯上,替他将已经滑落在地的大氅捡起,盖在了身上。 时隔三年未见,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疑问未解,只是先前军情紧急,她不能留在身边耽搁他们商讨对策。趁着夜深人静无人打搅时候过来,却又看到他困极累极,居然先支撑不住睡去了。 相思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担心。 她知道江怀越素来要强到极致,如果不是真的太累太虚弱,是决计不会说好了等她,却自己睡着。她真的不知道他到底伤到了什么程度,下午的时候却还在让他伤心。 她不安地伸手,覆在他前额,生怕他发热。 可是摸上去的感觉很凉。 许是他本来就没真正睡着,相思的手才触及,江怀越居然就蹙了眉间,睁开了眼睛。 朦胧中,望到了她的面容。他不由得一怔,过了片刻才又撑坐起来,怅然道:“我睡着了?” 相思默默看着他,点了点头。 “杨明顺说要带你来,我在这等着的,不知道怎么就……”他有些无奈地解释,相思却注视着他,忽而道:“大人,你太累了。” 江怀越微微一愣,她又轻轻握着他的手,同样感到凉意。 “就席地而睡,是不是很冷?” 他平静道:“行军就是这样的,底下有毡毯,已经算好了。” “可是……”她忧郁了神情,低声道,“我听小杨掌班说,你先前被人砍伤了,还从山坡跌落雪中。大人,你下午没跟我说。”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又不会危及性命,跟你说了做什么?” “那你难道是要等到性命不保了,才会跟我说?”她不满地看着他,“然后再叫我给你找出那个箱子陪着下葬?” “……谁跟你说的?”江怀越无语至极,转念又觉得自己问了也多余,愠怒道,“我就知道杨明顺这家伙嘴巴碎的很!什么都往外说!” “那他也是觉得,这些话可以跟我说,才告诉我的。”相思小小地辩解一番,还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有了不一般的地位,江怀越居然也没否认,只是还很不悦,任由她怎么问,也不肯说出那箱子到底是什么重要的物件。看她怀着疑惑的样子,又加重语气道:“这是事关朝廷大事的机密,不准再问!” 相思其实有些不太相信,可见他似乎真的生气了,只好不再关注此事。 她伏在他身边,道:“大人,你累了,就躺下休息吧。” “……不是你要来找我?”他腿上阵阵疼痛,浑身关节也酸痛无比,却还硬撑着坐着。 相思低下眼睫,道:“我本来不知道你伤得那么重,想来问问你一些事情的,现在见你这样也没心思说了。” 江怀越喟叹一声,侧身支颔,看着她道:“那你这样讲,我听。” “其实真的没什么要紧的。”相思本来还有很多话要问,可是见他这样,说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想看看你,伤得到底怎么样。” 江怀越愕然:“就这样?” 她没回答,摸他颈侧,又延展下去,到肩头,再到心口,逐渐往下。 “大夫检查过了吗?我怕你骨头断了。” 江怀越视线随着她的手腕游曳,直至她停了下来,才低声道:“自然检查过的,你不要乱想。” 她又挨近一些,问道:“我们大概会在这里待多久?” “我已经派人去联络辽东总兵了,毕竟这边剩下的兵力不足,若是贸然上路恐怕招来敌方袭击。”江怀越思忖了片刻,道,“相思。” “嗯?” “我想派人把你先护送去连山关。” 相思一惊:“为什么?你要同我分开?” “毕竟连山关是我们的地盘,你留在这里,万一敌军来袭,怎么办?” 督公千岁 第109节 相思坐在营帐里,心上又笼上了阴霾。一路坎坷走到这里,好不容易才等到大人回来,原本跌到谷底的心一下子鲜活了起来,她连昨天夜里做梦都是与大人在一起,谁能想到现在又有危机临近,悬而未决的感觉让人实在坐立难安。 原先显得空荡荡的营地一下子忙碌起来,除例行的巡逻之外,各营帐中休息的士兵们迅速整顿,秣马厉兵,装束行军必备之物。就连相思的营帐外,也多出了两名士兵,说是如果要撤离,由他们保护好相思跟随杨明顺左右。 但不管将士们如何忙碌,营地始终安静,没人发出一声杂音。 但就是在这样繁忙而安静的氛围里,她的心情越来越紧张,担心的却是江怀越有伤在身,如果安然撤离还好,万一在路上遭遇事端,那可如何是好? 就在思绪沉浮之际,忽听得一声啸响,随后脚步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纷杂起伏,整个军营动了起来。 门外的两名士兵随即大步踏进:“前方探子传来讯息,女真骑兵正往峡谷赶来,姑娘请快快跟我们离开。” 相思心惊,然而形势紧急已经不容多问,她早就收拾好东西,背着包裹跟随两人匆匆奔出。这个时候,营垒间各处营帐中的将士们奔走穿行,战马被牵到营前,发出一声声嘶鸣,相思站在营帐前,置身于这纷杂情形中,不免心跳如鼓。 “岑姑娘!”戴俊梁挎着腰刀亦赶到近前,“杨掌班让我过来,与你一起启程追随。” 相思讶然,抬头正望到杨明顺匆忙路过,他无暇多说,只朝她点点头,意思确实如此。 随行的士兵已牵来战马,扶着她骑上马背,道:“姑娘不会骑马,我们牵着缰绳,你只要牢牢坐着不要害怕就行。” “多谢了。”相思一言才罢,大军已集结完毕,列成长龙朝着峡谷深处行去。 相思原本以为他们是要从之前她进来的地方离开,没想到却是朝相反方向行进,一时有些意外。她坐在马上,可一览无遗前方情形,焦急张望下,隐约可见队伍前方有人骑马前行,看那身形应该就是大人。尽管不能相伴左右,但如此遥望到他的背影,也让相思纷乱紧张的心绪渐渐安宁。 至少知道,他就在不远处。 * 这支军队只是前次作战留下的残部,加上江怀越带来的人马,也不过数千人,主力部队都随着辽东总兵退守到连山关去了。而据前方探子来报,女真军队兵强马壮,恐怕有两三万之多。 他们是知道江怀越当时被围剿后血战逃离的,那么这一路追来,一是必定想进一步斩尽杀绝,二是这个方向也通往连山关,若能在半途消灭圣朝残部,再一鼓作气攻下连山关,那么对于圣朝大军来说,几乎是挫灭了士气,再想反攻可谓难如登天。 江怀越下令,必须抢先赶回连山关,与费总兵集结起来,才能击退女真人的进攻。故此这一路急行军刻不容缓,全军上下只闻马蹄踏雪、步履匆匆,数千人的队伍冒着严寒急速前行,竟连一声杂音也无。 相思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紧急时刻,坐在马上心惊胆战,双手紧紧攥着缰绳,一刻也不敢放松。她的位置在整个队伍的中间,后方不远便是杨明顺,身边又有戴俊梁随行,应该是江怀越有意安排。 队伍疾行穿过了冰雪覆压的峡谷,前方是崎岖道路,蜿蜒绕山北去。众将士们在前行部队的带领下,朝着北边全力进发,这一程路途遥远,从一大早开始启程撤离,一直行军至中午都未曾停下。 众人已经呼吸粗重,这时后方探子又骑马赶回,说暂时望不到敌军行踪,偏将认为女真人当时可能并未发现峡谷内藏有军队,更何况我方是从小道抄出,若不是进入峡谷,应该完全看不到军队的痕迹。江怀越本来还想命令继续前行,但那些士兵们都已经精疲力尽,如果强行不让休息,恐怕整个下午也无法迅疾起来。 在众偏将的劝说下,他只得发令,让全军暂时靠着路边喘息片刻。 他坐在马上,估摸着按照这样的速度,应该能在夜间赶到连山关。费总兵当初带着部下攻打来凤城,也不知最后带回了多少人马,自从江怀越来到辽东作为监军以来,虽曾经一度抢回了先前丢失的连山关,但好几次与费总兵配合都不够协调,导致不能同步行动,颇受阻碍。 费总兵此人虽身手不凡,但过于刚愎自用,凡事只依照自己的意见行事,多次不听江怀越建议,每次分头行动多数都以失败而结束。 江怀越一边思忖着,一边在护卫的扶持下,慢慢下了马,坐在路边休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却瞧不见相思的身影,不免有些失望怅惘。 正在此时,却听得一阵骚动,队伍最前方忽然有人飞奔跑来。 “大人,不好了!前面也出现了女真军队!” 江怀越一惊,扶着山壁霍然起身。这一声,除了后面的人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他将士们脸色都变白。 “后面呢?!”他迅疾发令,又有人骑着战马飞速奔去。一声令下,士兵们全部起身集合,手中兵刃齐备,眼神犀利不显怯懦。 相思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她急切地在向身边人打听情况,恨不能马上冲到江怀越身边询问清楚,正胡思乱想之际,江怀越派出去的探子飞一般在往回赶。 “已经望到影子了,他们也在追赶上来!” 军中更为震惊,江怀越不知道这次遭遇到底是巧合还是敌人探得了情报,此处本来属于圣朝地界,女真人对地形应该不是很熟悉,为什么能总是抢占先机,将他们围堵在半途? 他迅疾翻开地形图,发现在斜前方还有一条岔道绵延,虽然崎岖难行,但也不失为暂时逃遁的良机。当即发令,全军朝那座山峰后的岔道奔去。 相思被紧急送上马背,随行士兵牵着马飞奔起来,戴俊梁亦持刀跟随其后。 她情不自禁望向前方,却看不到江怀越的背影,无奈之下又往后望,却在这一瞬间,呼啸的箭雨自后方飞射而来! 突如其来的追击让原本就疲惫紧张的军队一下子躁动起来。 战马受惊后腾跃不已,压阵的副将与杨明顺声嘶力竭压制士兵们的恐慌,然而箭雨一阵接着一阵,许多人根本没有时间反应就已经倒地不起。前方传来号角声,士兵们一边以盾牌抵挡追兵飞箭,一边反身朝着那条岔路撤去。 相思被戴俊梁拽下战马,身处高处更容易成为射箭的目标,还不如隐藏队伍中随着大军奔向岔路。她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在凌厉飞射的乱箭中拼力前行。 然而更为可怕的事发生了,道边的山峦间忽然也射来暗箭,萧萧作响白羽生寒,转眼间离她不远的士兵们就已中箭倒地。女真人兵分三路,研究透了地形,从前后以及山丘间分头行动,冲向这一支数千人的残部。 戴俊梁见状不好,拽住相思便往前方飞奔。 一路前行,两军先以箭雨互相攻击,随后山峦间冲下众多敌军,双方完全成了近身血战。相思仓惶间望不到大人身影,只知道他应该在队伍最前,却不知他有没有遭遇险情。此时又有女真人挥舞长鞭扫荡过来,狠狠抽中了她的胳膊,她被一下子打飞出去,痛得无法爬起。 戴俊梁提着腰刀正要赶来,却被数名女真人围堵,乱战之间,根本无暇闯出来救她。 相思亦不愿自己成为负累,咬牙翻到一边,捂着伤处的手指缝里已淌下淋淋鲜血。 四周尽是厮杀,此时的她哪里还顾得了形象,跪着爬着躲避乱飞的箭矢,竭尽全力想要保住性命。却在此时,有敌军发现了她的存在,目光烁烁飞奔而来,雪亮长刀举起,冰凉刀刃已至颈侧。 她手边没有防身兵刃,连连后退至山崖之底,已无处可逃。 急促的呼吸,惶乱的眼神,周围一切宛如修罗地狱。 忽一声战马嘶鸣,有人策马,自乱军间冲刺而来,银亮铠甲反射出耀目光芒,她不由眼前一花,但觉身前鲜血迸飞,猩热血液喷溅过来。 随后,手臂一紧,已被人强行拽上马背,匆促着疾驰而去。 第139章 满眼尽是血光横溅, 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面容扭曲如鬼煞,在雪域间拼力厮杀。山峦间回荡着的尽是怒吼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 使得相思即便被救上了马背,还是心惊胆寒到浑身战栗。 时不时还有流箭呼啸飞过,她紧紧抱住了江怀越, 甚至不敢睁开眼, 恨不能希望两人能就此消失, 一下子远离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地界。 战马在混战的人群间左折右弯,他以雪亮长刀生生杀出血路, 想将相思先送到安全地带, 然而女真人发现了他的身影, 如下山猛兽般追杀而来。 江怀越驱驰间眼见将士们已经伤亡惨重, 当即寻到了正在拼杀中的偏将, 急令众人向山峦间的那条岔路退去。 号角吹响, 偏将率领后方士兵在岔道口迅疾聚拢围堵, 拼死护佑着其余人等迅速穿行, 朝着山峦背面撤退。江怀越则率领一干人马率先冲出重围, 沿着那条狭窄的岔道飞速奔行。女真人眼见敌方将领抢先逃亡, 在首领的带领下全力进攻,终于冲破道口的阻截, 追进了那条山间岔道。 然而女真追兵才奔行出不到半里,两侧高峰间忽然飞箭如雨,让来势汹汹的追击者们一时惊慌失措,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们急着后退,与后方步行追上的人员混杂交错,一时间人仰马翻,场面混乱。各偏将与杨明顺等带着绕到半山间的士兵们趁势撤离,在女真人还未调整方向之际兵分两路,往山峦两侧飞速退去。 这一波突袭暂时延缓了敌军的追击,但是对方毕竟将士众多,在一阵慌乱之后,又重新紧追而来。杨明顺策马奔至江怀越近旁,焦急道:“督公,再这样下去,迟早要被追上全军覆没!” 江怀越回望一眼,道:“分一小队人马给我,我带着他们走,引开女真人。你带着相思去连山关,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杨明顺还未回答,坐在他背后的相思急道:“大人,你这是以身犯险!我怎么能离开你?!” “被追上了也是死!”他急促道,“你留在我身边,反而让我还要护着你……” 相思却打断了他的话,决绝道:“我在你背后,要是箭矢刀枪从后面来,还能帮你挡着。先死的是我,怎么就成为累赘了?” “你!……”江怀越被她这样直白的话语噎得无法反驳,匆忙之间下马再上马,让相思坐到了身前,“你还想让自己被射成筛子?!” 随后又叮嘱了杨明顺几句,便率领一小群士兵往另一方向冲去。 女真将领早就盯住了江怀越,一看他率兵逃亡,当即带着部下紧追不舍。 战马疾驰,相思靠在江怀越身前,听马蹄踏雪急促纷杂。她的双手和脸庞已经被疾风吹得僵硬麻木,回望之间,敌方来势汹汹,如野兽追击,即将扑杀而来。 她不知道江怀越到底要策马奔往何处,只觉得山峦起伏道路崎岖,一片白茫茫望不到尽头。不多时,前方出现冰雪覆压的大树,起先只是稀稀疏疏几株,随着战马越跑越远,雪树渐渐增多,没多久他们便已进入到茫无边际的雪原森林之中。 这密密层层的参天大树尽覆着白雪悬着冰棱,战马奔行其间宛如进入了迷阵一般。江怀越纵马驰骋,带着一众骑兵在这雪原森林中左折右弯,躲避着来自后方的箭矢追击。 飞箭划破寂静追射而来,一声闷响,又有士兵中箭从马上摔下,奔驰的战马头也不回冲向更遥远的林间。 江怀越回望间,迅疾朝尾随其后的骑兵们道:“各自往西北方去,找连山关大军!” 骑兵们还未及回答,他已一振缰绳,带着相思随那匹奔逃的战马而去。 众人反应过来,当即调转方向钻入密林,忽而分散驰骋,将女真追兵甩在了身后。而女真首领一声令下,几乎所有人全都追向江怀越策马奔驰的方向。 * 四望皓白,古树参天,密林间只剩江怀越带着相思策马疾驰,女真骑兵在后紧追不舍。相思已不敢回头张望,只是靠在他身前,紧张地盯着前方。 随着林深路窄,空旷地带出现了几座木屋,高低错落建在陡坡上,再往前去,木屋渐渐增多,大概有十几座,却都门户紧闭,一片荒凉。 应该是曾经有人居住在此,但不知什么缘故,此处已经成为废弃的村落。 她觉得这次可能真要命丧于此了。可是他们才刚刚重逢啊,一千多日日夜夜反复揪心,不忍回顾却又难舍记忆,在懊悔痛苦中度过了三年,好不容易终于在远离京城的雪域相见,她直至现在还记着那在营帐中痴迷的吻,他甚至流着泪,攫住她的唇,那紧紧抱住的感觉,似乎是想永远不再分开。 战马奔驰的速度减缓了,可能是已经到了极限。 她靠在他怀中,抬头望着他的下颔、脸颊。 纵然活着可以体会大千世界五彩斑斓,然而她自秦淮风月而来,看够了京城繁华奢靡,红尘滚滚,千娇百媚,若没有挚爱珍爱的人与自己同尝酸甜,心也是寂寞沉沦的。而今即便葬身于冰雪丛林,只要能与他一起携手赴死,前方的道路再冰冷透骨,黄泉的忘川再昏暗渺茫,心中也是有所慰藉,不再慌张。 她握住了江怀越的手腕,同样冰凉,却能感知到他的力量。 又一支利箭飞来,贴着肩膀射出,钉在了前方大树上。 相思的手不由震颤。 前方却出现了高坡深堑,上面架着一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吊桥,被冰雪覆压着摇摇欲坠。相思紧张地问:“是不是要过桥?” 江怀越注视着吊桥,似乎在想着什么,一路策马奔驰到桥边,迅疾勒住缰绳跃下马背,随后将相思一下子抱了下来。 “走!”他一把将她推向前方,自己竟然抽刀砍向维系吊桥的绳索。 相思惊骇地站在吊桥上,朝他喊道:“你要干什么?我怎么可能自己走掉?” 江怀越头也不抬地砍断了其中数根粗大的麻绳,维系吊桥的绳子只剩下大约一半。 萧萧数声,追兵又至,幸而他身穿战甲,才挡住了数支利箭。 相思惊呼起来,不顾一切地奔向桥头。 江怀越这才持刀飞奔而来,拽着她的手,朝吊桥那一端拼命奔去。 层层冰雪坠落深壑,断了一半绳索的吊桥猛烈晃荡。相思从未走过这样的悬空吊桥,一眼望去,底下是深壑冰岩,每跑出一步便觉得好像天翻地覆一样。幸得江怀越紧紧握着她的手,不顾吊桥即将掉落的危险,头也不回地一往无前。 后方追兵已至,女真将领不知绳索已被砍过,率先策马纵驰,身后士兵纷纷下马追赶。残破的吊桥晃动得更加厉害了,在相思和江怀越即将奔至另一端的时候,竟然向一侧翻转过去。 她只觉身下一沉,就要跌落深壑,却被他紧拽着手臂,拼尽全力扑到了雪地上。 与此同时,追至半途的女真将领与身后亲兵都惨叫着,随着断裂的吊桥摔下幽深山壑。 萧飒寒风中,惨叫声回荡不绝,冰雪碎屑飞扬起来。 相思脸色苍白,跌落在雪中浑身发颤,好像失去了灵魂一般。 过了许久,她慢慢回过神来,才发觉江怀越不知何时就已经从背后将她拥在臂间。他侧过脸,紧贴着她冰凉的脸颊,怔然望着那已经悬垂掉落的吊桥,始终静默不语。 相思抬起手,抚过他的脸,悲伤道:“大人,我刚才,真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 江怀越这才慢慢收回视线,眉宇间还留有怅惘神情。她又唤他,他低下头,紧紧抱住身前的相思,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 督公千岁 第110节 相思正待回应,他却拉着她的手,朝悬在冰冷岩石间的那座断裂的吊桥叩首。 相思不解,忽而想明白了,道:“大人,你是在拜谢神灵保佑吗?刚才如果不是吊桥恰好在那个时间断裂,我们要么摔下深壑,要么就是被女真人抓住……” 他却望着皑皑白雪,静默片刻才道:“可能……是她变成了神灵,在保佑你我。” “她?是谁?” 他垂下眼帘,与她相互搀扶着艰难站起,朝未知的前方走了几步,才低声道:“我的妹妹。” * 朔风呼啸而至,吊桥对面仍是密密层层的雪林,江怀越与相思没有了马匹,只有依靠步行缓慢前进。 他左腿受了伤,走路更加吃力。相思的双足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越走身子越往下沉。 她遥遥望到对面林间也有几间木屋,哀求江怀越与她一同进去暂时休息,而且他腿上伤势严重,经过长途奔逃,也不知有没有再出血。 江怀越便带着她寻到了最为隐蔽的一间屋子,砍断了铜锁闯了进去。 屋内昏暗冷清,桌椅器具倒都齐全。相思有点害怕,问:“这里为什么会有许多空关的房子” 江怀越这才取出地形图,指着某处道:“就是这儿,原先是个由猎户构成的小村落,因此也架有吊桥,方便他们进山打猎。如今全都空了,应该是害怕战争,便都在前段时间搬走逃难去了。” 相思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带着她要穿过密林,奔向此处。那地形图上就画着散落的民居和吊桥,想必是江怀越在先前已经看过一眼,就记在心里。 他用屋角的铁锨作为门闩,将木门牢牢抵住。随后才坐在了土炕上,暂时平复一下呼吸。相思坐到他身旁,见银甲掩蔽下的衣裤间又有血迹斑斑,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沾染的。 “大人……”她心焦地跪坐下来,“你将盔甲解开,我看看伤处有没有裂开。” 江怀越侧过脸道:“就别管了,你又不会弄这些,看了都心惊胆战。” “可如果再血流不止怎么办?”她焦急万分,江怀越只好双手撑着往后退坐了一下,撩开沉重的盔甲。 “我自己来。”他低着头把裤腿卷起来,揭开了包扎,果然伤处开裂,血渍蜿蜒流下。相思心情沉重,解下背后的包裹,飞快翻找一番也没有任何伤药。正着急之际,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跳下炕去翻箱倒柜起来。 “找什么?”他在后面问。 “你不是说这些人家几乎都是打猎为生的吗?那说不定还留着止血的伤药。”相思头也不抬地四处翻寻,最终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几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灰黄色的药粉,可是纸包上并无字迹标明,她又犹豫不决,递到江怀越身前道:“不知道是不是……” 他接过去看了会儿,又闻了味道,就将其往伤处倒。 “万一不是会不会……”相思害怕起来。 “我闻得出止血愈合的伤药的味道,山里人用的基本就那几种。”他忍着痛,又叫她找来布条,把伤处重新缠住。相思为他包扎完毕,想到他那血淋淋的伤处就忧虑,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江怀越在望着她。 “找一下,屋里有没有生火的器具。” “冷?”她呆呆地,好似还没回过神来。 “你不冷吗?还有,你的伤口也得清洗包扎。”江怀越又指指她手臂伤处。 相思起初并未注意,被他一说,手臂轻轻抬起,才发现衣衫都被女真人的蛮力抽得裂开了一道口子。 沾染了暗红血迹的雪白上臂就这样显露了出来。 第140章 先前在极度紧张的情形下, 相思完全忘记了手臂上的伤,如今被江怀越说了, 才重新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她又去翻寻了一会儿, 总算找到了火镰点着了火,还未起身,却见江怀越拖着伤腿往外走。 “大人, 你要干什么去?”她怕他出去之后又遇到危险, 不由站了起来。 “没有水, 怎么给你清洗伤处?”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门。 凛冽寒风卷了进来, 相思被吹得差点睁不开眼, 见他走了出去, 忙跟到了门口。他倒也没有走远, 就在屋子侧面挖了一大堆的白雪, 叫她拿铜盆装回屋子。 两人重新把木门关牢, 相思叫他坐了回去, 自己则在那烧化积雪。等待水开的时候, 她还顺便给那土炕里面也点燃了加热。 江怀越坐在那儿, 看她忙碌的样子, 想到原先的相思十指不沾阳春水,每天精心描绘妆容, 衣裙织金绣彩,弹曲清吟、富贵优渥的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现在, 比以前能干多了。”他低着眼帘说了一句。 相思看看他,蹙起眉头:“大人,我怎么听你的语气,不像是在夸赞我,却像是讽刺。” 他颇为无奈:“我怎么会讽刺你?” “那你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啊!”相思不乐意道,“你难道还嫌弃我做事笨手笨脚?我好歹也是在魏县酒馆做过三年杂活。” 江怀越喟然道:“我知道,正因这样,才有些慨叹。” 相思愕然,他又补充道:“因为与你原先的生活境遇,实在相差太远,我看着你忙碌,心里却不舒服……” 她这才明白过来,低声道:“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原先过的那种日子,也并不是自己乐意的。” 江怀越想到曾经进入东厂密室,为的就是找出证据替相思父亲翻案,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她脱离乐籍,然而从那次行动之后,各种变故接踵而至,幕后真相似乎超出了原有的想象。 尤其是馥君的死…… 念及此事,江怀越不由望向相思,她正在看着积雪慢慢融化,似乎只一心一意想着当下。他知道过去的一切是她难以释怀的痛,故此在她没有主动问及的时候,他也本能地不愿再去说。 铜盆中的雪水渐渐冒出白气。 原本冰冷的木屋里也暖和了一些,相思背对着江怀越,将夹棉的长袄半脱了下来。饶是动作小心再小心,手臂一动,还是痛得让她咬住了嘴唇。里面的衣袖已是血迹斑斑,她抬起手臂蹙着眉看了又看,想要将衣衫脱下却有些忐忑。 很奇怪,当初第一次见江怀越,她就跪在他面前,外表镇定自若地轻解罗裳,甚至求他要了自己。那时的她,尽管内心战栗,却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而现在,虽然只是想脱下半侧衣衫,却有了犹豫与不安。 寂静中,身后忽然传来他的问话。 “你这样半脱着长袄不冷?” “……不是想要清洗伤口上药吗?”她没好意思回头,自己慢慢解开了盘扣。 江怀越不说话了。 她在褪下最后一层衣袖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回头望了一眼。 他居然,坐在那里,垂着眼帘,望着跃动的火苗,似乎是故意不在看她。 相思原先还内心尴尬,此时却不免有些失落。她也没吭声,自己用布巾蘸了热水,小心翼翼地洗去了伤口周围的血迹。然而毕竟伤在手臂外侧,再想仔细清洗就有些困难,布巾才碰触到伤口,她就痛得叫了出来。 痛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委屈。 他竟然,不来帮忙,连看都不看。 正郁结时,身后传来动静,江怀越伸出手来,从她手里拿走了犹带温度的布巾,重新在盆里洗了一遍。 随后平静地说:“你过来。” 相思愣了愣,转过身站了起来。 衣裳半褪,雪白的肩臂就这样曝露在寒冷的空气里,犹带着一道暗红的伤痕。散落的长发流泻下来,正拢在了金丝彩线绣成的凤穿牡丹抹胸间,墨黑与金彩,内敛与妩媚,交融于一起,在嫣红底子间盛放出别样的国色天香。 她坐到了江怀越身旁,看他一眼,又不说话。 他很专注地为她清理伤处,落手准确又轻柔,毫不拖泥带水。相思原先紧绷着的臂膀慢慢放松下来,待等他给伤口敷上了药粉,再认真包扎完毕,她侧着脸看了一眼,又轻轻拢了拢垂下的衣衫,并没有穿起的意思。 江怀越忍不住提醒:“已经包扎完毕,可以将衣服穿好了。” 相思却捂着伤处蹙眉:“手臂痛得不能动了,我怕伤口再裂……” 江怀越简直无话可说,刚才还觉着她经过了魏县三年仿佛已经成熟能干起来,怎么现在连起码的自我照顾都做不到了。 “那你难道就这样光着半边?”他皱紧双眉,虽然生气却还是很小心的拎起相思的衣衫,用力覆压在她肩头。相思其实也冷得够呛了,顺势往后坐,想要倚靠在他怀里,没成想他还穿着坚硬的铠甲,这一靠上去冷得她险些跳起来。 “冷死了!你干什么还穿这个?!”她怒气冲冲回过头指责,一脸不悦。江怀越更觉莫名其妙:“我不是一路都穿着?不然早被风吹得冻僵了。” 她抬起穿着鹿皮小靴子的右足,指指火堆,眉眼间流露出不屑的神色。“都给你生了火,还穿着这一身做什么?不嫌重吗?” 江怀越瞥一眼并不旺的火苗,慢慢道:“我不觉得暖和,我怕冷。”他顿了顿,又瞄了瞄相思那还露在外面的手臂以及流金泛彩的抹胸,补充了一句,“我不像你,动不动就热得脱衣服。” “……你真的是!”相思气极了,脑海里浮现的又是当年楚楚可怜跪在他面前,说着“只有这身子,愿意献给大人”的场景,脸颊腾的红起来,顾自扯了衣衫挡住肩臂,背过身不高兴再理睬他。 火苗在哔哔啵啵发出微响,相思又嫌屋子里烟熏火燎的,起身将火给灭了。江怀越坐在那里,皱皱眉问:“不穿好衣服还把火灭了,你真不怕冻病了?” 她飞了他一眼,黑莹莹的眼睛里都是小小的负气。 然后又去包裹里翻找东西。 江怀越忍住了没再说,直至她找出干净的替换衣服,终于按捺不住教训道:“住手!” 她惊诧地望向他,江怀越只得隐忍了不悦,板起脸道:“你是不是想把身上的也脱下换掉?” “对啊,都是血迹还破了,为什么不能换?”相思一脸无辜,眼神纯良。 他感觉自己要疯。 不对,先是她在疯,然后逼得他发疯。 外面积雪深深,屋内的火堆还被她扑灭了,她现在,竟然想要脱掉衣服全换新的。 ——自己怎么遇得到这样的女人?这样不可思议,却又没法控制,一旦认了真,还被她的一举一动牵引着心魂,看到她展颜就心间春景千里,看到她忧伤则黯然失神的女人。 若说以前的相思更多的是少女的娇媚无邪,如今她披拂了乌发,半褪着衣衫坐在那里,纤腰一把,丰润有致,更是如同静静盛放的海棠花,繁复花瓣间藏着诱人的风姿,胭脂染就红妆,簌簌落落,仿佛待人近观亲嗅,捧在手心含在唇间。 他盯着那道曼妙背影,绷着脸,解下了沉重的铠甲。 银甲里面是夹棉的长袍。 他也脱了下来。 随后用命令式的口吻,朝着正回过头看的相思道:“过来!” 原先还别扭的相思此时乖巧地一句反驳也没有了。她走回去,坐在他边上,然后只觉身上一重,是江怀越将夹棉的长袍盖在她身上。 她就那样靠着他,听到他又道:“换吧。” 她一时没反应,江怀越有点不悦,扶着她的肩头把那两件她刚才翻出来的衣服扯过来,放在她手边。 相思这才意识到了他的意思。 是用夹棉长作为遮蔽,让她换下破旧带血的衣衫。 相思红着脸,背靠在他身前,将自己藏在他衣袍下,悄然脱下那带血的单衣和夹袄。 光洁白皙的后颈背脊露出来,江怀越没有低头去看。 他只是隔着厚厚的长袍,从背后把她小心搂住,怕她太冷了着了凉。 原先只想帮她挡住寒冷侵袭,然而当他真正搂住了相思的一瞬,怀里那种丰盈堪握的充实而又柔软的感觉,从臂膀间直接贯穿到全身每一处,让他竟然忘记了初衷,愣着怔着坐在那里,拥住了相思不舍得放手。 她从他怀里微微转过来,背靠在臂膀间,仰起脸望着江怀越。 督公千岁 第111节 他低头,悄寂无声地封堵住了她的嘴唇。 掌心是柔丽细滑的背。 是他二十五年生涯里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与温度。 唇舌间的交融是无言的亲密,即便是江怀越这原本禁止自己去多想的坚毅心志,也在寸寸缠绵入骨间沦陷迷离。 拥吻还未结束,相思揽住他,半是引诱半是哄骗着慢慢睡在他身上。 那件长袍盖住了她的背部。 她伏在江怀越心口,小声道:“大人,我有点冷了。” 他只觉心要跳出来,却还是板起脸,轻声教导:“谁叫你那么久都不把衣服穿起?” 相思埋在他胸口笑,声音轻魅。 “不是想让大人摸一会儿吗?” 本来还绷着劲的江怀越彻底头昏眼花。 她又从他身上轻轻支撑起来,道:“大人不想再摸了吗?” 江怀越觉得脸都烧起来了。 “不准再说摸!” “那你自己不是也在说这个摸字?” “你还说?!大敌,大敌当前,你不好好换衣服,钻到我怀里没完没了?衣服也不穿,冻坏了怎么办?” 相思看着气急败坏的江怀越,止不住想笑,脸上神情却是委屈。“反正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我就想让大人开心一下,可是大人摸了,还埋怨起来了?” “……我没有埋怨。”他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我只是担心追兵到来,而且屋里冷……现在,好像不是时候……” 她小小哼了一声,趴在他身上又咬了一下,才道:“那你帮我穿衣服。” 生怕他拒绝,还加了句:“我伤口疼死了。” ……那我受伤的腿还被你压着呢。 江怀越心里嘀咕,嘴上什么都没说,撑坐起来,帮她把中间的夹衣穿好。还没等他拿来外袄,相思早已经从他怀里滑下去,一侧身躺在了他身边。 “土炕暖和了,穿这个就行。”她勾住江怀越的手腕。 “不要乱来,才烧了一会儿,哪有那么热。”他指了指床头那里的木箱,“里面应该有被子,拿出来盖上。” 相思只好爬起来,打开箱子一看,果然有一条薄薄的旧被子。 “你怎么知道?”她惊讶道。 “你进屋后不是翻箱倒柜找药粉吗?我看了一下记住了。”他有些不屑地看看相思,“你自己找东西都不留意吗?” “我找的是药粉又不是被子,急急忙忙的哪里记得住?”相思哼着抱出被子,忽然立起黛眉,盯住他,“那你既然知道这里有被子,干什么刚才不叫我盖住被子换衣服,还假模假样脱掉自己的长袍给我盖?!那么一件棉袍能遮住多少?害的我冻的瑟瑟发抖,你真是不改阴险本色啊江大人!” “我一时没记起来不行吗?提醒你几次会着凉,你不是还赖在我身上不肯起来?你简直是……” 江怀越看着义正辞严的相思,头一次感到被冤枉的百口莫辩!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说的不就是眼前人吗? 第141章 为了保持自己的冷静姿态, 江怀越对于相思那近乎耍无赖的言语干脆不予争论了。相思见他不再说话,只好抱着被子回到他身边,安安静静地躺好盖好。 江怀越起先是望着那堆已经熄灭的柴火出神, 思索了许久之后,方才侧过脸望向内侧。相思居然就那样侧躺着,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他有些意外:“你怎么没有睡着?” “又没有天黑, 怎么会睡得着?”相思看到江怀越此时才想着理她, 有些恹恹的,“大人在思考事情, 我不敢打搅。” 江怀越低声道:“我在想着要紧的事情。” “和打仗有关吗?” 他点点头,但神情又有些犹豫:“我还在想……以前的事。” 相思看到他的神情,心里便有几分明白。本来也不想提及的,但此时江怀越说到了,一直暗藏在她心里的那段黑暗往事,便又如淤积在深渊里的毒泥, 慢慢浸润飘浮上来。 她躺在江怀越身侧,过了好一阵,才道:“大人, 三年前的事情, 后来就一点眉目都没有了吗?” 江怀越望着前方,缓缓道:“其实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 有人假借贵妃的名义责骂于你,馥君因此而去找我理论,却在回来的途中被人杀害……此后我与你的关系被人告发到万岁那里, 他将我连夜宣召入宫并革职待办。贵妃娘娘因此与万岁大闹一场,两人冷战许久没能化解矛盾,而就在这期间,心情郁结的万岁又想到了惠妃,才去了几次之后,惠妃就莫名其妙走到水池边失足溺亡。” 相思愣住了,这里有些事情杨明顺曾跟她说起过,但并没有如此完整地串联在一起,如今听江怀越理清了脉络,她不由道:“是有人故意这样做?那最终得益的又是谁?” 江怀越看了看她:“如今的金贤妃。” “金贤妃?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相思不解。 “她以前只是一个司药局的女官,一度跟在惠妃身边,三年前才被万岁临幸……后来晋升极快,如今就是宫中的贤妃。” 相思惊愕道:“听你这样说,难道是她从一开始就布下了大局,趁着万岁跟贵妃因为你的事情发生争吵,再趁机接近……大人,那你说,姐姐的死,莫非也是她算计的?!” “我当时查过那天出宫的人,却漏了一点,也许有人离开了后宫却未被发现。只是后来虽有怀疑,但难以寻到足够的证据,而且……”他说到此,脑海中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喧闹的街市上,成群的孩童奔跑过来,碰撞间,那张纸条被塞到他的手中。 大瑶山,罗桢。 这五个字,让他知道,自己最不能告人的秘密已经被他人掌控。 而且就在自己全力追查金玉音的时候,忽然就被人从暗处发出了警告。 “大人?”相思见他忽然出神,有些担忧地握住江怀越的手指,“牵扯进这些事情里,你会不会已经被人盯上?我不懂得后宫里的那些纷争,但总觉得在皇上身边长留,好一时坏一时,不知道哪天就可能龙颜大怒……”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可是相思,我无法离开。”他侧过脸低着眼睫,望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辽东吗?” 她愣了会儿,嗫嚅道:“不就是,因为我……” 她说到这里,心里又有些懊悔,趴在他未受伤的腿上,小声道:“大人,你当时在魏县看到我,还有纯儿,是不是……不想活了?” 她怀着悲伤低落的心绪问出这句话,以为江怀越也会陷入怅惘回忆,可是等不到他的回答,一抬头,却见他拧着双眉绷着脸望着自己。 “怎么,我说的不对?”相思诧异地撑起身子,支着下巴问他。 “我就这点出息?嗯?”江怀越居然不乐意起来,“就因为看到你们一家三口,我就难过得不想活了,所以赶回京城主动请缨,打算死在战场上?” 相思被怼了一下,红着脸颊反问:“不然呢?你为什么飞快地下令开仓放粮,然后又来辽东打仗?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从小的心愿!” “对,就是我从小的心愿。”江怀越一脸严肃,满身正气地道,“驰骋沙场金戈铁马,就算马革裹尸也死得其所,胜过在紫禁城宫墙拘囿下锦衣玉食,却折断了双翅,打弯了双膝,一辈子匍匐跪拜,活不出自己的一点点自在。” “……那跟我完全没有关系了?”本来很悲伤的往事,现在却惹得相思愤愤然起来,“你那个要抱着一起下葬的箱子,也是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吗?” 江怀越眉梢一挑,轻声哼了一下。 “早就正告过你,那是机密。任何人,不能得知的机密。” 他眼眸墨黑,掩藏了无尽过往,却只留下浅淡水痕。 *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朔风呼啸间,雪花又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过去了这半天时间,女真人还没有追寻至此,而雪落之后先前的痕迹完全被掩盖,想来晚上应该是不会有事了。相思对江怀越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请他在这里待一个晚上,等明天天亮后再出发。 “大雪之夜也无法前行,只能先留在这里了。”他说完,又去检查了门窗,观察了后窗外面的情形,这才稍微定了定心。 转回身,相思已经从包裹里取出两个馒头,递给他一个:“将就吃吧。还好一路上包裹背在身上没丢了。” 江怀越捏了一下,馒头冷得像冰硬得像铁,不由道:“这能咬得动?” “……你不是行军打仗都过来了,还养尊处优?”她披着外面的长袄,去倒了碗热水过来,“蘸着热水不就行了,难不成还要山珍海味?” 江怀越接过瓷碗,又看看手里的冷馒头,低声笑了笑。 相思纳闷道:“怎么又高兴上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罢了。”他坐了回去,蘸着热水咬了一下,“还挺好吃,你也吃吃看。” “得亏我机灵,才想得到,不然你岂不是要饿死在这里?”她略显得意地坐在了他对面,蘸了热水也一口咬下,然后……露出了难受的表情。 “太难吃了!” 她苦着脸望向他,“你的口味倒也独特。” 江怀越本来还一脸淡漠冷静,听到她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同他说话声一样,他笑起来也轻,像早春三月柔嫩柳枝被薰风卷拂,掠过盈盈水间,他的眼眸里满是荡漾秋池的星。 “是的,我口味独特。”他看看相思,似乎还有半句没说,可是只是带着笑意望着她,把话藏在了心里。 * 虽然馒头难吃,可两人迫于无奈还是把它给吃掉了。 相思整理好包裹,道:“我出来时候带了六个馒头,大人,明天我们能抵达连山关吗?” “如果雪停了,又没遇到危险,按照地形图走,是应该可以的。” 江怀越又想到了先前的疑惑,从几次战役来看,军中很可能有内奸。不然为何杨明顺的残部在峡谷待了那么久都没被发现,而他刚派出士兵去通知辽东总兵,女真人就闻风而来。 然而从他回到峡谷到启程这段时间内,并没有听说哪个将士无故离开营地。除非是,通过某种不为他人察觉的方法,把讯息传递了出去? 不管怎样,一定要安全抵达连山关,才可以排查清楚。今日被女真人围追堵截伤亡惨重,也不知最后有多少将士能逃出生天,这样的灭顶之灾,必须血债血偿。 更何况,倘若始终找不到幕后黑手,连番作战失利的消息传到宫中,万岁爷也不会保持镇定了。 他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到相思已经趴在被子上,本来想把她叫起来,靠近后却又怔了怔。 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睡着了。 羽睫浓黑微翘,呼吸轻浅缓慢。 长袄垂落在一边。 江怀越迟疑了一下,把长袄重新盖在她身上。手指碰到了她乌黑柔滑的长发,他忍不住悄悄地一路抚下,任由乌发在掌心流动,直至腰畔。 她的腰肢柔软而曼妙,只需看一眼,就能感觉到。 摇曳暗淡的烛火下,江怀越就这样坐着,望着相思,默不作声许久。 终究还是怕她冷到,出声叫她名字。 “相思。” 叫了两下,她才慢慢睁开眼,仍旧趴在被子上看他。“怎么了?” 督公千岁 第112节 “不能这样趴着,你困了就老老实实去睡好。” 她“噢”了一声,把被子重新铺好,又看看他:“大人你还不休息吗?” “我还不想睡。” “那我陪你再说说话啊。”她难得温顺地靠过来。 江怀越却推她:“不要硬撑了,你刚才都困得睡着了。白天还死里逃生,消耗太多精神,早点休息好,明天若是雪停了我们还要赶路。” 她只好躺了回去,却把被子留出一大半。“那你等会儿也睡……” 他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嗯”了一声。 …… 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到尽头,火焰呼呼暴涨了一下,跳跃出最耀眼的光亮,随即骤然熄灭,只剩一缕青烟。 相思背对着外面,躺了很久,都没等到江怀越睡到她边上。 先前的憧憬与祈求,渐渐变成犹豫与失落,还有几分黯然。 她想要转过去拉他的手,亲他,叫他躺下,和自己一起。这才叫同床共枕,不是吗? 然而又怕他拒绝,或者介意。就像上次在淡粉楼,她的床上那样。 正迟疑间,背后有动静,他总算是睡了下来。 但只是很轻地拉过被子一角,离她隔着好远。 她有些伤心,又怕他这样勉强睡着会受寒,实在按捺不住,转了过去。 “大人,你这样才盖到多少被子?一晚上下来肯定会病了。” 江怀越似乎没有料到她还醒着,过了会儿才道:“没有关系,底下暖和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还怪我不盖被子睡觉?” “你身体弱。” “你不是还说自己怕冷吗?” “……” 他无话可说,总不能承认自己之前是随口乱说。 “我困了,就这样可以的。被子那么窄,两个人盖不了。” 他没给她机会,侧过身朝着外面不出声了。 黑暗中,背后的相思也没再说话。 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其实真的困了,累了。 硬是撑到现在,躺在她边上,虽然隔着很远,却始终睡不着。 好多念头纷至沓来,缭乱了思绪。 各种画面交替涌现,模糊了回忆。 但都比不过一个事实,相思就在背后睡着。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呼吸声。 深深浅浅,浅浅深深。 如同绵长轻柔的水上清调,渺渺茫茫,引人遐思。 江怀越闭上眼睛,想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可是明明知道她在身边,听得到她的呼吸,怎么能就此当做不存在? 心里有莫名焦躁的感觉。 隐隐约约的,还带着几分怅然和失落。 忽而背后一紧,被人贴了上来。 他身子一僵,不禁低声道:“干什么?” 相思没出声,只是从背后环抱住他,很轻柔地将脸靠在了他肩后。 她的手在他胸口。温软。轻盈。 整个人绵软得像是新生的青青藤蔓,缠着绕着,附于他背后。 “大人……”相思终于轻轻开口,带着几分动人的沙哑。“你不要躲着,冷了自己。” 他的心被人抽了一下,却还坚硬地道:“我没有躲什么。” “……那你干嘛离那么远,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她有些委屈地把脸贴在他肩头。 江怀越深深呼吸一下,横下心,转过去朝着她。“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漆黑的屋子里,相思根本看不到他的模样,却还是抿着唇轻轻地笑。她再度枕过来,悄悄地说:“就想抱着你,大人。” 心底的千丈冰雪都要化了。 他由着相思又一次挤过来,直至没有空隙。她拽着被子盖住了自己和江怀越,他捧住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吻她,极尽温柔。 衣襟一角被她探入,斜斜的,轻轻的,唯恐惊动了他。 他起先有反抗拒绝的意思,想抓着她的手腕从自己上衣里拽出来。可是她又主动来吻他,销魂而蚀骨,让人欲罢不能。 于是就此沉沦,她掌心温暖,给予这冰凉寒夜最动情的慰藉。 第142章 四面八方的风自窗缝门缝间钻入, 简陋的木屋里在风雪深夜尤其寒冷。即便是土炕底下加着热,那薄薄的被子也抵御不了多少寒意。 相思倚靠在他怀里,黑暗中, 她也看不到江怀越是否已经闭上了眼睛,只是感觉到他的手还放在自己腰间。 他呼吸平静,即便是刚才被她触碰的时候, 也不过是比平时稍稍急促, 此时更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样。 相思那受伤的手臂又隐隐作痛,她蹙着眉动了动, 却听江怀越问:“还醒着?” 她吓了一跳:“是啊……不知道怎么,很困了就是睡不着。” “把心里的杂念都放下。”他的声音依旧轻缓清透。 “杂念?”相思忍不住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心里有什么杂念?” 江怀越没做声,过了会儿才道:“心事多了才会睡不着。” “那你呢?大人。”相思微微扬起脸,摸着他的侧脸与下颔,“你不是也没睡着?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江怀越不回话, 却捉住她的手腕,将之放回到被子里。相思又道:“你还是喜欢自己一个人想事情,也不愿意告诉我吗?” 他听出了几分淡淡的埋怨, 只好解释:“有些事情, 我自己可以解决的,就不需要告诉你, 说出来只能让你白白担忧罢了。” 她的指尖又从他心口划过,带着酥酥麻麻的痒。 “可是我觉得,还有很多很多不知道的。”相思顿了顿, 低声道,“有时候大人对我来说,就像是迷雾里的人一样。” 江怀越怔了怔,反问道:“那你还要知道什么?” “大人是哪里人,什么时候出生的,还有你……”相思心里想到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但又觉得是对他来说最难堪痛苦的,只好一语带过。“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不问起,你从来不说,有时候我都问了,你也从来不回答。” 江怀越沉默了片刻,道:“相思,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知道。” 相思愣住了,在她看来,经历了那么多波折,而今死里逃生甚至同床共寝,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但至少也是比以前更亲密了,为什么他还是如此回避以往呢?从她所知晓的来说,多数被从小送进大内净身的孩子,都是家庭贫苦无法养活,家人才出此下策。当然也有一些狠心的父母,为换取一点点钱财,就断送了孩子的一生。 那么他是怨恨着家人,所以不愿提及吗? 她又记起当日在河边烧寒衣的情景,回忆里的江大人,也是想到过往就越发沉默寡言,甚至还曾经对她说了一句:“死的人太多了。” “大人,是不是你家乡曾经遭遇天灾,生活实在难以维持,就把你……送进大内了?”她谨慎试探,见江怀越还是不说话,便垂下眼帘道,“其实我的过去……也并不好,而且你在查访的时候,早就把我的底子摸清了吧?” “怎么,你还觉得不公平?”江怀越喟叹一声,“我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再被牵扯进另一团泥淖中。关于我的过去,知道的越少越好。” 他既然这样说了,相思只好作罢。 虽然还是倚在他胸口,却明显沉默了低落了。江怀越察觉到她的情绪改变,轻轻摸了摸她的腰。 “你刚才问的那些,我好像能回答一个。” “什么?”相思一听,又来了精神。 “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出生的吗?”江怀越还未说罢,相思已抢着道:“让我猜一下!” 他显然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这有什么好猜?不过是个日子罢了。” 她却更挨近一分,赖在他怀里,曲着腿蜷起来,很是惬意的样子。 “大人,你是不是冬天出生的?” “为什么这样猜?” “因为,很冷啊。”相思说着,又忍不住哧哧地笑。 江怀越不高兴了,仰天望着黑黢黢的房顶,道:“完全错了。” “嗯?”相思又伏在他肩膀边,趴着看他隐约的轮廓。“难道还能是夏天?” “七月十四。”他顿了顿,慢慢道,“我们在那天过中元节,也就是俗称的鬼节。” 相思一愣,继而倒抽一口冷气,拽着他的手腕:“你吓人。” “这有什么吓人的?”江怀越不以为意地道,“本来就是祭祀祖先的日子,家乡人对此十分重视,自七月初七开始家家户户安放祭品香烛,要持续七天才结束。我母亲就是在十四那天晚上,大家都去路口洒水烧纸送别祖先的时候,生下了我。” 相思迟疑了半晌,道:“我记得以前家里也有个仆人说是中元节生的,他家里人都不喜欢,说命硬,不好养……” “……我故乡非但没有这说法,还很珍惜看重,说是天降司命,与众不同。”他说到此,不由反诘道,“莫非你也觉得我命硬又不好养?” 相思想了想,唇边带着笑,躺到他肩膀旁:“命是挺硬,受那么多磋磨都还安然无恙的。至于好不好养,那我现在还不知道呢!” 他听出话里的含义,心里有一点点温热的甜,像是饮下了一口家乡的桂花酒,清冽甘醇。 江怀越躺在这黢黑寒冷的木屋里,身边是春柳绵绵的相思,这一时一刻,他竟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与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许久,而今这夜晚,只不过是漫长人生路中寻常不过的一个瞬间而已。 “那么以后呢?”他又这样问起。 “以后?”相思想了想,从容道,“你想怎样呢?要我鞍前马后伺候你?” 他不由失笑,摸着她光润的颈侧,靠近了几分,低声道:“我不需要伺候的……从来都是我伺候别人的份。” 督公千岁 第113节 相思心头乱跳,故作沉稳地道:“是吗?我又不是什么嫔妃,值得大人伺候?” “……值得。” 他微微用力,将她揽了过来,覆压住了温软双唇。 * 这场夜雪时下时停,待等天光放亮,江怀越起身后推开窗子一望,满山雪树琼枝更显皓白,风一吹过,梢头碎雪便沉沉落下。 他回过头,见相思正在穿衣服,便又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她才道:“今天要走吗?” “要。”江怀越说了一声,便打开床头的箱柜翻找起来。相思蹙眉问:“你还要找什么?” “衣服,防身的兵刃。路上万一有情况都用得到。”说话间,他已将这户人家没来得及带走的几件袄子都拿出来,选了一件穿上,而把自己原先的长袄和盔甲放在了箱子里。随后又从墙角搜寻到一把锋利的短刀,用布包起别在了腰间。 相思见他穿着那件洗的发白的蓝袄,不由道:“这样看上去真成了个打猎的年轻人了。” “那有什么不好?” 他又取来布巾,围住了脸颊,只露出眼睛在外,并让相思也照样去做。很快两人收拾停当,打开大门,冒着严寒踏入了茫茫雪地。 相思对方向很是迷糊,幸而有江怀越在身旁,依照地形图的指示,明确了连山关的位置。从此处穿过雪林,再经过两个村镇,连山关就在前方了。 但实际走起来,只怕到天黑才可能到达。 而且这一路前行,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意外情况,因此江怀越带着相思行进得格外小心。经过一夜落雪,一脚踩下去,雪已经没到小腿,他来到辽东已有一段时间,尚且还能适应,但是相思从未走过这样的雪地,前行得格外吃力。 两人互相扶持着在茫茫雪原中艰难行走,呵气成冰的天气里,要不是按照他事先安排,用布巾蒙住了脸庞,只怕是要冻得发僵了。 相思开始还能跟他说话解闷,慢慢地只顾得上呼吸,每走一步都费劲异常,但她还想着江怀越腿上有伤,因此也不能只依靠他的力气,反而还得顾及着他是否能坚持下去。 就这样,两人一步一雪印地艰难穿越了皑皑雪林,趁着太阳高升稍微回暖的时候,在路边岩石上坐着休息了片刻,胡乱吃了几口馒头,又迈着沉重的步伐再度启程。 中午时分,好不容易抵达了第一个村落,相思已经累得快要瘫倒。江怀越心里不是滋味,去村里为她讨要了热水,让她就着又吃了点东西,才使得相思稍微缓和了一些。 她坐在干柴堆边,看着他拖着带伤的腿去了又回,啃着冷馒头的时候,就眼泪汪汪了。 江怀越坐在她身边,默默地看着,隔了会儿才道:“太苦了,是吗?等到了连山关,好好休息一下。” 她胡乱抹了抹眼角,咽下一口干冷的馒头,哑着嗓子道:“不是……我现在有点后悔。” 他注视着她,问:“后悔什么?” “要是我没来这里,兴许你就不会这样辛苦。”相思看着他的脸庞,心有愧疚。 他却好似松了一口气,缓缓道:“你不来,我现在就是一个人在雪地里跋涉,岂不是连个陪伴都没有?” 相思还待说话,江怀越又道:“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早点赶到连山关才是正事。” 她听罢,便将包裹背上,挽着他的手站了起来。“走吧。” * 从这个村子出发,还得翻过一座低矮的雪丘,相思费尽力气爬上顶,望着下坡心生畏惧。江怀越拉住她的手,道:“滑下去。” “什么?”相思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拽着手臂,从斜坡上滑行了下去。 扑飞的雪屑扬起,迷乱了她的视线。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让她骇然间又带着兴奋,她的手被他牢牢握住了,滑到快要结束的时候,身子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滚到一边。江怀越迅疾将她抱住了,两人就从冰雪间斜斜滑着跌了下去,直落得满身是雪。 可是她在晕头转向站起来的时候还在笑。 然后抱住了他的后项,踮起脚去亲他的眼睛。 “都狼狈成这样了,还高兴?”江怀越故意皱着眉闪开。 “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终于因为找你,才有了这样的感受啊。”相思吻去他眉间雪屑,唇间微凉。 * 天色渐渐昏沉下来,白日里尚有一丝暖意,而今又是寒风四起,雪末飞扬。 崎岖道路旁,枯树丛生,怪石林立。 也许是因为这条道路通往连山关,空寂了一天之后,他们终于看到了同样赶路的流民。起先只是三三两两,越是往前,越是有车有骡,背着行囊的,赶着破车的,扶老携幼衣衫褴褛,应该都是从前沿战地逃难出来,想要奔到连山关躲避战乱的当地百姓。 江怀越与相思如今看起来也与一般百姓无异,两人索性混在了这群难民中,向着前方而去。 昏黄天幕下,远处山峦起伏,犹如阴影覆顶。 队伍里有小孩儿啼哭起来,憔悴的母亲顾不得其他,就在人群里拉开衣衫喂奶,相思转过去看了一眼,随即不好意思地转回身,还把江怀越推着往前去。 他是早就瞄到了,见她还在意这些,不由轻叹一声,望向前方。 寥廓雪地间,有巨石架起的牌楼,因年代久远已斑驳不堪,积雪覆盖下,也看不出上面到底是何文字。而在那牌楼下,有一队士兵持刀逡巡,皆帽裹貂绒,身披棉甲。 相思一惊,低声道:“那是……女真人?!” 江怀越暗中握住了她的手:“不要紧,他们认不出我们的。” 虽然听他这样讲了,相思心里还是纷乱紧张,低下头不敢多看,生怕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们混在流民间,慢慢靠近了巨石牌楼,为首的女真头目已带着一名士兵上前来,用生硬的汉话呵斥百姓,要他们每个人都经由搜身才能前行。 难民们唉声叹气,但此地乃是两不管的地带,要想穿过这里,就必须经过牌楼,这群女真人在此设置关口,明显是要借机生事。然而他们无力反抗,为了保命只能由着女真士兵蛮横搜身,原先千万小心藏起的钱财食物,都被女真人洗劫一空。 相思想着身上也没有多少钱物了,即便被抢走也不要紧,却在此时,又有一名士兵自远方骑马赶来,高声吆喝着什么,那头目脸色一沉,迅疾挥手,将本来已放行的数人又拦下。 流民们慌乱起来,有胆大的抱怨发问。那头目大步上前,目光阴冷扫视众人,道:“辽东军的监军从前面逃脱了,他要去连山关,只能经过这里!你们都是同伙,一个都不能放走!” 相思闻言一凛,偷偷望向江怀越,他却还是神色平静。 流民们叫喊起来:“我们不是打仗的士兵,都是地道的庄稼人!”“对啊,什么监军,我们哪里认识?” 一时间鼓噪不安,群情激奋,女真士兵们持刀冲上,以武力威胁着众人都往开阔处去。有几个百姓不愿屈服,才露出动手的意思,就被强壮的女真人踹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其余人等吓得不敢再有埋怨,只缩成了一团。 这时头目身边的那个士兵面露狡黠,道:“明朝皇帝派来的监军是个太监,百户爷,咱们知道了这个,还愁抓不到他吗?” 女真百户浓眉一扬,哈哈大笑起来。“正是,怎么把这茬忘记了?从头一个开始,给我好生查着,不能放过!” 那群士兵闻声而动,在那名亲信的带领下,抓出了最前面的几名男子,也不管人家长相如何,竟直接呵令他们在众人面前脱衣解裤。哪有人愿意忍受这样的屈辱,可是稍有反抗被招来毒打,那几人被强行扒开裤子检查,旁边的女人们惊叫着捂脸退避,却被女真人也揪了出来。 “太监长得会不会跟女人一样?这些女的,也都不能放过!”那亲信眼光阴毒地在年轻妇人身上搜刮,借机搂住了一名较为美貌的少妇,伸手就往她下部抓去。 少妇又急又羞,拼死抵抗,她身后的丈夫气红了双眼,咆哮着冲上前去,却被女真士兵挥刀斩杀。 腥热的鲜血喷溅一地,少妇哀嚎着昏死过去,被女真士兵趁机拖走。剩余的人们惊吓着尖叫着,乱成一团。 不断有人被拖出去扒开衣裤进行检查,有男有女,哭喊不绝。 相思站在人群中,浑身冰凉,下意识感到自己的手被抓得极紧极痛,抬头一望,江怀越双眼盯着那些被拖拽出去的百姓,以及肆意施虐的女真人,呼吸急促。 “我们……要逃吗?”相思颤声问道。 他紧紧拽着相思的手,随后忽然将她放开,深吸一口气,艰难道:“你到后边去,装作不认识我。” 第143章 到后面去,装作不认识…… 混乱的人群中,相思只觉手心一凉,江怀越已把手放开。她怔怔站在那里,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了一样,沉重地无法抵御。她没有往后,尽管知道江怀越这样说,是想要保住她的清白与安全。 可是她,仍旧站在原处,紧抿着唇,望着他,一动不动。 他却以冷彻的目光扫视过来,那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展现于她面前的督主大人的形象,而后,自己朝前走了几步,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后面。 “你要做什么?”相思对着他的背影低声道。 江怀越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前方那些正在耀武扬威的女真人,道:“保住你自己。” 她的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蛮横粗野的女真士兵往人群间挤过来了,一边四下搜寻目标,一边又趁势对妇人们动手动脚。慌乱不安的流民们互相挤着搡着,竭力想把自己的妻女护在身后。 江怀越亦回头瞥了一眼,随即将身挡在了相思之前。 先前那个出主意的士兵小头目环视四周,如鹰隼一般的目光越过人群,正落在江怀越脸上。 饶是江怀越已经历经辽东寒冷天气的摧残,又加上负伤在身脸色苍白,但与周遭那些五大三粗满脸胡茬的男人们相比,还是很容易看出与众不同之处。 小头目松开了本来已经揪住的一个少年,推开挡在身前的流民,朝着江怀越这边挤过来。 相思注意到了这一幕,心脏剧烈地跳动不已。 不远处,又有一个看上去才十六七岁的少年被拖出来扒裤子示众,他羞愤难忍大喊大闹,引来士兵呵斥踢打,旁边的家人正急得想要冲上去劝阻。 她多么希望所有的士兵都围到那边去,可是那个双目如鹰眼的士兵小头目,还是紧盯着江怀越,越来越靠近了。 相思甚至看到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喧嚣中,她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下意识上前几步,从后方牢牢地再度握紧了江怀越的手。 他震了震,用极为复杂的,甚至带着伤痛的眼神回望了她一眼,随后又把她的手掰开,握住了藏在腰后的那把短刀。 她知道,他是不想让她涉险,可是对方人多势众,他只靠一把短刀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那几名围住少年的士兵之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那名小头目也不禁止步转身。 众人惊而望去,但见那看似瘦弱的少年竟反过来掐住了一名士兵的咽喉,咬牙切齿死也不放。边上的女真士兵怒不可遏,竟拔出刀来就要往他头颈砍下,却又被边上的中年妇人扑上前拽着胳膊不放,恼火间抬腿便把那中年妇人踢倒在雪中。 “娘!”被殴打的少年急得大叫,那妇人被士兵连连踩踏,跌倒在雪中无法爬起,却依旧死死抱住了身前的士兵。此时之前在路上给孩子喂奶的那个年轻女子亦哭喊着上前,却被两名女真人强行拖开,她那老实巴交的丈夫急得前后奔走,哀求对方放开自己的家人,反而被一巴掌抡翻在地。 “这个胸脯大,带回去玩个痛快!”女真士兵淫|笑着,探手抓住了少妇。尖叫声中,不到一岁的孩子在母亲背上吓得哇哇大哭,被女真人一把抢过,连裹布高高举起,砸向雪地。 众人震惊,那丈夫飞扑过去才抱起婴孩,又见自己的妻子被女真人拖走,一时间急红了眼睛,竟如疯狂的野兽般冲向了女真人。 这人虽然并不魁梧,但眼中冒出了凶光,当先抡起扁担砸翻了一名前来阻挡的士兵,不顾一切地抢夺了他的腰刀,发疯般劈向抓住他妻子的士兵。 “敢动我老张家的女人,老子要你们死!” 血光四溅,一片混乱。 流民们炸了锅,怒骂声惊叫声此起彼伏,那小头目只能带着手下过去镇压。相思正打算叫江怀越和她一起趁乱逃跑,没想到始终在牌楼下观望的女真百户,却也似乎发现了小头目原先盯着的方向,大踏步地朝这边迫近而来。 拥挤的人群间,江怀越一手握着短刀,一手使劲将相思往外面推。她踉跄着倒退数步,忽然间拔下发簪,长发顿时倾泻如瀑,她头也不回地拨开身前数人,没命似的朝前奔去。 混乱中,那个女真百户只望到一人仓惶逃出,从身形衣着看过去像是女子,但是面容被长发遮蔽,一时间竟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模样。他只道听途说得知明朝监军年轻貌美,既然是太监想必和女人没多大区别,不由精神一振,骑着马便朝相思驰骋追去。 此时那大群流民已经躁乱不已,女真士兵们起先还凶神恶煞地持刀挥砍,然而流民们忍无可忍,纷纷举起棍棒扁担,甚至搬起石块与他们搏斗。 相思在人群间穿行飞奔,朝着最冷僻的方向逃亡。 她不敢回头,不知道江怀越到底被汹涌的人潮挤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身后到底有多少人追赶。她只是想,用自己的方法为他赢得一点点时间与机会,哪怕希望再渺茫。 督公千岁 第114节 尖利的唿哨声响起,几乎刺穿了她的耳膜。 她惊愕回望,一道鞭影破空而至。 “啪”的一声,重重打中她的肩膀,把她卷倒在冰凉雪地。 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痛,相思甚至来不及害怕与惊慌,手足并用着爬起,又跌跌撞撞往前逃命。身后有重重的踏雪声越来越近,终于,她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肩头,猛然掀翻。 她仰天倒在了雪中,望到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女真百户,持着鞭子,冷笑着朝自己迫近。 “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一脚踏在了相思的腿上,压得她不能动弹。 她咬着牙,愤怒地瞪着眼睛。 女真百户用鞭子拨开她的长发,看到了面容。“太监,会那么漂亮?”他邪恶地笑着,探手抓住了她的胸部,随后放肆狂笑,“女人,是个最最漂亮的女人,找不到监军,就带你回去献给将军!” 她奋力扣住他的手腕,甚至一口咬了下去。 百户怒而抡掌,一下子把她的脸打得通红,紧接着又扣住她的咽喉。相思呼吸艰难至极,眼前已经发花,忽又听得一声惨叫,随后自己被重重摔回了雪间。 她喘息着翻过身来,却见那女真百户正被人压在雪中拼命挣扎,猛然间一个翻滚将骑在他背上的人撞翻,又从雪中爬起,捂着腰间血淋淋的伤口,拔出腰刀便往那个偷袭者砍去。 相思眼见此景,浑身发凉不敢呼吸。江怀越紧握着带血的短刀,不断闪躲对方攻势,气喘吁吁一身是雪,看准了机会飞身扑上,反手间紧锁住百户手腕,发着狠劲全力前冲,以肘强行抵住对方胸膛,直将女真人抵得连连后退,直至撞到了一棵松树上。 “嘭”的闷响声中,满树积雪砸落下来。 女真百户怒而发力,反扣住江怀越的手臂,凭着蛮力将他整个人抡得跌倒,举起长刀便砍向咽喉。他在雪间连连翻滚躲闪,一次又一次与刀尖擦身而过,趁着对方转身缓慢之际,短刀横斜,寒光闪动,刺中了他的大腿。 女真百户怒吼一声,捡起地上的长鞭发力挥去,这一鞭子,正抽中江怀越手腕。 剧痛之中,他手中短刀被卷飞而出,斜落在雪中。 他飞身扑去想要捡拾,又一道鞭影呼啸而来,幸好他闪躲及时未被打中,然而长鞭砸中大树,震得碎雪飞扬,迷乱了视线。 女真百户提着长刀,跌跌撞撞追向江怀越。 却在这时,不知何时绕到后方的相思,举起从雪地里捡起的石块,拼命追上去,砸向那个女真人的后脑勺。女真百户闻声而动,匆促转身间,被石块狠狠砸中肩头,却也趁势将相思扑倒在地。 “要找死吗?女人!”他咬着牙,愤怒地按住了她的喉咙。 她艰难呼吸着,双脚在雪中乱踢,眼前阵阵昏黑。 然后,就是一声闷哼,又一声,再一股猩热喷溅四射,打得她睁不开眼睛。 相思惊慌失措地翻到一旁,趴在雪中,看着那个高大的女真百户怒睁双眼,脖子间血箭如飞喷射半空,再重重地倒下。 江怀越面色发白站在她近前,手中的短刀滴滴答答淌着鲜血,落在白雪中,好似触目惊心的瘢痕。 相思看着一身是血的他,眼眶一阵发热,想要哭,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一个字都没法说,颤抖着伸出双臂。 他却含着眼泪,朝她艰难地笑了笑,随后,跪在相思面前,紧紧抱住了她。 “谁也不能动……我的女人。” 江怀越吃力地伏在她颈侧,哑声说了这一句。 朔风凌虐,飞雪簌簌,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 巨大的牌楼下,血流满地,女真士兵们死的死逃的逃,流民们有些坐在地上抱着死去的亲人痛哭失声,有些正在给家人包扎伤处,还有些则互相搀扶着走向远处。 江怀越撑着伤痛难忍的身子,带着相思继续前行。 然而天色越发昏暗,层层厚云遮蔽天空,似乎在酝酿着又一场夜雪。 第144章 灰白云层越积越厚,棉絮般压满天空,放眼望去天地苍白,混沌无垠。呼啸的北风越过山岭肆虐而来,挟着冰冷雪末迷得人难以看清前路。 从石牌楼到连山关原本只有一条大道,然而那一群女真人并未全被杀光,还有几个见寡不敌众而逃之夭夭,江怀越担心他们回到军中招来帮手,如果追踪上来,那自己和相思真是无处可逃,于是只能带着她奋力翻过雪丘,往本没有道路的崎岖处绕行。 好在没过多久,天空中果然又飘起雪花,两人的脚印渐渐被覆盖。 先前那一阵猛烈拼斗已让相思耗尽了体力,尽管她想要强撑着去往连山关,无奈浑身发酸,两腿发软,借着江怀越的搀扶才艰难行进。 走着走着,忽觉得右脚冰凉,冻得都快发僵,起先还以为是积雪寒意渗进了靴子,可是越走越不对劲,停下来扶着江怀越肩头,抬起脚一看,才发现右脚上的鹿皮靴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裂了一道大口子,冰雪都漏了进去。 她懊恼道:“这还是到辽东后才换上的,怎么就坏了呢?!” “这一路跑得太厉害,坏也是难免的。”江怀越皱眉道,“没有别的靴子了?” “没了。”她打开包裹找了布带,将裂开的地方缠绕数道,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积雪皑皑,一脚踩上去便深深陷下,她每一步都得扶着江怀越,靴子坏了之后更是走得吃力。然而她又怕他停下来过多而耽误了行程,只是忍着不说,摇摇晃晃只管往前。 纷纷扬扬的雪扑面而来,江怀越扶着她停下喘息的时候,问她:“还能走吗?” 冻得整个人都木了的相思只点点头,连话都不想说,也没力气说了。 他看着相思,也不说话,心情很低落。 又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抬起她的右脚一看,靴子底部已经几乎断裂了。 “我背你走。”江怀越只说了这一句,就背转了身子,示意她上来。相思被寒风吹得已经晕头转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么厚的积雪,你自己也受了重伤,怎么能背我走?!” “总比你这样一步一步挪着要强。”江怀越侧过脸,皱着眉道,“靴子都没法穿了,你不怕把脚冻僵?” “那你的刀伤要是再裂开怎么办?!”相思执意不从,咬着牙独自往前,却连身形都不稳了。江怀越从后面踉跄追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不要硬撑,真冻坏了脚,那是一辈子的事!” 她望着江怀越憔悴的模样,抿了抿冰凉的唇,有意笑道:“变成瘸子了,大人就不喜欢我了吗?” 他注视着她,勉强笑了笑,回道:“我怎么能让你……留下残缺?” 相思怔了一下,听着这话语,心里有莫名的感伤。他眼眸黑郁得让人心颤,原本寒凉间总是视若无物,没有任何温情,而今这潭冰水却似春日暖融了白雪,浸润了芳草,甚至能够滋育出风中摇曳的花。 可是她怎么忍心,他腿上的刀伤根本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连着两天奔波逃亡,相思都不知道现在那伤口到底怎么样了。 “让我自己走吧。求你了。”相思正视着他,低声却又坚持着祈求,随后,她还是往前艰难地迈出一步。 江怀越站在大雪中,望着她孤瘦的背影,就这样走路都已经跌跌撞撞的女人,不久之前,还像发疯一般奔逃着引开女真头目,在雪地中被掐住喉咙差点死去,死里逃生后却又奋力举起石头砸向对方。 她那双纤纤玉手,以前是轻盈拨动琴弦,奏出缠绵美妙的江南小调的,而今却沾满了冰雪与鲜血。 他喉咙口有些发堵,踏着厚厚的雪再次追到她身后,道:“相思!” 朔风大雪中,她回过头来。 江怀越气息未定,抬手拭去脸上雪屑,悲凉道:“你,要是真的将我看成是男人,就让我背你走吧。” 宛如一根穿心长针,刺中心脏最柔软处,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连连匆促着胡乱呼吸,才抑制住放声大哭的冲动。 然而眼睫还是沾染了水莹,很快就变成冰屑。 他吃力地朝她走来,拖着受伤的腿。 相思紧紧咬着下唇,看他来到自己身前,目光决绝又温和。她忍着眼泪伏在了他背上,让他把自己托了起来。 随后,她以双臂环绕,紧紧地抱住了江怀越。 “大人,你在说什么呢?”相思侧过脸,噙着眼泪笑言,“你不是我的男人吗?” 他的脚步为之一顿,手似乎也颤抖了,可是江怀越没再开口,只是望着前方,一步步走。 他怕一开口,就会崩溃。 * 大雪纷乱了整个天地,就连远处的山峦也已变得模糊不清。 相思伏在江怀越背上,感觉自己好像一根深秋的苇草,轻飘空洞,似乎随时都会被狂风卷成碎屑。 江怀越一边艰辛前行,一边跟她说着话。 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为了不让她在寒冷中昏沉冻僵,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过往,从初时相见,到剑拔弩张,再到净心庵查案、太师府试探……甚至还说起了自己怒闯画船,相思迷迷糊糊地回应道:“大人,你都记得啊?” “不然难道连这些都能忘?” 她笑了笑,问道:“那么大人,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呀?” 江怀越正费劲地从深雪里抬步,一时没顾上回答,相思又问:“大人,我当初在涵秋厅的台上弹奏琵琶,你是不是已经留意到我了呢?” “……没有的事。” “那你……为什么后来再点曲子,点的就是我第一次见你时候唱的《绞银丝》呢?”相思很小声地在他耳边问。 她说话的声音都那么轻,好似随时被风吹散。 江怀越没说话,只叹了一声。 落了浑身是雪的相思搂住他,冻得瑟瑟发抖也心满意足。 可是心里再高兴,身子却一分分僵了。后来江怀越还跟她说些什么,她甚至都听不清,直至迷离间,听到他叫着她的名字,才吃力地睁开眼睛。 她以为终于到了连山关,可四面八方还是无尽的白雪。 “大人……”她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不知他叫自己做什么。 昏黄天色下,江怀越吃力呼吸着,一边跋涉于雪原,一边低声说道:“相思,我还有好多话要告诉你,你不要睡着。” “嗯……”她奄奄一息地趴着不动。 江怀越其实已经到了极限,都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和困顿,就那样麻木地往前走着,心却是揪紧了,疼痛难忍的。 他怕极了,从遭遇灭族之灾至今,第一次那样恐慌无助。 “相思。”他固执地踉跄前行,用发抖的声音说,“你一定没有见过奔腾不休的黔江,也没有去过莽莽青青的瑶山,我的家在广西,离这里,离京城,离南京,都极其遥远的地方……我的本名,叫做……罗桢。” 背上的相思似是动了动,而后,用低弱的声音念道:“罗桢……” * 苍穹无光,风雪交加。 这山间崎岖路漫无尽头,江怀越终于支撑不动,再也无法继续赶路。 狂风肆虐间,他仓惶四顾,好不容易发现前方山崖下有黢黑凹进的山洞,便咬着牙,背着已经失去知觉的相思又往那边去。 不知跌了多少次,才到山洞前,为避免里面有冬眠的猛兽,他还特意扔进石块试探。谁知里面竟传来动物叫声,江怀越先是一惊,过后再仔细听来,却发现似乎是羊叫的声音。 他踏近几步,方才望到洞口拐弯处,有一只雪白的小羊跪坐在地,不安地看着他。 督公千岁 第115节 除此之外,里面应该并无猛兽,他无暇多想,背着相思躲了进去。 山洞虽然也很阴冷,但至少比外面少了寒风暴雪的侵袭。 他焦急地将相思放下,看到她连嘴唇都冻得发白了,心猛地被抽紧。 看似镇定地为她拍去满身雪花,再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她紧紧包裹,乃至把她搂在怀中,一系列动作急速又沉默,待等她的身子真的在他怀里之后,他只会愣愣地望着前方,脑子一片空白。 就这样抱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没一点用。 他才想到了什么,发疯般翻找她背后的包裹,终于寻出了先前从木屋里带来的火镰。双手发着抖,连打了好几次之后,才将洞中的一段枯枝点燃。 望着冉冉升起的青烟,江怀越又放下相思,飞快奔出去,从大雪中砍下树枝,又飞奔回来,架起了柴堆。 一点微火渐渐旺盛,赤红光芒晕亮了山洞。那只小羊似乎也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走到火堆边,瑟瑟发抖地取暖。 他不停地搓着相思的手脚,又把她抱在胸口,这样来回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感觉到怀里的她动弹了一下。 江怀越低下头,望到了她的手。 尽管还没有睁开眼睛,可是她的手,却抓住了他的衣襟。 就像整个尘世间,只有他才是她的倚靠一般。 * 黄昏降临了,山洞内篝火熊熊,相思已经渐渐恢复意识,却还是被抱在他怀中。 “你的衣服……”她皱着眉,想让江怀越将外袄穿回去。他却道:“等你彻底好了再说,这里有火,我冻不到。” “你不是说过,自己怕冷吗?”她抬手,摸摸他微冷的下颔。 江怀越看着重新能睁开眼,能说话的相思,尽管冻得发僵,眼里却浮起笑。 他低下头去,抵着她的脸庞,抱住她微微摇着晃着,低声道:“我骗你的,我不怕冷。” 相思躺在他怀里,眼前的一切微微摇动,不由弯着眼睛:“大人,你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吗?这是在哄我睡觉吗?” 他将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呼吸了一下,含着笑道:“你不喜欢这样吗?” 她与他手指相扣,轻声道:“大人的一切,你做的一切,我都喜欢。” * 相思稍微好转之后,发现了躲在一边的小羊,不由惊诧道:“为什么这还有羊?” 江怀越道:“不像是野外的,可能是人家养的,战乱过后家园被毁,就流浪在这里。” 相思抬手招呼,小羊先是警觉地望着她,过了会儿,才慢慢走近,用大大的眼睛看她。 “会不会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相思忽然道,“如果那样的话,也许附近就有村子?” “地形图上没有,我刚才看过一遍。”他举起地形图,还想给她看。却在此时,风雪中隐隐约约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相思不由抓住了江怀越的手,眼神紧张起来。 他亦警觉地握住短刀,随时准备再有血战。 然而那只小羊却迅疾竖起耳朵,前蹄在原处踏了几下,吃力地走到洞口,朝着已经昏黑的外面叫了起来。 风雪中,摇曳微弱的一点亮光越来越近,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亦渐渐清晰。 第145章 风雪之中,那两个人影越走越近,相思的心也越来越揪紧,直至两人到了洞口,那只小白羊昂起头咩咩直叫,其中一人提起油灯照亮了前方,相思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个胡子花白的老汉,身边紧紧拉着他衣袖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 老汉看到江怀越和相思,也不由吃了一惊。 男孩一见小羊,立马高兴得扑上去抱住它,很快又惊叫起来:“爷爷,小五的腿流血了!” 老汉则抱怨道:“谁叫它乱跑的,这大雪天窜出来不是找死吗?”一边又朝江怀越和相思打量,“你们是?” 江怀越看看相思,没吭声,相思随即向老汉解释,说是从来凤城那边逃往连山关的难民,因为走岔了路才进了这山洞。 老汉惊讶道:“从来凤城那儿来的?你们经过石牌楼了吗?那边经常有一群女真士兵,看到路过的汉人就寻事抢钱抢粮,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几乎个个都被拖走!” “就是从石牌楼过来的……”相思把石牌楼流民不堪受辱最终反击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老汉还没开口,那本来正在温柔地抚摸小羊的男孩忽然抬起头,眼里充满怒火,咒骂道:“那些混蛋就该大卸八块!” 相思没料到连这孩子都对女真人有如此强烈的恨意,老汉只是叹着气摸摸孩子的头顶,见他们两人憔悴狼狈,便主动道:“这一晚上你们要是待在这里,只要火灭了,怕是熬不到天亮就得冻死。我那小破屋还能待人,要不去家里凑活一宿,等天亮了再走。” 相思惊喜万分,看着江怀越的神情不像是反对的样子,便向老汉再三感谢。 于是老汉抱起那只小羊,男孩提着油灯走在边上,领着相思与江怀越走出山洞,往被雪覆盖的山丘而去。 一路上通过简单的交谈,相思得知老汉姓胡,和老伴带着孙儿保生住在附近,下午时分狂风大作把家里羊圈吹倒了,羊儿们纷纷出逃,老两口东追西赶抓回了五只,最小的这只却乘人不备逃之夭夭。老汉看到大雪纷飞,本来不想出来找羊了,无奈保生最喜爱它,哭闹着非要自己提着油灯寻羊,他只好带着孙子一同出门。 以往保生放羊时如果遇到雨雪天气,经常赶着羊群到这山洞休息,因此他们一路上没看到小羊,就想着最后来这碰碰运气,没想到不但找回了小羊,还救了相思和江怀越。 一行人顶着风雪,互相扶持着翻过了低矮的雪坡,又往前行了一程,果见砖石围墙后有低矮的屋子,窗内还点亮了灯火。 保生提着油灯奔去敲门,一位裹着头巾的老妇出来开门,见爷孙俩回来自是喜出望外,看到还带回来两个年轻人,则满脸疑惑。胡老汉向老伴儿解释了情况,胡大娘忙将相思和江怀越带进了小屋,保生则立即抱着小羊请爷爷为它包扎上药。 这祖孙三人所住的小屋简陋破旧,江怀越始终记得地形图上没有指明此处有村子,四下打量了一番,不由问道:“老人家是以前就住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周围似乎也没别人居住。” “我们也是逃难过来的,本来是在前屯庄,那边总是被女真人扫掠,大家实在受不了,就各自投靠亲戚。我带着一家子找到我堂哥,他无儿无女就自己住在这儿,就收留了我们。可惜没过两年,堂哥病死,就把房子给了我们家。”胡老汉说起自己被迫背井离乡的事情就显得激动,又告诉他们,自己和老伴只有一个独生子,也就是保生的父亲,好些年前就被征入辽东军,去年调到了连山关,距离此地已经不远。可是保生自从记事后就没见过父亲,就连亲生父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相思不由问道:“那他母亲呢?” 胡老汉神色落寞,欲言又止只是叹气。蹲在一边的保生听到此问题,忽然攥紧了手指,原本满是稚气的脸上竟浮现了与年纪不吻合的冷酷与怨愤。 此时胡大娘端着热气腾腾的菜汤与杂面馒头进来了,听到这问题,找了个借口叫保生去厨房再拿碗,压低声音道:“这孩子不能听人提到他娘……” 相思自知冒失,便也不再询问,只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喝汤。江怀越起初还对这户人家存有戒心,但观其言行应该只是普通百姓,才稍稍放下心来。只不过他还是很少开口,即便胡老汉问他路上经历,他也是极为简短地回答了就不再说话。相思怕人家觉得他冷淡,倒是落落大方与胡老汉夫妇聊天,还打听到了连山关的具体位置。 这一连几顿都没吃过热的饭菜,虽然老汉家的菜汤连油都没有几滴,杂面馒头也很是粗糙,相思还是捧着碗一口气吃完,转脸一看,江怀越正拿着馒头慢条斯理地吃着。 胡大娘打量着两人,忽然问:“你们成婚多久了?” 正在喝玉米粥的江怀越不由顿了顿,瞥向相思。她脸颊微红,故作忸怩地小声道:“呃……还不到一个月。” “这真是新婚夫妇了,可惜这里不太平,你这新娘子还得到处逃难……”胡大娘说到此,不由深深叹息,向保生望了一眼。 保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闷着头吃完晚饭,跟着爷爷一起去检查羊圈了。胡大娘这才叹着气说,四年前,他们原来的住处遭遇女真人进村洗劫,保生的母亲因为长得端正,被一群女真士兵肆意糟蹋,事后觉得没脸见人,当晚就上吊自尽了。保生的父亲得知此事后,再也不提要回来的打算,始终跟着军队到处防御狙击,从来不曾回过家一次。 相思听后心情沉重,胡大娘满面悲愁地道:“所以我刚才说,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媳妇真是要当心……”又拉着江怀越的手语重心长道,“其实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女人即便受了委屈吃了亏,也算不得什么,像先前保生的娘……如果她当时不上吊,我们从村子里搬走,也没人会知道这事。只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这才走了绝路……” 江怀越看看这老妇人,心里明白她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话,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 胡大娘似乎很久没机会与外人说这些话,又和相思闲谈了许久,直至老汉带着保生回屋提醒,才忙不迭掀开门帘,指着里屋道:“这间房本来是我孙子睡的,今晚他跟我们住,你两人就睡这了。” * 老两口带着保生回自己屋子去了,相思困顿了一天,好不容易能太太平平安稳下来,便往木盆里倒了热水,坐在小凳子上泡脚。 热气蒸腾,暖意自足心渗透全身,舒缓了酸痛的关节,使得她慢慢放松下来。窗外风声依旧,屋中安宁静谧,她坐在那儿,温热匀匀的,没一会儿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江怀越从房门外进来,看到相思头一低一低的,简直就快从凳子上一头栽倒在水盆里了,不由上前扶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困成这样了,怎么不上床睡?” 相思被吓醒了,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见是江怀越,才靠在他身上道:“不是在等你吗?” “……去睡吧。”他想把相思扶起来,她却又问,“你腿上的伤势怎么样?” “还好。” 他依旧那样少言寡语,相思靠在他身上,拉拉他的手腕道:“这样泡着双脚很舒服的,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要了,你难道现在不困了?” 她却不乐意:“大人,炕上就一条被子。” 江怀越一头雾水:“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没看到。这跟你刚才的话有什么关系?” 相思气哼哼地直截了当道:“那你连脚也不泡就想跟我睡一床被子里吗?” 他简直要气笑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这个!”江怀越望着眼前这刚才还困得东摇西晃的女人,真的感觉自己到底是遇到了怎样特立独行的极品,就在下午她为了自己而不惜生命与女真人死斗,大雪覆压险些活活冻死在他背上,而今却使起脾气强迫他泡脚! 她却更加倒抽一口气,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他:“我一直以为您看起来很爱干净……原来……” “二小姐,我洗过了才进来的好吗?”他真的是无计可施,看她还是一脸不信的样子,只好拉过凳子坐在她对面,脱掉靴袜将双足搁在水里,还没等她再有什么举动,直视着她道:“好了泡过了,现在给我休息去。” 相思却拽着他的手指不放,她轻轻踢了一下水,双足纤白光润,带着透明水珠,轻轻踏在他足背上。 还不甘心地踩了踩。 然后问:“大人,你为什么急着要我上炕?” 江怀越的脸一下子红了。 “……不就是,看你又困又累?你还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她那小小巧巧的脚趾弯起来,轻轻拨弄他的脚踝,柔声道:“难得有热水,不泡暖和了,睡下去不是又冷吗?” “底下暖的。”他无力再多说了,放弃了抵抗,任由她用脚尖碰触自己。 相思撩着热水,在盆里玩了好一阵,江怀越终于忍无可忍,抓住她的双足拎出来,给她擦干净了,瞪着她道:“去睡觉。明天还要赶路。” 她这才笑盈盈地爬上了炕,当着他的面脱掉外袄,解下长发,悄无声息钻进了被子里。 那双带着笑的明眸,仿佛在叫他。 “大人,来呀。” 江怀越耳畔居然真的冒出了这句话,可是再一看相思,只是抿唇笑着朝自己看,哪里有开口的痕迹。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或者中了邪。 也或者,是中了她的毒。 * 他脱掉外衣,吹灭了蜡烛,在一片漆黑中,又把夹袄脱了,躺在相思的边上。 她是朝着里面躺着的,背对着江怀越。 他以为相思又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可是等了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 刚才还活灵活现的,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大概是真的太累,之前非要缠着一起泡脚,完全是小孩子心性硬撑精神玩的。 督公千岁 第116节 江怀越这样想着,不由默默叹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望着她隐约的背影发呆。 手微微一动,又触及了相思流泻如云的长发。 柔滑微凉,在指间萦绕如情思绵长。 他居然无聊到,小心翼翼地转着她的一缕长发,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却不舍得放下。 “大人,你在干嘛?” 寂静中,忽然传来相思的声音,惊得他一怔:“你没睡着?你装睡?” “我哪里装了,只是等你等太久。”她带着小小的不悦,终于转过身,面朝着他。 江怀越语塞,过了片刻才道:“也没多久。” 相思似是笑了笑,握着他的手,悄悄道:“大人。” “嗯?” “我可以叫你原来的名字吗?”相思凑近了江怀越,几乎钻在他身前,用极为低微又暧昧的声音唤道:“罗桢……我觉得,也很好听啊……” 他的心跳加快几分,却又有遗憾之情涌上心头。 “你……可以在这样的时候叫,可是有人的时候不行。” “为什么?” 江怀越沉寂片刻,忽而把她搂在身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告诉她:“因为……罗桢是不能够做到现在的职位,他只配,在南京故都的废弃宫殿做最低等的杂活,吃最粗糙的饭食,永远不见天日,直到死去。” 他顿了顿,握着相思的手,又一字一字道:“这就是,我原本的命运道路。我从瑶山来,父母兄长姐妹侄儿侄女全部死在汉军血洗刀锋之下,唯独留我一条贱命,被扔到了南京。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苟活,即便此生没有了念想,我还是,不甘心就那样被人踩在脚底,连狗都不如地活下去。甚至那不是活,只是比死人多一口气,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被困在南京故宫直到生命结束,然后再去黄泉找我的家人族人吗?他们早就转世离去,那时的我只剩一缕孤魂,我要去往何处?白白在世间多存留那些年,为的又是什么?如果是那样,为何不在遭遇奇耻大辱之后自尽而亡,至少也可以追随亲人而去,不至于,形单影只,丧魂落魄。” 相思完完全全震住了,她认识江怀越以来,竟是第一次听他讲那么长的话。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大人他,居然有这样的另一层身份。 他深深呼吸着,似乎这样的话语亦耗尽了体力与心力。 过了许久,才道:“你怕吗?相思。” 她咬着唇,寂静了片刻,脑海中却还是飞旋混乱,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紧抓着江怀越的手,用同样低微发颤的声音道:“如果怕的话,还会来找你吗?大人。” 她喘息了一下,又道:“还有,无论活多久,你永远不会是一缕孤魂。因为,还有我在你身边。” 黑暗中,他沉寂片刻,随后轻微地笑。 他的手从她颈侧抚过,摸到唇心,又轻轻撬开。相思微微张开唇,抿着他的指尖,一点一点咬着。 他又低头吻住她的唇。 相思挽着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襟系带。 随后又带着他,按住了最为丰润处。 温热饱满,充实丰盈。 奇异的感觉自江怀越掌心而来,如波涛侵袭,浪卷飞云,震撼全身。 他连呼吸都几乎要停滞。 她又按住他的手背,用了几分力,在他耳畔道:“大人,我被你摸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你也是,我的人。”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紧紧搂住她,用肆意的吻延续掌心的感觉。 第146章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窗外落雪簌簌,风势倒是已经渐渐减小。 一床被子盖住两人,依照相思的性子,是恨不得钻到江怀越身上睡,然而想到他腿上的刀伤,还是忍忍作罢。只是虽然很困,却还舍不得睡着,就靠在他身旁,哪怕听着他呼吸气息都觉得有意思。 江怀越疑惑道:“你刚才不是坐着都快睡着了吗?现在怎么不困?” 相思摸他脸庞,偷偷笑着不说话。江怀越叹了一声,顾自闭上眼睛,她却又将手伸进他衣襟里,令他微微一颤。 “还想干嘛?”江怀越哑声道。 “……不想干嘛,随便摸摸。”她有些厚颜无耻地赖着不收手,他略显拘束不敢动弹。 “大人,你刚才说,罗桢是你本名?”似乎是为了让他分心,相思在他耳畔轻轻问,“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像汉名的,那你说话应该和这边完全不一样吧?” “嗯,只是很久没说,早就忘记了很多。”江怀越顿了顿,“那个名字,是我父亲请人给我取的。” 相思一怔:“有什么特别涵义吗?” “桢是四季不败的刚木,枝干扶疏,枝叶茂密,给我取名的人希望我以后能也能成为桢木一般的栋梁之才……”江怀越说到这里,似乎自嘲地笑了笑。 相思蹙着眉,道:“难道你现在不是栋梁之才吗?听你这样说,给你取名的想必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学究!” 江怀越却笑了笑:“你错了。” “啊?” “不是个老学究。”他停顿了一下,道,“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君,也是教幼时的我认字、学汉话的先生。” 相思更觉疑惑:“那么说,算是你父母给请的教书先生了?” “也不完全是,当年先生在瑶山徘徊迷茫,是我父亲将他带回了山寨,后来他就留了下来……” 静谧黑夜里,他向相思说着童年记忆,似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青青莽莽的大瑶山,坐在高高山岩上吹着细长叶片,看金阳在溪流间泛起亮眼的涟漪光芒。 而哥哥则背着竹筐,领着陶先生往对面山坡走。幼年的自己从山岩上站起,朝着他们用力挥手,喊道:“三哥,陶先生,你们要去哪里玩?” 三哥回过头,遥遥回应道:“带小陶先生去看看采茶,他还没见过我们这里的茶园。” “带我去啊!”他急得想从山岩上跳下,三哥却笑骂道,“你怎么什么地方都要跟着去,大人们做的事,你掺和什么?” “看采茶,我就看不得?要么你们不怀好意,不是看茶叶,是看漂亮的妹仔!”他手脚并用攀爬到一半,纵身一跳落了地,身手敏捷地奔向两个已经走向对面山坡的少年。 三哥向陶先生说了什么,两人不由笑了起来。 “罗桢,你的书读完了吗?字练完了吗?还有昨天叫你学写的对子……”陶先生站在清清溪流边,笑容和煦,明明是风度翩翩的少年,一连串的问题却让年幼的他情绪一落千丈。 “啊啊啊啊小陶先生!求你让我休息一天!我已经很久没出来玩,整个人都要发霉了……”他围着陶先生转圈,拉扯着先生的衣衫,恨不得抱着他不放。 “那你得问问三哥答应不答应,你阿爹出门前,是让三哥管着整个山寨,也管着你!”陶先生朝三哥笑了笑,果然三哥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发话:“想要跟着一起去,那就学会少说话,还有,只准去看采茶,回来之后就得乖乖练字去。” “……练字练字,我们保护瑶山靠的难道是那几支毛笔几本书,还不是亮堂堂的腰刀和长矛?”他一脸不悦,三哥皱眉要骂,陶先生却拦住了。 “知道给你取名为桢,是什么意思吗?” 他满不在乎地道:“不就是女贞树吗?先生,你要叫我变成一棵山里的树?哪里都去不了,扎根在这里。” 陶先生失笑,拍拍他的肩膀,指着远处山间的女贞树:“你是瑶山的子孙,自然承载了风霜雨露成长。只有根深方能叶茂,女贞树经冬常绿,枝干坚硬,就连宫中的合抱之柱,也常常用其制成,因此古人对杰出人才,又有桢才之美誉。” 陶先生讲得头头是道,他却听得云里雾里,不由茫然道:“先生说的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叫你多读书,你还不听!”三哥拽过他,一边走向山坡,一边道,“不就是说,想让你跟女贞树一样,不怕风吹雨打,以后有出息,出人头地!” “怎么才叫有出息?像阿爹那样?还是把大大小小所有瑶寨都归我来管?”他拨弄着手里的草叶,不经意问道。 “你就不能想长远点?说不定汉人皇帝也发现你罗桢的厉害,把你请去朝廷当个大将军,当个大学士!” 三哥嘲弄了他,有意笑起来,陶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跟在后面。 他哼了一声还想反驳,对面山坡上响起了采茶妹仔们清亮的歌声,袅袅飘荡,如云丝缠绵。他高兴起来,吹着唇间草叶,不再理会三哥的嘲笑,朝着青青斜坡奔去。 …… 怀里的相思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呼吸轻浅温柔,安静地像一只小小的羊羔。 他不敢惊动她,靠近了想要亲吻,犹豫再三,最终只是在她额头落了轻轻印记,然后也带着多年前的回忆,合拢了双眼。 * 初阳照亮了窗子,相思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外面早有动静,厨房里应该是胡大娘在忙活,屋子外面传来了羊儿的叫声。经过了一夜休息,身体稍稍恢复了一些精力,她又贪恋被子里的暖意不想起来,正躺着发呆时,房门轻响,江怀越走进来见到她醒了,便催促道:“起来吃点东西,我们要去连山关了。” 她恹恹地躺着不动,江怀越又怔了怔:“怎么?病了?” “你才有病!”相思愠恼地骂了一句,伸出手不说话。他看着她,眼里渐渐浮起一丝笑意,却带着几分嘲讽,走上去拉着她的手问:“是得了懒病?” “是呀,我不勤快的,每天只想躺在床上,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闷声地笑,用力拽了拽她的手,“那以后是不是要给你配好几个丫鬟,样样事情都伺候着?” 相思讶然:“上次谁主动说要伺候我的?怎么就忘记了呢?” “……穿衣喂饭?你是一两岁的孩子?” 她有意点点头,伸出双臂道:“你先替我穿衣。” 江怀越无语,取过衣服按在她身上:“我当初怎么没发现你这样难伺候?” 相思眨眨眼睛,伏在他肩头,小声笑道:“当初?你还好意思说当初?一杯毒酒想要了我性命的,不知道是哪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先前还一脸嫌弃模样的江怀越顿时哑了火。 窗外传来了保生欢快的叫声:“骡车套好了,咱们可以上路了!” 相思一愣,不由问道:“保生也和我们一起上路吗?” 江怀越点点头,道:“我刚才跟他们说了,请老汉驾车送我们去连山关,他儿子不是就在里面当兵吗?那么多年没能见一次,正好送我们进去后,带着孩子去看看父亲,也算不白走一趟。” 相思颔首,摸着他的脸道:“没看出来,你倒是还有点人情味。” “……” 为什么这夸奖的话听上去一点都不令人愉悦?! * 吃完早饭后,相思和江怀越坐上了骡车,胡老汉熟悉地形,用骡车载着他们往连山关而去。 一路上,保生兴奋地说个不停,胡大娘则小心翼翼担忧进了连山关也找不到儿子,相思安慰道:“没事的,总能找得到,实在不行就一个个军营去问。” 胡老汉一边赶着车,一边发愁道:“我倒是担心根本不会让我们去找人……” 江怀越望着前方,慢慢道:“会有办法的,找个人而已。” 这一路倒是风平浪静,临近中午时分,终于赶到了连山关。远远望去就见城头旌旗飘摇猎猎生风,守城士兵们神情警觉,还没等骡车行至城门下,守卫士兵便持着长矛盘问来历。 胡老汉说明来意,士兵呵斥道:“这连山关是兵家重地,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进出出吗?昨天来了一群逃难的,是总兵大人发话才把他们放了进去,已经是最后一批,接下去任何人都不能入内!” 胡老汉夫妇面露无奈,保生急得叫起来。江怀越从车上下来,上前一步,道:“我是原先要和费总兵汇合的人,被女真军队偷袭了,因此耽搁到现在才回来。” 督公千岁 第117节 “哪个将领帐下的?打了败仗还好意思说?费总兵正恼火呢!我看你回来也是自讨没趣!”守城的人骂骂咧咧,却还不肯开门放他们进去。 江怀越身边没有信物,沉着脸道:“去跟费毅说,监军回来了!” “监什么……监军?!”那士兵才算明白过来,不远处的小头目听到了话音,已经飞一般奔了过来,确认之后连忙打开城门,一边护送他们入内,一边又心急火燎地派人进去通报。 胡老汉一家如坠云里,半晌没明白什么道理,只是觉得周围人怎么对这个年轻人态度截然不同了。守城的将领也很快从城门上下来,鞍前马后奔走忙碌,亲自送江怀越他们往连山关主城而去。 这边一路入内,传信的士兵已经火速将监军回来的讯息送到了辽东总兵费毅那里,他本来正在为江怀越至今杳无音信而恼火烦躁,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如何向朝廷交待?忽而听闻监军平安返回,一时又惊又喜,转瞬之间又增添怒意。 碍于江怀越身份尊贵,他身为总兵也只能整顿盔甲,带着一众亲信外出迎候,见江怀越坐在车上渐渐靠近,车上除了老夫妇和一个孩子之外,还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费毅清了清嗓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拱手:“江大人,下官得知您率兵启程却又遭遇伏击,心急如焚当即派人出来救援汇合,无奈听幸存的士兵们说……您在女真人围剿之际,率先骑马逃离,此后不见踪迹,因此我们也是一筹莫展啊!” 江怀越淡淡一笑,坐在车上没下来。“费总兵说的是,江某以数千残部启程赶赴连山关,才到半路却被女真骑兵三面包抄,江某实在惭愧没能留下来和女真人拼个你死我活,大不了全军覆没,马革裹尸也是不枉此行了。只是江某不知,为何几次三番军情泄露,我自问身边人员都是亲信心腹,总不会是费总兵这边出了内奸?” 费毅面色难看,一眼望到相思,不由又道:“江大人死里逃生固然值得庆幸,可我怎么听说,您当初抛下众将士跑掉的时候,似乎还带着一个女子……莫非这就是?” 江怀越还未回答,忽从远处飞奔来一人,未到近前就开始大放悲声,到了近前更是一下子冲到车前,抱住相思的脚踝大哭起来。“我的姐姐啊!我以为这辈子咱们姐弟再也没法相见,还为你烧香祷告,希望咱们下辈子还能成一家人!督公啊督公,您为了保护我姐姐受尽苦难,您真是我杨明顺的再生父母,我给你叩头了!” 杨明顺满脸眼泪,撒开双手又倒头就拜,砰砰砰三下,直让人感觉到一腔真情万般感激。 第147章 杨明顺这一顿磕头当真是感人肺腑,费总兵也看得皱起眉,相思见状连忙跳下车,朝着江怀越诚惶诚恐行礼道:“一路上要不是江大人全力保护,我早就死在了女真人的箭下,这救命之恩,真不知应该怎样报答?” 说话间,双膝一软竟要朝他下跪,江怀越神色尴尬,只好扶了她手臂一下,有意板着脸道:“你是我部下的亲姐姐,我身为监军照顾妇孺……也是职责所在。” 相思感激地向他笑了笑,又向费毅恳切道:“总兵大人,江大人是为了引开女真追兵才一路疾驰,要不是那样的话,当时队伍就要被女真大军给全部围堵了,这些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就是啊,总兵大人,小的不是跟您说过吗?督公当时也是大局为重,才舍生忘死带着一列骑兵引开女真将领,不然我们这些人哪里能逃出围歼?”杨明顺亦不失时机再行解释。 费毅始终不悦,他打心里认为承景帝不应该派江怀越这个太监来掺和战争,先前得知其率兵逃跑,还想着事后如果他活着回来就要找机会参他一本,可是现在周围人都说事出有因,倒令费毅失望起来。 此时自远处又有人策马而来,远远地就招呼一声“岑姑娘”,相思一见,也激动起来:“戴大哥!” 戴俊梁飞驰至近前,翻身下马才向费总兵行礼,还没等开口,费毅却拧着眉打量道:“你刚才喊什么?” “岑……”戴俊梁话一出口,觉得不太对劲,然而费毅还是抓住了把柄,盯着相思道:“你不是应该姓杨吗?” 相思还没来得及说话,杨明顺已唉声叹气道:“咳,总兵大人,我们家这不是太穷了吗!小人上头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后边还有两个弟弟,她原本是我三姐,家里实在过不下去就把她给过继给亲戚,所以才姓了岑。不过虽然如此,我这姐姐还是跟我们常有来往,要不然怎么会千里迢迢赶到辽东来找我呢!” 费毅还待说什么,江怀越已皱眉不耐烦道:“总兵大人,有什么要紧话非要在这里讲完不成?我这是历经艰险来到连山关,就连休息一下的地方都没有?” 他先前沉默寡言倒也罢了,如今端起架子摆起谱来,大有骄矜傲慢的架势。费毅也不得不转换脸色,打着哈哈道:“哪里哪里,只是心有蹊跷问个明白而已,监军大人不必在意!”说罢,便吩咐手下带江怀越等人前往驻军之地休息。 江怀越在前往驻地的路上,吩咐杨明顺帮胡老汉一家去找他儿子,好让保生见一见父亲。杨明顺一口答应,他又抬手示意,让杨明顺凑近了过来,然后低声道:“我和相思在老汉家里借宿了一晚,你等会儿想办法告诫一下,不能把此事泄露出去。” “哦……哎?”杨明顺一愣神,纳罕道,“借宿一晚为什么不能泄露出去?” 江怀越肃着一张俊脸,狠狠盯了他一眼,心里气愤却又只能压低声音呵斥:“为了行事方便,我们……自然是以夫妻身份借宿的,这你都不懂?” 杨明顺打量他几下,嗤嗤笑起来,道:“您直接说是跟相思住在一间屋不就行了吗?还拐弯抹角……”话还没说完,却已被江怀越一把掐住喉咙推出老远,又气又乐咳嗽个不停,引得相思和戴俊梁诧异不已。 一行人回到驻军的卫所,早有士兵整理出房间请江怀越等人进去休息疗伤,杨明顺将胡老汉他们带到了另一处僻静房间,问明了他儿子的姓名与长相之后,叫他们在此等待。保生来到了卫所觉得新奇,很快就趴在窗口往外张望,胡老汉夫妇却小心翼翼问起江怀越到底是何身份。 “万岁爷派来的监军,你们连这也不知道?”杨明顺叹气道。 胡大娘还有些迷糊,胡老汉总算听别人讲起过此事,犹犹豫豫道:“是不是宫里的那个什么……” 杨明顺不愿多说,只点点头,胡大娘着急问道:“到底是什么人,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少啰嗦了!”老头儿瞪着眼睛,将她拉到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胡大娘才恍然大悟,可随后又诧异道:“不对啊,他们两个不还是新婚吗?他要是太监怎么就……” 杨明顺干咳几声,显露出为难的神色,道:“两位有所不知,我姐姐受督公保护,一路上相互扶持着才逃过女真人的追捕,但为了掩饰身份只能和他以夫妇相称,在您家里也是住了一间房……这个虽然是危难之中没有法子,但我姐姐毕竟以后还得嫁人,事情传出去可不好,恳求两位保守秘密,否则她的名节可就毁了!” 胡老汉夫妇连连点头,老妇人甚至还惋惜地说,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对俊男倩女,男的话少却体贴,女的和气常笑,一点都不像假扮的夫妻,要是真的就好了。 杨明顺只尴尬地笑了笑,告别他们后,带人寻找老汉儿子去了。 * 江怀越在住处重新处理了伤口,又换好干净衣衫后,想到相思身上也带着伤,不知道情形如何,而杨明顺去营地找人好半天都没回来,他等得有些寂寥了,便下了楼往后方去。 相思被安排在戍楼后面的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江怀越原本是有些犹豫的,此处是连山关,毕竟人来人往不同之前,但踱到院门口发现周围并无人影,心里又有些记挂,便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没有人影,屋门也紧闭着,他轻轻推了一下屋门,发现是从里面上了锁,不由敲了敲门。 寂静中,过了会儿才传来相思的声音:“谁?” “……我。”他的声音很轻,相思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可她却没有马上过来开门,相反还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吗?” ——还不是想到你手臂上的伤! 心里这样腹诽着,嘴上还丝毫不显露真意,只是慢悠悠地道:“我才来到这儿,自然也要熟悉一下地形,了解你所在的位置。” 相思似乎笑了一笑,没再说话。 江怀越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出来,有些不悦地问:“大白天地反锁了门在里面干嘛?” “大人你觉得我在干嘛?”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慵懒,又带着调侃的味道。 他怔了怔,心里有奇怪的感觉:“你……” 屋子里传来了滴滴答答的水声,江怀越的脸上一阵发热。果然…… “我在洗澡,已经泡在热水里了。”相思忍不住笑起来,又问,“大人你要等我出来吗?” 尽管什么都不可能看到,可是站在门外的江怀越还是莫名心慌,强行镇定了情绪,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你……慢慢洗。” “哎?”屋子里,相思原本正打算戏弄他一会儿再穿上衣服出来,没想到江怀越居然禁不住调笑,很快就走出了院子。 相思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裸露在外的双臂,身子又往下沉了沉,几乎全部浸入在水中。 热气氤氲,滋润了备受磋磨的身心,她在水中自在舒服地好似青青荇草,刚才江怀越在门外说话的时候,相思的心里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将他诱骗进来,可是他却匆匆离去,好似受到了惊吓一般。 想着想着,唇边浮现笑意,心里满满的都是他。 她屈着双膝倚靠着浴桶假寐,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将自己藏在热水中浸润了,无疑是最最快乐舒适的时光。 想一会儿以前,想一会儿现在,又想也许会有的将来。相思不知不觉间,就在水中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感到有些凉了,才一下子醒了过来,水果然已经变温吞了。她怕着凉,赶紧伸出手想去拿布巾来擦身,然而屋门外却传来轻微的声响。 相思怔了怔,仔细听了一下,似乎是有人在走动,慢慢靠近了窗子。 “大人?” 外面又霎时安静无声。 相思心里疑惑,莫非是大人不好意思出声,其实很早就又回来了,等在外面? 她匆匆擦干身子穿好衣裙,挽着长发小跑出去,把房门打了开来。 空荡荡的院子里并无人影,相思愣了一会儿,才想走出院子看看是否有人离去,却又听得脚步声响。 戴俊梁走了进来,见她站在门口出神,不由问:“怎么了?” “没什么……戴大哥,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谁离开?” “好像没谁啊……”戴俊梁一皱眉,忽道,“有一个校尉打扮的人与我擦肩而过,我也不认识,因此没打招呼。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相思抿了抿唇,将刚才的情形说了一下,戴俊梁愠怒道:“难道是有人想要偷窥?我这就出去找他。” “算了,都已经走掉了,去哪里找?”相思恹恹地说道,“这地方怎么军纪这样,我才来呢,就有人不怀好意吗?” 戴俊梁纳罕道:“之前我在这连山关里倒也并不觉得军纪涣散,会不会是另有原因?” 相思倒也开始怀疑之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戴俊梁见状,只好安慰了她一番,又进屋为她检查门窗,以防不测。 她又问起他可曾见到江怀越,戴俊梁一边看着窗户,一边道:“听说他去找总兵大人商议事情了,岑姑娘,我看那位总兵大人与江大人似乎不太对盘,我虽然不是行伍出身,但大敌当前,两位若是不能通力合作,只怕很是被动。” “我也看得出……现在只希望女真人不要再来进攻,否则一波接着一波,连喘息的时机都没有。”她坐在了窗前,又回头道,“戴大哥,你能顺利抵达连山关真是上天保佑,如果你在战役中有什么意外,我真是要一辈子不安。我想请大人派几个亲信将你送出连山关,你还是尽早回到魏县,这里毕竟时不时会有战争……” 戴俊梁却道:“我虽是差役,也懂得一些防身擒拿招式,魏县那边反正已经告了假,这里情形紧张,我断不能就此离去。即便要走,也得等女真人撤离边疆再说。你也不必担心介怀,我是死是活,有伤无伤都是自己决定留下的,并不是因为护送你来辽东而导致。” 相思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戴俊梁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时还说:“你最好还是把刚才的事情跟江大人说起一下,请他派人在院子周围防卫,或者至少提醒众人不得冒犯。” “好。”相思点点头,将他送出了院子。 第148章 江怀越从相思住处离开后,便去找了费总兵。 虽然连山关如今已被明军夺回在手,但女真人以来凤城为据点,与此处 形成对峙局面,且时不时派出零散队伍骚扰偷袭其他卫所驻地,费毅对此 也大为恼火。再加上江怀越率领的残部在半路又被敌人围追堵截,最后杀 出生路逃到连山关的只剩了不到一干,其中还有大量伤兵,就更让他心生 不满了。 因此江怀越前来找他的时候,费毅虽然笑哈哈地脸色恭敬,话语之间却 也颇多讥讽。 江怀越不与他计较,只是将来到辽东后几次战役的过程梳理了一番,然 后道:"费总兵,实不相瞒,我之前就怀疑军中出了奸细,把我们商议好 的行军路线泄露了出去。否则杨明顺那支残部在山谷里驻扎了多日,等我 一派骑兵前来此处通传了,很快就有女真军队往峡谷行去,甚至预估好了 我的路线,进行三方围堵。若不是有人暗中告密,他们又如何能行动地这 样敏捷精准?" 费毅沉着脸,指着桌上的地形图:"江大人,你也知道从峡谷往连山 关,能让大军通过的无非就那一条路,女真人四处搜寻你的下落,一旦得 知当然全力围堵,你要以此为证据说我军中有内奸,是不是太过武断?败 了就是败了,何必找这些借口 ?这样的话传出去,岂不是还让我手下寒 心?" "那么前两次我在行军途中也遭遇女真人袭击,都是他们运气好,次次 都能寻到我的踪迹?" 费毅闷哼了一声,坐到桌边:"行军打仗这方面,江大人恐怕还是外行 了点,没能隐藏行迹因而总被敌军发现,这也不能证明我手下藏有纤 细!" 江怀越看他顽固不化,也不愿再起争论,只是冷冷道:"费总兵既然如 此自信,那就请把经常出入总兵帐下的人员名单列出一份,江某自己核 查,不劳烦大人了。" 费毅脸色明显阴沉了下来,但想到江怀越的身份特殊,也不敢与他正面 冲突,只好嘀咕了几句,叫来幕僚拟写人员名单。 片刻之后,江怀越接过那张纸浏览一遍,又一个个地询问了这些人员的 来历,费毅懒得回答,都是手下幕僚代替禀告。江怀越简单了解过后,拿 着那张名单便出了大门。 费毅在厅内冷笑:"明明是自己不会作战,到处被女真人追击,还反过 来说我帐下有奸细,这些太监都是狐假虎威的东西,要真靠他们指挥作 战,能赢才是老天爷开恩!" * 费毅的讥讽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江怀越才走出没几步他就在那冷笑, 声音自然也是传了出去的。江怀越却丝毫没有停止脚步,径直回到戍楼。 才想要上楼,却听守卫的士兵说,刚才杨明顺的姐姐来找过他,像是有 事要讲,请他回来后过去一次。 江怀越微微一怔,他知道相思虽然很多时候腻腻歪歪爰缠着他,但并不 是不懂分寸之人,如今刚来连山关,费毅又对她曾经起过疑心,她自然不 会无缘无故主动来找,想必是真的有什么事情要说。 于是他没有回房,直接又去了戍楼后方的小院子。 院落依旧安静,房门也关着,江怀越想到之前相思就在屋子里沐浴,雪 白的**浸于雾气萦绕的水中,思绪有几分杂乱。 他踏上台阶的时候都有些迟疑,敲了敲房门,等里面传来相思的询问 声,才说道:"是我。" "大人?进来呀,门又没锁。"她的声音远远传来,略微有些渺茫的感 觉。 督公千岁 第118节 江怀越还记着刚才的处境,不由定了定神,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并不大,家具亦很简单朴拙,相思正坐在床边挽起长发,素净的脸 上薄施淡妆,月白长袄赭红裙,手臂抬起时衣袖滑落,露出皓腕柔丽,犹 如霜雪凝脂。 她望到江怀越进来,眼里笑意一浓,唇间却还轻轻含着簪子。 见他站在门边没动,她也不好开口,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过来坐 下。 他安安静静走过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端正地看相思如何挽发,如何 用簪子固定住发髪,认真地好似在品鉴旷世绝佳的画像。 "大人,发什么呆?"她终于整顿好自己,又关心起一直不言不语的江 怀越来。他这才收拢杂念,问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相思大致说了一下经过,因问道:"真的不是你在外面守着?" 江怀越的脸颊早已阵阵发热,咬牙道:"不是我,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 敢来偷窥? !" ”就是不知道啊,戴大哥说只是见有一校尉打扮的人从这边走过,也不 能断定就是那个人。"相思sts眉,"为什么军营里也有人这样胆 大 " "没看到吧?"江怀越忽然问了一句,神情凝重。 "看什么?"相思一时没反应过来,再一看他那隐含愠怒的双目,才明 白意思。 "窗户关着了,缝隙很小,不可能被人看到什么的。" 江怀越这才颔首,但神情总是郁结难抒发的,相思抬手,拉过他坐在床 沿,小声道:"叫你等一会儿的,你一溜烟逃的飞快,有你这样的吗? 嗯?” " .....你在沐浴,我要是站在门外岂不是很别扭?"事到如今江怀越还 是不改本色,扬起下頷瞥了她一眼,似乎自己走得合情合理,倘若留下才 是招人话柄。 相思狠狠瞪他,抓过他的手掐了一把,江怀越倒抽一口冷气,着急道: "干什么你?我做错什么了 ?" "是,大人你是正人君子,连站门口等会儿都不愿意,情愿自己逃走, 让别的男人来偷窥我的身子。" 江怀越看着相思那晃着双足的模样,不由又气又恨,扣住她手臂道: "你再说?" "可不是吗?要不是你跑了,那个人会有机会溜进来?"相思故意不看 他,拖长声音道,"其实窗户虽然关紧了,可我看那窗纸薄的很,也不知 道有没有透过些影子" 话还未说罢,忽被他一把揽住腰身,猛地堵住了嘴唇。 与之前的温柔流连不同,这一次江怀越的动作有些急促生猛,似乎还含 着几分怨忍,半是恐吓半是惩戒地吻她。 相思起初还用手抵着,可没过多久,唇边就忍不住流露得意的笑容。 尽管如此,她还是闭着眼睛,任由他像个十七八岁初通人事的少年郎一 样青涩又执著地亲吻。过了一会儿,相思偷偷睁开眼,却正撞上他的视 线,两人一对望,先是双双一怔,她随后笑了出来,害得江怀越泄气道: "你干什么?很得意吗?还是有意引我这样?" "大人你又小心眼。"相思侧身揽住他的颈侧,轻柔地伏在他肩头,一 下又一下抚着他,"我这不是和你玩笑一场吗?你都这样介意?哪有人真 的被偷窥了还高兴的?" 江怀越不说话,挺直了身子坐得端端正正。 可是怀里的相思绵软得如同春柳缠枝,江怀越原本还心存芥蒂,想要保 持着惯有的冷静,她已扬起脸来,呼吸就在耳畔,语声低媚温柔:"大人 不要生气,相思想看你开心的样子,不想让你总是沉着脸。" ""他欲言又止,在她依偎轻抚的同时,先前满腔愠恼好似冰雪消 融,寸寸碎逝。 "腿上还痛吗?"相思轻轻倚着他,眼里是柔婉深情,让人心神殆荡。 江怀越的思维有些顿滞,甚至有那么一瞬忘记了自己到底伤在哪里。片 刻之后才反应起来,按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伤的是膝盖那边,不是这 里。" 相思蹙眉,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的眼睛。"我只是关心大人,大人为什么 这样紧张?" 他身子有点僵,不敢动弹,却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猛然将她推开。相思靠 在他身旁,轻柔如蝶翅拂过一般的吻着他,使得江怀越慢慢放松下来。 可是她缠绵之间似乎另有所图,江怀越能明显地感觉到她在不安分了。 他自然明白相思想要做什么,在心里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别过脸,道: "相思,不能这样。" 她怔了怔,收回试探的指尖,问道:"怎么了?" 江怀越心里各种情绪交错纷杂,斟酌了一番,才犹豫道:"这里是卫 所,不合适。万一外面来人了……" 相思注视着他没说话,江怀越有些后悔,又有些担忧,拾起眼看看她, 才想进一步解释,却听她带着笑音道:"来人了又怎样?" 他没吭声了。 相思又笑,还是像先前那样,趴在他肩头,轻轻侧过脸,咬了他耳垂一 下。 "大人你不好意思,害羞了。" 一点点酸楚侵占心间,他知道相思这样说的原因,全在于淡化尴尬,可 是她真的是由表地笑,居然一点都看不出掩饰强装的意思,他甚至让 自己相信了,她是真的毫不在意,真的只是与他在玩闹。 他捧着她的脸庞,印下了通晓心意的吻。 * 毕竟是在卫所,他不能在此久留,安抚了相思之后,便要离去。临走时 特意说,要派人过来守卫。相思却踌躇道:"这样会不会太过招摇?本来 还没什么人注意我,派了士兵过来,大家更关注了。" 江怀越其实也明白这道理,但是他又不能随时在这院落里,听她刚才说 了那个可疑的人物,心里总是存着阴影。 "这样,我会加快排查连山关内部情形,等会儿找杨明顺,让他出面安 排人手,这样也说得过去。" "好。"相思点点头,疑惑道,"大人觉得这里有内奸吗?好端端的为 什么会给女真人卖命?" 他摇摇头:"许多做内奸的都各自有其打算,或是为财为利,或是为所 谓的前途,也或是……" 江怀越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相思疑惑地看着他,他从怀中取出了刚 才的那张名单,重新又看了一遍,随后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发现什么问题了?"相思担忧道。 江怀越指了指手中的名单:"我忽然记起了一个人。" “谁? “ "你是怎么结识我的?忘记了吗?" " .....不就是邹大人请客,你来了淡粉楼吗?"相思没明白他为什么忽 然说起此事。 江怀越道:"只是来喝酒的话,哪里还会跟你交谈?" 她一怔,拧着双眉想了想,才道:"高焕?等等,我记得你后来跟我 说,他被贬谪到了……" "辽东卫,就是这一带。但具体是哪个卫所,归谁管,当时我也没打 听。" 相思着急起来:"那大人的意思是,他说不定也在这里?难道他就是那 个内奸?" "只是我手里的名单上,并没有他的名字。"江怀越道,"我要去再细 查,无论如何你要小心了,高焕是认得你的,至于他是否知道你在京城的 死讯,那就不得而知。" 相思听到这里,不由得背后一寒。"万一他听说了我在京城被烧死的讯 息,现在又见到我出现,那岂不是坏事了 ? !" 江怀越见她震惊害怕,安慰道:"我也只是猜测,你先留在这里,我等 会儿就去找杨明顺,让他派人保护你的安全。就算高焕真在这军中,我也 有的是办法让他闭嘴。" 相思只得答应,目送江怀越匆匆离去。 此后不久,杨明顺果然带着两名士兵赶来,吩咐他们在这院落附近多加 巡视。 相思原本舒畅的心情被破坏殆尽,郁郁寡欢地待在院子里,哪里也不敢 去。就这样熬到了天黑,趁着杨明顺前来探望的时机,询问事情发展。 谁知杨明顺摊开双手道:"督公与我核查了大半天各军营士兵的来历, 居然没有发现高焕的名字。看来先前是太过担忧了,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说不定这家伙被发配到最边远的卫所去了,根本就不在连山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5 00:18:58-2020-01-16 00:5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倩倩倩倩、杀野芹菜做馒头2个;不想考理 论力学、贵妃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瓜22瓶;小侨子7瓶;41543020、你 看不见我5瓶;紫云?h??、2990889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9章 原来江怀越想到高焕也是被贬到辽东卫之后, 联系之前带兵行军途中总是遭遇敌军袭击的情况,心里不免觉得这泄密之人似乎不仅仅是为了让女真人占得优势, 而更像是有意陷害。 他江怀越若是死在敌军围剿之中, 那就是最好的下场。就算侥幸逃脱,但是领军作战总是失利,哪怕没有大臣参奏弹劾,万岁自己心里也会不悦。说不定仗还没打完, 已经一纸诏书下来,解除职务遣送回京,等待他的将是严厉责罚,轻则削职重则入狱。 他想不出除了当初因为卖官案件而被贬斥到辽东的高焕,还有什么人会对他如此痛恨。 然而他和杨明顺等心腹查遍了连山关将士登记在册的名录,竟然找不到高焕此人。 相思听杨明顺说了这些之后,也疑惑道:“辽东应该范围很大吧?那当初高焕到底是被贬到什么地方?” “督公说了,当初万岁只是将高焕贬来辽东, 具体分到哪个卫镇是由总兵安排的。但是前任总兵已经调离, 费毅是后来接任的,高焕到底被安置到哪里去了,他也说不出来。”杨明顺叹了口气, “这不是督公又令人去翻找旧卷宗了, 希望能查到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那如果高焕在别的地方, 不在连山关的话,奸细只怕是另有他人了?” 杨明顺点头道:“所以我们还得做好其他准备,关键是费毅听不进督公的话, 这就难办了……” 他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告辞,相思心有所感地将他送出院子,又出了会儿神,才回到屋子里关上了房门。 * 杨明顺回到戍楼后不久,江怀越也从外面回来,见到他就说:“高焕所在的卫所找到了。” “真的?是哪里?离这里近吗?”杨明顺激动得连连发问,江怀越皱了皱眉,整整衣衫坐了下来:“在定辽中卫。” “定辽中卫?”杨明顺诧异道,“那督公的意思是,高焕并不在这连山关?” “记载的是这样,但我刚才问过费毅的下属,前段时间因为军情紧急,费毅下令抽调了邻近几个卫所的将士们前来连山关共同抵御敌军,而定辽中卫也在其间。”江怀越说到此,杨明顺又不禁一惊,“什么?弄了半天,他还是在这儿?!” 江怀越却依旧不紧不慢地道:“你先别着急,定辽中卫派出一队人马前来支援连山关,但不幸的是途中遭遇女真骑兵,那一队人马本来就不甚壮大,血战之后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三人逃到了连山关,而且还都受了伤。后来其中两人伤重死去,最终一个名叫马兴的总旗活了下来,伤愈之后留在了连山关内。” 杨明顺拧着眉,犹豫着问:“那这队人马中,有没有高焕呢?” “现在就是不清楚,我刚才想找那个叫马兴的总旗过来询问,但他已经去了长甸岭瞭望哨戍守。最快也得明天天亮后才能派人叫他回到这里。” 杨明顺使劲捏着眉心道:“督公,这事怎么这样绕来绕去呢?” 江怀越哂了哂:“确实有些复杂,但明日找到马兴之后,应该就能清晰起来。” 杨明顺点点头:“真弄清楚了就好,免得提心吊胆。”他随后又说起胡老汉寻亲的事情,在杨明顺的帮助下,胡老汉夫妻的儿子已经被找到了,保生也终于见到了心目中的父亲。 “您没看到当时那场面,一家人抱头痛哭,看得我也心里发酸呐!” 江怀越没言语,片刻后又抬眼看看杨明顺,淡淡地问道:“相思那边怎么样?” “安排人手暗中保护了。”杨明顺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往江怀越身边凑了凑,弯腰小声道,“督公,您打算把相思一直带在身边了吗?”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问这个做什么?归你管?” “咳咳,瞧你这话说的,小的不是关心你老人家和相思姑娘吗……” 他听了脸色更差了。“为什么我是老人家,她还是姑娘?你怎么排的辈分?” “辈分?”杨明顺笑嘻嘻地道,“按照辈分的话,那小的是不是该叫您一声姐夫?” 督公千岁 第119节 “……你还来劲儿了?!”江怀越愠恼起来,一拍桌案作势发火,杨明顺连连讨饶,才算逃过一顿责罚。 杨明顺很快离去,房间内重新安静下来。 江怀越忙碌至今,除了中间去相思那里的时候稍微放松了些,其余时间都在翻阅审核卷宗,看得眼睛都有些发花了。腿上的伤口其实一直在隐隐作痛,先前也只是简单上了药,根本没有时间真正躺下了休息一下。 此时屋内静谧,他吹灭油灯之后,回到床榻前脱下了衣衫。 独自躺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床顶,脑海里浮现的又是相思倚靠在胸前的模样。他默默侧转了身子,却又想到之前两人在猎户的小屋以及胡大娘家的炕上,连续两晚都是并肩同卧,而今自己睡在这儿,竟莫名有些冷清寂寥的感觉了。 ——不就是两个晚上睡在一起吗? 江怀越怨怼地想,觉得自己简直和以前太不一样了。 可是……有人睡在身边的感觉,似乎真的,很难就此抹去。 他头一次感觉到了独自躺在床上的空虚。 并且惦念着之前那种感觉,那种想要有人从背后抱住,或者两人相对而视,也或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钻在他怀中,伸出手指按在心口的奇妙充实的感觉。 …… 天光放亮时,江怀越依照惯例很早起身,下了戍楼,便找来杨明顺:“找个人去一趟长甸岭,把那个总旗带回来。” 杨明顺应了一声就要去找人,谁知还没到操练场,就听得号角声呜呜回荡,一声声急促而又沉重。 紧接着,自城门口方向飞骑如箭,直往城中而去。 江怀越一蹙眉,杨明顺当即找来马匹,与他一前一后赶往辽东总兵府衙所在处。两人疾驰赶到之时,总兵府内已气氛紧张,费毅正紧锁浓眉看着地形图,身边的副将幕僚们三三两两私语议论,显然是有紧急事情发生了。 众人一见江怀越到来,纷纷拜见叫应,唯有费毅只抬眼望了一下,就又出神思索,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发生何事?”江怀越问道。 “女真大军压近,看样子像是要攻城。”费毅沉声说道。 江怀越一蹙眉:“大概多少人马?” “是由他们的主将率领的,想必是全部精锐部队,少说也有八万。”费毅说罢,又朝左右道,“立即集结城中所有兵力,这一场血战是躲避不过了。” 江怀越之前已经了解到经过这几次大战,如今连山关内的精锐士兵不会超过五万,且除了主城之外,还在各处山岭间防御。故此他建议各处士兵不能擅自调回主城,女真人诡计多端,谁知道他们是真的要强行攻城,还是声东击西另有企图? “那些戍守的人员只留一两个在那就够,其余人都退回主城,女真人如果冲到城下强行攻破城门,那就……” 费毅一边安排,一边又让传令的士兵奔走相告,一时间厅堂内人来人往,江怀越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忽而道:“费总兵,与其坐等围城,不如先下手为强。” 费毅挑着眉道:“江大人,你不要太过自信,什么先下手为强,这里是战场不是你的西厂,我们凡事都要依照规矩,不能随心所欲!” “数九寒冬如果被围,城中的粮食够几天?女真人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但我们若是被长久围困,能否坚持着守住城门,这些都该考虑清楚。” 费毅不耐烦道:“江大人,我在辽东好些年了,这些简单的道理还不懂?你是监军,不是主将,要是江大人实在想要立功,那我也不拦着。只不过作战的时候只能由我下令,不然一个想往东一个想往西,这仗没法打!” “费总兵的意思是我想冒险行事,目的就在立功?”江怀越一哂,“连山关周围卫所还有兵马,只是缺少呼应各自散落,若是城中坚守城外围攻,将女真军队包夹其中,岂不是胜过在这苦熬?” 然而费毅对于他的建议嗤之以鼻,在费毅心里,始终觉得他是因为前次失败而又想着挽回颜面,最终江怀越见无法说服费毅,沉声道:“既然如此,我自己带领人马从后方出城,总好过全都被围堵。” “大军压近,你居然不与我全力合作,而想着要带走人马?!”费毅恼怒起来,当着众人的面厉声呵斥,“江大人,之前几次你都跟我意见相左,我看在万岁的面上容忍你,可你看看自己带兵的下场?死伤无数还不知悔改,你要逃,就自己带着亲信走个干净,但想要带走我辽东卫的人马,那是坚决不可能的事!” 众人目光各异,直落在江怀越脸上。一旁的杨明顺忍不住要开口辩解,却被江怀越一把拦住。 “费总兵既然如此发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冷淡说罢,顾自带着杨明顺转身就走,剩下费毅与众将领在堂中气恼议论。 * 相思被号角声惊醒之后,起床没多久,就听到外面声音嘈杂,她急急忙忙出了小院,见那两名士兵正往城中跑,不由叫住他们问起缘由。 其中一人焦急道:“女真大军正往这边来,监军大人和总兵吵了起来,要带兵从后方出城!” 相思一惊:“他出城做什么?!” “不清楚,好像是说不能坐以待毙……”士兵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就飞奔离去。 相思愣怔片刻,随即朝着那两名士兵离去的方向追赶而去。 清寒雪天之下,号角声又起,呜呜咽咽撞击心神,让她恐慌不已。 第150章 灰白云层集聚低压, 漫卷了连山关上空,相思随着士兵们一路奔跑, 喘息着赶到了队伍集合处。 后防城墙下黑压压军队正在集结, 嘈杂人群中,相思一眼就望到了已经换上戎装的江怀越。 他正准备跨上战马。 可是他腿上还有伤,似乎发不出力,只能一手扶着马鞍保持平稳。杨明顺则在一边护着。 相思眼里一酸, 差点掉下泪水。 她被人拥挤着到了近前,江怀越已坐上战马,正和杨明顺说着什么,她不敢在众人面前显出与他的关系,只好隐忍了悲伤,喊了一声:“明顺!” 江怀越望了过来,眉间微微一蹙,什么话都没说。 杨明顺回过头, 见是相思, 不禁一愣,随即上前焦急道:“姐啊,你怎么来了?这地方乱的很, 你赶紧回去!” “……你们, 又要出去打仗了?”她攥着衣袖, 眼巴巴望着杨明顺,心情低落得如沉深渊。 “对……姐,不要担心, 督公安排好了一切。”杨明顺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望向坐在马上的江怀越。他紧握着缰绳,一身银色铠甲,在纷乱的军阵间仍有一种疏离冷清之感。 只是他此时望过来,默不作声地看着相思,眼里有千山万水,云深浪涌。 相思红了眼眶。她知道战役在所难免,可是他自从被敌军砍伤之后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在追击下带着她拼死逃亡,在石牌楼那里为了她不惜性命,在大雪纷飞间又背着她艰难前行。那么长的路,那么深的雪,他耗尽了体力隐忍着伤痛,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下来,才把她背到了山洞。 好不容易到达了连山关,她本以为大人的到来会使得众将士庆幸惊喜,然而看他们的反应却令人失望。而今才过了一天,他就又要带伤出兵,虽然他如今坐上战马沉稳冷静,可是相思心里是真的害怕。 再骁勇善战的将领都不能保证每次出征能安全返回,大人呢? 而她现在甚至不可以表露一点点对他的不舍与担忧,将士们正在忙着集结准备出城,那个总兵费毅带着自己的手下站在高处冷眼旁观。 纷乱之中,戴俊梁挤过人群来到近前,向杨明顺道:“杨掌班,听说你找我?” “来的正好!”杨明顺道,“我们要出城去了,你留在这里,毕竟……我姐姐还需要有熟人保护着比较安全。” 戴俊梁本来还想着要跟他们一起出城,然而看看目前的情况,再联系之前似乎有人窥视相思,倘若大家全都离开,把她留下也确实不妥。 江怀越看着他,缓缓道:“戴兄弟,麻烦你了。小杨的姐姐……需要人照顾。” 相思紧抿着唇望向他,戴俊梁看看两人,微带着叹息道:“我明白,你请放心。” 号角声幽幽响起,在低压云层下、苍凉城墙间回荡盘旋,战马嘶鸣腾跃,士兵们已经整装待发。站在高楼上的费毅向身边人冷哂:“现在威风凛凛的,出去之后你看着还会不会回来!” “大人为何允许他带走人马?我们正是在严防死守之时,江怀越这样与大人离心背德,岂不是坏了大事?” “他那些人马本来也不多,让他出去,扰乱女真人视线也好,只是死在外面别怪到我头上。反正先前已经几次狼狈不堪了,这次再全军覆没的话,我看荣贵妃也救不了他!” 城楼下,一声号令,后城城门缓缓打开。 队伍急速前行起来,相思还站在原处没动,被戴俊梁拉向后方。她本以为自己会哭,但是看着江怀越调转方向,策马离去的背影,她竟然硬是忍住了。 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披风在微明的晨曦下猎猎生风,宛如赤红战旗。 大军穿过城门的速度越来越快,杨明顺骑着马紧随在江怀越身边,似乎看了他一眼,在出城门的那一刻,回过头来喊了一句:“姐姐!保重啊!” 浑浑噩噩的相思此时才如被人用力揉挤着心脏,蓄在眼里的泪水悄然滑落。 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城门外。 * 她不知道自己在城墙下站了多久,直至那支队伍全都出了城,场地上已经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她仍旧没动。 隆隆声响中,城门被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 那一支军队就此离开,踏上集结援救的征程。 戴俊梁在身边低声提醒,相思才回过神来。 “回去吧,在这站着也没有办法了。”戴俊梁道。 她默默地点点头,与他一同回到了那个小院。 他将相思送回屋,迟疑了一下,关上门窗。相思一怔,才想发问,戴俊梁已道:“小杨掌班之前派人来找我,给了我一封信,说让我留下保护你的安全,还有……”他顿了顿,低声道,“他说城中可能有内奸,本来他们已经在查验了,但军情紧急来不及完成,让我来问你具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递给了相思。 相思打开一看,上面字迹虽略显潦草,但清秀俊逸,应该是江怀越的笔迹。 她没想到在这样匆忙的时候,大人在临走前还有如此安排。难怪他一定要戴俊梁留下,非但是保护她的安全,也便于利用这段时间再继续查探此事。 相思于是将高焕与江怀越之间的过往简述一遍,只是没有提及自己的事情。戴俊梁听后倍感震惊,在他的经历中,何曾会接触到与宫廷朝堂密切相关的人物,更遑论涉及其中争斗了。 “看江大人留下的讯息,是让我去核查一下高焕是否也来了连山关,毕竟定辽中卫当初不可能把所有士卒都派过来。”戴俊梁皱了皱眉,“可是那个定辽中卫的马总旗昨天去了长甸岭,我不是连山关的人,不知怎么才能过去……” 相思亦犯了难:“那我们要不要找人打听一下长甸岭到底在哪里?” “是要找人问一下……”戴俊梁正在思索间,听得院门外有人敲门,他起身出去一看,原来是当时送江怀越与相思前来连山关的胡老汉祖孙三人,旁边还有一名身材敦实的戎装男子,正是保生父亲胡大立。 这胡大立在军中多年,如今已经是个哨官。他一见戴俊梁,就着急道:“督军大人带兵从后城门走了?这女真人眼看就要过来了,他怎么也不留下一起抗敌呢?” 戴俊梁解释了一下,胡老汉在旁道:“大立,大人们的决议你不要掺和进去,人家比你官大多了,还需得你来指教?” 胡大立摸摸帽子:“咳,我哪敢指教大人,只是有点纳罕,现在戴兄弟说了情形,我明白了就是。本来我还想着跟着监军大人一起抗敌的,谁知道他先行一步出了城。” 相思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也走了出来。胡老汉夫妇要保生向她磕头,她连忙拉住。 胡大立道:“先前承蒙监军大人把我爹娘和孩子带进了城,让我们一家团聚。我们昨天就打算来当面道谢的,只不过看监军大人一直忙个不停,也没好意思去打搅。本来今早说好了一起过来的,结果他又出城去了。” “本来也是大爷大娘先好心收留我们,才有这个机会得以让你们一家重逢。”相思说着,忽而朝戴俊梁看了看,又问胡大立,“你在连山关也待了不少时间,应该知道长甸岭在哪里吧?” “长甸岭?知道啊!”胡大立道,“先前我还曾去那里的瞭望哨值守呢。” 相思欣喜万分:“我们要找一个人,是定辽中卫过来的马兴,你可认识他?” “马兴?”胡大立想了又想,道,“好像见过一次,是不是他们那支队伍在来连山关的路上被女真人袭击,结果死伤惨重,最后就活了他一个?你们要找他做什么?” 戴俊梁忙道:“是监军大人留下的命令,他急着出城没空去找马兴,既然大立兄弟知道去长甸岭的路,不知能不能带我走一趟?” 胡大立起先还有犹豫,胡老汉夫妇念及监军恩情,在旁劝说一番,他便点头答应。只是按照军规当此之时军人不可随意离城,他叮嘱了戴俊梁几句,便带着他匆匆离去。 胡大立从营房背了斗篷被褥,带着戴俊梁到了连山关西门,假称要带人去往长甸岭,给戍守的弟兄送御寒衣物。守门士兵本也与胡大立熟悉,便让他们出了关卡。 督公千岁 第120节 戴俊梁跟着胡大立从小路出发,远处山岭起伏,松林浩瀚。两人沿着崎岖山路盘曲而上,放眼望去尽是苍茫冰雪。行至半山间,经由胡大立指点,戴俊梁才望到前方山顶处有瞭望高楼掩藏于松林中。 两人加快速度,气喘吁吁爬到山顶,远远地只见瞭望楼上积雪皑皑,四周并无人影。 胡大立上前敲门,楼内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回应,询问是谁在外。 “马总旗,我是连山关派来的,给你送御寒被褥。” 听了胡大立的回答,瞭望楼内才响起脚步声,随后大门被打开了。 站在门内的是一名高个男子,身穿军服,满脸胡须。他打量着胡大立,又看向后边的戴俊梁。 戴俊梁也看着他,没有做声。 “这大雪天的,您在这值守可受罪了!这不是上头的把总想到了,让我赶紧过来送被褥斗篷。”胡大立一边说,一边摘下帽子往里走。 “有劳了。”马兴转身跟了进去,戴俊梁也随后入内。 楼内底层点燃了火炉,总算给严寒天气带来几分暖意。墙上悬着磨得锃亮的长/枪,边上则是厚厚的铠甲。 “城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马兴摩挲着双手站在火炉边,“我望到一长队人马往北边去。” “啊,是的,监军大人出去……” “马总旗。”戴俊梁打断了胡大立的话,走上前问,“我想向您打听个人。” 马兴抬头看看他,戴俊梁又道:“您从定辽中卫来,那边前几年从京城贬谪来一位锦衣卫千户,叫做高焕。不知道这人有没有跟着您一起来连山关,还是仍旧留在定辽卫所?” “你是谁?打听这干嘛?”马兴皱了皱眉,再次打量他。 戴俊梁笑了笑,道:“我也是从京城来的,以前和高千户有点交情,这不是都落了难到这鬼地方,我就想着找他叙叙旧吗?” 马兴看着他,眉梢动了动,苦笑几声叹了口气。 “高总旗确实和我一起带着人马从定辽中卫出发来这,可惜半途遭遇了敌军袭击,我们这样弟兄们都拼命抵抗,但是寡不敌众,最终死剩我一人。” 戴俊梁一愣:“您的意思是高焕也死了?” “正是。高总旗和我认识三年多了,我就眼睁睁看着他被女真人从背后一刀砍中头颈,鲜血喷了一地。”马兴叹息着走到墙边,抚着那锃亮的长/枪,“看,这就是他留下的。” 第151章 戴俊梁听到这话, 不由得双眉一蹙。站在火炉前的胡大立则愣了会儿,哀叹道:“这真是不巧!还以为能打听到他的下落, 没想到居然……” 马兴转过脸, 道:“这年头,在辽东能保住性命的都是老天爷庇佑,我们一支队伍被女真人杀得就剩我一人活着,那些死去的弟兄们真是冤……”说着, 又向戴俊梁问,“不知兄弟怎么称呼?你从京城来,莫不是跟监军大人也认识?” 戴俊梁微微一怔,随即道:“我哪能认识监军大人啊?我姓戴,本来也是锦衣卫的人,这不是得罪了人,才被贬斥到这里。本来想着能找到高千户聊聊,没料到他竟遭了难。” “哦?戴兄弟是锦衣卫?在哪里当差的?”马兴从墙上取下了长|枪, 坐在火堆边撩起衣衫一角擦拭起来。 “南镇抚司的。”戴俊梁掖着手问, “怎么,马总旗难不成也是从京城来的?” 马兴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哪里有这个本事在京城混?只不过以前听高总旗说起过,京城可真是花花世界啊!” 胡大立早就坐下烤火, 戴俊梁一边伸手取暖, 一边又问道:“马总旗平时一直是自己在这儿值守?” “也是轮值的, 最近才来。” “那马总旗您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瞭望楼的?” 马兴面露不悦,反问道:“怎么?高焕都已经死了,却来盘问我?” 胡大立在一边刚想打圆场, 戴俊梁笑着道:“哪里是盘问?只不过我现在想起来,好像昨天在连山关看到过马总旗。” “什么时候?”马兴沉声问。 “早上的时候,马总旗当时还没来这轮值吗?” 马兴淡漠道:“你恐怕看错了吧?我昨天一直在这儿,没有去过连山关。” “是吗?那倒是奇怪了,我明明记得有个人从监军大人住所后面的院子里出来,那长相那身材,应该就是您啊……”戴俊梁说着,又向胡大立道,“我刚才路上跟你说的,有人想偷窥小杨掌班的姐姐,被发现后匆匆离去,正好与我擦肩而过,我看着怎么就跟这位马总旗长得很像呢?” “这,不可能吧?”胡大立不明白此中复杂,只是听戴俊梁说到这儿,不由发出惊叹。 马兴不由怒容满面:“你不要信口开河,我明明就在此处轮值,怎么可能去偷看她洗澡?!” 戴俊梁上前一步,直视着他道:“马总旗,我可没说她当时在做什么,你怎么就知道是在洗澡呢?” “你!”马兴目中凶光一现,操起手中长|枪便刺向火炉前的戴俊梁。 戴俊梁早有准备,闪身躲过这一刺,胡大立惊呼站起,飞身扑过去想要抱住马兴,却被他猛然挥臂打得跌倒在地。 此时戴俊梁已拔出腰刀当头斩下,马兴手中银枪横扫直撩,在不算宽敞的屋内左右冲袭,一时间戴俊梁与胡大立都无法近身。 马兴顺势长|枪一挑,竟将那熊熊燃烧的火炉挑飞起来,朝着戴俊梁面门袭去。 戴俊梁以腰刀格挡,火炉撞击刀身,火花飞溅,砸落一身。胡大立叫了声“当心”,立即冲过去拎起斗篷便往戴俊梁身上扑打,马兴趁着这机会以长|枪撞开窗户,纵身跃出不见。 * 戴俊梁与胡大立冲出屋子时,只见马兴已经一路飞奔逃往松林。两人紧追不舍,四周唯余急促的呼吸与沉重的脚步。 马兴的身影已经渐渐消失于松林深处。 戴俊梁抢先冲入松林,沿着雪上脚印痕迹一路追踪。那脚印迤逦向前,行至半途却忽然消失踪迹,戴俊梁追到那里正喘息着四顾寻找,猛听得上方风声迅疾,抬头间已是银光暴盛,明晃晃长|枪直刺眉间。 他仓促间横刀相格,被巨大的力量震得倒退跌倒,马兴自松树跃下,双手持着长|枪便扎向他胸口。 戴俊梁在雪地间连连翻滚闪避,马兴一柄长|枪如毒龙出海横扫波澜,好几次险些将戴俊梁扎个穿心透凉。此时胡大立亦持刀赶来,见此情形连忙出手阻拦,才算给戴俊梁赢得了几分喘息机会。 然而马兴手持长|枪攻势不减,戴、胡二人前后阻击亦不能将他拿下,三人缠斗甚久,雪地间脚印错杂,马兴忽而一震银枪迅疾斜冲,竟从身旁陡坡纵身跃下,朝山路飞奔逃去。 “他要跑了!”戴俊梁一声急喝,带着胡大立跃下雪坡径直追去。 正在此时,自山路那端出现人影,戴俊梁远远望到,先是一惊,继而疾呼:“岑蕊,快走!” 相思正艰难攀爬上山路,她原本是想等着戴俊梁回来,但他们走后,她却左思右想不安心。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个所有伙伴都死于敌手,唯独他活下来到了连山关的马兴似乎有点可疑。 而更关键的是,戴俊梁与胡大立虽然热心,却都没有见过高焕,即便对方就站在他们面前,两人也无法辨出。 因此她请胡老汉赶着车带她出城,从另一条山路来到长甸岭,想着万一高焕躲在这里,她才是唯一能认出他的人选。 谁料还未抵达山顶,就见一人持着银枪飞奔而下,其后两人追击不放。 电光火石间,她甚至没看清先前这人的长相,就已觉猛力扑来,那人横枪直抵,一下子将她按倒在山崖下。 戴俊梁大惊失色,然而尚不及上前,马兴已用长|枪死死压住相思咽喉,盯着她许久,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你这个浪荡贱人,当初帮着江怀越栽赃陷害,害得我被逐出京城流落在这荒郊野外!我本以为这辈子难以亲手杀你们这对狗男女报仇雪恨,没想到你们竟然还自己跑到辽东来送命给我!” 相思被冰凉的银枪重重压住,喘息着道:“高焕,当初你卖官本就是属实,被贬谪出京也是咎由自取!如今你为了一己之私而将江大人的行踪故意泄露出去,你想害死大人,却也害死了无数将士!你这样做,何曾有一点良心?!” “良心?你跟我说良心?那怎么不去问问江怀越那不男不女的东西有没有良心?!你这小贱人当初就与他狼狈为奸,我倒不知隔了多年你还跟在他身边,怎么,天天让太监睡得爽快不成?!没种的东西,他拿什么睡你?还是你当官妓被千万人睡得腻味了,想要过过守活寡的日子?!” 高焕放肆嘲讽,用力捏住了相思的脸颊,强迫她抬起下颔,随后霍然转身,朝着僵立在路上的戴俊梁与胡大立道:“想看着她死在这里,就尽管过来!” 戴俊梁听得他那些污言秽语,早已气愤难忍,然而相思被他抓着,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高焕掐住相思,以横枪挡在胸前,一步步往后退去。 相思被他拖拽着后退,身形不稳跌跌撞撞,抬手紧紧抓住银枪,勉强稳住了脚步。高焕一边后退,一边冷笑:“我告诉你,江怀越这次活不了,你很快就要和他下黄泉见面,还是趁着……” 他话还未说完,却惊见相思抓住银枪,身子奋力往枪尖撞去。 高焕还依赖着拿她作为保命人质,当即挥臂扬起银枪,同时拽住相思衣领怒吼:“想死?没那么容易……” 一言未罢,却被相思一把揪住衣衫,抬脚猛踢向其下|体。 高焕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连连倒退,戴俊梁飞扑冲来,一刀直落间,高焕只来得及闪身滚避,还是被砍中后背,顿时血染衣衫。 胡大立趁势上前,与戴俊梁一起将他死死按倒在雪地,相思这才擦着脸上雪屑,双腿发软勉强站稳,却还不死心地上前去,愤恨地猛踹了高焕一脚,骂道:“没人性的东西,我看你才是该断子绝孙,入了黄泉都不得超生!” 第152章 高焕被两个人牢牢按在雪里, 愤恨至极忍痛大骂,相思连忙用手帕将他的嘴巴彻底堵上。高焕还在死命挣扎, 被戴俊梁和胡大立反绑了双臂, 拖了起来。 “这人怎么回事?跟你有血海深仇?”胡大立不明所以地问相思。 相思看看戴俊梁,见他的眼神里也有些疑惑,只好向二人解释道:“此人原本是锦衣卫千户高焕,因为以权谋私贩卖锦衣卫职务而被提督大人捉拿归案, 万岁大怒,将他贬斥到了辽东。所以他对提督大人一直怀恨在心,大人到了辽东后,数次出兵都被女真人袭击,应该就是他有意泄露军情,让女真人了解到大军的行进路线。” 戴俊梁皱眉道:“那他假称自己是马兴,混迹于连山关中,就是因为得知江大人被派来做了监军?定辽中卫那支队伍在赶来支援的路上遭遇敌军, 最后死剩他一人……莫非也是他一手安排的?” 胡大立先是震惊, 继而怒火中烧,揪住高焕的衣襟骂道:“你这个畜生!为了给自己报仇,竟然几次三番把军情泄露给女真人, 这样做害了多少我们的将士?!可怜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不是实力不敌, 而是冤死在你这王八蛋的手里!在你眼里, 是不是只有自己才是全天下最倒霉的人?你就不看看那么多的将士都在拼力抗敌,最后却还因为你而枉送了性命!” 高焕尽管嘴巴被堵,眼中却还流露狠色, 毫不显出内疚愧对的神情。相思道:“他听不进去的,但凡有一丝良知,也干不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胡大立越想越生气,抓住高焕狠狠出拳,直将其揍得在雪地翻滚,不一会儿就鼻青脸肿。戴俊梁审时度势,对相思道:“接下来是将他押回连山关,交给费总兵?” 相思蹙了蹙眉,拉过戴俊梁低声道:“戴大哥,有些事情我现在无暇解释,但高焕绝对不能回连山关主城,更不能被费总兵发现。他前次偷偷溜回主城去偷窥我,估计就是为了确认我的身份,假如他见到费总兵,一定会说出对我和江大人不利的话语,到时候真会要了我们的性命。” 戴俊梁面露难色,他虽然还不太明白其中含义,但刚才高焕骂的那些话里,分明提到了官妓二字,这与他素来对岑蕊的认知完全不同。其实自从刚才目睹她被擒之后竟能临危不惧反攻取胜,戴俊梁就已经觉得她绝对不是自己原先认识的那个沉默温柔,与世无争的小镇姑娘了。 “那怎么处理?”戴俊梁回头看了一眼正被胡大立痛斥的高焕,“难不成把他给杀了?” 相思低头思索,此时胡大立也高声问道:“咱们这就把他押回连山关吧?” “先等一等。”相思连忙道,“这附近有没有地方能把他暂时关起来的?” 胡大立一怔,戴俊梁道:“先前那个瞭望楼。” “怎么不回去吗?” 胡大立一脸疑惑,但是看着戴俊梁与相思往上走,也只好揪住高焕返回了瞭望楼。 * 他们将高焕关到了瞭望楼上,然后留在底楼低声商议了起来。相思只是说自己在京城遭人暗害,姐姐甚至为之献出了性命,江大人为了保护她,才使计让她假死逃离,但如果高焕回到连山关,定会宣扬她的过往,那费总兵看起来就不是个心胸宽广以大局为重之人,只怕会节外生枝,危及江大人与她的生命安全。 戴俊梁与胡大立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胡大立道:“说实话,我在连山关待了那么久,也觉得费总兵为人实在不怎么样……但是现在这家伙到底是该杀了了事,还是该继续关在这里?忽然少了一个总旗,就算费总兵不知道,其他军官也会查到这里的。” 相思担忧道:“我刚才听高焕的语气,像是知道督公这次出城,他很可能已经把军情又一次传递出去了。” “什么?!”胡大立霍然起身,“这可不行,不能让女真人再抓住机会袭击大军!” “得赶紧去通知一声。”戴俊梁皱起双眉,仔细思考了一阵,向两人道,“我想这样安排,你们看看怎么样。” * 不久之后,胡大立匆匆下山,找到了驾着车等在山脚的胡老汉,与他一同赶回了连山关,径直求见费总兵。 费毅本来还不想见这名不见经传的哨官,后来听说瞭望楼那边出了大事,才召见了胡大立。 胡大立将马兴其实身份被人冒用,而那人正是从京城被贬到辽东的千户高焕之事告知了费毅,费毅大为震惊,连连追问其中详情。胡大立按照事先编好的说辞陈述一遍,又说高焕因为行藏暴露而仓惶逃窜,自己虽奋力追击,但还是没能将他擒回。 督公千岁 第121节 费总兵又惊又怒:“你是怎么知道他身份有异?” “回总兵大人,小的以前就去过定辽中卫,和马总旗说过几句话,也见过高焕。昨天在主城偶尔看到了高焕,觉得有点眼熟,可是问别人却得知这人是看守瞭望楼的马兴,心里就犯了嘀咕。因此今天找了机会去那边看个究竟,这一见面详谈,高焕马脚暴露夺门而逃,小的就更加确定他是借了马兴的身份混在了咱们连山关。您想,要不是他有所企图,为什么要冒用别人的身份呢?小的斗胆猜测,先前咱们多次作战失利,恐怕跟这也有很大关系!” 费毅深感事态重大,高焕逃跑之后是否会去彻底投敌,连山关内的应战布置是否会被彻底暴露,这一切如同悬在半空的利剑让他简直如坐针毡。他也无暇再多问什么,严厉告诫胡大立要对此事保密,胡大立又顺势说自己因为没能当场擒拿高焕而自责不已,恳请总兵让他回到瞭望楼继续蹲守,或许高焕还会再回来。 费毅心急如焚,只想着如何应对后面的局势,又觉得高焕既然逃亡就不可能再返回长甸岭,看胡大立言辞恳切,便也不再多说,挥手让他带领一队人马全面搜山,完毕之后再留人蹲守就是。 胡大立告辞而出,回营房招来了自己的部属,带着他们赶往长甸岭搜查了许久,自然是找不到高焕踪迹。于是那群人马又下山返回主城,而胡大立则回到了瞭望楼内。 相思与戴俊梁藏身于二楼储存粮食的房间,听得他发出讯号,才谨慎出来。胡大立向他们低声诉说一番,又道:“这下应该不会再有人来瞭望楼,咱们就先留着他的狗命,等监军大人回来后,再好好整治这厮。” 相思焦虑道:“可是大人这次带兵出城,说是要绕去那个什么沟……我听那名字就觉得不吉利,心里一直慌得很。而且高焕这狗贼说不定已经把大人出城的讯息传递了出去,女真人要是再去对付他,那又该如何是好?” 戴俊梁道:“他也只是在瞭望楼上看到江大人带兵离去,又不知道他去哪里,你不必太过担心了。” “绝命沟是吧?别害怕,那地方隐秘得很,女真人不会想到大人带兵从那里偷袭他们。说不定这次能大获全胜,也算是给之前冤死的弟兄们报仇了!”胡大立说完,又向相思道,“我爹还在山下等着,你还是赶紧回去,天黑了可就不好走了。” 相思再三叮嘱,要他们两人看好高焕,得到应允之后,才匆匆离开了瞭望楼。 * 戴俊梁与胡大立留在了瞭望楼内,两人先是重新检查了一遍捆绑高焕的绳索,又对他打骂了一阵,随后翻出楼内藏着的酒食,下到底楼去烤火取暖。 天光渐渐黯淡,这长甸岭瞭望楼位于山岭之巅,一到夜间更为寒冷。戴俊梁虽也是北方人,但毕竟魏县没有辽东如此严寒冰封,他守着火堆还是觉得抵御不住,便早早地裹了棉被休息去了。 胡大立喝酒之后也有些犯晕,去二楼关押高焕的存粮间又威胁了高焕一番,关上门就下去睡觉了。 这一夜到后半夜风声大作,戴俊梁越睡越冷,起身准备再找被子压上,黑暗中却听得上面有吱呀吱呀门窗不断撞击之声,不由心下一惊。 他连忙叫醒了胡大立,两人点着灯奔到楼上,打开关押高焕的房间一看,那原先紧闭的窗子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开,正在大风中来回开合。 地上一圈已被割断的绳索,高焕却不见了踪迹。 第153章 寒夜仍未结束, 茫茫雪原中,一支队伍正在急速前行, 除了马蹄踏雪之声窸窸窣窣, 别无其他声响。 冰冷的铠甲上覆着冰雪,江怀越策马驱驰,为御寒而只露出一双明利的眼眸,放眼望去, 雪岭起伏,地形复杂,若不是依靠地形图标识,寻常人只怕都会在这里迷失了方向。 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渐渐迫近,他勒马回首,见到来人微微一怔,随后了然于胸地问:“是不是已经找到内奸?” “是。” 来者靠近过来,低声诉说一番, 江怀越听后点头, 随即唤来杨明顺,发出号令。 “赶赴绝命沟,天明之前必须抵达。” * 绝命沟顾名思义是险中之险, 深沟长壑蜿蜒曲折, 两侧山崖陡峭, 怪石嶙峋。春夏草木茂盛之时,此处因地势险峻,常容易山洪奔泻, 也很少有人往来其间。而今冰雪覆盖,古树苍遒,原有的崎岖山路几乎难寻踪迹,要想通过绝命沟,就只有从两侧山峦间的那条羊肠小道穿行。 但从地形图上看,只要能顺利穿过这条羊肠小道,前方便是开阔地带,朝南再继续行进,就是女真人暂时屯兵的地带。 呼啸的北风自长沟深壑间旋转而来,尖利之声刺穿耳膜,两侧高崖陡坡犹如斧砍剑削,长达尺余的冰棱悬垂石壁之间。 天光将明未明之际,有一支队伍自绝命沟南边潜行而来,却未曾穿过羊肠小道,而是在将领的指挥下迅速分散,潜藏在了两侧山岩之间。 这些人为了隐蔽身形,甚至披上了白色斗篷,在昏暗的山谷中偷偷潜伏。利箭已在弦上,目光炯炯生寒,只等对手途经,便要给予覆灭性的打击。 寂静山谷中,唯有凄厉风声盘旋回荡,整个天地间仿佛没有一丝生机。 远远的,有起起落落的脚步声朝着这边渐渐而来。 人数不在少数。 狭窄的道口出现了身穿铠甲的将领,当先策马前行,其后则是齐整疾行的步兵队伍。 寒风从高崖间席卷而来,雪末飞扬,迷乱了将士们的视线。 正当他们准备穿行过绝命沟这条小道之时,隐蔽于雪坡上的女真士兵们已经偷偷拉满弓弦,一支支利箭对准了下方。只要对手再往里进一些,号角声就会响起,到时万箭齐发,哪怕是再精锐的部队也会全军覆没。 发令手已经紧盯着道口,那名骑马的将领本来已经即将进入绝命沟,却似乎有了疑心,大手一挥间,疾行的队伍速度忽然放慢。 埋伏在山石后的女真将领浓眉紧锁,盯着了对方的举动。 骑在马上的那人忽然发出号令,原本已经踏入绝命沟的队伍当即调转方向,朝着来时路飞快撤退。 在严寒中埋伏多时的女真士兵们眼见此景,不由得心急如焚,女真将领当机立断发出指令,弓箭手朝着那支已经往后撤退的队伍追击放箭,号角声回荡之中,喊杀遍野,女真士兵们不甘白等一场,如下山猛虎般扑出隐藏地带,朝着绝命沟道口的那支队伍追击而去。 那支队伍本来已经全力撤退,眼见着女真人自山岩间倾巢追出,没等他们杀至近前,忽而迅疾转回,一反原先仓惶奔逃的情状,转而明刀利枪冲杀骁勇,与女真追兵正面相攻。 厮杀才始,苍茫雪岭间不知何处又传来尖利啸响,女真人在拼杀之中无暇四顾,不多时却见山崖上黑影攒动,众多士卒从更远更险的地带冲袭而下,显然是在他们埋伏之前,早就埋伏在了更隐蔽的地方。 女真人前方被所谓的逃亡军队反向攻击,两侧又遭伏击攻打,仓惶间折损了许多人马,将领见状不妙紧急发令,要求所有人马调转方向往南边,也就是他们来时的方向全力撤退。 怎料这群人马才冲到狭窄道口,苍茫间又一声号角声响,黑压压的军队已从南边急速压来,顷刻间堵住了出口,与前面三方的军队形成了包围之势,将这支女真军队彻底堵在了绝命沟之中。 战马嘶鸣,血光飞溅,女真将领的指挥已经失效,惊慌失措的士兵们不甘就此送命,发了疯一般往两边冲击,妄图夺取一线生机。然而越是这样,越是分散了实力,本来就已经失去了先机,慌乱中缺少指挥,原本悍勇的女真军队形如散沙,在齐心协力早有谋划的明军攻击下只能杂乱迎战。 刀枪|刺穿了棉甲,惨呼响彻了雪岭,每个人都在生与死的界限间拼命追逃,没有一个愿意匍匐求饶换取生机。 这一场血战完全是力与力的抗衡,虽然抢先一步在女真人抵达绝命沟之前,就已经在各处安排好潜伏,但是江怀越率领出城的队伍毕竟还是势单力薄。然而就是这区区几千人,既有充当诱敌的前锋,又有潜藏山峦的伏兵,还有全力断后的关键人马,如巨浪翻天席卷而来之势,将女真主力军斩杀得丢盔弃甲,就连将领都被射死于乱军之中。 * 绝命沟冰雪被鲜血侵染,大获全胜的明军踏着满地尸体继续前行,沿途一路召集来的各处卫所精锐部队亦加入其中,人数逐渐壮大。 辽东总兵费毅得到前方胜利的讯息后,心念一动便有了盘算,若是此时立即出兵,最后即便胜利,功劳只怕都记在江怀越身上,还不如稍稍迟缓,等他的人马与女真军剩余势力拼个你死我活,这边再全力出击,便可将对手一举消灭,既不算延误军情,也可以将战果据为己有。 当此之时,江怀越所率领的人马已经先行压至女真营地前方,与剩下的数万敌军形如对峙。女真主将已然得知绝命沟战果,判断出倘若连山关大军再来联合攻打,自己这一方恐怕胜算不大,故此一声令下,全线出击,势要将江怀越的这支前锋军扑灭气势,以振军威。 厮杀再起,血肉横飞,前锋军几乎可以说是以一敌十,完全凭着勇猛无畏之力与女真军殊死拼战。 原本以为可以马上等到后续援军,然而女真敌军的攻势猛如滔天巨浪,连山关的主力却还未出现。 江怀越的一身银甲已经染红,原本清隽的脸容尽溅鲜血。 一支迅猛流矢射来,他于拼杀中无暇闪躲,箭尖穿透铠甲缝隙,直刺入后背。 钻心的疼痛让他跌落马背,前方敌军副将正好望见,急速持刀赶来,寒光闪现,直落咽喉。 他拼死横刀相格,虎口被震得发麻,然而对方身强力壮,一刀不中又是一刀,招招狠辣要取性命。他咬着牙在乱军中抵御追杀,温热的鲜血从脸颊流淌而下,顷刻就凝固成痕。 后背处的箭伤严重制约了他的行动,步履艰难间,他已竭尽全力抵挡攻杀。 急促的呼吸,凌乱的视线,四周尽是互杀的身影。 本以为凭着将计就计的安排,利用内奸散布假讯息,可以联合连山关人马一举拿下女真全军,然而最后也许还是功亏一篑,他在这样的时刻,心里涌现的却不是对费毅的痛恨。 寒白刀光再起。 他忽然间想到的,却是一直铭记在心里的,那个抱着琵琶坐在高台珠帘之间,纤纤玉手抚过琴弦,拨弄出青山碧水摇曳芳姿的身影。 他不想独留她在这世间。 哪怕为此背负世人当面奚落与背地嘲笑,他也愿意承受。十五年独行寂寥昏黑的天地,本就已经以坚硬铠甲冰封了一颗心,却愿意为她无声卸下防备,与她长留在风清月白间,坐于丹桂树下,静看星辰明灭,云絮轻柔。 可是她,现在是否还在连山关城中,等着他获胜归来的讯息? …… 遥远处,号角声呜呜响起,回旋于浩茫的原野间。 雪尘飞扬,铁骑驰骋,赤金色旗帜在刺破云层的阳光下飒然招展。 正在鏖战的双方人马都为之震动。 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如决堤大浪冲袭无尽。 长刀挥斩,血光横溅,原本以为已经稳操胜券的女真人受到后方袭击,一时间局势突变,风云再起。 那一支铁骑大军训练有素,在主帅率领下横冲直撞,冲垮了女真人的两道防线,直接杀入原本就混战一片的战场。 本已陷入危险境地的明军前驱队伍重振士气,与其形成合力全面反攻,在濒临崩溃的绝境中,彻底放手一搏,再无回环余地。 * 这一天严寒刺骨,连山关城门紧闭,相思心急不安,离开了小院来到戍楼。 她登高远望,灰白云间阳光惨淡,照耀了千山层岭,一片空寂。 可是耳畔却似乎响彻声音。 厮杀声不绝,如一波又一波的洪浪,冲撞着即将崩塌的心门。 秦淮河上清吟弹唱的时候,淡粉楼内描眉梳妆的时候,她从未想到过,某一个骤雨初歇的午后,会在那个寂静水榭,解衣宽衫,跪在那个冷寂绝情的年轻人面前,请他要了自己的身子。 然而在那难堪的时刻,她也绝对不会想到,此后数年日日夜夜,会为他辗转反侧,忧心欣悦,落泪欢笑。 即便是诀别离去,沉默生活于魏县一隅之时,她也未曾想到过,在她的人生历程中,竟然还会义无反顾去往千里外的冰封辽东,两军对战的修罗地狱。 这一切,只是为了他,为了身穿藏青银纹曳撒,在满地积雨间飒飒而过,在月缕风痕水榭中闭目静憩的,那个人。 哪怕他是众人明里暗中都鄙夷的太监。 可是如今他却身披战甲,以原本清隽秀逸之姿,在冰雪间拼死杀敌。 他是她心里的男人,无关于真正的身体。 …… 这一天她始终留在戍楼之上,望断了天云变幻,野鸟飞投。 茫茫雪原再度被黄昏笼罩,一切寂寥而邈远。 满城老幼都在等待大军的归来。 夜幕初降时,远方隐隐约约出现了飞舞的旗帜,黑压压的人马向着连山关缓慢靠近。 第154章 “大军回城了!” 高高的城墙上传来了士兵们欢欣鼓舞的喊声, 厚重城门缓缓打开。 原本还不算明亮的城楼上, 很快悬挂起更多的灯笼, 远远望去宛如苍茫大海间升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明月。 连山关的百姓们纷纷涌上主城大道, 沉寂已久的街道上顿时人声鼎沸。相思心急慌乱地奔下戍楼,随着涌动的人潮来到城门处, 已见密密压压的骑兵当先到来, 其间帅旗飘扬, 飒飒生寒。 督公千岁 第123节 江怀越眼里隐隐有郁色,过了片刻,才低声回道:“没什么。” 她看看他,心里有几分了然,有意带着小小的怨怼哼了一声:“就看了看受伤的地方,你以为我还想偷看什么?我是那样急色的人?” 江怀越没料到她会这样还击,怔了怔之后,唇角微微浮现笑意。 * 在相思的帮助下,江怀越艰难地侧转了身子躺着,她还喂他喝了一点热水。 “大人,我们在瞭望楼那边抓到了高焕,但是为了要将计就计又故意让他给逃走……我现在担心的是,他在逃亡之前曾经见到我,如果他知道我在京城的诈死消息,那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对你不利。” “那先前来偷窥你的,应该也是他?” “是的。”相思忖度了一下,不无担忧地道,“我觉得他必定是知道京城里的消息,不然为什么想方设法从长甸岭回来,就为了来窥伺我?”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我在行军途中就已经叫杨明顺派人告诫各卫所和城池,务必要抓到高焕。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会尽力安排妥当,你放心。” “大人。”她抬起眼帘,唤了他一声,静静看着他。 江怀越同样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相思惴惴不安地问了一句,又赶紧解释,“我不是急着要走,你现在受了伤肯定也走不得,我只是,希望有个念想……” “我知道。可是我们回朝,都是要听从圣旨的意思。” 相思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趴在床头又看了他许久,忍不住又摸过他脸颊颈侧。 “大人,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后背处疼痛难忍,可是听了相思的话语,在极度疲惫辛苦中,还是有一种安定与憧憬蔓延开来。 她并未强求他也说什么蜜语甜言,更遑论是什么承诺。当此重伤之际,她见江怀越强撑着精神,也不忍再多逗留,在亲过他之后,起身想要离去。 才到门前,江怀越却又叫住了她。 “镇宁侯来了这里,你看到没?” “我是看到他了,他没发现我。”相思有点担忧,“他会在这里待下去吗?” “是万岁见辽东战事不利,紧急下旨叫他来的。今日大战女真人惨败,但他们未必会善罢甘休,侯爷也不可能马上就离去……” “那他万一看到我,岂不是要坏事?” “只能见机行事了,你尽量别被他看到就是。” 相思虽然点头应允,可是一想到如果自己的身份被揭穿,那会带来怎样的风波,心中就越发不安起来。 * 这一夜她虽然回到了小院,却还是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又不能去戍楼探望,恰好杨明顺过来,相思才总算能够打听江怀越的情况。 “大人昨天半夜发了烧,一大早大夫又去检查了伤处,重新给换了药。”杨明顺叹道,“这回真是被姓费的害苦了!” 相思又气又急:“那他就这样毫无愧疚?侯爷也没找他算总账?” “昨天因为大人昏睡不醒,侯爷只是简单地问了我几句,然后又去找费毅询问为什么延误了救援。你别看费毅是个武人,狡辩起来还头头是道的,侯爷虽然心里有数,但表面上也不能跟他翻脸,毕竟这仗还没真正结束,自己人要是起了内讧可不好。但这笔账肯定是会记住的!” “那高焕的下落有消息吗?” “目前还没有,各处都已经张贴了悬赏布告,一旦有发现的话,会立即行动的。” 大军虽然取胜回城,但是相思如今却还是没有完全放松的心情,她既忧心自己的身份,又记挂江怀越的伤势。这天傍晚时分,杨明顺照例过来,她得知大人还是发着低热,更加坐立不安了。 杨明顺见状,便主动带着相思又去了戍楼。 值守的军官与他相熟,看到他身后的相思,不由愣了会儿,陪着笑道:“杨掌班,您又带姐姐来看望督公啊?” “怎么不行吗?”杨明顺斜了一眼,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回头去附耳道,“别张扬出去,大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他受了伤,可不是正需要心灵手巧的人来伺候?” “啊?是……”那军官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看着杨明顺带着相思上得楼去,不由发着呆。 其实自从相思来到辽东军中之后,大家私下里早有议论,杨明顺的这个姐姐如此美貌,也不知有无许配过人家。甚至包括这个军官在内的好几人,都跃跃欲试地想要私下询问,只可惜战局危急,因此才没能找到机会开口。 可是现在看来,杨掌班似乎是想用自己的亲姐姐来作为铺路石,好进一步巴结讨好督公吧? 可怜的军官顿时感到一腔热情付之东流,只恨自己没能早点跟杨明顺坦白心意。如今看到相思的背影款款远去,不禁嗟叹后悔,考虑再三之下,觉得自己必须找杨明顺问个明白。 * 相思推开房门,江怀越原本还是虚弱地趴着的,听到声响转过脸,不由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她被问得无话可说,到了床榻前,先是摸摸他的前额,随后蹙着眉道:“大人,你好像还在发烧……” 他略显困乏地“嗯”了一声,怕她担心,又强撑着精神笑了笑。 “已经比昨晚好多了。” 尽管如此,他说话还是有气无力的,嘴唇也有些发干。 相思默默叹着气,倒了一杯水,踌躇道:“大人,我帮你转过身来喝点水?” 他沉默了片刻,却道:“我想坐起来。” 相思吓了一跳:“你现在还能坐得起来?” “……我已经这样趴着一天一夜了……”江怀越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煎熬难耐,“骨头都在痛……” “可我怕你背后的伤……”相思本想拒绝,可是看他竟然撑着身子想自己爬起来,连忙扶着他的肩膀,“我来!你不要乱动!” 说归说,可是她毕竟缺少服侍伤病之人的经验,又是担心又是紧张,大冷天地急出了汗,才总算让江怀越靠在她肩前侧坐了起来。 他还想不靠着相思,才坐直了一些就痛得咬紧了牙关。 “都这时候了,你是怕羞还是逞强?”她生气了,一把搂住他,与他一起坐在床头。 许是因为还发着热,江怀越脸上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 相思费劲地支撑着他,又端着热水喂给他喝。 江怀越只穿着单衣,身体的温度很清晰地传到她的肌肤上。 她无暇多想,感觉到了他温度的同时,也感觉到他还在微微冒汗。他喝完了这杯水,就这样倚靠着她,吃力地闭着眼睛休息。 认识江怀越至今,相思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般虚弱无力。 以往的大人似乎真是坚硬若磐石,从不肯轻易显露出脆弱甚至是困顿乏力的一面,可是现在他这个样子,虽然还在试图硬撑,却显然是真的伤痛难忍,备受折磨。 她想哭,却不能再在他面前落泪。 她知道大人不会愿意看到她因为此事而伤感。 相思只能强忍着眼泪,深深呼吸了几下,取出轻柔的手帕,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为江怀越拭去额头颈侧的汗水。 此时的他是真的卸下了防备,像个需要母亲关怀的少年一般,倚在她怀中,静静地闭着双目,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苏醒着。 他呼吸的气息拂在她脸颊上。 相思素来觉得自己总是被照顾的那一个,而今却有一种想要好好照顾别人的心念。无所谓什么海誓山盟,更无所谓什么花前月下,只是觉得现在倚靠在身上的这个男人,曾默默给予她太多,而她给予他的,却似乎少得可怜。 她解开江怀越衣襟,他似乎是睁了睁眼,在她耳畔低声道:“干什么?” “给你擦一下,不难受么?”相思轻轻地说。 他皱了皱眉,不知是没有力气反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终究是没再说话。 她便探进去,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了一遍,随后将他衣襟掩上。 “大人,你是不是瘦了?” 江怀越没有睁开眼,只是靠在她肩头无力地笑了笑:“你又没看到过,怎么知道我瘦了?” “……瘦不瘦的,还需要脱了衣裳才看得出吗?”相思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只是觉得,好像比以前清减了,这苦寒之地伙食又不好,你还成天忙着行军打仗,能不瘦吗?” 江怀越静默了片刻,轻声道:“那等以后,你做饭做菜给我吃么?” 相思揽着他的腰,轻轻笑着道:“你敢吃?当初不是还嘲笑过我的厨艺吗?那次在城南院子里……” 他还是闭着眼,哂笑了一下。“那你在魏县酒馆三年,什么都没学会?洪三娘母女的厨艺据说是不错的。” “……你,你连这个都打听过?”相思愠恼地轻咬了他脸颊一口,他只是疲惫地笑,不说话。 她的心里千转百回,甜蜜与辛酸交错如细网缠绕,她的大人啊,为什么情愿暗中打听了那么多,却自苦一千多个日夜,在京城将自己幽禁在心间暗处,不留半点希望。 “我的大人,你怎么就……那么傻呢?” 相思抱着他,眼眶湿润了。 江怀越倚在她颈侧,眉间有拂不散的忧悒,唇边却还是带着笑。 过往苦楚皆已成云烟一梦。 她如今,在他身边,甚至还这样抱着他,就好。 “所以你以后,是要为我下厨的?” 看起来很无聊的问题,他居然又执著地问了一遍。 相思抚过他的脸庞,在他耳边道:“会呀,大人。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去学什么。要不然你出钱,让我去各大酒楼大厨那里拜师学艺,怎么样?” 他抱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是想到自己要出钱,不舍得了吗?”相思有意这样问,江怀越还未回答,却听楼梯声响,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相思以为杨明顺来催她回去,便推了推江怀越,示意自己要走了。 “是谁?”江怀越不由蹙眉。 “蕴之啊,你醒着?那我进来了!” 镇宁侯的嗓门一贯响亮,这一声让屋内两人惊愕万分,谁都没料到他会此时忽然出现,江怀越心里更是瞬间把本该在外面看着的杨明顺痛骂了百遍。 “等会儿!我在换衣服……”他连忙忍着痛,想要躺回去,又推相思叫她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怎料镇宁侯大大咧咧地说着:“咳,换衣服有什么?你受了伤能行?” 说话间,房门一开,身穿华贵锦袍的镇宁侯已经大步进了屋子。 屋内一片死寂。 江怀越衣衫不整地撑坐在床,不及躲避的相思背转了身子,紧攥着帘幔站在一边。 镇宁侯愣在屏风那儿:“哎?怎么这里……还有个女的?不对啊!我住的地方为什么没有丫鬟?!” 相思紧张地不敢回身,只听江怀越无奈道:“侯爷……她不是丫鬟。” 镇宁侯更疑惑了。“不是丫鬟?那是什么人?”他顿了顿,又气愤道,“难不成是费毅那厮为了讨好你,专门招来的青楼女子?!简直太不像话了,你都伤成什么样了,他还搞这些花样!” 相思脸上绯红一片,江怀越更无语了。“侯爷,你不认识她了?” 督公千岁 第126节 他们白日里朝着与来凤城方向不一致的另一个关口行军,到了夜间则翻过山丘绕道而行,迂回曲折间就到了来凤城所在的山岭。 山势险峻,积雪成冰,轻骑兵们一分为二,一部分人攀岩而下,自后山防守薄弱处突然袭击,将守城的士兵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江怀越早就探听到了后城门处是女真人的粮草囤积库,在他的布置下,一支支燃着桐油的利箭飞射进城,很快便引发了熊熊大火。 女真大将从睡梦间惊醒,匆忙调遣士兵前来后城门救火。 此时镇宁侯率领精兵强行攻城,女真人虽极力抵抗,但既要救火又要守城,一时间应接不暇,最终城门失守,守城士兵逃窜间尽被砍杀。 来凤城本就是汉人地盘,只是先前失守被女真人夺取了而已,城中百姓在这夜间忽然被战火惊醒,起初还吓得不敢出门张望,没多久得知是大军攻入了后城,一时间群情兴奋。青壮年们拿起家伙冲出家门,还没等镇宁侯的人马杀到内城,城中便已经处处是反抗的百姓与女真士兵们一片混战。 在这样的形势下,从后城门处冲进来凤城的大军更是势如破竹,还没等女真将领发出求援信号,就已经攻入了大帅府邸。 镇宁侯忙着擒拿敌军将领,江怀越得知高焕确来投靠之后,带着杨明顺径直往府邸内部冲去。一路上揪住了几名惊慌失措的仆人询问高焕下落,只有一人说是看到他往偏门跑了。 杨明顺一听此话,立即要往那仆人所指方向追去,江怀越略一思忖,就吩咐手下兵分两路,一列跟着杨明顺去追,一列则由他自己带领,往府邸后门而去。 杨明顺带着数人冲出偏门,沿着巷子追出老远也不见高焕人影,心急火燎又往回赶,远远地听得声音嘈杂激烈,奔上前一望,原来是江怀越带领的手下攀上一户人家的高墙,将正在翻越围墙的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死死揪住。 “好小子,逃命的时候还来这一手!险些又被你溜了!”杨明顺叱骂一声,此时两名身强力壮的士卒上去,硬是把高焕给按倒,不顾他的挣扎给拽了下来。 更多的人扑上去,眨眼之间就把他牢牢捆住。 “他妈的小畜生,你这是跟我死活过不去了?!”高焕摔了个半死,被人拖起来的时候还瞪着江怀越大骂。 江怀越负着手看他一眼,冷冷一笑:“怎么着,从京城沦落到辽东,还不够你警醒的?这回倒好,投靠女真贻害大军,我看你就算是死,也是没个全尸了!” “我们高家跟你到底有什么仇?你把我害得丢了官职,还害死了我姐姐腹中胎儿,最后她投水自杀是不是也是你搞的鬼?!江怀越你真是心肠黑透了,你是要遭报应的……” 高焕歇斯底里还没骂完,已经被杨明顺扇了一巴掌,紧接着一团脏布塞进嘴里,怒得他瞪大了眼睛却骂不出来,太阳穴边青筋直冒,宛如恶鬼一般。 “遭不遭报应的,还是先看看你自己吧。” 江怀越冷哂一声,下令将高焕立即押解回连山关。 第159章 从江怀越随着镇宁侯离开连山关起,相思就又回到了神思不宁的状态中, 她发现自己真的对他在意极了, 哪怕一边安慰着自己, 一边还是止不住会胡思乱想。 最后她只能在院子里到处找活干,试图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思绪。 就这样恍恍惚惚地,终于又听到了街面上的喧闹沸腾之声。她扔掉了手里的菜, 来不及解下围裙, 就奔到了主城大道。 收复了来凤城的大军得胜返回,城中一片欢庆,相思挤在人群里,第一眼就寻到了骑在马上的江怀越,身穿戎装的他比平时更添英朗。也不知是心意相融还是偶然巧合,相思还未出声叫他, 江怀越却在喧哗声中侧过脸来,正巧望到了踮着脚尖的相思。 她在茫茫人潮中, 在朝着他微笑。 那一瞬间, 似乎周遭一切尽化为朦胧虚无,那么多张面孔之间, 江怀越自远处望来,只看到的是相思那含着释然与骄傲的笑颜。 这是他身居高位那么久,从未在他人眼里体悟到的感情。旁人看他时, 多的是卑微、忌惮、谄媚、嫉恨,而相思如今站在拥挤人群中,却是带着一种将他视为自己珍藏至宝的眼神, 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其实只不过分开了两天而已,她却好似已经分别了很久,等待了很久。 战马缓缓向前,江怀越回过头来,相思却已经被众多百姓挤到了后面。 然而那笑颜,始终留在他心里。 * 江怀越回到总兵衙门,与镇宁侯一同处理完事务,连休息都没休息一会儿,就去了牢房。 高焕被戴上了沉重的镣铐,站都站不起来,嘴也被堵上了。但是一看到江怀越,他就立马怒目而视,狰狞的表情仿佛要将江怀越生吞活剥一般。 江怀越站在铁栏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已经满脸胡须,瘦得不像样的人,屏退了其余狱卒之后,冷冷道:“高千户,多年不见,没想到你居然沦落成这样了。” 高焕愤怒地直哼,不断撞着铁栏。江怀越一下子扯掉了他嘴上的布带,高焕破口大骂:“还不是你下的毒手?要不是你当初栽赃陷害,我会被弄到这鬼地方来受罪?江怀越,老子当初可没害过你,你就是纯粹看老子不顺眼,施计让万岁信了你的鬼话!连带着还把我姐姐的龙胎也搞掉,害得她最后投水自杀,你还是个人吗?!” 江怀越扬起眉梢,狠厉道:“高千户,你怎么事到如今还是愚笨万分呢?什么不相干的事,你们姐弟都往我身上扯,满脑子只相信自己的臆想,如此看来,还真是一家人。我实话跟你说,惠妃不是死在我手上,至于你,被贬辽东还不思悔改,竟拿大军与百姓的性命来泄愤,私通敌首导致我军接连受挫,为着一己之私害了千百人,你还好意思在此咆哮?” “要说罪魁祸首还不是你?!要不是你陷害老子,老子好端端在京城当锦衣卫千户,会到这冰天雪地的卫所里做个不起眼的总旗?!要不是你害死我姐姐,我兴许还有回去的机会,他娘的你把老子的路都断了,我不找你报仇,我还是男人吗?!我就是要你连着打败仗,我就是要看女真人把你带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那些冤死的人,归根到底就是你江怀越害的!”高焕满脸恶意,仿佛自己是全天下最凄惨的受害者,“你以为自己能顺风顺水一辈子?!也不看看,有哪个得势的太监最后能有好下场?!江怀越,你为了那个官妓还使出诈死计策了吧?你这胆大包天的畜生,迟早也要被凌迟处死,到那时下了黄泉,我高焕第一个不放过你!……” 高焕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难逃一死,拼命诅咒辱骂,想要彻底激怒江怀越。 他却始终保持着冷峻,用不含情感的眼睛望着这个形如疯癫的男人,随后抓起地上的稻草,一下子全塞进了高焕嘴里。 就在高焕愤怒挣扎作声不得的时候,江怀越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后微笑了一下,道:“既然你提到官妓,那我就告诉你一声。承蒙你当初的蛮横行为,使我有机会在淡粉楼遇到了相思,要不然……我江怀越这辈子,恐怕还真是会独自一人到老。当日被你拳打脚踢的相思,实在是世间少有的宝贝,如今却一直陪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可奢求的?至于我以后是善终还是暴死,那就不劳烦你费心,反正高千户是看不到了……你还是替自己操心一下,下了黄泉如何应对阎王爷的审理,如何应对地狱十八层的酷刑吧。” 高焕睚眦欲裂,无奈嘴巴被堵发不出声音,江怀越缓缓说罢,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出了牢房。 * 次日一早,经由江怀越过目,杨明顺起草的高焕招供书洋洋洒洒一大张纸,写清了他是如何为了报当年被贬之仇,而置军民性命不顾,利用定辽中卫派兵前往连山关的时机,害死了同行人员,再冒名顶替入了主城,随后多次探听军情,再通过训练过的鹰隼传递讯息,致使明军数次被围,损失惨重。 最后当然不可或缺的强行按上了他的手印,并由杨明顺亲自模仿高焕的字迹,署了他的名字。 一切完成之后,高焕被戴上镣铐沉枷,堵住了嘴巴,关进囚车绕城示众。 连山关的百姓们听说因为此人故意通敌泄密,才导致前几次作战总是受挫,义愤填膺涌上街头,甚至连本应该在校场操练的将士们也来了不少。 关押着高焕的囚车一路前行,一路都是围观怒骂的军民,也不知是谁带了头,各种脏污之物尽数朝他砸去。高焕怒不可遏却无法开口,一路被骂被砸,直至最后被拖出囚车,拉到了连山关校场外。 他自知今日命丧于此,本来还想着在临刑前痛骂一顿诅咒江怀越不得好死,没想到这小畜生不按常理行事,连断头酒都不给一口,甚至本人根本没有出现。 就在高焕怒极无奈的时候,杨明顺一声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一股污血喷溅而出,高焕人头落地,围观众人惊呼一声,随即欢欣拍手。 当满城军民聚集在校场前的时候,山峦间连绵起伏的边墙间,有一匹矫健白马载着两人缓缓行进。 尽管今日晴空万里,冬阳送暖,但放眼望去雪岭浩茫,迎面朔风扑来,还是让相思将自己裹在狐裘中,只露出一张小脸。 在她身后坐着的江怀越持着缰绳,由着白马在肃杀苍茫的边墙间前行。 这里是边疆防御的第一道关口,数百年累积修建的边墙饱经沧桑,一砖一石都镌刻着风雪记忆。无垠苍穹连绵雪山,一马二人缓行其间,极远处有鲜红旗帜随风飘扬,好似碧天下散落了一颗赤炎流星。 “冷不冷?”江怀越坐在相思身后,将她拥入臂膀间。 “还好……”相思硬撑着说道,其实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他叹了一口气:“谁叫你非要出来的?在院子里待着不好?” “我都待腻了!”相思侧过脸,在他肩前摩挲,“也说是到了辽东重镇连山关,不能就缩在小院子里哪儿都没去成呀!” 江怀越笑话她:“是吗?我倒不知你居然还如此了解连山关……要不是我对你说了,你怕是连辽东有哪些关隘都不清楚吧?” 相思气得拿肩膀撞他:“你真的是说话一点不饶人,要不是因为你在这里,我哪管它什么连关山连海关的?!不就是想着也要在这里看一看,不然配不上你这堂堂的监军大人吗?!”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后将下颔搁在她肩头毛茸茸的狐狸毛间,低声道:“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我同你之间,不要讲这些话。” 相思抿着唇微笑,抬手抚过他光洁脸颊。 “那你想听什么呢?” 白马哒哒地走在杳无人烟的边墙间,他抱着相思,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似乎在出神思索,又似乎在望着天际一线金光。 过了一会儿,江怀越才轻轻道:“听你叫我,就够了。” 相思静了静,眼里浮动温柔笑意,侧过脸,托着他的脸庞,轻绵柔软地吻他的唇。 呼吸交融,如同宿世心爱永不分离。 “大人……”她在亲吻间隙,用近似气声来唤他。 温存蚀骨,缠绕心扉。 他用力将她搂紧,似是想要将相思整个揉入自己身子。那种与生俱来的渴求拥抱亲吻的感觉,那种他本来以为会随着残忍刑罚而丧失的冲动,超越了身体的体悟,由心神间蔓延滋生,像是古藤经春,暗自生长。 浅抿深索间,相思柔软如水,窃窃私语似的叫道:“哥哥……” 他原本是闭着眼睛,听得此声忽而一滞,在她耳畔问:“你在叫什么?” “哥哥……叫你哥哥,不行吗?”她带着笑,躲在他怀里,悄悄地用家乡话又念一遍,“我们老家,也用这个称呼情郎。大人,你不是我情郎吗?” 江怀越愣怔一会儿,忍不住低声笑。 “要不要?嗯?”她又唤一声,“哥哥。” 江怀越低下头,在封住她唇间的同时,说道:“要。” 嗒嗒的马蹄渐渐远去,雪白一道影子,与群山雪岭似乎融为一体。 静穆边墙绵延无尽,是这悄寂缠绵的无声见证。 * 相思就此留在了连山关城内,因为少了费毅的监视,她与江怀越相守更为方便了。镇宁侯上奏给承景帝的战况有了回复,多日之后,承景帝派了余德广来到连山关,带来了君王的褒奖与赏赐。 镇宁侯得御赐精甲佩剑,并与江怀越皆加禄米数百石。 余德广又说,本来得知江怀越受了伤,万岁也想让他回京休养,但边关一带还不能掉以轻心,希望他能暂留此处,与镇宁侯再稳固局势,待等女真人偃旗息鼓,连山关总兵重新选拔得力之才后,再返回京城。 江怀越自然不会拒绝。镇宁侯与余德广寒暄了一会儿,又问起宫中近况,余德广道:“万岁最近忙于政事,休息也少,前些天总是夜间难以入眠,我们做奴才的,也真是为万岁担心……” “没让太医诊疗吗?”江怀越问道。 “请了,还喝了汤药,却不怎么有效。”余德广低声道,“两位身在边关,可也不能将此事外传。” 两人点头,江怀越又问:“贵妃娘娘近来如何?” “娘娘听说万岁身子不适,也去探问过几次。”余德广皱了皱眉,叹气道,“不过……江大人,因为有了贤妃娘娘,贵妃娘娘与万岁之间,总是不如以前那样无拘无束,这您应该也是想得到的。” 江怀越还没说什么,镇宁侯忍不住道:“金贤妃现在敢和荣贵妃叫板了?” 余德广陪着笑道:“那也不至于,贤妃从来不会和人起冲突,全后宫的妃嫔们她都能相处的好,这也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倒是贵妃娘娘的脾气,两位也是知晓的,她见万岁抱恙,说话间夹枪带棒,意思是宠幸金贤妃导致,贤妃没吭声呢,万岁听了自然已经不乐意了。幸好我从中调停,万岁也知道贵妃娘娘心里是记挂龙体安康,后来没再生气……” 三人又闲谈片刻,江怀越送余德广去驿馆休息,到了驿馆房间,他便又塞给余德广一个小小的盒子。 “这苦寒之地没什么值钱东西,一点点心意还请收下。” 余德广推脱了几下,将盒子收进袖中,因笑道:“江督主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我哪敢吩咐您?”江怀越谦逊道,“如今我身在辽东,一时难以返回京城,宫里边毕竟暗流涌动,贵妃娘娘那边还是请你照拂一些。还有金贤妃……她如果有什么举动,请余掌印也让我有所知晓就是。” 余德广点头应允:“其实万岁近来多宠幸金贤妃,朝中有些大臣也为皇嗣之事担心。贤妃毕竟也进封了好几年,却还是没有动静,其他美人昭仪独守空房,我看万岁的意思,似乎一心希望金贤妃能怀上身孕。因为我之前曾听他说,母贤子孝,以金贤妃的资质品行,若生下龙子,想必应该是聪慧纯良,当堪大任。” 第160章 江怀越听了余德广的这些话,双眉微蹙, 却也不便当面说些什么。承景帝对贵妃娘娘的情意他从小就看在眼里, 只是皇上身为一国之君, 三十有余还没有任何子嗣,这种情形无论在朝还是在野,都是众人明里暗里关注的对象。 荣贵妃如今年纪渐长, 多年调养不见效果, 而金玉音在承景帝眼里尤为贤淑端庄,有礼得体,也难怪君王为之欣赏,进而希望她能怀上龙子了。 督公千岁 第127节 “多谢余掌印直言相告,以后或许还得劳烦您。您车马劳顿,在此好生休息, 如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便是。”江怀越再次谢过了余德广, 又从他那打听了一些京城中的事情, 随后告辞离去。 他没有回总兵府,而是来到了相思住的那个小院。 推开门, 相思正在厨房里坐着等水烧开。他脚步轻悄,她却早有察觉,回过头见到了江怀越, 忙问道:“是不是宫里头有人来了?” 江怀越点头道:“是万岁派来宣诏的。” “啊……那说了些什么?”她端正了坐姿,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怎么,你这次不怕是我接到了不好的讯息?万一皇上怪罪之前与女真作战不力, 将我革职了怎么办?”江怀越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她对面。 相思撇撇嘴:“要真被革职了,你还会这样自在?” 江怀越哂笑了一下,将诏书内容转述给她,相思听到不仅他与镇宁侯都得到封赏,就连查清内奸身份的戴俊梁与胡大立也都各有赏赐,不由惊喜交加。 “看来皇上还不算太小气啊!” 江怀越肃着脸道:“……你怎么说话的?不怕被问个言语失当的罪责?” “提督大人是要履行公务,将我抓回西厂审问吗?”相思攀上他的手臂,眼波哀怜又含怨。 他忍不住捏了她的脸颊,轻声却凛冽道:“小心着点,别以为我不会整治你。” 相思却哼了一声:“我是夸赞万岁大方,相反……大人你自己说说看,你平时起居需要花费很多钱财吗?万岁一再给你增加俸禄,你是不是全都堆积起来,每天夜里点着灯笼过去清点?”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形象?”江怀越感觉这小家伙真是越来越口无遮拦,把她狠狠抓住,“谁说我吝啬了?我只是平素不随便花钱……” 话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了那盒锁在院落中的头面,自己都不由得尴尬起来。 相思虽看出他似乎有心事,却也不知道因何而起,只好转换了话题:“其实……要是大人能一直和我留在这里,我觉得也挺好。” 他低眉想了想,问道:“你真愿意留在这里?” “倒并不是特别喜欢这么冷的地方,但是大人现在每天能到这来,吃一顿我做的饭,我就觉得每天都有意思极了呀。”相思撑着下颔道,“你也不想想,以前我在淡粉楼,需要默默等待多久,才能见你一面,而且又是偷偷摸摸坐在车里……” 她说着说着,却忽而停滞了下来,眼神亦显得黯淡了几分。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她为何会不再回忆过去。 他沉默片刻,道:“相思,你姐姐的事情,最终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她……不应该如此含着冤屈,带着遗恨离开人世。” “大人,要是害我姐姐的人势力强大,你也会与他对着干?”她忐忑不安地问,一方面不愿姐姐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一方面想到那夜她出城祭奠,却被一群骑马的狂徒追击,能在京城城门外如此跋扈的,恐怕地位和权势非同一般。 他听了这有些孩子气的问话,不由淡淡道:“你见我怕过什么人吗?”没等她回答,又补充道,“再者说,我又不是只会蛮干不知变通的……” 相思细想之下,确实如江怀越所言,认识他以前和以后,他似乎真的未曾惧怕过什么人,尽管也曾遭遇打击,最终还是都得以化险为夷,安然度过。 然而想到之前江怀越对镇宁侯述说的往事,以及提到的那位金贤妃,她心里还是不安定起来。 虽然素未谋面,她也从未觉得自己会与后宫嫔妃产生什么联系,可是当江怀越描述出的金玉音以一种淡然处世,清如莲花的姿态呈现于她脑海中的时候,相思就不觉想到了当日那个气质出尘骄矜高贵的白裙女子。 说实话,她在教坊生活了那么多年,遭遇的厉害角色实在不少,但她也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人。然而当日白裙女子那种傲然不可侵犯的风致,时隔三年多再想起,相思竟然还会从心里隐生寒意。 “你之前说过的那个金玉音……现在已经成为了皇上的宠妃,要真是她做的,我们又该怎么报仇?”相思说着,不由悲愤交集,“我和姐姐与她完全不认识,她凭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就为了一己之私?!” 江怀越道:“虽然目前还没有什么凭证,但自从事端发生后,当时我被革职查办,贵妃娘娘因此与万岁翻脸,惠妃曾经一度重新引起万岁的注意,然而不久之后就离奇投水自尽……就在她丧事未办完之际,万岁临幸金玉音,此后将她升为婕妤,她的身份一下子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厘清那段时间内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叫我不得不认为你被骗去受到责骂,其实只不过是计谋的开端……若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如何能使你我产生嫌隙?至于馥君的死……我还不知是她早有预谋所为,还是临时起意,但当时洒落在草堆里的香料,若非后宫中人实在难以得到,而她作为女官,想要弄到望江春并不困难。” 相思呼吸沉重,许久才道:“大人,我能见到她吗?只要我再看到她,应该就能认出她的身段与嗓音!” 江怀越沉吟道:“她如今身居后宫,你要见她恐怕不易……再说,就算你能见到金玉音,后宫之中你难道能手刃仇敌?大内毕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这样做着实冒险。” “那您就不能想一下办法吗?”相思着急道,“我又不是鲁莽的人,哪怕只是找个机会偷偷望一眼也好,绝对不可能冲出去跟她对质!我只是觉得,总这样悬而未决心中不安,即便是看上一眼,确认了是或者不是,也好过这样猜测。如果是她,那我一定不能轻易放过,如果不是,那我们还得另外再寻找真相,你说是吗?” 她虽是极力克制着情绪,但说话声音不由发颤。江怀越静静听她说完,注视着相思许久没有应答,相思不由更急了:“大人,我想的是太天真了吗?” 他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不是。我只是在想,幸好我没找到一个没脑子的女人……” “你……”这回轮到相思被他噎了一下,原本气愤的情绪倒是被冲淡一些,“以提督大人的眼光,会选择徒有其表傻气十足的女人?” 江怀越微微一笑,不作评论。 * 要想见金玉音,确实并非易事,但正如相思所言,当日掌掴她的白裙女子很可能就是金玉音,一切都只是江怀越的猜测,要想得以验证,或许只能让相思暗中见她一面。 而且江怀越还提到了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当日他们确定云岐案件的解密关键应该就在那支完好无损的盘凤钗之内,然而馥君去世后,江怀越曾亲自进入她房间搜查,却一无所获。 自那以后,盛文恺与辽王似乎也并未举动,显然至关重要的盘凤钗也并没有落在他们手中。 那么,这支对于馥君来说极为要紧,甚至不惜为此与相思反目的盘凤钗,到底去了何处呢? 江怀越将此问题向相思说出之后,两人又一时陷入沉默。 灶台上的水早就开了,相思心不在焉地将菜下锅,末了才道:“大人,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回一次京城了。就算见不到金玉音,我也得尽全力再寻找姐姐留下的盘凤钗。我总觉得,姐姐当时已经信不过任何人,那支盘凤钗,必定是被她用自己的方式保存在安全的地方……也许正等着我去将它找回。” “安全的地方?”江怀越蹙了蹙眉,“你们姐妹在京城,还有可以寄存珍贵物品的朋友或者地方吗?” 相思想了许久,叹息道:“我只知道姐姐与盛文恺旧情复燃,至于她平时……从未听她说起有什么值得委托重要事情的朋友啊!” “但是轻烟楼宾客众多,馥君也算是楼中翘楚,也许她曾找过友人请求暂时保管,当时我被宫中事务缠身无暇顾及,或许确实疏漏了什么……” 谈话至此,两人都觉得回京城势在必行,然而朝廷尚未选出合适的辽东总兵来此镇守,江怀越作为监军也不可能急着回去,因此商议之后只能先谋划周全,等待时机。 此后数日,江怀越在与镇宁侯的交谈中说起朝中堪当重任的数位大臣,分析得条理清晰不带私人成见,令镇宁侯拍着大腿连声称赞。余德广正来辞行,镇宁侯备足礼物给他带上,同时也说起了刚才谈论的话题,余德广笑道:“侯爷莫不是想念夫人,不愿在这辽东待下去了?因此急着要万岁重新安排总兵来此坐镇?” “咳!别提了!”镇宁侯脸庞居然一红,“我恨不得离她三年才好!天天揪着小事唠叨,简直比我老娘还啰嗦了!” 江怀越淡淡道:“侯爷也是觉得这辽东重镇始终都得有稳妥的总兵,先前连着两任都目光短浅,万岁再选择的话,还需留心其人内在,切勿被夸夸其谈的臣子蒙蔽了双目。” 余德广颔首拱手:“侯爷心忧边关,我一定会如实禀明,相信两位不会长久在此留驻,就此别过。” 两人将余德广送出了主城,在回来的路上,镇宁侯斜着眼睛看向江怀越:“我说,你是不是也想着回去京城啊?哎我就想不通了,相思不是已经不能自由出现在京城了吗?你和她就在这待着不好?” 江怀越策马前行,侧过脸望了一眼镇宁侯,笑了笑:“那么侯爷急着回京,到底是想念夫人,还是想念新娶的妾侍呢?” “当然是……”镇宁侯立马发觉险些上钩,板着脸训斥,“我的问题你还没说,怎么反而套起话来?!” “因为有些事情,不能就此沉寂湮没,有些性命,更不能就此飘散无痕。”江怀越喟叹一声,一振缰绳,白马加快了速度往城内奔去。 * 相思与江怀越在辽东度过了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节,此后女真军队也曾经重整旗鼓又来骚扰,均被镇宁侯与江怀越合力击退。 早春三月冰雪初融,枝头还未抽出新绿,朝廷新委任的辽东总兵走马上任,风尘仆仆来到了连山关,正是当时江怀越向镇宁侯推荐的其中一人。 新任总兵虽是文人,但对军事布局也颇为在行,他此番前来,还带着承景帝的口谕。 因边关镇守交接不容忽视,而京城事务又需人手,所以令江怀越先返京城,镇宁侯暂时留在边关,等军队整编完成之后,再行返回。 镇宁侯有苦说不出,只好置办酒席为江怀越送行。 觥筹交错的酒席结束,江怀越找到相思,告知了她这一消息。相思惊喜不已:“那我也可以回去了?” “是……”江怀越顿了顿,又道,“只是一路上你我不能同行,离京城越近,你的身份越不能显露。我已安排好一切,你还是以杨明顺家人的身份,跟着他与戴俊梁稍后启程便是。杨明顺的老家在河北平谷,他们名义上带着你回乡,实则跟随我之后,等到了河北再行安排。” “那我们,还会在京城重新见面吗?”相思微微惆怅地问。 江怀越望着她,展眉颔首,低声道:“我等着你。” 第161章 依照江怀越的安排, 他自己先行启程, 杨明顺与随行人员稍后出发,相思作为女眷不宜引人注目,坐着马车跟随其间。戴俊梁离开魏县已久,趁着这时候也与众人一起上路, 这样一来也较为安全。 离开连山关的时候, 相思不由回头眺望。长空碧青,高城上守卫的士卒屹立如松, 银亮枪尖耀射出刺眼光芒。马车缓缓前行,她有那么一阵的恍惚感, 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跋涉千山万水来到了这严寒之地,是不是真的与江怀越驰骋于追兵箭雨间, 数次与死亡擦身而过…… 如果在一年前, 或是四年前乃至更久远的过去问她, 她又怎么可能设想到自己竟然会远离风月笙歌, 背负着行囊, 在冰天雪地间挣扎奔逃,带着一身血腥,躲避那一道道凌厉刀光。 可是她真的经历了。 只为着那个人, 她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七岁时因为父亲牵涉进谋反案而家败人亡, 那时候还是太过年幼, 只依稀记得那些人横行无忌冲进来抄检家园,瓷瓶被砸得粉碎,书画被蛮横扯下, 混乱的一切颠倒了黑白,然而留给她的记忆却始终都模糊不清。 而后便是漫长的沉沦,日复一日地被迫学习各种侍奉客人的技艺,十二岁就跟着姐姐出花船弹唱,稚嫩的脸上抹上脂粉,她甚至还没有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总角垂髫无忧无虑,便提前进入了风姿袅娜的豆蔻年华。 经历的时候,心也是会痛的。她真正的欢乐止步于童年,往后岁月似乎也满是欢笑,却都是酒席间花枝乱颤,游船上金杯银盏,不过逢场作戏,供人取乐。 直至遇到了他。 有太多太多的回忆交叠在一起,也有太多太多的情感充盈于心。 她第一次品尝到了不敢言明的倾慕是如何令人夜不能寐,也是第一次品尝到了渴望接近又怕被拒的忐忑是如何令人魂不守舍。可是那种暗夜滋长的情愫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患得患失,又是这样辛酸苦楚和甘甜芬芳。 哪怕是暗中爱慕,哪怕是不能公之于众,哪怕他在旁人眼里是不可能有正常家庭的异类,甚至人们还怀疑他是否真的有一颗常人的心。 只有她知晓,在欺霜傲雪的外在寒凉之下,她的大人有一颗与常人一样,甚至比常人更坚韧,也更温柔的心。 她为此而珍藏。 全天下都不知道,只有她懂得就好。全天下都想不到,只有她接近了就好。 来时她风雪兼程,去时她车马劳顿,可是这一生,又有几人能为心爱的男人这样披星戴月千里奔波?他在沙场九死一生,以铁骨傲姿呈现不一样的人生,他不是众人口中只会谄媚弄权的小人,也不是清流们鄙视的阴柔狡诈的阉贼。 他是江怀越,也是罗桢,更是她云静琬这辈子铁了心要爱到极致,追随到底的男人。 * 这一支返程的队伍比起去时自然行进得要慢一些。杨明顺担负起弟弟的义务,鞍前马后问长问短,时不时还给远隔开来不得见面的两人传递消息。 只不过通常都是他兴冲冲去前面传信,回来时候只带回一两句简短至极的回答。 几次泼冷水下来,杨明顺都不由感叹:“我还以为督公在您面前能变得温柔点,没想到这铁石头还是一成不改啊!您是怎么就喜欢上他,并且还能忍受得了呢?” 相思在车里偷偷地笑:“难道大人会对着你说情话,然后请你转告给我?” “……这倒也是,要真那样的话,我可要被吓坏了!”杨明顺摸摸脑门,如释重负。 不得不说,大人尽管已经深陷情爱,但绝对没有被冲昏头脑,该矜持的和该掩饰的,一点儿都不含糊。 沿途行进时,少不了要借宿驿馆,地方官员们谁不知晓江怀越胜利回京,各自显示本领,一个个都提前伸长了脖子在路边等候,唯恐自己比别处官员少做了什么,安排得不够周到。 抵达铁门关的那晚,江怀越回到驿馆住处时,已是月上中天,静影婆娑。他推开门,才点上油灯,却惊见床上躺了一个人。 他走到床前,忍不住坐在边上,端端正正审视这个裹着被子睡得正香的小相思。 过了好一会儿,她也不知怎么忽然就睁开眼,先是迷迷糊糊怔了半晌,然后才道:“你怎么才回来?” 江怀越无奈道:“我先要问你,你知道这是谁的床吗?” 她这才揉揉眼睛,懒洋洋地道:“不是你的吗?” “……给你安排了房间,就在西边厢房,怎么偷偷摸摸溜到我床上睡觉?不怕被人发现?” “小杨掌班说过了,这个驿馆院子和院子之间都能上锁,大人住的地方当然最安全!不会有人发现我进来的!” 督公千岁 第128节 江怀越打量她一眼:“那你的意思是,你还拿到了我院子的钥匙?!” 相思不好意思地拿被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笑盈盈的眼睛。“那还用说?不然我难道翻围墙进来?” 江怀越真的是服了杨明顺和相思。 “胆子越来越大!”他低声训斥了一句,摸摸她的被子,“你这是……要鸠占鹊巢?” 相思显出无辜的样子:“大人您真是铁石心肠,我来这里是等您回来说说话的,谁知道等了那么久也不见人影。我又冷又困,只好盖着被子先休息一下,可能是赶路太累了,一会儿时间就睡着了过去……” 江怀越顿滞了一下,只得道:“这边的地方官与我有些交情,我才去赴宴的,你看寻常官员请我,我会一个个都去吗?” 相思哼了一声:“你不用解释,我又没追问什么,搞得好像我什么都管似的……还有你是不是喝酒了,怎么一身酒味?” 他再次无语,说是什么都不管,可那语气像是平淡处之的样子吗? “赴宴当然要喝酒了,不然光坐着聊天吗?”江怀越一本正经解释着,相思却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朝着里边去了。 江怀越简直无话可说,推了推她的肩膀,问道:“你打算不回房了?” 她又回过头,幽幽望着江怀越:“大人,我一个人晚上睡得不安心……” 他的心又被撞击一下,勉强镇定地道:“我们得多加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院落之间都上锁了,人家又不会半夜去我那边查看。”相思哀求他,“我不到天亮就走还不行吗?” 她言辞恳切,甚至带着点无奈与悲伤,江怀越听着不是滋味。可是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点怪……再一想,为什么她这想尽办法要留在房中的样子,不像是理应矜持的年轻女子,倒像是个别有所图的浪荡少年! 他被自己的想象弄红了脸。 相思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着什么,见他不吭声,不由愠恼起来。“江怀越,你什么意思,要我黑灯瞎火再回到冷冷清清的房间去吗?那以后我都不来找你,你也别来找我……不对,你本来就很少来主动找我……反正以后别想跟我一起睡……” 话还未说完,他却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洗了脸,然后一言不发脱了狐绒长袍。 神情复杂地看了相思一眼,随后吹灭了灯火。 黑暗中,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掀开被子坐了进来。 “好像很不情愿似的……”相思小声地哼了一句。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搂住她的肩膀,静静躺了下去。 相思转了过来,揽着他的腰,悄悄道:“你的伤口,都好了吗?” “嗯?差不多都好了。”江怀越轻声回应,凭着感觉摸到了相思的唇,轻轻吻着。 “我看看。”她没等他回答,就付诸了行动。 江怀越的身体略微僵硬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用吻来回应缠绵,让他忘却了固有的警觉。 肌肤天生可能就渴求接触与抚摸,他在紧张与不安之间徘徊,终究还是让她抚过背后伤处。相思又握住了他的手,小声道:“你也来……” 他这才放肆了一点点,让拥吻不止是拥吻,更多的是指间感悟,游走灵魂。 第162章 天光才微微发白, 相思还在熟睡, 江怀越却警醒地睁开了眼。 他侧过身看着相思,想要叫醒她,却于心不忍。可是她如果天亮后再离开,万一被驿馆的其他人看到, 或许又是一场麻烦。 他思来想去, 居然穿好了衣服下了床,随后将相思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 相思本来就有点迷迷糊糊要醒的样子, 他虽然动作轻,却还是让她惊醒过来。 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在他怀中, 不由惊呼出声:“干什么?” 江怀越略显尴尬:“不是说了天亮前要离开吗?我把你送回屋子去……” 相思一愣,随后抱着他的肩膀发笑:“大人, 你不觉得这样抱着我出去更引人注意?” “他们没起床呢, 院落之间不是都锁住了吗?”江怀越皱了皱眉, 嫌弃似的说:“怎么你看上去不胖, 这会儿特别重。” “……裹着被子能不重吗?!”相思觉得这个男人是不是睡了一觉变傻了, 从他怀中硬是挣扎下来,“我自己回去,谁要你这样明目张胆抱着走呀?” 说话间, 她已经披上了夹袄, 散着长发站在他面前, 就连双足都是□□的。 “这样不会冻得生病?!”江怀越皱起眉,将相思按坐在床沿,命令似的说道, “快些穿好了。” 她哼哼唧唧地系着扣子,冷不防被江怀越抓住了脚踝。 “你想干嘛啊……”相思抱怨了一句,他已经强行给她套上了袜子。相思不由有些脸红,顺势将腿搁在了他膝上。 “大人这是伺候我更衣穿靴?”她捉弄般地笑话他,双手撑着床褥,一副得意的姿态。 “……不要胡说。”他没空与她逗趣,低着眼睫自顾自给她另一只光着的脚上套袜子与短靴。 相思坐在床上,望着他低着头的模样,原先的玩笑渐渐化为柔软,宛如暖春三月熏风带绿,融融间拂动万千新枝,蹁跹轻舞。 江怀越抬眸看了看她,惊诧于相思还在出神,不由道:“一大早的,是还没睡醒吗?” “哪有!”她马上回过神来穿好了衣裙,随意撩了撩鬓发,抿唇笑了笑,“我走了。不用送。” 江怀越坐在床沿,心里有一丝歉意,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相思已经轻轻推开了房门,朝他做了个手势:“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等会儿启程了路上又要劳累。”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相思。” “嗯?”她站在门口,扬起眉梢。 江怀越望着她在淡淡晦暗中的身影,心里有许多话想要说,但他素来不乐意剖白自己,末了只是道:“我希望,能尽早回到京城……那样你就不用承受颠簸之苦了。” “就算一直在路上,能跟大人在一起,我也不觉得无趣辛苦。”相思顿了顿,带着笑意道。 * 看着相思悄悄离去的背影,江怀越内心要说不惆怅,那是自欺欺人。 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经历了那么多事,目前为止她还是只能躲躲藏藏不能被人发现真实身份,更不用说与他之间的特殊关系…… 想到自己曾经在馥君面前,斩钉截铁许下诺言,说是要让相思恢复自由身,披红戴绿坐上花轿正式成为他的妻子。可是一晃数年过去,这一承诺尚未实现,他并非刻意回避,只是每次想到,都会心生黯然。 尽管相思不介意,但是他不想让她一生见不得光。她是明媚而鲜活的,正如馥君当年所说,你若是喜爱水中荷花,难道只顾一己私情而去将它采摘带回?即便精心护养于宝瓶之中,失去了根茎的花朵最终都会衰败凋谢,再美艳动人的姿彩也会灰暗失去未来。 那是他和馥君之间的对话,她没有一句辱骂讽刺,但是字字扎进他心底脆弱处。但他从来没有对相思述说过这段对话的具体内容,他不屑这样做,更不愿这样做。 只是那个承诺,尽管听到承诺的人已经离开人世,但许下承诺的他,却一直印记在心。 * 返回京城的路程虽然漫长,但归心似箭的人们都不像行军时那样肃穆沉重,相思虽不能和江怀越同行,幸亏身边有杨明顺陪同,倒也不会太过枯燥。 随着这支队伍进入河北界内,离京城越来越近,相思倒是有些担忧身份被人发现了。江怀越显然也做好了准备,原先陪在相思身边的杨明顺被调到前队,代替上来的则是与他们同归的戴俊梁。 对于这样的安排,相思从杨明顺那里得到了解释。 毕竟离京城近了之后,即便住在驿馆也有可能遇到更多的官员,其中万一有人见过相思,再将她与江怀越联系在一起。事情便会变得被动。 及时更换了同行人员,即便有人见到相思觉得眼熟,看她身边的男子是个平常无奇的陌生人,多数情况下可能只会以为她只是长相与相思接近罢了。 她在行进途中,也问起戴俊梁回去以后的打算。戴俊梁道:“还是回到魏县做衙役,侯爷与江大人都说过想让我换个地方……但我本来就是魏县土生土长的,要是去了大名府或者别的地方,说不定还格格不入的。”说到这,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承蒙万岁赏赐,我这一趟跑到辽东去,可能是这辈子最光耀的时刻了。往后还是老老实实在县衙当差,不过先前那些疆场杀敌的场景,我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他又试探问道:“你回到京城后,还会再去别的地方吗?” 相思想了想,道:“其实我还想回一次老家,只是可能没有机会……” 戴俊梁虽然并不十分了解内情,但见她眼神里隐约显出怅惘之情,不由安慰道:“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那时,希望你能真正自由自在地生活……若是可以的话,也回来看看我们……我是说,小酒馆里的人,一定都在惦记你。” “好,我一定还会回去看你们的。” 相思坐在车上,朝着随行的戴俊梁也许下了承诺。 * 官道越走越宽阔平坦,往来车马亦越来越多,有好几次,她还望到有官轿从京城方向缓缓而来,令她连忙放下窗帘。 好在来往的官员都不是熟识之人,尽管他们无论年纪大小,都要出轿朝江怀越拜见下跪,却并未发现队伍的最后端,还有乘着车子的相思。 这一天临近黄昏时分,雀鸟归巢,鸣声幽幽。相思隔着窗纱远眺原野,无尽新绿抽展枝叶,在金红余辉下随风起伏。 前方古城静寂,这就是此次返程的最后一站,过了这个县城,再走上十多里,就能进入京城了。 寥廓长空下,城墙上响起号角声声,于寂静间更显清寒。 远远的,有人骑着马赶了回来,却是杨明顺。戴俊梁问道:“怎么急急匆匆的?” “大人说,他得先进宫面圣。我们暂时就先在前边驿馆休息,等明天再启程返京。” 相思疑惑地掀开帘子一角:“为什么要分开呢?” 杨明顺摇摇头:“大人没说,可能急着入京城,没来得及吩咐周全。” 相思更感觉不解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怎么忽然急着赶路了?” “有人前来通传,令大人在今夜之前必须入宫觐见。”杨明顺摊摊手,“我不是你弟弟吗?自然也得留下,陪着你们去驿馆住一晚了。” 说话间,他已经调转马头,领着相思所乘的马车往斜前方的分叉口行去。 杨明顺似乎对宫中紧急宣召江怀越已经习以为常,戴俊梁更不会在意。只是相思在住进驿馆后,独坐在略显寒冷的屋子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她也笑话自己,明明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却还是那样胆小…… 她还问杨明顺,宫中为什么会忽然叫江怀越入城觐见。杨明顺道:“大概是什么重臣犯了事,需要大人协同审问。也或者是万岁和贵妃娘娘又吵架了,得知大人已经接近京城,就赶快叫他回去做说客……” 相思听到这些,不安之心才算有些缓和。 这一夜,她在京城郊外的驿馆独自入睡,梦中的江怀越面含微笑而来,站在门外,告诉她。 ——你父亲的案子查清了,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被人鄙视的官妓,也不用再躲躲藏藏。你就是云静琬,前兵部尚书的女儿,再也不是官妓相思,也不是扬州姑娘岑蕊。 她喜极而泣,想要扑到他怀里尽情宣泄那么多年来的委屈与悲伤,可是才到近前,却找不到他的身影。 ——大人? ——大人! 她仓惶四顾,寂静的小小驿馆成了封闭的围城,找不到大人,更寻不到出处。 相思在迂回错杂的小径间慌乱奔走,耗尽力气也无法冲出迷阵,最后的最后,她是带着一身冷汗惊醒了过来。 窗外新月遍洒寒白,她按着惊跳不已的心脏,再三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梦。 …… 督公千岁 第129节 次日清早,她起身后想问问杨明顺什么时候进城,但是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看到他的身影。 她有些意外,照理说杨明顺不应该一大早离开驿站,他是去了哪里呢? 相思正想再找人询问,戴俊梁也正好经过,见了她便停步交谈。两人正在说话之际,忽听得院子外脚步急促,紧接着有人几乎是撞着推开了大门,一见相思就急道:“快走!” 第163章 相思闻言一惊, 可是看杨明顺神情焦急,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随即问道:“出了什么事?” 杨明顺急急匆匆道:“宫里发生了事情,东厂奉命来这里要将你带回京城!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暴露, 所以现在就得离开!” 相思如被当头一棒,一时间脑子乱成一团, 除了高焕, 她在辽东应该没有遇到过能辨认出身份的人,但是高焕已经被杀,又有谁会把消息泄露出去?还是高焕在出逃过程中, 又将此事告知了别人? “那现在要去哪里?”戴俊梁虽然一开始也处于惊诧中, 但很快镇定下来。 “跟我走。” 杨明顺带着两人急速出了院子,来到驿馆后门,在那里已经停好了一辆篷车。 “拿着这个, 往东去禅宁寺找方丈,他自会安排。”他塞给相思一块小小的铜制令牌,还有一封信笺,“信里的内容你抽空再看。” 随即又向戴俊梁道:“事情来得突然, 本来不该劳烦你了, 但是眼下……” “不用说了, 我明白该做什么。”戴俊梁坐上车头,向相思道,“我带你走。” 相思满心寒凉地坐进篷车, 不由追问杨明顺:“大人呢?他现在在哪里?” “在宫里,消息是他叫我传出来的……”杨明顺还没把话说完,驿馆前面忽然嘈杂喧闹起来。相思变了神色,戴俊梁一惊:“难道已经来了?!” “快点走,我去前面拦着。” 杨明顺斩钉截铁地说罢,转身就去了前院。 * 原本安静的驿馆前院已经躁乱不堪。东厂番子穷形恶相,不少人手中腰刀已经出鞘,正往各处房屋内闯。 “眼睛都给我放亮点!犄角旮旯全找遍!”久未真正掌权的裴炎总算又恢复了原来的威风,正站在台阶上厉声发令,眼角余光一转,便发现了正从月洞门后探头探脑的杨明顺。 “这不是江怀越的狗腿子吗?”裴炎狠狠盯着他,阴恻恻道,“怎么,听说你把自己的亲姐姐都带到了辽东,让她贴身伺候起你的上司。这样贤惠能干的姑娘,叫出来让我也开开眼界!” 杨明顺陪着笑脸迎上前来:“哎哟裴公公,您这说的可太让我脸红了!我姐姐也就是个乡野丫头,哪里能让大人入眼呢?” “你别再装傻充愣,快说那个女子现在在哪里?!”裴炎怒目相对,正在周围房间内搜查的番子,听到他的怒斥声,立马也围拢过来以壮声势。 “嗬,别这样大的火气啊!不就是要找我姐姐吗?至于这样大的阵仗?”杨明顺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裴公公,小人真是不明白,宫里宫外那么多要紧事情您不去管,怎么就非要揪住这点小事不放?我家大人在辽东出生入死的,也算是为朝廷尽忠竭力了吧,还身负重伤没人好好照顾,我这才让我姐去服侍了几天。也不知道哪个没事找事的把这也当成大罪,禀告给了万岁,您是不是觉得好不容易抓住这机会了,所以立马在万岁面前献计献策,大半夜就出了紫禁城,直冲到这小小驿馆来” 裴炎被他这吊儿郎当又直戳心肺的话气得直咬牙。平素打过几次交道就知道杨明顺这小子不是善茬,看着成天笑嘻嘻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儿,实际跟着江怀越什么阴狠事情都能做。以往的交锋之中,他杨明顺虽然也油嘴滑舌占尽便宜,却没像今日这样胆大放肆,这着实让裴炎怒火中烧。 “杨明顺,你是不是以为跟着你主子去辽东混了一圈立了战功,就可以扬眉吐气爬到最高处了?”裴炎冷笑道,“我告诉你,军中自有军规,万岁最痛恨那些在行军打仗时还贪图享乐的人!你别以为在辽东能蒙骗众人就等于大功告成,我昨夜就翻阅过你进宫时候的卷宗,你是有两个姐姐,但是都已经嫁人生子,怎么可能抛下丈夫孩子赶往辽东探望你?!” 杨明顺连忙道:“您说的是我家两个姐姐,可去辽东的是我那从小被送给亲戚家的三姐……” “胡说八道!你当我是傻子,会信你这满口鬼话?!”裴炎旋即又向四周怒斥,“这么点地方还没找到人?!” 众番子均回答说确实没发现女子行迹,裴炎这时忽然意识到,杨明顺敢于当面跟他这样纠缠不休,难道是为了拖延时间?! “马上出驿站,五人一队,朝所有能走人的方向追!”裴炎恶狠狠盯了杨明顺一眼,袍袖生风,迅疾带着众人出了驿馆,往不同方向策马狂追而去。 * 从驿馆通往禅宁寺的道路只有一条,也正是通往县城的主要道路,虽然还是清晨,但来往行人已经不少。戴俊梁驾着篷车一路疾行,却在城门口被起早进城的菜农们堵住了去路。 也许是近来发生了什么案子,守城士兵检查着过往路人的行李,就连那一大群菜农的担子也要细细翻看。 戴俊梁蹙着眉耐心等待,本来已经快要轮到他了,排在前面的一个年轻人却因为不满盘查过多,居然和士兵争吵起来。 一时间城门口喧哗吵嚷,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戴俊梁的车子更加无法顺利过关。 正在这时,一列马队自驿馆方向急速奔来,路上行人一见他们的打扮便都闪退两边,不敢挡住去路。 为首的那人望到了城门口的乱像,不由双眉一皱,旁边的番子头目当即朝着正在夹缠不清的军民厉声喝道:“东厂办案,谁敢在此喧哗吵闹?!” 这河北小城与京城临近,平日也多听闻厂卫的厉害,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众人吓得连连后退,顿时一片肃静。 守城士兵连忙上前问候,裴炎坐在马上未曾下来,冷冷扫视周围,道:“有没有年轻貌美的女子从这经过?” 士兵们窃窃私语了几句,小头目上前拱手道:“不知大人问的年轻貌美是指什么程度的……从早上开城门到现在,是有一两个长得还行的女子进城……” “就是这阵子的事情。”裴炎锁着双眉,策马缓缓前行,一眼就望到了戴俊梁和他身边的那辆篷车。 他们从驿馆一路追出,沿途迅疾出击盘问村民,有好几人说是看到一辆篷车从驿馆方向驶出,往这条大道来了。 因此裴炎才会亲自带着一队人马追到了此处。 而今在城门口正好停着一辆与村民描述近似的篷车,而且驾车的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个发现让裴炎心中一动。 跟随他而来的番子们也注意到了戴俊梁。 裴炎向近旁的亲信递了个眼色,那人随即翻身下马,大步上前。 “你!过来!”那个番子朝着戴俊梁呵斥,“把车帘掀开!” 戴俊梁默默地看着他,以及在他身后,骑着高头大马,面目阴冷的裴炎。他不知道裴炎的身份,但从此人的衣着与神情看,必定是个人物。 他装作茫然的样子指了指自己:“叫我?怎么了?” “叫你掀开帘子,不会吗?!”番子不耐烦地骂了一句,朝篷车走来。 周围的人都以复杂的眼神望着这边,觉得要亲眼见证某个被通缉的要犯败露行藏的时刻了。 戴俊梁却还在嚷:“我又没犯什么事,不就是在这等着进城吗……”话音未落,那个番子头目已经急不可待地冲上前,一把将他推开,用力掀起了车帘。 裴炎的目光一下子射了过去。 然而篷车内,居然空无一人。 大着胆子往前探看的百姓们不免发出遗憾的嘘声。 “我就驾着一辆车子,有什么好查的……真是……”戴俊梁还在嘀咕,裴炎忽而下马步行至近前,重新又将车帘掀开,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车厢内部,然而什么痕迹都没有。 “你不是本地人,大清早驾着车进城做什么?!”裴炎忽转过脸,盯着戴俊梁,眼神内满是迫问之意。 戴俊梁却支吾起来,直至番子头目扬拳要打,他才连忙抱拳道:“我本来是和媳妇一起回她娘家看望老岳父的,结果一大早她跟我吵嘴,自己跑了,我这不是急着要追吗?!各位行行好,没别的事就让我先过去!” 众人哄笑起来,裴炎冷笑一声,虽还是心存怀疑,但车内确实无人,也没法继续追查。他又问起守城士兵是否有篷车入城,倒是有士兵说刚才就有好几辆篷车经过,都是去城中菜场贩卖蔬果的。裴炎身边的番子低声道:“杨明顺诡计多端,说不定就是让人假扮成送菜的农夫,把您要抓的女子藏在竹筐中,混进了城里。” 裴炎眯着眼睛沉思片刻,当即上马,扬手道:“追!” 蹄声急促,这一行人马飞快穿过城门,朝着主干道疾驰而去。 守城士兵们见难缠的东厂番子总算离去,不禁松了一口气,也顾不上再刁难百姓,草草检查了一遍之后,便让积聚在城门口的众人速速通行。 戴俊梁驾着篷车进了城,却只行进了一小段路,便停在了路边。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他回头一看,果然是已经卸去妆容,素面朝天的相思。 “进城时候没被盘问?”他赶紧让她上了车子,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子。 相思在车内道:“那两个守城的士兵似乎有点在意我,还特意问我从哪里来,进城做什么。我就说,本来要回去探望父亲的,结果路上和丈夫走散了,急着找他……那两人笑了笑,就把我放进来了。” “你听到我刚才的说辞了?”戴俊梁一边驾着车,一边问。 “对,我刚才就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裴炎的注意力都在你那里,根本没顾得上看周围。”相思说着,从盘起的发髻中抽出了被她卷成细条的信笺。 谨慎展开,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相思心潮起落,却又觉这一张薄薄的白纸,是他留给自己的最有力的支撑。 第164章 裴炎带着手下追了许久也不见相思, 白费了半天功夫无功而返,回到驿馆时看到杨明顺正坐着百无聊赖地拿铜钱算卦,不由得又恨又恼。 杨明顺见他沉着脸回来,反而笑问:“裴公公,看样子是没找到我姐姐?您也不等我把话说完就冲出去了, 做事这样着急干嘛?” 裴炎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说是你的姐姐?那我问你,她为什么跟着回来却不见踪迹?!” “我老家就在平谷县, 到了这里, 她当然要回家了,难不成还跟着我去京城?” 裴炎露出鄙夷的神色,认定了杨明顺是在胡编乱造, 当即强硬道:“既然如此, 那就去一次平谷县,我要亲眼见到你那位三姐!” “这不合适吧,她也是有了人家的, 被您一个外人看了多不体面……” “你!”裴炎差点被他气死,“千里迢迢去辽东伺候江怀越就体面了?!有人家,有人家的女人还这样不知羞耻!” 他不等杨明顺再开口,随即命令启程赶赴平谷, 并强行把杨明顺也一并带走。 * 禅云寺位于城郊幽静林间, 因县城人口较少, 平日里往来香客也不多。戴俊梁带着相思赶到此处,先是扮成寻常上香的百姓进了大门,进入大殿后向知客僧打听了方丈居处, 便匆匆赶去。 其实虽然到了禅云寺,两人始终不明白江怀越为何会让他们来这寺庙,直至见到了方丈,相思拿出了那枚小小的令牌,原本还说话慢条斯理的方丈随即改变了神情,将相思与戴俊梁请进了禅室。 简短交谈,明晓事情经过之后,方丈道:“江督主的意思应该是让你们两位在这暂时躲避,等到抓捕的风头过后,再行打算。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相思与戴俊梁对望一眼,心中还是隐隐不安,忖度了一下,问道:“大师和督主是朋友?” 方丈笑了笑:“不是朋友。” “那……” “西缉事厂耳目众多,我这里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看似完全不理世事的方丈向两人合掌,露出从容微笑,“平日里一直内疚于未能提供重要讯息,没想到这一次倒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本寺地处僻静,东厂的人绝对不会想到督主把你们安排在此,两位请安心!” 相思愣怔了片刻,感谢了方丈之后,才想到当年江怀越在训斥她作为探子不够努力的时候说过的话。 原来,西缉事厂耳目众多,确实不是他随口一说而已。 她和戴俊梁留在了禅云寺。 只是虽然暂时摆脱了追兵困扰,然而相思一想到江怀越入宫之后再无消息,心中滋味自是难以言表。她在焦急之余,向方丈打听京城讯息,方丈应允一有所得便会及时告知。 她便又陷入矛盾境地,既希望能尽早得到江怀越的消息,又害怕听到的是不好的传闻。 原本以为经历过沙场浴血,应该再没有什么值得担心。可是这一次,他进入的是深似瀚海的紫禁城,面对的是心念难测的承景帝,还有明里暗处各怀心思的对手仇敌。即便相思想到他,总是想到那从容冷静的风姿,但事到如今,却也不免心生忧虑。 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这场风波尽快平息呢? * 斜阳余晖遍洒琉璃瓦上,金黄碧蓝交错绚丽,浮闪出沉沉光华。 督公千岁 第130节 裴炎进来叩见君王的时候,脸上并无喜色。承景帝扫视一眼,心下就大概有几分明晓了。 果然,裴炎一开口,就是诉说自己带着东厂人马披星戴月赶到杨明顺暂住的驿馆,却没能当场把那个女子逮住。此后他又当机立断,带着杨明顺去往平谷老家,打算这样来个当面对质。假如那个女子真是他三姐,必定此时已经回家,假如不是的话,那就足以说明前往辽东的女子身份可疑了。 承景帝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只盯着裴炎问了一句。“人到底抓到没有?” 裴炎道:“启禀万岁,臣带着杨明顺去了平谷县,结果果然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三姐。” 承景帝脸色阴沉下来。“难道真如你所说,那个随行的女子,另有特殊身份?” “这小子满口胡言乱语,准是和江怀越串通一气欺君罔上!”裴炎想到杨明顺那套说辞就脑袋疼,自己押着他赶到平谷,结果却被摆了一道,着实可恨可恼。 承景帝急于问明真相,下令把杨明顺带了进来。 “杨明顺,江怀越身边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杨明顺还从未见过承景帝如此严厉,他面露难色,咬咬牙叩首道:“事到如今,小人也只能实话实话了。万岁爷,那个随军的女子确实不是我三姐……” “那她是什么人?!”承景帝已有些不耐烦了。 “她……”杨明顺欲言又止,眼见承景帝脸色不佳,忙道,“她是小人年幼时订过亲的未婚妻!” 承景帝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裴炎更是忍不住道:“万岁您听听,这不是公然说谎吗?!这种鬼话他也能编造出来,还敢在您面前演戏,实在太过嚣张!” 杨明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委屈道:“万岁,您听我把话说完。别看小人是个内侍,可小时候是正儿八经订过亲的,后来进了宫,家里不得已把那件亲事给回断了,那个姑娘竟然提出要恪守婚约,情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再和别人成婚。这一次我跟着江大人去往辽东战场,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从家里跑出来,追到辽东来找我,说什么要贴身照顾之类的话语,叫人好不尴尬。小人也是为了避嫌,只好在众人面前说她是自家姐姐,后来江大人因战负伤,我想着她手脚灵巧做事细致,就又让她去帮忙伺候了几天,哪里想到竟会引来不相关的猜测!” 说到此,他又为江怀越叫起屈来。“我家督公为打败女真人不顾自身安危,好几次险些命送疆场。万岁圣明,想想看他孤身引诱敌军首领带兵追击,又甘冒着危险突袭敌军,这样舍生忘死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些文人说的贪图享乐,扰乱军纪的糊涂虫?” 承景帝尚未开口,裴炎却冷笑道:“要不是镇宁侯及时赶到,他江怀越轻率冒进,断送的可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整个连山关!侥幸取胜罢了,谁知道到底在辽东做了些什么!” 杨明顺不服气,与之理论起来。承景帝拧了拧眉心,颇觉精神不济,更不愿听两人争执,沉声呵斥制止,又问裴炎:“杨明顺既然说那女子是他老家的,你去了平谷难道就没找那户人家当面验证?” “这……”裴炎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看杨明顺,只好回复,“臣确实去找了那户人家,那当家人提起偷偷跑出门的女儿就气愤不已,还说她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杨明顺痛心疾首道:“万岁爷,小人把她带到老家附近,是让她赶紧回去的,谁知道她因为不被小人接受,也不敢回家面对父母,就此离开驿馆不知去向,小的也是着急后悔,不知道怎么才能弥补呢!” 他这般感慨万千内疚自责,十足的让承景帝迷糊了起来。难道事情真是这样? ……他抵住眉头,挥手让两人退下,自己坐在书桌前思索。 杏黄色帘幔微微簌动,随即轻挑起一侧。 碧色宫裙如春水浮动,盈盈间芳姿出众。 “万岁还在为江怀越的事情烦恼?”金玉音温柔笑了笑,袅袅然从后面走了出来。 承景帝点点头:“辽东战役取胜不假,但朝中数名官员弹劾他轻敌冒进,不受军规约束,只为自己逞能扬名。费毅也证实确有女子跟随其左右,然而刚才杨明顺说的……” “万岁是觉得他所说虽然看似出人意料,却也有其可能性?”金玉音始终波澜不惊,仿佛只是一个淡然的旁观者。 “裴炎既然也跟着去了平谷,应该确实是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家人,他没有必要和杨明顺串通。”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看到那个随行于江怀越身边的女子……”金玉音认真思考了一下,“如今找不到她的行踪,自然是怎么说都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杨明顺还是说谎了,那户人家也是他事先安排好的?” 金玉音看着一脸阴郁的承景帝,不由舒展秀眉莞尔道:“万岁,臣妾不过是讲一个可能罢了。其实江怀越此次出任监军倒是立了大功,您要是因为这件事惩罚他,贵妃娘娘恐怕第一个就不会善罢甘休呢。” 承景帝默不作声,其实早上荣贵妃就来找过他,承景帝已经不知道如何再应对她的质问了。每次江怀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会出来为他说话,俨然是他的庇护一般。 “你和江怀越也算熟悉,你觉得他会贪恋女色,在军中肆意妄为?”承景帝看了看金玉音,问道。 金玉音略微扬起眉梢,表示小小的惊讶,继而又释然一笑。“臣妾一直以为江大人是个不会轻易动心的人,甚至于,臣妾都不知道到底怎样的女子才能令他付出情意……这样的人,恐怕不像是会在军中肆意妄为,留宿女子吧?不过……”她顿了顿,又敛容道,“这事当然是要看万岁如何想的,臣妾不敢再多言了。” 承景帝颔首,与心直口快的荣贵妃相比,金玉音始终保持平静风姿,多年前也许他还只是有所好感,如今人到中年,却觉得这样清淡有致的佳丽也实在难得。 “余德广!”承景帝提高了声音。 余德广应声出现在门口。承景帝道:“明天一早,带江怀越去南书房见朕。” “遵旨。”余德广恭敬领命,退了下去。 * 弯月悬于冷寂夜空中,行云淡淡,时而掩蔽月光,时而又牵散如纱。 西华门秉笔值房中的一间,如今变成了江怀越暂住之处。说是暂住,其实形同扣留,只是没有下狱,就这还引来朝臣不满,认为既然被弹劾调查,就应该移送司礼监甚至大理寺。 外界议论他自然知晓,只是充耳不闻而已。静夜独坐,他依照习惯还是一边在纸上写着需要解决的问题,一边思索对策。 房门轻扣,江怀越头也没抬,就说:“进来。” 杨明顺从外面闪身而入,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进此处的,除了他没别人。 “那套说辞管用?”江怀越直接问道。 杨明顺苦笑道:“万岁和裴炎都觉得意外,不过督公,您也别怪我想出这理由。要在我老家那边正好找到一个女儿不在家的,还真是凑巧了才有这家!” “别到时候那个丫头突然又出现,那你的罪名可算是欺君了!” “您放心,那丫头其实是和人私奔走了,我那同乡老叔正愁得不敢声张,如今又得了那么多银两,就算他女儿回来,也准不让她说出实情。” 江怀越点点头,他本来也没指望此事能隐瞒永久,只是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 “相思还好吗?”他沉吟再三,终于问道。 “在寺里藏着呢,您尽管放心。”杨明顺又从帽中取出一根竹管,倒出折叠细致的纸条。 “督公,这是您要我查的。”他将之递上去,叹气道,“隔着那么久,您又想到捡起来要查馥君去世前接触的人,去过的地方,我手下弟兄们差点把腿跑断!” 江怀越展开纸条,看着密密麻麻的字迹,淡淡道:“知道了,赏赐少不了。” 杨明顺哎了一声,转而又谨慎道:“其实大人,您就不在意为什么这次好几个官员突然集中精力来弹劾您吗?这几个人平时和费毅也没关联,总不成是都看您不顺眼?那他们怎么对辽东发生的事情那么了解?” 他拿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口中说的却是回应杨明顺的话。“还用问吗?必定是有人从中串联了,费毅没那个力量。辽东发生的事情,还有一人应该也很清楚,虽然他始终未曾露面。” “您说的是……辽王?” 他点点头:“他在京城肯定有不少眼线部属,以前是盛文恺,现在的这个人,私下联络了这些官员,想利用此事让我下台。” “那我就不明白了,辽王先前不是让盛文恺拉拢您?被拒绝了就想让您下台?” 江怀越蹙了蹙眉,在纸上草草写了几个字。随后道:“他或许想要扶植更容易掌控的人代替我的位置。” “呵,那我就知道为什么裴炎这么上窜下跳了!原来还等着好处呢!” 江怀越一哂,抬头道:“你去查一下,辽王在京城还留了什么人,是不是他拜访过这些上奏的官员……” “没问题!”杨明顺信心十足,准备离去。 江怀越却叫住他。“小心谨慎,这个人,应该比盛文恺难对付多了。” 第165章 对于辽东战场上的胜绩, 原先承景帝褒奖镇宁侯与江怀越的时候,就有不少臣子腹诽不已,认为江怀越只是一介内宦,承景帝对他的恩赐竟与镇宁侯几乎一致,实在是恩宠过分, 与制不合。 更有人对君王动辄委任内宦作为监军早有不满,趁着这次机会上奏言事, 认为江怀越挟君恩恣意妄行, 在大军与女真人浴血奋战之际,带女眷居于军中,是对严明军纪的极大侮辱。甚至在遭遇伏击的危险时刻, 他还抛下主力部队而带着此女逃亡, 明明是胆怯懦弱之行,却冠之以以身犯险,引开敌军的美名。可见此人沽名钓誉, 玩弄手段,若是君王还让这样的小人长留身边,只恐乌云蔽日,祸乱朝纲。 本来在人们的眼里, 行军作战靠的是文臣出谋划策, 武将驰骋沙场, 太监们既无高深智谋,又无过人本领,仅仅倚仗着身份特别, 却能以骄矜高贵的姿态横行于大军之中,早就令人不服了。于是这一次既然有人率先弹劾,一时间群情激愤,历数江怀越罪状,大有不把此人扳倒不罢休之势。 当然也有少数人说他虽然行事率性,但毕竟身先士卒与敌抗衡,比起那些只知躲在营帐内喝酒度日的监军们,已经好过许多,况且若没有他使用计谋带兵出城,也不可能重创了女真主力,更不可能在后来收复来凤城。 一时间朝堂上为此事闹得轰轰烈烈,而到了民间,则又有更多加油添醋的流言。 午后熏风送暖,轻烟楼仍如过去那样笙歌靡靡,花厅内划拳的,行酒令的喧哗欢闹,酒桌上高谈阔论间,总也免不了提及现今的奇闻轶事。 管事的李妈妈看着眼前这景象,心里有几分庆幸得意。 当年馥君忽然死在荒郊野外,令得轻烟楼蒙上了不小的阴影,一时间人心惶惶不说,就连客人也吓得不敢光顾,很长一段时期内轻烟楼生意惨淡,门可罗雀。所幸李妈妈及时又调来了几名年轻貌美,善于揣摩人心的乐妓,渐渐地才又回复了以往的盛景。 至于惨死的馥君,是再也没人愿意提及,就连她住过的屋子都已经改造他用。馥君的一切,仿佛都被抹去,她从秦淮盛装而来,入京城不到一年就此香消玉殒,但在其他乐妓眼中,却无非只是个倒霉人,提到她都会觉得晦气。 然而偏偏今日有一位客人进来之后,居然向她打听馥君当年的死因。李妈妈心里不大舒服,看着这人回忆了半晌,才隐约记了起来。 “这不是陈大官人吗?一晃几年了,怎么一直不见你身影啊?” 唤作陈端的商人长叹一声:“别提了,前两年做生意被朋友骗得血本无归,回到老家福建后变卖了田地,今年才重新又买回商船,这不是一回到京城,就想着来找馥君……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她的死讯……” 李妈妈看出他如今穿戴与往日相比并不掉价,连忙跟着叹息道:“好好的姑娘,多才多艺又身世可怜,没想到最后竟然死得莫名其妙,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把她害了。老身要是没记错的话,大官人当年虽然来的次数不多,但跟馥君相处得很好,可惜您没能为她送上一程。” “当年我带着船队去了江南,临走前,还问她要不要带些南京故旧物品……”陈端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盒子,指着里面的东西不胜感慨,“你看看,这是我在江南贡院附近买的文房四宝,还有这卷黛青色提花锦缎……都是为她买的,谁知此后我生意受挫,直至最近才得以回到京城,东西是带来了,却已经人去楼空!” 李妈妈不失时机地向他推荐起楼内新近走红的乐妓,那商人却无心流连,又向她打听了馥君安葬之地后,匆匆告辞而去。 他出了大门,正打算招呼车夫出城祭拜馥君,却听身后有人道:“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端回首一望,见是个素味平生的年轻人,不由警觉道:“你是?” 年轻人拱手道:“方才听您在酒席间说起馥君,勾出了我的一段伤心往事,因此追出想与兄台谈谈。” “怎么,你也认识馥君?”陈端打量对方,脑海中却没有印象。 那人点头道:“当年我也是她门下客人,只是与兄台没有遇到过而已。说实话,京城内乐妓众多,比她年轻妩媚的也并不少,只是我独爱她清雅自持,自有不同凡俗的姿态,馥君故去之后,我也时常来此,却再难找得到像她那样的女子了。” 陈端听后大为慨叹:“小兄弟,别看你年纪轻,品味真是不一般!那些庸脂俗粉怎能跟馥君相比,可惜了这位佳人……”他长叹一声,“说实话,我原先还打算过娶她为妾,要不是当初生意失败,唉,都是命!” 年轻人因问道:“对了,我曾听说馥君有一位经营船队的福建朋友,莫不是就是阁下?当年您离开京城的时候,正好是她遇害前不久吗?” “是了,我还记得那会儿已经很冷,我来找她说起要去南方,会顺路经过她的老家,问她有没有什么要带的。”陈端慨然道,“说起来她真是个孝女,完全没有要我为她买什么东西的意思,倒是专程拜托我带去一幅亲手制成的绣品” “绣品?”年轻人扬起眉梢。 “是啊,绣的是满园春景,应该是她以前的家宅,可怜一个千金小姐沦为了乐妓,必定是心心念念想着老家的。” “那您把绣品送到南京哪里了呢?是她告诉您,家宅的地址?” 陈端微微一蹙眉,看看年轻人,反问道:“怎么,你也知道这件事?应该不会吧?这是她私下跟我说的……” 年轻人忙笑了笑:“我自然不知,只不过想到馥君,多问了几句而已,兄台不要见怪。” 陈端这才道:“她们家早就散了,宅院被别人买下,那副绣品是她叫我送去云家宗祠,也算是她给父母尽的孝心吧!” 年轻人顺着他的话,对馥君大为赞赏,又与之闲谈片刻,随即告辞离去。 * 这个讯息当天就被送到了江怀越处,他在灯下撕碎了纸条,看着它在火焰中渐渐成灰。 当年确实在京城中寻访过馥君的熟识旧友,但这个陈端平日里来轻烟楼的次数并不算多,在馥君众多客人中,大概只算是平凡之辈,而且此人离开京城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排查之时没将他列在其中。 后来又因相思决然离去,江怀越心思黯淡,对这些未核查的人与事,也慢慢淡了下去,搁置一旁没再探听。此次旧事重提,杨明顺查到了陈端最近又回到京城,而且曾打听过馥君,江怀越便立即命人每日以客人的身份混迹轻烟楼之中,等着陈端的出现。 果然不仅等到了这人,还等到了有用的讯息。 督公千岁 第131节 馥君为何要委托陈端千里迢迢送一幅绣品回南京祠堂,难道真是仅为了聊表寸心? 他们甚至还打听到,当时教坊内有传言说,太后寿宴完毕后,来自南京的官妓们将会被送回故地。那么她先行一步将重要之物借他人之手转运回老家,或许也是更为安全稳妥的做法。 江怀越闭上眼睛,内心有所后悔,没能及早发现这条线索,眼光始终耽于京城,却没想到还可能有更宽阔的天地。 * 早朝刚散,承景帝已是一脸沉闷。 回到书房看着呈送上来的奏折,想也不用想,里面定又有好几封是请求彻查江怀越,甚至提议取缔西缉事厂的。他靠在椅背上思索了许久,眉心拧得散不开,最终让人传唤江怀越过来。 江怀越才踏进御书房,便感觉到气氛的压抑。 屋内光线黯淡,几案上奏折堆积如山,承景帝面色晦暗,见到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帘,随后道:“怎么样,想清楚了没有?” 江怀越撩起衣袍下跪。“臣之前向万岁禀告的俱是实情,何来隐瞒之说?” 承景帝看着青砖石地上的这个年轻人,他似乎永远是那样冷峻从容,没有哪次会在旁人面前流露真挚的喜怒哀乐,从十来岁进入他的视线以来,承景帝心目中的江怀越,一直都有着超乎年纪的成熟,与难以想象的雷霆手段。 承景帝微微叹道:“怀越,你觉得杨明顺的那番话,朕能信吗?” 江怀越沉寂了片刻,道:“臣敢保证,没有做出扰乱军营的污糟事情。” 承景帝看着他,内心浮起一丝可笑的想法。“你还想做什么?”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朕派你担任辽东监军,不是让你趁着山高水远肆意妄为!还有那个随军女子,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就是认定朕找不到她,所以才这样平静?” “不过是个普通民间女子,臣对她都不怎么在意,万岁为何如此看重?” 承景帝喟叹一声,“要不是对你至关重要的人,何至于让你为之拼死成这样?” 第166章 江怀越微微一怔:“我与那名女子并不熟悉, 不知万岁为何会说她是我至关重要之人?” 承景帝端坐在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找出一丝波动。但是江怀越眼神平静,除了几分愕然之外,竟感觉不到心虚或者慌张。 “当真?”承景帝挑了挑眉梢, “你在我身边也不少年头了,若真是贪恋女色之人, 怎么会连对食都不愿意去寻?这样自持有度的人, 却在辽东收了个贴身侍奉的女子……”他慢慢说着,目光始终停留在江怀越脸上,“我还记得, 前几年你结识了云岐的幼女, 曾经想为她父亲的案子做些什么……后来那女子死于大火,这些年来,倒是不曾问过你, 心中是否还牵挂着这事?” “回万岁的话,当年是臣一时糊涂,抵挡不住云静琬的姿色|诱人,但事后臣已经做出弥补, 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未知万岁提及旧事, 又是为了什么?臣在辽东认识的那个女子, 确实是杨明顺引见而来,但与云家女儿并无任何关系,还请万岁明鉴!” 江怀越说罢, 向承景帝端正叩首,意态坚决。承景帝浓眉微皱,一时间也确定不了自己的推测是否准确,见他这般言辞凿凿,便只能沉声道:“希望你记住今日的话语,若有欺瞒,朕不会轻易饶恕。” 看着江怀越告退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外,承景帝独坐良久,传召了裴炎觐见。 “万岁有什么吩咐?”裴炎恭敬问道。 “三日之内,必须将跟着江怀越的那个女子找出来。”他简短说罢,没给任何解释。 * 东厂的番子如散开的猎鹰,咬准了目标四处搜寻,无论是大街小巷还是酒楼客栈,几乎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盘查过问。裴炎甚至还使出了杀手锏,召集了所有眼线探子,对已经掌握的西厂秘密联络点进行了突然袭击,妄图通过这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手段找到相思。 一时间京城内外动荡不安,而且很快这波动也传到了河北地界,就连官道上也又开始出现骑着高头大马的番子身影。 相思从方丈那里得知了此事,首先一惊。“这样看来,大人是不是很危险了?!” 方丈道:“暂时还没有不好的消息传来,督公应该只是被留在宫中……只是二位长留此处可能也已经不太|安全……” “那我们得离开了?”相思明白方丈的意思,但是下一步要去哪里,她一时之间也不能确定方向。 方丈却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了相思。“这是今早有人送来的,你应该能看明白。” 相思展开了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两个极其简单,甚至很是熟悉的字:岑蕊。 她先是一怔,继而攥紧了纸条,心下渐渐明白起来。 …… 这一日午后寺院悄寂,半掩的大门却忽然被人大力推开,成群的番子如潮水涌来。正在礼佛的僧人们急忙上前询问,皆被蛮横推开,有人忍耐不住还想阻拦,反被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 方丈闻讯匆匆赶来,才开口就被裴炎厉声打断:“你这庙里是不是有过一男一女进来,后来再也没出去过?” “……只有一对前来做法事的夫妻,结束之后就离开了,其他并无外人入寺居住啊……” “还敢狡辩?!那两人有重案在身,你若还不交待去向,就要被押送回京严加审问!”裴炎再三威胁,方丈却坚持寺内并没有外人居住,最终裴炎一声令下,众多番子四散搜查,不多时便将禅云寺翻了个底朝天。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居然又扑了一场空。 “是不是你将她偷偷藏起来了?还是她早有预谋离开了此处?跟东厂作对的话,你应该明白是怎样的结果?!”裴炎厉声呵斥,但方丈始终咬定没有私藏外人,最终裴炎只好发狠话,令人抓捕了禅云寺方丈,押解回京严加审问。 气势汹汹的番子们抓了方丈,骑着骏马一路疾驰返京。而就在这支队伍风驰电掣赶路之时,城外滔滔河畔,好几艘装满货物的商船正待起航南下。 喧嚷的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运送货物的小工摩肩接踵,戴俊梁眼看着相思踏上其中一条商船,不由上前一步:“你真的要自己走?” “嗯,从此一路南下,就可以到达岑蕊的故乡。”相思背着小小的行囊,高高挽起的乌发间斜插着碧玉莲花簪,面容虽有几分憔悴,但眼神却是异常的坚定。 当她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写着曾经熟悉的名字,心里便知道了江怀越做下的安排。 那张路引,她一直藏在身边。 “岑蕊,年十七,祖籍扬州,居长青巷,家宅平安,过往无害。” 三年前她在京城外长河畔遭遇追击,跌跌撞撞爬出倒翻的马车后,在昏暗路边发现了这张精心准备的路引,此后却在南下时饥寒交迫昏倒雪中,被戴俊梁和巧儿搭救,从此留在了魏县。 本以为这张路引随着她与江怀越的重逢,将只退身成为一段过往的印记,却不知,时隔多年竟然又派上了用处。 戴俊梁曾问过她,为什么不做其他打算,他觉得让她自己上路实在太过冒险。但是相思却说,眼下这形势,必然是有人要利用自己来对付大人,如果她还执意留在京城附近,很可能被人发现追捕,到时候非但救不了大人,反而会成为掣肘累赘。 “我总觉得你这样一个人去扬州太不安全了,到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发生什么事都没法预计。”戴俊梁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 相思却笑了笑:“扬州是我母亲的娘家,我小时候还去过呢!再说了,他既然安排我去那里,肯定是有所准备,不然难道让我露宿街头吗?”她见戴俊梁还是一脸沉重,又劝慰道,“戴大哥,你还是先留在京城,毕竟我这一去,就和这边断了联系,万一再有变故,你也好再来通知我,是不是?” “话说的没错……但……”戴俊梁还有话想说,却听周围一阵喧闹,原来是货物已经装载完毕,卸货的汉子们纷纷下船离去,船工在船头高声吆喝,继而哗啦啦声响连连,船帆缓缓升起,迎着风鼓涨起来,在金阳之下宛如玉色而近似透明的巨贝。 “早点回魏县,干娘她们一定很担心了!”相思站在高高的船头,向他用力挥手。 “你,多多保重!”戴俊梁站在拥挤的码头上,望着她那有些渺小的身影,心扉间有一丝难言的情绪,翻涌着充斥着,却无处可以抒怀。 铁锚一个接着一个被提出水面,船工的号子声一阵连着一阵,满载着货物的商船缓缓驶离码头,依次朝着下游而去。 从这条河流一直前行,最终汇入的是贯通南北的滔滔运河,水花翻卷,如飞溅碎玉。相思坐在了船舱,听浪卷浪涌,看两岸人家,心头有迷茫,却更有信任。 因为是江怀越让她去的,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推脱操心的呢? 就算是……他事出突然,没能让人先去扬州安排一切,她也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在扬州走投无路。 毕竟,就连战火纷飞的辽东,她都去过一趟,又何必在乎这一次的南下呢? * 随着裴炎再次搜捕失利,承景帝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朝堂之上,众人对于在辽东战役中,江怀越起的作用是大还是小,是真正舍身忘死为国尽忠,还是圆滑虚伪抢夺战功的争论日益激烈。没过多久,甚至有人提议关闭厂卫,理由是这些人为了政绩无事生非,时常抓捕不相关的人员充数,牢狱之中满是冤屈。 承景帝每次早朝都会被这些争执声包围,好几次试图下定决心处理完毕,但话到嘴边还是迟疑下去。 他派人观察江怀越的举止,回报说是一切如常,甚至他因为没有了公事,反而还比以前更加闲散自在。承景帝心里不大乐意,总觉得自己的皇权尊严受到了挑战。 荣贵妃找过他,难得没有大吵大闹,只问了一句话:“十多年时间,你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万岁心里真不清楚吗?” 承景帝竟然不知如何应对。 他也曾去往长乐宫散心,赭红色宫墙上蓬蓬郁郁开满粉白杏花,空气中芬芳浮动,似乎酿制了甘甜。 金玉音在迎候他入宫后,安安静静点着熏香,没有过问朝堂之事,这是承景帝最为满意的地方。 “你觉得江怀越这人,到底怎么样?”他躺在罗汉榻上,随意问了一句。 金玉音讶然扬眉:“万岁何以问臣妾?这不是我该评论的人物。” “怎么?你难道也难以捉摸此人性情?” 她摇了摇头,淡淡道:“江大人内敛而深沉,凡事有自己的准则,聪慧细致又目光长远,只是……” “只是什么?”承景帝正听得在意,被中断了之后,不由追问。 金玉音纤纤玉手放下调制熏香的银勺,轻声道:“身为内宦,却太过拥有自己的主见,君王若想用他作为出鞘利刃,此是最好人选。但锋芒过寒则易伤执剑之人,辽东战役他多次坚持兵行险招,最后又果然获胜,更加深其自信,万岁看他如今的言行举止,可还有以前的谦卑恭谨?” 承景帝沉默不语,金玉音缓缓起身,将熏香倒入瑞兽香炉中。 “其实说实话,臣妾是觉得江大人为万岁立下过许多功劳,不应该被闲置盘查,但他树敌过多,眼下再用,恐怕……”她说到此,见承景帝已双眉紧锁,便自动停了下来,不再多言。 有小宫女端着清香的羹汤进来了,她随即转身,微微一笑转换了话题。“万岁,尝尝臣妾新近学的手艺,如何?” “好。”承景帝暂时抛下了烦恼,接过了她呈送上来的白玉碗碟。 * 那天傍晚,承景帝回到乾清宫时,出乎意料的是,荣贵妃竟等在了那里。 一袭朱红飞凰云锦宫裙,带着她固有的凌厉与雍容。 她甚至没有寒暄问候,直接问他:“万岁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承景帝面对她的时候,眼神不免有些游移,也许正是这样,才使得贵妃轻易就看透了他的想法。 “您打算怎么处置他?”她又不加掩饰地问。 承景帝正色道:“这种事情,不应该在后宫谈论……这是要在朝堂上,与公卿士大夫们商议的……” “你还要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贵妃直视着他,一步接一步上前,“万岁当年虽然身为太子,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你叫我去陪同看月的时候,也是如同现在这样高高在上?孤殿之中缺衣少粮,我想尽方法为你加餐,你捧着温热的羹汤,朝我说话的语气,也是如同现在这样冷淡疏远?” 承景帝面色难堪,眼神复杂,低沉而迅疾地呵止:“你,你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清楚,一个人身为帝王,是否就不再像寻常人那样,有一颗念旧记情的心!”荣贵妃冷哂着看他,那目光竟好似审度一切,可以剥开他层层护障,直刺内心。 他挣扎了许久,最终道:“那你想怎么样?江怀越藐视军规恣意妄行,日渐妄自尊大,若还留在身边,朝臣不服,天下也不服。” 荣贵妃盯着他,没有说求情的话语,只是道:“你要将他赶走,是吗?为你辛劳为你奔忙,惹来天下人针锋相对的一柄利刃,你说扔就要扔?” 他拧着眉心道:“你不明白,有些事你不会明白,也不能明白!” “好,那你要他去哪里?”她冷着脸问。 “……随便吧,凤阳皇陵或者滇南守备……”承景帝敷衍着说,谁料话还未完,荣贵妃已一把揪住他的手臂,花容怒色,“你这个狠心绝情的东西,把他放逐去那些地方,不是要他死在那里回不来?!” 承景帝惊愕万分,使劲挣扎道:“你,你不要太放肆!” 她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加大了力度,狠狠道:“你要是还念着我们以往一点情分,就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就当是这十多年白白相识一场,还他一个清净安稳!” “……南京?”承景帝下意识地道,“不行!” 督公千岁 第132节 “为什么?!” 他欲言又止,最终悻悻然道:“那就去南京吧,你把手,松开先!” “负心汉!” 荣贵妃只抛下这一句,冷笑一声,转身便出了大殿。只留下承景帝又气又恼,却发不出脾气。 第167章 承景十三年三月二十七, 君王下诏,以江怀越在辽东担任监军时行动专断,有违军纪,虽取得胜绩,但不能掩盖其逞强冒进、刚愎自用之实, 且西缉事厂原奉皇命行事,却多苛刑酷法屈打成招为由, 削去江怀越西缉事厂提督职务, 遣至南京御马监,一度鼎盛如日中天的西厂亦就此被撤。 这一消息好似惊雷震天,在很短的时间内便传遍朝野。一时间群臣振奋惊喜, 连连上疏赞誉君王圣明。承景帝在诸多美誉声中退朝返回, 心里却异乎寻常地空缺,居然体会不到多少快乐与满足,着实让他烦恼无奈。 诏书既下, 短短数天之内,姚康等人在匆促间被各自遣散,分配至南北镇抚司或者其他衙门,杨明顺因为是江怀越的嫡系同样也被降职惩戒, 调回了宫中御马监。 原本森严凛凛的西缉事厂人去楼空, 各类卷册归档封存, 大门上被贴上了带有赤红印章 的封条。 而留给江怀越离开京城的时间也只有区区两天。 那天夜里,他从空无一人的西缉事厂回到府邸,什么都没做, 只是一个人坐在院中,抬头望着暗沉沉的夜幕,看浮云层叠,看弯月清寒。 疏疏落落树影婆娑,摇映清皎月魄,落在眼里。 他用这双冷眼看星汉万千,行云淡浅。风吹云移,星莹亦好似摇曳浮动,恍惚间一切不过是场幻觉,让人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阴影里,枝头有鸟雀惊飞,投向更远处的荷池边了。 这座府邸是承景帝数年前赏赐给他的,当时圣恩浓厚,可惜他常年公务繁忙,难得有时间空闲下来,也不愿意独自回到这偌大宅院。 屈指算来,几年下来,住在这里的时间真是少之又少。尽管雕梁画栋亭台精巧,荷池静幽假山玲珑,然而这对于他而言,也只不过是没有温度的房屋山石,叠架起来的空洞憩地。 只是,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相思。 这里有过她的存在,流连于亭子里尝着酸枣糕的皱眉诉苦,中秋夜乘醉靠近的娇憨媚态,揽住他肩膀后的温柔气息,皆是短暂而零散的记忆碎片,就像闪耀微光的星莹倒影,晃动于清浅水中,如此美好,又易于消逝。 他闭上眼睛,手指拂过冰凉的石桌,就像拂过那短暂的,与她共同住在这座宅邸的时间。 只是时间太短,步履匆匆,来不及品味过去,就要面对着更遥远未知的将来。 * 两天后的拂晓,江怀越换上天青色长袍,带着一个木箱坐上了马车。台阶空寂,朱红大门紧闭,在今日之后,江府也将被封存,不再有灯火亮起。 倒是并无太多感伤,这座宅院于他而言,本就是偶尔才会归来暂住的地方。 只是住所,不是家。 车夫扬起长鞭,马车缓缓启程,江怀越坐在陈设简单的车内,透过薄薄轻纱窗往外望。 影影绰绰间,长巷间灯火未落,如深蓝夜空间坠下的星,明明暗暗,寂静萧索。 马车渐渐疾驰起来,外面的景象如风而逝。与以往的出行截然不同,这一次他是孤身离去,车旁再没有杨明顺追随,车后也没有姚康等人带刀护卫。 昔日出入煊赫的西厂督主,就这样寂静乘坐着简朴的马车,离开了还未苏醒的京城。 * 马车已经远去不见,长巷对面的茶楼上,有人从窗边回到了桌前。 “他倒真是独身一人,没带任何随从。”盛文恺慢慢坐下,望着对面的男子,“就这样让他去南京,不需要有人跟着吗?” 程亦白身着石青色如意纹襕衫,飘巾轻盈。“不用,莫非你是害怕有人要在半路害他性命?” 盛文恺苦笑一声:“江怀越得罪过的人还少吗?如今正当他落难,有人想要借此机会除掉他以绝后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你担心的事倒是不少。”程亦白文雅地啜着茗茶,“江怀越毕竟是西缉事厂的督主,若是被人就此暗算,那也是命中注定的劫难了。” 盛文恺微微一蹙眉,随即又调换了情绪谦逊问道:“未知王爷此番动用关系,使得江怀越被逐出京城,究竟目的何在?依我看来,江怀越在朝堂之中自成一派,虽不愿归附王爷,却也并未对其构成什么威胁……” 程亦白还是平静泰然的神情,只是唇角流露一丝轻蔑的笑意。“难以掌控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你先前多次想要与他接洽,最后结果如何?如此坚冷疏远,又缺乏常人具有的爱好贪欲,想要投其所好也是难上加难。与其让一个不可捉摸的人留在万岁身边,还不如让他就此离开,也少了很多隐患。” “多谢先生指点,说来王爷远在辽东,京城内的讯息如今都依赖先生上报,先生责任也确实重大。”盛文恺话题一转,问道,“先生可知宫中太医正在为多位后妃调理,似乎是万岁急切盼望能有子嗣……” “盛大人为何忽然提及此事?” “只是有些为王爷担心罢了。”盛文恺道,“若是万岁有了子嗣,对于王爷而言岂不是不利?不知王爷在宫中是否也有内应?” 程亦白眉间一皱,“盛大人,你只管好自己的事就足够,后宫之事不需你过问。要知道,王爷本来对你是有所不满的,幸得我从中斡旋,才又让你留在京城以作内应。盛大人还需多加思考,六部官员各有特点,哪些能为我所用,哪些不该去碰,都要做到心中有数。譬如这次,若不是我联系了诸多官员共同上奏弹劾,万岁又怎会轻易将江怀越斥去,并撤销了西缉事厂建制?” “还是先生足智多谋,能运筹帷幄。”盛文恺尴尬地一笑,“如今江怀越去了南京,朝廷权势必要更迭,少不得又要劳烦先生指点。还有……在下私下揣度,是否随着江怀越的离去,那个假死的官妓相思的行踪也会显露出来,毕竟她现在不像先前那样总是受到江怀越的保护了。” 程亦白微微颔首:“这是自然,王爷也早就知道。” “那么关于当初寻找不到的盘凤钗……她如果想要查清过去真相,应该也会尽力搜寻吧?”盛文恺斟酌着语气谨慎询问,“王爷的意思是,静待其变?” “盛大人,该说的,我自然会说。有些不该问的,你旁敲侧击也是没有必要的。”程亦白审视着手中青花杯盏,又抬眼看了看他。 盛文恺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马上又继续笑着拱手:“是,全凭先生传达,盛某明白。” “你目前所要做的,就是关注朝堂和各衙门间的人员变动,并探知新近上任的官员底细。”程亦白又叮嘱了一遍,站起身来,“你该去都督府了,我也不再在此逗留,你我之间的关联还是隐蔽些为好。” 盛文恺点头称是,向程亦白道别之后,匆匆下楼而去。 程亦白走到窗边,望着他上轿远去,静静站定片刻后,转出了此间雅座。只是他并未下楼,却从走廊穿过,又推开了斜对面的另一间茶室的房门。 工笔描绘的花鸟锦簇大屏风遮挡住了里面的情形,他却未曾迟疑,直接走了进去。 原本等在里面的人见到他来了,立刻起身,递上了一个宝蓝串珠纹的锦缎香囊。程亦白熟练地拆开香囊,从夹层取出了写有字迹的小小绸布。 扫视过后,便取出火折子当场将之烧掉。 “回去禀告一声,我都知道了,叫她安心。”他从袖中取出薄薄的纸包,“这是她要的药,都已经碾磨混合好了。” “是。”那人收好东西,没有过多的言语,行礼之后离开了茶室。 脚步声渐渐远去,程亦白这才低下头,神情复杂地望着那只已经被拆开的香囊,将其紧紧攥在手中。 时浓时淡的药草香息满溢了出来。 * 从京城到南京路途迢递,山长水远。江怀越乘着这一辆马车沿着官道迤逦南下,所经之处多数借宿驿馆,沿途各处官员已经得知了他被贬斥的消息,原先争相表现,竭力铺张大肆迎接的场面自然是一概全无,非但个个地方官对他的经过假装不知,就连居处驿馆的驿丞也避而不见,有些只派个杂役领了他进去休息,便再无任何招呼。 行至山东境内,路程将半,江怀越已觉疲惫。因为赶路的缘故,直至天黑时分才得以投宿驿站,管事的听说是他到了,只吩咐手下开了门户,自己出来露了一下面,便回屋睡觉去了。 车夫饿得到处找吃的,到了厨房才寻到一点冷饭,温热了一下给江怀越端去。他见车夫自己还未用饭,便将碗退了回去,道:“给我一壶茶就可以。” 车夫呼唤杂役,隔了好久才有人慢悠悠晃了过来,皱眉斜眼道:“喊什么,别人正在吃晚饭,你们却来添乱!” “你们倒是在吃饭,叫我们饿肚子?”车夫又抱怨道,“赶了一天的路,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 杂役恼火起来,指着不远处的厨房道:“要喝水自己烧去!我可说好了,只有水没有茶叶,也不掂量一下自己什么身份了,还敢来这摆谱?!” 车夫气得没话说,江怀越看看杂役,顾自出门去了厨房。 劈了柴,点起火,他守在边上,看着跃动的火苗和渐渐冒出热气的锅,想到的居然是当初在城南小院里,他也是这样待在厨房内,为的是收拾残局,给相思做一份豆腐羹。 不免有些好笑。 江怀越拎着水壶回房间时,才又遇到那个杂役,他不耐烦地指着屋内道:“驿丞大人叫我送吃的来了,知足吧!吃完了就在屋待着,别再大呼小叫!” 杂役一脸鄙夷地走了,他推开门入内,桌上放了一个碗,里面是两个粗面馒头。 大概是早就冷掉的缘故,已经干瘪坚硬了。 油灯飘亮,一室荧然,他独自坐在桌前,就着热水吃了几口,思绪飘忽地就想到了相思。 她应该是自己去往扬州了,虽然对于她的勇敢与执著很是放心,然而路途遥远情形难测,她孤身一人,不知今夜是否已经安然休憩,明日又将启程去往何方? 第168章 初夏时节的南京已是满城青翠, 这几日连绵细雨淅沥不止,滋润了紫金山葱茏草木,漫涨了玄武湖清澄水面。穿街而过的小河两畔垂柳浓黛,河边石道上马车碾过泛着湿光的青砖,吱吱呀呀由远至近, 车窗内灰色布帘间或一晃,里面的人寂静地望向沿街风物。 这辆马车穿街过巷, 最后抵达了位于柏川桥转字铺的内守备厅, 江怀越从车中下来,递上文书之后,在门外等待守备太监的传召。 南京虽是旧都, 但建制与北京几乎相同, 二十四监亦一应俱全,其守备太监执掌内廷各衙门,承担守卫皇陵宗庙, 关防皇城禁卫及管理库房收藏、地方进贡等要务,与宗室勋臣所任的南京守备及南京兵部尚书三足鼎立,共同协防管理旧都及周围地带,也是掌有实权之人。 这内守备厅就是守备太监日常办事之处, 江怀越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才有人出来将他引了进去。 他进了公堂, 堂上却并无人端坐,守备太监既然还未到位,江怀越也只能站立等候。又过了一阵, 堂后侧门内传来咳嗽数声,才有人慢慢地踱步而出。 来人四十来岁,样貌平常,着深青色麒麟服,进得堂中也没出声,就朝正中一坐。 江怀越以前在京城时曾与这袁涿有过数面之交,但眼前情形有变,也没主动寒暄,只是上前依照惯例拜见问候。袁涿抬起眼看看他,淡淡道:“原来是江掌印,好些年没见了,未料居然在南京重遇。” “江某如今到南京御马监任职,诸多事务或许不甚了解,还请袁公公多加提点。”江怀越言语简单,并不愿在此做低服软,更不愿曲意奉承。 袁涿扬起唇角笑了笑:“这南京的御马监么,与京城大有不同,说白了也没什么大事要做,江掌印可得放下身段,别还以为自己活在过去,能够呼风唤雨。” 江怀越低着眉睫,平静地道:“江某明白。” “既然如此,我还有公务要忙,你先跟着去内廷御马监,要做些什么的,他们会跟你说。”袁涿拖长声音说罢,没等江怀越告辞,就起身离去。 有人过来给江怀越领路,他也没多问,跟着对方出去,重新上了马车,迤逦转入长安街,入长安左门,进了皇城。再经由护卫核验,下车后换乘轿子进入内廷。 南京皇城与内廷也可谓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江怀越被带到了御马监,门口却冷冷清清没人等候。进了大门,才算有小太监迎上前来,问及其他人,却说各自在岗,不曾收到通知要来迎候新任掌印。 江怀越懒得和他们计较,叫那个小太监带路,亲自去了马厩和草场。谁知每到一处,都半晌找不到人员,差人叫了许久,才有数人懒懒散散从旁边房屋伸着懒腰出来,一个个午觉还没睡够的样子。 江怀越沉着脸站在草场边,要是这在北京御马监,不等他发话,杨明顺等手下早就揣摩心意,该惩戒的惩戒,该警告的警告。而今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境况下,他只对着衣冠不整的众人扫视一眼,说道:“从今往后,就算要休息也得轮换着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江怀越已经转身离去。 待等他背影远去,醒悟过来的众人才开始骂骂咧咧。“不过是被贬谪到咱们这里的,居然还不识趣,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就是,还以为这是京城呢?西厂都没了,脾气倒还在!” 其中一人将众人拉拢到一起,压低嗓子道:“以前的王掌印可不像他这样,咱们千万不能被这新来的拿捏了,哥几个想想办法,好让他知道南京跟北京不是一回事!” 于是众人嘁嘁嚓嚓商议起来,全然不顾旁边马厩里已经没了干草。 * 江怀越就此在南京御马监安顿下来,身边少了杨明顺等熟悉的人,一下子变得冷清而无趣。 冷清和无趣在以往的生活里其实是常态,他本来就不是喜爱热闹欢聚的人,更不贪图享乐与闲适。却是无事可做倒让他感到了无限空虚,从来都忙着各项事务的他忽然失去了忙碌的方向,就好像振翅飞翔的雄鹰被关进了狭窄的牢笼,只觉压抑与无奈。 短短几天,他就看到了南京御马监管理粗疏,人员流于懈怠,牧养战马数目不清,所辖禁卫也行为散漫,与京城简直不可相提并论。江怀越本无意与南京内廷中人作对,但种种现象看在眼中,如芒刺在背,让他实在无法忍受。 他在旁敲侧击数次都没有效果之后,终于忍不住召集了御马监所有人员,以及受御马监统领的禁卫头目,将库房的账簿与各种记录取出,命他们一一上前应答。果然不出所料,这些大小管事的对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务阐述不清,有的甚至一问三不知,江怀越脸色阴沉,翻出账簿错漏之处,直抛掷到他们身上,叱令重新核查登录,务必全数算清。 督公千岁 第133节 众人被他气势震慑,原本还想着当面抱团抵制的,结果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灰头土脸领了任务回去。然而回去之后又聚集起来痛骂诅咒,有好事之人连夜就去拜见了守备太监袁涿,诉说江怀越到了南京还死性不改,趾高气扬地想要作威作福,大有凌驾于守备太监之上的架势。 袁涿听闻此事,心里大有不快。他本来和江怀越也没什么深厚交情,远离京城多年,却也听闻此人在皇帝面前独得宠幸,执掌西厂飞扬跋扈,而今一朝被贬来了南京。作为袁涿来说,自然知道这样的人物未必肯屈居他人之下,因此一开始就对他冷淡相待,想让他知晓处境收敛行为,没想到这江怀越居然不识好歹,跑到他的地盘上兴风作浪,怎不让他心中窝火? 次日一早,袁涿便赶到了南京守备厅,找南京守备邱俊才商议此事。邱俊才在早些时候已经见过江怀越,听袁涿这样一说,倒是不以为意。“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要整顿御马监就让他去弄,只要不将手伸到你司礼监和其他衙门,管他做什么?” 袁涿愠恼道:“大人切莫低估了此人,江怀越在京城时候就不甘平庸,带着西厂番子上蹿下跳,恨不能将东厂和锦衣卫南北镇抚司都踩在脚下。我本以为他到了南京会消停一下,没想到他又要开始折腾,他现在只是整顿御马监和禁卫,如果放任下去,少不得要管到你我头上!” “公公是不是过虑了?”邱俊才淡然处之,“他不过是御马监的,怎么会凌驾于你我之上?若是他行为过分了,警告一下即可,不必这样气愤慌张。” 袁涿本来是想在南京守备面前告状,让主事人出面,这样既可更有效地震住江怀越,自己也可不必挂上恶名,可是看邱俊才似乎对此事不甚在意,不由得后悔来这一次。他强行又说了一通,但见邱俊才还是不肯出面,最后只能郁郁离去。 才出衙门,便望见垂柳长街上,有一名年轻公子骑枣红骏马缓缓行来。姿容俊秀,神韵高介,一身杏白色云雷金纹长袍,玉冠博带,腰悬碧玉葫芦连环佩,朱红色缨子簌簌长垂。 袁涿一见此人,本来想上轿离去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定在大门口,远远地便向他屈身拜迎。 那人见了他,不由一怔:“袁涿,你怎么一大早不去遛鸟,却跑来这里?” “小公爷!”袁涿略显尴尬,连忙道,“我哪里会天天遛鸟,只是闲暇时候的爱好罢了。今天到此,是有事想与守备大人商议……” 宿昕皱皱眉,翻身下马,将鞭子扔给小厮。“你还真是难得,多少年了没见你那么早就来守备厅的,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因为那个新来的?”袁涿上前一步,趁着他还没进守备厅就截住了宿昕。宿昕蹙了蹙眉间:“新来的?你是说……” “自然是江怀越!”袁涿将先前跟邱俊才说的话又转述一遍,严肃道,“邱大人宅心仁厚,不愿为难江怀越,但我是想着不能纵着他胡作非为,这南京到底是谁说了算,小公爷应该最清楚。” 宿昕不屑地一笑,跨进大门。“行,你等着,保准让他不敢造次!” * 临近中午时分,留在御马监清算账簿的江怀越还未来得及吃午饭,就听手下来报,说是有人请他出宫一趟。 “什么人?”江怀越有些诧异,到南京已经有些时间,从未有官场上的人主动见过自己。 “没说,只是请您去西水关的鹤鸣楼,说是旧相识。” 江怀越心存怀疑,本来想回绝的,但是思索再三,西水关乃是商贾云集之地,酒楼店铺遍地,如此热闹场景中,应该不会有人暗下毒手。 于是换了便装,凭腰牌出了宫门,乘坐马车来到了西水关。 南京三山门甚为繁华,四方交易汇聚城门内外。三山桥又横跨秦淮河,桥下旅舟商舶往来不绝,岸边码头货栈鳞次栉比,更有酒楼伫立,笙歌飘香,各色商家幌子在熏风中飘扬摇曳,绚丽多彩。 鹤鸣楼是十六酒楼之一,明窗丽轩,高朋满座。江怀越才到大门口,便有小厮上前迎接,将他带到了二楼最里面的套间。 他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内湘帘半卷,阳光正浓,走进去倒是清幽宁静,与外界喧哗俨然不是同一天地。 靠窗的八仙桌边,有人侧坐着自斟自饮,听得脚步声响动,才抬眼望了他一下,秀眉一颦,酸酸地道:“哎呀江大人,多年不见,你倒还是风采不减!也不知道到底得什么样的磋磨,才能让你伤神一些?” 江怀越一哂,飒然拱手:“原来是小公爷,倒是出乎意料。” 宿昕持着酒杯挑眉:“怎么,你来南京那么久,就想不到要来拜见一下我们国公府?还是你觉得只要见过了南京守备等三人,就可以横行无忌了?” “小公爷说笑了,江某如今来南京,只为安闲度日,哪里还会横行无忌?” 宿昕冷笑,“安闲度日?我看你倒是不甘寂寞,区区一个南京御马监,你还打算整治成二十四衙门第一号?!” 江怀越无语,只好解释了一番。“若不是实在乱得不像话,我也不会无事生非。” 宿昕冷哼一声,顾自端着酒杯,也不让他坐下。江怀越站了片刻,按捺着愠恼道:“小公爷,我初来乍到没有及时拜见,是江某的不对。但宫内还有事情没完成,我得马上就走……” “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又不是还在京城了,在我们这南京,讲究的是闲雅风流,不用急赤白脸风风火火。”宿昕说着,缓缓站起身,背负双手望向人头攒动的码头盛况。 “我说江怀越,你这些年来,有没有给相思上过一次香?”宿昕忽然回过脸,语重心长地问道。 江怀越一怔,敛容肃声道:“小公爷,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多谈了吧?” “什么叫过去的事?我问的是你这些年的行为,和着我当年告诉你的秘密,你全然没放在心上啊?!”宿昕恼火地叫起来。 “什么秘密?”江怀越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出口,等到再想起时,为时已晚。 果然宿昕更加倒抽一口冷气,失望至极地看着他。“我当年离开京城时,不是在河边遇到你吗?!我可是正正经经跟你说过,相思曾经偷偷爱慕你,叫你不要辜负她的心意!”他说着说着,看江怀越还是一副寡情淡漠的样子,便觉悲痛万分,恨不得捶胸顿足,扼腕痛惜。 “真正是天妒红颜,芳心错付!我早就跟她说,你这个人一点感情都没有,叫她不要把情意投注在你身上,结果她不听……好了好了,直至香消玉殒,她都没等到你一点回馈,要是相思泉下有知,岂不是要泪滴忘川柔肠寸断?江怀越啊江怀越,我就不明白,你就算是那什么吧……怎么面对如此美人温情,居然能毫无触动?就算你对女人一点感情都没有吧,那你总也该对相思的逝去有一丝丝怜悯之心吧?” 江怀越看着宿昕那痛惜不已的样子,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神情,仍旧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小公爷,你也知道的,我对女人实在没有兴趣,当年你告知相思对我有意,却令我倍感意外。本来你要是不说,我想着和她有过数面之缘,也许还能去上一次香。结果你这样一讲,我心中甚是不安局促,原本想去祭拜的念头也就此消除,真正是对不住你的一番好意了。” 宿昕目瞪口呆:“如此不近人情!你……真的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啊!” 第169章 宿昕对于相思爱慕江怀越, 本就是想破脑袋也无法理解的,后来得知她葬身火海,大为伤感哀叹了一阵。离开京城的时候,偶然在大雪中看到江怀越独自站在河边, 虽不知他到底为何出现在那里, 但秉持着一颗替人行善的心, 还是将相思隐秘的心事告知了江怀越。在宿昕心中,虽然不喜欢江怀越,也不理解相思为何非要爱慕一个行事阴暗的内宦, 但死者已矣,应该遵从她的心愿,使得她不至于抱憾而亡。 没想到时隔多年,再问及此事,作为当事人的江怀越居然还一脸淡漠, 好似当年那个痴恋的女子对他而言果真无足轻重一般,这冷情绝义的姿态着实让宿昕气不打一处来。 人常说太监遭遇净身之后, 有些对男女情爱避之不及,有些则因身体残缺, 反而对女子怀有异样心态, 轻则鄙弃重则凌虐。宿昕平素从未和这些人有过深交,无非也都是道听途说的消息,如今见证了江怀越对相思的态度,更是加深了这样的印象。 ——看似一表人才,实则内心扭曲, 就连相思这样有趣可爱的姑娘,他江怀越都能漠然对待,可见做了太监的人真的是无情无爱了。 想到此,他仔仔细细打量了江怀越一番,居然深深叹了一口气。 江怀越一脸狐疑地望着他,忍不住问:“小公爷为何如此悲叹?” “……我是为相思的错付而惋惜!” ——枉你江怀越曾经权势滔天,就算风头再劲又怎样,人生缺憾品尝不到男女情爱的甜蜜,还不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真实想法当然不可能说出,宿昕只得板起脸来教训:“就连我这几年还会在清明中元时为相思姑娘上香祭奠,就是想到她遭遇坎坷,孤苦无依。我跟你说,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但你今年中元节的时候,务必要准备一些纸钱酒食,给相思姑娘送去。” 江怀越看看他,没有说话,宿昕皱起眉头:“哎,你这个人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我说了半天都是对牛弹琴吗?” 江怀越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只好敷衍着道:“我记下了,多谢小公爷提醒。” 宿昕这才不甚满意地哼了一声:“江怀越,做人要有良善之心,你如今失势,理应是反躬自问有所悔悟的时机,不要再顽固到底了!” 他宣教完毕,恰好伙计敲响房门,端来了佳肴果品。宿昕坐回桌边,见江怀越还站着,未免觉得尴尬,便扬起眉梢指着对面:“坐着吧,站在我面前,我还吃得下东西?” 江怀越隐忍着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坐在桌边。宿昕也不搭理他,对着满桌佳肴自斟自饮,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别扭无趣,按捺着性子又喝了一杯,终于发现问题所在。 “江怀越,你坐着就坐着吧,冷着一张脸做什么?打搅了我的好兴致!” 江怀越实在没脾气可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招惹了这样一位不讲道理又自以为是的小公爷。要是在京城,他可不会服软,可如今身在屋檐下,南京是他宿家的地盘,自己不能当面跟他硬抗。 “小公爷,我刚才就说了,没什么要紧事,我要回去处理公务,却是您不让我走,如今怎么又赖我打搅?” 宿昕哼哼笑道:“你就放聪明点吧,南京御马监能有什么要紧公务?先前的王掌印我也认识,天天就爱喝几口好酒尝几个好菜,南京十六大酒楼他每家都熟透了,要不是他年纪太大养老去了,你也不会来南京还做这掌印的位置。要我说,你就不该再折腾什么!” 江怀越平静道:“我是被贬谪不假,但好歹在其位谋其政。这御马监里一片混乱,账务不清人员散漫,小公爷如今也在南京兵部做事,难不成能容许下属如此混日子?” “我跟你能一样吗?你……”宿昕忍下了后半截话,没好气地道,“我可是事先提醒,照理说你江怀越要做什么事,都与我无关,但你现在来了南京,就得老实安分休要再惹是非!” “那我还得多谢小公爷的好意了。”江怀越说是这样说,神情之间毫无感激之意,让宿昕有气没处撒,顾自又满上一杯,有意朝着他举起道:“怎么样,鹤鸣楼的美酒全城闻名,你有没有尝过?” “没有。”他木着脸不想多说话了。 “就知道你这样的人也不会享受生活。”宿昕叹息一声,又想到了曾经在淡粉楼那段风花雪月的日子,“可惜了,相思姑娘没能再回到南京,我当初还曾跟她说过,有机会带她重返故居,要看一看秦淮河灯火倒影,听一听凤凰台百鸟欢鸣……” “小公爷。”江怀越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忧伤遐思,“都过去好几年了,您还沉溺美梦不肯醒来呢?” 宿昕白了他一眼。“尽管相处短暂却令人难忘,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怎么就不会明白了?”素来淡定的江怀越在他连番冷嘲热讽之下,不免有了点小情绪。 “你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吗?美人在前却还一脸麻木,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明白什么呢?”宿昕想到相思当初红着脸对他说,自己早有爱慕之人,正是西厂提督江怀越的那个场景,再看看眼前人,心头愠恼不已,“不过话说回来,相思姑娘若没有遇到那次意外,依旧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着你这不解风情的人也是空惹伤悲,唉……” 江怀越冷哂一声:“那也未必,说不定我后来被她打动,不再拒绝了呢?” 宿昕好似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瞪大眼睛看着他。江怀越又淡淡一笑:“只是假设而已,小公爷不必如此惊讶。” 他悻悻然地道:“跟着你也是无趣的很,相思当时准是鬼迷心窍了而已,姑娘家常容易这样。” 江怀越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不知为什么,宿昕觉得气氛有点奇怪,明明是谈及一个已经故去的人,为什么江怀越这时候反而好像转了性格? 他皱着眉头端详一二,忍不住向江怀越道:“要不要喝一杯?” “……不必了。”江怀越也觉得宿昕有点反常,以往对自己总是横眉冷眼的,今日怎么还请起喝酒来了?他甚至怀疑宿昕是不是还别有用心,坐了一会儿又起身告辞。宿昕其实本来是独自饮酒无聊至极,可是看到江怀越这般不识趣,也只好寒着脸道:“走走走,反正话我也已经说完,听不听在你,要是事后还有麻烦,别怪我翻脸无情!” 江怀越不想跟这公子哥多费口舌,道别之后下楼离去。 雅座里的宿昕独自面对一桌子好酒好菜,原本想要享用的心情居然荡然无存,振作精神灌了一壶酒下去,只觉更加郁结。他没精打采地离开了鹤鸣楼,又找了几个名门公子冶游了一番,这才算是去了晦气,回到了国公府。 才踏进庭院,便听得小厮来传话,说是国公爷要他过去。宿昕皱皱眉,换了衣衫去正院拜见父亲,定国公端坐书桌之后,一见他进来就斥责道:“大半天了不见人影,兵部那边也说你没去,又是去哪里闲逛了?” “……去见了个人,谈点事情。”宿昕一脸无辜,“我又不是每天游手好闲的人。” “一身酒气还说没有游手好闲!”定国公看着不成器的儿子,唉声叹气,“承蒙皇上恩赐,让你进南京兵部历练,你倒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跑秦淮河游船观景的次数比去兵部还多!我正告你,你也是有婚约的人了,不要还吊儿郎当不成体统!” 提到婚约,宿昕更是窝火:“我本来就看不上那个富阳侯的女儿,趁着她为母守孝,不如把婚事解除算了。” “混账东西!婚姻大事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侯爷女儿你还看不上,想要天上的仙子不成?!” 定国公把宿昕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又命他好生警醒力求上进,这才挥手让他退了出去。宿昕颓丧着离去,临出门转回身去,却见定国公正从书桌下摸出一壶美酒,忍不住在门外道:“父亲大人,您闻到的酒气,恐怕是自己身上的吧?!” 趁着定国公还没追出来,宿昕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说起这门婚事,也是令人啼笑皆非,前年定国公等不下去,请人算卦说是东南一带的女孩适宜嫁入定国公府邸,且又排出了生辰八字。定国公依据这些四方打听,居然找到了富阳侯府的嫡女正符合这些条件,于是两位父亲一拍即合,当天就把婚事给定下了。 宿昕得知此事恼火异常,他素来打算自己寻觅佳人,又知道富阳侯是个没甚修养的武人,带兵打仗倒是有一套,诗文方面一窍不通,这等人家出来的女儿想必也是庸脂俗粉,故此他对这门亲事很是排斥。原本两年前就要完婚,结果富阳侯夫人不幸染病去世,其女为守孝而推迟成婚,便拖到了现在。 对于宿昕而言,巴不得这时间拖得越久越好,如今被父亲又一次敲响警钟,心上自是不快。 此后时间内,宿昕也没再去找江怀越,有时候遇到袁涿,还是常常听到他抱怨江怀越种种不是,可见此人实在是不受别人喜欢的性格。 这一日傍晚他离开了兵部,才出大门便被几位同僚请去酒楼欢饮,喝得多了不敢立即回去,派小厮先行回府打探父亲是否在家,自己则牵着枣红骏马,迤逦来到了常去的茶室。 月上中天,茶室内倒是安静少人,伙计将他引入雅间,宿昕醉意朦胧倒在卧榻之上,想着那不如意的婚约,又想着一旦成婚就要受到种种约束,不免得长吁短叹。 正惆怅间,房门被人轻轻敲响,他闭着眼睛曼声道:“进来吧。” 门外的人迟疑了一会儿,悄然推门而入,在房门口似乎站立不动。宿昕不耐烦地道:“快点啊,口渴死了,还不端茶过来?” 那人这才慢慢走近,到了竹榻边,却又静立不语。 “磨蹭什么呢?”宿昕睁开眼,“给我倒……” 话到一半,顿时哑掉。 站在身前的竟然是一名素衣素裙的女子,身材袅娜,头戴帷帽,青色薄纱影影绰绰掩住面容,淡淡幽香轻盈飘散。 “你是?!” 督公千岁 第134节 第170章 幽静的雅间内帘幔低垂, 不知何处飘来低微缥缈的吟唱之声,咿咿呀呀时有时无,再加上面前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面容朦胧的女子,让宿昕一下子惊坐而起。 素衣女子隔着薄纱, 似乎是在细细端详宿昕, 过了片刻才轻声道:“小公爷, 你不认识我了吗?” 听那语声轻幽,宿昕心头冒出寒意,却又隐隐浮起一种熟悉感。 “你……到底是谁?” 女子轻轻叹了一声, 玉手一扬撩起了遮面薄纱。摇曳灯火下,芳容如昔明媚动人,盈盈秀目望着宿昕,唇角含着几分笑意。 宿昕猛然一惊,说话都颠三倒四了。“你?!相思?!怎么你……”忽而又是背后一凉, 不由得声音发颤:“你,你竟然真的来看我了!我……我真是做梦都想着再见你一面!” 相思见他如此激动, 不由提醒道:“小公爷,你说话声音轻点!我不能够被别人知道……” “是是是!我明白!我只是太意外了!”宿昕又是紧张又是激动, 从竹榻站起手足无措, 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勉强镇定心神,借着灯光望着相思,犹豫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因为我这几年还一直牵挂着你,所以你才来……前些天我还提到过你……” 相思愣了愣, 道:“小公爷是否牵挂我,我也不知道啊……您前些天又是怎么会想到说起我了?” 宿昕失落道:“怎么你不知道?这不是前些天,我还跟那个榆木脑袋江怀越说,叫他逢年过节要给你上香,不然你孤零零一个多可怜,这个人还真是铁石心肠……” “上香?”相思先是茫然,继而笑了起来,“您跟江大人说到我,他难道没告诉你实情?” “实情?什么实情?他只说自己从来没牵挂过你,连祭奠都不曾有过一次!不过你别难过……” “小公爷。”相思摇摇头,上前一步,低声道,“您是以为我当年被烧死了吧?其实我,并没有遭遇那场火灾。” “什么?!”宿昕呆住了,一时间脑子乱成一团,竟反应不过来。相思又道:“我是说,我并没有死。当初我陷入险境,姐姐也因此断送了性命,有人为了让我逃脱京城,才不得已设下了偷梁换柱的计策。” 宿昕只觉惊雷炸响,隔了好久才道:“你还活着?!是谁要害你?!又是谁救了你?我当时在京城,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相思喟然:“当时事态复杂,就连我也身在其中不知真相,情形危急又不能声张,因此也不能贸然去找您。如今我前来南京,却是有求于你……当然我的身份不能暴露,小公爷若是能帮忙则是最好,若是觉得不便我也会立即离开,只求您不要告诉别人,因为这事关乎我与那个恩人的性命。” 宿昕用力揉了揉眉心,冷静下来道:“你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只要不是忤逆谋反什么的大罪,我宿昕还是能帮忙的。” “我哪里会做什么谋反之事?”相思也着实佩服他的想象,顿了顿,小声道,“我想求您让我见一个人。” “谁?” 相思话未说出,脸颊先微微发热,用低微温和的声音道:“……江大人。” “江?大人?”宿昕听到这,简直如坠云里,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又气又急,“你,你居然还想着他?!我刚才就说了,这些年他连一炷香都不给你上!” 相思一脸诧异:“那是因为他知道我没死啊!” “他怎么会知道?!”宿昕恼火起来,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我都不知道的事,他为什么可以知道?!” “那是因为当初设计偷梁换柱,让我逃出京城的,就是他啊!” “什么?!”又是当头一棒,让宿昕的酒意彻底没了,“他,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你不是说,只是自己暗恋他,他对你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相思不好意思地攥攥手指,略有忸怩地道:“小公爷,那是,那是我当初骗你的……” “……你,什么意思?”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笼罩上来。 相思考虑了一下言辞,颇为艰难地望着他,道:“其实,江大人他,并不是对我毫无感情……他早就知道我对他的情意,而且……” “而且什么?”宿昕几乎不敢再听下去了。 相思红着脸,小声道:“他跟我,早就两情相悦了呢。” 一道惊雷再度劈下,宿昕只觉身子都焦黑了。“不可能!”他气急败坏,声音都发抖,“江怀越,他对你一点都不上心,成天冷着脸,他,他哪里会懂得男女情爱?!” 相思无奈道:“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可能冒着欺君之罪,施计让我逃出了京城?您不是对他了如指掌吗?他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乐妓以身犯险?” “我不信!我不信!你跟他才见了几次,他怎么可能就跟你两情相悦?!” 相思看着还在挣扎的宿昕,不忍心地戳破他最后的信念。“小公爷,其实我跟大人,早就相识了。” 宿昕呆如木鸡,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哑声道:“什么时候的事?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的事?” 相思理了理思绪,慢慢道:“那年初秋就认识的……只是一开始他确实没有接受我的情意,直至那次,你入了京城,常来淡粉楼欢饮玩乐。” 她说到这里,尴尬地看看呆滞的宿昕,硬下心告诉他真相。“大人听闻我被你点了花名出去游玩,一时生气就冲上花船,误以为那个纨绔子弟就是你,在船上大发雷霆,还把人给扔进了湖里,也就是那次之后,他明白了我的心,我也明白了他的心。小公爷,我这样说,您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宿昕这回彻底傻眼了。 他从来不相信太监也会和正常人一样有男女之间的情爱,江怀越又始终表现得冷漠无情,对相思视如无睹,叫宿昕怎么可能想象得出,这两个人会真的有情感关联?更怎么可能想象得到,正是因为自己入京,故意到处冶游散布对西厂的不良言论,反而激起了江怀越的嫉妒之心,竟然最终成就了他和相思的爱恋?! “不可能,不可能!”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竹榻,颠来倒去只会说这句话了。 相思有点于心不忍,过了片刻才谨慎道:“小公爷,以前我真是无法公开说这件事,您也知道大人和我身份有异常人,我们实在是步履维艰,经历了许多磨难……您如果愿意听,等我见到大人之后,我们可以详细地告诉您。” 宿昕呆滞了许久,才抬起头,愣愣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真的想见大人,其中缘由等我们见后再跟您细讲,行吗?” 宿昕说不出话来,脑海中各种念头来回翻滚,可怜兮兮望着相思,心里反复出现的只有一句话:她怎么可能跟江怀越…… 末了,他才艰难地开口:“你和江怀越,到什么地步了?” “……”相思看着一脸颓废的宿昕,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 次日午后时分,江怀越刚从草场回到御马监,便有人来禀告,说是定国公公子宿昕请他出宫一见。 江怀越皱了皱眉,直接回答道:“我忙着核算账务,没有时间出去。” “对方好像挺认真的……” “就这样回复。”他想到上次被宿昕纠缠了半天,听那些啰啰嗦嗦的话语,就觉得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小太监只好如实去回复了宿昕派来的下人,这话传到了宿昕耳中,把他气得大骂:“果然不通人情,难道要我亲自去请?!” 下人战战兢兢道:“那怎么办,还去不去了?” “……当然得去!今天就算是绑着,也得把他抓出来!” 于是那个下人只好又跑了一趟。江怀越正在聚精会神地算账,听闻宿昕又派人来,烦得头也没抬:“他是怎么回事?自己闲得发慌就来找我开心?” 小太监递上一封封了口的信件,道:“请您过目。” 江怀越接过来撕开,里面就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两个字。 ——扬州。 他双眉一蹙,心头跳动,迅疾问道:“人在哪里?!” “就在宫门外等着您呢。”小太监诧异地看着他。 江怀越随即起身,快步走了出去,才下台阶又匆忙回来,迅速换了便装之后,直接赶往宫门之外。 * 晴空澄蓝,阳光正艳,秦淮河水光潋滟,映出画船绚丽姿影。袅袅娜娜河水起伏,画船轻舟往来穿行,两岸楼阁间的笙歌绵绵,与水上飘传的浅吟低唱彼此交融,就连空气中都浸透了酒意甘醇,令人沉醉不知归路。 宿昕早就带着一群佳丽登上了画舫,席间杯盏流光,娇莺欢悦,他一人被美人们环绕簇拥,却始终提不起兴致。 没过多久,这些从城中各处找来的乐妓们得了重赏,被一一遣散离开,偌大的画舫内,只留下了坐在角落的相思。 月白色花鸟锦缎上衫素雅流丽,配着奢华的葡萄紫织金如意纹马面裙,桃心发髻花钿生翠,一双明珠耳坠漾动华光。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盛装打扮过了。 为了掩人耳目,宿昕特意让她混在了这群乐妓中,如今其他女子已经离开,相思抱着琵琶坐到了桌前,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在京城的岁月。 “多谢小公爷为我考虑周全。”她持着酒壶,为他斟了一杯酒,送至面前。 宿昕接过酒杯,琥珀色美酒晃动间,也让他有一丝过去的回忆,只是心绪仍旧复杂。“唉,要是还在过去该多好……” 他还未展开回顾,却听得外面欸乃声起,有小船缓缓靠近。紧接着,甲板轻响,有人登上了画舫。 相思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望向门口。 纯白赤红的珠帘被人轻轻撩起,珠玉盈盈碰撞间,那人侧身而入。 松绿色连珠纹的曳撒,腰带间悬着沉香佩玉,他眉目如初,出尘孤拔,只是少了几分凛冽,眼神间更添一丝郁色。 相思手按着桌面,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望着许久不见的江怀越,难以抑制内心情绪。 “大人!”才一出声,眼眶就滚热了起来。 江怀越虽然早有预料,然而踏足画舫,撩开珠帘的瞬间,看到了这熟悉的面容,听到了这熟悉的唤声,终究还是心头一颤,竟也站定在那里,呼吸加快,一时间不能言语。 相思抛下一切顾念,快步来到他身前,目光始终没有移动半分。 她含着眼泪在笑,又强忍着悲伤:“你怎么瘦了呢?是在南京过得不好吗?一路上是不是受罪了?” 江怀越这才深深呼吸了几下,轻声道:“没有,我只是,近来有些忙碌而已。” “忙些什么?是有人故意刁难你?”相思担心得不得了。 “不是……你怎么从扬州过来了?不是叫你好好待在那里吗?” “我怎么待得住?!听说你到了南京,我强忍了几天,实在熬不住……”相思小声道,“我很小心的,路上都没跟别人说话,到了南京之后又偷偷打听了宿小公爷的住处,可是不敢贸然出现,看到他和别人在外饮酒,才……” 相思说到此,方才想到了宿昕,回过头一看,却见宿昕一脸生无可恋地坐在桌边,正呆滞地看着她和江怀越。 “你们……”他好像生了病似的,使劲揉着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起来。 自从江怀越一进来,相思那眼里只有他的样子,就让宿昕心痛万分。再一看两个人居然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软软绵绵在那互诉衷肠,俨然一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他更是如遭冰水淋透。 江怀越看看他,收敛了片刻前的温情,肃着脸道:“多谢小公爷相助。” 宿昕没心思挑他礼数不全,有气无力走到两人跟前,下定决心问道:“你们两个,真的已经那个了?” 一瞬的寂静,让两人满头雾水。 “没有!”江怀越没好气地回答。 “是啊!”相思却红着脸承认。 “什么?”江怀越惊诧地望着她,她也同样不满地盯着他。宿昕更迷糊了,叫起来:“到底是怎样?怎么说的不一样?” 江怀越愠恼道:“你问的什么问题?!这样的话,怎么能在相思面前说?!” “怎么不能说了?”宿昕愕然,忽而明白过来,气得不行,“我说的是,你们两个是不是真的已经私定终身了!江怀越,枉你平素装得无情无欲的死人样子,心里都装着什么念头?!” 相思更是狠狠盯了江怀越一眼,含酸带怨道:“大人,你真是,不该瞎想的时候瞎想,该出手的时候胆怯!” “……”他感觉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 督公千岁 第135节 第171章 由于这一错误的回答, 原本就不苟言笑的江怀越更加沉着脸不出声了。他分明觉得这该死的宿昕是在故意引他入套,好让他在相思面前丢脸。 怎奈相思还感念宿昕相帮,在他面前说起要不是小公爷,自己还真的没有办法见到大人。江怀越只好又端正了神色, 向宿昕道谢。宿昕倒是没把这感谢放在心上, 只皱着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相思说当初她险些被抓?她又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人!” 江怀越看了看相思,沉默片刻,向宿昕道:“小公爷, 这事牵涉甚广,可能触及万岁与宫中人物,你确实想知道?” 宿昕愣了愣,他实在没有想到相思竟然会与宫廷扯上关系,但江怀越这样问了, 他哪里会有胆怯退缩之意,有意硬气地上前一步:“这有什么怕的?我知道相思她不可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要是她卷入麻烦,必定是别人要害她!” 相思面露尴尬, 江怀越倒是一哂。如今他身在南京, 宿昕虽然放荡不羁,但其身份显耀,若是在其面前还要隐瞒,反而对自己不利。 于是他坐到了桌边,对宿昕讲述了过去的种种变故。 其中波折甚多, 有些他略去没说,尽管这样,在他讲述完毕之后,宿昕还愣在那里,半晌没反应过来。 “小公爷,事情大致就是这样。”相思小声提醒。 宿昕这才如梦初醒,看看她,又看看江怀越,愕然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江怀越无奈道:“我编造这些谎话又有什么好处?相思就在你面前,要不是当时事态紧急,我怎么会让她死遁?” “那辽王到底想做什么啊?!还有金贤妃……”宿昕还是不敢相信。 江怀越淡淡道:“万岁至今没有子嗣,你觉得他想做什么?至于金玉音……她起初多次暗示,想要我与她共同进退,如今看来,或许只是想要借我的身份在宫中立足,更好地接近万岁吧。” 宿昕纳罕道:“如果她是辽王那一脉的人,自己再上位为妃,不是和辽王的意图相反了吗?” 江怀越的眼前浮现出当初自己夜行宫中,望到金玉音在灯笼微光下,慢慢走向远处的身影。 她似乎永远那样云淡风轻,笑容温和,眼神灵动,却不显山露水。回想起来,在宫中相识了那么多年,他竟然从未见到金玉音生气愤怒的样子,甚至从未见过她伤心茫然。这对于一个身处后宫,年轻无依的女子而言,其实是极为罕见的。 “她想要得到的,也许并不只是如今的地位……”他顿了顿,又道,“说实话,她内心究竟是怎样的,我至今也还不能看清。” 相思瞥了他一眼:“这个金贤妃,连你都不能完全看透,还真是个厉害人物。” “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他才说了这一句,宿昕又问道:“刚才听你的意思,这次你被贬南京,难道也是有人暗中操作?” 江怀越点点头:“似乎是急着想要让我离开京城,否则我刚刚获胜回朝,还未有任何举动,为何会有那么多官员纷纷上奏弹劾?” 相思疑惑道:“大人既然知道有人针对你,怎么也不去找出幕后的人?” “找了。”江怀越顿了顿,微微蹙眉,“应该是辽王留在京城的内应,此人曾经暗中拜访过不少朝臣,然而他行踪不定,有意遮掩。杨明顺曾带人找到了他的暂居之地,却已经空无一人,想来此人是在不断更换住处。” 相思讶然:“那你现在到了南京,他们还会不会再使出什么花招……” 江怀越沉吟一下,道:“我暂时避离了京城,也是想要看看他们到底有何作为。” “啊?你可别说自己是以退为进,有意被贬!”宿昕一脸错愕,继而又冷哼起来,“谁叫你以往行事狠辣,树敌过多,要是真的身正行端,又怎么可能招致围攻,使得万岁震怒呢?”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觉得实在无需再辩论什么。相思道:“小公爷,过去的事就算了,你想必也知道大人先前去了辽东做监军,他在那里吃尽苦头,好几次险些送命……但就是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他还忍耐了下来,并且和镇宁侯一同打退了女真大军,收复了来凤城。仅凭这些事,应该就足以胜过朝中很多官员了吧?” “那有什么,换了是我,也能行!”宿昕还是有点不服气。 相思叹了一声,道:“不管怎样,至少大人也不是像您以前说的那样,全无是处……” 宿昕还没想好怎么回应,江怀越却道:“小公爷也是个极有主见的人,相思,你不必再想着强行改变他的想法了。” “我还不是为了你……”相思嘀咕了一句。 坐在一边的宿昕眼见他们公然在自己面前卿卿我我,只觉头皮发麻后背发凉,用力捏了捏眉心,倒吸一口冷气。“我说,你们两个真就到了这地步了?!” 相思反问:“您都看到了,事到如今还不信?” 江怀越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相思一眼。可是那眼神……和看向宿昕的完全不一样啊! 宿昕满心委屈与气愤,想到当初自以为聪明,变换身份混迹欢场,原想着故意进入西厂挖出证据,没想到非但一无所获,竟然还间接促成了相思与江怀越的感情。 “啊啊啊,我头要裂了!”他抱着头,恨不能往窗上撞去。 “小公爷?”相思惊愕地发问,他却已经霍然起身,忽而板着脸看着两人道:“我还有事在身,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你们要待多久,就随便吧!” 说罢,也不向江怀越说上一句,居然头也不回地悻悻然离开了。 “哎?你怎么……”相思起身想追,却被江怀越一把拽着手臂拉坐下来。 “他要走就由他去,还想留下一起吃饭?” * 偌大的画舫内就剩下他们两人。 相思也不说话,只是对着江怀越左看右看,似乎还有许多担忧。他低声道:“去扬州的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还好,我一路都追随着那支船队。到扬州后倒是找了好久,才找到路引上的那个地方。”相思换了个位置,离他更近了,“大人,你刚才说自己有意来南京,是真的吗?” 江怀越微微颔首,又道:“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什么?” 他敛容,将先前手下从商人陈端那里打听到的讯息,告诉了相思。当她听闻姐姐曾在出事前,委托陈端将一幅满园春景的刺绣送回了祠堂,不由惊愕万分。 “满园春景?”相思努力回忆了一下,终于记起来,“我是记得她曾经跟我说,在绣一幅春景图,是以前宅子的后园景致,可她当时说绣成之后要送给我的。后来没再提起,我以为还没绣成……原来她竟然让人带回南京了?” 这番说法让江怀越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怀疑。“原本是要送给你的绣品,莫名其妙被送回了南京祠堂,这其中必定有玄机。” “你是说……可能跟她的死有关吗?”相思不安问道。 “得去找到那副绣品。”江怀越道,“这也是我要来南京的缘故。” 相思想到姐姐,心里又满是怅惘,不由小声埋怨道:“大人,你早就知道这事,为什么一点讯息都不透露给我?” 江怀越怔了怔,喟叹道:“我自然是想过的,要是提前告诉你了,你还能安然抵达扬州吗?只怕直接就回到南京来了!” “那我最终不还是到南京来了吗?” “……至少我得比你先到。” 相思微微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不想让她孤身前来南京,或许幕后之人还在盯梢,她如果贸然去了祠堂,就算找到了什么重要物件,也很可能就此被抢。 他还是习惯于自己默默思考,把很多事情放在心里。 相思望了他一眼,起身来到身边,低头伏在了他肩后。 江怀越微微侧过脸,握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他低声问。 她整个人都倚靠在他肩后,微微地晃了晃,却没做声。江怀越寂静了片刻,内心有点发沉,不由又问道:“你……生气了?” 过了一会儿,耳畔才传来相思的喟叹声。 “没有。只是觉得,能在这里再见到大人,已经很好了。” * 对于相思而言,很多事情都不再锱铢必较。她认识江怀越那么久了,知道他的性情就是那样,他是为她着想,甚至考虑了很多,但不会轻易告诉她。 无论是因为什么而被贬谪,在相思心里,大人这次被逐出京城来到南京故宫,始终都是落寞的。她知道他还没吃午饭,强迫他吃了点东西,又不让他回去,放下了船舱内的绯丽纱帘,与他席地而坐。 画舫在水中轻轻晃动,午后时光绵长,她就这样静静靠着江怀越,久违的温度让人觉得心安。 靡靡曲声透着水音传来,阳光斜照进窗棂,两人商量了一些后续的事情,时间一刻一刻在流逝。 纱帘后的光线已经渐渐黯淡,江怀越揽着她的肩膀,问道:“宿昕安排你住处了吗?” 她点点头:“他找了个可靠的客栈先让我住下,说明天再去安排别的地方。” 江怀越静了静,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相思一怔,狠狠将下颔搁在他肩头,“你什么意思?赶我走?” “只是问问罢了……”他低微了声音,强装着镇定。 相思怨怼地将他手臂一把搂住:“大人,你不想我吗?” “……好端端忽然说这个做什么?”他有些局促。 相思又加了一份力,将身倚着他,在他耳旁呼吸似的问道:“想不想我?” 温热气息撩拨着他的心弦,他周身仿佛被人抚过,就连声音也微微发颤。“……想。” 她这才放柔了身段,缠绵似水地抱住他,随着画舫微微漾动。 “我也想你啊,大人。”她叹息般地倾诉,“白昼夜间,都想你。” 他感觉心要化在那碧波澄澈的秦淮河水中了。 忍不住侧过脸,肌肤相触。 抬手拢着她柔滑脸颊,亲上了唇心。 她揽着他的后项,一寸寸教他重温旧梦,又一分分由他强取索夺。手指攥住了冰凉的衣襟,攥紧又松开,按捺不住解了他的系带。 江怀越想按住,却被相思进一步的拥吻迷乱心窍。 水上起了风,画舫晃动起来,在那倾斜的一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吻着相思,将她放倒在了花团锦簇的毡毯间。 红紫牡丹国色天香,彩凰展翅盘旋其上,她发髻间金光流转,散落了一地璀璨。 掌心揉触,丰润温暖,原来不是久别却也渴求相拥。 她终究解开了他衣襟,双臂环绕,把他紧紧揽住。 他就在她身上,浅抿深吻,像是初次沉溺于陈酒美酿的少年,心神颠倒,欲罢不能。 “大人。” 深吻的间隙,相思抚过他温热的脸颊,眼睛晶莹似星。 他微微发颤,抑制不住内心情愫,轻咬在她心上柔软。 “我……想你了,相思。” 第172章 夜色如轻纱笼下, 画舫随波飘远,沿岸悠扬丝竹声渐渐淡去,袅袅娜娜似将断未断的梦。 绯红帘幔低垂,将画舫内室隔断成了小小的天地。紫铜炉上轻烟如线, 馥郁香息沉浮弥散, 呼吸间亦如沉醉于佳酿。 花团锦簇的地毯间, 相思还静静躺着。别在发间的钗环已滑下,乌黑的长发倾散开来,印在厚毯花丛中, 好似浑然天成的妙笔如云。 督公千岁 第136节 她的手仍旧搂在他腰后,江怀越稍微一动,她就加了力,不让他起身。 他伏在她颈侧,低声道:“要这样躺一晚上吗?” 相思将脸埋在他肩颈间, 笑了笑:“大人不愿意?” 江怀越想了想,在她耳畔轻叹:“我怕你会冷……” 虽然被他覆压住了, 但相思上衫松散,抹胸也挪移了开来。她却还是搂住江怀越, 咬咬他的耳垂:“这样抱住了, 不会冷。” 他笑了一下,水面风起波动,他顺着画舫的摇晃,抱着相思翻了个身。 她就这样伏在了江怀越身上。 长发委落,滑过肩臂, 他从未感觉过女人的身子能这样柔软,充盈了空虚已久的怀抱。 “喜欢这样吗?”相思微微撑起身子,不加掩饰地看他的眼睛。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下视线,只是无声地笑,却不做声。 她不甘心地去撩拨,江怀越起初还没什么动静,后来实在忍不住,用力搂住她,狠狠道:“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乱来。” “画舫呀,本来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相思埋怨道,“大人以前难道没去过吗,还装得什么都不知道。” “……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江怀越有点不乐意。 相思又小声地笑,凑在他脸颊边,“把你看成我的男人。” 江怀越不可避免地浑身发热,心都震荡了几分。 她虔诚地抚过他的脸庞,从眉梢到下颔,又亲他光滑的脖颈,轻声道:“是我的哥哥,我的男人呀。” 他只觉身心都融化了。 甘愿为她死,为她轮回三世百世都不舍放手。 “相思……”江怀越吻着她,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想娶你。” 相思原本正在回应,听得这话,忽而怔住了不动,呼吸也顿滞。江怀越停了亲吻,抵着她的额头,压低声音问:“怎么呢?不愿意?” 她深深呼吸了几下,道:“我以为,我们就这样,已经可以了。” 他沉寂了片刻,认真看着相思:“就这样偷偷摸摸一辈子吗?对你不公平。” 相思垂下眼睫:“那也……没有什么。就觉得,能够和大人在一起,已经很不容易了。” 江怀越知道,认识到现在三年多了,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时间确实很少,因此她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似乎能相聚不分,已经是极大的奢侈。 他拥着她,随着水浪微微摇晃,声音轻微:“你只需要这样?” “那不然呢?我还想要什么呢?所谓嫁娶,其实也只不过是议亲下聘择日拜堂,少了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 江怀越没有说话,相思又低声道:“我已经没有父母亲人,大人又能去哪里接亲?还不如免去这些事情……就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待在一起,也很好。” 他默默抱着她,过了片刻,道:“相思,就我们两个人,以后会寂寞吗?” 她微微一怔。 从开始到现在,关于这个问题,江怀越从未说起过,她自然也不会提及。 她甚至都没过多去想。 “怎么会寂寞呢?”相思认真想了一下,“有很多很多话可以说,还有很多很多事可以做。大人,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其实还太少了吗?” 他的语声变得柔和:“那需要待多久?” 相思抿着唇笑,又趴在他肩头。“一辈子的事,不是吗?” 灯影摇曳,纱帘轻舞,夜色已浓郁沉寂。相思与江怀越就这样躺在画舫之中,也不去管会飘到何处,只听水声荡漾,曲声渺渺。 一切静谧又安闲,她甚至希望时间就此不再推移,好让大人一直这样安安静静留在身边,不用再面对朝堂风雨,后宫争斗。 * 两人乘着画舫在秦淮河上待了一夜,次日清晨,江怀越推开窗子,只见两岸民居清幽,也不知道画舫到底漂行到了何处。 相思向远处眺望,道:“快要到桃叶渡了!” 正说话间,岸上有马蹄声起,她循声望去,居然是宿昕独自骑马追着画舫过来了。江怀越也望到了,不由淡淡一笑:“他怎么这一大清早找来了?” 宿昕策马追赶,在岸上气道:“真是要命啊,我找了一晚上,差点以为你驾着画舫逃回京城了!” 江怀越一清早就被他这奇思怪想弄得哭笑不得。“回京城?这画舫能回京城?” “那你们也不能一晚上不见回来啊!”他一边说一边招手,“还不赶紧靠岸?” 相思无奈道:“也没有船夫啊……” 江怀越闻言,出了船舱,持着竹篙缓缓撑行,才使得画舫靠上了岸边。相思想上岸又犹豫,站在窗内向宿昕道:“小公爷,我,还是不要这样上去得好,万一被熟人看到……” “我会没考虑过?”宿昕翻身下马,朝来时方向张望,过了片刻,有一辆马车行来,他得意道,“看看,我已经准备好一切,你上车后直接去我别苑,不要再回城中客栈了。” 相思这才离开画舫,匆匆上了马车放下帘子。 江怀越一哂,登上石岸,朝宿昕拱手道:“有劳小公爷。” “我本来以为你们在这画舫聊上一会儿就够,哪知道等到天黑了也不见人影!”宿昕上下打量他一番,冷笑道,“看不出啊,江怀越你居然也这样禁不住美人在前,还真是小别胜新婚……” 车内的相思红了红脸:“小公爷,您说什么呢?” 江怀越却还是淡然处之:“只因相逢太难,彼此都难舍分开,小公爷是性情中人,想必也能理解。” “……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啊!”宿昕不知该怎么说他好了,这个人,以前只觉得他行事狠辣不择手段,如今竟还耽于女色,偏偏又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实在看了就让人心烦。 江怀越只当作没听见,顾自也登上了马车。宿昕一见,又惊诧万分:“你要干什么?!这车是我为她专门准备的!你凭什么也进去?” 江怀越一脸茫然:“您叫我自己走回皇宫吗?有现成的马车为什么不能搭乘一段?” 相思连忙道:“对啊,小公爷,大人得赶紧回去,待久了不好。” “你们……我真是,唉!” 满心委屈的宿昕只好扬鞭启程,带着那辆马车先绕到了南京紫禁城附近,让江怀越下了车,然后又把相思送至自己在城东的别苑。 宿家在南京城里城外产业众多,此处也仅仅是宿昕平时难得才来的园子,因此将相思安排在了这里,既可保护她的安全,又掩人耳目。 宿昕送她入了院中,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问:“你真的喜欢江怀越?” “以前就说过呀,您不用怀疑了。”相思笑盈盈道。 “可他……”宿昕在江怀越面前能无所忌惮,在相思这里,还是不敢或者说是不忍口无遮拦。相思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任何人若是知道她对江怀越的感情,恐怕都会起这样的疑惑。 “小公爷,我知道您想说什么。”相思敛容,朝着他缓缓行礼,“或许你们只看到了他身份特殊,故而觉得他不是真正的男子,认为女人跟着他,会耽搁了一生……只是你们不曾真正走近大人,也不曾真正看清他的为人,他是有不合常理的行为,也确实做过狠辣之事,但在朝官员,又有多少能真正清白一生?他从不会无端陷害真正纯良正直之人,也不会仅仅为私利而构陷作恶。他对值得尊重的饱学文士以礼相待,哪怕他们对他嗤之以鼻。他对我,又是不计生死全力维护,如此良配,我相思得遇,又怎会因为其他原因而放手舍弃?” “……但,一生漫长,你真的想好了吗?”宿昕迟疑道,“就像现在,他已经被削去权势,万一再有人上奏,万岁再下诏书,将他贬谪去远处,甚至取他性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大人不会坐以待毙。”相思顿了顿,认真道,“就算皇命难违,那也是为官命数,但凡身在朝堂的,即便如小公爷您,又有谁人能确保自己一世无忧,子孙平安呢?这道理,是我自小就明白的。” 宿昕哑口无言,相思这话说得直接,却让他无法反驳。 相思又道:“小公爷,先前大人也对您和盘托出我们的遭遇,对您可是信任万分。我想请您先找人打听一下,我们云家祠堂状况如何,否则我贸然前去,只怕引出麻烦。” 宿昕听罢,也只好答应下来,叮咛几句,伤神离去。 相思倒是也不担心,她知道宿昕虽然情绪起伏厉害,却不是斤斤计较之人,果然没过多几天,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匆匆过来找她。 一见面,就问起江怀越有没有找到此处。 相思道:“大人身在大内,不方便外出,他之前已经跟我说过。但如果我有事要找他,他必然是会出来的。” “那不还是没来吗!”宿昕哼了一声,坐在桌边,“你叫我打听的事,我可是亲自去问了。” “您是说祠堂吗?” “对,我乔装打扮过去看了一看,你们那云家祠堂已经败落……”宿昕审视着相思的神色,缓缓道,“只有一个老人在守着,应该是你家以前的仆人,除此之外,周围没有人家。” “老人?”相思讶然,“当初我家仆人应该全被遣散或者转卖,不知还有谁竟然守着祠堂?” “那就不知道了,我也没问。”宿昕道,“要不,我想办法带你去看看?不是还要找那个什么绣品吗?” 相思欣然:“如此多谢小公爷!不过……还得麻烦您一下。” “什么事,说吧!”他大大咧咧道。 “就是……我先前跟江大人说过的,要跟他一起去……”她不好意思地笑道。 宿昕的神情立马转变。“你还真是,什么时候都离不开他啊!” 第173章 尽管宿昕不情不愿, 相思既然开了口,他也只好又派人去将江怀越找了过来。 江怀越听相思转述过后,问道:“你是现在就想去祠堂?” “还要等下去吗?我怕的是夜长梦多。”虽然不知道去了祠堂能否找到绣品,绣品又是否和盘凤钗真的有关, 但毕竟这是姐姐留下的唯一线索, 相思当然不能忽视。 江怀越道:“我知道, 先前没有马上就去找,就是提防有人暗中跟着你来到南京,想要借此机会找到东西。” 相思还未回答, 在一旁喝茶的宿昕已经皱起眉头抗议:“婆婆妈妈的干什么?谁敢在南京撒野?要是我早知道了这事,立马就带相思去祠堂了,还用等到现在?” “……那还叫我来做什么?”江怀越冷着脸,“你带她去不就可以了?” 宿昕恼羞成怒地直敲桌子:“那不是她就想着要跟你一起吗?去个祠堂还非要两人同行,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上门提亲呢!” 江怀越与相思对视一眼, 无言以对。 * 在宿昕的不满声中,江怀越还是与相思一同坐上了马车。 “小公爷, 您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吧。”相思好言相劝,他却不领情, “不是江怀越说有危险吗?就他现在这样子能保护你?” 宿昕不顾江怀越的冷漠眼神, 居然也挤进了车子,端端正正一振衣衫,吩咐车夫启程去往郊外的祠堂。 这一路上,江怀越始终面如寒霜,相思坐在车内, 说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只好撑着脸颊望向窗外。 宿昕却还在一本正经地分析:“要说那盘凤钗如果真能找到,也不一定就能查清云大人当年的案情,除非是他曾经借助盘凤钗留下了铁证,这样才可以呈送到万岁那里,还云家清白。” 相思黯然:“我也知道,但既然留下了线索,总不能就此放弃不去理会。姐姐生前对此物十分重视,她也很想亲眼看到父亲的冤案被昭雪的那天……” 宿昕见她神色哀伤,连忙道:“那是人之常情,谁不想自己家能沉冤得雪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也不必再躲躲藏藏,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尚书千金了!” 一直倚坐在一侧的江怀越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相思不在意什么千金不千金的身份。” 宿昕“嘁”了一声:“她会真的不在意?有谁愿意不做名门闺秀而沦为教坊中人?相思说不在意,那是识大体懂分寸,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你还当真了你!” 督公千岁 第137节 江怀越头疼地看看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就能引来宿昕的连番攻击。 倒是相思看不下去,为他解围:“小公爷,大人当初为我付出很多努力的,他比谁都希望为我家翻案,只是他不善言辞……” 宿昕气得笑起来:“相思呀相思,你真是太单纯了。他这个人在宫中朝中混迹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巧舌如簧那是出了名的,你居然还说他不善言辞!唉,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连黑白都分不清了!” “那也没有小公爷您能言善道呀,您看看我们大人在您面前都理屈词穷了呢,还不是说明您更厉害?” 相思言笑晏晏,宿昕听了之后虽然对“我们大人”这个称谓不太高兴,可是先前那郁闷的心情倒是好转了起来。 于是又换了话题,跟相思说起自己从小怎么被父亲逼着读书,才造就了能言善辩的本事。他两人谈的起劲,江怀越独自坐在一旁,脸色阴沉眼神蔑视,只差开口请他赶快下车了。 好不容易出了聚宝门,在相思的指点下,马车直奔聚宝山而去。与城中繁华鼎盛气象不同,此处山峦青翠,鸟雀时鸣,石间泉流潺潺,溅珠碎玉,远处则有古寺巍峨,清风送来钟声沉幽,撞入心扉。 江怀越撩起帘子望了望,周围并不见什么祠堂,便问起相思。 “我记得还要往前,离那个半山的寺庙很近。” 宿昕倒是之前已经来过,因此告知了车夫具体位置。马车沿着山峦迤逦南行,果然在前方林间出现了一座祠堂,与山上的寺庙遥相呼应。 相思望到这祠堂,原本沉静的心不禁揪紧。自从姐妹俩被遣入教坊司之后,因为身为乐妓不再是良民,姐姐与她甚至只能在宗祠外面徘徊,没有资格入内拜祭。 再后来,每逢清明以及父母忌日,她们就只去坟墓前哭祭,这云家宗祠,却是多年未到了。 而今再望到幽寂古朴的祠堂,不免心生复杂情绪。江怀越看了看她,低声问:“要不要我先下去打听一下?如果看守祠堂的人认识你,你贸贸然出现反而不好。” 相思蹙了蹙眉,向宿昕问道:“小公爷之前也没进去吗?” “我只是找人询问了一下,知道有个老人守着祠堂,至于他是否知道你,倒也不清楚了。” 相思朝他点点头,又向江怀越道:“大人,那你还是先去打听一下。” 江怀越应允之后,先行下了马车。 宗祠坐北朝南,乌瓦白墙幽静端肃,正中匾额上的“云家宗祠”四字虽银钩铁画,却已金迹斑驳,饱受风霜侵袭。江怀越站在门外,端详了一阵,抬手叩响紧闭的门扉。一片寂静中,这敲门声都显得格外寂寥。 过了好一会儿,沉重的大门才被人从内微微打开一道缝隙。 门里是一位满面皱纹,身子都已经伛偻的老人,正用疑惑又警觉的目光打量着他。 江怀越温和行礼,问道:“请问老人家,这里就是南京城的云家祠堂?” “……是。”老人皱紧双眉,没好气地问,“你有事吗?” 江怀越彬彬有礼道:“那我总算找对地方了。是这样,家父曾与南京兵部尚书云岐云大人是同僚,后来得知云大人被押送到了京城牢狱之中,却碍于身份无法前去探视,这使得家父终生抱有遗憾。他在临终前叮嘱于我,叫我以后一定要来南京,寻找云家宗祠,在云岐云大人的灵位前,替他上香致歉。我此次寻到这里,正是为了完成父亲遗愿,还请老人家容许我入内祭拜一番。” 老人狐疑地看了看他,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京城。”江怀越很快又换了方言,面露惭愧道,“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在秦淮河边住过,只是后来去了京城,离开太久,南京话都讲得不好了。” 老人这才将大门打开,一边弓着腰领着他往里走,一边问起他是哪位大人的后代。江怀越原先就对云岐的情况了如指掌,自然也清楚与他同期为官的那些人员,就随便说了一个后来调走的官员姓名。那老人却很是敬重地连声道:“哦哦,原来是张大人的公子,唉,那么多年了,您还是头一位特意来拜祭云大人的!难为张大人一直惦记着我们老爷,其他人……” 他叹息着,用力推开正殿大门。 吱呀声中,雕花木门缓缓打开。略显晦暗的正殿中,云家祖先牌位层层排列,阴冷的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香烛气息。尽管室内一尘不染,但是原应素白的墙壁已然泛出了青灰,蜿蜒成痕的水渍侵染了半面,使得这祠堂正殿显出萧索破败景象。 江怀越站在供桌前,在众多牌位中,一眼就望到了云岐的灵位。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上前点燃线香,敛容跪拜行礼。 那老人一改最初的冷淡样子,站在一旁激动地絮叨不已。“老爷,张大人是个好官,他特意叫公子来拜祭你了!我就说,您一身正气,总有人记得您……” 江怀越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缓缓起身环顾四周,问道:“这祠堂是年久失修了吗?为何漏水成这样?” “是,前几年我还硬撑着找人来翻修过一次,可今年屋顶又漏得厉害,我这也实在拿不出钱请工匠……自己又老的不中用了,没法爬上去修!”老人叹息连连,“去官府求他们来看看,没一个搭理的,这世道……” 江怀越顺势问道:“我曾听先父说过,云大人还有两位千金,不知她们如今可好安好?” 老人怔了怔,悲伤道:“别提了!当年夫人和两位小姐都被送入了教坊,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侮辱,没多久就自杀了,只留下两位小姐相依为命……几年前她们又被召去京城,到现在也没音讯,真不知道两个人到底还能不能再回南京。” 江怀越听到此,知道这老人对馥君与相思离开南京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心念一动,因说道:“老人家,实不相瞒,我在京城时遇到过云家大小姐,她说有一幅绣品曾委托商船送回此处,不知您是否收到?” “什么?你还遇到过大小姐?她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二小姐呢?是不是也跟她一起?”老人情绪更加激动,不顾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连连追问。 江怀越只得笑了笑,道:“她们都好……大小姐只是惦念那幅刺绣,怕路上丢失或是损坏了。” “早就收到了,我保管得好好的!”老人还待再问其他,江怀越却道,“不知可否让我看一看,回去后,也好跟大小姐说起一声。” 老人呆滞了一下,渐渐敛去笑意,反问道:“张公子,你为什么非要看那幅刺绣?” 江怀越端正神色道:“只是受大小姐之托,否则我对刺绣又不感兴趣,何必要看呢?” 他这样一说,老人却更是沉下脸来,后退一步:“大小姐叫人送来绣品的时候,就说了,这东西以后就放在祠堂,除非她自己回来,别人来问都不能拿出来……”他说到此,忽而盯着江怀越,“你该不会是来骗人的吧?!” “区区一幅绣品又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我何必来骗?我若是骗子,又怎么会知晓云家的事情?” 然而任凭江怀越再如何解释,老人固执起来,竟不听他的话语,甚至从墙角操起木棒,举过头顶就要驱赶江怀越出去。 “闰伯!”一声疾呼,镇住了本已发怒的老人。 透过半开的正殿木门,他那昏花的老眼望到了正从外面匆匆奔进的女子。 “你?” 相思气喘吁吁地奔到门口,扶着木门,用含着悲伤的眼睛望向老人:“闰伯!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大小姐?!”闰伯丢下木棒,双手都颤抖了。 相思心头一痛,忍着眼泪,道:“我是静琬……” “二小姐?!怎么你回来了?”闰伯又惊又喜,浑浊的眼中滚出热泪,一时间竟手足无措,“我,我刚才还说,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能回南京来!对了大小姐呢?她是不是也回来了?” “姐姐她……”相思深深呼吸着,眼泪终于滑落。 * 轻烟升起间,斑驳木门掩住外界是非。抽噎倾诉中,点点烛泪淌尽过往悲辛。 闰伯听闻馥君已死,愣怔了半晌,忽而嚎啕大哭。 “我还等着,有一天两位小姐能清清白白回来,到宗祠里来给老爷磕头!”他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就应该去秦淮河边找回你们两个,请你们进来拜祭!” 相思垂着头,饮泣道:“也怨不得您,这是宗祠的规矩,不是您说了算的……姐姐客死他乡,孤身葬在了北京城外,他日如果我有能力,是一定会将她迁回老家厚葬的。” 闰伯不胜唏嘘,擦着眼泪又问:“那二小姐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 相思微微一怔道:“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可能不会久留……”她见闰伯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忙道,“刚才他说的绣品,是否真的就在祠堂里?姐姐生前留下了这件东西,对我们而言至关重要!” 闰伯这才迟疑地又细细打量起江怀越,谨慎问相思:“这位,真的是张大人家的公子?我现在眼瞅着,怎么跟张大人不像呢?” 相思望了江怀越一眼,脸颊微热,道:“闰伯,他不是张公子。” “啊?”闰伯一脸茫然。 相思整理了一下衣衫,轻声道:“他……是我的未婚夫。” 江怀越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没有做声。 闰伯倒是惊喜交加,几乎不知说什么才好了。“这,这是真的?怎么也不进来说清楚呢?哎呀我刚才真是太不像话了!” 相思劝慰道:“您也是警觉,他本来是不想惹麻烦,才没说实话。您也知道,我如今还是教坊司的人,照理说,是不能与人订婚的……” “那,那这位怎么……”闰伯又提心吊胆起来,生怕自己问错了话。 江怀越淡淡道:“我在京城酒楼结识了静琬,也知晓她过往艰难经历。虽然她如今还是乐籍中人,但我无所谓这些束缚,如今只希望能寻到云大人案件的真相,也好真正给她自由之身。” 闰伯虽然不太明白其中道理,但眼见相思说自己已经遇到良人,不由悲喜交集,竟一把拽着江怀越的衣袖,颤声道:“公子爷,我家这位小姐实在命苦,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又被送进了教坊那不见天日的鬼地方!现在这世上她已经没有至亲,幸亏遇到了你这样的好人,老汉虽然只是云家的下人,却也是感激不尽!” 说着,他颤巍巍转身出了大殿,过不多时,便捧来一个小巧的樟木箱子。 “这就是大小姐让人带回的东西。” 相思看看江怀越,怀着紧张的心情,慢慢打开了箱子。 嫣红缎带束着素白底子的绣品,她轻轻取出,解开了缎带。 葱茏掩映的草木层叠,玲珑雅致的假山莲池,赤红游曳的灵动小鱼,如工笔描绘的画面一般,缓缓展现在眼前。 第174章 江怀越将这一幅刺绣展开之后, 细细端详,相思也在一旁打量,却不知绣品与那支失踪的盘凤钗到底有何关联。 绣品是制成卷轴形式的,轴杆为红木雕刻而成, 光润沉坠。江怀越看了一看, 向相思递了个眼色, 开口道:“你刚才还喊着口渴,现在倒不觉得了?” 相思领会其意,马上道:“闰伯, 我们坐了好久的马车才赶到这里,有没有热茶能喝一杯?” 闰伯醒悟过来,连声道:“我真是老糊涂了,还站在这里不动!这就给你们烧水去!”说罢,便快步离开了祠堂大殿, 往斜后方去了。 相思见闰伯已走,忙低声问道:“大人, 你看出绣品异样了吗?” 江怀越将卷轴递给她,相思正在检查, 却见他又端起那个装绣品的樟木小箱。箱子里早已空空如也, 他将箱盖开合数次,头也没抬地说道:“把你头上的金簪给我用一下。” 相思一愣,随即拔出发间鎏金莲花双股簪子,递给了江怀越。 他找了椅子坐下,用金簪在箱底缝隙划过, 刺进簪尖后用力撬起,那金簪几乎被生生拗断,但听一声轻响,木箱的底部竟被他硬是撬了开来。 这一下,才看出其间竟有夹层。狭窄的箱底暗格中,有一物以黑布紧紧包裹,正塞在了其间。 相思一见此物,心跳不由加快。江怀越将之取出,轻轻解开了黑布,那流金溢彩的盘凤钗便呈现眼前。 “是这个了吧?”他端详一遍,抬头问相思。 相思望着静静躺在他手中的盘凤钗,脑海中浮现的全是当年姐姐为了此物而黯然伤神的样貌,不由得悲痛万分,几乎不能出声。 江怀越当年拿到的只是与之成双的另一支凤钗,故此检查了许久也不得要领。如今真正要找的凤钗在手,他自然细细核查。 金凤身姿曼妙栩栩如生,白玉雕琢而成的玉兰花含苞待放,整支凤钗浑然天成,看不出一丝瑕疵。 相思有些着急:“我看这凤钗和另外一支好像没有差别啊!” 他没有说话,举起凤钗往亮处看了又看,忽而拧住了那朵精巧光润的玉兰花。 指间发力,起初玉兰花纹丝不动,在他再度用劲之后,终于缓缓盘旋而出。 相思惊诧不已,这凤钗她也多次取出看过,却从来没有想到去用力拧动玉兰花苞。此时这朵玉兰花已经全部被拧出,花瓣光洁无瑕,从金钗内抽出的底部宛如枝干,狭长又凹凸不平。 她认真看了看,不禁更为惊讶。 “这个花枝,怎么像是钥匙……” 江怀越还未及回答,大殿外已经传来脚步声。他迅疾将盘凤钗和玉兰花放入怀中,相思则赶紧将木箱底部按回,大门被推开,闰伯端着简陋的茶具匆匆赶来。 他没有在意那箱子和刺绣,只是满怀歉意地道:“真是对不住,我这里连茶叶都没有,你们先坐着喝点热水,我这就去山上找老和尚借一点。” 相思忙道:“不用了,闰伯,我们只是坐会儿喝口水就行。” 督公千岁 第138节 闰伯还是唉声叹息,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们。“二小姐,姑爷……你们还请担待……” 相思听闰伯如此称呼江怀越,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江怀越面不改色端坐一旁,接过那杯热水,谦和道:“有劳了。” 闰伯不由又多看他几眼,赞叹道:“二小姐真是好眼光,找到这样一表人才的姑爷,就算是云老爷和夫人在世,看到了也会喜上眉梢!” 相思心内羞涩,抿唇笑了笑,垂下眼睫。江怀越又回头望了望云岐的灵位,思忖过后向闰伯道:“老人家,其实静琬此次回来,是想要查清当年云大人被卷入案件的真相,可惜故人多数都已不在人世,她也很难打听到什么。那时候云家出事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在府中?” 闰伯听闻事情可能会有转机,连忙道:“我从年轻时候就在云家,当年云老爷出事的时候,我自然也是在的。说实话,我们都不信他会跟什么王谋反,从上几代起,云家个个都是读圣贤书考科举的,老爷怎么会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相思急切道:“当年我年纪太小,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闰伯你仔细想想,我父亲如果是被冤枉的,他会不会留下什么遗言或者遗物,来作为证据?” 闰伯皱着双眉仔细回忆了许久,迟疑道:“那时候东厂番子来抄家,不管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给抢走或者摔坏,我实在是不知道老爷会留下什么重要物件……” “他在出事之前,可曾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举止?”江怀越问道。 闰伯使劲揉着太阳穴,忽而道:“对了,你们要不要去找云祥那个狗东西问问?这小子那么多年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他死在路上了,没想到过年那会儿我回老家,却在街上遇到他!” 闰伯提及此人就气愤难当,江怀越蹙眉望向相思,相思也一时想不出这云祥又是什么人,不禁打断了闰伯的絮叨:“云祥这人,我现在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您为什么要我们去找他呢?” “咳,二小姐你当时太小了,他是我侄子,从小也在云家长大的,是伺候老爷的贴身小厮啊!” 相思努力想了想,这才隐约有点印象。“是不是那个瘦瘦的,一直跟着我爹的小个子?” “对对!”闰伯愁苦道,“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年三月的一天晚上,云祥急急匆匆背着包裹从后门出去,我看到了就叫住他,他只说老爷叫他出一趟远门,不肯多说就走了。我当时还害怕他是说谎,就去问老爷,没想到还是真的。我想着既然是老爷叫他出去,必定是有要紧事情要做。谁能料到没过几天,东厂的大太监就带着手下赶到了南京,冲进府中宣读圣旨,说什么老爷和谋反案相关,当场就把他上了枷锁。那以后的事情,二小姐也是知道了……” “那个云祥后来没回南京吗?”相思追问。 “没有!”闰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当时我们也都被看管起来,后来云府被抄没,下人们全被转卖到其他地方,我是因为年纪大了没人要,在外面流浪了一阵之后,才回到这云家祠堂。我也曾想着云祥不管去了哪里,总该再回南京,可是等来等去没见他回转,向熟人打听,也都说从那以后再也没看到过他。我那会儿还哭过一阵,觉得他肯定是外出时候遇灾送了命……没想到,就在今年过年,我回到扬州老家探望亲戚,却遇到了云祥!这个没良心的,,穿得人模人样,可看到我之后马上转身就走,我在后面叫喊,他连头都不回!” 江怀越沉吟道:“那您后来是否知道,他当时为何失踪不见吗?” 闰伯无奈摇头道:“我也想问个清楚,老爷遭了难,云家被抄没,他总也该听说,怎么就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回南京看一看?可他一见到我,就像见了鬼似的溜走了,我哪里追的上?后来我向街坊打听,有个丝绸店的伙计说他是从镇江府过来谈买卖的,如今在镇江扬州都有生意,大家都叫他葛掌柜。” 江怀越双眉微蹙,虽然云祥当初是个小人物,但他既然是云岐的贴身仆人,又在深夜出门,必定是奉了云岐之命去办紧要事情。而他从此消失多年,再出现时已改换姓名与身份,且不去管他是如何从一个小厮变成了绸缎商人,当夜云岐到底交待他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办什么事,才是最应该要弄清的关键。 “您知道他在镇江的店铺名字吗?”他诚恳问道。 “好像是什么瑞,我实在是记不清了……” 江怀越见他歉疚,便安慰道:“不妨事,我找人打听一下,必定能找到的。”他顿了顿,又道,“静琬既然想要查清旧事案,必定得秘密行事。实不相瞒,她原先在京城被歹人陷害,不得已假死逃脱,老人家务必要记住这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她还活在世间,来过此处问了你什么。” 闰伯吓了一跳,连连道:“我明白!我明白!二小姐,怎么你会遇到这么大的麻烦……” 相思劝解道:“您不用担心,要不是大人相帮,我也不会平安回到这里。” 闰伯更是感激不尽:“姑爷年纪轻轻就做了官,以后一定前途无量,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也算是能合眼了……” 江怀越淡淡笑了笑,敷衍了过去,起身想要告辞离去。相思随之站起,又低声叫住了他。 “大人,你过来一下。” 她朝江怀越点头示意,慢慢走到了祠堂大殿正中,又回头道:“闰伯,还有香火吗?” “有!”闰伯很快找来了线香,交到她手中。相思看着走到她身边的江怀越,将手中一束线香分予他一半,轻声道:“大人,难得才能到这里,我想……让我父母,还有云家列祖列宗,正式认识你。” 她语声轻柔,眼神澄澈,江怀越站在相思面前,心潮翻涌,竟有一丝酸辛袭来,眼眶发热。 “……好。”他用微微发颤的手执着线香,上前一步。 相思如释重负地看了看他,缓缓跪在了云家灵位之前,将线香高举过头顶。 “父亲,母亲……列位祖先,静琬漂泊多年,尚未能洗清冤屈,然而今时今日,能有良配相伴而归,已是此生劫难之中的万幸慰藉。”她近似自语般诉说,叩拜了下去,在前额触及冰凉地面的一刻,低语道,“无论今后怎样,我云静琬,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父母亲,列祖列宗,恳请你们,也能喜欢我身边的这个人……” 泪水止不住上涌。 她深深呼吸着,闭上眼睛。 江怀越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跪在她身边,依照她的礼数,以从未有过的虔诚又酸涩的心,向云岐夫妇以及云家祖先灵位一一叩拜。 * 在离开宗祠的时候,相思仍有留恋不舍。 江怀越低声道:“以后,我会再陪你回来的。” 她抬眼看着他,江怀越又道:“希望那时,我是以真正女婿的身份,进入你云家宗祠祭奠先人。” 相思心生暖流,悄悄道:“那我等着。我爹娘,也会等着。” 他笑了笑,眉间似乎还有几分慨然,只是没有说出。 闰伯出来相送,相思对他百般叮咛,约定过后再来看望。正在此时,先前那辆马车遥遥行来,宿昕一脸不耐烦地撩开帘子,叫道:“还在这里难舍难分呢?我以为你们今日是在里面拜堂成婚!要不要再请些吹鼓手来?” 江怀越慢悠悠瞥他一眼:“小公爷难道是着急看我们成婚?不过也难怪,您本来也算是我们的媒人,有此等心意自然合情合理。” “我!你……”宿昕被他气得哑口无言。相思笑了笑,携着江怀越步下台阶,与闰伯道别之后,登上了马车。 宿昕横眉冷对,不悦道:“怎么样,打听到什么了吗?要找的东西呢?” 相思指指江怀越,道:“在他身上了。” “真的?!”宿昕大感意外,“难道这就完事了?快拿出来我看看!” 江怀越皱眉:“小公爷,您好歹也是世家子弟,怎么如此心急难耐,没一点涵养?” “涵养?这关键时候要什么涵养?”宿昕嗤之以鼻,“少卖关子了,也不看看你现在是坐在谁的车上?再拖拖拉拉,别怪我赶你下去!” 江怀越无奈至极,只好取出那支盘凤钗,在他面前迅疾晃了晃,还没等他看清就马上收了回去。 “好啊!你当耍猴呢?!”宿昕气得直拍座椅。 相思连忙含笑道:“找个安全的地方再细看。还有,我们恐怕得出一趟门了。” “什么?”宿昕茫然不解,“还要去哪里?” 江怀越倚坐在窗畔,望着徐徐后退的青山碧树,道:“镇江。” 第175章 三人离开聚宝山后各自分散。次日一早,宿昕收拾得当刚迈出院子,却撞见定国公背着手踱了过来。他连忙笑道:"父亲大人,我正准备去您那里问安…" 定国公打量他几眼,诧异道:"不是说今日休沐吗,怎么还大清早就起来了?" "有点事要出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去。定国公皱着眉,在背后问是什么事,他也只好敷衍道:"兵部几位同僚叫我去城外赏花作诗, 要吃了午饭才能回来,说不定晚饭也在外面用了,您不用等我。 "你这一天天的有点正事吗?!"定国公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还有,我怎么听说你最近和江怀越经常见面,你安的什么心?他都已经被贬到南京没了实权,你难不成还要有意结交,套出底细后,再去皇上面前告状? 宿昕倒抽一口冷气:"爹呀,在您心里,儿子我就是这样的奸诈恶毒小人?" “这不是奸诈,是没事找事!"定国公想到先前让这个宝贝儿子去京城给太后贺寿,结果他把自己故意折腾进西厂大牢,就又气得脑门疼,"你不是一直看江怀越不顺眼吗?还说要清君侧除奸佞,现在为什么老是去找他,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人家都已经被排挤出京城了,你就消停点,何必再打落水狗呢?” “我说了不是您想的那样!"宿昕一顿足,假意着急道,"哎呀李大人于大人他们还在城门口等我呢,回来我再跟您说。”说罢,也不顾定国公连声责骂,急匆匆出了府邸,跳上马车直奔城东朝阳门而去。 这一辆马车出了南京朝阳门,迤逦往东边官道行驶,半天时间就抵达了镇江府。 镇江虽不及南京虎踞龙盘,然其山屹江畔,林寺掩映,古运河穿城蜿蜒而过,白墙黛瓦的民居依水而建,码头鼎盛,商铺繁华。车夫在入城后打听了消息,回来禀告说城内第一楼街上有一家绸缎庄名叫呈瑞,掌柜的大概三十多岁,正是姓葛。于是宿昕催促马车赶到了第一楼街,正是午饭时间,街面上人来人往, 酒楼中觥筹交错,一派繁盛热闹景象。马车沿着长街缓缓行驶,江怀越先望到了呈瑞绸缎庄的招牌,他思忖了一下,让车夫先进店铺打探。 那车夫进了绸缎庄,没过多久就回到车旁,却说:"小人进去后,说是要找掌柜的,可是店里的伙计讲他出去喝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真是,有店铺不好好守着,喝什么酒?"宿昕无奈,又问道,"知道他去哪里了?"“说是聚香楼。” 于是他们又转而去往南街,到了生意兴隆的聚香楼前,宿昕道:"相思,你就不要出去抛头露面了,在车上等着就好。“相思点点头,问道:"小公爷要进去找?”那当然。"宿昕说着,便准备下车。江怀越一撇眉:"这事不是应该我做的吗?"你?还是算了吧。那个云祥既然改名换姓,连自己的亲戚都不认,必定警觉异常。只怕你一开口,他就听出京城口音了!" 江怀越无奈,好歹他从少年时期就为承景帝出宫,在街头巷尾乔装改扮探听讯息,到了宿昕口中,自己就仿佛极端无能一般。"……我也能讲一些南京话的行吗?”宿昕却哼哼一笑:"又不地道,讲了还不如不讲。再说那个云祥如此狡猾,我还怕你一说话,被他察觉身份呢!" 江怀越狠狠盯他一眼,不愿再开口说话。宿昕好似终于得胜了一次,意气洋洋下了马车,轻衫飒沓着往酒楼内去了。 相思见他肃着脸不做声,便倚过去悄声道:"小公爷就是这样口无遮拦,大人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不要放在心上。 他挑起窗帘一角,望着繁华街景,似乎是在观察,又似乎只是百无聊赖地发呆。 "大人?"相思看他还是不说话,不由有点担心,拽了拽他衣袖,"生气呢?7" “……没有。"江怀越还是望着外面,似乎还未缓过来。 相思更心疼了,贴着他肩臂抱怨道:"小公爷一点都不沉稳,二十多岁人了还咋咋呼呼的,大人声音多温柔多好听呀,我头一回遇到大人,就爱听您说话了。 江怀越这才侧回脸,有些好笑地道:"胡说八道。 她一愣,摆出认真反驳的样子:"大人不信吗?" "还头一回就爱听?那会儿我叫你滚!"他自己说着,都不由笑了起来。 相思一听,倒是如梦初醒似的,揪住他手臂道:"好呀大人,你倒记得清楚,现在还敢笑?!" 江怀越诧异道:"不是你自己提及的吗?我要是连这也记不清,甚至忘记了,那你岂不是要闹翻天?" "那你怎么就记得这些不记得别的呢?让我出丑的事情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更是一头雾水了:"我也没说我不记得别的啊.…" 对于相思的胡搅蛮缠,江怀越今天才算是真正领教,好端端的她自己开了口回忆起往事,到头来却把战火都引到了他身上。说到最后,他无力招架只好退让不言。相思得意地搂住他,在脸上亲了一下,又教训道:"以后警醒着点,什么该记得,什么不该记得,你得想好了再说!"江怀越满心忿忿不平,只是不高兴表露出来。 这时候只见宿昕与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并肩走出了酒楼,往这边行来。相思透过窗子仔细观察了一番,见那男子身形瘦削,细眉细眼,鼻侧有一颗黑痣,脑海中便隐隐浮现出过去的画面。 当年,父亲身边确实是有一个小厮跟随左右,父亲还夸赞他聪明伶俐。尤其是每次她到书房,总会看到那个叫云祥的小厮在旁伺候笔墨。只是后来遭遇抄家,混乱中也不记得他是否还在了。 "这车里的是跟我一起合伙做买卖的兄弟,等会儿你们也见见。"宿昕带着那男子来到马车边,又敲了敲车窗,向里面假意道,"我和葛掌柜先去找个清净地方相谈,你买完东西后去斜对面街上的茶馆找我们。 "好。"江怀越隔着窗户应了一声,见宿昕与那男子走了,才向相思问道,"能确定他的身份吗? "隐约有点印象。"相思蹙眉道,"我是不是需要当面去问他?" 江怀越道:"倘若他就是云祥,既然隐藏了身份,想必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你现在身份特殊,还是暂时先别露面,我与宿昕去想办法让他吐露真相即可。 "小心点。"不知为何,相思心里有几分紧张。 他倒是没多说什么,让马车跟着宿昕与那男子缓缓行进。眼见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茶馆,叮嘱了相思一番,便也下车而去。 进了茶馆一打听,伙计就将他领到了二楼最里面的雅间。江怀越推开门走进去,宿昕正与葛掌柜谈的投机,见他进来了,便笑道:"葛掌柜,这就是我刚才说起的兄弟,他原先也是南京人,后来跟着家人去了京城,这次回来是想找个合适的绸缎商,好在京城也开张一家店铺。 江怀越向两人拱手致意,葛掌柜脸上带笑,打量他一番道:"公子爷, 我这呈瑞虽然也是老字号了,但毕竟镇江不比南京繁华。怎么你们不在南京找绸缎庄,却来到这里?" 江怀越微笑道:"实不相瞒,南京的绸缎庄我们也去看过,缎子虽多但价格有些贵。苏公子说他以前来过镇江,这里商铺林立,要价却更合适,所以我才跟着他到了镇江。 葛掌柜听罢,点头道:"倒是这个道理,其实我们这里的绸缎与南京城的都差不多,但南京是旧都,达官贵人多得数不清,就把市价也抬高了许多。' "正是,我们也多方询问,并去店铺里看过,您那家呈瑞是老字号靠得住,缎子种类又多……"江怀越俨然商贾,与他攀谈起来。宿昕也不失时机地高谈阔论,说着说着便谈到了南京。 "葛掌柜有没有去过南京?离这里也不远。 葛掌柜抬眼看了看他,笑道:"以前去过几次,我在南京也没落脚的地方,不曾长住。 "我听您说话带点南京口音,还以为你老家也在那边呢。"宿 昕端起茶杯,慢慢饮下一口。葛掌柜脸上笑容有点尴尬,道:"您听错了吧,我老家不是南京的,大概我走南闯北去的地方多了,所以口音也不纯正了…. 督公千岁 第139节 江怀越站起身,踱到窗边,朝外面望了望,回头问:"那您是否去过京城?" "没有,我哪里会去那么远的地方。"葛掌柜微微一蹙眉,岔开话题, 又说起绸缎的事情来。宿昕正与说着, 葛掌柜眼光飘移,忽而道:"两位公子,我离开店铺已久,怕小伙计偷懒,还得回去盯着。你们要是还想谈生意的话,直接来我店里就行。 "哎,事情还未说完怎么要走?"宿昕连忙招呼,葛掌柜却拱手作礼, 站起身便要走。谁料他才一站起,只觉咽喉一紧,已被人以手臂紧紧勒住。 葛掌柜惊慌失措,奋力挣扎,整张脸都憋得通红,然而在背后的人始终不曾放手,勒得他几乎要昏死过去。他抬脚乱蹬,宿昕连忙抢先挡在桌椅之前,向他背后的江怀越道:"干什么?!你要把他勒死不成?1 江怀越这才稍稍松了一下,向葛掌柜厉声道:"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 葛掌柜气喘不已,哀求道:"两位,两位是要钱财还是什么……我身上只有一点碎银…… "把我们当成劫匪?"宿昕气恼道,"也不看看我这一身行头,抵得上你一个月的流水! "云祥,我们既然找上门来,你还想掩饰到什么时候?"江怀越冷哂, "当年云岐大人叫你连夜出门,到底是为了何事? 云祥猛然一惊,结结巴巴道:"什么,云大人?你们,你们搞错了吧?我又不认识……"他话还未说罢,只觉颈下又是一凉,竟是江怀越不知何时取出了匕首,径直抵在了他喉结处。 冰凉的刀尖已扎进他的皮肤,那种慌乱心寒让云祥浑身绷紧,双腿发软。 "我……别杀我啊!"他带着哭腔,差点要瘫倒了。 江怀越压低声音叱道:"告诉你,我没有多少耐心,你要是还想拖延撒谎,那就尽管试试,看到底是你的嘴严,还是这匕首锋利?" 云祥的额上冒出冷汗,挣扎道:"都过去那么久了……当初,老爷只是叫我去京城找一位大人,别的也没什么啊!" "找谁?"宿昕忙问。 云祥费劲地道:"好像是……大理寺的。叫什么,我,我忘记了……""什么?"宿昕着急道,"那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会忘记?那你到底去了京城没有? "没……"云祥声音有些发抖,"我走到半路正遇到发大水,船翻了, 人也差点死掉,好不容易爬上岸……盘缠都没了,我又不敢回去,就这样到处流浪,后来回到了镇江……公子爷,我这真是捡回来的性命,遇到洪水我也是没办法啊! 他还待诉苦,却觉咽喉处又是一痛,惊得不敢再开口。 "云大人叫你去京城,没有给你什么东西?"江怀越缓缓道。 云祥战战兢兢道:"没……没什么啊! "一派胡言!"江怀越臂间又加了几分力,勒得云祥直喘气,"你一个小厮远赴京城去拜见官员,他会不给任何书信凭证?难道只靠你一张嘴, 就能传递讯息? "我,我掉到河里的时候,包裹都被冲走了啊……. "那刚才为什么说没有?!"江怀越当即揪住他的衣领,反手一抵,便将云祥推到了墙角。一声闷响,云祥被撞得后脑生疼,还来不及叫喊,雪亮的匕首已经贴着他的脸颊刺入墙壁。 "啊!"他才一开口,又被江怀越用帘幔堵住了嘴巴,冷汗直流。 宿昕在一旁看着,干咳几声,道:"这一位心狠手辣,要是你还这样下去,小命肯定不保,辛苦打拼出来的家业,岂不是也全都白费了?"云祥被江怀越冷厉的目光盯着,吓得浑身哆嗦。江怀越又一下子将匕首拔出,搁在他颈下,慢慢划出一道血痕。"还想硬抗?是真的不怕死么?' "我……"云祥终于承受不住,痛哭流涕起来,"我当年还没走几天, 就听说云府被抄家,老爷也被东厂番子抓走。你想想,云家遭了难,大家肯定都躲着走,我就一个下人,跑到京城能见得着那个大理寺的人吗?再说,就算我进了京城,万一那人见风使舵,把我再交给东厂,我不是白白送了命?!" 江怀越冷笑道:"所以你根本没去京城,听闻云岐大人遭难之后,就不顾他的嘱咐,带着他给的盘缠和东西,逃之天天去了? "那我还能怎么样?!去京城自讨没趣自己送死吗?!我跟着老爷见过那么多做官的,还不都是墙头草?他都被东厂给抓了,哪里还能活着出来?"云祥越说越激动,俨然自己才是饱受委屈的苦主。 宿昕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奴才,云大人是信任你,才委以重任,你居然半途就逃走!看来你刚才说的也都是谎话,他让你找的人,到底是谁?又交给你什么东西? 云祥支支吾吾了半晌,勉强道:"他,他让我去找当年的大理寺卿,叫什么房敏学的。东西就是一个小盒子,那玩意儿重的很,我想着里面是不是装了什么宝贝,可是一直打不开…" "盒子在哪?"江怀越追问。 "在,在我家里。我一直没敢丢……"云祥讨好道,"这是不是很重要?" 宿昕哼道:"我看你是想占为己有,可惜一直不得要领罢了!快走,带我们去拿!" 江怀越同时揪住了云祥,推操着他往前。云祥虽不情愿,但心知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好垂头丧气往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相思:大人其实我是颜控和声控,您没察觉出来吗? 小江:呵,肤浅! 相思:说我肤浅?那您倒是说说看,就您一开始那心狠手辣的劲儿,我还能看上你什么? 小江:……我就只有这点点值得人喜欢的地方吗? 相思:始于颜值,再至内心呀,您对我不也这样吗?颜狗! 小 江:…我不是那样的人! 第176章 江怀越跟在云祥后面走出茶室,小伙计见他们那么快就出来,觉得有点奇怪,才想上前询问,宿昕已经抢先道:"我们和葛掌柜要回他店铺看看缎子。" 说话间,已经把铜钱扔到他手里,伙计得了钱自然不再过问,笑呵呵将三人送出了太门。 宿 昕之前已经打听了,云祥的家就在绸缎铺子的后面,离此处并不远。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找来一辆篷车,让云祥也坐了上去。 江怀越落在最后,朝着远处望了一眼,宿昕已经坐上车子,不禁道:"赶紧啊,你在看什么?我那个车夫会跟上的,不用担心。 江怀越没有回答,随即也登上了篷车。 云祥被两人严防死守不能逃脱,愁眉苦脸地问:"二位到底是什么身份?云家不是都没什么后代了吗……. "少废话!"江怀越盯着他,那狠厉的神色让云祥顿时噤若寒蝉。 江怀越又透过车窗往后张望了一下,见相思乘坐的那辆马车确实缓缓跟在了后边,便关上了窗户。 篷车穿过热闹的第一楼街,回到了呈瑞绸缎庄门口。云祥还坐着发愣, 江怀越挑起眉梢道:"到了,还愣着做什么?" 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两位,你们要东西……可以,千万别害我家人性命…… 宿昕好笑道:"难不成还以为我们是强盗?要你全家性命干嘛?你老实一点,就不会遭罪! 江怀越没等他继续往下说,已经将车门打开。云祥只好颤颤巍巍下了篷车,往店铺内走去。江怀越见他步伐沉重,脸色也不好,暗中以刀柄撞击其腰部,低声训斥:"哭丧着脸干什么?想让人看出端倪?!" "不是不是!"云祥赶紧强行打起精神,踏入店铺。 "掌柜的,您回来啦?刚才李老爷的管家来,想订点时兴的……"伙计迎上前来,云祥却挥手道,"我忙着谈生意,等会儿再说。 伙计只好退到一边,云祥步履匆匆地穿过了店堂。这绸缎庄后面有一影壁,再往内便是院落家宅。江怀越扫视一眼四周,看得出这家子虽不是达官贵人,但在寻常百姓间已经算是资产富裕了。 有仆人上前问候,皆被云祥打发过去,他径直走到书房前,陪着笑对两人道:"就在这里面。 江怀越与宿昕对视一眼,跟着他走了进去。 说是书房,其实并没什么典籍,只不过有张书桌,摆放了笔墨纸砚和算盘,恐怕云祥平时在此只是算账而已。他关上门窗,走到里间用力拖出樟木箱,开了锁之后,取出一个比书册大不了多少的盒子。 "就是这个…"他弓着腰,把盒子放在了桌上。 江怀越细细端详,这盒子以青铜铸就,四角有如意纹饰盘旋,中间则刻有凤鸟翱翔,牡丹盛放。挂锁也同样古朴沉坠,望之便知做工考究。"只有这个了?"他冷冷问道,看都没看云祥。 "是是!老爷就给了我这个盒子,叫我去京城找那位房大人。"云祥不敢懈怠,紧张地回答道,"我还觉得奇怪,怎么没有钥匙……后来想想, 大概是老爷怕我路上把盒子打开?" 江怀越掂了掂分量,盒子里明显装着东西,但应该不是很沉。 "走吧。"他朝宿昕道。 "不打开看看?"宿昕诧异道,"万一这家伙拿了个假的给我们……"云祥叫起来:"我哪敢呀!这盒子我放了十来年都没打开过!" 江怀越厌恶地看了看他:"你全家老小都在这宅子里,前面还有店铺若是真敢耍花招,我可以立即将你这烧个干干净净,不留活口,你信不信?7 云祥看着他那双冷彻的眼睛,不寒而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信…当然……" "好。"江怀越盯着他,缓缓道,"接下来,我还需要一些东西,你给我马上准备好。听明白了没有?" "是…"云祥已经完全被震慑住了,背后冷汗直冒。 宿昕疑惑不解:"你还要什么?" 江怀越没有说话,随手拿起旁边的毛笔,蘸了清水,在桌上写下几行字。 马车停在了绸缎庄斜对面的巷子里,相思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正等得着急时,但见店铺内走出两人,正是江怀越与宿昕。 宿昕的手上还提着一个深青色绸缎包裹,里面方方正正的装着盒子一类的东西。 他神情轻松地快步而出,登上马车就道:"都办妥了!" "真的?!那人真是云祥?他说什么了?"相思连接问着,江怀越随之也上了车内,沉声道,"回去后再说吧。 相思虽然着急,但看到他的样子,也明白兹事体大,应该不适合在外交谈。宿昕把包裹安置一旁,却抗议起来:"赶了大半天的路来到镇江,连一口饭菜都没吃,难道要我们饿着肚子回南京?等到了那里天都要黑了!1 江怀越鄙弃地看着他:"小公爷本来就可以不来的,在国公府安闲度日,何苦非要一起受罪?" "我还不是不放心!哎,你这种人是不会感恩的!"宿昕一边哀叹,二 边又探身出去叫车夫找个酒楼饭馆,却被江怀越一把揪住衣衫拽了回来。"还嫌不够张扬?身上还带着东西呢!"他肃然呵斥。 "那你想让相思也饿上一天?!"宿昕愠恼不已,"我找个人少的饭馆包下雅间,钱都是我出,不用你考虑! 相思眼见两人又起争执,无奈至极:"大人不是小气不肯花钱,他应该是担心有变故发生……这样吧,我们找个沿街的点心铺,叫车夫下去买点东西带上来吃,不也可以? 江怀越没吭声,宿昕却还在嚷嚷,说什么在车里吃点心会弄脏双手和衣衫,还搞得车厢内都是异味。 "你能安静点吗?!"江怀越忍无可忍,命令车夫不准停下,直接驶离此地。 马车没在城中再作停留,就这样驶出了镇江城。 宿昕唉声叹气,撑着下颔可怜兮兮,好不容易忍到了马车出城,又行了一程,他实在受不住,叫苦连天说是自己马上要饿晕了,又抱怨他们不给买点心垫垫肚子。 "不是你先前自己不要吃吗?矫情!"江怀越被他烦得不胜其扰,推开窗往远处张望,见前面官道畔长亭点翠,边上恰好有茶摊支着棚子,老板正在招呼往来的商旅。 宿昕也望到了此景,兴奋道:"救命的地方终于出现了!再过了这里, 恐怕真要饿到南京吃晚饭了! 相思也道:"就下去买点东西,应该不会有事。 江怀越见相思也饿的无精打采,这才答应。马车停在了茶摊边上,宿昕探出身去,一眼就望到冒着热气的蒸笼,赶紧叫车夫下去买好吃的上来。那茶摊老板听到了,喜笑颜开道:"刚好还剩最后一笼素馅包子,你们要不要都带走? "只有素馅的了?"宿昕不无失望地道,"算了算了,凑活着吃吧!"车夫正催促老板找东西把包子装好,这时却听马蹄声疾,从岔道上飞速行来一列马队,骑者皆是青壮男子。茶摊老板本以为他们也要停下休息, 才一开口招呼,却见众人盯着马车,径直冲袭而去。 车夫大叫不好,连忙奔向车头,却被率先冲来的一人挥鞭打中,跌到了草丛间。江怀越隔窗一望,立即掀开帘子到了车头,振缰扬鞭间,马匹嘶鸣奔向前方。 马车疾行,后方追兵不舍,车中的相思紧抓住座位,宿昕变了脸色:"什么人这样放肆,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出手?!" 正说话间,但听萧萧声响,车壁为之震动,显然是后方追兵已开弓放箭,射中了马车。 "大人,小心!"相思首先就想到了在外面操控缰绳的江怀越,不由出声警示。 "你们别出来!"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迅疾而有力。 骏马不住狂奔,后方的马队却更是来势汹汹。官道上的行人被这一幕惊呆,都吓得躲藏避让,生怕惹上是非。又是风声疾劲,冲在最前的数人再度放箭,直射向马车后部。 一声裂响,凌利的箭头竟射穿车壁,险些将宿昕的手臂钉住。 督公千岁 第140节 他惊出一身冷汗:"这群人是要做什么?!"话音未落,相思忽然急切道:"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宿昕一愣,继而警觉起来,虽然马车疾驰颠簸,但他还是闻到了弥散在空气中的一股子焦味。 "不好!"宿昕连忙推开窗子,只见刺在车上的数支箭矢竟是浸透了桐油的,此时火苗乱窜,已经燃上车顶。 驾着马车的江怀越亦察觉有异,回头一望,后方追兵紧逼,个个面露狠色,有人又已手持弓箭,眼见就要再度袭击。 "坐好!"他咬紧牙关,猛然操控缰绳往斜侧一带,疾驰的骏马生生冲向道旁,才躲过了又一阵箭雨来袭。 然而道旁草丛盘杂,马车行至此处自然更加颠簸。相思与宿昕坐在车中心跳不已,眼见火苗已窜到窗口,浓烟滚滚而入,宿昕情急之下一手抓住相思的袖子,一手提着那个包裹,推开门就想往外跳。 "慌什么?等会儿!"江怀越连忙控住缰绳,试图让马车减缓速度。 宿昕这才定了定神,趁着速度减慢让相思先逃下马车。相思眼前混乱一片,在浓烟弥漫中,也只好一横心,朝着草丛跳了下去。 尽管有所准备,但还是站立不住跌飞出去,手掌都蹭出了血痕。 她脚踝剧痛,挣扎着难以站起,此时宿昕也从车上跃下,摔在了道路边的土堆上,跌得一身是泥。 江怀越回望之下,当即也跳下马车,跌倒后又奋力爬起,朝着这边奔来。 "狗胆包天的贼人,你们可知我是谁?!"宿昕浑身疼痛,向追到近前的骑者们发怒。 本以为这些人会有所收敛,谁知他们毫不在意,为首一人手持长鞭疾冲而至,手臂一扬,便抽向跌坐的宿昕。宿昕连忙闪至一旁,那长鞭却好似长了眼睛,直扫向滚落在草丛中的包裹。 相思惊呼出声,想要扑上保护,只觉背后一紧,已被江怀越死死拽住。就在这刹那间,包裹被长鞭卷起,另一人迅疾出手,从半空中将其接住。一声唿哨,众人二话不说立即掉转方向,朝着岔道疾驰而去。 相思脸色苍白,拼命挣扎着要站起,怎奈背后的江怀越将她用力搂住, 让她一点都不能动弹。 "东西被抢走了!不能这样算了啊!"她哭着求他。 江怀越却只是抓着她的手,检视她掌心伤痕。相思又气又急,眼泪不住落下:"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重新找辆车子,回南京。"江怀越掏出白帕,将她受伤的手包裹起 来。 宿昕那一身轻衫已经凌乱不堪,皱着眉一瘸一拐走过来,看着相思的惨状,不住叹息。这时原先被打伤的车夫已经跌跌撞撞追来,隔着老远就叫道:"小公爷,您没事吧?! 宿昕一愣,见他两手空空,不由得愠恼道:"我的包子呢?!" "啊?包子?什么包子?"车夫晕头转向,隔了一会儿才恍然明白过来,"咳,早就滚翻到草里去,老板看到那场景怕得不得了,东西都没收拾就跑了!" 宿昕哀叫起来:"苍天啊!我真的要饿到天黑吗?江怀越,你是不是要眼睁睁看着我们被饿晕过去才算?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而 "急什么,等会儿再找地方吃饭,难道一路回去就都是荒山野岭了?"江怀越蹙眉反击。 相思呆滞地坐在地上,看他们竟然还有心情讨论吃饭,忍不住拭着眼泪道:"你们这都是怎么了,就这样放着那群人抢走东西不管?" "怎么可能!也不看看东西在谁手里,能就这样让人抢走?"宿昕掉着满身尘土,还是一副傲视人间的姿态。 江怀越打量他一眼,道:"还在车里?7 "当然!"宿昕走到那辆已经烧得焦黑的马车旁,指着里面道,"你自己看看。 江怀越带着一头雾水的相思回到车边,从座位下寻出了那个青铜盒。相思惊喜道:"那刚才的……是小公爷用假的盒子骗过了他们?严宿昕还未开口,江怀越已道:"还是先离开此处再说。 于是三人重新上了马车,车夫检视一遍,驾着焦黑的马车赶向前方村镇,再想办法买新的换乘。相思不免追问详情,江怀越才说是自己在云祥的书房里,叫他找了一个稍大的红木盒子,将此青铜盒装在里面,一起带了出来。 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个盒子,却不知其中套了一层。宿昕又道:"我跳下马车的时候直接把外面的盒子带下去了,那伙人一见东西自然抢了就走, 哪里还会留意车内? 相思不禁问道:"大人是早有预料,知道有人会半途动手?" 江怀越淡淡道:"进镇江城之后就觉得始终有人跟随窥伺,我观察过几次,只是没跟你们讲起而已。 相思这才依稀记起,之前他确实好几次都往窗外望,原先还以为他在看街景,却没想到原来早有关注。宿昕此时却道:"现在这样让他们抢走了假货,那正主岂不是很快也会知道手里的东西不对劲? 江怀越一哂:"在他得知东西有问题之前,我们已经先行一步打开了青铜盒,就不会受制于他了。 "有道理……"宿昕忍不住想要鼓掌,一看江怀越那冷静淡然的样子, 又强行按捺下来,故意板着脸道,"说了半天我又饿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上热饭热菜? 相思不由笑起来:"到前面小镇给你再买一笼包子,怎么样?" "你们是跟包子较上劲儿了?!我堂堂定国公嫡子,摔得满身尘土不 说,还在烧焦的马车上啃包子,传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我一定要好酒好菜,可惜已经离开了镇江城,要不然咱们理当去尝尝清蒸鲋鱼的好滋味…' 宿昕先是懊丧不已,又是满眼憧憬,一个人絮絮叨叨说遍了镇江美食, 末了捧着头哀叹一声:"总而言之,江怀越,跟着你出来就是受罪!相思啊相思,你竟还乐在其中,真是令人费解,令人费解 ! 江怀越不满地移开视线,相思偏过脸看看他,微笑道:"总是锦衣玉食的小公爷,不也抢着要出来冒险奔波吗?比起平凡不过的似水流年,这样的经历岂不是更令人心潮滂湃?" 宿昕愣怔了一下,哼道:"苦日子过多了,还是安分度日来得稳妥!""对 呀,就是为了以后的安稳,现在才要吃苦。"相思道,"说到底还不是看到底是为了谁,跟着谁,虽不算有情饮水饱,但能和自己看得上的人一起经历这些事,我便觉得都没有浪费一时一刻, 她难得才在别人面前如此直白表述,江怀越听了,也不免望了相思一眼,轻轻笑了声。 宿昕愣怔了片刻,重重叹了一口气。还是想想等会儿吃些什么美食,才好慰藉支离破碎的心灵吧!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大家如果可以上抖音,帮忙搜一下推文 "阿初爱"里第四个推文视频是我这篇文的,标题是"情有独钟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真香 男主又来啦",帮忙点一下赞或者留言也可以, 增加一些流量,谢谢大家了! 感谢在2020-02-2015:58:40~2020-02-21 21:0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荒野中的猫 2个;倩倩倩倩、42135908、天上白云朵朵、管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桑托斯雷特58瓶;月下星辰 17瓶; kicasterrito 10瓶;丰之雪9瓶;番茄怪叔叔2瓶;不要敲用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7章 因为半途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们回到南京时, 天都已经黑了。宿昕在路上只吃了点蒸饼,一脸不悦地熬到进了城, 马上叫车夫直奔他在城东的别苑。 进了别苑, 他就吩咐下人赶紧准备饭菜,又催促江怀越进书房。江怀越看看他, 道:“小公爷是急着要看东西?” “那当然了!”他打量江怀越几眼,狐疑道,“难道你想避开我?” “此事关系重大, 又与相思父亲有直接联系……” “相思,你说说看,要不是我出人出力,你们能顺利拿到这东西?!就连现在, 也是在我的别院呢!”宿昕气哼哼地双臂抱胸,“你可千万别像有的人那样过河拆桥!” 相思忖度了一下,向江怀越道:“小公爷说的也在理, 我们就先看了再说。” 江怀越闷哼一声,先进了屋子。别苑里的仆人本就不多,又都被宿昕赶去厨房帮忙,院子里安安静静,相思却依旧关上了门窗,看着江怀越手中的包裹,低声道:“大人,可以打开了吗?” 江怀越点点头, 将那古拙的青铜盒放在了桌上,相思则怀着紧张的心情,取出了那支得来不易的盘凤玉兰钗。 拧下花枝状的钥匙,对准盒上锁眼后,竟真的顺利插了进去。 她的手都微微颤抖了,镇定了一下之后,才拧开了那把古旧沉重的铜锁。 寂静之中,青铜盒被缓缓开启。 三人的目光都盯在其间。 盒子里有一小袋,玄黑绸缎制成,束以赤红流苏,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相思迟疑了一下,将袋子取出,江怀越顺手接了过去,解开了赤红的流苏束口。 “装了什么?”宿昕忍不住问。 江怀越撑开袋口,往里面仔细看了看,微微蹙起双眉。“有没有纸?” “有!”宿昕马上翻出宣纸,铺展在了桌上。江怀越掂了掂袋子,将里面的东西慢慢倾倒出来。 “这是……”相思和宿昕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纸上,满脸诧异。 江怀越亦有些疑惑,用那支盘凤钗轻轻拨动了一下纸上那堆发黑发干的东西:“一堆药材。” 宿昕大为不解:“怎么回事啊,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盒子里,装了一袋子陈年药材?” “等会儿。”江怀越又仔细检查那青铜盒,果然没过多久,又发现了底部的夹层。他用力推开夹层,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叠已经发黄的纸张。 相思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却不敢出声。 江怀越看了看两人,将那几张纸拿了起来,看到上面的内容,不禁一愣。 宿昕按捺不住,凑上前看了看,不禁惊讶道:“药方?这是哪里的东西?” 江怀越的目光已经移到了第一张药方的最后,脸色渐渐凝重。 “大人,这盒子里为什么藏着药方?你看得懂是治什么病的吗?”相思也不禁发问。 江怀越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迅速地翻看起后面的几张纸,皆是用相同的字迹记录的药方。 他盯着药方最后的那几行字,慢慢道:“这些,应该都是先帝在临终前一月内,使用过的药方。” “什么?”相思一怔,取过他手中那些纸张。 与寻常郎中给人开的药方不同,出自于太医院的方子上,除药材分量安排之外,还有详细的注解,阐释该方药性与治疗之法。 在此之后,清清楚楚写着日期:永光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四,至永光二十七年正月十二,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最底下则是两个人名。 倪振安、曹经义。 相思的手不由一颤,抬头望着江怀越:“曹经义……不就是你当初的义父?!那个曾经带着番子来抄没我家的东厂提督?!” “是。”他的声音有点发沉。 “那倪振安又是什么人?”她追问道。 “应该是,先帝在位时候,太医院的院使。我听说过此人,医术高超,用药与众不同,常有奇效。” 宿昕也道:“对,是有过这样一位院使。我也听老爹说起过。看来这些药方应该都是宫中的东西,太医院为君王或者其他嫔妃看病,都要记录下诊脉开方的太医,和陪同在旁取药、尝药的太监姓名,以及具体的日期时间。为的就是方便事后核查,以免出现问题互相推诿。” “那这些药方有什么问题吗?”相思着急道,“为什么宫中的东西会流落出来,还有这堆药材……” 江怀越又看了一遍药方,道:“此事也容易解决,抄录下药方,请南京城的名医过目,自然就能明白。” “还有这些陈年的药材,也要请人看看。”宿昕很快接上话。 江怀越颔首:“但务必不能泄露来历。” “这还用说嘛?”宿昕不以为意地说着,却听江怀越又道:“小公爷,你现在也看到了,这盒子里的东西事关先帝临终前的诊断与用药。无论能否查出药方和药材的问题,此事都至为机密,您若是真的一定要探究其中奥义,还得先考虑清楚了。” 宿昕皱着眉,不悦道:“还需要提醒什么?我既然参与其中了,就不会半途退出。盒子里的东西我看了,不管里面到底有什么门道,我也必须得知道真相,要不然从今往后,只怕我是要寝食难安坐立不宁了!” 江怀越见无法劝阻,也只好由他去。没过多久,仆人前来敲门说是晚饭已经备好,宿昕马上神采奕奕,招呼了相思一声就往外走。 这一顿晚餐令宿昕格外享受,只是除了他之外,相思和江怀越都有着心事,简单吃了一些之后,便坐着四目相对。 “这个菜还不错……”宿昕一边点评着,一边抬头,一看到眼前景象,不由愣了愣,继而叫起来:“我说你们能不能别这样含情脉脉,吃顿饭都要暗送秋波?!” 督公千岁 第141节 “……您说哪里去了,我们没有那样!”相思不无尴尬地撑着下颔,“只是在想刚才的事而已。” “有什么多想的,等请人看过再说,事先考虑来考虑去的,不是庸人自扰?”他说到一半,忽又笑呵呵改口,“当然了,你不是庸人,你是心思缜密,考虑周全……” 相思止不住用眼角余光瞥着江怀越,果然他冷若冰霜,开口道:“小公爷,你今夜没喝酒,怎么又话多起来?” “这还叫话多?我不像你,天天端着架子装模作样,我这是赤子之心自然流露!”宿昕不解气地嘲讽,“江大人每天想这想那的,也不嫌累得慌?”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累,尤其是为这事,想再多也是理所应当的。” “……你这样的人说着这样的话,真显得虚情假意!”宿昕不服气地瞪他一眼。 他却泰然处之,倒了一杯酒,道:“那不然呢?难道还得小公爷为相思办事?对了,您的婚期定下没有?年纪不小了,还拖下去也不成体统吧。” 相思早就听江怀越说过宿昕已有婚约,如今又见他提及,不由得抿唇一笑。 宿昕原本骄傲的神情顿时板滞,隔了一会儿才咬牙道:“你,真是一条毒蛇!” 江怀越也不反驳,只是笑着,喝下了那杯酒。 * 置气归置气,宿昕第二天一早就动用关系,找到了南京城最有名的大夫,请他审视那些重新抄录的方子。 那大夫仔细研究了很久,问道:“这是什么人开的方子?” “这个,您不用管,我只是替一位朋友问的,她家里有人生病,花重金请了大夫开方,但是又有点疑神疑鬼,觉得是不是用药有些不妥……” 大夫点点头,道:“在下明白了,这些方子用药剂量与寻常是不太一样,但以在下四十多年的行医经验来看,并无不妥。” 宿昕一怔:“您的意思是,方子没有问题?” 老大夫明确地道:“非但没有问题,而且开方之人熟读各种医书,不因循守旧,看得出亦是一位妙手回春的名医。” 宿昕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想到还有那包陈年药材要核查,便向人告辞之后,急匆匆回到了别苑。 江怀越也正来到此处,听他说了大夫的回答,沉默不语。相思皱了皱眉:“既然药方没有问题,那就得看那些留下的药材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早就说过,带着药材一起去找那位老先生,现在还得再跑一趟!”宿昕不满地道,只因江怀越先前提出,一定要先查药方,再找其他人看药材。 “如果药材与药方不同,你又如何向人解释?”江怀越反问道。 宿昕一时语塞,只好自认倒霉,带着那包药材,又去了城中另一家有名的药材铺。 相思看着宿昕离去,心里不免又浮上一层忧虑。她坐在窗边,望着院中繁茂的草木出神。江怀越走到她身旁,因问道:“在想什么?” “大人,你说那个盒子里的东西,是我爹放进去的吗?” 江怀越想了想,道:“应该是吧,不然为什么那支开启盒子的盘凤钗,会从令堂那里留给了你姐姐?” “可是他怎么得到的宫中太医的方子呢?你和小公爷都说了,这方子是太医院的院使大人,给先帝诊脉之后亲手写下的方子,还有曹经义的署名……我爹爹在出事之前,为什么又要叫云祥带着这盒子上京城,去找房大人?” “房大人与你父亲关系匪浅,他们是同榜进士,又曾在一处为官。只是后来你父亲自称患病,不适应北方气候,恳请万岁开恩,让他回到了南京。”江怀越道,“你父亲后来出事,房大人曾出言劝谏万岁,但没有作用,还落得降职外放的下场,数年之后死在了陕西。” “那么开药方的倪院使呢?”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也早已过世了。” 相思感到心底发寒。 似乎一切与十四年前父亲被捕,家宅被抄有关的人,先后都已经离开了人世。 江怀越虽想劝慰开解,但看相思那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说再多虚假的安慰也是无用。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轻轻抱了抱相思的肩背。 她侧过脸,倚靠在他臂间。 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大人,其实……我到现在,并不是一定要为父亲沉冤昭雪。” “嗯?” 相思反过身,抱着他的腰间,道:“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他,到底为什么会惹来杀身之祸。” 江怀越听她这样讲,心里不由有些发堵。 相思似乎觉得,就算父亲是被陷害冤枉而死的,也已经很难翻案。或者说,她更是为了他,不愿让他以身犯险,因而有意说了这样的话。 “我明白。”他握着她的手,指间相扣。 * 宿昕去后,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漫长。相思甚至担心江怀越出宫太频繁,会惹来旁人怀疑。 正在担忧之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她不由站起身,果见院门推开,一袭白衫的宿昕急匆匆回来了。 可他的神情,却异常凝重,与之前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小公爷,怎么样了?”相思不禁走到门口。 宿昕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的江怀越,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提着那包药材,跨进了书房,把它重新放置在了桌上。 随后倒了一杯温热的茶,一言不发地迅速喝了下去。 相思被他这举动弄得更着急了,想要解开包裹,看看里面有没有大夫根据药材推导出的药方。 谁知手才碰到包裹,就听宿昕迅疾道:“别动!” 她愣了愣,转回身看着他。 江怀越上前一步,向宿昕道:“这些药材……是不是有问题?” 宿昕没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了他。 江怀越展开纸张一看,也是一张药方。 他知道这是药材铺的人依据宿昕带去的东西,列出的各类药材与大致分量。 他又将先前那些陈年药方摆在了边上,一一对照。 阴霾笼罩了心头。 所有的药材都在,但是各自分量却有着明显的差别。本该用二两的用了四两,本该用三两的用了一两……更令人震惊的是,在宿昕新带回的药方上,最后还多加了一味药。 相思也看到了那两个字,神色不由一变。 藜芦。 宿昕此时才沉声道:“看到了吗?盒子里的药材,非但与原先药方上的分量不同,而且还多出了一味药。” 相思攥着手,声音发紧。“藜芦……是不是不能擅用的?” 宿昕皱着眉,从那袋子药材里,捡出了切成细丝状,已经难辨原型的藜芦。“寻常药方里如果要用的话,只能研磨或者外用,不可水煎。” 江怀越缓缓道:“因为其毒性深重,与乌头近似,甚至过于乌头。更何况……”他指着那张新写的药方,“这里写得清清楚楚,盒中的藜芦,有一两之多。而就算是医者开方,也只能使用一至两分。” 相思只觉嘴唇发干:“你们的意思是,这装在盒子里的药材,非但无法疗治伤病,反是取人性命的?” “是。”江怀越简短地回答道。 第178章 相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父亲交给云祥让其带去京城的盒子里, 装的竟是宫中太医的药方和药材,更想不到的是, 这袋子看似不起眼的药材, 非但与留下的方子并不对应,而且还暗中添加了一两藜芦。 这不是治病的药材, 而是谋杀的证据。 寒意从背脊泛起,她盯着那堆药材,隔了片刻才道:“所以, 这袋子药材,是先帝病重期间服下的真正药剂?那些药方,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 江怀越道:“从眼前的一切来看,应该就是这样。小公爷也说过, 君王或者后妃得病后,要由太医院派出太医前来诊脉问询,旁边始终有內侍陪同, 直至看着太医写下药方,再一同前去御药房抓药、煎药,熬好之后,內侍先饮,无碍后再进献上去。这些方子上签署姓名的都是同样的两人,如果想要从中搞鬼,倪振安与曹经义必须从始至终串通一气,否则是绝对不能成功的。” 相思寒声道:“那他们两人……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做?一个太医院使, 一个东厂提督……难不成是曹经义做下恶事,被先帝发觉,他想要自保,就串通太医谋害先帝?” 宿昕蹙了蹙眉,慢慢道:“相思,你说的似乎也有点可能。可是曹经义他虽然手段毒辣,恐怕还没有谋害先帝那么大的胆子……” “何况如果他暗中做的恶事被先帝发觉,怕是也不会还在病重期间让其贴身伺候。”江怀越顿了顿,看着药方,没有再往下说。 三个人几乎同时陷入了沉默。 如果不是曹经义胆大包天下毒弑君,那么能动用他和太医院院使,让他们敢于冒险,做此等大逆不道株连九族之事的人,又会是怎样的身份?! 江怀越心里有答案,却不能说出来。 哪怕他曾经身在朝堂与后宫之间的最高层,可是在他之上,还有高阳朗照,金龙盘旋。 宿昕更是觉得这次经历的事情简直超乎他人生所有的意外,他向来在南京过着风流闲散的生活,只因欣赏相思,才愿意跟着江怀越一起去找什么云家的遗物,可是眼下这情形,却让生性跳脱的小公爷,也不敢肆无忌惮了。 沉默许久之后,是相思首先打破了寂静。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人,道:“如果,事情就像我们想的那样,那我父亲,又是怎么拿到这些东西?他让云祥带着这一盒物证去京城找房大人,难道是想将此事公之于众?” 宿昕皱紧双眉:“可是大理寺卿房敏学,就算得到了这一盒东西,却也没有开锁的钥匙啊!我就搞不懂你爹他到底想做什么呢?而且退一万步说,房敏学如果能打开盒子拿到东西,他也只是一个官员罢了,难道还敢在上朝时候公然谈论这阴暗事情?恐怕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拖出去斩了!” 相思一时也无法回答,确实,到现在为止很多事情渐渐浮出水面,然而随之而来的疑惑,也越来越多了。 宿昕自己也想不出答案,愁容满面地望着盒子发了好一阵呆,忽听得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说是定国公在府中叫人四处寻他,似乎是对他最近成日不着家东奔西跑有所愤怒了。 “我以往不也这样吗?”宿昕愤愤不平,“他自己呆在府中闲得慌,就来找我的茬!是南京不够大,景致不够美还是酒楼不够多,佳肴不够丰盛?前阵子还想着要将身边丫鬟收房,现在又对我管头管脚了!” 相思从未见他如此抱怨过定国公,但这是宿昕的家事,她也不好插嘴,只能劝他尽早回去,以免定国公怀疑了查上来,到时候事情暴露,大家都不好处理。 “行行行,我先回去应付一阵。这些东西事关重大,你可要千万收好!” 江怀越不禁道:“东西放在这里,我倒有些不放心了。” 宿昕扬眉道:“那你想干什么?自己带走?这别苑地处幽静街巷,别人又知道是我宿昕的地方,谁会闯进来硬抢?” “小公爷真的觉得万无一失吗?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镇江城外官道上,就有马队公然放箭追杀,你先前能想到他们敢这样?”江怀越神色严肃,“若是定国公知晓你在此处藏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派人过来审问,你也能跟令尊翻脸作对?” “我……”本来还梗着脖子的宿昕只好悻悻然委顿,“那你带走这些东西,就很安全?” “我在南京宫中,至少与外界隔绝,比相思待的地方安全。不管是谁想要青铜盒子,都难以闯入宫城吧。还有,云祥那人知道事情太多,也不能让他留下。” 相思惊愕道:“大人,你想杀人灭口?” “这也太狠了点吧……”宿昕眼神瑟缩了一下,瞥着江怀越。 江怀越拧着双眉,看看两人。“我有说要杀他吗?这人现在还不用死。小公爷安排一下,叫他带着家小马上离开镇江,若是不走,才可能真正招来杀身之祸。” 宿昕这才点头答应,匆匆辞别之后,离开别苑赶回国公府去了。 * 相思坐在桌边,直至宿昕走了很久,还在出神不语。 督公千岁 第142节 江怀越看着她,慢慢走到她边上,撩起衣袍也坐了下来。原先始终明媚似三月桃杏的相思,这些天明显形容消瘦,眉宇间也多了郁色。 桌上有新鲜可人的水果与刚送来不久的茶水,他默默地给相思拿了几颗红艳欲滴的樱桃,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要吃一些吗?” 相思低着眉睫,摇了摇头。 江怀越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神情却还是平静。“要我剥给你?” 她这才缓了神色:“樱桃还用得着去皮?我向来都直接吃。” “尝尝酸的还是甜的?”他将最娇艳饱满的几颗推在她面前。 相思拈起一颗放进唇间,轻轻咬下,酸甜有致的汁水浸润蔓延,是初夏时节美好的感觉。 江怀越双臂搁在桌子边沿,就那样看她无声地吃着樱桃。 “你怎么不吃?”她指指面前的水晶碟子,里面还有很多。 他却道:“我不怎么喜欢。” “有些酸……”相思拈起一颗淡红色的樱桃,直接递到他嘴边,“你不是应该喜欢的吗?” 江怀越还待说话,她已经将樱桃送进了他口中。 甜中带酸的滋味一下子弥散开来。 相思看着他,忽而唤道:“大人。” “怎么?” 她顿滞了一下,认真道:“如果,让太医和曹经义下药的那个人,真的如我们所想的那样……我们是不是很危险了?” 江怀越低下头想了想,道:“而今不管怎样,我们是已经拿到了盒子,也查明了药材真相。只是那想要夺取东西的人,也许未必是当初命令下药的。” “你的意思是,另有他人要抢夺这些东西?” 江怀越想起了从一开始,他在暗中核查云岐案件的时候,承景帝只是偶然得知了此事,就明令禁止,显露出不悦的神色。此后又多次明里暗里警告他不要再插手,更不要与云家女儿关系亲密,当时他虽然心有怀疑,却也只是以为云岐曾经犯下的事情令君王记恨在心,怎会想到还牵扯到如此阴暗的内幕。 “如果是他下令要夺回这些遗物,我们已经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了。” 江怀越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仿佛只是讲述很寻常的事情。相思抿紧了双唇,心底一阵阵发冷,江怀越又道:“所以至少还有另一边想要得到此物,我们只是处于漩涡之间。” “那岂不是更危险了?”她甚至有些后悔,不应该想着为父亲翻案,现在弄成这样骑虎难下。 他却将茶水往前又推了推,道:“快要冷了。” “我哪里还喝得下?”相思快要哭了,“我觉得你本来也不该被牵扯进来的……本来你之前就已经被贬谪到这来,如果承景帝真的知晓了南京发生的事情,那你还有活路吗?!” 江怀越叹了一声:“不要着急,我不是说了,你我如今是处于漩涡之中。你生于南京这江河纵横之地,难道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他见相思眼中浮现迷茫,解释道,“湍急而成的漩涡中心,水流飞速往下旋转,留下的只是空洞。越是如疾风暴雨一般,越是中心空无一物,一直延伸至水底。如果只是一方想要夺取证据,我们倒还可能难以抵御,但如今既然双方都想得到,我们反而可以利用这一左右不定的局面,保全自身,谋取后路。” “你的意思,另外一方可能是谁?”相思顿了顿,试探道,“莫非是辽王?” 江怀越没有回答,只是道:“你先不用太过焦虑,东西既然在我们手里,也算是一种保护。至少他们投鼠忌器,不会擅开杀戒。” “但是他们发现了抢走的东西是假的,难道会善罢甘休?”相思道,“在镇江官道上就敢明目张胆动手,他们万一再到南京来呢?” 江怀越一哂:“那不是正好?我倒是等着和他们见上一面呢。” 相思愕然。 * 当日晚些时候,原本安静的别苑门口忽然来了好几名男子。看门人闻声而出,见了他们不由一愣:“哥几个怎么到这来了?” “国公爷让我们过来看看,里面到底住了什么人。”为首一人径直走进大门。那看门人连忙跟上:“国公爷说的是谁?这不是一向都只有小公爷来休息的吗……” “别废话,国公爷都叫我们来了,你还有胆子帮着隐瞒?”那人蛮横地将看门人推开,带着手下阔步闯入庭院。 其余几个仆人赶来劝阻,纷纷道:“我们这里没有别人呀,这是要干什么?”“就是,国公爷是不是搞错了?” “小公爷不是在这藏了女人吗?”那人愠恼地四处张望,“国公爷听到风声气得要命,所以才叫我们过来,你们这几个奴才还不赶紧把那女人给喊出来!” 仆人们面面相觑,都一口咬定此处别无闲杂人等。那人自是不信,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到各处搜寻,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找到。 “明明说小公爷养了女人,怎么会不见了?!”那人不甘心地又质问了仆人们一顿,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只好悻悻然无功而返。 * 五月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留下道道金色亮眼的痕迹。盛文恺抬起头,看了看湛蓝无云的天空,加快脚步穿过长巷,走进了一间僻静的茶楼。 程亦白早就等在雅间,见他沉着脸进来,也没起身相迎,顾自瞥一眼沿街翠叶如盖,又饮下一口香气浓郁的西湖龙井。 盛文恺见他全无礼数,心中更是不悦,也没有向程亦白拱手,就坐了下来。 “那群蠢人怎么就这样草率?抢到盒子难道就不能看一眼?” 程亦白目光还停留在窗外,淡淡道:“你叫他们怎么看?就算当场打开包裹,看到了那个红木盒子,难道还要想办法劈开看个究竟?再说,盒子里也不是空无一物,他们就算看到,也不可能立即发现是无用的东西。” “呵,一方砚台,一本空白的账册!千里迢迢送回这东西,我还以为砚台和账册藏有玄机,研究了那么久,才知道被骗了!”盛文恺冷哂,“江怀越还真是从小就诡计多端,多年执掌西厂的经历,更让他手段百出。” “既然早知道他不是轻易能击败的人,为何还会布置得如此粗疏?半途拦截抢夺,本来就容易被他猜中,事先做好准备。”程亦白眼光中流露一丝不可捉摸的轻蔑之意。 盛文恺按捺了不满,道:“程先生,事后诸葛亮,谁都能做!” 程亦白笑了笑,淡淡道:“本来就该谨慎行事,尤其是当时江怀越也一同前往镇江,他是什么身份?十来岁就进入紫禁城,短短几年便风生水起,以年少之资历掌管御马监与西厂,京城内外各种细小讯息,乃至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他都能从中捕捉到蛛丝马迹,上达天听以博得荣宠。这样的玲珑心机,会在半途被人抢走至关紧要的东西?” 盛文恺只觉他连眼神都充满了傲气,可是出师不利又无法直面失败,只能隐忍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王爷那边怎么说?” 程亦白悠闲地倒着龙井茶:“东西还在江怀越手里,我们总不可能再派人去硬抢。” “那要如何?”盛文恺不禁皱眉。 程亦白从怀中取出信笺,递到他面前。“我已经疏通好了,三日后,你会接到上司命令,去一趟南京。” 盛文恺一怔:“是要我单独去找他?” 程亦白微笑了一下:“你觉得自己一个人,能对付得了他?” 第179章 江怀越从南京城外的草场回来时, 天色已经不早。 透着金红的晚霞堆满天际, 绮丽如斑斓织锦, 更显长街清净,石桥玲珑, 一脉流水幽幽。 马车在狭长的巷子间穿行,青石板路下过雨的缘故还是带着湿意,他才闭上眼休息一会儿,车子就缓缓停在了一户人家的后门口。 他下了车, 四周安静无人,车夫也没有上前询问什么,只是赶着车子往巷尾去了。江怀越取出钥匙开了锁,直接走了进去。 小院是普通的民居, 墙角有枝叶繁茂的李子树, 花期已过, 叶间枝头缀着青色的小果, 圆润饱满,令人见了就想握在手中摩挲。相思正坐在树下,捡起一颗落下的幼果,听到脚步声回头一望, 惊讶道:“哎?你怎么来了?” 江怀越原本正故意放缓了脚步, 想让她有所惊喜,没料她一见面居然这样问,险些被气到。 “……什么意思?不愿意我来?” 相思还是坐在那里,双手撑着长凳, 眼里满是笑意。“不是呀大人,我这不是惊喜交加吗?!” “我可完全没有感觉到。”江怀越寒着脸走到树下。 “真的,我哪里想得到你会在这时候过来,天色都不早了呢。”相思拽着他的袖子,想让他坐下。江怀越却还是站着,以公事公办的神态道:“我是出城去草场查看一番,原本要直接回去的,但是从城北进来正好路过这附近,就顺便过来看看。” “好了我知道。”相思似乎一点儿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又扯他衣袖,“那么大人是不是只能在这待会儿?得赶在宫城大门闭锁前回去是吗?” 他又看看相思,心想为什么她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又怎么了?” “那你还杵在这干什么?等着站一会儿就走?连跟我挨着坐一下也不肯吗?” 江怀越语塞,她又趁机用力拽了一把,便让他坐到了身边。 “你闻闻。”相思将手中的小青李子托到他面前,“清香的味道,真想咬一口。” 江怀越看看青果,眼神柔和了几分,略显嘲笑似的道:“也不怕酸死。” “只是想咬,我又不傻。”她手掌一收,将青果握在手心,自然而然就伏在了他肩上。江怀越低着眼睫,看着满地树影,轻声道:“大白天就敢这样?” “为什么不敢?这里又没有别人。”相思抱着他,枕在身上。 他微微侧过脸:“东西还够用吗?” “够啊,我一个人又用不了多少米面。”她抬起下颔朝斜对面的厨房示意,“正在煮饭呢,你要不要留下来吃了再走?” “不用了,我怕时间赶不及。” 相思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臂弯:“我还想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手艺呢!” 江怀越笑了笑:“在辽东的时候,你不是展现过了吗” “那冰天雪地的边陲小城又没什么菜,这里不一样呀!”相思起了兴致,又拉着他的手,一路到了厨房。“你看,早上刚刚买的,都是郊外田里收上来的,很新鲜。” 江怀越看着墙角堆着的蔬果,不禁道:“你又不是出不了门,一下子买那么多做什么?” “不是你说了,尽量别抛头露面吗?”她拢着长裙蹲在蔬菜边,“多买点,我这两天就不用出去了啊。” 江怀越看着她的侧影,心里有些歉疚。她不是个甘于守在独门独院的平淡性子,如今却因为要避开风头,只能蜗居在此,可她似乎也不为之而哀伤,反而自得其乐。 相思还在说着:“所以叫你要不要留下来吃一点再走,你看那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不是都要干了吗……大人,其实这些菜也不便宜……” “那你现在做菜还来得及?我看你一点儿都没准备。” 相思回过头,眉眼间充盈了满足。“当然来得及啊,我眼疾手快!” 于是他便留了下来。起先只是在厨房外面坐着,可是等了一会儿,又背着手踱进去。看着相思在忙忙碌碌切菜,恍惚间记起了她曾经盛装华彩,妆容妩媚的模样。歌楼香暖,倩影重重,仿佛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记忆,只有她真实地存在眼前,虽然换了装束,却不改明艳照人。 锅里的油热了,滋滋啦啦冒着气。她将菜下了锅,回头间却见江怀越不声不响在收拾其他配菜。 “我自己能弄好的呀,大人。”相思催促他,“这里烟熏火燎的一股油味!” 他却不慌不忙地把菜归到了碗里:“反正我也没事做。” “你就不怕回到宫里,人家一闻,怎么身上全是油烟味?” 江怀越嗤笑了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喜欢趴在身上闻味道?等我回到宫里,自然要换掉这身衣服的。” 她撇撇嘴,不由道:“那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回宫呀?”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相思也意识到了什么,一边翻炒一边道:“我……我就是那样一说。” 江怀越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你希望我以后都不回去了,是吗?” 相思只能看到他的侧颜,眉宇间似乎含着一丝怅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年幼时就入了宫的人,就算曾经平步青云,也摆脱不了起起落落的磋磨。更何况若是普通大臣,还有辞官归隐的机会,但是他呢? “我就是想着,要是大人也能有自由的机会,我们,就可以每一天每一年,都在一起。” 督公千岁 第143节 她语声轻柔,似流水潺潺清悦温和。 江怀越没有立即回话,只是静静地将砧板和刀子洗净整理好,随后来到相思背后,将她轻轻抱住。 她没有预料他会这样,脸颊竟微微发热。 他贴紧她的脸庞,侧过脸来吻上去。 相思低着头,抿住唇微笑。 锅盖间热气直冒,他却好似不想放过她,只是紧紧从背后抱住了相思,先是侧着去吻,而后又嫌她闪躲,扳着她的下颔,让她不能避开。 她终于扔掉了锅铲,按捺不住去回应。 炙热又缠绵,执著且放肆。 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懂得情味,不再是近乎青涩的莽撞无知。 “大人。”相思在亲吻的间隙,充满疑惑地问道,“你跟谁学的那么心灵手巧了?” 江怀越正流连于芳姿,猛然被她这样一问,简直无话可说。 他狠狠搂住她:“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啊,有些意外而已……”相思心虚地想要挣扎,却更逃不脱了。 “你说我能跟谁学?嗯?有别人会教我?”他恨不能将她揉碎了放在手心带回去,藏在旧皇城里,谁都不能带走。 相思被他这生气的样子逗笑了。“那是跟我学的?还是大人你天资聪慧,自己琢磨的?” 江怀越愤愤然在她唇上咬一下,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你要是不说,我可会怀疑……”她还待挑衅,江怀越却皱眉道,“你这个菜,还能吃吗?” “啊!”相思这才想起来,连忙掀开锅盖一看,脸都红了。 * 一盆子茼蒿烧得都快干了,她不舍得扔掉,硬是在江怀越凉凉的眼神下,把它端到了桌上。 好歹其他两个菜没有被耽误,江怀越只吃那两道,对面前的茼蒿碰都不碰。相思不悦道:“大人,你什么意思,要不是你举止轻浮动手动脚,我也不会忘记了时间!” 他被噎了一下,反问道:“那都是我的错了?” “怎么不是?我好好在那看着锅的,你非要过来调戏!” 江怀越没话说了,她真是太嚣张无忌,连调戏这样的词都说得出,还敢用到他身上!他觉得自己那么多年简直白活了。 她又在桌下踢踢他:“你好歹也尝一下表示歉意,不然满满一盆子都不吃不是浪费吗?” 江怀越没有办法,只能皱着眉,吃了一口发苦的茼蒿。她却满意地笑,好像自己终于得胜一般。 “大人,这是失误,不是我真正的厨艺!” 他在心里沮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好说话,去吃这样难吃的菜。 * 天色将暗时候,他为相思整理好厨房,准备出门回去了。 原本还笑盈盈的她,看江怀越走向院门,眼里却酸涩起来。她一路小跑追上去,抱着他不吭声。 “不是说好了别难过的吗?”他低下头,小声道。 “哪能克制得了?”相思将脸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我舍不得你走呀,大人!” 他的心弦微微震颤。 然而她很快又抬起头,笑笑道:“你走吧,不然别人会怀疑的。” 江怀越无声地看看她,相思又道:“虽然很想就此将你留下,可还是不能任性……只是希望,大人有朝一日,可以真的跟我从早到晚,待在一处……” 他忍不住抱住了她。 唯恐松手就是满怀失落与空缺。 “我知道的,相思。”他轻声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 这夜他回到宫中,手心还握着一枚青涩的李子。 那是相思在临别时,从树下捡来给他的。也许她都不知道这一枚李子有什么含义,只是觉得可爱,是她所喜欢的,就也要给他,让他留在身上。 或者这就是至爱的表现。 他把这枚青果放在了枕边。 次日一早,宫外却有人传话来,说是守备太监袁涿让他过去一趟。江怀越问道:“是去司礼监?” “不是,要出宫,去内守备厅。” 江怀越一哂,觉得袁涿是故意摆谱,也不知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兴师动众。他换了衣衫,坐上马车又去了柏川桥,进了内守备厅,见袁涿正和一名年轻官员对坐饮茶。 那人抬头望到江怀越进来,起身拱手,微笑道:“江大人,别来无恙。” 江怀越脚步一顿,淡淡道:“原来是盛大人,你怎么也会来到南京了?” “奉命来南京办点事情。”盛文恺话还没说罢,一边的袁涿倒是冷着脸向江怀越道:“盛大人风尘仆仆才到南京,就想到要见一见你,可见真是念旧之人!” 江怀越一哂:“江某自问,在京城时候倒也没帮过盛大人什么忙,倒不知您特意来找,有何贵干?” 盛文恺似乎已经对这样的奚落见怪不怪,依旧从容道:“谈不上什么大事,只是听闻江大人也在南京,才请来一聚。” 袁涿显然是得了盛文恺的好处,听他这样一说,又见江怀越如此怠慢,不禁呵斥起来。盛文恺连忙劝解道:“公公不必为此劳神,其实我和江大人之间,还确实有些误解。先前大人对我有成见,我也无法解释,如今大家有缘在此重逢,我是诚心诚意想要与江大人化解隔阂的。” “江怀越,你看看人家盛大人,多少谦恭有礼。你却还架子大得很,以为自己依旧是什么提督吗?!”袁涿冷哼一声道。 盛文恺又道:“我在酒楼已经定下位置,还请江大人赏光。” 江怀越打量了他一番,缓缓道:“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 盛文恺笑了笑:“大人何必这样严肃,彼此都是熟识了,小小误会应该很快能够解决。” “与何事相关?”江怀越问道。 “去了不就知道吗?”盛文恺一边说,一边起身,并向袁涿道,“改日再备酒宴单独请公公赏脸一去……” 袁涿正在笑着说话,江怀越忽而看着盛文恺,慢慢道:“是跟她有关吗?” 盛文恺一怔:“谁?” “你曾经哭祭过的人。”江怀越冷峻道。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正常。“大人很想知道吗?”盛文恺顿了顿,道,“既然如此,还请移步一叙。” 第180章 石城楼地处幽静之地, 长街绿荫浓郁, 偶尔才有车马经过。江怀越步上二楼时, 走廊内悄寂无人,只有等在楼梯口的伙计恭敬迎来, 将他带到了左侧第三间。 推开房门,盛文恺早已从群芳争艳的围屏后走出,向江怀越深深作揖。 “大人光临此地,下官不胜感激。” 江怀越淡淡道:“我如今可不是什么提督, 盛大人也无需如此毕恭毕敬。” “官场沉浮乃是常态,谁又能一帆风顺呢?下官知道大人以后一定还能返回京城,再掌大权。”盛文恺脸上还是带着惯有的温驯笑容,将江怀越迎至桌旁。 金边镶嵌的碗碟精巧雅致, 盛文恺执着酒壶, 为他斟满了一杯。 “大人在南京只是暂时屈就, 执掌旧皇宫的御马监怎能显示大人宏才伟略?还是得尽早做好打算, 否则京城若是有人趁机巴结媚上,只怕对大人前景不利……” 江怀越看着杯中酒,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盛文恺笑了笑:“大人若是有心重返京城,下官可以为您穿针引线。只是……大人手里的东西, 希望能够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江怀越一抬眼, “你知道那是什么?” 盛文恺还是面含微笑,缓缓道:“是云岐云大人,留下的遗物。” 江怀越平静地反问:“那倒奇了,既然是云大人留下的遗物, 这物归原主一说又从何而来?” “江大人,我知道你心中怎么想的,但凡得到此物的人,恐怕都会觉得这东西应该交给云家后代保管。但你也应该知道了,云大人曾经命家仆将此物送去京城,交给当时的大理寺卿。” 江怀越见他如此开门见山,不加掩饰,知晓盛文恺以及背后之人对云岐生前的布置应该已了如指掌,因此直接问道:“那和你所说的物归原主又有什么关系?仆人胆小怕事辜负了嘱托,将此物私下留下,但无论如何,东西始终还是属于云家的。你们想要明抢暗夺也就罢了,何必还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盛文恺摇了摇头:“问题的关键是,你可知云岐为何要将此物交给大理寺卿房敏学?” 江怀越一蹙眉。 当日相思与宿昕都觉得云岐是可能有了不详的预感,所以提前将重要证据给了云祥,让他带去京城交给至交好友房敏学,希望房大人能想办法保他一命。 然而盒中的药方与药材直指先帝亡故疑团,单凭房敏学一人,又怎有回天之力? 这也是当初他们不能理解的地方。 此时江怀越听盛文恺这样发问,似乎还掌握了个中隐情。因此他打量了盛文恺一下,有意漫不经心道:“哦?依你说来,莫非房敏学的背后,还有其他人?否则仅凭大理寺卿一人,怎能将云岐身上的罪责洗清?” 盛文恺凝视着江怀越,道:“大人对房敏学是否了解?” 江怀越沉默了片刻,从容道:“他与云岐是同榜进士,又曾一起在兵部任职,后调任大理寺卿,云岐则以身体多病为由,多次向万岁请求离职,后来便回到了南京……” 盛文恺一笑:“以您的手段,恐怕不止知晓这些吧。”他顿了顿,又道,“房敏学虽然和云大人曾一度关系密切,但后来两人渐渐疏于往来,倒不是因为职务变迁,而是因为房敏学与朝中的一些重臣越走越近,而这些人,都是太后与辽王的拥趸者。” 他说到这里,见江怀越还是不动声色,不由皱了皱眉。“江大人,难道你听到这里,还没明白我为何要说物归原主一词?” 江怀越却依旧镇定自若的样子。“我从不做无谓的猜测,盛大人有话就直说,绕来绕去做什么” 盛文恺解嘲地自哂一下:“那我就直说了。房敏学如果得到了云岐托人转交的东西,肯定是呈给太后或是辽王。这,也正是云岐早就想到的。” “你是说,云岐的本意就是委托房敏学,将东西交给太后一系?” “那不然呢?”盛文恺难得反问,“他与房敏学如此熟悉,会不知道他是太后一党?而此物又关乎先帝亡故的机密,不交给太后处理,还会交给当今圣上吗?” 江怀越审视着盛文恺,唇边浮现一丝笑意。“盛大人原来知道的还不少。这些事情,莫非是你从令尊那里得知的?” 盛文恺微微一怔:“江大人,我从何而知,并不重要吧?今日我请大人来,为的只是说明白,你手中的东西,原本就该是归还谁人的。若是你愿意交出,以太后与辽王的权势,也定能助你一臂之力。其他的事情,也不必再做追问了。” “怎么不重要呢?”江怀越道,“我素来不喜欢心存疑惑,总想着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清楚。令尊虽只是云大人的下僚,但两人性情相投交谊匪浅,否则也不会为你和云家大小姐定下婚约。然而奇怪的是,云大人后来又主动提出解除两家婚约,不久之后,云家便被抄没,他也被押解回京审讯。在他解除你和云静含婚约时,人们一是不解,二是认为此后你们两家定然势如水火不容,然而据我所知,令尊是去过云家,回来之后沉默寡言,却从不在人前发泄不满,似乎对云岐悔婚之事并无怨恨。” 盛文恺的眼里渐渐笼上郁色,神情亦沉重起来。 “我想,云大人应该是在那一次告知了令尊这位好友,他为何会提出解除两家婚约……也许并未全盘托出,至少也有所触及内核,因此令尊才隐忍不言。”江怀越停顿了一下,又道,“按我所想,盛大人原先是南京兵部主事之子,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此后却因令尊与云岐交往过密而被牵连,举家被迫离开南京,到了辽东边陲。你在那苦寒之地蹉跎青春,始终得不到提拔,却在近几年忽然被调入京城的左军都督府……若非你是从临终前的令尊口中得知了一些重要讯息,随后又上报给了辽王,那为何会有如此出人意料的官职变化?” 督公千岁 第144节 盛文恺脸色一阵发白,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有几分无奈与感慨。 “就连江大人也知晓,像我这样的身份,若不是寻得良机牢牢把握,这辈子恐怕毫无出头之日,只能在辽东各卫所辗转任职,以至终老。我盛文恺自问,虽无经天纬地之才,但每到一处皆勤勉本分。大人也曾去过辽东一带,不知你是否见过那些在卫所的底层军官,一个个不是敷衍了事就是胡作非为,因为他们都知道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自己既无远大前程,也无弹劾监管之险。既然如此,何不醉生梦死,何不中饱私囊?只有我,秉承父亲教训,从不怠慢职务,甚至废寝忘食核查库存。可如此勤苦,得到的又是什么?从一处调到另一处,没有升迁只有奚落,在那些蛀虫眼前,我只是一个不识时务的罪臣之后,还在自不量力地祈求得到重用!” 他的笑容渐渐凝固,手指攥紧,语声渐促。 “在江大人轻飘飘的话语中,仿佛我从父亲那里得知了一些讯息,从而投靠辽王手下,是见不得人的行径。但如果换了是你,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路途之上,终于望到岔道上有明灯高照,难道还能弃之不顾,继续走一条没有前景的道路?” “那么静含姑娘呢?”江怀越盯着他的眼睛,“她也知道你这些想法?” 盛文恺眼神收缩了一下,转而冷笑起来。 “你以为呢?我在与她交往期间,就对她说过自己在辽东的经历,我从不隐瞒那段不堪的岁月,甚至连王家姑娘因我而死之事,也如实相告。你们都以为我对她只有欺瞒没有真情,但静含如此兰心蕙质,又岂会真正被花言巧语所蒙蔽?我多次告诉她,要想办法为云家翻案,这样她和妹妹就能脱离教坊,不再是低人一等的乐妓,这也是她的心愿!只是你与静琬不相信我,才令得静含也心存了疑惑,要不然她早将东西转交给我,又怎会有如此多的波折?” 江怀越目光尖锐地望向他。“正因她迟迟不交东西,才招致杀身之祸?这就是你口口声声想要珍惜的人?她被杀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为何偏偏在那时,你忽然离开了京城,说是去办差事?” 盛文恺紧握双手,眼神中覆压了更浓深的负担。 “在你们眼中,我盛文恺,就是这样毫无良心的禽兽?” “我亲眼看到了她的死状。”江怀越毫无讳言,直截了当,“你所说的兰心蕙质的姑娘,精通诗词歌赋,擅长书画舞蹈,却死在了京城荒郊野草堆里。” 盛文恺紧咬牙关,倒酒的手也有一些震颤。 “她躺在野草里,脸色惨白,脖颈满是青黑色的勒痕。”江怀越面无表情地继续扎进他的心底,“在那时,她已经失踪许久……大雨滂沱的夜里,静琬请人到处搜寻姐姐的下落,却不知道,她已经独自一人被弃置在黑暗荒野,淋着冰凉的雨,睁着不肯闭上的眼。” 酒杯在盛文恺手中颤抖,他本来想以酒镇定自己慌乱的心,耳听得这一番话语,眼前仿佛是连绵无尽的冷雨,横斜蔓生的野草,在那极为荒僻的地方,孤零零躺着的是曾经在歌楼绣房轻展腰肢,又执笔为他写下清雅诗句的佳人。 “……她,不是我杀的!”他的声音都喑哑了,带着负重的慌乱与不甘。 “不是你?!那还能有谁?!”江怀越冷笑着霍然站起,以鄙夷的眼神盯住他,“你不是奉了辽王之命入京城,想要从她手中得到重要证物吗?只因她坚持不肯交出,你恼羞成怒痛下狠心,以强横手段胁迫她出城,却不料失手将她勒死,只能弃尸荒野,又借口有公务在身躲藏不见。盛文恺,这就是你对曾经的未婚妻子,所做出的一切?” “我说了不是我!”他愤怒起来,“你怀疑我有私心,我不愿辩解,但我投靠辽王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期望云家和我家沉冤待雪?我们始终是同气连枝,我为云家翻案,也就是为自己翻案!静含犹豫不决不愿交出东西,我怎会用强硬手段?你以为她会是怕死的弱小女子?我那样做的话,只会得不偿失!” 江怀越冷哂,目露不屑。“你以为我会信吗?” “我为什么一定要杀静含?!”盛文恺被他的眼神激怒,脸色发白,“这些年来,她的死始终如巨石般压在我心上,只是我不能查,不能说!她的忌日,我只能在住处默默点上一炷香,连香灰都要倒入水中不留痕迹!” “那你的意思,是知晓谁真正动的手?”江怀越侧过脸,以眼角余光瞥着他。 盛文恺骤然警醒,以含怨的眼神盯住江怀越,闭口不言。 他迫近一步,冷冷道:“连这都不敢说出,又让我如何信你,与你合作?” 盛文恺咬牙许久,道:“想与你合作的,是辽王,并不是我。” “你之前义愤填膺说了那么多苦难经历,难道只是甘愿成为他人的附庸?若是你尽心尽力助辽王达成目的,他会真正实现承诺?还是会,一不做二不休,要你性命以绝后患?”江怀越笑了笑,“以往我在西厂的时候,从来不会给你这样的人,留活口。” 他语声轻柔,然而就这样,盛文恺的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而且,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辽王那边,应该还有人暗中留驻京城……”江怀越略低了腰身,看着他的眼睛,唇边还是带着笑意,“这人心机深沉,滴水不漏,办事能力,应该在你之上吧?” 盛文恺的神色僵硬了起来。 “你想问什么?”他竭力平定自己的呼吸,语声之中却带寒凉,“就连你,也觉得我处处不如他?” “难道不是吗?”江怀越见他脸色更差,又淡淡道,“我想见一见他。” 第181章 走出房间的时候, 盛文恺的神情还有些沉重。江怀越并没有与他一起下楼, 只是站在窗口透过玉竹窗帘往下望。 盛文恺出了石城楼, 似乎已经镇定了情绪,不像先前那样容易引人注意。他骑上了马, 沿着长街往南边行去,渐渐消失在道路拐弯处。 江怀越又等了会儿,才离开了石城楼。 上马车之后,他吩咐车夫绕行了一阵, 确定没有别人跟踪,才又回到了那个幽静的小院。 正是午后时分,绿荫郁郁,青李累累, 蜂蝶在墙角花丛间忙碌。 他走到半开的窗前往里看。屋内没一点声音, 相思居然躺在床上睡着了。 江怀越放缓脚步进了房间, 她倒是没有被惊醒, 还是朝外床侧卧着。天气渐渐热了,她衫裙单薄,什么都没盖,显出玲珑韵致。他在床边站了会儿, 才坐到床沿想为她扯过被子, 相思却忽然翻过身子,手臂正碰到了他腿侧。 他微微一怔,这时候相思已经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乍一看有人坐在边上,竟吓得叫出声来。 “是我!”江怀越连忙道。 她这才撑坐起来, 抱怨道:“你这是干什么呢?一声不吭进来坐在床边,吓人吗?” 他定定地看着相思,没立刻回答。相思有些纳罕,视线不由下移,却见自己衣领解开了,一缕青丝垂肩而落,大红的抹胸系带也露了出来。 她翻身跪坐,直欺到他近前,气哼哼道:“大人,你越来越不老实了!” 江怀越怔了怔,反问道:“我怎么了?” 她的手指都快戳到他眉心了,“你自己在看什么,发什么愣,还在我面前演戏!” “我在想事情呢。”江怀越叹了一声,“不是你想的那样。” 相思小小地哼了一下,抱住他的肩膀,几乎要将他压倒。江怀越摸了摸她的脸颊,眼神仍旧有些渺远。 “大人,怎么了?”她终于察觉过来,正对着江怀越的眼睛问道。 他思忖了一下,低声道:“我刚才,和盛文恺见了一面。” 相思惊愕道:“他?他怎么会来了南京?!” “自然是找我而来。”江怀越道,“我手上的盒子,是他们一直在找的重要物件。我借了这机会,盘问了当年你姐姐遇害的情况。” 相思脸色凝重:“他……怎么回答的?” “他否认杀害了馥君。” “你相信他吗?”相思攥紧了手指,跪坐在床上。“就算不是他亲自动手,也是脱不了干系吧?” 江怀越点点头,又道:“所以,我明天还要再去见一个人。” 相思又是一怔:“谁?” “一个始终隐藏在背后的人。”江怀越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过去,“或许,你也认识。” * 秦淮河上暖风骀荡,浓柳如烟堆幔卷,漾绿了碧清柔波。小石桥画楼畔,朱红花灯层层坠坠,像是盛夏榴花怒放,洒落水间倒影绮丽如梦。 两岸酒楼欢笑声起,男女交坐歌弦曼妙。河中游船如织,大大小小往来不绝,皆是佳丽作陪,宾主尽欢。 在众多游船中,有一艘画船竹帘低垂,从河中央缓缓驶来,朝着斑驳石岸边靠近。 白石桥上走下一名男子,月白长袍墨黑儒巾,衣袂飘飘气度不俗。他才到桥畔,那画船便正好停靠下来,竹帘未卷,里面也没有动静。 他踏上了船头,一低头,进了船内。 光影浅淡,临窗设有黄花梨的几案,案上一盆蕙兰青叶舒展,随画船轻移摇曳生姿。 江怀越正坐在几案边,望到走进船舱的人,目光为之一凝。 眼前的人大约三十来岁,样貌周正,神韵儒雅,一双俊目神光淼淼,有如浩瀚沧海,波浪不惊。 他就这样站在了江怀越近前,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江怀越注视着他,不知为何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寂静之中,程亦白率先开口道:“江大人?” 江怀越收了收眼神,抬手示意:“请坐。怎么称呼?” “姓程,名亦白。”程亦白端正地坐在了他对面,见案头摆放了一套青瓷白梅茶具,很自然地问道,“大人闲暇时候也喜欢品茶?” “一般。”江怀越表情淡然,晃了晃杯子,给他倒上了龙井。 程亦白接过茶杯,看着茶叶在水中缓慢飘舞舒展身姿,面含微笑:“我时常在想,像江大人这样心思敏捷的年轻人,会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江怀越抬眼看看他:“那你想到了没有?” 程亦白笑了笑:“原先以为江大人不贪钱财也不爱文玩书画,似乎只忙着各种公务,生活枯燥又无情致。可没想到……” 他顿了一下,正视着江怀越:“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位看似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提督大人,竟也有不为人知的柔软心尖。” “你今日前来,只是为了说这些?”江怀越面不改色,甚至还流露几分鄙夷,“阁下是觉得这就是能控制我的软肋了?实不相瞒,你们能想到的,我也早有预料。我既然决定要什么,就一定会想法设法将其留在身边,若是你们想要以此为要挟,恐怕也太低劣了一些。” 程亦白一笑:“确实如此,我也不想落了俗套,反而被大人轻视。只是大人既然并非逢场作戏,那是否想过,以后?” 江怀越眉梢一挑,淡淡道:“那是私事,我不想多说。” “是私事,却也是正事。”程亦白浅啜一口温热茶水,眉眼间神思杳然,“实不相瞒,我也曾经历经坎坷,四处奔波,此生心上始终有佳人倩影,一低头一回眸,清雅秀丽,让人魂梦之中牵念不舍。然而造化弄人不能相守,每每想来,满怀怅恨却无人可诉无处可说,千万歉疚只能堆积心头,无法纾解。” 江怀越看着他,似乎没有打断的意思。 “情怀所致说了这些,让大人见笑。只是……大人若真想与心上人厮守到老,如今这局势之下,又谈何容易?”程亦白话锋一转,“恕我直言,要实现大人的心愿,恐怕只有两条路,要么彻底隐退,再不出现在朝堂后宫。要么重返京城,执掌大权,令一切非议化为灰烬。大人现今暂居南京,今上心思叵测,如果知晓云岐大人的女儿和遗物都在大人身边,您觉得,他还会手下留情?” 江怀越淡漠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要我与辽王合作,交出东西?然后呢?” “然后?然后不就是我刚才说的第二条道路么?”程亦白道,“只有手中大权在握,大人才能令一切质疑消散……” “你知道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江怀越忽然截断了他的话。 程亦白微微一怔,继而恳切道:“这倒是不知。相信只有打开过盒子的人,才会知晓。但我们既然想要得到,必定也是大致明白其中含义的。” “所以,辽王得到此物之后意欲何为,你也是清楚的?”江怀越再次审度他的眉眼。 “作为幕僚,自然知晓一二。” 原先还平静的江怀越忽而脸色一寒,冷笑道:“万岁勤政亲民举世共睹,辽王年少时虽颇得先帝钟爱,然而就藩之后耽于享乐不务正业,为人缺少深谋远虑,如今竟然还存这般妄想?改天换日不是儿戏,牵扯方方面面,怎能轻言?阁下是不是认为我江怀越如今失势被贬,因此对万岁心生不满,正好可以利用起来倒戈一击?若真是这样,只怕也真是小看了我的考量!” 程亦白见他言辞凌厉,却也并未汗颜慌乱,只是从容地问道:“江大人,您对今上……果然如此忠心不二?” “我只谈利弊,不谈忠奸。” “何为利何为弊?众人皆认为今上忠厚仁慈,但我想问一问大人,您见到云岐留下的遗物之后,还认为今上心怀坦荡,堪称圣主吗?先帝当年钟爱辽王,一心想要改立他为太子,是朝臣阻扰才未实现,然而先帝始终不曾放弃此念,却在壮年之时忽染疾病,一月之内就药石无效抱憾归天,这改立太子的心愿到底未能达成,因此今上才得以登上帝位。其中内幕,大人在看了云岐留下的东西后,难道还不明白?”程亦白目光炯炯,直视于他,“今上纵然曾对大人赏识有加,如今已心生嫌隙不再重用。本该荣登宝座的辽王只是想要取回自己该有的东西,大人为何不愿相助,却还固守旧主,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更何况——” 他身子微微前倾,眼里流露出深深惋惜。“你既非文臣又非武将,本该享有自由之身,却在幼年遭遇屠戮酷刑,不得已才进入深宫为人奴婢,又有什么必要,去忠一个与你全族有屠灭仇恨的君主?大瑶山的熊熊烈火,黔江怒浪中的上千浮尸,难道你——全都已经忘记?” “你——”江怀越的手指不由握紧了几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程亦白,过了片刻,才克制着情绪道,“是你?小陶先生?” 一句“小陶先生”令程亦白眼眸深处微显怅然,随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你总算认出我了。阿桢。” 江怀越紧抿着唇,眼中有万千情绪难以言表。程亦白曾在暗中观察过他很多次,很少像现在这样,眼神带伤,负重难抑。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却原来,你还活着!”江怀越的声音很低,却隐隐发颤,“当年瑶寨被毁,我好不容易逃过吊桥,却被官兵俘虏,押送到了营地。在那里我找不到你的下落,还以为你也葬身于那场屠杀之中……” 程亦白闭了闭眼睛,眉宇间满是痛楚。“或许是命不该绝,那天我外出赏景,却不慎迷路,本来正在忙着寻找回到你们山寨的小路,竟然望到了大火燃起,浓烟滚滚。我先前也听说过官兵意图攻山,但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情急之下,我攀着藤蔓下了岩石,本想赶回山寨救你们兄妹,然而藤蔓忽然断裂,我从山坡摔下,当时便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夜,我跌跌撞撞赶回山寨,看到的却是……满地血迹,尸横遍野……” 督公千岁 第145节 他说到此,语声沙哑,情怀起伏。“你可知我在尸堆里找了多久,就怕看到你的样貌……此后又有官兵上山,我不得不躲藏进了丛林,最终无奈离去。” 他这一番诉说,令得江怀越眼中浸润了水雾,好似重回了那段血染的岁月,以至于过了很久才问:“那你,为什么又会去了辽东?” 程亦白苦笑道:“我本是一介布衣四海为家,离开瑶寨后漂泊流浪,后来辗转北上,想去辽东投靠一位远亲。谁知到了那里,我那位远亲已经病入膏肓,好在他与辽王府中的官吏熟识,便在病重期间介绍了我们见面。此后亲戚病故,我便也留在了辽王手下……说实在的,我也只是小小幕僚,为的只是替主分忧,使自己能有安身之处。那些风云诡谲的争斗,最后的得益者与我无关,我又何尝不知呢?” 江怀越抬目看着他:“那你为何还要以我的身份来作要挟?” “要挟?你说什么?”程亦白惊诧不已。 “三年以前,在京城大街上,借由孩童之手塞给我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来历。难道不是先生暗中作为?” 程亦白一怔,随后叹息道:“确实是我所写。但并非要挟,是为救你。” “救我?”江怀越一蹙眉。 “对。”程亦白双目专注,直望进他的眼底,“我知道你当时在做什么,你想要查明馥君的死因,甚至已经留意到了宫中的金司药。但是你可知晓她是太后与辽王看中的棋子,你若想要追根究底,最后害的还是自己!我虽与你分别多年,但一见到你便觉得眼熟,你与你兄长的样貌极为相似,这让我很快就想到了你的真实身份。念及旧情,我又怎能眼睁睁看你以身犯险?用此下策,不过是为阻止你轻举妄动,又怎会是要挟?” “这件事还有没有别人知晓?”江怀越低声道。 “没有。你曾是我心爱的学生,我岂能将你的机密大事告知别人?但是阿桢——”程亦白细细端详着他,带着深深的痛惜之情,“当我看到你身着蟒袍,伴随在君王身边之时,那种心如刀绞的疼痛,令我彻夜难眠。你是瑶王的后代,是属于莽莽群山奔腾大江的孩子,就像生长于岩石间的苍松青柏,不畏风霜。可是他们将山清水秀的瑶寨毁于一旦,将你强行带到了京城,关进了后宫。你还记得我为何给你取学名为桢吗?” 他蘸着水,在桌上端端正正写下“桢”字。 江怀越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哑声道:“先生希望我如桢树一般,能有铮铮傲骨,成为国之栋梁。” “桢树坚硬,自古又有贤才之喻。当年你父亲将我带回山寨,希望你能跟随我学习汉文,不再像其他孩子一样只会打猎操练,而要成为有勇有谋之人……”程亦白说到此,不由又面露不忍,“我没能料到,多年后,本该自由生长于大瑶山的孩子,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友,孤独一人被强行存留于世。你是桢,是不该被扭曲被践踏的坚韧栋梁,最终却被束缚被改变,砍斫成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模样。当你屈膝跪拜于承景帝脚下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自己原本应该过怎样的生活?当你为了生存一日日一年年手染鲜血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你在山间听我讲述先贤,跟我诵读诗文的时刻?承景帝要你屈服要你卑微,就算给予你权势也是借刀杀人,一旦觉得你不受控制就可以马上将给你的一切全部收回,而你,除了隐忍接受,还能做些什么?” 江怀越攥紧了双手,抗声道:“可是先生,你要我为辽王效忠,他难道不也一样?他也是先帝之子,褚家后代,瑶寨被灭若是追根究底,与他也有关联!就算他掌握了证据更换君主,我——终究还是不可能回到原先,我又何必非要参与其中?” 程亦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放缓语速道:“为了变,不变,只有等死。”他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江怀越也倒了一杯。 “承景帝早就对你和相思的事有所怀疑,你要想跟相思厮守,又岂能瞒得住他?若是寻常百姓想要娶她,或许承景帝不会放在心上,可你是什么人?曾经的西厂提督,对朝堂后宫诸事了如指掌,你这样的身份,如果和云岐的女儿走在了一起,承景帝又岂会听之任之?更何况,云岐留下了遗物,这事真能不被君王知晓?你觉得,他能容许你和相思,活在这世上吗?” 程亦白意气激昂,字字直指江怀越软肋,一连串反问过后,又慨然长叹:“阿桢,无论你为已为她,还是为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都该与我携手,共襄大事!成功之后,你不仅可以重返京城,甚至位比三公,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曾经对你落井下石的群臣,只配在你面前跪拜匍匐,以求苟且偷生。若是不然,你难道就坐等今上痛下狠手,一道诏书夺你性命?!” 陈词既罢,船中哑寂。 唯有秦淮水声渺渺,间杂曲声婉约轻悄,听来让人恍如隔世。 江怀越呼吸急促,过了片刻,才渐渐平静了几分。只是眉宇间郁色犹在,如阴霾未散。 “先生所说,皆入我心。只是……我如今已经远离朝堂,若是交出东西,又怎能确保自己得利?” “你的意思是?” “我必须先看到成效,才能交出辽王想要之物。” 程亦白静默片刻,颔首道:“我明白,待我回禀辽王,必然能有所定夺。” “他不会只是利用我?”江怀越谨慎问道。 “不会。”程亦白斩钉截铁,“你还信不过我吗?” 江怀越这才缓缓站起,朝他拱手:“从未想过多年以后还能得见先生,如今虽然身份有变,但我敬重先生的心意,始终未改。如像先生所说,真能使我得偿所愿,罗桢愿意与您联手。” “当年我未能及时救你脱离苦海,以至于留下终生遗憾,如今这一次,希望能有所弥补,亲眼见证你重掌大权,迎娶佳人。” 程亦白端起茶杯,向他微笑,“以茶代酒,就此盟誓。” “好。”他也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 垂柳依依,笼烟长堤。碧波粼粼的秦淮水荡漾着云影变幻,画船绕城之后,又缓缓停在了石岸边。 程亦白与江怀越辞别,准备离去。 “先生,我还有疑惑未解。”江怀越忽然叫住了他,“云岐云大人,在那场变故之中,到底是怎样的身份?他又是如何得到至关重要的证据?” 程亦白淡淡道:“只是细枝末节,不必过多推敲了吧?” 江怀越又道:“那么金玉音呢?先生刚才说,她是太后和辽王安插的棋子,然而她如今贵为贤妃,身份今非昔比,一旦为万岁诞下龙子,岂不是坏了辽王大事?” 程亦白笑了笑:“辽王自然会有安排,这后宫之事,倒也不是我能涉足的范围。” “我还以为以先生在辽王府中的身份,应该对金玉音也有深切了解,原来是我妄断了。” 程亦白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意态闲适地出了画船,登上石岸后,渐渐消失于繁华街头。 幽寂的船中,江怀越望着空空如也的对面,静坐了许久。 桌上的那个“桢”字,早已淡退不见。只留下一滴浅淡水珠。 他用茶杯碾过,在桌上抹出一道水痕,随后起身离开。 走上船头,却未上岸,对岸又驶来一艘华丽画舫,摇摇荡荡笙歌缭绕。有人在窗内欢笑,他在两船交错之时,敏捷地跳上对面船只的甲板,径直弯腰进了船内。 熏香芬芳,满室珠光。 一桌子美酒佳肴,似乎还没人开动。 靠在窗口的青年锦衣玉冠,见他进来了,不由哀叹道:“你们这是在船上讲经吗?谈了那么久,我等得都要睡着了!” 江怀越摇了摇头,只望向抱着琵琶坐在一边的相思。 “你见到他了?” 她点了点头,神情端肃。 “怎么样?认得出来?” 相思挺直了身子,缓慢而又有力地道:“大人,当年谎称是你的随从,将我从淡粉楼骗出去,与那白裙女子一伙的,就是刚才从你船上走出的男子。” 第182章 画舫渐渐驶离了石岸, 依旧顺着柔波荡去。江怀越听了相思所言, 并未露出震惊神色,只是静默坐在桌前。 相思不禁问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当初借着你的名义和那个白裙女子骗我出去,难道也是辽王的意思?” 江怀越忖度了一下,道:“那件事,恐怕不一定是辽王的意思。” “他不是辽王的幕僚吗?难道还敢擅自做主?”宿昕见他们不动,只得顾自饮酒吃菜,面露不屑神色,“依我看别把他们放在眼里, 就算是辽王……成日里求仙问道的, 也不是什么有谋略的人。” 相思却道:“那说不定是他故意这样做, 好让人觉得他不求上进?” “不管是真是假,眼下这个幕僚既然露面了, 他的意图也该明显了吧?”宿昕向江怀越道, “他是不是以相思的身份为要挟, 让你交出东西?” 江怀越淡淡道:“不完全是。” 宿昕顿滞了一下, 放下酒杯:“那他还想干嘛?!” “……暂时不方便说。” 宿昕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愤愤然道:“好啊江怀越,别人是过河拆桥, 你这还没过河呢,就想把我给架空了?” “小公爷误会了,其中详情关乎我的家事,确实不好直说。”江怀越顿了顿,又道,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一样,出身体面世袭簪缨的。” 原本还耿耿于怀的宿昕听了这话,无端感到几分舒适,在他感觉中,江怀越这言语间似是向他低头,于是又显出大度的样子。“这也没什么,我还不稀罕呢。不过你的家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会被他拿来作为把柄?” “小公爷,您也真是的,大人都说了不好直言,您还非要追根究底……”相思眼眸一转,马上给他斟酒敬上,“大人是贫贱出身,家里糟心事太多,您这国公府的后代关心那些做什么?岂不是成了街头巷尾的爱打听人家私事的长舌妇了?” 宿昕哼笑一声,接过了酒杯。“你们既然不肯说,我也不做那不识趣的人,反正江怀越你自己有对策就行。” 江怀越沉吟一阵,缓缓道:“小公爷,不知您认识的人里,是否有礼部的官员?” 宿昕一愣:“礼部?怎么有问起这个来?” “我想核查一个人的身份。”江怀越眉间微蹙,再三思量之后才道,“需要找出十四年前会试舞弊案中,一名杭州举人的试卷。” “十四年前?都过去那么久了,上哪儿找去!”宿昕皱紧了双眉。 相思听到会试舞弊案,心头一动,随即想起在辽东时江怀越向镇宁侯所说的一些事情,因而问道:“大人,你所指的,莫非就是上次提及的那个金玉音表哥的事情?” “是。”江怀越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弘正十九年,沈睿、齐世隆因涉嫌向主考官行贿得到试题而被革除功名,入狱审讯,后来齐世隆病死牢中,沈睿被释放后消失无踪,再也没有回到故乡杭州。但他在上京赶考前,常年寄住在金家后园,与金玉音可说是青梅竹马,若是还活在人间,这十来年不加联系,似乎说不过去。当年的科场舞弊案直接致使主考官章慜革职流放,那两名举子的卷子也必定封存在礼部重要卷宗之内。” 宿昕瞥着江怀越:“你不是手眼通天吗?难道现在一个能办事的人也找不到了?” 他哂笑了一下,缓缓道:“此事由我出面不□□全,我是觉得小公爷虽在南京却也人脉广博,因此才问了一问。若是您实在无能为力,那我也只能冒险修书一封,让我在京城的旧部再去想办法了。” 江怀越说到这,一旁的相思不无惋惜地看着一脸诧异的宿昕,眼神幽幽,似有想说之言。宿昕原本不想出面,被这样一激,忍不住道:“你们不要觉得我是只会流连于风花雪月的世家子弟,要论及办事干练,那我也是自幼就颇得父亲真传的!不就是想查礼部密封的卷宗吗?我自会找到门路!只不过——” 他看看面前的两人,有些挑衅地向江怀越道:“我知道你是想借助字迹来辨识身份,对不对?可就算我给你弄来了那人曾经的试卷,你也得有他现在的书信对照才是……” “只要小公爷能弄到十四年前的卷宗,当下的字迹,我自然也可得到。”江怀越言辞肯定,为宿昕再满上一杯,举杯致意,“先谢过小公爷了!” “我也一样。”相思也同样向宿昕敬酒。 宿昕端起酒杯,才想饮下又感觉不妥,看看江怀越与相思,懊丧不已地抗议:“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怎么俨然已经是老夫老妻的样子了?!” 江怀越有些尴尬,相思却讶然反问:“小公爷,难道我已经看上去那么老了?” “不是那个意思……”宿昕面对相思这有意打岔的本领,也只好叹息一声,不再纠缠于此话题。 * 离开了画舫之后,江怀越还是将相思送回了那处隐秘的院落。 相思进屋后就去了里间换衣裙,他坐在堂屋里,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出神。 房门轻响,脚步声渐近,江怀越还未及回头,肩头一软,相思已经伏在了背后。 茉莉花的香息萦绕四周,她的语声就在耳畔:“大人,你还在想着会面的事吗?” 江怀越忖度了片刻,才谨慎开口:“那个人……和我本是熟识的。” 相思一怔,起先在画舫时,他几乎没怎么细说会面的内容,此时忽然提及,倒是令她颇为意外。 “是熟人?我知道吗?” 江怀越低声道:“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给我取了学名的陶先生吗?” “记得啊!是他给你取了正式的名字,罗桢,对吗?”她觉得事情不一般,转到了江怀越身边坐下,“为什么忽然说起他了?难道……” 他颔首:“陶先生,就是今日来见我的那个人。” 相思愣怔住了,半晌没说话。 江怀越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也就是当初把你诱骗出去的,那个随从。” 她只觉寒意袭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和那个羞辱我的白裙女子,分明是一伙的!他不是你的先生吗,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江怀越将程亦白的说辞简单转述一遍,相思艰难地理清了思绪,才道:“那你后来又请小公爷去查当年的那个舞弊案……莫非觉得金玉音的表哥沈睿,就是程亦白,也就是你幼年的启蒙先生?” 督公千岁 第146节 “是,所以我需要沈睿当年的笔迹作为对照。” “那如果,笔迹对照之后,这三个名字,就是同一人呢?”相思脑海中又浮现了当年被骗去那所宅院后的遭遇,那个气质如兰白裙袅袅的女子,眉目清丽,然而眼神所及,总让相思身心不安。 从没有见过那样的目光,初觉淡然不惊尘烟,再看之时却只觉寒意凛凛,摄人心魂。 “如果是同一人,事情反而变简单了。”江怀越沉吟了一下,又道,“相思,我有可能,又要回去了。” “回去?哪里?”她还没从回忆中完全抽离,显得有些茫然。 他抬起手,抚过她乌黑鬓发,从斜插的金簪间划过。 “原先我待过的地方。” “宫里?还是,京城?”不知为何,相思看着江怀越那双墨黑的眼睛,心生慌张。她忽然抱住他,哀求道:“大人,我们就生活在这里不行吗?我不需要什么翻案了,也不在意什么拜堂成婚,你如果有空就出来看看我,没空就留在那边……就这样,留在南京,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她很少会这样惊惶地求他,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袖,恨不能将他狠狠绑住,留在自己身边。 他心中浮涌起不忍,低着眼睫,将相思抱了过来,整个儿环住了。 “你听我说,只要你我得到青铜盒的消息被今上知道,你刚才说的一切,就会立即成为泡影。” 她紧紧攀着他,在他颈侧哽咽道:“那你能逃吗?我们去无名村镇也好,去深山荒野也行,我能吃得起苦,大人!我不愿意你再回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你我一辈子逃亡,隐姓埋名。可是你觉得风餐露宿居无定所,一年复一年之后,还能存留多少美好?” “我不怕……” 他正视着相思的眼眸,认真道:“我从不奢求什么花前月下情意绵绵,可我也不希望,你跟着我江怀越,往后余生朝不保夕,仓惶如惊弓之鸟。如果非要那样的话,还不如起初就互不相识。” 相思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说起。 “可我担心的是,万岁既然原先对你已经有了嫌隙,你如果还想返回那尔虞我诈的权力场,会不会……”她没敢说下去,浓浓眼睫遮蔽了满心不安。 江怀越低下头,抵在她温热的眉心。 “我想走这一步,相思。”他近乎低语般道,“退让无争,从来不是最好的抉择。” * 程亦白见过江怀越的第二天,盛文恺便找了过来。 “怎么样,江怀越是否很难对付?” 程亦白看了看他,淡淡道:“还好。” “还好?那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盛文恺打量了程亦白一番,觉得他大概是故作高深。 程亦白慢慢收拾着书桌上的东西,道:“他答应与我们合作了。” “什么?!”盛文恺大吃一惊,随即道,“此人心机叵测,先生不会被骗了吧?” “被骗?”程亦白哂笑一声,“他能骗我们什么?我只是代替辽王陈述一二,东西还在他手中,要做抉择的是他,而不是我们。他提出的要求是,要先得利,才愿意合作。” 盛文恺不满道:“那不就是借助辽王的实力,想要重返京城?这还不是利用吗?” “何必着急?他的秘密,同样也在我手中,我既能让他死而复生,也能让他羽翼尽折。”程亦白顿了顿,转移了视线,“不过这其中的门道,盛大人还是不必知晓为好。” 盛文恺唇角一沉,但很快又自嘲似的笑了笑,负手道:“那是,程先生胸中沟壑万千,我只不过一介俗人,自然不必了解。” “哪里哪里,只是陈年旧事牵扯众多,不便向大人解释罢了。”程亦白拱了拱手,指着桌上的书信,“我已修书一封准备送交辽王,大人若是回京城的话,倒是可以顺路带上,再找人送去辽东。” 盛文恺心生不悦,觉得程亦白分明只把他当做送信使者,真正关键问题毫不泄露,然而眼下也不能与他当面争执,只是敷衍了几句,就将信件接了过来。 封口处有精致严密的印记作为未曾开启的保证,他看了一眼,随手就将其放入了怀中。 * 初夏时节的宫苑里,已是榴花胜火,荷叶青青。只不过早先还晴空无云的好天气,到了午后竟转而阴沉,先是起风吹散了半日的热气,不多时天际乌云层层涌动,遮蔽了白日。 悬在檐下的串串铜铃乱响成一片,唯有蹲踞于屋脊上的神兽们还威严肃穆,以审度的目光注视着在各宫殿间忙碌的人们。 杨明顺弯着腰,顶着大风奔到了永和宫的后门口,在那逡巡了许久不见人来,天空中倒是噼噼啪啪砸下了豆大的雨珠。 他只好护着头脸溜到了近旁的亭子里,又心焦地等了好一阵,才见那偏门一开,有个小宫女撑着伞跑了出来。 “小……”杨明顺起初一喜,待看清那人样貌后,不禁又是一愣。小宫女没敢靠近,只站在门边道:“你回去吧,她说身子不舒服,不想出来。” “不舒服?小穗是病了吗?”杨明顺着急起来,“我都好些天没见着她了,到底怎么回事?病了有没有请人来瞧?吃药了没?” “你别心急呀,我看她这些天总是没精打采的,也问她要不要去请太医院找人看看,可她又说没生病……” “那为什么……”杨明顺愣怔了一会儿,冒着雨跑到门边,塞给小宫女一个装着银子的荷包,“帮忙去劝劝,就说我想见她,要是等不到,我就不走了!” “哎呀你这个人!”小宫女红着脸推让一番,还是把荷包收进了袖子,随后又急匆匆回去了。 杨明顺满怀怅然地等在了那里。 自从惠妃死后,原本与她同处景仁宫的赵美人觉得孤单阴冷,在征得承景帝同意后,便搬到了永和宫与另外一位美人同住,小穗自然也随着赵美人到了此处。 江怀越被贬南京,西厂随之解散,杨明顺只好回到了御马监,比起以前跟随督公出入煊赫的阵势,自然是落寞了许多。御马监那些人倒还好,毕竟都是江怀越的部属,只是其他大大小小的太监们看到昔日骄傲自得的杨明顺如今落魄,心中自是欢欣不已,见到他少不了明里暗里冷嘲热讽,大有风水轮流转的架势。 这些其实杨明顺都不放在心上,最多也就是朝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骂上几句。最让他忧心的是,起初还对他好言劝慰的小穗,最近一段时间也总是避而不见了。 先前明明说的好好的,还叫他不要灰心丧气,可没多久她就好像不愿再见他似的,总是各种借口不来会面。因此这一次,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得当面问个清楚了。 雨势越来越大,杨明顺等在院墙下,衣衫尽湿。 好不容易又听到门开的声音,他一回头,见有人撑着油纸伞,侧身闪出了门扉。 浅绿上衫石青裙,几年过去了,小穗已经出落得清秀标致,不再是过去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只是她一抬眸,神情郁郁,意态寂寥,显然心事重重。 “小穗……”杨明顺看到她,先前还酝酿了许久的话语,竟然一时全堵在了喉咙里。 什么质问什么不满,都烟消云散,他在她面前,甚至不敢露出一点点不高兴的模样。 她撑着伞,站在门口没过来,望向他的目光里含着忧愁。 “那么大的雨,你不怕淋湿了得病?”小穗的声音还是那样柔软。 他心里有点发酸,走近几步,道:“我怕什么,我现在只想着能见你一面,比什么都值!” 她抿着唇,低下头。 “都快两个月了,你不见我。”杨明顺居然还尴尬地笑了笑,“不是说好了,不嫌弃我丢了西厂的掌班职务吗?还是说,其他人常在你耳边唠叨,说我现在没出息了?” 雨点滴滴答答落在纸伞上,她秀眉紧蹙,低着眼睫,似乎只望着裙边的积水。 “我知道你不是见异思迁的人,你要是有什么担心的,尽管说出来,我能想办法给你保证的,我就一定去做。要是真做不到你想要的,那……”他停顿了下来,狠狠心道,“反正不能这样躲着不见,是不是?” 她紧攥着伞柄,莹莹眼里漫起水雾。 过了很久,才用细微而颤抖的声音道:“我……我爹前些时候,托人传了口信,说是已经给我相好了一门亲事,等我出宫,就去嫁人。” 杨明顺呆住了,隔了一阵才急道:“你不是说过你爹成天好吃懒做根本不管事吗?你还有后妈呢,只在乎她自己的两个孩子,早早地就把你送进宫来,这样又换了钱又不用给你吃饭!你说你以后不愿意回去的!” 她咬了咬嘴唇,声音更小了。“是……家里穷,要我嫁给同村的人,有一笔彩礼可拿……” “要多少钱我双倍给他们还不行吗?!”杨明顺脸都涨红了,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才二十呢他们就惦记让你出宫?这不是还要五年时间?” “我,我做不了主,你把手松开……”小穗心惊胆战地想要挣脱,无奈杨明顺力气比她大得多,她用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噙着眼泪求他,“不能这样,会被人看到的!” “我不怕了!本来别人都知道我们是一对,我还藏个什么?!”他又气又恼,“你老家要是再来人,我去跟他们说!你也不想想,你那爹娘能给你找什么好人家?!这跟卖了你有什么两样?” “那我就不嫁人了!”她忽然发着抖,用极为压抑的声音喊了出来。 杨明顺一愣,此时宫墙内传来叫声,似乎是谁在喊着小穗。 她趁着这时机用力一抽,将已经被攥得发红的手腕挣了出去,眼里还含着泪。 “全是我的错。”小穗倒退着倚在了门边,失魂落魄似的,将伞递到他面前。 杨明顺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不知为何,她想要笑一笑,留给他最初完好的印象,可是未及启唇,眼泪已经滑落。 宫墙里又传来唤声。 她留下了那柄油纸伞,孑然一人,匆匆转身而去。 第183章 自从江怀越对相思说过自己对将来的打算后, 她就比从前更多了一份心事。 或许最初的相遇曾因他叱咤风云而投注目光, 但她从不是因江怀越的权势而对他青睐有加。经过了这些年的分离与重逢,尝尽了梦萦魂牵的惦念与思慕,与不太懂事的时候相比,相思在意的似乎越来越少。 只是孤单时有他静默坐在一边陪伴,难过时有他从背后轻拥入怀,温存时有他耳鬓厮磨,气息相融。 也或许,还有很多…… 但多的都只是属于她与江怀越的点滴, 是闪着晨曦光亮的晶莹甘露, 纯粹清澈而不敢轻易碰触, 唯恐稍不小心就会破碎不见。 因此她甚至近乎天真地就希望他能留在南京,这是她的家乡, 也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远离了朝堂风云与权力中心, 哪怕带着些许遗憾, 未尝不是宁静安闲的结局。 可他那天还是低着眉睫告诉她, 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不会沉湎于看似平静的生活, 因为他看到的是背后的隐患重重,他也不相信什么远避尘世携手归去, 在江怀越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与世无争的静好岁月。 逃离纷争从不是他最真实的抉择。 虽然眼下回到南京后,似乎还未掀起什么惊天巨浪,但暗流涌动,阴云似乎已经悄悄漫上了天际。 在这样的等待中, 就连宿昕难得过来一次,也被相思催问起疏通礼部的事情来。 宿昕哀叹道:“我说相思,你不是应该安安静静在那梳妆打扮,抱着琵琶给我们演奏一曲吗?这些烦心事大煞风景,你不该提,不该提!” 相思却不以为然:“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要是像小公爷说的那样只知风花雪月,那岂不是白白跟着你们经历了那么多事?” 坐在桌边的江怀越目光所及,是她依旧不改直率的模样。不由想到了一些往事,他倒也没说话,只是低着眼睫,带着淡淡笑意自斟自饮。 “我看你跟着江怀越倒是越来越像他了。”宿昕无奈地摇摇头,江怀越此时才幽幽道,“那不然呢?还能越来越像小公爷吗?” “……像我有什么不好?!快活恣意,潇洒从容,从不为蝇头小利细枝末节庸人自扰!”宿昕洋洋得意地还待继续,却被相思无情打断:“小公爷,您还没说礼部那件事呢!” 宿昕只好收敛了神情,闷闷不乐道:“我这不是得找机会去京城吗?如此机密之事又不能让别人传递信息,非要自己跑一趟才行!” 相思道:“是要征得国公爷的同意才能出去吧?” “咳,哪里需要他同意?!只不过我得走得合情合理不是吗……”宿昕有些尴尬,“你们放心,就在这几天了,我找到机会就走!” 话已至此,相思也不能再多问,她起身为两人倒酒夹菜,宿昕看着她的侧影,无端又是惆怅百般。待等江怀越提前离开时,他忍不住道:“有这样好的姑娘天天等着,你还忍心让她一人独守闺房,真是暴殄天物!” 江怀越不悦地瞄他一眼:“小公爷,你管得真是越来越多了。” 督公千岁 第147节 “我是为相思抱屈啊!算了算了,你本来也就是不解风情之人,多说无益……” 相思笑盈盈地道:“你错了,大人不是不解风情,他是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其实他……”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去礼部取卷宗的事有劳小公爷费心。”江怀越没等她说完,就一脸严肃地向宿昕道别。临出门时,才回过头,趁着宿昕没跟出来,对相思低声道,“自己一个人住着,要小心。” 相思抬起眼望着他,“嗯”了一声,见他就要开门离去,不由又道:“大人。” 江怀越回过脸,她朝他微微一笑,用小小的声音道:“你在宫里的时候,想我吗?” 他踌躇了一下,点点头。 相思唇边笑意更盛,她回过头往堂屋方向望了望,竟迅速地搂住江怀越,缠绵热烈地咬了咬他的唇。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拥吻震住了,完全没有想到相思竟然如此大胆。 可是还没等江怀越反应过来,她又很快松开手,恢复了原来的神情站在他面前。此时堂屋那边传来了宿昕的唤声,他甚至还探出身子来望:“怎么了,一点声音也没,别是在执手相看泪眼吧?” 江怀越咳嗽一声,带着浑浑噩噩又颠三倒四的心神,道:“我走了。” “等你回来。大人。”相思站在院门口,眼里带笑,又藏着小小的得意与狡黠。 他真是,太爱她,太舍不得她了。 * 然而江怀越还是只能离去。 回宫城的一路上,他坐在车中,唇边仿佛还留存着相思的温柔气息。 心神还是不宁静的。 直至回到南京皇宫之中,换了衣衫,坐在书桌边慢慢整理着卷册,心情才慢慢平定下来。这时却发现镇纸下压着一封信笺,正反面都是空白,唯有背面不起眼处印着极为细小的五点墨黑,宛如梅花形状。 他心中一动,这是以往西缉事厂秘件的标记。 裁纸刀轻轻划过,信封开启,里面只有一张薄薄信笺。 字体有些稚嫩,是他曾经教导多时也不见长进的杨明顺所写。 江怀越迅疾看完信上内容,心上像是压了重重石块。 杨明顺的信中,只说了一件事。 上个月月末的时候,朝臣们还在唠叨皇嗣问题,使得承景帝不胜烦扰。后宫各妃嫔都已经有些麻木,尽管前段时间承景帝召幸过好几位新晋的美人昭仪,但至今无人得孕。 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刻,向来静默安宁的长乐宫那边,却传来了惊人的消息。 ——金玉音怀孕了。 这一喜讯震撼了整个后宫,就连最底层干杂活的宫女太监们都止不住议论纷纷,太后与荣贵妃以及其他宫妃们自是百味交陈,各有心事。唯有承景帝惊喜若痴,听到消息后直接奔出御书房,去了长乐宫中嘘寒问暖,一整夜都没回寝宫。 此后金玉音更得恩宠,因为以前惠妃出事的缘故,承景帝对这来之不易的龙胎极为重视谨慎,还没等金玉音自己开口,他就将长乐宫中所有的太监宫女都亲自过目一遍,严令众人小心伺候,若是谁敢心存歹念,便要株连九族。 众人自是不敢懈怠,恨不能从早到晚守在金玉音身边,不让一个外人接近。 据说太后曾带着众宫妃前去探视,竟然也被婉言谢绝入内,说是承景帝有令,任何人若想见贤妃,必须先经由他的同意。 太后愠恼不已,众宫妃也暗中不满,无奈如今金玉音有孕乃是头等大事,没人敢因此而和承景帝起冲突。 杨明顺在信件末尾写道,荣贵妃曾去过御马监好几次,独自骑着当年吐蕃大王进献来的汗血宝马,绕着草场一圈又一圈。 江怀越看到此,心绪不由一落。 吐蕃大王进献来的汗血宝马见证了荣贵妃得宠的岁月,是承景帝专门点名让他亲自驯服,以供给喜欢骑猎的贵妃享乐的。当年帝妃并肩驰骋,狮子猫卧在青草间晒太阳,他则在远处默默注视,又怎料彼时寂寂无名的金司药如今竟青云直上,大有凌驾贵妃地位之上的趋势。 后宫皇后之位空缺多年,原本是承景帝一心要留给荣贵妃的,怎奈群臣抗议,搁置至今。 只怕金玉音一旦生下的是龙子,便会直接晋位,荣封后宫之主,母仪天下。 江怀越皱着眉,将信件烧毁,拂散了灰烬。 * 这个讯息还未及平静下来,没过两天,又有一封密报送到了他的手里。 这一次,是西厂其余旧部送来的军情报告。 延绥军镇传来紧急军情,一支蒙古军队大举进攻,竟已经渡过了黄河,进犯边镇。因最近几年朝廷在辽东与女真作战消耗了大量军力,延绥一带的军力反而有所削弱,面对来势汹汹、剽悍善战的蒙古人,竟接连败退,只能死守军镇等待救援。 江怀越看完战报之后,对着明亮的窗户静坐许久。 随后,他从抽屉中取出了一张窄窄的纸条。 那是当日,盛文恺在酒楼与他告别时,留下的暂住地址。 * 盛文恺被叫出来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是江怀越要找他。 直到进了茶楼房间,看到是他,才不由一愣。 “……你?”在他心里,程亦白已经将事情揽了过去,无论结果如何似乎与他盛文恺关系不大,江怀越也一直对他存有偏见,能给面子答应会见就不错了,怎会主动来找? 江怀越这次倒是不再冷若冰霜,向他抬手示意落座。 盛文恺谨慎地坐下了,打量他一番,道:“不知江大人此次主动相邀,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 江怀越并未寒暄,单刀直入问道:“那位程亦白程先生,是否还在南京?” “他?”盛文恺忖度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大人为何问及此事?程先生行踪不定,我倒是也不太清楚……” “他与你俱是辽王手下,彼此之间难道就连行动去向也不互相知悉?” 盛文恺笑了笑:“程先生与我不太一样,我有公职在身,行动之间毕竟不得自由。他却是布衣书生,想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再说他生性随意,也不是喜欢受拘束的人,又怎会将去向一一跟我说清?” 江怀越眼神深沉,望着他,道:“那么在辽王心目中,是兢兢业业留在左军都督府中,为他上下疏通,探得各种军情讯息的盛大人有用,还是行动自由随性,胸中谋划万千,能替他做出诸多决断的程先生更值得依赖呢?” 第184章 江怀越这一问, 令得盛文恺原本云淡风轻的笑意顿时凝滞了。 久在官场沉沦下僚,他已经习惯于挂上谦逊有礼的笑容, 力求处处得当不惹是非。然而人们还是常以轻蔑的眼光来看待他。一个没有靠山的年轻子弟,父亲不曾给他挣下什么荫蔽,反而因为受云家的牵连而沾染了污点, 官场中人最为世故, 又有谁会把他放在眼里? 甚至就连程亦白那样的布衣幕僚,也总是不冷不热地与他说话,仿佛在其眼中,他盛文恺毫无才干,只配做些传递消息的琐事, 怎比得上他在辽王心中的重要程度? “江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盛文恺虽心生不满, 但还是克制住了, “我与程先生各司其职,从不比较高下。” 江怀越不说话,只淡淡一笑。那笑容在盛文恺看来, 竟含着无限的嘲弄。他忍不住又道:“不知大人今日有何要事相谈?” “说的就是要事。”江怀越道, “关于程亦白, 我想了解得更多。” 盛文恺一皱眉:“他?大人不是跟他见过面了吗?还想知道什么?” “他是怎么成为辽王幕僚的?”江怀越凝视着他, 问道。 盛文恺没有料到他忽然问起此事,不禁道:“这……我不知道。” “当真?” “我何必骗你?”盛文恺蹙了蹙眉,“我也只不过拜见过辽王数次,那时程亦白早就在他府上,我又不可能去问他如何做了幕僚。” “他祖籍何处?” “祖籍?似乎是南方吧, 至少听口音如此,他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盛文恺说到此,不由道,“江大人为何对他特别在意?” “我对他心存疑惑,必须要弄明白他的经历。” “那又何必找我询问?大人不是曾经的西厂提督吗?虽然被贬南京,总该还有些部属……”盛文恺对江怀越始终还存着戒备,正在此时,却听一声轻响,盛文恺闻声回头,竟见背后隔间之门已被打开,身穿淡青衣裙的年轻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你?!相思!”他惊讶地站了起来。 相思看着他,眉宇间郁色不减。自从那年他在灵位前拜祭过姐姐,黯然离开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再见到盛文恺。 四年前的夏末初秋,在淡粉楼的那场宴席间,初入京城的盛文恺虽也谦卑温驯,但眼神明亮,显出的是踌躇满志。而今再次相见,他不但消瘦了许多,就连眼中的光彩也黯淡了。 “盛公子。”相思朝着他行礼,正如当年重逢时一样。 “你……怎么也在这里?”面对沉静的相思,盛文恺却显得有些不安。 相思款款道:“我还活着,你应该早就知道。” “我是知道。但是……”盛文恺重重叹了一口气,“你身份特殊,还是应该隐藏行踪才是。” “如果不是为了见你,我也不会过来。”相思看了看江怀越,又道,“我家大人跟您说的,也是我想知道的。” 盛文恺觉得匪夷所思:“你想知道程亦白的过去?” 她点了点头:“是。”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不禁打量了相思几眼,觉得她与先前相比,似乎沉定干练了许多。相思道:“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确定,他是否和宫中的金贤妃有私下的交往。” 盛文恺更觉不解:“他怎么会和金贤妃有私下交往?” 相思见状,便把当年程亦白施计将她骗出淡粉楼,随后又有白裙女子出现,以贵妃手下的名义对她进行叱骂和威胁的事情讲述一遍。末了,她又道:“在他们离开后,是姐姐发现了我被丢在那个无人的院子,将我带回了淡粉楼……” 盛文恺乍听到提及馥君,眼神一收,目光沉寂下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相思静默片刻,才低声道:“就是她遇害前……她将我带回淡粉楼后,与我发生了争执,然后独自离开……在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盛文恺怔然。 “盛大人,你对此事,是真的一无所知吗?”江怀越道,“那个时候正是辽王入京为太后贺寿,他一路带着程亦白而来。此事如果是辽王安排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你也应该知晓一二吧?” 盛文恺面色难堪,不愿说话。 “我姐姐离开淡粉楼后,只去了西厂还有药铺,此后……便被人掳上马车。”相思说到此时,眼神负痛,呼吸沉重,“当天下起大雨,我苦于自己生病无力,没有办法亲自去城中寻找姐姐下落。我也曾请人去左军都督府找你,可是那里的人却说你奉命外出……” 她眼里弥漫了水雾,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惊慌失措无助无依的状况下。 “你还记不记得,云盛两家还都在南京安闲生活时,中秋之夜你偷偷从家里翻墙出来,为的就是来见我姐姐一面。”相思上前一步,语声悲寒,“那么多年以来,姐姐受尽折磨却隐忍而活,因为她始终存有傲骨,不愿卑躬屈膝任人玩弄。对于以前的生活,她几乎很少念及,只因越是美好的过去,越令人心酸悲凉……可是当你出现在京城,每次我问到关于你的事情,她的眉间眼里总浮现出羞涩的情意。那是我十年来不曾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生机,纵使她也对你心存疑虑,但我知道,是你的再次出现,让她从那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中走了出来。” 盛文恺听到这里,面色晦暗,枯坐于桌边,半晌不曾言语。 “大雨之夜,姐姐杳无音信,我绝望地四处找人帮忙时,盛公子你在哪里?姐姐从失踪到被人在城郊荒野发现……再到落葬于京城外山丘之上,至死也没能回归南京故乡,盛公子你又在哪里?你以为在我姐姐灵位前流下眼泪,她在九泉之下就能瞑目?”相思始终克制着自己,直至此时,再也压抑不住满心伤痛,“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杀害她的凶手,可是在当时的情形下,如果不是因为姐姐不肯交出盘凤钗,而被你们逼迫至死,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 “我在出事前,就被派到河北执行公务去了!”盛文恺攥着手,声音亦微微发颤,“事到如今,你们还是觉得我在说谎?江怀越,你当初难道就没有查一下,左军都督府是不是有事要我去办?” “那辽王的其余手下呢?”江怀越道,“比如,那位程先生。” 盛文恺无力地闭上眼睛:“他与辽王走得近,很多事情都不会直接告知我……我说过,他在辽王府上已经很多年了,而我只是最近几年才投靠了过去。馥君出事,我也是回到京城才知道的。我……确实知道他们很想要得到盘凤钗,然而将她逼死,在当时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所以程亦白曾将我骗出去的事情,你也是果真不知?”相思再度追问。 督公千岁 第148节 “我根本没听他说过有这样的安排!”盛文恺愠恼起来,“至于你们说的金玉音,我更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他也扯上关联。” “只要你能取来程亦白的亲笔字迹,我便能再想办法核实他的身份。”江怀越道。 盛文恺看看他,不由道:“他是什么身份,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真的如我所料,与金玉音有所牵连的话……我便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并非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别无他求,只为尽力辅佐辽王。” 盛文恺愣怔住了。 隔了一会儿,才又冷声道:“他是否尽力辅佐辽王,跟我也没有多大关系,你觉得我会因此就对他忿忿不平?” 江怀越似乎早有所料,缓缓道:“那如果你掌握了他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呢?你与他本就不是同行者,此事对于盛大人而言,难道也无关紧要?” 盛文恺欲言又止,相思看了看他,道:“如果盛公子还念着馥君姐姐的一点情意,是否也该弄清楚她到底因何而死?” “我跟他关系又不紧密,到哪里去弄他的字迹?”盛文恺抱怨了一句,却忽然停滞下来。江怀越随即道:“看来,盛大人是有办法的。” 他沉默片刻,道:“容我再想想。” 相思见他还不肯给出答复,不由心焦起来,江怀越却平静地拱手行礼:“静候佳音。” * 数天之后,京城中又传来紧急军情,渡过了黄河的蒙古军队袭击延绥重镇,明军虽拼死抵御,暂时击退了突袭,但全军上下伤亡惨重,就连主帅也身受重伤。 承景帝意欲让留驻在辽东的镇宁侯带兵去陕,但朝臣中有多人认为辽东亦未彻底平定,若是镇宁侯一走,前方虚空之时又引来女真人的袭击,再加上陕西一带蒙古军队入侵,那么我军腹背受敌,更要陷入疲敝迎战的困境之中了。 然而当朝又没有几个可堪重任的官员可以派出。 这时朝中有一名御史大夫上奏,提及江怀越曾在辽东击退女真大军,虽有冒险激进的做法,但处事敏捷英勇善战,可以让他重返战场,清退敌军。 虽然这封奏章引来不少清流文臣的不满,但不知为何,支持重新启用江怀越的官员居然也多了起来。 这一讯息传到南京时,江怀越正在书桌前细细查看一张信纸。 信是程亦白交给盛文恺,让他再找人转交给辽王的。内容无非是讲述自己在南京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紧要的讯息,甚至没有说出他和江怀越会面所谈的关键事情。 程亦白似乎想把江怀越的身世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让任何人知晓。 盛文恺必定也是先拆开后看过一遍,觉得没有什么要紧事,才将此信私下给了江怀越。 但他也明确提出,看信可以,务必要将信件恢复原有的样子,不得让辽王发现端倪。 江怀越自然答应,此地虽没有了西缉事厂的锻造坊,但他多年来造假的手法也足够应付这一封小小信件了。 他认真摹写下程亦白的字迹,又将信封恢复原状,连夜伪造好信封上的印记,几乎以假乱真。 就在他将信封放回抽屉内时,门外传来小太监的禀告声:“江掌印,有位大人在宫门外等候,说是京城来的。” 江怀越眉梢一扬,锁上抽屉,飒然起身。 第185章 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将相思从沉睡中惊醒。 迷迷糊糊间, 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翻身坐起, 屋里一片昏黑, 天还没完全亮。然而屋外很快又传来轻唤, 声音如此熟悉。 “大人?”她愣了愣, 披上外衫匆匆打开房门, 果然是江怀越站在门口。 天际云间透出微弱光亮, 他穿着的竟然不是往常来此时候换的便装, 而是金银彩线绣出云海滔滔的深色曳撒。 “怎么回事?”相思紧张地问道。 江怀越看着她, 道:“我要回京了。” 话语一出, 相思只觉心头震颤, 眼前居然就此迷濛不清。 “……怎么,就这样快?”她压制着情感,声音却还是发抖。 “宫里来人了,带来的是圣旨。”江怀越的声音也很低, 尽量带着温和的劝慰, “本来是要我即刻启程的,我找了借口才出来这一会儿。” “叫你回去做什么?”她拽着江怀越, 心脏跳动得厉害。 “没有说, 只是催促我回京。” “你不怕是陷阱吗?!”相思着急起来,“如果你回去了就被关押怎么办?” “不会的。”江怀越反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回屋子里,低切道, “陕西一带军情有急,蒙古大军入侵,此时朝廷忽然招我回去,想来是与此有关。只是我不能带你上京,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宿昕,等天亮后,他会过来找你。” 江怀越还待叮嘱,相思心乱如麻,什么都听不进去。 脑海里满是翻来覆去的几个词:军情有急,大军入侵…… 在辽东时候鲜血飞溅,战马狂奔的场景又涌现在眼前。那些嗜血的目光,凶悍的攻势,灭绝人性的屠杀,时至今日还经常让她在梦中战栗,可是现在…… 她紧紧抱住了江怀越,眼泪倾泻。 “他们又要叫你去打仗了?无端端把你贬斥出来,现在前方吃紧了就又想到你?可我不想让你去送死!” 眼泪浸湿了他的曳撒。 “相思。”江怀越温柔地抱住她,低着头,抵在她前额,“没人能够违抗圣旨,更何况,我要借着这机会重返朝堂……万岁应该也是这样的考量……” 可她怎么舍得,辽东九死一生的艰难遭遇让人心有余悸,万幸的是当时她还抛下一切陪他共同度过,可是现在他又要远征,却不能将她带上。 相思捧着他的脸庞,流着泪吻他。 “你让我自己留下,我怎么能安心?”心里有多痛,含泪的吻就有多激烈。她恨不能将他束住,一分一寸也不得远离。 炽热的吻从唇心蔓延至颈侧,相思抓住他的手,紧紧扣住。 他有坚毅不折的心魂,可是此刻被紧握住的手腕如此清瘦,让她难以想象他又会经受多少血雨腥风,是否还能平安返回。 “在辽东不是都顺利度过了吗?”他小心地吻过相思的泪痕,“我没有那么弱不禁风。我无惧厮杀,也会珍重自己,你……尽管放心。” “可是在我心里,大人你……本不该承受这些。”她说出这一句,忽觉心酸难忍。 幼年遭遇的屠戮残杀,被俘之后断他一生希望的残忍刑罚,乃至长年累月为求得生存而忍受羞辱,为稳固权力而步步为营,他的确得到了许多,可是失去的,却更多。 而今他又将远行,或许这是他生涯的又一转折,但结局是好是坏,谁都不能保证。 她将他抵得一步步后退,直至靠在了床栏。 咬着他的颈侧,相思再度与他十指相扣。 “大人,我将自己交给你,好不好?” 江怀越心头一震,眼眸深处都浸染了惊愕。她带着未干的泪痕,扬起脸正视着他,再一次低声道:“我想这样,即便相隔千里,你会一直记着我,我也一直记着你。我们……是真正的在一起了。” 他一直看着相思,眼里渐渐笼上了难以辨清的复杂情绪。有释怀,有怅然,也有珍爱与不忍…… 她想要顺势将他带到床里,可是江怀越却控住了相思,只是一反身,把她轻拥在了床栏前。 “大人?”相思的眉眼间满是不安。 江怀越低下头,封吻住了她未尽的言语。 他握着相思的手,将之放在自己的心口。 认真而又虔诚,攥得不肯放松,又唯恐太过发力而使她疼痛。 亲吻是带着战栗的,他似乎在极力克制内心波澜,不想让相思感知那种无法言说的伤痛。可是她从江怀越那略显急促的呼吸与微微颤抖的手,就感觉到了他的万丈心潮,如波浪翻涌,却染寒凉。 从眉心到唇间,他的柔情在一分分蔓延,让她在寂静的灼热中生长缠绵。他又紧紧抱住相思,从心口再往下,滑过她轻柔的衣衫,起伏的韵致,直至紧紧抱住她,单膝跪在面前。 他没有抬头,只是侧着脸,紧贴在她身前,目光渺远,似乎只是望着幽暗的一方。 “相思。”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遥远,“我不要你这样。” “……为什么?”她呼吸着寒凉的气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深深呼吸着,道:“你在意这个吗?” 相识近四年,她时常撒野似的亲近他,几乎不会有所避讳,可是这个话题,是两人从未真正碰触过的心尖。 相思愣怔半晌,哑声道:“我……不在意。只要是跟你,无论怎样,都可以。” 江怀越没有抬头,依旧半跪着,紧贴在她身前。他的动作似乎有些僵硬。过了许久,他才渐渐柔软下来,用很轻的声音对她说:“可是,我很在意。” 一句至为简单的话,却骤然将她的心揪紧,酸楚难耐。 眼里含着泪,只是不敢落下,怕他难过。 江怀越依旧没有站起身,以极为温柔的方式抱住了她,低声道:“正因为太在意,所以不愿让你屈从,也不愿轻慢草率。我只希望……你不受一点委屈,也不会留下一丝遗憾。” 相思再也按捺不住情绪,尽管别过脸去,眼泪还是夺眶而出,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怀越抬起头,她的泪水便又滑落在他脸颊。 相思哽咽不能语,慢慢跪坐于他身前,靠在他的肩头。 他拥她入怀,抚过她清润的颈项,两人的气息相融如一。 “哭什么呢?我会回来的,不要害怕。”江怀越也倚着她,抱着她不愿松手,语声微颤,“我真舍不得你,相思。” 她流着泪,心痛地狠狠咬他的手。 “你要记住,我是你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 …… 天际微明时分,江怀越站起身来。他吻过她,让相思不要送行。 她就这样坐在床前,看他沉默着开了房门,只是侧过脸望了一眼,随后匆匆离去。 初夏的庭院晨风清新,茉莉花香满溢婉柔,可是她只听得见脚步远去,好似带去了所有生机。 她知道江怀越这一次是必须要去,只有沙场杀敌得胜,才可名正言顺重掌权势,否则即便皇帝下诏,那些反对者还是会心不甘情不愿,处处掣肘时时紧盯。 可是延绥军镇路途遥遥,在那滔滔黄河边,他又要吃多少苦,受多少伤,才能力挽狂澜,用染血的剑挥斩出一条生路,将胜利成果奉送到君王宝座之下? * 远方才露出白光,赶赴京城的马队已经启程。 官道上行人甚少,江怀越坐在车中,听轮声滚滚,心念幽寂。直至道边出现了一人一马,使得马队为之停步。 “在下与江掌印有故交,听闻他要离开南京,特意前来送别。” 随从听那人说了,便来询问,江怀越撩开帘子,望到的正是一袭白衫的程亦白。 “……先生?”他微一蹙眉,随即屏退了随从,独自下车相迎。 督公千岁 第150节 荣贵妃坐直了身子,蹙着眉头:“那你还这样云淡风轻的?他叫你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可能是,明天。” “明天?”荣贵妃惊诧道,“你才回来还没休息一下就要走?” “是万岁的意思。军情紧急,不容小觑。”江怀越恭敬道,“所以臣来探望娘娘,因为马上又要离开。” 荣贵妃面露失落:“我还想着,你回来了,我总算还有人能说说话……” 江怀越极少见她这样寂寥,再艳丽奢华的妆容也掩不住眉眼间的憔悴,只是她从来不愿在外人面前示弱,或许只有见到他回来了,才难得流露出几分萧索。 “多谢娘娘厚爱,只是战场上情形多变,臣也不知何时能顺利返回,惟愿此行平安得胜,尽早归来。”他跪在贵妃面前,恳切道,“臣不在的时候,娘娘万万珍重。臣会安排人手传递讯息,宫中若是有事发生,臣就算是不能及时赶回,也必定殚精竭虑,保证娘娘安全。” “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荣贵妃感到一阵心悸。 江怀越宽慰似的笑了笑:“臣向来谨慎小心,希望只是臣一厢情愿考虑过多,待臣回来之时,再来叩见娘娘金安。” * 葡萄架上的青叶已经蔓生成荫,相思坐在屋檐下,看着那被风吹动层层起伏的叶浪,神思有些渺然。 江怀越离开南京也就几天,她就像是失了魂一样,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先前能凭着一腔勇气去辽东追随左右,可现在他正是贬谪之后重新起用的关键时刻,自己是不可能堂而皇之跟去战场,可是就在这里默默等待,也着实太过煎熬难耐。 寂静中,有人砰砰敲门,惊扰了相思的遐想。 她听出那敲门声是约定好的节奏,便起身过去开了门。 “快猜猜看,我今天为什么过来找你?”门外果然是宿昕,没等她招呼就闪身而入,手持玉骨折扇,神情潇洒中犹带自得之意。 “小公爷莫不是又找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带来给我看?” “不是不是!”宿昕大步生风走到院中,见桌上有茶水,顾自倒了就喝,“我告诉你吧,刚才我在家中,有人从京城过来传皇上的口谕!” 相思一惊:“又有什么事?” 宿昕斜睨了她一眼,缓缓道:“万岁宣我入京,有事要问。” “怎么非要入京,不会是……是跟江大人有关吧?”相思不安道。 “为什么非要跟他有关?”宿昕有些不乐意,“难道万岁就不能是询问南京一带的民情政务?” “……小公爷,您觉得万岁会不问那些地方官,而要特意诏您入京,为的就是问问南京的风土民情?再说了,就算要了解这里的情形,也该问你父亲定国公才作数啊!” 宿昕险些被茶呛到,俊脸通红:“行啊,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不靠谱!看来我的算盘是打错了!早知如此,我又何苦冒着烈日过来一遭?” 相思诧异道:“什么算盘?万岁宣您入京,和我难道有关?” 宿昕哼哼笑了几声,倨傲道:“还不是为你着想?我进京是方便,可我一旦走了,这里只剩你一个,万一有什么变故真是鞭长莫及!因此我才想到倒不如带着你去趟京城,你倒好了,还来嘲讽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看这京城,你还是不要去的为好!” 相思听罢,脸颊发热,不由道:“小公爷竟有这样的打算?可是我在京城已经是名义上的死者,您要带我回去,岂不是危险重重?” “还有什么事能难倒我宿昕呢?!你不要觉得凡事只有你那个江大人才能办的到!”他不无藐视地道。 第187章 宿昕虽然平时看起来神神叨叨又散漫不羁, 但真正行动起来倒也不粗疏。次日天还没亮, 相思就被他派来的亲信接出了小巷, 一路乘着马车行至码头, 早有船只停泊等待, 她按照宿昕事先的安排上了那艘船只。渐渐的天光放亮, 码头上也开始传来嘈杂的人声, 大小商船装载了货物, 陆陆续续启程离去。 她所坐的船也混杂其间扬帆起航, 没过多久就离开了码头。 船行景移, 两岸绿柳垂杨堆烟叠翠, 早起的妇人们在河边洗着衣衫蔬果, 远远的又有孩童奔逐玩笑之声飘散风中。相思倚在窗口, 望着外面出了好一会儿神,对于那些人来说,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如此平常,或许还会因此生厌烦躁, 觉得日复一日太过单调。 然而对于她而言, 这些年历经波折,真正能宁静度过的时光又有多少? 正如先前她请求江怀越不必再涉足官场, 甚至无需再过问父亲卷入的案子, 因为她不想再眼见他身处漩涡而难以摆脱困境。可是事到如今,一切的发展似乎已经不能由自己的心念来决定,大人不愿意受制于人,然而皇权在上也不容他任意违抗, 相思不知道他将如何应对这两难情形。 更何况,还有延绥军镇的紧急军情…… 约莫半个时辰后,水面越加开阔,又一个码头也已近在眼前。船夫吆喝着,将船只慢慢靠近江岸,相思为了保护自己,将细细密密的湘妃竹帘垂落了下来,没过多久,只听舱外脚步声起,有人推开舱门,弯腰入内。 “小公爷。”相思讶然起身行礼,见宿昕锦衣杏白,簪缨楚楚,显然是已经收拾得当,离家上京的模样。只是他手里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看起来似乎东西还不轻。 他一边进来,一边说道:“不要担心,已经出了南京,没人知道你在这艘船上。” 原来宿昕此番上京,也是乘坐船只,只是与相思出发的地点与时间皆有所不同。待等离开南京之后,两艘船先后在此码头稍作停靠,他这才过来了一趟。 他说罢,走上前来,将布包放到桌上。相思诧异道:“这是什么?” “你也没见过吗?”宿昕将布包解开,呈现在相思眼前的,是一只端方雅致的红木箱子。 雕花流丽,古朴质厚,只是一把黄铜锁,将所有猜测隔绝在外。 相思怀着纳罕的心情仔细审度了箱子一会儿,摇摇头:“确实没有见过,小公爷为什么拿这过来?” 宿昕撑着下颔道:“倒也奇了,这是江怀越临走之前,委托我带走交给你的。” “大人的箱子?”相思更加愕然,她小心翼翼地碰触着箱子上的铜锁,“他给钥匙了吗?” “没有啊!”宿昕一蹙眉,“我还以为钥匙肯定是在你手里,兴许是他留给你的财物,供你在他离开之后使用的,可是连你都没有钥匙,那要这箱子干什么?难不成还隐藏了什么机密?” 相思想了许久,问道:“他没说什么吗?” 宿昕流露出不悦的神色,道:“他倒好了,急匆匆上京之前,只是将这箱子送到了我那里,说是寄存下来,要是他不回来,就叫我寻找合适的机会把箱子转交给你。还说什么要确保你的安全……这话还需要叮嘱吗?” 相思心里咯噔一下,打断他的抱怨:“他是说,如果不回来,就请你把箱子转交给我?” “对啊,你瞧瞧这说的什么丧气话?”宿昕指了指箱子,“我既然要离家上京,又准备将你一起带离,那么箱子留在我府里也不合适,还不如随身带走。反正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这东西总要交到你手里的,对不对?” 相思也没心思细究宿昕的话语到底是否正确,只是望着那个箱子发怔。宿昕见状,也不好多加打搅,只是叮嘱了一些应该注意的事项,随后又道:“我本来以为你有钥匙,才把这箱子搬过来,可是现在连你都打不开的话,是不是我还是把它带回自己船上去?” 相思想了想,道:“反正我们的船只也是同行向北,箱子既然是江大人的,那还是留在我身边吧。” 宿昕无奈地点点头,只好告辞而去。 江水滔滔,行船悠悠,白昼漫长,初夏夜凉。新月徐徐升起,水面涌动银光万千,澄澈月华透过半卷的竹帘,静静铺泻于窗畔。 红木箱子如遗失许多年的宝物,沉寂又迷离,就那样安置在了相思的床边。 她侧身躺着,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他的身影,无论是习以为常的冷峻少言,还是难得流露的无声微笑,眼眸深处尽是珍惜。 她的手搁在箱子上。 思前想后许多遍,才记起在辽东时,杨明顺曾经跟她提及过,大人当初在身负重伤时,告诉过他,如果自己遭遇不幸,便让他回到府邸找出一个上了锁的红木箱子,将其带出,与之一同归葬。 后来,她也曾经问起过此事,然而大人却刻意回避,似乎不想在她面前说起。 相思不知道,眼前的红木箱子,是否就是杨明顺说起过的那一个。如果是的话,里面到底装了怎样重要的东西,才会让江怀越在遭遇贬斥时,还特意将其从京城带到了南京,又在奉命回程时,把它匆促留下。 她更不知晓此时的江怀越是否还在京城,今夜月华千里应相同,茫茫江水耀出银波璀璨,他若是也在此时想起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心境? * 新月初升时分,太液池澄波浩渺,如古镜凝光。白玉长桥横卧水上,一盏盏宫灯点亮幽暗,远远望去,桥上水中辉映荡漾,好似漫天圆月,连缀成珠。 江怀越慢慢跟在引路的小太监身后,沿着琼华岛上的主干道,往半山间的广寒殿去。前方那一星灯火,摇摇曳曳,在花丛柳荫间穿行。 绕过幽静的古亭台,前方便是灯火辉煌的广寒殿,原先此处乃是前朝皇后闲暇享乐之所,历经更迭变故已空置多年,不想倒是又重现繁盛。 他跟着引路人,进入了宫门。因着承景帝的谨慎小心,这里的宫女太监俱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人物,皆敛容肃穆,行动间亦庄重有礼。一路入内,江怀越简单扫视一遍,几乎没有一个是自己以前熟识的人。 有宫女挑着灯笼等候在路边,见到他之后行礼:“江掌印,贤妃娘娘已经在前面等您了。” 他微微颔首,又随着那宫女转而走入另一侧宫门,道旁长廊幽寂,绛红宫灯流苏坠金,浮动光影。长廊的尽头是葱茏桂树,碧叶掩映间,古朴长屋门扉紧闭,唯有窗内透出淡淡光亮。 门口又有宫女等待,见他来了,立即轻声回报,屋门才从里侧缓缓打开。 江怀越缓步入内,纯白珠帘垂落如雨幕,悠悠晃晃挡住了视线。他在珠帘外侧下拜行礼,里边传来略带笑意的声音:“江掌印,许久不见,还请不要拘束。” 金玉音虽然已贵为贤妃,但语声轻柔,倒是毫不显出娇娆倨傲之态。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吩咐底下人看座,江怀越侧立一旁,很有分寸地道:“臣与娘娘身份有别,在娘娘面前怎敢落座?此番夜间前来探望已是僭越,本不应该在此时还打搅娘娘休息,只是时间匆忙,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不得已才冒昧前来,还望娘娘恕罪。” “掌印回到京城就来看我,是我的福分,怎么好说什么僭越不僭越的呢?”金玉音端端正正坐在美人榻上,缓缓说道,“其实上次掌印去了南京,我心里也时常惦记着,还在万岁面前说起过好几次。掌印对万岁忠心不二,即便是在辽东出了些岔子,却也是身陷敌阵拼杀出了功绩,怎好就此离开内廷呢?还好万岁冷静过后又想到了掌印,这才在危难之际委以重任,我听闻此事,也为掌印感到高兴。” 江怀越低垂着眼睫,淡淡道:“怀越是大内的人,万岁需要我去延绥,我自然不得懈怠。倒是娘娘在此时有喜,确实是令宫廷内外惊喜交加的大事。臣虽然远在南京,却也得知了此事,只不过这琼华岛地处偏远,娘娘居住在此,不会害怕吗?” “害怕?”金玉音微微一怔,笑了笑,“我又不是独身一人没有依傍,自然有得力的宫女太监侍奉左右,万岁也叮嘱了太医隔三差五过来探望,怎会害怕呢?” “臣听闻娘娘专门点了太医院司徒朗的名,看来他确实深得娘娘信任。” “司徒太医虽然年纪不大,但钻研药理,诊治用心。”金玉音顿了顿,巧笑道,“更何况,他开起药方来不像有些人那样拘泥不化,十分懂得灵活应变。掌印在深宫多年,应该也知道这样才更能胜人一筹。” “娘娘虽看中灵活机变,但也需知身在后宫需得严谨忖度,若是只求胜人一筹而踏出步子太快太猛,一朝跌落却也并非危言耸听。”江怀越脸上神情仍是平和,视线始终落在珠帘之间,那边只隐隐显出金玉音华彩纷呈的裙摆下端,碧蓝底子上朱红梅瓣洒落如雨,即便是她静坐不动,仍显出斑斓华光。 “掌印何出此言?”金玉音整了整衣衫,慢慢站起,玉手一扬,身后的宫女消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步摇轻漾,她莲步微移,到了珠帘里侧。 数十支红烛高照,映照出金玉音端丽容貌。 珠帘之后,她羽睫墨黑,眸光中竟显出几分寂寥。“若不是谨慎行事,我又怎能在这深宫生存至今?掌印与我都是年少时候就遭遇巨变,痛失家人。然而不幸中冥冥自有天意,你我自相隔千里的远地相继入京,以不同的身份进了这浩瀚如汪洋一般的后宫。为保性命,你我自然深知如何应对一切折磨践踏。那些笨拙之人早就消失无痕,甚至连一座属于自己的坟墓都不会拥有,而你与我,在这样的境况下不仅生存下来,而且还各有所得。也许掌印一直对我提防警觉,可我在以前就曾经说过,长夜路险,深宫幽寂,为何不能结伴而行,彼此照应?当时掌印婉言谢绝,我失望惆怅,自觉不是大人心目中的良配,掌印风姿卓越,也确实眼高不俗。只是谁能料到万岁竟垂青于我,我本无意攀龙附凤,然而天下最一言九鼎的人要我为褚家开枝散叶……” 她语带哀伤,末了又轻叹一声,露出无奈的苦笑。“掌印大人,我深知怀上龙胎是上苍恩赐,却也是最遭人嫉恨之事。前有惠妃流产,宫中险恶重重仍未散去,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除了步步为营保全自身,还能怎样?” 江怀越淡淡扫视她一眼,道:“娘娘何苦还提这些往事?臣对娘娘从来没有非分之想,需知您现在身份不同,刚才的话语若是泄露一分,臣被处死是小事,娘娘恐怕也保不住性命!” “我当然知晓,能当着你的面说出这些,还不算是交心之言吗?”金玉音眼波间蕴含了几分遗憾,轻声道,“掌印应该知道,我被万岁看中时候已经快到了出宫的年纪,如我真有意争宠,怎会熬到青春将败之时?家中早已无亲无故,我本就只想着在这幽寂深宫终老,若是有幸能寻到志同道合的伴侣,便也不枉来人世走一趟。掌印在我心中,始终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儿,行事利落心思细致,胜过众人无数。只可惜缘分浅薄,你我终究还是各自走向自己的归宿,然而我实在是将掌印视为值得敬重值得珍惜的人物,纵是您真的心有所属,我也不会有所芥蒂……只希望掌印能多多照拂庇佑,让我顺利生下孩子,为万岁绵延后嗣。” “娘娘说这话好像是我有心阻碍,想要谋害龙种一般。”江怀越诧异地抬目望她,“想当初我还未到京城,就被群臣上奏将小事说重,使得万岁愠恼,将我贬斥出京,其后不久便传来了娘娘有孕的大喜讯。我都已经被逐出京城,如今刚刚回来又要赶赴陕西,何来势力手段为非作歹?” 金玉音抿了抿唇,道:“难道你觉得自己被贬,也是我从中作梗?” 江怀越笑了一笑:“也不是,只是时间上巧合而已。或许上苍垂青,才让娘娘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得孕。只是臣一直有点不明白,娘娘分明也是有靠山的人,但如今这一步一步行来,却与原主的筹谋背道而驰,不知娘娘打算如何自处?” 金玉音双眉一蹙,随即从容道:“掌印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江怀越眼见她眼神凝重起来,却又轻飘飘地望向旁边的烛火,“娘娘是聪明人,身在棋局错综复杂间,却要另辟蹊径,想来是有周密的安排。臣自知身份卑微,也不该多加打探。” 金玉音看了他几眼,烛影幽幽,江怀越一身藏蓝曳撒遍绣华彩,浓艳夺目中更衬托出人如珠玉。他是个很奇怪的存在,明明从内到外皆寒如霜雪,不容人接近,似乎用含着异样的心思悄悄审视一眼都会心生寒意。然而衣领交错纯白素净,明洌如冰泉的容貌又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拢,甚至想让他臣服裙下,宽衣解带。 金玉音在内心深处将这眼前的人又审度品味了一遍,眉眼间显露出几分惆怅,叹息着撩起珠帘一侧。 “掌印大人,您是昭德宫贵妃的人,我心知您到底介意着什么。只是万岁终究需要后嗣,贵妃再得到隆恩,抵不过岁月无情,韶华已逝。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万岁孤独无后,若是这样下去,最终宗室入承大统,您守着贵妃娘娘也得不到任何好处。而我……”她纤纤素指微动,珠帘轻轻漾动,映照烛光明暗,眸影深情,“我对掌印如此看重,现又有幸怀上龙种,掌印何不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呢?我又无娘家人作为后盾,如蒙掌印不嫌,他日还要仰仗您照拂护佑,才能将路走得更为宽广。而掌印您呢,也能在这后宫乃至朝堂始终叱咤风云,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江怀越静默片刻,道:“娘娘认为我追求的是这个?” 金玉音讶然,忽又失笑:“不然呢?江掌印,您不会告诉我,您已经看透纷争,想要独善其身吧?还是说准备急流勇退,做闲云野鹤,伴红粉佳人?” “就算我这样说,娘娘也会说出一番道理。”江怀越道,“譬如我树敌遍布朝野,即便想要抽身隐退,也会招致仇家趁势落井下石,根本做不到独善其身,更不用说什么闲云野鹤了。” “果然聪明。”金玉音上前一步轻轻抚掌,珠帘簌簌落在了她身后。她朝江怀越微笑,道:“掌印连我心里话都能猜到,可见你我才是契合心智的知己,你说对不对?那些只懂得小情小爱的女子虽然惹人怜惜,可是掌印你是如此高标卓绝之人,又岂应沉溺其间?茶余饭后的蜜饯确实可口,可是长此以往,不会觉得甜腻得让人止步不前,甚至耽搁了前途?” 督公千岁 第151节 第188章 寂静的房间内红烛高照, 金玉音就站在江怀越面前, 若有若无的幽兰香息盈然弥散。 她本以为江怀越或许会移开视线, 但出乎意料的是, 他居然不避嫌疑地正视过来, 似乎直望进她眼底。 “娘娘……”他才开口, 金玉音却又轻声道:“掌印, 不知为何, 我总怀念你以前称我为金司药。如今这一声声的贤妃娘娘, 却让人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金司药已是过去, 如今您身份尊贵, 我又如何能再用旧称?”江怀越眼神复杂, 微微一顿, 又语带讥诮道,“时过境迁,正如当日您称我为督公,如今不也是只能以掌印相唤?” 金玉音了然于心似的笑了笑:“掌印才华出众, 自然不能屈居那些庸俗奴才之下, 您的心思我知晓,有谁甘愿将拼搏多年得来的权力拱手奉还?” 江怀越向来沉定的眼眸中不觉流露一丝波动, 金玉音审度着他的细微变化, 又道:“掌印在来我这里之前,是不是还去过慈宁宫?” 江怀越微微一哂:“娘娘刚才还说自己孤立无援,看来如今布下的眼线也不少。臣去慈宁宫,是太后召见, 并非自己主动求见。” “听闻太后最近身体不适,连御花园都很少去了。不知她在此时召见掌印,为的又是什么?” 江怀越平静道:“娘娘既然这样问了,想来心里有自己的考量,臣如果还说太后只是召臣前去说说闲话,恐怕娘娘也是断然不信的。” 金玉音眉梢一扬,随即又恢复了平和的神情:“我知晓掌印的为人,不会将太后与您的话语泄露出来,但无论怎样,我还是奉劝掌印考量清楚。太后与万岁本非亲生母子,前次因为惠妃之事,已遭万岁猜忌,而辽王又鞭长莫及……与其借助那遥不可及的力量,还不如留心身边人,相信以掌印的详尽思虑,必然能明白究竟应该怎样做。” “只要娘娘能顺利生下龙子,便是尘埃落定之时?”江怀越反问道。 金玉音缓缓颔首,道:“也是掌印重返权力巅峰之时。” 江怀越沉默片刻,幽静双眸中有涟漪浮涌,末了微微一笑,拱手道:“时候已经不早,臣不敢再叨扰娘娘休息,明日便要启程赶赴陕西,就此别过。” 金玉音轻出了一口气,不无担忧地道:“边关军情紧急,蒙古大军凶悍野蛮,掌印此去还是小心为上。希望能早日听到你得胜凯旋的讯息……” “臣在远方,也希望娘娘保重凤体。”江怀越再度行礼,最后望了她一眼,转身退出了房间。 * 脚步声逐渐远去,金玉音在珠帘前站了许久,才缓缓回转。 没有她的吩咐,宫女们是不会进来的。 只剩她一人的室内显得有些冷清,烛火跃动,阴影在素白的墙壁上摇曳变幻。她走到放置插花玉瓶的几案前,打开上了锁的抽屉,取出了沉香色双蝶翩飞五彩绣囊。 拆开绣囊,里面是卷成细条的纸片。 蝇头小楷端端正正,还是熟悉的字迹。记述的都是江怀越在南京时如何被说动,同意与辽王站在同一阵营的经过。 但是她一点都不怕。 与那远在北方的辽王相比,她如今就在拱辰之侧,且承景帝对她青睐有加,辽王再有野心,也不过是被冷落一旁又无兵权的藩王。她甚至可以猜测出,太后找江怀越去,无非也是威逼利诱,借用贵妃地位堪忧来劝说他暗中布置,寻找机会设下计策,让她无法生下皇子。可是到底是谋害皇嗣容易,还是保全皇嗣简单,谋害与保全之间的利益高低,她认为江怀越应该会想清楚。 至于相思的存在,她也早就清楚。 她才不会愚蠢到去除掉相思,或者拿其性命来威胁江怀越,这些伎俩对于她金玉音来说,着实太过低劣可笑。 最怕的是一个人无欲无求,才是真正的无懈可击。而他江怀越与相思的这段隐秘感情,正说明他终究还是有血有肉的人,哪怕平素再冷淡疏离,心底依旧是有牵挂的。 她甚至不在意他是否答应了辽王,表哥的一番说辞虽然看起来冠冕堂皇,但江怀越最大的顾忌,应该就是自己的身份。面对曾经的师长,他肯定不会就此翻脸,毕竟表哥的存在,意味着这世上有人知道江怀越的真正来历。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能不答应帮助辽王吗? 金玉音觉得江怀越必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只有真正走入他内心,懂得他需求的,才会是他最后选择的同道中人。 房门外,传来宫女低声询问:“娘娘,天色不早,是否需要伺候洗漱安歇了?” “等一会儿吧……”金玉音懒懒回应了一声,翻起妆奁匣子,澄明铜镜映出秀雅容貌。她对着镜子凝望一阵,蹙着双眉,将铜镜压了下去。 * 江怀越再度走过太液池上的白玉长桥,明灯幽寂,水纹轻漾。月光灯辉在浩渺水中相融,点点银芒跃动起伏,延展至极为遥远的水天相接间。 他在桥上略一止步,侧过脸望向在水中晃漾的月影,原本复杂的心绪暂时得以沉静下来。 其实原本以为在南京还会再生活一段时间,尽管他确实并非愿意长留旧都,而是谋划好了有朝一日要重返朝堂,然而当相思冒着危险离开扬州前来南京找到他之后,他的步伐略显放缓了下来。 宁静的深巷小院就像是相思的家,洗净奢华的她居然为他煮饭做菜,还有她随手捡起送给他的那枚青涩的果子,直至干枯都一直存放在枕边。 正如金玉音所说,他从来不是一个甘于放下手中权势的人,而且就算想放权,也要考虑到多年来睥睨朝堂,一朝想要全身而退,是否能有安然度过余生的机会。 携手归隐不是梦幻泡影,更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谈笑着去往他乡的人间佳话,浸淫官场多年,他最清楚何时才该退,或者何时才能退。在不恰当的时候放弃一切,只能招致虎狼环伺,最终连性命都难保,更何谈往后余生。 他是在刀刃上行走的独行者,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扶持,原本即便是走向无尽黑暗也毫无畏惧,然而现在他有了相思。 他愿意让她肆意着娇憨着,也感念她挚爱着怜惜着。 金玉音说那浮华女子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蜜饯,甜得发腻,只会让人沉溺小情小爱而耽搁了前途。可他在心里说,那不是相思,或者是,她不明白相思。 她就像初夏时节的杏子,白润微红,清香满溢。 他爱她的甘甜,也爱她的微酸,无论是怎样的滋味,都是上苍给予他永远带着缺憾的人生的恩赐。 恨不能将她捧在手里珍放于心间,又怎会因为时间流转而觉得太过甜腻? 只是给她的太少,他甚至没能在南京,那个生她养她的古城好好地陪伴。秦淮烟雨桃叶渡口,凤凰山青玄武湖渺,他都没能伴着她去重新走一走,看一看,甚至,还没有回到曾经的云府大院…… 江怀越再度望了望水中不断晃动的月影,慢慢离开了太液池。 * 次日天才刚刚发亮,江怀越便已经起身。 杨明顺匆匆忙忙前来报告,说是护送他出京的马队已经集结完毕。江怀越也不多言,只是交给他一封信札。杨明顺接了过来,谨慎道:“督公,有没有还要嘱咐的?” “该查的都在上面了。按照老规矩来。”江怀越一边简单地归置了行装,一边道,“一旦核查清楚,立即写信告诉我。还有,宿昕不日应该也将进京,我有事情请他帮忙,他如果需要你协助的,你也务必尽力去做。” 杨明顺惊诧道:“您是说,那位定国公府的小公子?您请他帮忙?” 江怀越没空跟他解释在南京发生的一切,只是点点头:“怎么了?不行吗?” “没,没什么。”杨明顺暗中佩服督公,竟能将宿昕这样执拗又自傲的世家子弟也收为已用,他到现在还记得小公爷自投罗网被关押在西厂牢房里的情形呢。 江怀越正在收拾东西,杨明顺趁着这功夫将信纸拆出,简单浏览一遍,上面密密麻麻的安排让他着实有些头晕。 “督公,这个司徒朗,就是近日专为贤妃诊脉的太医?”杨明顺看着信纸问道。 “是。查这个人的时候务必小心,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江怀越看了看他,“昨夜我去见了金玉音。” 杨明顺又是一惊:“您怎么……” “我没有时间了,只能连夜去见她。”江怀越放下手中的衣衫,“明顺,原先我将你留在宫中倒还算放心,但眼下……我只能告诫你,金玉音心思叵测,绝对不是你原先想像里的那样。如今她虽隐居在太液池,但旁人近不了她的身,她对宫中事务却尽在掌握,因此往后你所说所做,都要比以前更为小心谨慎。” 杨明顺听他这样说了,背后不由泛起一丝寒意。可为了使江怀越走得放心,他还是很快就笑着道:“督公不要担心,我杨明顺虽然没啥大本事,但鸡鸣狗盗的手段还是有些的。” 江怀越一哂,此时门外又有手下说,外面已有官员来催促他启程。杨明顺替他拿了行囊,两人快步走出御马监,果然有官员正肃立等候,见他来了,马上说万岁有旨,不必再去乾清宫辞别,尽早动身即可。 江怀越知道承景帝心急,当下跟随那官员一路前行,杨明顺带领数名手下,提着包裹紧随其后。出西华门,便见旗帜招展马队精壮,已是整装待发了。 江怀越登上玄黑马车,杨明顺将包裹递交给了随行的小太监。一想到上一次去辽东,他还亲自守在督公身边,一同在雪域杀敌,算得上是出生入死同甘共苦,而今自己却只能留在后宫,不由得眼里发热。 “在宫里好好过活,等我回来。”江怀越看出他情绪低落,知道杨明顺因为自己没带他去而有所失望,便放低了声音相劝。 “督公,今天一清早我还给您算了一卦,算得上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好结果。只不过,毕竟蒙古人骁勇强横,比女真人还要厉害。这回我不能在旁伺候,您自己……千万悠着点。”杨明顺哑着嗓子说到一半,心里堵得慌,见周围人员众多,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只好又道,“家里还有人等着您安全返回呢!” 江怀越心中知晓他说的是相思,只是不能流露情感,便淡淡地点了点头,因想到杨明顺以前常挂在嘴边的小穗,便提了一句:“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亲眼见证你结成对食。” 他本是无心说起,怎料杨明顺听了这话,眉宇间戚色更重,可是还没等江怀越询问,他便又打起精神笑呵呵道:“多谢督公还惦记着!我现在的心愿,只是您能平安归来就好!” 江怀越觉得他不太像以前那样活跃,然而此时官员已经再次上前,请他不要再耽搁时间。杨明顺听罢,识趣地后退一步,向江怀越跪下道:“恭送掌印大人,大人千万保重!” 其余送别的官员和太监们皆随之行礼,江怀越微微蹙眉,拱手向众人辞别,随后车帘放下,号角齐鸣,这一列马队浩浩荡荡护送着他所乘坐的玄黑马车向前行去。 杨明顺深深叩首,忽又挺直腰板跪在地上,远远望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那满心悲苦无人可诉,尽化为盈眶热泪,却又不敢当众落下,只是隐忍着低下头去。 * 因身负皇命,马队行进迅速,没多久就出了北京城的外城门。江怀越昨夜其实休息的很短促,倚在一侧撑着下颔,本想要趁着赶路的时间好好休息一下,然而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的竟是杨明顺临别时分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有些无奈。 为了不延误军情,这一列马队可谓神速向前。当天夜里,江怀越抵达驿站,随行的那个小太监将行囊送到他屋里,正准备再去为他端茶送水的时候,被江怀越叫住了。 “我离开京城的这些日子,杨明顺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小太监愣了愣,道:“没有啊,就是平平常常的……哦,对了,司礼监的人遇到他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小杨公公还跟人打了起来呢,后来被我们拉开了……” “除开这些呢?”江怀越皱了皱眉头。 “别的?”小太监努力想了又想,“真没什么大事发生呀!” 江怀越又问:“那他有没有提及过结对食的事?” “掌印是说他的对食?”小太监有点意外,素来不苟言笑的大人会主动问起这种事情,因而谨慎地道,“要说一开始小杨公公还是经常去找小穗的,回来后还挺精神的,说小穗很难得,不是势利眼。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却不见他再去找了,也没有说过她的事情了。” 江怀越双眉一蹙:“怎么呢?没人知道原因?” “这个嘛……”小太监忖度了一番,陪着笑道,“其实我们私下也议论过,掌印也知道的,咱们早就等着喝他的喜酒,可是忽然间就没声音了,大家都很奇怪。他不说,自然有人偷偷去打听。这一打听可不得了,据赵美人身边的宫女说,小穗跟小杨公公分开了。” 江怀越虽然有所预料,但听到此话还是有些诧异。“为什么?” “咳……说是她家里不同意她以后留在宫里,给她找好了婆家,就等着她到了年纪放回去嫁人……”小太监不胜感叹地道,“我们听说了之后都挺难过的,一直好好的处着,就这样断了。要说外面的人终究还是看不上咱们……” 他说到这里,似乎也自知失言,赶紧转换了话头:“小杨公公大概是觉得这都是琐事,所以没跟您讲。” 江怀越凝神思索了片刻,道:“那你们最近见过小穗吗?” “没有啊,她是赵美人那边的,跟我们本就离得远,平时也很少会遇到。要不是小杨公公以前常说起她,我们都不认识呢。” “好了,你先下去吧。”江怀越挥手将其屏退,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窗前。 杨明顺果然有心事,而且还是他最为看重的小穗发生了变化。 江怀越对小穗的了解其实也很少,数年前目睹杨明顺与她在宫墙下拉拉扯扯又含情脉脉,此后听他说这小宫女如何冰清玉洁纯真无邪,他从心底里是蔑视的。那会儿他自己还未正视对相思的感情,又怎会将杨明顺和小穗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杨明顺虽然办事机敏,却带着几分孩子气与不切实际的幻想。至于那个小穗,看上去就懵懂无知,与其说是杨明顺用真心追求来的,还不如说是被油嘴滑舌蛊惑蒙骗,稀里糊涂就答应与他相处。 他原本以为这两人很快就会分道扬镳,可是几年过去了,小穗日渐出落得楚楚动人,却还是没有改变心思。 杨明顺在辽东苦战被围困时,曾躲在山洞里,偷偷抹着眼泪拿出占卜的铜钱。当时江怀越身负重伤躺在一边,为排遣苦闷,随意问起他是不是要给自己算上一次。 可是杨明顺却说,他家三代都是风水先生,父亲也会为人算卦,却告诫他们兄弟不可为自己排算命运,否则命数更改,会折损福分。 “那你拿出这铜钱,是要干什么?” “我不能给自己算卦,可是我想为小穗算一算……”那时一脸雪渣的杨明顺哭兮兮地道,“要是算出她一辈子无忧无虑,我就是死在这里,也安心了……” 当时,江怀越已觉相思远在魏县嫁人生子,听他这样说了,心中刺痛不已。但在属下面前还是不能显露软弱,便故作严厉地道:“说什么死不死的?你算出她一生无忧无虑,或许就是跟着你才能享福,你却早早地丧失斗志,在这里哭天抹泪不成样子!” 杨明顺却更难过了:“您这样安慰我有什么用?小穗这样的好姑娘,不管出不出宫,都能遇到比我好的……” “那你算去!”江怀越斥道,“免得在这胡思乱想的!” 杨明顺捏着那几枚铜钱,上面还有鲜红的流苏穗子,是小穗抽空给他打的。 督公千岁 第152节 “督公,我算不了啊!”他哭着道,“要是算出她往后子孙满堂,我该怎么办呀?!” 江怀越看着哭成泪人的杨明顺,竟一时无语。 后来,他们终于冲破重围,他虽然历经坎坷,却在最艰难的时刻遇到了远赴辽东的相思,解开了多年的心结。 而杨明顺哭过之后藏起了铜钱,光是暂时脱离了危险就让他又欢欣鼓舞,何况在看到相思与他重逢之后,更是兴奋地好似是自己终于迎来了春暖花开。 他就是这样容易崩溃也容易开心,哪怕在西缉事厂的时候也曾跟着他对囚徒痛下狠手,哪怕在兵荒马乱间也曾为着他不辞艰险奋力开道,杨明顺在心境上,似乎始终都还未真正长大,他怀着的是一颗赤子之心。 然而这一次,自己为避锋芒暂退南京,杨明顺在京城留守受尽苦头,却在他返回时绝口不提自己遭遇的变故。 他想到那天杨明顺初见他时,执意追问相思的近况,以及他们两人的情感状态。当时并未在意,因为杨明顺总是对这些事情津津乐道,可是如今再回想起来,江怀越明白了他为什么回避不谈小穗与他分手之事。 因为杨明顺知道相思始终追随于他江怀越左右,甚至不愿在扬州安然生活,甘愿冒险去往南京,只为陪在他身边。 他是不愿,也不忍,在这样的时刻,把自己遭遇的不幸告诉江怀越。 或者,是不想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外,曾经那样痴痴挂念的人啊,终究是背弃了盟约,听从家人的安排。 江怀越望着窗外墨黑夜色,眉睫间亦染上忧思。 思来想去,他推门而出,叫来了院子里的杂役。 “大人有什么吩咐?” “给我准备纸笔,我有信要送回京城。” 第189章 日暖水满, 熏风拂面, 相思乘着船自大运河溯流而上。尽管按照宿昕的吩咐, 船夫们已经加紧了速度, 然而当她好不容易抵达京城, 刚踏上码头, 得到的消息却是前天一早, 江怀越已经带着人马启程赶赴延绥军镇。 宿昕将此事告知她的时候, 相思的脚步明显的顿滞了下来。因为她戴着帷帽, 长长的白纱掩住了面容, 他也不知道相思此时是怎样的神情。宿昕怕她会哭泣, 可是相思却只是静默地站立了一会儿, 便低着头登上了马车。 “小公爷, 先离开这里吧。”她放下帘子,声音低落。 车轮辚辚,载着相思没入了繁忙的码头市集。 金阳初升街市嘈杂,熟悉的口音此起彼伏撞入耳中, 寻常街巷里有自然天成的热闹。相思坐在晃动的车内, 神思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依旧是淡粉楼的乐妓, 正如往常一般, 坐着车子前去赴一场盛宴。 过了这个夏天,她与江怀越就认识四年了。 京城依旧繁华,她没有撩开窗帘,也不知道车夫会将她带向何处。只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 众多脸孔依次在脑海中闪现,而与此同时那隔着窗户的高声吆喝与寒暄谈笑,让人感觉匆匆数年,好似南柯一梦。 这辆马车载着她从南到北穿过了北京城,最终停在了北居闲坊内的一处院落前。 这宅子从外面看起来似乎不大,但真正走进去才觉精巧别致,曲径通幽。早有仆妇等候在门口,将相思迎进内院,房内干净敞亮,陈设一应俱全。 又有丫鬟进房泡茶,说是主人派人来通传,请她安心住下不要着急。相思心知这应该是宿昕在京城的别苑,因此也没多打听。 她在此处等了整整两天,直至第三日傍晚,宿昕才来到了院中。一进门,就道:“真是抱歉,我来了京城就入宫面圣,之后又得到处拜访亲朋故旧,要是先来你这里,会被人发现异常。” “我明白的,小公爷能将我带回京城,也是冒了危险。”相思顿了顿,又问道,“万岁宣您进宫,到底是为什么呢?” 宿昕清了清嗓子,反问道:“你能猜得到吗?” “我怎么猜得到?”相思诧异,不由又是一惊,“难道……我在南京的事被发现了” “要真是那样,哪里还能这样太平?”宿昕摊摊双手,“说实话,就连我入宫之前,也不知道万岁为何要找我前来。结果他是要透过我,了解江怀越在南京时的行为。” 相思愣了一愣:“什么意思?他向你询问了哪些事情?” 宿昕哂笑了一声:“譬如他到南京御马监后,是否与守备和六部官员多加接触,平时都和哪些人来往,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相思不由皱了皱眉:“万岁是信不过江大人,因此才当面向你问清他在南京的举动。既然信不过,为什么还要再调遣他去战场!” “你不是官场中人自然不会明白,你那位江大人先前权势过人,万岁难道心里没数?若是他去了南京后还不甘蛰伏,忙于结交官员培植亲信,那就算是延绥军情再紧急,万岁也是断不会再任用他的。再说你以为在宣召他入京前,万岁就没有暗中查过这些讯息吗?” “那为什么还要叫您来一趟京城?” “南京守备和守备太监必定也都被询问过,但万岁还是不愿全部相信,因此就想到了我。”宿昕说到这,才显出一丝尴尬,“当初我不是特意施计谋进入西厂,后来还去万岁面前陈词,奏请关闭西厂,避免内宦涉足政事吗……” 相思明白过来,在承景帝心里,哪怕其他官员或者太监都被江怀越拉拢收买,只有这与权宦势不两立的小公爷,是最不可能改变心意,与江怀越成为同一战线的人。因此特意下诏宣他入京,是要从他的口中得到最确切的消息。 “那您入宫之后,可曾听说延绥那边的情况?” 宿昕直摇头:“你也太心急了,江怀越这才离开京城几天,恐怕还没到半路呢,你打听延绥的军情有什么用?” 相思脸颊一红:“我也知道大人还没到,但是那边情形到底发展到怎样了,也是我挂念的事情呀。” “一言难尽,据说蒙古兵看起来人数不占优势,但他们常年驰骋骑射,臂力过人,就连延绥军的先锋将领也在厮杀中跌下马去受了重伤。如今双方鏖战不休,前方紧急奏章是接二连三飞来,万岁为此很是恼火。” 相思心绪沉重,前方的战况比她之前听到的还要激烈,而大人这一次又是临危受命,也不知道等他赶到之时,局面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她蹙着眉道:“已经这样严重了,如果江大人去了那里来不及做出应变,那打败仗的罪责是不是要落在他身上?” 宿昕无奈道:“你倒也看得清楚,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只能看江怀越能否顺利度过这一次的波折了。” 相思沉默不语,宿昕也一脸愁容,看上去却不像是因为此事而烦恼。相思打起精神询问原因,他才说出缘由,原来江怀越之前就拜托他动用人脉,寻找出当年科场舞弊案中沈睿的试卷,想要依据笔迹确定其是否就是后来出现的程亦白。 宿昕一开始是信心满满,甚至认为不需要利用父亲定国公的熟人,只凭自己在京城的人脉就可以办成此事。没想到的是…… “我原先早就打算好了去找一个熟人,他是在礼部任职多年的,与我私交深厚。可是快到京城时却听说他因为母亲病故,前些天匆匆忙忙回乡置办丧事,且要依例守孝,短期内是不可能再回京城了。”宿昕叹了一口气,又道,“听到这消息后,我立刻又想到了另外一位好友,他的父亲也是礼部官员,因此我从宫中出来后,第二天就去登门拜访,没想到他父亲却已得了风痹症,在家里躺了好些天了。你说说看,这不是太不凑巧了吗?” 相思也不无担忧地问:“那就没有其他途径了吗?您交友广泛,是不是还能从别人那里寻找关系……” “这事还不能显露,最好是直接找到可靠的礼部官员,否则转弯抹角地容易被人发觉。”宿昕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有些泄气,却又不想放弃,便振作精神道:“我再去找找熟人,看看能不能尽早办成此事。” 相思谢过了宿昕,两人又谈了一会儿,他便告辞离去。此后一直没见他再来,相思又不能随意出去走动,待在这院子里尽惹忧思,竟觉时间格外漫长。 数日之后,宿昕再次回来。这一次相思问及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他支支吾吾说是还在为去礼部偷查卷宗的事情奔波,但看那样子,相思就猜到必定是进展不顺,没能寻到可靠的关系。 “小公爷,不知以前的礼部郎中贝向晨是否还在原来的职位?” 宿昕怔了怔,道:“贝向晨?听说过这个名字,应该还在礼部,你怎么提及他了?” “我在想,能不能从他身上想想办法,请他帮你取出沈睿当年的卷子……”她还没说完,宿昕已经连连摇手,“想都不要去想,这人最为古板迂腐,寻常人都不愿与他打交道。我就算是通过其他人认识了他,也不可能让他做出不合规矩的事情!” 相思听罢,不由抿唇一笑。“看来小公爷所知道的,也是和大家一样。” 宿昕不解道:“这话怎么说?难道你还知道众人不知的事情?” “小公爷忘记了我以前是在什么地方的吗?”相思淡淡道,“不过与贝大人也已数年没打过交道,也不知事情是否有了改变,但不管怎样,这或许也是一条蹊径。” 宿昕听她这样说了,不禁端正了神色,朝着相思拱手道:“还请指点一二。” * 又过了几天,相思正在临窗浇花,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响,便知是宿昕到来。果不其然,他春风得意地踏入小院,才进门就朝她指了指自己的袖子,眼里藏不住喜悦之色。 相思笑了笑,问道:“小公爷,事情是不是办成了?” “办成了!”宿昕关上门,从袖中取出用蜡印密封着的卷轴,轻轻搁在了桌上,“不过,你可能也想不到事情到底是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原来在数年前,相思还是淡粉楼中的乐妓时,礼部官员贝向晨曾经被友人连哄带骗领进了花厅。那一次众人都欢饮达旦,唯有这位贝大人坐在筵席间却紧锁双眉,也不跟其他乐妓接近。相思见他似乎格格不入很是寂寥,便上前温言询问,与贝向晨倒是聊了好一会儿。 此后过了许久,也记不得到底是什么时候了,贝向晨居然又独自来到了淡粉楼,直接点名就要相思作陪。 这一回他只是闷头喝酒,听着相思演奏琵琶,时不时抬眼望上一阵,好像若有所思。 再后来,贝向晨又来过几次,都是选择客人极少的时候,也不显山露水,来去沉默,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相思始终不明白这样一个看起来也不像是乐于流连风月之地的人,为何来了一次又一次。 直至最后一回,他夜间到来,在偏厅内喝了许多酒,大约是真的醉了,对着相思,语无伦次说了不少话。她这才知晓,原来这贝向晨家有妻儿,却在多年前就对自己孀居的嫂嫂情有独钟。怎奈兄长在离世前两年与他产生矛盾,因而分家搬出了贝府,如今那个嫂嫂寡居在城西小院,他日夜思念却不能常伴。而第一次来到淡粉楼,竟发觉相思的眉眼与他嫂嫂有几分相近,所以时不时过来坐坐,聊解孤独之感。 相思在教坊多年,见到和听到的奇闻怪事数不胜数,对于贝向晨这一番倾诉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安慰了几句而已。次日他醒来之后,反复追问有没有胡言乱语,相思自然没有如实相告,但贝向晨还是匆忙离去,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段事情早就被相思淡忘,只是这一次听宿昕讲到礼部官员,她才记起了这个贝大人。 “小公爷说就连我也不会猜到如今的情况,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呢?”相思带着好奇心问道。 宿昕倚坐在桌边,好整以暇地道:“我听了你说的讯息之后,派人找到了贝向晨的府邸,专门守候在对面的巷子,紧盯他每天的行踪。没过两天,手下就来报告,说他从衙门回来之后先是到了家,随后又出门往城西去。我听了之后,马上赶向他那个嫂嫂的住处。到了那里,先前守着的手下说,贝向晨进去了一会儿。于是我们便等在外面,本想着等他出来,借这个事情好好谈一谈,谁料这家伙竟然在寡嫂的小院整整住了一晚上!” 他说到这,不由拍桌:“我真是没想到啊,看起来木讷死板的贝向晨,竟然也会这样胆大,害得我们在外面巷子里等到天亮!” 相思不由面露尴尬:“当初他可是对我说,只是远观不敢接近,看来最终还是忍不住,跟寡嫂成了露水夫妻。”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宿昕愠恼地道,“为了抓他的把柄,害得我一夜没睡,因此等这家伙出了院子,还没走出多远,就被我手下拽上了马车。可恨他还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在车里拼命乱叫,最后被我一记重击给砸晕了过去!” 后来的事情,自然是宿昕利用贝向晨的把柄,软硬兼施要挟他去礼部偷出了江怀越需要的东西。 “我可是按捺了心念,一路上都没打开。”宿昕指着那个卷轴,“等下我就会派人将它送往延绥。” 相思起身向他行礼致谢,宿昕揉着眉心自我嘲讽:“咳,没想到我居然还用上这些不入流的招数了……” 相思却一本正经地为他奉茶:“小公爷何出此言,要不是贝大人自己做出了有违伦理的事情,又怎会被你们要挟呢?所以说,错不在你,而在于贝向晨自己啊!” 宿昕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忍不住哼笑起来。 “相思呀相思,我看你是跟着江怀越时间久了,竟连他强词夺理,为自己脸上贴金的本事都学了过来!” 相思腼腆一笑:“小公爷,您又错了,这些还需要我向大人学吗?天生就会,只是遇到了相似的人而已。” * 宿昕果然将沈睿当年的卷宗以木盒相存,委派心腹一路疾驰,往延绥方向追随而去。 江怀越在接到此物时,离延绥尚有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官道之上车马纷杂,众多难民拖家带口从前方逃出,就在这嘈乱的环境中,他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快马送来的木盒。 谢过使者之后,他在缓缓行进的马车中,打开了木盒。 微微发黄的卷轴被仔细封存着,他将其取出,却发现底下还压着一封信。 他略一思索,将信件先拆了开来。 随着绯红洒金信笺的展开,数片花瓣轻盈飘落,坠于他的膝上。 第190章 石榴花瓣嫣红似火, 尽管已经不复柔嫩,却依旧轻如绡纱。 江怀越看到这花瓣与绯色信笺,不由被牵动情愫, 心底忽而柔软起来。 马车在喧杂的难民群中逆行向西,他缓缓打开信笺,秀丽的簪花小楷便跃入眼帘。 洒金含香的信笺上, 写了短短数行字。 “一自相逢,将人萦系。樽前席上, 眼约心期。” 督公千岁 第153节 既无称呼,又无署名。 只在最后, 小心翼翼地写了另一句:“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江怀越握着这薄薄的信纸,心潮起伏不已。 他没有想到, 相思竟然又紧随其后来到了京城。 纸上寥寥数语,令他好似重回到了初遇之时。夏末骤雨,淡粉楼涵秋厅内灯火高照。帘幔轻垂, 花影摇曳, 她在高台之上抱着琵琶低头凝眸, 身处众人喧笑中, 好似孑然存在的孤影,却又蕴含着不甘沉沦的气劲。 如傲寒盛放的霜菊, 如柔韧缠绵的蒲苇,她就是相思,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那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 江怀越才将信笺放下,又解开了那卷已经泛黄的纸张。 那正是十四年前,科场舞弊案中的从犯沈睿的答卷。 江怀越紧盯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随后又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了在南京时,通过盛文恺得到的程亦白书信文字的摹写。 相隔十几年的纸张被并排放在了一起。 虽然程亦白的文字更显洒脱张扬,但无论是从字形笔画架构,还是起笔收笔的方式,两张纸上的文字显然都是同一人所写。 如今的辽王幕僚程亦白,正是金玉音失踪多年的表哥沈睿,也正是在十多年前被带回瑶山,教育孩童,开启民智的陶先生。 江怀越先是蹙起双眉,随后慢慢平静下来。 这样联系起来,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就迎刃而解。譬如为什么当年那个白裙女子身边有一名样貌不俗的随从,为什么在太后寿宴当天,曾有辽王手下坐车离开了皇宫,为什么后来当他怀疑金玉音,想要深挖细究之时,却在大街上收到了写着他真实来历的纸条。 尽管程亦白否认自己认识金玉音,但事实就摆在了面前。 他是金玉音青梅竹马的表哥。虽然现在还不确定的是,在他当年因为涉嫌贿赂主考而被削除了功名后,到底有没有再跟金玉音取得联系。但至少在四年前,他随着辽王入京,在宫中又见到了始终难以忘怀的表妹。此后,他利用跟随辽王再度进宫参加太后寿宴的机会,寻找借口坐车出去,极有可能当时在那辆马车内,就藏着金玉音。 那日众人繁忙,金玉音又是司药局的,几乎不会有人专门在意她是否一直出现着。而她则顺利跟随表哥沈睿离开了大内,再以贵妃娘娘手下的名义将相思骗出羞辱。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泄恨,而是为了让相思与自己产生嫌隙,借此机会再生事端,怎料馥君当日正好去找相思,跟随在后发现了相思进入了那座宅院…… 江怀越想到此,不禁又一皱眉。 气愤难忍的馥君去西厂寻他未果,再到药店之后就离奇失踪,后来他们到处搜查,才在荒郊野外找到了她的尸体……她是被人用绳索一类的东西活活勒死的,脖颈都淤青了,尸首所在的草丛中,还散落着宫内的香料望江春。 显然望江春这一香料的遗落,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曾经怀疑过是辽王下令必须得到馥君手里的凤钗,盛文恺情急之下无意杀害了她,但是后来在南京重遇后的交谈,可以看出盛文恺并没有真正动手。甚至他当时接到紧急任务离开京城,也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为什么要急切地安排他离开京城?一是在事发之后可以让他首先被怀疑,二则是顾忌他对馥君毕竟还有感情,唯恐他发现真相而从中阻拦,因而耽搁计划。 而能够得到宫中御制香料望江春的,金玉音自然是其中一个。 但如果真是她和沈睿所为,那么他们到底是早有计划要杀害馥君,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而临时决定呢?在这件事中,谁又是主导者呢? 江怀越深深呼吸了一下。 四年前他就有怀疑,但因为种种因素没能继续下去,如今更切实地感到了馥君之死与这两人间的密切关系,然而自己却又身负重责,必须赶往延绥担任监军。 他凝视着手中的文卷,过了许久才将其放回匣中。 而相思所写的那封信,则被他留在了身边。 * 夕阳斜下时分,御马监的许多內侍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开始三三两两结伴去用晚饭,有人看到杨明顺匆匆忙忙从马厩那边走出,便招呼他一起走。 他却摆摆手:“我还有事,你们先去吧。” “还忙什么呢?”对方遥遥问道。 他只是笑了笑,独自出了大门。 夏日白昼渐长,绚丽云霞铺满了天际,远处金黄色琉璃瓦上折射出亮眼的光芒。杨明顺从御马监出来后,经过了众多宫阙,最终到了位置相对偏僻的永和宫外。 他在后门处等了许久,才见上一次替他传话的小宫女出来。 “你怎么又来了?”她惊讶道,“不是跟你说了,小穗不在这里了吗?”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杨明顺急切道,“你那天说她因为犯了错被送去浣衣局,但我已经去那边询问过,没有小穗的音讯!” 小宫女愣了愣,大为意外:“怎么可能呢?我明明看到她哭着被带走了,娘娘说她是被撵去浣衣局了啊!” 杨明顺板着脸道:“我要见你家娘娘。” “干什么?你难道不信我说的话?”小宫女生气了,“娘娘也不是心狠的人,她还为小穗求情呢,可是小穗得罪的是司礼监的人,又不是娘娘不肯帮她!” 杨明顺跺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事有蹊跷你知道吗?我想见娘娘,是要问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要是小穗出事了,你能安心吗?” 小宫女被质问地不知怎么辩白,发了一顿牢骚后,转身回去了。 杨明顺焦虑地在门口来回走动,过了好一会儿,宫门才又被打开。 “进来吧,还是我们娘娘心善……”小宫女一边抱怨着,一边把杨明顺带了进去。 永和宫中如今主院中住着的就是赵美人,杨明顺低着头进去拜见时,她正望着桌上的绣花绷子出神。见到杨明顺在底下叩头问安,才慢慢道:“你就是杨明顺?” “小的正是。”他跪在地上,面带悲戚道,“听说小穗因为得罪了司礼监的人被撵去浣衣局,小的挂念不下,今天一早就去那边寻找,结果却没找到她的人影。想来想去觉得不放心,实在没法子,便只好来求问娘娘整件事的经过。小的素来知道娘娘是心善仁厚的,对宫女们也很是宽容,以前小的和小穗见面时,她还常说遇到了个好主子,可如今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小的不能就这样由着她消失无踪啊!” 赵美人秀眉微蹙:“浣衣局那边,真的找不到她了?会不会是司礼监的人后来又把她赶到别处受罚了?” “小的也这样想过,可是去了好几个地方,都找不到她……”杨明顺急迫道,“其他人说的话小的也不敢轻信,还请娘娘告诉一下,她到底是怎么得罪司礼监的人了?” 赵美人长叹一声:“说起来这事很令我吃惊,我最近总有些不适,请太医也来看过,配了一些药丸服用,倒是效果不错。昨日药丸快要用完了,我便让小穗去御药房再取一瓶。结果她去了很久都没回来,我正打算叫人去找,却见司礼监的人过来拜见,说小穗在御药房取药时,冲撞了秉笔裴公公,被他发话逐去浣衣局了。我也不敢相信小穗竟会冲撞裴公公,但是那人就这样言辞凿凿的,我也不可能叫裴炎过来……我本来还想着过一些日子,等裴炎的气消了,或者是干脆不在意此事了,就偷偷使点法子把她从浣衣局救出来,可怎么现在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杨明顺脸色不佳,问道:“是裴公公亲自下的令?小穗文弱内向,您应该最了解,她怎么可能冲撞了裴公公呢?” “我也派人去问过,后来从御药房回来的人说,她当时正在等着拿药丸,裴炎手下却忽然闯进去,说要同样的药丸,且一下子要将所有的都带走,小穗有些着急,就说是我等着要用的,能否先留一瓶。”赵美人说到此,不觉无奈道,“结果那人口出狂言,说了些难听的话,小穗不忍我被人践踏,便回了一句嘴。谁知裴炎又从门外进去,当场呵斥,说她言行不敬肆意妄言,便令手下强行把她拖走了。” 杨明顺气得脸都白了。本来宫女就不是司礼监该管的范围,可是裴炎颐指气使,就连赵美人都不敢与他叫板,他想要处置一个小小宫女,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诡异,更何况浣衣局里根本没有小穗的身影。 “娘娘,小的还有一件事,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想求证一下……”杨明顺攥着手,深深呼吸了几下,低声道,“小穗之前,有没有……见过万岁?” 赵美人一愣:“万岁曾来过我这里,她当然也见过万岁……” “小的意思是说,她是否被万岁留意过?或者是……”话到这里,他只觉心头沉重,挣扎了许久,才狠狠心继续,“她有没有,被万岁宠幸过?” 赵美人脸色变了变,挺直身子道:“杨明顺,你怎么会这样胡乱猜测!小穗是我的人,万岁到永和宫来,她都是遵循规矩绝不会搔首弄姿,万岁也不是急色之人,又怎么会随意宠幸一个宫女?!” 第191章 赵美人素来性情温和, 在她这样的叱责之下,杨明顺连忙趴到地上,却不愿放弃心中执念, 一边磕头一边悲声道:“小的自知不该问这样的话,可是如果没有解释,小的实在不明白小穗为什么会被拖走, 现在又失去了踪迹!” “你什么意思?她有没有被万岁宠幸,跟这次的事情难道会有关联?”赵美人不悦道。 杨明顺匍匐在地, 咬咬牙,说道:“娘娘, 这虽然只是猜测,但小穗与小的原本已经说好了要结为对食,却在数月前忽然转为冷淡, 说是家里已经给她定下亲事。您想想看她离出宫还有五年,人家会等那么久?小的当时虽然难过,却也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这阵子又来找她, 谁知竟出了这样的变故!这前前后后联系起来, 娘娘不觉得另有隐情吗?” 赵美人错愕了一会儿, 才道:“你是说,她因为被万岁宠幸了, 所以不愿意再和你结为对食?可是眼下她被司礼监的人带走……难道……” “司礼监的人向来和小的不对付,要是小的去问,肯定连大门都进不去。只有请娘娘出面去司礼监询问, 或许他们还会给出回答。” 赵美人怔了一阵,似是还在犹豫不决。 杨明顺又道:“您可是后宫妃嫔,身边的宫女就算得罪了裴炎,也不该就此下落不明啊!” “你先回去吧,等我想想。”赵美人喟叹一声,转过脸去。 * 暮色越加浓郁了,晚归的鸟雀成群结队地在宫阙檐角间飞掠。杨明顺走出了永和宫,站在门口望着远天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地朝着东南方向而去。 对于赵美人的回应,其实他也并不十分意外。她本来也不是受宠的妃子,平时独善其身,不愿也不敢与人结怨。虽然小穗离奇失踪,但是此事牵扯到的是东厂提督裴炎,加上杨明顺告知她小穗也许还被万岁宠幸了,作为赵美人来说,势必更加谨慎行事,生怕轻易出头为自己招来麻烦, 但是眼下必须有人去敲山震虎,哪怕司礼监的人不肯说出真相,至少也要逼迫他们出来应对。 他走在孤寂的宫墙下,侧脸望去,一树一树繁花盛放,让他想到了初见小穗时候的美好。 可是现在…… 杨明顺脚步沉重,呼吸滞碍。 之前收到了督公的密信,打开看后,杨明顺从心底冒出了寒气。 信中居然问他,有没有想过小穗为何忽然要与他断绝关系。一个年方二十的宫女,家里却已为她找好婆家,是什么样的痴情人会等上五年再娶亲,而且五年后她能否顺利返回家乡还是个问题。 而且小穗在家时得不到父母的关爱,几乎是被卖进宫来的,为什么又要这样听从安排?她完全可以到时候不离开内廷,像这样放弃回到家乡的宫女,也不是一两个。 其实杨明顺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但是他当时黯然伤神,认为可能是因为自己受到牵连而没了权力,小穗出于种种考虑才不得不放弃。 然而江怀越的信中,却提出了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疑问。 在小穗忽然态度转变,不愿再跟他走下去的变故发生后不久,金玉音那边又传出了得孕的喜讯。他问杨明顺,有没有想过这两件事之间,可能会存在某些关联。 当杨明顺看到这里的时候,原本沉甸甸的心一下子好似被刺穿了。 震惊、愤怒、惶恐、惊惧……各种心念如海浪一般扑卷而至,几乎要把他冲垮。 是的,他平时一直嘻嘻哈哈仿佛什么都不会萦挂在心,就连跟着督公出生入死,被困雪山时也只是痛哭几声,很快就又打起精神鞍前马后地侍奉。司礼监那帮人跟他过不去,当着面辱骂他和督公,他气得要跟人打架,事后也不过生了一晚上闷气,第二天一早就又风风火火去御马监干活。 他从来都只是以欢乐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甚至就连自己也恍惚间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他杨明顺萎靡不振。 然而看完这封信之后,他彻底呆滞了。 信是早上收到的,直至傍晚,他都没有吃下去一口饭。 可是旁人还主动来问,那些关切的眼神让他想要逃亡。他寒白着脸谎称感染了风寒,将自己关进了小屋。 好不容易熬了一夜,第二天还是神思恍惚,直至昨日下定决心不再回避,想要找小穗当面问问清楚,才发现她居然已经不在永和宫了。 如果……真像督公提醒的那样,如今小穗被掠走,她的归宿到底是何方?是不是已经被…… 夕阳余晖照在他身上,他却只觉浑身发冷。 *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过去了,次日清早,杨明顺强撑着出了房门,心不在焉地看着底下小太监们洒扫院落,待等阳光高照时,却听门外有人通传,说是永和宫的赵美人叫他去一次。 他怔了一怔,随即急匆匆赶往永和宫。 一进去,就见赵美人面色不佳地端坐在上。“杨明顺,我一早就派人去了司礼监。” 杨明顺紧张道:“他们怎么说?” “我手下人去问了,为什么小穗没在浣衣局。”赵美人缓缓道,“司礼监的人说,她被送去浣衣局的那天夜里,就高热不退,随后又被送到安乐堂了。” 杨明顺头皮发麻:“怎么可能……她出去时不是好端端的吗?”他简直不敢相信,又马上追问:“娘娘有没有再派人去安乐堂问?” 赵美人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才道:“去了。”她的神色有些奇怪,眼里流露的那种无奈悲伤,又让杨明顺更为心惊胆战。 督公千岁 第154节 “娘娘……”他的嘴唇发干,声音也嘶哑了几分。 赵美人终究还是低垂了眼睫,顿滞许久,才道:“安乐堂的人说,小穗她,已经没了……” 杨明顺只觉冰水当头倒下,全身四肢间都好似被冰雪寒气钻入了一样,他挣扎了许久,才颤着声音道:“……不可能。两天的功夫,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没了?!” 赵美人悲戚道:“据说她发着高热被送去的,不吃不喝只是哭,犯了错被责罚的宫女大哭大闹的也太多了,安乐堂的人没把小穗的病放在心上。结果……昨天晚上,就发现她已经躺在那里,没了声息。” 赵美人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在杨明顺心头扎上一刀,他痛苦地握紧双手,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能在这里哭喊发泄。 可是急促不稳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的情绪。 “娘娘!您派去的人,有没有亲眼见到小穗的……尸首?”他几乎是用极低的声音,说了最后两个字。 “没见着……他打听了消息就回来了,怎么会去看尸首?” “那怎么就能相信他们的话呢?”杨明顺强撑着提高了几分声音,“娘娘您真的就这样不管了吗?” “人都死了,我还要怎么管?”赵美人也不由又气又恼,红着眼圈道,“你以为我听到消息不心疼吗?年轻轻好端端的一个姑娘,给我去取一瓶药丸,结果却……可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你难道敢去质问司礼监的人?” 赵美人又开始诉说自己平日如何对待小穗的,这次一定会将她好好安葬,不让她受冻挨饿。 杨明顺呆滞地跪在地上,在赵美人的诉苦声中,几乎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永和宫的。 等他意识渐渐清晰的时候,自己已经走到高高的宫墙尽头。 前方是盛放如锦的花圃,层层丛丛,芬芳四溢,每一朵花瓣都有回忆。 还记得当年他为了博得小穗欢心,到宫中各处寻觅她喜欢的白兰花,找到之后,便小心翼翼地用沾湿的绢帕包裹起来,踏着晨露赶去送给她。 而她红着脸接过去,打开一看,眼里满是欢悦,嘴上却还说:“谁要你去找这些呀?我可没让你到处乱跑……” “咳,这算什么,往后你喜欢什么,尽管告诉我,我能找到的,一定不含糊!” 他习惯于在督公和其他大太监面前嬉笑奉承,本来他杨明顺就没什么大才干,在御马监混的风生水起,最大的因素就是能吃苦会说话。 可是只有在小穗面前,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有骨气有魄力的,男子汉。 碧绿枝头一只鸟儿啾啾欢鸣,另一只绕着枝干振翅盘旋,最终落在了它旁边,一侧头,为它梳理羽毛。 杨明顺看着这一场景,压抑至今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远处有几个太监提着东西经过,有人朝这边望了一眼,杨明顺立即低下头,强忍着悲伤,加快脚步离开了此地。 * 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拭去泪痕之后,杨明顺一刻都没休息,立即赶向位于紫禁城最北边的安乐堂。 安乐堂是专门用来收容那些犯了错受了罚,或者是年老多病的宫女的地方。到了那里的宫女,几乎就是走向死亡,看不到任何希望。 若是嫔妃犯错被打入冷宫,也许君王开恩或是想到旧情,还能金口一开将她放出。然而对于无依无靠又地位卑微的宫女来说,不小心得罪了有权之人,就算没有被当场杖毙,也是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杨明顺从永和宫走到安乐堂,两条腿已经走废了,可是对于已经悲愤交集到麻木的他来说,身体上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疲惫不堪地站在了安乐堂门口,敲响了门扉。 第192章 敲门声消失后很久, 褪色的门扉才从里边慢慢打开。 “干什么你?”门内的宫女一身深青,年纪已有四十开外,面容瘦削, 眼里透出不耐烦之情。杨明顺忙道:“我来探望一位宫女,刚送来不久……” “这里都是得病等死的人,还看什么?不怕自己也染上?”她皱紧双眉, 打量他一眼,“是找你的对食?” “……是。”杨明顺惴惴不安地道, “她叫小穗……是永和宫赵美人的贴身宫女。” 中年宫女神色冷漠,又看了看杨明顺, 道:“你来晚了,她已经死了。” 杨明顺背脊发寒,硬撑着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病?” “昨天晚上, 送来的时候就发热打寒战,给她灌下了一碗药,本以为会好的, 结果等我们再去看的时候, 已经断气了。”她的语气极其平淡, 甚至不含情感, 就像是在陈述极其平凡的小事。 杨明顺咬紧牙关,过了片刻才道:“我想再见她最后一面。您行行好, 我看一眼就走。”说着,从袖中取出银两就往她手里塞。 那宫女却往后一退,肃着脸道:“使钱也没用, 我跟你说,她这病来得迅猛,我们都不知道到底是染了什么恶疾,因此今天一早就把她的尸首运出去烧了。” “烧了?!”杨明顺只觉血往头上涌,一时之间气愤交加,“你们,昨晚上才死的,今天一早把人给烧了?!谁会相信这样的话?!” “你发什么火?我刚才就说了,她这病势太快太重,万一是瘟疫呢?不把她烧了,让尸首留在这里,把我们都害死怎么办?”宫女眼神凌厉,振振有词道,“你要看的话就去安息堂,那边还有她的一罐骨灰!” 说罢,转身将大门一关,再无动静。 杨明顺浑身发颤,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紧抿着唇快步离去。 这一次,他又赶赴安置太监宫女骨灰的安息堂,其实从心底里,他就不相信小穗会这样离奇死去,尸骨无存。赵美人叫她去取药丸的时候,她一切正常毫无病症,怎么可能两天不到就急病亡故?这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憋着一股气,非要去安息堂再刨根究底。 当他抵达安息堂的时候,已经累得快要瘫倒,好不容易找到了管事的太监,对方听完他说的之后,就把他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内堂。 “早上刚烧了,看起来挺标致的一个姑娘。”管事太监推开陈旧的木门,空气里弥漫着霉味,“骨灰放在里面了。” 杨明顺站在那儿,看着满屋一列列木架上密密麻麻的瓷罐,一时之间头脑竟成了空白。隔了好一阵,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门口的木架前,混混沌沌地找了许久,才看到其中一个贴着“永和宫小穗”封条的瓷罐。 “看开点,年轻轻就得病暴亡的,我见过太多了。”那个太监在他背后,用见惯不怪的语气劝说。 杨明顺忽然觉得自己背上仿佛压上了千斤重的巨石,他不想相信,也不愿认命。可是不知为何,当他看到那个苍白的瓷罐,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整个人就几乎站不直了。 管事太监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清。 他想要伸手去碰触一下那个瓷罐,可是手才抬起,却又无力垂下。 深深呼吸了几下之后,杨明顺才上前一步,朝着那个瓷罐,低声道:“小穗……姑且这样叫你一声,我希望你不是小穗,我也不相信。我……会做应该做的事,如果该做的都做完了,如果,你真的是她,那我会再回来,找你。” “宫里头漂亮宫女也不少,我看你还是再找一个……”管事太监靠在门边打量着他的背影,他什么都没再说,眼神沉寂地走出了大门。 * 他离开安息堂后,浑浑噩噩走了一段路,在大树下吃力地坐了下来,望着远处的重重树影出了很久的神。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高照,杨明顺甚至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中午还是下午。 他很早就追随督公左右,从不起眼的小长随到西厂掌班,也算是有所长进。可是也许是自己天资愚钝,始终学不来督公那样的运筹帷幄,最多也就是耍点小机灵,弄点小手段,以期望博得督公一点赞赏。 可是现在督公离开了京城,远在西北监军,这里的一切都得由他自己处理,即便他现在急忙写信求助,等督公收到信件再令人传回讯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杨明顺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以前即便有险情,也都有督公作为后盾,他只需执行命令尽心尽责罢了。更何况,这件事,是关乎小穗,关乎自己…… 他取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制钱,那串由小穗编过赤红流苏的占卜制钱。 异常冷静地解开了穗子,将三枚制钱紧握于手心,随后闭上双目,摒除了所有杂乱的思绪。 心里想着念着的,只有一个问题。 寂静之中,树枝间有鸟雀扑翅飞过的声音都如此清晰。 杨明顺深深呼吸了一下,将手中的制钱掷到了地上。 第一次,三面都为朝上。 他按照先前那样,再度将制钱合于掌心,屏息凝神后,抛出。 第二次,一面朝上两面朝下。 …… 直到第六次结束,他用树枝在泥地上记下了所有的卦象。每记一次,心中就惊惧一次。 六卦完毕,他看着地上那一列列字迹,近乎麻木地演算着结果。 执着树枝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从小到大,杂七杂八的事情起卦无数次,跟随督公办事之后,甚至每次出去探听消息抓捕犯人,都会起上一卦。可是没有哪一次,算出的结果是这样的。 他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干枯的树枝最终坠在了地上。 连同那三枚制钱,以及嫣红的流苏坠子。 * 晴空朗照下的太液池碧波银纹,甚是壮观。成群的鸟雀从浓茂树林间穿梭而过,划过琼华岛上的佛殿,又转投向池上的白玉长桥去了。 金玉音在贴身宫女的陪伴下,从长桥间缓缓走过。 清影荡漾,映出她富丽雍华的绛紫色缠枝纹绣珠衫裙,发间金芒点点,莲花百子观音像的挑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娘娘走了那么久,是否需要停下休息一会儿?”宫女轻声问道。 金玉音道:“不碍事,常在屋中坐着不动,偶尔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临池远望,太液池碧波浮光的美景尽收眼底。 上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景象,还清晰地存留于脑海中。 深夜到访踏上画船,次日陪同惠妃等人游览各殿,那时候的惠妃,还身怀六甲,骄矜拿乔,自以为从此可以凌驾于荣贵妃之上,冠绝后宫。 那时候的自己,沉默得不被人留意,甚至就连承景帝也只是扫视一眼,依稀记起多年前曾经注视过一阵,还为她换了名字。 她本名金卓瑛,父亲为她取这名字的时候,就希望她一生不同凡俗,高标卓立。 而承景帝当年在惠妃身边见到她之后,说她秀外慧中,嗓音甘醇,一时兴起便赐予她另外的名字。 金玉音。 承景帝当初甚至还问她是否知晓此名来历。她躬身答谢,试探问道:“是否出自《诗经》中的‘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承景帝赞许地点点头,又笑道:“朕其实是想到了另一首词,汪元量的《长相思》……” 夜沈沈。漏沈沈。闲却梅花一曲琴。月高松竹林。 吴山深。越山深。空谷佳人金玉音。有谁知此心。 承景帝并未在她面前吟诵此词,她心中却暗自念起,只是还未及再有回应,门外已经传来了惠妃冷冷的声音。 在那之后,她被惠妃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调离去了司药局。 枉带着金玉音这个御赐的佳名,却连承景帝的面都见不到。 这一蹉跎,就是好多年。 她在充溢着药草气息的幽僻小屋内研磨药粉,一下又一下捣着,碾着,窗外是如血的残阳,春末杜宇哀鸣,声声凄凉。 督公千岁 第155节 若是在妃嫔们的宫中,她们是断然不允许杜宇发出悲声的,她甚至就曾经因为惠妃的抱怨,跟着其他宫女太监们四处驱逐杜宇鸟,整整一天不得安宁。 但是这里是司药局,没有人在意什么悲鸣,她也没有资格去厌倦窗外的一切。 她要做的,和她们希望她做的,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里钻研医术,研磨药粉,为她们祛除病痛,最好还能调理身体滋润容貌,为承景帝生下皇子,哪怕是公主也行。 至于她金玉音过得怎么样,将会如何度过花样青春,闲暇时候会不会孤独,是没有一个人会在意的。 大内如花美眷实在太多,多得令人目不暇接,而她不张扬不凌厉,只是人潮中默默无闻的一个。 可是那些或美艳或娇弱或嚣张的宫妃们,又怎会料到,今日得以独居于太液池琼华岛,使得整个后宫的目光都聚焦于一身的,竟然会是当初的金司药呢? 有白鹤从水面翩飞而过,轻盈灵动,照出仙姿卓绝。 金玉音转过身,望向半山间的广寒殿,宫女又问:“娘娘是否想回去了?” 她凝神半晌,又转身望向远处另一处岛屿,缓缓道:“我要去团城看看。” * 画舫载着金玉音与宫女缓缓离开了桥畔,朝着幽静的团城驶去了。 与此同时,太液池外树荫阴翳处,杨明顺孑然徘徊,却无法入内。 第193章 太液池四周格外幽静, 杨明顺隐忍种种复杂情感,在葱茏树林间踟蹰许久,却又不能入内。 自从金玉音怀有身孕搬到此处后, 禁卫森严,寻常人若是没有确切的出入凭证,断不可能被放行进去。他坐在树后, 脑海中盘旋过一个个念头,却又都被自己否决。 正在焦虑间, 但听远处传来禁卫与人的交谈声,杨明顺隐匿于密林中, 窥视着那个方向。 有三名太监正从太液池大门出来,走在最前的和禁卫简单说了几句后,便带着手下朝回程的方向走去。因隔着甚远, 杨明顺只能望到那人侧影,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当下心念一动, 便悄然尾随他们而去。 这三人边走边说, 似乎在商议着什么。杨明顺凭着以前在西缉事厂时的本领一路追踪, 三人倒也没有发现, 直至他们停下坐在路边休息,杨明顺趁着这机会从斜对面草丛间望了过去, 终于确定了带头那人的身份。 当下他隐匿不动,没多久那三名太监起身继续赶路,杨明顺却也没有再追踪下去, 等他们走远之后,才慢慢朝着同一个方向行去。 * 从太液池返回的三人经过了北中门,进入了内官监大门。此时天色已经渐暗,为首的年轻太监带着手下又去库房翻找东西,忙碌到深夜才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又匆匆出门,行至半途忽听身后有人低声呼唤。 “贵勤。” 贵勤一愣,回过身四处寻望,才见有人在宫墙那端的阴影处朝他示意。“小杨公公?”他有些意外,旋即走上前笑道,“好些天没见面,您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的。”杨明顺见四下暂时无人,迅疾道,“跟我走。” 贵勤虽然心怀疑惑,但还是跟着杨明顺走向岔道。 四年前,他在惠妃宫中时,被她诬陷说是江怀越派来投药加害龙胎的,险些被杖毙院中。最后江怀越不仅洗清了他的罪名,还将他从惠妃宫中带走,安排到了御马监做事。 贵勤原先就是从御马监调去惠妃身边的,离开惠妃回到御马监之后,相比之下更觉得这里才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做事任劳任怨毫不敷衍。在御马监做了两年之后,恰好内官监那边有人虚报木料用量,中饱私囊被查处了,贵勤则因平时就喜欢木工手艺活,为人本分踏实而被推荐了过去。 此后他一直在内官监当差,今年年初被提拔成了佥事。虽然离开御马监已久,但他平日见到杨明顺等熟人,还是不会产生疏远,只不过今天看着走在前面的小杨公公,总觉得神色凝重,与往日不同。 他跟在杨明顺身后,在宫墙间左弯右拐,被带进了一间僻远的屋子。屋内堆放着一些家具,应该是闲置已久,也不知道杨明顺从哪里搞来的钥匙。 “小杨公公,有什么要紧事?”贵勤谨慎地朝外望了一眼,关上了大门。 杨明顺道:“你昨天是不是去太液池了?” “是啊。”贵勤一怔,“您怎么知道?” “去那儿做什么?” “是这样的。崇智殿主殿的佛像和屋梁都需要修缮,万岁本来也没留意,内官监掌印向万岁禀告,说贤妃娘娘如今住在太液池,又身怀六甲,若在这时候将崇智殿修缮一新,不仅万岁和娘娘闲暇时候可以去那里散心,而且也会深得佛祖保佑,万事顺遂,平安无虞。”贵勤道,“万岁听了自然同意,其实本来这事也不会轮到我来管,可是负责的人前几天忽然病倒,掌印就叫我来代替了。” “崇智殿?”杨明顺想了想,知道此殿与琼华岛遥遥相对,因问道,“那你昨日是第一次带人去修缮?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不管是金贤妃,还是其他……” “只是先带人去崇智殿里里外外查看一遍,大致弄清楚了状况,昨天晚上又忙着查找当时的图纸。”贵勤说到这,不由又生疑惑,“说到异常却也没有啊……小杨公公,莫非琼华岛上有什么问题?” 杨明顺陷入了思索,其实他在昨天发现进太液池的人是贵勤后,便从御马监紧急找了可靠的手下,连夜弄清了贵勤去太液池的原因,与他自己刚才说的完全一致。而且他们也暗中查核了贵勤这一两年来的生活,他依旧平和忠厚,节俭度日,并未有贪恋钱财或者其他方面的改变。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我想找一个人。” “谁?” “永和宫,小穗。” * 西缉事厂虽然已被废用,但原先隶属江怀越的部下以及那些行踪未定的密探,其实还散落在各处。当天。一封密函便由杨明顺找人送出,快马加鞭传往延绥。 当江怀越接到这封密函的时候,正好是在赶往榆林卫的行军途中。他看到那信封上空白一片,只在背面印着火焰状的印子,心中便知发生了较为紧急的事情。 当他拆开密信,看着其中的内容,双眉亦不由微微蹙起。 他曾在出京后紧急写信,暗示杨明顺要冷静排查小穗忽然要跟他断绝关系的原因,密切留意金玉音的举动。如今收到了杨明顺的回信,只粗粗浏览一遍,便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小穗居然暴病亡故,且急匆匆就被烧掉,别说杨明顺心存疑惑,就连江怀越这远在天边的也觉得另有隐情。只是杨明顺在信纸最后,只简单地说了自己遇到贵勤以及当下的打算。 江怀越沉吟许久,提起笔想要回复,写了几个字之后又将信纸撕掉。 若是发生别的事件,他完全可以不带任何情感吩咐杨明顺如何去做,可是…… 谁都不会预料到,事情发展到现在,最为关键的人物居然正是小穗,是杨明顺这小子从四年前就喜欢的小姑娘。那个容易害羞也容易哭泣,当年毫不起眼,总是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走在赭红宫墙下的小宫女。 以前他从未认真思考过杨明顺的这段情感,在江怀越心里,杨明顺总是咋咋呼呼没个正形,常把小穗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觉得那不过是两个孩子间的嬉闹。 可是现在,当他真正看到杨明顺寄来的信件后,当他细细品读那蕴含在字里行间的痛苦与无奈,江怀越第一次为这个小跟班的遭遇而心情沉重了。 思虑再三,他最终提笔写下叮嘱,只希望留在深宫的杨明顺面对这变幻诡谲的风云事端,能以十二万分的小心自保为上。 * 当天夜里,江怀越所在的马队停歇休息,经过了先前的一路奔波,他是先到了延安府,随后与总兵一起率领军队前往榆林支援。 谁知这天半夜,原先寂静的荒野间忽然响起蹄声隆隆,延安府的兵士们骤然苏醒,已听得远处号角声声,有万千铁骑如妖魔临世,自河流那端汹涌而来。 铁蹄纷沓,水花飞溅,闪着寒光的弯刀伴着嘶吼劈下,殷红血泉便喷溅半空。 沉闷的搏击声,凄厉的喊杀声,和着滔滔水声不绝于耳。 前方拼杀正紧,侍卫奔到马车边,急匆匆道:“监军,总兵大人希望您尽快撤离!” 江怀越却反而下了马车,一身盔甲已然穿戴整齐:“撤离?我本来是要去救援榆林的,还能撤到哪里?” “但是您不走的话,总兵大人生怕……” “怕我死在这里,他不好向朝廷交待?”江怀越从车中取出弓箭,翻身上马,“不必担心,只要最终能将蒙古兵赶出中原,我是死是活,朝廷不会太过在意。” 侍卫还未反应过来,江怀越已率领手下振缰冲出,很快没入无尽的黑夜。 * 这一场遭遇战从深夜开始,一直延续到天际白云边缘微微放亮。 浊浪翻滚的河水尽被染红,死去的战士与战马倒卧于荒草河岸,浪卷浪涌中又被冲入水中,不多时便淹没不见。沿岸散落的兵戈盾牌和旗帜更是不计其数。 远方还有战火未灭,惨淡晨曦映照之下,野草堆里徐徐上升着轻烟。 再往前去,黄沙遍地,血迹蜿蜒,车辙散乱。 江怀越乘坐的战车行在队伍中间,经过一夜的鏖战,他们总算抵御了蒙古兵的突袭,迫使对方的残部退至堡垒。而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赶赴榆林卫,与当地军队集结汇编,整顿军力后,趁着对方暂时的失利全面反攻,将入侵的蒙古兵赶出华夏。 他闭着双目倚靠在侧壁,纵使道路颠簸也难以睁开眼睛,昨夜的厮杀太过消耗体力,好不容易有了这一会儿的休息,就连身上伤痛亦可忍受。 脸上血痕斑斑,他也顾不得擦拭干净。 靠着侧壁的时候,忽然想到了相思。 尽管力竭体惫,可是相思的身影,却还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就像是临水清影,澄澈宛然。 他还清楚地想到她的声音,她的气息,似乎她就在身边一样。 京城如斯遥远,此处是黄沙绵延荒草连天的地界,而她隐藏行踪重返京城,又不知是否能安然等到自己的返回…… 战车辚辚,军旗猎猎,这一支队伍穿过了广袤沙地,终于抵达了军旗招展的榆林卫。 城楼上兵士们戒备森严,即便是已经核查好了他们的身份,还是再三确定,才去通传。不多时,榆林卫的总兵匆匆赶来,命人打开城门,让延安府的这支队伍快速入内。 江怀越下了马车,榆林卫的罗总兵一见到他,惊诧道:“监军大人受伤了?怎么都是血……” “轻伤,脸上被流矢刮到而已。”江怀越一边向里城走,一边询问近况,听罗总兵说了目前的布置,再眼见城中秩序井然,才略微放心一些。 待等进入总兵府,清洗了身上血污,坐在床榻上,才深切感觉浑身酸痛,好似散架一般。 然而他一刻都不能休息,很快又去前厅,与延安府和榆林卫的总兵共同商讨接下来的安排。面对着复杂的地形图,江怀越陷入思考,险些没听见罗总兵的呼唤。 “监军大人一路劳顿,还请先去偏厅用饭。” 江怀越颔首,起身与两位总兵去往偏厅,走到半路,忽而道:“罗总兵,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哦,不知监军大人要问谁?” 江怀越思忖了一下,缓缓道:“有一名叫商荧的读书人,老家就是你们榆林卫的,听说前些年在辽东,后来回到了家乡侍奉老父,不知道罗总兵能不能为我找一下?我有要事需要向他请教。” 罗总兵虽不知他为何要找这样一个寂寂无名的文人,但对方毕竟是监军,提出这样的请求也不过分,因此一口答应下来,并马上叫来手下吩咐了下去。 于是江怀越随着他进入后院偏厅,一顿饭还未用罢,却听门外传来副将的声音:“启禀大人,刚才监军大人要找的商荧,已经到门口了。” 在座几人都感意外,罗总兵不由道:“那么快就找到了?!” 副将拱手道:“大人,那个商荧,原本就在府中啊!” “什么?怎么会在我府中?” 副将道:“刚才卑职命人出去打探此事,正巧遇到您的幕僚何育农,卑职知道他也是榆林人,便向他说起您的吩咐,问他是否认识那个叫做商荧的文人。谁料何先生脸色改变,支支吾吾了几句便找借口要走,卑职起了疑心,让人拦住去路不肯放行,在卑职的再三询问之下,他才承认自己就是商荧。” 江怀越立即道:“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后院厢房,有人看着呢。”副将道,“是否要将他带进来?” “不必,派人带去我的住处。”江怀越起身,向同桌几人行礼,“各位大人,我有要事先行一步,万望不要介意。” 罗总兵等人还待劝他坐下先再喝几杯,江怀越却已转身离去。 * 督公千岁 第156节 进得屋中不久,那个副将就亲自将一名身材瘦弱的布衣男子送了过来。 江怀越关上房门,打量了他一眼:“你就是商荧?” 男子神色尴尬,偷偷瞥了他一下,大概心里还在揣测,因此没有马上回答。 江怀越双眉一皱,当即声色俱厉:“好端端在辽王府上做宾客,却一夜之间出逃回乡,还隐姓埋名躲到了总兵府,我问你,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商荧被这看似斯文的年轻人一顿叱骂吓得脸都白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声叫屈。“大人冤枉啊!在下确实在辽王府中待过几年,可一向本本分分,怎么可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还敢狡辩,那你当年为何忽然消失?!”江怀越依旧冷若寒霜。 商荧吞吞吐吐还不愿说,江怀越当即抽出腰间佩剑,雪亮剑刃顿时架在了他脖子上。“我告诉你,我可没有你们罗总兵那样做事讲究,你若是想活,就干净利落回答问题,若是还这样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别怪我性子急躁一剑了解你的性命!” 商荧本来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头一次感觉到寒刃逼近已经吓得浑身战抖,再一想到眼前这位监军原本的身份,更是语无伦次。“啊,大人,小人,小人不敢……当年是因为小人一时糊涂,听了朋友的话,偷偷拿出辽王库房里的玉器,变卖了几个……小的当时真是手头拮据,家乡老父老母都病倒在床,妻儿弱小无依……所以才出此下策……” 江怀越其实一点都不想听这些,但表面功夫还得做像,当即严厉呵斥,骂他有辱斯文,愧对辽王。商荧见他如此愤慨,自然以为他也是辽王人脉圈一员,这一次是要将自己绳之以法,不由又惊又怕,再三叩首求饶。 江怀越睥睨间唇含讥诮,冷冷道:“辽王生性豪爽,才纵容了你们这些幕僚肆无忌惮,像你这样的,是不是还有不少?” “没……没有几个。”商荧哆哆嗦嗦道,“别人各显神通,也不会让我知道。我这是最冒险的法子了,所以得手之后马上逃走……” 江怀越冷哼一声,转眸道:“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做程亦白的人?” 商荧愣怔了一会儿,才道:“认识,大人是要问他有没有也中饱私囊吗?这实在不是小人不肯说,当时程亦白刚来辽王府上没多久,成天低着头也不怎么说话,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跟他搭腔。” 江怀越垂下眼睫,在心里再盘算了一下,旋即抬眸道:“那你知不知道,程亦白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辽东?他一介布衣又不是辽东人,若是没有谁的引见,辽王怎会收留他?” “这个……”商荧想了许久,终于记起了一个人,“我想到了,程亦白当年好像是跟着黎昇来到辽王府里的。” “黎昇?”江怀越心里一跳,“那个曾经担任两广总兵的?” 商荧想了又想,尴尬地回答道:“小的这倒是不清楚,反正黎大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两广总兵,好像是辽东的什么官。程亦白,就是跟着他进了辽王府,然后被留下做了幕僚。” 第194章 商荧说罢, 见江怀越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 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只得道:“小人说是都是实情,那程亦白本来就自命清高, 经常独来独往,我们对他真是知之甚少。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十来年……” “当年你是亲眼见到黎昇将他推荐给辽王的?”江怀越目光冷寂, “你可知晓黎昇为何会特意将他带来辽东?” 商荧又苦思冥想许久, 才道:“具体已经记不清了, 大概是说程亦白有才华,而且还帮他做了什么事,总之是在辽王面前对他大力推荐。小人当时是在书房外的, 也只是听了大概, 后来也曾问过辽王, 但王爷并没有回答, 小人也只好作罢。” 江怀越沉默不言,商荧战战兢兢,不知自己是否说得不对, 却又听江怀越问道:“程亦白是否提到过家中情况?比如,有无妻子之类的?” “没有。他似乎眼光很高,对寻常女子根本看不上。” 江怀越双眉微蹙, 过了片刻才挥手示意他暂时退下。 房门关闭, 商荧被等在门外的副将再次带走,屋内一下子寂静了。 江怀越慢慢走到窗前,思绪纷杂。 黎昇, 曾任两广总兵,是十四年前奉朝廷之命,清剿大瑶山叛民的领军重臣之一。因“平乱”有功而受恩赏,御赐蟒袍加身,煊赫一时。 可也就是这样一位风云人物,后来却因其子贪污军款也受到牵连,从两广总兵的位置上被调去辽阳做守备,官运算是到了尽头。此后他始终未能再得到重用,大约过了三四年之后,便以年老多病为由还乡养病,不久之后病逝故居。 而那时的江怀越,刚刚被承景帝赏识,奔走于大街小巷为君王搜寻各种消息,以期赢得信任重用。 很难描述当他听说黎昇在老家病故时候的心情,他甚至没有见过这人,只是这个名字,从始至终都刻在心里。 不愿去想,也不能去想。 当年曹经义为了洗清他的身份,是动了不少脑筋才顺利将他带回京城的。从此以后,他不再是大瑶山“叛贼首领”的“孽子”罗桢,而是出身卑微的寒门少年江怀越。进入紫禁城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中,他都要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生活,从姓名到籍贯,从情绪到爱好,什么都是假的。 甚至不能流露半点乡音,不能在父母家人惨死的忌日里,给他们上一柱香。 他也曾恨极了那些下令攻山的人,然而当他真正执掌权势后,三名奉皇命前去剿灭瑶民叛乱的大臣,死的死,老的老,只剩下一人仍居高位。他不动声色地暗中搜寻一切可能扳倒对方的证据,最终抓到他纵容家人欺行霸市的把柄,以迅雷之势将厚厚一叠密报呈送上去,看着承景帝脸色阴沉,直接下令将其革职查办。 那名兵部侍郎至死也没有明白,为什么新近上任的西厂提督会如此敏锐地查出了他家的案子。当此人病死在牢狱中的讯息传来的时候,江怀越正在皇城外的草场上,他什么都不能说,只是跨上烈马,由着它的性子驰骋于碧青草场,心境却是一片空白。 而如今,却又从商荧这里得到了消息,程亦白,也就是沈睿、陶先生,曾经与两广总兵有交情,正是经由了黎昇的引荐,才到了辽王府中。 更关键的是,当初在南京时候,他曾问过沈睿为何会去了辽东,沈睿的回答却是说自己前去辽东投靠亲戚,通过亲戚介绍,得以追随辽王左右。 沈睿当然不可能是黎昇的亲属,那么他为何非要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说谎? 江怀越眼神阴郁,视线缓缓下沉,落在了桌上的寒白剑刃间。 * 午后的太液池晴光潋滟,贵勤走在白玉桥上,只望了一会儿湖面便觉目眩神迷,连忙定了定心神,跟随前面的人往长桥那端走去。 桥那端早有十来人等候,都是他从内官监带来的,见了他便问道:“佥事,咱们能去大殿了吗?” 贵勤点点头,指着他身前的那个太监道:“这位就是带咱们去崇智殿的贾公公,娘娘叫咱们谨慎修缮,不要动静太大。” 那贾公公又叮嘱了许多,便带着他们往崇智殿行去。 一路水光碧莹暖风拂花,四周寂静无声,这一行人也不敢造次。迤逦行去,但见湖中与琼华岛对望着的另一岛屿上,有层层砖石砌起圆形城墙,拱卫着其间殿堂庙宇,形制别具一格。 “这就是团城吧?”身边的随同人员轻声问。 贵勤点点头,道:“据说里面有前朝留下的渎山大玉海,可惜我等都无缘得见。” 他们只是小声交谈,前方的贾公公已经斜着眼看了过来,两人只好马上噤声不言。一路沉默着到了前方的崇智殿,引路的太监道:“进去吧,还缺什么东西就出来叫我。” 贵勤感谢了一句,带着手下进了崇智殿。众人在内官监的时候早已看过图纸,研究了修缮的步骤,只是真正见到这蔚为大观的崇智殿之后,少不得又再度聚集起来商议对策。 待等贵勤安排好各人的任务后,众人开始忙碌,他带着图纸绕着大殿细细查看,眼角余光扫视过去,贾公公还坐在树荫下没走开。 这一天他们忙到接近天黑,直至贵勤带着手下们离开崇智殿,贾公公一直都守在大殿门口。 “公公真是辛苦了。”贵勤向他笑了笑,“只是这大殿修缮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咱们明天还得继续。” 贾公公板着脸道:“娘娘住在太液池,咱们自然要倍加小心。” 贵勤连连称是,寒暄几句后,带着众人跟随他离开了崇智殿。 从原路返回时,夕阳余晖遍洒湖面,映出斑斓似锦的绮丽景致。从琼华岛延伸向湖心的长长石桥上,有宫女端着木盒缓缓而行,似乎是要走向团城。 “听说这附近的蕉园收藏的都是历代珍本,以前都是翰林学士们过来看的,不知道现在他们还能进吗?”贵勤随意地问道。 贾公公鄙夷道:“你也不想想,如今贤妃娘娘在琼华岛上养胎,那些人哪里还能自由出入?” * 次日清早,贵勤便又来到了之前杨明顺带他去的那间小屋。推开门,杨明顺早已等在里面。 “有没有发现什么?”他一见到贵勤便问道。 “倒是没有什么异常,我因是第一次带人去修缮,不好随意走动,而且有个姓贾的一直守在门口,说是怕我们缺东西,其实是在监工。”贵勤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有宫女端着木盒从琼华岛出来,像是要走向团城。” “团城?” “对,照理说那边应该没人居住吧?我还特意问了,团城边的蕉园也禁止翰林学士们入内看书,整个太液池应该只有贤妃和她的宫人们了。” 杨明顺想了想,道:“你觉得那个宫女手里端的是什么?” 贵勤摇摇头:“隔得有点远,看不太清,可我估量着那形状,像是盛饭菜的食盒。” 杨明顺心头一震,随即道:“你什么时候再去?” “等会儿就要去。昨天只是做了点表面功夫,我有意让他们放慢速度。不过跟他们说的是趁着太液池那边人少清净,慢工出细活,总比在内官监里忙这忙那的好。” 杨明顺紧皱眉头,道:“贵勤,你能不能想法子进团城去查看一下?” 贵勤面露难色:“团城虽然在琼华岛和崇智殿之间,可我毕竟是去负责修缮的,也不好胡乱走动。而且团城又不像其他地方一样四通八达,它周围全是城墙,我就是想进也难啊!” 杨明顺也知道他说的都是实在话,可是心中焦虑终难消除,此时不由想到督公,更觉要是他在的话恐怕早就想出法子,而今却只有依靠自己,真正是绞尽了脑汁。 贵勤见他唉声叹息,只好与他一起商议,过了好一阵才算有了结果。他也不敢在外逗留太久,因此急急忙忙向杨明顺道别,很快又离开此地。 * 此后几天内,贵勤每日都带着手下前去太液池崇智殿修缮。那个贾公公起先还恪尽职守坐在门口监工,时间一长觉得无聊,就不免抱怨他们做事懈怠,并不严重的问题居然修缮了那么久还没有完工,贵勤则以各种正儿八经的理由加以解释。 从第四天开始,天气不再晴朗,时不时下起疾雨,使得修缮工程变得缓慢。贾公公又是一通责骂,扬言他们若是再不赶紧结束工程,就要去禀告娘娘。贵勤连忙请他多多宽恕,一边塞给他银两,一边吩咐手下人回去再找几个帮手过来。 贾公公为了尽早完工回去休息,便同意了贵勤的建议。那个前去找救兵的人才走没多久,漫天乌云翻涌,电闪雷鸣暴雨不止,这群人只好在殿内消磨时间。有人待得无趣,便取出藏在袖中的骰子,找了同伴在那玩起最简单的掷大小赌输赢的游戏,起先还只是两人玩乐,不多时便吸引了其他众人聚集参与。 贾公公原本坐在角落打盹,却被一阵阵笑声惊得清醒过来,爬起后慢慢掖着手站在人群后,心里默默给自己下注。 贵勤见他也来看赌钱,便装出讨好的样子,竭力拉他入伙。贾公公一开始还推辞不愿,但眼睁睁看着另一人半个时辰都不到就赚得荷包都满了,不由跃跃欲试。 贵勤自然不放过这个机会,使劲方法哄得贾公公下场。大殿内弥漫着欢乐的笑声与输钱的抱怨声,也没人去管外面的雨势如何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崇智殿门外传来声音,是贵勤派人找的帮手到了。贾公公正赢钱赢得兴奋,回过头望了一眼,见门口站着几名小太监,虽然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却都因大雨如注而淋得浑身湿透。 “贾公公,你看这几个孩子衣衫都湿了,能不能找个地方先让他们擦把脸,晾晾外衣?”贵勤好心建议道。 “行吧,就在后面走廊那边吧,别冲撞了菩萨。”贾公公正打算再叫那几人过来看看,掷骰子的太监忽而叫起来,竟是掷出了三个六,把贾公公原本稳赢的局面一下子扳倒了。 贾公公气急败坏非要说对方使诈,与之争辩起来。那几名小太监在这时已迅速离去,待等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收拾停当,而贾公公也才又赢了一把,正志得意满,不再留意这些新来的人员。 雨势未止,眼见天色将晚,贵勤又道:“还有最后一些工序便可以结束,要不咱们今晚留在太液池,吃完晚饭后继续卖力,这样明天上午便能全部结束了。贾公公,您看怎么样?” “但贤妃娘娘她恐怕不会答应……” “这点小事还需要您亲自去禀告娘娘吗?咱们内官监的以前去稍微偏远的宫殿修缮,也都是就近住下的,哪有天天来回跑的?其实要是早些住下,只怕两天前就完工了。”贵勤又道,“现在这雨也停不了,很快就要天黑,到时候各处落锁,琼华岛又离这里远得很,咱们就在这大殿干活,哪里会打搅娘娘安歇呢?” 其余人员也不愿冒雨赶回,纷纷附和。贾公公刚赢了不少钱,亦想着尽早收工,便答应了他们。 于是贵勤等人再三感谢,当天就留在了崇智殿,傍晚时分开始点亮灯火,将大殿照得通明如昼,各自司职忙不得亦乐乎。 贾公公见他们干劲十足,又听贵勤许诺说明日早上便可完工,因此背着手巡查一遍后,便放心地离开了崇智殿,回自己的居处去了。 * 这一场大雨直至入夜还未停歇,雨势虽然不再像起先那样急骤,但滴滴答答绵延不绝,打在太液池四周茂密草木间,湿润了遍地青苔,满溢了万顷镜面。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崇智殿内还有灯火彻明,除此之外,这周围一片昏暗幽静,就连鸟雀也没了声息。 大树掩映间,有人影从古碑亭中探出身来,左右张望之后,才谨慎地沿着小径迅疾前行。 他躲在这里已经很久,就混杂在修缮大殿的第二批小太监中,戴着斗笠进入了太液池,又趁着众人去擦脸拾掇的时候悄悄离开,寻找机会藏身树林,而贾公公被贵勤等人缠住,根本没有在意后来进大殿的人数其实少了一个。 第195章 苍穹无光, 夜雨绵绵, 草丛中虫鸣唧唧犹如低吟, 浩渺的太液池波浪涌起,水声起伏。 督公千岁 第157节 在这混沌的天地间, 与琼华岛遥遥相望的正是团城。所谓团城,建于湖中一座小巧的岛屿之上, 因四周加筑圆形的城墙, 墙顶则砌成城堞垛口而得名。 杨明顺在林间小心潜行着, 慢慢朝团城所在的岛屿接近。所幸这里并未发现有人把守,因为下了一天雨的缘故,路上就连太监宫女的身影都没有。 他借着夜色的掩蔽, 迅疾奔至了城墙下。然而团城虽小, 却也如寻常城池一般, 到了夜间便城门紧闭, 杨明顺试探着推了一下,显然是从里边上了闩。 他显然早有预计,很快绕到了隐蔽处, 自宽袖中取出弯钩绳索,在手中掂量数下之后,忽然发力抛出。带着弯钩的绳索在雨中无声划出一道弧线, 轻轻落在了垛口间。 杨明顺使劲拽了拽绳索, 确信已经固定住之后,身手敏捷地攀援而上。这团城城墙虽然形制与一般无二,但毕竟不是真正用来抵御外敌的, 因此高度也矮了不少。杨明顺以往在西厂时,为窃听消息而翻墙上屋的事没少做过,没想到今晚这本事倒也派上了用处。 只是这城墙湿滑,他屏住了呼吸稳住身形,拽着绳索又慢慢下落,直至踩到了青砖地面才松了一口气。 滴滴答答的雨水打在脸上,四周还是一片昏暗,他朝远处望去,隐隐约约有亮光闪动。这地方他以前也没来过,凭着先前看的地形图的印象,杨明顺摸黑踏上层层石阶。 巍峨的大殿如沉睡的蛟龙盘卧于石阶尽头,从中透出微弱光亮,想来是这承光殿中彻夜不灭的明灯所发出的。他在殿外屏息观察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杨明顺蹙了蹙眉,沿着承光殿又往后转去。庭院幽深,草木繁茂,尤其是种植于后院的一棵古树,树冠如巨型伞盖,几乎遮蔽了半个庭院。杨明顺正思忖着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去,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忙闪身躲到了古树之后。 “她又一点都没吃下?”有个年轻女子边走边问。 “吃了一点,全吐了。”另一声音略显低沉的女子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怎么了,真正是难伺候,吃什么都说咽不下,好容易吃下一点,没一会儿功夫又吐个干净。” 年轻女子咋舌道:“这样下去会不会饿死?” “我可没听说过有谁会活活把自己饿死的。再不行的话,给她喝汤药,反正明天太医就来了。” “那个太医行吗?我看着年纪轻轻的……” “非要七老八十才算有本事吗?咱们娘娘都信得过他,你还瞎担心什么呢……” 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交谈声也渐渐模糊,很快这两人穿过了长廊,往另一侧院落去了。 躲在古树后的杨明顺早就被夜雨淋得湿透,可是先前卯足了劲头要进入团城,身上竟好似没有感觉一样。然而现在,当那两名宫女的声音已经飘散不闻,整个庭院又陷入死寂之时,杨明顺忽然觉得周身寒凉,甚至微微发抖。 他狠狠拧了自己一把,强行收回纷杂的思绪,朝着那两个宫女刚才过来的方向去。 幽寂长廊贯通北南,走不多时,便穿过了一道月洞门。黑沉沉的夜间,院中房屋大门紧闭,唯有窗内透出淡淡光亮。 杨明顺止步不前,一时也不敢确定那屋子里到底是什么人,他徘徊犹豫,最终壮着胆子潜行至窗下,躲在暗处放缓了呼吸。 屋子内一点动静都没有,杨明顺等得心焦不安,却也没有办法。 又过了许久,才传来椅子轻轻移动的声音,应该是有人站立起来。 随后,那人慢慢走动,再过了一会儿,房门被人从内打开。 他闪身躲起,借着屋内流泻出的光亮迅疾地瞥望了一眼,却还是望不到那人的模样。正着急时,却听站在门内的人连声唤着“伴梅”,语声有些焦虑。 杨明顺听得这声音,一时间又惊又喜,就连呼吸也急促不稳。 “小穗!”他颤着声,朝门口处低唤。 门内的女子吓了一大跳,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险些跌倒在地。 杨明顺急切道:“是我!” 小穗这才反应过来,扶着门扉探出身,望到了不敢靠近的杨明顺,一下子呆立不动。 “你……你怎么会来了?!”她的声音也不禁发颤,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惧不安的神色。 “屋子里没人吧?”杨明顺当即抢上几步,拽着她的手躲进了屋子。 屋门被他反手带上,在灯火的照映下,杨明顺更真切地看到了小穗,那个被众人说是已经死去,连尸首都不存的人,如今就活生生站在面前。 只是如今的她憔悴消瘦,就连原本红润的唇也消减了血色,一双秀目更是浮肿无光,整个人又处于惶恐之中,令杨明顺看了只觉心里沉坠难受。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啊?怎么不说?”她却还急着问他。 杨明顺环视着四周,屋内陈设精良,显然是专门布置安排过的。他转过身,看着小穗,道:“我来找你,不然我还能为了什么呢?”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里酸楚难当。“……你,找我又有什么用?” “你什么意思?”杨明顺心里全是凉意,许多事情他有过设想,却始终没敢正式面对。那些杂乱的念头就像流星飞逝,划过长空之后留不下半点痕迹,是他刻意不去想。 他也不敢想,不忍想。 现在小穗就在眼前,有很多话他忍得太苦,恨不能倾倒而出,问个明白。然而她那憔悴的样子,惶惑的眼神,却又让他如鲠在喉,无法问出最直接的问题。 “是谁把你带来这里的?”杨明顺斟酌了半晌,才试探问出这一句。 她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贤妃娘娘。” 杨明顺攥紧了手:“为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小穗怔了怔,似乎才明白他的用意,侧过脸去,眼神幽幽,“我……我得罪了人,是娘娘暗中救我一命,让人把我带来团城躲避。” 杨明顺只觉荒唐:“她救你?你说的难道是裴炎?你不是只跟他手下起了点冲突吗,裴炎难道就非要将你处死不可?” 小穗抿紧双唇,似乎不愿回答。 “小穗!”杨明顺又急又气,唤声都带着辛酸,“你真正了解金玉音吗?就这样信任她?那你跟我认识了那么久,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愿意跟我说实话?!” 小穗还是沉重地低着头,只是呼吸明显加快,瘦弱的双手紧紧攥着,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矛盾挣扎。 “赵美人和我,还有外面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知道吗?”杨明顺悲声道,“你不知道,你把我全忘了,也不顾及我的死活。我为了找你,几乎要把各处宫殿都跑遍了,我还去了安息堂,看到写着你名字的骨灰罐子!你可知晓,我对着那骨灰罐子还许了诺,如果那真是你的,我,我就会,下来陪你!” 她的背脊都在颤抖了,瘦弱不堪的身子仿佛快要折倒。 她用了极大的努力,都抑制不住眼泪倾泻而下。 “我这样活着,比死还难受啊!”小穗再也忍受不住,双手撑着面前的桌沿,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杨明顺呆呆地站在她身后,迟疑着伸出手,扶着她的肩头。 “你……到底……”他艰难地想要问出那个问题,可是始终难以说出。 小穗痛楚道:“你别问了,这不是你该问的,知道吗?趁着她们没回来,你赶紧走!” 他看着她的背影,惨淡地笑了笑:“我怎么不该问呢?不是说好要结成对食的吗?就像是,寻常人的夫妇一样啊……你出了事,不管是什么事,哪怕是……哪怕是被人凌|辱了,作为丈夫的,不该问,不该知道吗?” 她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红着眼睛,语无伦次:“杨明顺,你这是,这是说的什么?你不要命吗?” 他近乎麻木地往前一步,直视着她:“我的命不值钱。十岁不到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爹说我在兄弟里最机灵,进了宫能有出息,就用一串铜钱把我换了进来。我为了给家里挣更多的钱,拼了命巴结别人,想要出人头地,所幸总算遇到了督公赏识,让我跟着他办西缉事厂,后来我才认识了你。可我不管怎么卖力,都不过是个只会插科打诨溜须拍马的小角色,督公没了我,照样逢凶化吉,可我离了他,就变得畏首畏尾,没点能耐。你说,这样的我,还需要惜什么命?” 小穗泣不成声,哽咽道:“你胡说什么呢!你,你是杨明顺啊!这宫里宫外,哪还有跟你一样的人呢?” “……好,有你这样一句,我就是死,也值得了。”杨明顺说到此,竟然异乎寻常地冷静了下来,“小穗,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的脸色一下子煞白。 杨明顺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快要忍耐不住,只是含着悲伤地问:“是有人……安排你去侍寝了?” “不是!”她发着抖,嘴唇都在哆嗦。 “那你为什么……”杨明顺心如刀割,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安排……是我那天,回到了景仁宫……” 她痛苦地低下头,恨不能将那天的记忆彻底抹去。 …… 自从惠妃死后,偌大的景仁宫显得冷清寂寥,加之惠妃又是离奇惨死,原本与她同住的赵美人日夜不安,到后来实在忍受不住,便向承景帝请求搬去了永和宫。 赵美人喜爱猫狗,承景帝在封她为美人的时候,曾送给她一条西洋狮子狗。浑身雪白,长毛蓬松,十分可爱。虽然后来承景帝难得才来几次,但赵美人对这条狮子狗的珍爱几乎胜过母亲对待孩子。小穗平时在她身边,主要做的就是侍弄那条小狗,因此小狗与她也很是亲密。 谁料赵美人搬到永和宫之后,忽有一天发现狮子狗不见踪迹,吩咐宫女太监们四处寻找也毫无结果,急得她放声大哭,手足无措。 小穗对狮子狗也有感情,便主动提出到外面再去寻找,因此离开了永和宫。一路寻找一路思索,想到以前听人说的狗儿留恋旧址,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它跑回景仁宫去了。 于是她急急忙忙奔向了景仁宫,因为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宫墙上又有花枝灿灿,倒也显得不那么阴森。小穗壮着胆子进了宫门,一边唤着狮子狗的小名,一边往里边寻去。 寂静的景仁宫中只有她唤声回荡,她越走越远,正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却听后边传来了汪汪叫声。惊喜之余快步赶去,果然在以前赵美人居住的院子门口见到了那条狮子狗。 她又是欢喜又是气恼,抱着狮子狗责备了几句,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听得前殿那边有脚步声响动。 小穗吓得抱紧了狗儿不敢出声,过不多时,那边又有古琴声起,渺远飘忽,更让她浑身发寒,几乎要晕倒过去。怀中的狮子狗被声音惊动,不由得叫了起来,前殿那边的古琴声戛然而止,小穗惊惧站在原处,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又过了一会儿,琴声还是没有响起,她哆哆嗦嗦抱住了小狗,转身便想往后门方向逃离。谁知才奔出没多远,后方却有脚步声临近,有人沉声发问:“你是谁?” 小穗闻言一惊,然而这声音又令她更生惶惑,大着胆子往后转望,惊见那人样貌,不由得跪倒在地,只唤了一声“万岁”便不敢再出声。 第196章 对于小穗而言, 虽然也曾有幸得以窥见过几次龙颜, 但和承景帝单独面对却是绝无仅有的。 她匍匐在地, 连头都不敢抬起,自报了名字与身份。承景帝对她很是陌生, 因问了一句:“你说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大小的小, 穗……就是禾穗、麦穗的那个穗。”她战战兢兢地道。 “哦, 明白了。”承景帝不经意地应了一句, 心里自然而然出现了“穗”这个字。 禾木生惠,这偶尔的巧合,让他不禁想到了惠妃。 对于惠妃的死, 他始终心存遗憾。她活着的时候被不争气的弟弟高焕牵连而失宠, 好不容易传出怀孕的消息后, 曾经一度荣华显耀, 然而小心再谨慎,最终还是躲不过流产这一“意外”的发生。 此后她终日郁郁寡欢,一见到承景帝便哭诉自己是被暗算的, 要他为自己做主。他起初还能安慰一番,后来厌倦了那习惯性地哭诉,渐渐减少了去探问的次数。 他心痛于那个夭折的孩子, 不想提及亦不忍回顾, 甚至不想再看到惠妃那花容憔悴的模样。殊不知,她在那样的境遇里越发神思恍惚,竟至跌入水中, 就这样惨淡地离开了人间。 近日来他总是夜难成寐,除了边疆传来的军情令人烦恼之外,朝臣们对君王无嗣的议论也让他痛苦。 他也曾有过孩子,那个眉目清秀的儿子,是他与贵妃的至爱珍宝,却在幼年不幸夭亡,从此成了横亘在心中的刺。此后也有过后妃诞下婴孩,却也没能活过三岁,多年以后,惠妃腹中的胎儿一度给了他多少的期望与欣喜。然而有过多少期盼,就换来多少失落…… 就在刚才他批阅奏折头晕目眩,伏在几案竟然睡着了过去。 在那短暂而朦胧的梦中,他俨然又坐在了景仁宫一树碧桃下,看着惠妃持着银剪与彩线,含着微笑缝制肚兜,说是要为将来的宝儿准备好。 一梦欢悦温暖,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惠妃,没有想到关于她的一切,包括那个无辜的孩子。 然而风吹帘动,殿外传来余德广的询问声,将他生生从那美好幻梦间惊起。 眼前依旧是堆叠如山的奏章,御书房内,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只有他一人。 面对此景,承景帝心绪低落。为排遣忧愁,他还命余德广取来佳酿,在窗前自斟自饮。然而酒入愁肠心口灼热,不胜酒力的承景帝越发觉得气短胸闷,只得长叹一声,抛下酒杯大步而出。 起初他是去往昭德宫的,然而守门的太监禀告说荣贵妃去了马场。承景帝犹豫过后,想要再往马场寻她,然而一路上想到贵妃如今那不冷不热的样子,心境变得更加复杂。就在这样的纠结中,他不知不觉间转而来到荒芜的景仁宫前,怀着沉重的心情推门而入,独自进了前殿,见那曾经被惠妃奏响的古琴已经蒙尘,更心生悲凉,拨弦缅怀。 谁又能想到,原本以为寂寥无人的景仁宫中,还有这样一位应该曾经见过却已不记得的宫女存在。 “你抬一下头。”或许是因为那个梦,他在这一天格外念旧。 小穗迟疑着,惶恐着,轻轻抬起了头。 督公千岁 第158节 …… 随后的一切,是荒唐,是迷乱,也是痛苦。 醉意未消的君王觉得小穗似曾相识,她也感受过景仁宫曾有过的和睦温暖,她是见证,她是故人,是惠妃的替身,更是他有愧有悔有苦有憾的宣泄。 …… 寂寥幽深的大殿中,纱帘垂落饮泣不绝,所有的过往都成为空白,小穗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命不由己无力回天。 她在承受屈辱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只有杨明顺。 可是该怎么办呀,她除了默默哭泣,一点办法都没有。 君王依旧沉默着离去了,幽寂的景仁宫中只有她一人,雪白的狮子狗懵懵懂懂从后院奔回,跳到她臂弯间,似乎不明白向来笑眼弯弯的小穗为什么哭红了眼。 她最终麻木地一件件穿回了衣衫,盘好了发髻,抹去眼泪后,抱着狮子狗离开了景仁宫。 这个她再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赵美人见到她带着狮子狗回来,惊喜之余也发觉她神色不对,然而问了几句也得不到回答,疑心小穗是在景仁宫撞到了鬼魅,赶紧叫人准备祭品,拉着小穗一同跪拜请求观音保佑。 她跪在观音大士前,心想着刚才那件事,一定就得这样被埋藏了。 死也不能开口,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小杨。 她心痛得快要碎裂。 事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发生,又无声无息地结束。小穗在那些深夜独自饮泣,开始刻意回避与杨明顺的见面。然而更可怕的是,经过了浑浑噩噩的若干天之后,她才意识到一向很准的月事居然没来,小腹也总是酸胀不适。 她以为是自己伤心过度导致身体有恙,又坚持了好几天之后,终于还是去了司药局,请司药女官为她开几剂草药调理身子。 那名女官起初很随意地为她搭脉,后来却打量了她好几眼,甚至问她年纪大小,有没有相好。她疑惑不安,好在女官并未追问,她拿了药草回到永和宫,按照吩咐熬制喝下,连喝数天后,却还是没有好转。 这个时候,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内心更加惊愕害怕,却无人可以询问倾诉。 * 杨明顺深深呼吸着,仿佛置身于冰雪绝境,那种万事皆成空的无望,是他从未体会过的痛苦。 过了许久,他才哑声道:“我当日去找你的时候,你明明可以说的,却……” 话说至此,看着已经哭肿双眼的小穗,他忽然觉得再讲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我怎么能说?万岁不过是一时兴起,事后早就忘记。更何况你和我的关系,有那么多人知晓,万一万岁还记得景仁宫的事,你还能平平安安待在宫里吗?”她哭着道。 杨明顺无言以对。君王再不愿承认自己临幸了宫女,如果事实摆在眼前,最终也不得不认,而且关键的是她还怀上了孩子。 然而这个胎儿既是解锁的钥匙,也是随时能取人性命的绳索。 他怎么会不明白,一旦小穗生下孩子,只要君王承认是皇家血脉,她自然不再是最最卑微的宫女。 然而他杨明顺,那么多人都等着他和小穗正式互换庚帖结为对食的,这样一个特殊身份的太监,还能存留于宫中? 置承景帝颜面,置皇家尊严于何处? 想到此,杨明顺居然笑了笑,却是无尽的苦涩。 “所以我请你走,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明顺,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害了你……”小穗心急慌忙地拽着他的手,“你想办法自保,或者去守陵也行,总之别再留下了……” 他却没有想自己的命运,只是反问道:“那你呢?” “我?”小穗茫然地站在那里。 “贤妃为什么会把你带来这里,你没想过?”杨明顺道,“她跟你原先又不熟,就算是你真的得罪了裴炎,她犯得着把你藏起来?” “……她,不仅仅是保护我,也是保护那个孩子……”小穗低声说道,“当天我被司礼监的人强行拽走送去了内安乐堂,那里的人居然熬了一碗汤药,想要给我灌下去。就在那个时候,是贤妃娘娘宫中的人闯进来,将我从那群人手中救下。再后来,我就被他们紧急藏到了这里。贤妃娘娘亲自来看了我,还命人为我上药,她说……” 她迟疑着看看杨明顺:“她说裴炎其实是奉了太后的命令来的,目的就是不让万岁有后,那碗药,是剧毒。” “所以?” “所以她不忍见万岁绝后,又不敢当面禀告此事,便叫我安心待在这里,待等时机成熟,再由她向万岁禀明原委……” 杨明顺见她眉目愁郁,言语间却对金玉音尽是感谢之情,忍不住道:“她才是最想自己生下龙子的人,为什么还要帮你?你可知道现在宫里宫外的人,都以为是她得孕了,不然她怎么会搬来太液池?” “可是……贤妃娘娘是早就搬来太液池的啊,那个时候,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小穗脑子一片混乱,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她脸色一变,压低声音急切道:“照顾我的宫女回来了,你赶紧走!” 杨明顺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当务之急不能暴露身份,只得悲伤地看了她一眼,匆忙道:“我再想办法见你。” 话音未落,那两个宫女的交谈声已经越来越近,他迅疾推开后窗,一下子跃了出去。 小穗连忙上前,见他飞一般奔向远处,赶紧将窗子关闭,才一回身,房门已经被人推开。 “你还想吃点什么吗?刚才重新熬了粥,还找了些酸果脯。”年轻宫女道。 她勉强笑着点点头,坐到了桌边。 另一名宫女打量她一下,道:“怎么又哭过?娘娘待你这样周到,你还成天胡思乱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穗低下头,难过地说不出话。 第197章 这场雨下了大半夜, 直至拂晓前才止住。 清晨时分凉风袭来, 琼华岛上广寒殿花窗半开, 金玉音临窗远望,渺渺水面轻雾氤氲, 碧蓝远天云絮如丝,身在高楼之上, 倒有几分凌风飞升之感。 她喜爱这样不同凡俗的景致, 看多了恢弘壮丽的宫阙, 身处太液池以来,独处广寒殿中,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放眼望去, 石桥上有十来个太监走过, 似乎是从崇智殿方向来的。她注视着那群人, 问道:“是内官监的?” “回禀娘娘, 是的。”身后的宫女答道。 金玉音蹙了蹙眉:“为什么清早时分从崇智殿那里出来?” 宫女答不上来,正在这时,贾公公上楼来, 听到问话便来到近前道:“他们昨晚住在崇智殿,忙碌到半夜总算把佛像修缮完毕,今早收拾好了就离开了。” “住在崇智殿?不是让他们每天来回的吗?”金玉音微微不悦, 回过脸睨着贾公公, “你昨天也没向我说起此事。” 贾公公连忙下跪道:“因为昨夜大雨,内官监的人说冒雨赶回去怕是衣服全要淋湿,而且来回太耗费时间……小的想着他们既然愿意留下赶工, 也好尽早做完,免得拖拖拉拉。娘娘请放心,小的一直监管着,他们没有乱走。” 金玉音默不作声地重新望向石桥。 贵勤带着他的手下们拎着工具走到太液池大门口,守门的禁卫们对他们仔细盘查过后,才将他们放了出去。 有人小声嘀咕着:“好像怕我们在里面偷东西似的,防贼吗?” 众人嗤笑了一阵,三三两两往前去。贵勤回过头望了一眼,太液池依旧宁静,他不知道昨夜杨明顺到底有没有如愿以偿,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安全离开,但事关机密又无法询问,只能默默离去。 * 回到内官监之后,贵勤还是放心不下,找借口出门后,又悄悄来到先前与杨明顺相见的那间屋子。然而在那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他只好带着疑惑与不安离去。 此后数日他又被派去其他宫殿修缮,一直没机会去御马监那边打听,好不容易完成了手头事情,正想着是否要去找找,杨明顺倒是自己出现了。 几天没见,他见到贵勤的时候还是笑着的,可是眼神中的疲惫憔悴却掩饰不住。 贵勤连忙打听那天的情况,杨明顺却没有说,只是感谢他那天帮助自己混入了太液池。同时又叮嘱他道:“这件事千万不能再被其他人知晓,那天跟我一起去崇智殿的那几个,你务必也要叮咛好,否则恐怕有性命危险。” 贵勤吃了一惊:“小杨公公,事情真有这样严重?” 杨明顺怔了一会儿,面露苦涩:“贵勤,有些事我不能明说,你心里知道就好。”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贵勤谨慎问道。 杨明顺沉默地点点头。 “真的在团城?”贵勤感觉匪夷所思。 “是,可眼下还没法子把她带出来……”杨明顺移开了视线,显得心事重重。贵勤想了想,道:“还需要再进去吗?” “我有安排。”杨明顺无奈道,“你也看到了,太液池的人警觉得很,我们不能冒险连续进入。你这些天小心点,往后没事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以免将你也牵连进去。”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小杨公公,督公对我的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贵勤站在原处,朝着他的背影道,“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只要你们有用得上我的时候,尽管吩咐便是!” 杨明顺脚步一顿,回过身来。 “多谢。”他朝贵勤拱手,随后独自走向前方。 * 连着数天阴晴不定,住在深宅院落里的相思更觉心绪烦扰。仆人从外面街上带回的消息时好时坏,让她也无法分清延绥军镇那边的情形到底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 正忧心间,仆人来报宿昕到来,相思连妆容都未来得及打理,就迎到了屋外。 “咦,怎么今日素面朝天,莫非是脂粉都用完了?缺什么尽管开口。”宿昕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撩起衣衫下摆缓步登上台阶。 “小公爷就别开玩笑了,我现在还有什么心情精心装扮自己?”相思跟在他后边进了屋,“您从外边来,一定知道我想问的事情。” “你就不能让我喘口气休息一会儿?”宿昕睨了她一眼,哀叹着坐在桌边。相思见状,旋即为他斟茶,双手捧着送至近前,放柔了声音,“小公爷,是我急躁不懂事,还望您见谅。” 宿昕接过茶杯啧啧两声,感慨道:“要是能让你也为了我这样,就是去冲锋杀敌也值得!” 相思一拧纤腰,坐在了他对面:“听您的意思,肯定是知道江大人的情况了,却还故意瞒着不说?” “我哪敢啊?”宿昕哼了一下,缓缓道,“我从宫中来,听闻今早延绥军情传来,我军与蒙古大军再度激战,全军上下拼死杀敌血染黄沙,打了一场胜仗。” 相思呼吸一促,急问道:“江大人有没有受伤?!” 宿昕一皱眉:“军情里没说,我哪里会知道呀?不过,有个消息你听到了必定高兴。” “什么?”相思心脏砰砰跳动。 “听闻江怀越率兵从狭路偷袭蒙古大军,趁夜间风沙狂卷之时,冲入敌营斩杀敌军数百,并安排手下放火烧了对方粮草,致使蒙古兵大乱。” 相思双手攥着绢帕,眼里闪动光亮。 尽管寥寥数语,她却好似身临其境。那震天的厮杀,赤红的火焰,飞溅的血光,凡此种种皆如纷杂画卷铺展而出,让她瞬间来到了战场。 她仿佛可以望到一身重甲的江怀越策马疾驰,嫣红的帽缨在风中激扬,雪亮的长|枪划过夜空,呼啸着刺向面目狰狞的敌军。 他有着清隽秀逸的容貌丰姿,蟒袍玉带衬出睥睨桀骜,铠甲加身时,却又铮铮铁骨俨然沙场良将。 他是她心目中的真男子。 如今听闻战况,相思心中只涌动着一个念头。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督公千岁 第159节 她想他,想他驰骋千里回到京城,回到身边。亲密的呼吸应该在近前萦绕,温热的手指应该互相紧扣,她只想抱他吻他,缠他爱他,不要远离半分。 宿昕撑着下颔看着相思,见她眼神渺远又柔蜜,心里只有惋惜与无奈。他清了清嗓子,相思这才回过神来,微微腼腆着道:“那您知道那边的战役大概还有多久能结束呢?” 宿昕叹了一口气:“这却不好说了。眼下局势虽是我方转优,但战场变幻莫测,今日胜利明日败北也是常……” “小公爷!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小心被打成叛贼问罪!”相思瞪着他,一脸不满。 “行行行,我不说话便是。”宿昕举起手表示放弃争辩,“你啊,就想着早点见到江怀越!好好的美人儿,怎么一头栽进去就出不来了呢?” 相思悠悠道:“与大人的相处如此美好,我为什么还要出来呢?一辈子守在一起才好!” * 朝廷颁发的赏赐被宣旨太监带人送到了军营,随着而来的还有杨明顺托他转送的一封密信。 江怀越在看到密信内容后,也是双眉皱了皱。 金玉音果然兵行险着,将小穗软禁在了太液池团城。她的目的恐怕只有一个,然而杨明顺如今孤掌难鸣,凭借他在宫中的地位,远远不是金玉音的对手。 而金玉音既然能这样做,必定也想好了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之策。假如杨明顺沉不住气,贸贸然闯去叩见承景帝报告此事,只怕到时候小穗还未等到被营救出来,就已经彻底消失无踪,毫无证据可查。 她本就是承景帝酒后排遣愁绪而临时起意的对象,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是死是活,全在于她对别人是否构成威胁。 内安乐堂和安息堂的人都可以作证,她确确实实是病死了,连骨灰罐子都在那摆着。杨明顺就算见了承景帝,又怎能令他相信金玉音居然有如此的手段? 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因为小穗怀有龙种,金玉音现在对她必定是百般照顾,在她生下孩子之前,至少是宫中最安全的。只是这样的安全,又能维持多久? 江怀越不禁望向营帐门口,外面的兵士还在来回巡逻,如今虽然取得了一场胜利,但蒙古兵不会善罢甘休,此时就收兵回去显然不可能。 想到此,他取过纸笔,一边思忖一边书写,不多时分别成书两封,加上密封印记后,请人去找从京城来的宣旨太监。 * 这两封书信被带回了京城,江怀越依旧留在延绥军镇,此后不久蒙古兵再度来袭,而他与延绥总兵通力协作分兵出击,左右包抄将敌军围堵在黄河之畔。 浊浪翻空厮杀不绝,一场血战从白昼持续至黄昏,江怀越带兵追击残部,最终将敌方首领斩落马下,长|枪挑起带血的头颅,策马奔驰着胜利回营。 蒙古兵失了主将之后全线撤退,延绥总兵将胜利讯息上奏朝廷,承景帝龙颜大悦,再行恩赏。然而圣旨之中未提及监军安排,江怀越因问起自己是否可以回京,那宣旨的太监却道:“我也问过万岁,万岁的意思是江掌印既然守边有功,那就先不急着召回。” 江怀越心头一沉,可是君王刚刚下诏褒奖,恩赐的禄米已高过众多大员,他难道还能违抗圣命执意回京? 又问及承景帝现状,太监说他听闻胜果心情大好,加上金贤妃有孕在身,可谓双喜临门,就连身边的太监们也都得到了赏赐。 不日后,宣旨太监返回京城,江怀越则只好留在了延绥。 相思先前寄来的书信,他一直放在随身行李中。在这荒远单调的军营里,那封绯红熏香的信件,仿佛是灰暗混沌间微微发光的明珠,不能被外人知晓,只能珍藏自惜。 有时候还会想到以前,那个最初的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她萦心挂念了呢,是去庵堂查探时,还是在太傅府假山中?亦或是无痕无迹,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原先觉得今生与情爱毫无瓜葛,与其面对女人心生怨怼,还不如独来独往心如止水,可是现在,他坐在空旷山坡上,望着远处河浪翻涌,心里想的,却是那个爱趴在他身上轻言蜜语的她。 他想她了,很深很深的牵念,恨不能将她轻轻抱起,带去海角天涯。 * 近乎枯燥的等待中,没有等来朝廷宣召回京的命令,却等到了另一份旨意。 驻守在辽东的镇宁侯向朝廷上奏,说是身体有恙,恐怕不能坚持下去,请求朝中再派他人前往接替,自己则恳请回转京城。承景帝想到江怀越在延绥一带,本身这边军情缓解,便令他再去辽东。 江怀越对镇宁侯这忽如其来的病状心存疑惑,依照旨意辞别了延绥总兵,在马队的护卫之下,由陕西又赶赴辽东。 路上艰辛自不必说,好不容易重返辽东,已是人马疲惫。待等到了辽阳城外,早有地方官员列队等候,唯独不见镇宁侯身影。江怀越不禁问道:“侯爷到底患了什么病?情况怎么样了?” “这个……侯爷抱恙已久,总是体虚乏力,食欲不振,下官遍请名医,却也无能为力。” 江怀越皱了皱眉,在地方官的带领下进了辽阳城,径直去往镇宁侯暂住之处探望。 一进门,便有仆人奔去通传,江怀越步至台阶下,便听屋内传来虚弱的声音。“是蕴之来了啊?” “侯爷,是我。”他掀开门帘入了正屋,转过屏风一望,但见镇宁侯面色发黄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模样与往日简直判若两人。 江怀越不禁也吃了一惊,上前几步拱手道:“多日不见,侯爷怎么病了?” “一言难尽呐……”镇宁侯连连摆手,还未说完又咳嗽起来,忙道,“我怕冷,外面风大,你把门窗都关上。” 江怀越看看外面那金灿灿的暖阳和窗前静垂不动的帘幔,起身关闭了门窗。随后转过身道:“侯爷如此装病找我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镇宁侯愣了一愣,直起身子:“怎么能说我是装病就为找你来?” 江怀越指指他的脸:“侯爷下次抹粉记得均匀一些,胡须那边都沾成一团了!” 镇宁侯连忙摸了摸他平素引以为豪的美须,一看手心里都是黄色粉末,懊丧道:“还不是怕辽阳那些官员跟着你一起来看我,要是知道就你一个人,我还费这心思?!” 江怀越笑了笑道:“难不成就为了见我一面?” “你别自以为是了!我是在这待得烦了,腻了,衣食住行都比不上京城,关键我那娇妻美妾还都独守空房,让我在这耗时间,实在是度日如年啊!”镇宁侯翻身下床,叹气道,“谁想着万岁竟然把你给找来了,难道是想让你代替我留在辽东?” 江怀越诧异道:“我还以为是侯爷想方设法找我来的,据传旨的李公公说,万岁是听了几位大臣的建议,才决定让我前来辽东……” “没有啊!我只是想回京,并不是非要你来代替不可。”镇宁侯也是一头雾水,江怀越想了想,忽然一蹙眉:“既然不是侯爷暗中使了力,那……” “你觉得是有人要你来辽东?” 江怀越颔首,向镇宁侯低声说了一个名字。两人密谈甚久,江怀越才向侯爷告辞,起身离开返回住处。 次日一清早,便有人登门求见,看样子文质彬彬,见了面躬身行礼,道:“江掌印,我家主人等候多时,还请尊驾移步一见。” 江怀越看了看他递上来的拜帖,里面写的是个陌生姓名,显然是伪托的。 然而心中早已有数,当下也不再绕什么圈子,出门登上马车,便离开了暂住之所。 这辆马车穿城而过,出了西城门后又驱驰了一段,前方桦林茂密,山岗起伏,丛树掩映间有偌大庄园,车行而过,惊起两旁雀鸟无数。 马车到了庄园前缓缓停下,那引路人做了延请的手势,道:“请随我来。” 江怀越下了马车,见那庄园前石狮巍峨,怒目盘踞,门前虽无一字匾额,但这气势显然已经让他更确定了心中猜测。 于是跟随那人进入大门,沿着曲径迤逦入内,一路上高屋丽轩鳞次栉比,假山堆叠泉涌如雪。不多时转入支道,前方楼台耸峙,楼下又有仆人迎上,将他领上了高楼。 层层玉帘撩起,坐在其间的人扬起下颔,朝着他道:“掌印大人,一晃几年没见,看来依旧风采不凡啊。” 江怀越作礼道:“先前江某来辽东抗击女真,就想着要拜见王爷,不想来去匆忙未能如愿,这一次倒是终能再晤了。” 辽王一笑:“掌印真是会说话,你原先躲我还来不及,哪里会想着前来拜见?就像这次,若不是我想法子找你过来,你不是还留在延绥呢?” 江怀越哂笑一声:“臣只是内宦,本来就不应与藩王有过多牵连,若是被万岁知晓,只怕对臣和王爷都有不利。” 辽王睨了他一眼,起身负手走至近前,冷冷道:“你可不要忘记,在南京的时候,是怎么答应程亦白的。还是说,掌印当时是敷衍了事,从始至终都把本王不放在眼里?” “臣不敢。”江怀越低下视线,淡淡道,“当时程亦白找上门来,臣就知道难免会有现在这样的局面。臣有再大的胆子,又岂敢戏弄王爷?” “那东西到底在哪里?”辽王不再温文尔雅,目光灼灼,语气生硬,“如此重要的物证,你应该随身携带,不可能留在他处!”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王爷那么多年对此物志在必得,臣斗胆,请问一句,您是如何知晓此物的存在?” 辽王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事?” “既然已经身在局中,就不想一知半解,这是臣为人之道。”江怀越虽然语声清和,其中之意却坚定不移,“王爷想必也知道,臣,已经打开过盒子。” 辽王盯着他打量再三,冷哂了一声:“你既打开过盒子,看到里面东西后,难道还想着要尽忠于当今万岁?当年先帝一直想要改立我为太子,只因朝臣迂腐多有阻扰,但他亲口对我母妃说过,将来一定会废掉太子让我继承大统,谁料此话过后不久,先帝染病不起,短短一月便撒手西去,留下的遗诏也未能更改大局。母妃痛哭无奈,眼睁睁看着我被迫就藩,心里满是不甘却又无能为力。我这一去,便是十多年。” “直到盛文恺出现在您面前?”江怀越问道。 辽王颔首:“起初我不想见这寂寂无名之辈,但他说其父与云岐曾是故交,他又差点成为云岐的女婿,对当年先帝病故之事有密报要禀,我才让他进来。再后来的事,你应该也知悉了不少。” “是他父亲在临终前,将从云岐那里听来的宫闱秘事告诉了他?” “不然呢?否则以他这样的身份,又如何得以调入左军都督府?”辽王说到此,不由又沉声道,“盛枞在临终前,向盛文恺说道,先帝并非因病而死,云岐心怀愧疚藏下证据,可惜未能送出就被曹经义带人抓捕回京,拷问致死惨不忍睹。依我看,这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当年作恶的那些人,如今还有谁得以保全苟活于世?!” 江怀越闻言一凛:“王爷,臣至今唯有一事不明,当年事件如此机密,云岐云尚书又是如何得到证据,为何要保存下来而不公之于众?” 辽王盯着他的双眼,看了许久,缓缓道:“江掌印,听闻你与云岐幼女关系甚密?” 江怀越默然。 “她还活着,对不对?”辽王略显得意地瞥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在他心里,对于江怀越这样一个太监会陷入情网,而且是与云岐的女儿纠缠不清,一直都觉得令人玩味,遐思无限。 “王爷既然知晓,又何必再问呢?”他平静的回答,让辽王有些失望。 但辽王很快恢复了倨傲的神态,饶有兴致地道:“你是不是以为云岐是偶然得知了此事,心怀愤怒又没有办法对抗我皇兄,因此只能忍耐下来,偷偷藏起证据,期望日后昭显正义?” “听王爷的意思,事情真相并非如此?” 辽王转身望向窗外,远处云絮绵厚,山间木叶起伏。 “如果他不是主谋之一,又怎会得到谋害先帝的证据?”辽王侧过脸,目光沉沉,“十四年前,他和曹经义,是毒害先帝的同谋。” 第198章 云岐与曹经义, 都是毒杀先帝的同谋?! 即便是江怀越, 也被这样的话语震在了当场。从始至终, 虽然他对当年的事情真相也有过各种揣测,然而因为云岐是相思的父亲,生前又清誉广传, 他纵然是曾经有过怀疑困惑, 却也未敢往这方向细想。 馥君和相思一直都坚信父亲是被陷害至死,然而事实…… “王爷,您刚才说的, 是确凿事实?”江怀越沉声道。 辽王冷冷道:“怎么, 你不信?这也难怪, 云岐生前沽名钓誉,装出清高自傲的姿态, 让人都觉得他无可挑剔。你又被他的女儿蒙蔽了双眼, 自然更是一心维护了!” “王爷应该知道, 臣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完全陷入情爱?之所以要问清楚, 也只是为了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辽王看了看他, 慢慢踱到楼栏前。 “我刚才说了, 当年先帝因为一心想要废掉太子而招致了众多大臣的反对,他曾一度不再强硬,让人以为已经放弃了这样的念头。然而后来先帝忽然抱恙卧床不起,私下向前去探望的母妃许诺,一定会让我继承大统。”辽王说到此, 眼中不禁流露出怨恨神色,“只是在那之后,原先精神尚好的先帝日渐虚弱,后来竟然手脚麻痹无法言语,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就撒手人寰。而在他临终前的那段日子里,曹经义是陪伴左右的內侍,院使倪振安是每日前来号脉的太医。还有三人,则是时常前去寝宫禀告政务的近臣,分别是内阁首辅李哲、吏部尚书杜文冰、兵部尚书云岐。” 江怀越眼神深杳,缓缓道:“王爷难道想说,这几位重臣,全都是谋害先帝的凶手?就算他们对先帝做法有所不满,但这三人都是饱读诗书的朝中栋梁,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辽王唇边流露一丝讥诮:“朝中栋梁……想来他们也都是如此自诩,一心想要维护社稷太平,不愿意废长立幼这样的事情发生,才会铤而走险,不惜一切制止先帝的行为。尤其是内阁首辅李哲,他可是德妃李氏的兄长,太子的舅父,更不可能让先帝改立太子。这个人,必定就是当年的主谋。吏部尚书杜文冰,与李哲是至交好友,只要李哲对他劝说再三,必然也会听从他的安排。至于云岐……” 辽王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江怀越脸上停留片刻:“我刚才就说过,云岐此人最重视三纲五常,凡事都讲究切合礼制,这样死心眼的人,也最容易为维护储君之位和国家根本,而甘愿参与到谋害先帝的计划中去。” 江怀越不禁道:“云岐出身于诗书世家,自幼博览典籍,正统耿直。如此性情的官员,又岂会做下谋逆之事?” “正因为他太过正统,恪守礼制,所以才会对废长立幼深恶痛绝。他曾上疏五次,请求先帝放弃此心,甚至为此在朝堂上与人争辩不休。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云岐也是谋逆之人,但你不想想,他正是怀着不甘与愤怒,才孤注一掷除去了先帝,让他们所拥戴的太子顺利登基!” “这些所谓内幕是王爷自己的猜测吧?就算云岐后来曾经对盛文恺的父亲谈及往事,恐怕也不可能全盘托出。” 辽王冷哼道:“那你问你,刚才所说的这些人中,现在还有谁还存活?太医院院使倪振安在先帝驾崩之后,很快也因病暴亡,只是当时众人忙于新帝登基大典,无人去查他的真正死因。在此之后,李哲身为国舅,又是当时的内阁首辅,却在我皇兄登基后不久就辞官回乡,说是要抛弃尘世修道飞升,半年后离家失踪,生死不明。杜云冰则是因言获罪,年已六十开外还被贬官流放至安顺,数年后死于疫病。” 他的眼神越发寒冷,直视着江怀越,缓缓道:“为了确保长幼有序,社稷稳固,这些人密谋毒害了先帝,扶植我皇兄顺利继位。可是原先本分胆怯的皇兄在执掌大权后,很快就对他们下手灭口。云岐目睹同谋们一个接一个去世,自然不胜惶恐,因而上奏声称患病不支,希望能以隐退来保全性命。但我皇兄没有如他所愿,只是将其调回了南京故都。再后来,临湘王谋逆案发,抄家时从他书房里找到了与云岐私下往来的书信,于是君王震怒,命令东厂提督曹经义亲自带人赶赴南京抓捕云岐,并将云府彻底抄没。你觉得,这真是因为他和临湘王暗中结交吗?” 江怀越静立片刻,脑海中飞速闪过的是当日去镇江寻找云家小厮云祥,从他那里得来的种种讯息。云岐在某天深夜忽然找来云祥,让他带着那个匣子赶赴京城,希望能将东西送到故友房敏学手中。而房敏学,正是太后的亲信…… 督公千岁 第160节 原本以为云岐是预感到大难临头,因此希望将装着罪证的匣子转交给故友得以保存,而如今再贯穿前后联系起来,一切才水落石出。 “因此云岐当年急着要把东西送出,并不是为了保存证据,而是希望借由他人之手呈交给太后,由太后出面力争推翻新帝,再立你为君?”他审视着辽王,缓缓说道。 辽王扬起眉梢,笑了笑。只是这笑意虽然还带着骄傲,却掩不住疲惫之感。 “正是,因为他惶恐、后悔,当年毒害先帝,自以为是做了为国为民的大好事,结果我皇兄上位后对他们暗中斩尽杀绝,国舅爷第一个感受到危险以死逃遁,才保住全家性命。杜云冰犹豫不决间被流放驱逐,而他作为近臣中的最后一个,自然也难逃劫难。他将东西转交给仆人,却把开锁的钥匙留在身边,目的是希望太后得到东西后,能亲自召他入京面谈,保他平安。谁能料到东西还未送到京城,曹经义已经带人杀到南京,这阴差阳错之间,云岐最终还是死在了诏狱,而那证据和钥匙各自流散,长达十余年之久。” “原来王爷知道的也不少。”江怀越淡淡道。 “不然你觉得,南京那么多官妓,馥君和相思为什么会一起被召到京城?”辽王喟叹一声,扶着栏杆,“后来我又将盛文恺填入左军都督府的空缺位置中,还不是希望他能以未婚夫的身份打听讯息,早日找到流散的证物?只是这人做事拖泥带水,瞻前顾后,才使得事情久久未能解决!江怀越,我今日找你来,一是要看云岐留下的证据,二也是想问一问,你置身在这样的局面中,到底有什么打算?” 江怀越眸色微沉:“王爷,您与当今圣上到底谁是谁非,这皇位应该如何归属,与我又有多少关联?无论谁登临宝座,我江怀越始终都是皇家内臣。” “说得轻巧,你也不想想,我那皇兄只要在位一天,能容许你和云岐的女儿成双成对?相思的父亲死于灭口,你是内侍,每天出入宫闱,你说皇兄会不会猜忌于你,从而斩尽杀绝?”辽王斜睨于他,“我若继位,不会再追究往事,西辑事厂仍旧由你主管,你愿意娶云岐的女儿,跟我也没有半点瓜葛。掌印还有什么好推脱的?” 江怀越眉间微微一蹙,继而抬眸道:“既然如此,臣有一事想问。” “说。” “是关于金玉音。” “金玉音?”辽王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嗤笑起来,“怎么,你对她也有兴趣?” 江怀越不置可否:“臣只是不明白,金玉音原本应该是暗中效力于太后,否则又怎会从司药局被调回惠妃身边……只是惠妃死后,她这一步一步似乎走得越来越远,到如今身怀龙胎位居贤妃,难道也都是太后与王爷的授意?” “你觉得可能吗?”辽王脸色一寒,“枉我当日见到她,还觉得此女娴静温雅,举止有度,本想着太后在宫中也需要有人协助,没料到这金玉音居然阳奉阴违。现在听说她还搬去了太液池,只等着瓜熟蒂落了!” “王爷若是想要继位,万岁不可有后,当务之急难道不应该全力消除隐患?倘若金玉音生下龙子,就算王爷翻出所谓证据逼迫万岁退位,那皇位到底是由您来继承,还是该归于刚出生的孩子,只怕群臣间又要争辩不休!” 辽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也想除掉金玉音?” “从臣无辜被贬南京,直到调去陕西又不得归京,期间金玉音传来怀孕消息,这一切只怕都和她脱不了关系。”江怀越眼梢流露几分阴柔恨意,上前一步,缓缓道,“臣站在自己的立场,也站在王爷的立场,无论如何,这金玉音,是断不能留的。只是……” 他眼眸微动,唇边浮现一丝无奈笑意,“万岁如今被她所惑,只怕臣想要回京也成难题。” 辽王闷哼一声:“我倒不信这金玉音真有天大的本事!只要你愿意替我除掉此女,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江怀越旋即躬身行礼:“多谢王爷,王爷是否知晓,金玉音还有一名得力军师,否则她独自一人身在宫闱,又怎能左右群臣?” 辽王闻言一怔:“莫非她还暗中勾结了臣子?” 江怀越微微一笑:“她不需自己出面,自然有人为她以名利引诱众臣,甚至还动用了您的名义,这一点,恐怕您是想不到的吧?” “动用我的名义?!”辽王更为震惊,“你的意思是……” “王爷手下是否有一名幕僚,叫做程亦白?”江怀越微微一顿,放缓语声,“臣还有最后一问,这个程亦白,当年是如何进入王爷府邸,又是凭借怎样的本领,才能使得王爷对他信任有加?” 辽王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不禁愣怔,陷入了回忆之中。 * 不知是哪一天清晨起来,宫墙外的银杏树叶已泛起金黄,薄薄的一层霜覆在草叶上,在晨曦下折射出微芒。 承景帝昨天刚去探望过金玉音,眼见她身形已很明显,心中自是欣慰。粗略算来,再过三个月不到,她应该就要临产了。 他正在想着应该如何安排妥当,却听门外传来余德广的声音。“启禀万岁,昭德宫那边派人来说,贵妃娘娘凤体有恙,今早都没能吃下一点东西。” “什么?”承景帝大吃一惊,“可曾请太医去过?” “娘娘不愿叫太医。其实……”余德广迟疑着看看承景帝,“娘娘已经好几天体虚乏力了……只是她不肯让人前来通传。” “她真是!”承景帝又是愠怒又是心痛,当即带着余德广前往昭德宫探望。 本以为荣贵妃见了他还是会使性子摆脸色,谁料承景帝去了之后,贵妃病恹恹歪在床上,连平素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看到他进来,也只是抬眼望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问了安,便再无话语。 承景帝连声叫人催促太医赶来,又质问宫女太监到底发生了什么,荣贵妃见状,挥了挥手道:“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就算叫太医来,也只是开个药方……” “总是身体有恙才会这样!”承景帝端详起贵妃,见她面容憔悴,不由叹息一声,坐在了床边,“你莫不是因为金贤妃怀孕的事情生气?你若身在我的位置,只怕也会心力交瘁……这些天我是去探问了多次,但她如今独自住在太液池,我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荣贵妃睨了他一眼,随即撑起身子,向门外的太监道:“给我收拾东西,我等会儿就搬出昭德宫,这深宫之中哪里最偏远最僻静,我就一个人住到那里去!” 太监手足无措,承景帝更是一脸尴尬:“又要逞强!” “逞强?我也是在这里待得无趣了呀,反正到哪里都是独身一人,还不如留出昭德宫,说不定金贤妃以后就要搬到这里住了。” 尽管承景帝斥责劝解,荣贵妃却像是中了邪似的,非要让宫女们整理衣物,搬离此处。承景帝拿她没有办法,好不容易等来太医,替贵妃搭脉后,说是肝气郁结、气滞血瘀,需得放宽心思,切不可再妄动肝火。 承景帝心道,处在这样的境地中,她哪里还能放宽心思?因此尽管荣贵妃对他颇为不客气,他也丝毫没有在意,只是好言开导,哄着骗着才让她将喝下了汤药。 谁知第二天一早,承景帝正准备派人前去探望,昭德宫那边又有急报,说是贵妃做了噩梦,醒来后神志恍惚,忽哭忽笑。承景帝马不停蹄又赶去昭德宫,这一回,贵妃头发散乱,双眼无神,看到他进来反而失声大哭,拽着他袍袖不肯松手。 承景帝无奈至极,只能再度劝慰安抚,怎料荣贵妃这病症古怪离奇,时而郁郁寡欢夜不能寐,时而亢奋急躁话语不停,把承景帝搅得不得安生。 在又一次刚刚回去,昭德宫就传来贵妃不肯喝药的消息后,承景帝无力地坐在榻上,撑着双膝考虑半晌,命令余德广去取纸笔。 “万岁,是要题诗一首舒缓心情吗?”余德广一边去取东西,一边回头问。 承景帝烦闷地叱道:“朕是要写诏书!” * 那天午后,一骑信使飞速离宫,从安定门出了京城,往北而去。 消息传到昭德宫,本来还在美人榻上的荣贵妃忽而扶额唉声道:“头晕得很,眼都花了,还不赶紧关上门让我安歇?” 宫女们赶紧放下帘幔伺候她更衣午睡,见贵妃合拢双眼背朝里侧睡着了之后,才敢敛声屏气地轻轻退下。 荣贵妃耳听四周没有声音之后,才翻身坐起,从描金拔步床内的抽屉里翻出早已备好的糕点,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 秋风拂过清澄无瑕的太液池,琼华岛上红枫似火,与碧空白云倒映水中,荡漾出变幻姿彩。 金玉音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正在出神,楼梯上响起轻轻脚步声。 “娘娘,万岁已经命人出宫,快马加鞭赶赴辽东,要召江怀越回京了。” 她双眉一蹙,攥着梨花梳的手指微微发紧。 “荣贵妃那些伎俩,万岁竟然还会上当。”她语声虽平淡,眼神里却流露鄙薄之色,“帮我取纸笔来。” 宫女取来了纸笔,金玉音缓缓搁下梳子,站起身来。她的身形已经很是显著,行动也有些迟缓,但这一切并不妨碍她迅疾写下纸条。 她取下腰间香囊,还是像以前那样,将纸条塞进了夹层。 “依照老规矩,把这个交给程先生。” “是。”宫女拿着香囊匆匆下楼离去。金玉音缓步行至楼栏前,从此处眺望湖景山色,一览无遗。飒沓秋风卷乱她长长裙带,她撩了撩鬓发,忽记起当年自己在这湖上乘坐画舫的场景,那个时候,江怀越也在身边。 有些可惜,这样的人,最终是留不得的。 第199章 从京城出发的使者日夜兼程, 不知换了多少匹快马, 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辽东, 见到了江怀越。 江怀越听到承景帝召他回京的消息,只是微微颔首,倒是一旁的镇宁侯按捺不住, 旋即追问有没有叫他回朝的旨意, 当听到承景帝压根就没考虑这点的时候,忍不住叫起来:“我在这鬼地方待了那么久,万岁也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都知道我病得起不来床, 还不肯让我回去休养?” “侯爷你现在声如洪钟, 哪有半点病态?”江怀越让手下送走了使者, 镇宁侯不无愠恼地道:“我还装什么病呀,万岁是不是早就看穿了, 不然怎么只叫你回去?” “那是因为贵妃娘娘想见的人是我, 不是侯爷。”江怀越一点情面也没给他留, 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屋内走。 “哎哎, 你这个人真的是气不死人不罢休啊!怎么也会有女人喜欢你的, 真是天下奇闻!”镇宁侯忿忿不平地跟在身后, 见江怀越又将门关上, 不由道,“干什么,收拾行囊还要神神秘秘的?” 江怀越却认真地拱手道:“我这一次返回京城,恐怕会有阻拦,还请侯爷相助。” “阻拦?谁敢拦你?”镇宁侯诧异道。 江怀越略一思忖, 道:“只怕金贤妃不会让我顺利返回。” “她还能派人半道拦截不成?”镇宁侯不屑一顾地道,“你尽管放心,区区一个金玉音,难道还能弄得天翻地覆?!” * 朝廷既已有令,江怀越顺理成章 再度离开了辽东,临行前与镇宁侯拜别,相约在京城再会。 “到时候我请你去喝酒啊……”镇宁侯朝着已经登上马车的江怀越挥手,忽而又嘀咕起来,“你这小子不会也被管得死死的吧……” 江怀越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笑了笑,向镇宁侯与其他送行的官员再度作别。 车夫长鞭扬起,这一辆马车驰向前路,后方的两列护卫紧随骑行,很快就远离了辽阳城。 辽东地界入秋后便已草木枯黄,金风袭来寒意浓重,然而这一行人急着赶回京城,哪怕西风扑卷亦裹紧了衣衫全力驰骋。为了尽快回京,他们一路上除了夜晚投宿驿馆,白天几乎马不停蹄。只是时间一长,与江怀越同行的那位使者直喊吃不消,因此只能在连续赶路的第五天中午,将行速稍稍放慢,准备找个地方休息后再走。 护卫中有人去前方探路,过了片刻回转道:“前面不远处就是小镇,掌印大人是否要过去?” 江怀越见那位使者已经面露期待,便撩起帘子吩咐众人去小镇用餐暂歇。 这一行人飒飒沓沓驰入镇子,街上百姓甚少见到如此景象,皆不住议论猜测。那个引路的护卫打听到了酒馆所在,领着众人到了门口。 得到了江怀越的允许后,众护卫呼啦啦翻身下马,伸展着筋骨走进酒馆,还未真正喝到酒,便已经满脸喜色。 这酒馆算是镇上最好的一家,堂中也有两桌人正在喝酒,脚边都放着行李,看样子是过路的客商。 他在随行人员的陪同下,领着那名宫中来的使者一起上了二楼雅座,不一会儿,伙计端着饭菜美酒进来,楼下也已经响起了护卫们的划拳猜拳声。 “掌印大人,要我说,这次您被召回,必定又要得以重用。”那名传旨的黄太监瞅准机会向他敬酒,“不是我捡好听的说啊,这宫里许许多多的事务,少了您还真是乱糟糟的,有些人总想着跟您争位子,却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江怀越哂笑一声,知道他是审时度势向自己示好,便也顺着他的话谦逊了几句。 两人交谈了片刻,伙计又敲门而入,恭恭敬敬送来一壶佳酿,说是本地的特产。 黄太监照例要向江怀越敬酒,江怀越却道:“等会儿还要赶路,喝多了坐在车内头晕眼花,我们还是浅尝几口便罢。” “谁不知道您江掌印酒量甚好,反正是坐车,觉得困了歪着休息便是。”黄太监殷勤地又给他满上一杯,“难得有机会好好坐着吃顿饭,咱们别浪费了。” 江怀越有心推辞,但见黄太监盛情拳拳,也不好当面拒绝,只能又饮下一大杯美酒。 两人杯盏交错,互有来往,江怀越倒尚未喝醉,反而是黄太监三杯下肚便说话颠三倒四起来。江怀越乘机向他又打听起最近宫中发生的事情,然而黄太监还没说几句话,便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摇摇晃晃想要站起,却又一下子跌倒在地。 幸亏雅间隔里备有竹榻,江怀越将他扶去休息,自己则回到桌边,慢慢倒出一杯,抿了一口细细品味。 …… 又过了不少时候,等在门外的随从听不见里边有人说话,将耳朵贴在门边听了又听,忍不住轻轻推开门扉。 “掌印,咱们是不是要走了?”随从问了一句,仍旧得不到回应,探身一望,原来江怀越早已伏在桌边。再往里一看,黄太监躺在榻上睡得动都不动,两人显然都是喝醉了。 随从只好匆匆下楼,想要找两个护卫上来,将江怀越和黄太监背回车上。谁知到了厅堂之中,却见原先坐在窗边的那两桌人已经不在,众护卫亦都醉倒,有些趴在桌上睡觉,有些则直接躺在了地上。 那随从大为意外,赶紧抓起身边的人大声呼唤,可是那原本躺在地上的护卫首领只睁开眼睛看看他,便双眼发直想要重新睡去。 “哥几个都是怎么了?这里的酒那么厉害?” 督公千岁 第161节 随从连找了几个护卫,都没法将他们叫醒,无奈之下,见厅堂内的伙计也不见踪迹,便绕到后院想去找人。 他刚寻到厨房,见伙计和掌柜的都在里面,才跟他们说了几句,却忽然听到楼上传来纷杂声响,不多时轰隆一声,竟像是桌椅翻倒门窗被砸。 随从暗叫一声“不好”,顾不得其他,径直返回前厅飞奔上楼。 还未及来到那个雅间门口,已听得楼下又传来马匹嘶鸣,继而蹄声飒沓远去,而此时房间里面有人高声呼喊。 “快追!” 话音未落,数条人影从雅间中直冲而出,个个手中都持着利刃。那名随从惊骇之余躲进旁边房间,眼见那几人穷形恶相跃下楼去,转眼之间便出了酒馆大门。 此时酒馆的掌柜和伙计也闻声上楼,随从胆战心惊地奔回雅间,只见桌椅翻倒,一地狼藉,醉眼朦胧的黄太监正摇摇晃晃扶着墙站起,然而江怀越,却不见踪影。 “掌印大人呢?!黄公公!”随从急得大叫。 “刚才,刚才好像有人来闹事?我看着还有人跳下去了……”黄太监直到现在还没清醒,大着舌头指向打开的窗子。 随从奔到窗前一望,楼下聚集了好些百姓正在议论纷纷,他脑袋“嗡”的一声,又气又急,回身抓住门口的掌柜,就叫嚷着这是一家黑店。 掌柜连连摆手叫屈:“我这是老字号,开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大白天害人?!” “那为什么我们的人喝了酒就醉得不省人事?!我刚才明明看到,冲出房间的人就是刚才坐在你们店里的那群客商,必定是你们互相勾结,在酒里动了手脚!” “那些人我也是第一次见,哪里会有勾结?!”掌柜叫苦不迭,“是他们一会儿说菜太咸,一会儿又说烙饼不脆,逼着我回厨房去跟大师傅交待,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是全都不知道呀!” 随从跺了跺脚,只得又匆匆下楼,小伙计灵机一动端来冷水,朝着还四仰八叉地躺着不动的那群护卫泼了过去,直将那群人冻得发抖,总算是醒了过来。 众人听随从那样一说,惊出一身冷汗,跌跌撞撞奔出门去,连黄太监都顾不上了,翻身上马,朝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紧追而去。 * 羊肠小道蜿蜒曲折,两侧皆是荆棘密林,从小镇出来不远,便是这样难行之路。 江怀越从楼上跃下的地方,正好是护卫们栓马之处,当时他眼疾手快解开了缰绳,一骑绝尘便甩开了追兵。只是出了镇子之后,道路变得崎岖不平,纵使骏马善驰,在这样的山路间也难以将身后的追兵彻底摆脱。 他在黄太监喝酒的时候,就隐约觉得这酒味道有些奇怪,当黄太监三杯酒过后随即不省人事,江怀越便更加确定酒中被人下了药。 因此他假意同样喝醉,趴在桌上不出声音,随从进来的时候,他的神智是十分清醒的。然而随从刚刚下去不久,楼梯上便传来急促轻快的脚步,数名男子推开房门,眼见他“醉倒不动”,一人立刻关上房门,另外一人掏出匕首便往他后心狠狠刺下。 江怀越早有准备,就在对方出手的瞬间,迅疾翻身闪避的同时,抄起青瓷酒壶便砸向对方头顶。 一声惨叫,那出手之人血流满面。 另几人惊呼之余欺身而上,江怀越躲过数道利刃袭来,反手刺出一刀,正中当前一人肩头。趁着这个机会,他一撑窗台纵身跃下,在楼下众人的惊呼声中,骑上骏马便疾驰而去。 而现在,身后马蹄声疾,那群人显然并不善罢甘休,一个个眼神狠厉,紧握着缰绳,又追了上来。 * 座下骏马已经高昂着头颅发出嘶鸣,江怀越见前方山峦横亘,当机立断更换了方向,奋力扬鞭朝着岔道行去。这一条岔道草木丛生,后方追兵亦被荆棘阻碍,一时间速度有所减慢。 秋风萧飒,四野荒凉。他不顾脸颊被杂草割伤,全力驱驰向前。 远远的,波涛声起,转过一个弯道,透过荒草便望到前方大河滚滚,浊浪翻涌。 骏马行至此处,不禁连连嘶鸣,似是不知该去往何处。江怀越蓦然回转,后方狭路间荒草晃动,追击之人又已迫近。 他一振缰绳,沿着那条波涛湍急的河流急速前行,此时那群追兵已冲出草丛,为首之人一声厉喝,带领身后众人紧追上来。 近十匹骏马分两侧朝他包抄夹击,为首之人一马当先,紧追至离他不远处,竟飞身扑出,意欲抱着他摔到地上。江怀越闻声而动,刹那间勒紧缰绳强行顿滞,座下骏马嘶鸣跳跃,那人飞身扑空,狠狠摔倒,险些滚进河里。 浪潮翻涌间,江怀越又已策马奔驰,与此同时,另两人又疾驰而至,半空中长鞭挟着风声呼啸,直抽向江怀越后背。 他在驱驰间猛然翻身,紧抓着辔头悬至骏马身侧,任由马匹疯跑,亦紧贴其身。鞭影落空,却又有利箭射来,江怀越悬在半空,控着那骏马惊险躲避,却怎料箭矢下沉,一下子射中骏马后腿。 哀鸣之中,骏马失控,歪斜着想要逃离,却带着不及松开手的江怀越,一同冲坠进了滔滔浪中。 第200章 秋风一天紧似一天, 庭中满是金黄的银杏落叶, 飘在台阶上, 落在窗棂下。黄昏时候又淅淅沥沥降下秋雨,滴答滴答打湿了青砖地面,洇染出深浅不一的水痕。 相思闲极无聊, 从床下搬出了江怀越留给她的那个红木箱子, 撑着下颔望了又望。 箱子上的雕花纹饰乃至锁上的印记,都早就被她看得熟透。她好几次想要用工具将它撬开,可这是大人委托小公爷保管的东西呀, 尽管小公爷自作主张提前交给了她, 毕竟大人是不知道的。 如果他回来了, 问起箱子在何处,结果却发现已经被她撬开, 那会怎么样? 就算是她事后刻意遮掩, 大人那样敏锐机警, 也必定能察觉痕迹。 一想到他抿着唇不说话, 浸透寒星似的眼眸含着不悦望来, 即便是已经快要爬到他头上的相思, 也不禁瑟缩了一下。 ——还是, 不要惹恼他为好吧。 她想着想着,就软绵绵趴在了桌上,抚摸着他留下的箱子,又是满怀憧憬,又是不胜娇羞。 ——大人,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相思侧过脸,将箱子看作了他的信物,在心底小声地问。 …… 只是箱子终究不能给她答案,秋雨倒是下起来没完没了。这一夜,灯火摇曳,她独自躺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另一半床铺,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思念。 她甚至已经偷偷在临睡时,会将枕头和被褥挪到里侧,将外面半张床留出来。 起初这样做的时候,只是一时兴起,然而当她慢慢躺下,望着近在身边却空无一人的床铺时,心里便充盈着奇怪的感觉。 有寂寞,有失落,更有安慰。 就好像他只是在外应酬今夜不得不晚归,她的大人其实每天都会陪着她,如同在辽东时候那样,在灯火尽灭的黑暗中,轻轻坐到她身边,随后慢慢躺下。 她是多想他啊。 哪怕只能倚靠在他怀里,只能试探着青涩亲吻,她都想要他回到身边。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有他的呼吸轻拂耳畔,她也已经觉得足够。 怀着惆怅的心情,相思听着夜雨声声,几乎做了一夜的梦。梦中画面跃动不止,有时候甚至什么都看不清,光怪陆离,变幻莫测。 隐约间远处有人出现,她惆怅着踮起脚尖张望,却只能隐约望到他策马驱驰的背影。江面无垠,薄薄的水雾弥漫开来,他只是在马背上回头望了一眼,就消失在濛濛雨雾中。 * 次日起身后,相思便觉得浑身酸痛,头晕目眩,想来是昨夜睡得太差。这一天她早早收拾干净,等着宿昕到来,然而一直等到天黑,原先说好要来的宿昕却根本没有出现。 对于这一次爽约,相思倒也没有特别在意,虽然她希望从宿昕那里得到关于江怀越的讯息,但是小公爷交友广泛,又率性而为,难得忘记前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她又等了一天。 本以为宿昕会匆匆赶来致歉,可奇怪的是,连着好几天,他都没有前来。 相思感到有些奇怪,向仆人打听,他们却也不知道宿昕为何许久没来。她不免忐忑,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者是边关军情有变,他不敢前来告知。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请仆人想办法去联系宿昕,无论如何抽空过来一趟。 一天后,院门刚刚打开,宿昕慢慢地从外面进来了。 看到他的第一眼,相思就觉得跟往日大不一样。尽管宿昕还是背着手,表面看上去依旧举止文雅,可是从眼神里显露出的不安,让她也没像以往那样笑着招呼。 “小公爷。”相思站起身,到门前迎接。 “天挺冷啊。”宿昕朝她笑了笑,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走到桌边却未坐下。 那个红木箱子,还放在床栏边。 宿昕一眼望到了,回过头看看相思,没说话。 要是以往,他恐怕早就要嘲笑她睹物思人了。相思垂着眼睫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幽幽道:“小公爷,您最近在忙什么呢?先前不是说好了要过来聊聊的吗……” “哦,是有些人总来找我,见了这个又不能不见那个,因此便没抽出时间过来。”宿昕端着茶杯,视线落在窗外。 相思静了静,又道:“那您一定也打听了辽东的消息吧?大人被调到那里也有些时间了,辽东现在又没战争,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宿昕手中的杯子微微晃了晃,他的脸上还是挂着笑意,漫不经心地道:“万岁的心意我们怎么能知晓呢?依我看,你还是不要总想着这事,别把自己憋出病来。” “我也没有胡思乱想,只是希望知道他的近况。”相思转到宿昕身前,看着他,“小公爷,您真的一点讯息都没有吗?” “没有……”宿昕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您一点都不会骗人,为什么还要装下去?”相思忽然直截了当地道,“是不是又要打仗?” “不是!”宿昕忍不住开口,又懊恼地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跟打仗也没有关系。” “那您为什么心事重重的?”相思不由得攥着手指,“大人最近还不能回来?还是万岁又要降罪了?” 宿昕欲言又止,注视了相思好一会儿,哑着声音道:“……事情比你说的,更严重。” 相思愣住了。 宿昕紧蹙双眉,犹豫了许久,才道:“相思,我前几天从宫里得到了一个讯息。”他顿了顿,艰难地道,“他们说……江怀越在返京途中遭遇追杀,坠入了大凌河中。” 相思一下子浑身发凉,声音都发抖了。“……怎么会这样?!他被救上来了吗?” 宿昕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骤然错愕地睁大眼睛:“你什么意思?大人他是懂水性的,就算受伤了,也不会……” “相思。”宿昕低着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语,“随行士兵们搜寻了许久,两天后在支流发现了他的,尸体。” “你在胡说八道!”相思像疯了一样厉声叫起来。 她嘴唇发白,身子发颤,是宿昕自从认识她以来,从未见到过的模样。 “我说了他懂水性,怎么可能死在河里?!那时候他在辽东,他跟我一道,被女真人穷凶极恶地追杀,那么多的敌人围追堵截,大人他都能保护着我死里逃生!你现在说,他在返回京城的途中,坠水死了?!”相思眼里都是泪花,却坚持忍着没有落下,可是她那语声悲凉,近乎崩溃的模样,让宿昕不忍多看。 他无力地坐在桌边:“我也不敢相信,但是消息是从余德广公公那里传出的,他向来稳妥可靠。万岁爷知道了也很震惊,正下令彻查,很多朝臣也听说了,都在私下议论……听说,他的棺木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 “我不信,不信!”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桌沿,染着丹红的指甲几乎要断裂。 呼吸间唯觉冰凉刺骨,浑身上下好似被千万道冰针扎透一般,一阵一阵的疼痛让她难以支撑。她竭力扶着桌子想要稳住自己,可终究还是晕眩着跌坐下去。 宿昕连忙上前搀扶,相思却咬着唇,眼神冷彻地站了起来。 “早知道我就不来了,可总是瞒着也不行……”宿昕自责地叹息。 “小公爷……”相思撑着桌面,眼前又一阵发黑。然而她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我……除非我,亲自看到他,被送回京城。您明白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是就算棺椁回京,相思难道还能公然当街拦住,打开棺木核验吗?宿昕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敢多说一个字,唯恐又将她刺激到。 “我明白你的心思。这样,你先坐下休息,我……” “……我想自己待会儿。”她没等宿昕说完,转过身,怔怔地望向那个红木箱子。 “……好。” 督公千岁 第162节 宿昕迟疑着站起来,不无担忧地看了看她,随后才出了房间。虽然替她关上了房门,但是他丝毫不敢远离,轻轻坐在了屋前石阶上,一脸担忧不安。 房间里起先鸦雀无声,没过多久,忽传来极其压抑的哭声。那声音低切悲凉,是发自肺腑的痛楚与绝望,好似一生繁华落尽,再也抓不住任何希望。 宿昕听着这悲伤彻骨的哭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境亦沉重万分。 * 长长的宫墙看不到尽头,杨明顺独自走在狭窄的通道中,双眉紧皱,脚步沉重。 “小杨公公!”有人从斜侧通道走出来,急切地招呼他。 杨明顺回头一望,低声道:“贵勤,你怎么在这里?” “我到处找你,总算在这等到了!”贵勤匆忙上前,一脸着急,“我听说,督公出事了!这是真的?!” 杨明顺怔了半晌,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已经从辽东回来了,为什么会被人追杀?!”贵勤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万岁爷有没有查出是谁干的,这真该千刀万剐!” “还没有。”杨明顺紧咬了牙关,过了一会儿才道,“据说护卫们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河边马蹄错杂,可是追杀督公的人已经不见了。” 贵勤一时无语,两人沉默片刻,杨明顺忽道:“你放心,就算督公不在,这御马监,不会倒。” 贵勤心中感慨万千,点了点头,又道:“小杨公公,昨日我手下的小内侍,去内安乐堂探望一个宫女,回来的时候经过太液池,说看到太医院的司徒朗急匆匆赶来,似乎是里面的人有什么情况。” 杨明顺一凛:“是金贤妃有动静?” “不知道,好像也没听说什么消息。” 杨明顺内心思忖,如果是金玉音身体有异,这一天的时间总会有消息泄露出来,然而司徒朗匆匆赶去,此后却又风平浪静,那也许只是一时虚惊,或者是,小穗出现了问题,却被她们刻意压制下来?! 他的后背一阵发寒。 “小杨公公?”贵勤见他神思邈远,不禁叫了一声。 杨明顺这才回过神来,仔细考虑了一番,将贵勤拽到角落里,低声道:“这次,你还得帮我一个忙。事关重大,我们找个地方再谈。” 第201章 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让相思几乎无法分清自己到底是生还是死。 她其实根本无法入睡, 只是宿昕担心她悲痛过度, 硬是让仆人熬制了汤药给她喝下,才让她神思恍惚间倒在了床上。 双眼沉重地无法睁开,起初她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昏睡, 只是不知道到底睡过去多久, 迷迷糊糊中自己仿佛还在哭泣,等到又恢复意识的时候,枕头都还是湿的。 即便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相思却还是躺在那里, 动也不动。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还应该做什么。 好像一切都成了徒劳,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以前遭遇再多的坎坷, 忍受再多的痛苦, 心里有恨有爱还有牵挂。哪怕是当初仓惶无措离开京城, 在大雪之中踽踽独行, 那时候的相思, 尽管也在流着泪, 可是, 心还没有彻底死去。 因为江怀越还在这个世界上。 即便当初伤心失落,觉得他始终都冷情冷性,不明白自己到底渴求着什么,可是就算分开,就算想着这辈子再也不见他了, 相思却知道,他还在。 那时不管江怀越是在深宫高墙内,还是在官场应酬中,不管他是城府深厚,还是孤芳自赏,可是他毕竟与她一同存在着。她怨怼的时候可以恨他,痛苦的时候可以想他,然而现在,他们竟然说,大人不在了。 经历过辽东战场的同生共死,她以为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再也没有什么会比那时候的艰难险阻更为可怕。尽管后来大人被贬南京,她也毅然追随,因为相思觉得,她已经……是江怀越的女人了。 可是她还没有真正跟他拜堂成婚,事实上就算因为两人身份特殊,无法名正言顺地成为夫妇,她还是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与大人共对红烛,同饮合卺。 就算是没有任何人观礼,得不到任何恭贺,只有他们两个人,也无所遗憾。 本来就是她爱上他,他也呵护她,是云静琬和罗桢情意相融,别人如何看待如何评判,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现在他回不来了。 她恐慌得无以复加,却又不肯承认不肯相信,硬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死去。 床头的红木箱子依旧古朴典雅,相思看了几遍就哭了几遍,终于在那天夜里,她趁着仆人不备偷来了刀剪,紧闭了房门,在昏暗的烛光下,一下又一下,奋力撬开了那个箱子。 铜锁落地的时候,她的心也随之一震。 随后,她用被硌得生疼的手,慢慢打开了箱盖。 满箱华光四射,金玉翡翠琉璃明珠,重瓣莲花静静绽放,玲珑蝴蝶成双翩飞,金羽鸾凤长尾飘曳…… 她从未想到过,这个被大人一直带在身边的箱子里,居然装满了精巧夺目的首饰。 那是他在身陷绝境时,才开口告诉杨明顺的:若是身死无法返京,便请他去一趟府邸,取出那只封存的木箱,随后一同落葬。 她红着眼睛,将首饰一件又一件取出,紧紧地攥着攥着,再放在床上。 那是一整套的头面。 还有那个许久未见,当年她为了剖白心意,在集市上买来的银质盒子。她曾怀着多么忐忑而赤诚的心,飞奔着追逐着,只为求他略有回顾。又是那样伤心着倔强着,在遭遇拒绝后,独自跋涉长街,在黑暗中行走远去。 曾经嫣红可人的红豆,如今早已暗沉干枯,可是那段青涩岁月的记忆如同洪流一般汹涌而来,让她悲辛难抑。 不知道为什么,在本该一尘不染的接缝处,散落了不少灰粉。 像是某种灰烬。 相思不知道这华丽的箱子里为什么会有灰烬,但是她却知道,这一套头面意味着什么。 每一件首饰背面都打着宝庆斋的印记,那是全京城最好的珠宝店铺。她在淡粉楼的时候,也收到过客人从那买来的礼物,只是小小一支簪子,流光溢彩的,就让其他官妓看直了眼。 可是大人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准备了整整一箱子,他要这套头面做什么,从北京到南京,无论官场生涯如何起落不定,他一直……都带着这满箱金玉珠翠。 甚至是死,也要带着它们入殓。 生不能得娶相思,那就孤独走完终生,带着送不出的求婚礼物,长眠九泉。 她再也抑制不住,抱着冰凉透骨的珠钗金簪,嚎啕大哭。 * 痛彻心扉的哭声惊动了仆人,众人聚在门口却无法入内,正在议论之间,又有丫鬟惊呼说是绣花用的剪子不见了,仆人们更是大惊失色,围在房门口连声劝阻。 管家害怕相思自尽,急急忙忙叫人去找宿昕。没过多久,宿昕心急火燎地赶到,望到仆人们还只是在门外围着,怒从心起,一脚踹开房门,见相思哭得泪眼滂沱,床上遍是金玉首饰,心里便是一惊。 他撵走了跟着进来的下人们,搬来椅子坐在床前,语重心长地问:“你把箱子撬开了?这些,都是江怀越留给你的?” 相思哭得不能言语,宿昕看着那珠光烁烁的头面,心里也莫名伤感。 以前一直有意无意地嘲讽鄙夷江怀越,总觉得相思爱上他是一条孤掷青春的不归路,可是现在…… 这一箱子东西,虽然不知道江怀越到底是准备什么时候给相思看的,但至少,应该都是为她而存下的。宿昕扪心自问,或许为了博得美人欢心,也能够一掷千金。但那样默不作声的认认真真去做这件事,却又始终不张扬不显耀,也许这世上,也只有江怀越能做到。 他叹了一口气,原本想要劝慰的话,全沉淀在心里,觉得说出来也是空洞无力的。 可是他不能看着相思这样绝望,想了许久,才道:“你家大人,必定不会喜欢你这样痛不欲生。” 谁知这话一出,相思更加哀痛。是呀,大人必定不喜欢,如果他在身边,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哭成这样?可是再也没有他轻声的话语,悄寂的拥抱了。 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也许只是等着,等着棺椁运回京城,她亲自看一眼,守着他落了葬,上完三炷香,就可以随之而去。否则又怎能让大人独自在黑暗冰冷的地下走向忘川,他喝了孟婆汤,下辈子都不会记得她,这未完的缘分,难道就这样飞散无踪? “我知道,小公爷,你……不必劝说什么了。”相思哑着嗓子,艰难地道。 她越是这样,宿昕越是心惊,正发愁不知如何劝慰,却听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说是有人来找他。 “没见这有事吗?叫他改天再来!”宿昕一时愠恼,回了一句,忽而又惊悚,此处虽然是他在京城的别院之一,但是因为将相思安置在此,所以他平时很少过来,即便是出现也掩人耳目。到底是什么人,在这深夜来这里找他? “是谁来找我?”宿昕立刻又起身,打开房门问道。 管家面露难色:“这个,小的也不清楚,从来没有见过。” “就一个人,还是一群?”宿昕警觉道。 “只有一个,年纪不大,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 宿昕皱了皱眉,叮嘱管家看好房间内的相思,转身往前面走去。 谁知管家忙喊:“小公爷,那人是在后门口等!” “后门?”宿昕更惊奇了,略一思忖,连忙道,“如果情况有异,你们带着房中的姑娘赶紧坐车离开,到我城南庄园去!” 说罢,带上了两名家丁,匆匆赶往后门。 * 看门人一见他到来,才将后院木门开启半边。手下人提起灯笼,宿昕拧着眉往外望了一眼,昏黄光亮下,但见一名身穿黑衣衫的年轻人侧身站立。 “你是……”宿昕打量他几眼,觉得很是眼熟,却一时没想出是谁。 “小公爷。”那人躬身行礼,“几年前咱们见过面,您不记得了?” 宿昕还是没想起来,那人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呈送到他面前。宿昕谨慎地接过来,展开信纸浏览一遍,便想到了之前自己也收到过的信件,那峻拔潇丽的字迹是一模一样。 他忽然记起来了。“啊,你是,以前跟着……” “是的,小公爷,小人有急事找您!” “进来吧。” 人一进门,后院木门便迅疾关闭。宿昕带着他匆匆转过花圃,穿过长廊后,来到了相思的房门口。 管家和仆人们正待上前,宿昕却一扬手,让他们全都退下。随后推开房门,带着身后的人径直而入。 相思正木然望着手中金光流丽的簪子,对于外面又有人进来都毫无反应,直至宿昕叫了她一声,她才怔怔地抬起头来。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她发现了站在宿昕身后的人,一时恍惚,竟愣在了那里。 * 深秋寒风掠过浩瀚的太液池,两名宫女从团城出来,朝着长长的石桥走去。另一名身材纤细的小宫女迎面走来,朝着两人行礼道:“二位姐姐,晚饭用了吗?” “没呢,这不是才伺候完那一位……”“每次等我们过去,饭菜都凉了!”两人抱怨道。 小宫女笑道:“前几天就见你们最晚过去,我刚才帮你们把饭菜放进蒸锅里,底下还架着火呢!” “安荷,你真是有心了!”两人连连称赞,说罢便往桥那端匆匆走去。 安荷沿着石桥进入了团城,绕过前面的大殿,又转入了里侧的院落。她打开房门,见小穗正躺在床上,尽管盖着被子,身形已经极其显著。 小穗见她进来,略微怔了怔,道:“我已经吃好了。” 安荷往屋内看了看,确定只有小穗和她两人后,随即上前一步,低声道:“你前几天是不是不舒服,司徒太医过来后说了什么?” 小穗看着她,不由警觉道:“安荷,你问这做什么?” 督公千岁 第163节 “是小杨公公让我问的!”安荷着急道,“我有个干弟弟叫东来,就在御马监当差,是他手下。昨天他们找到我,让我一定要打听清楚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小穗听她说起东来,这才想到以前杨明顺确实提到过这个名字,因此不禁道:“我,我前几天肚子难受得很,她们着急了,赶紧让司徒太医过来。可后来,我又渐渐好起来了,太医留了个药方就走了。” “那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吗?”安荷疑惑道。 小穗摇摇头,看了看她,又低声道:“我今早起来总觉得肚子一阵阵发紧,可是……” “可是什么呀,你为什么不对她们说?”安荷也不懂得小穗这症状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疑惑不解地发问。小穗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惴惴不安道:“你见着杨明顺了?他还好吗?他会不会进来看我?” “这个,我不知道。” 安荷正说着话,却听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大感意外,先前出去的两个宫女应该不会那么快回来。但有人前来,她也只能朝小穗递了个眼神,随即匆匆掩门出去。 才出屋子,便看到金贤妃身边的贾公公带着一名小内侍过来。见她从屋内出来,贾公公不觉一皱眉:“你不是应该在前面大殿里的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安荷忙道:“奴婢本来想打一盆水去清洗,可是走到这附近听见里面的姑娘着急喊人,生怕她出事,便只好进去询问。” 贾公公一听,连忙进了房间追问小穗情况如何。小穗应付道:“刚才觉得孩子在肚内一阵乱翻腾,心里害怕就叫人……” “你可别再闹出什么岔子来呀!”贾公公不禁再三叮嘱,安荷趁着这机会告退离去,等到午间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出了太液池,直奔御马监而去。 她还未到御马监,便在半路被杨明顺和贵勤拦住,叫到了先前碰面的隐蔽小屋。听她将小穗的情形一说,杨明顺脸色有异,贵勤也愣了一愣。 “……小杨公公。”贵勤认认真真扳着手指计算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冷气,“时候还没到,可是听这意思,小穗姑娘恐怕是快生了啊!” 杨明顺攥紧了手指,艰难地点了点头。 第202章 早朝散后, 承景帝双眉紧锁着登上辇车, 回南书房的路上沉默不言。 余德广跟在他后面进了御书房, 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万岁是为贵妃娘娘的病情忧心吗?听说她得知江掌印出事后,数日哀哭不止,万岁是不是还得去劝慰一番?” “先前不是去过几次吗?她如今不愿见朕, 一见面只会更加生气, 说江怀越的死是朕的错,要不是朕让他去陕西和辽东,就不会惹出这样的事情!”承景帝既担心荣贵妃, 又无颜面对她的指责, 坐在书桌前重重叹息。 余德广也无能为力, 只好劝慰着,说起金贤妃再过段时间就要临产, 也算是一件喜事。承景帝心情虽稍有宽慰, 但想到刚才朝堂上官员禀告的灾情, 心绪还是沉重。 “淮河两岸夏末时节遭遇暴雨, 以致河岸决堤洪水四溢, 如今又严寒冰冻, 毫无收成。已有许多县城村镇饿殍倒地, 今年这个冬天,对无家可归的灾民来说,只怕是难以活命了……”承景帝望着未批阅完的奏章,无限感慨地道。 余德广想了想,道:“冬至将近, 万岁何不亲自去往地坛祭祀,也好求得上苍护佑百姓平安,皇家福泽绵延?” 承景帝本来对这些繁杂的事务较为抵触,以往常让宗室代替前往,如今心有挂碍,听余德广这样一说,倒也沉思起来。过后不久,便吩咐余德广安排人手,准备好地坛祭祀大典,希望能通过这样的举动获得神灵护佑,内外安宁。 数日后,承景帝又抽空去了一趟太液池,见金玉音脸庞丰润了一些,不由颇为安慰。金玉音温言道:“万岁若是政务繁忙,也不必总来探望,臣妾在这里有人陪伴,一切都很好。” 承景帝又道:“如今没有多久就会临产,你不如搬回宫中,此处虽然安静,但毕竟太过偏远。” 金玉音却婉言谢绝:“前几天太医说过,如今不适宜多走动,若是要搬回宫中,少不得下楼乘车,万一动了胎气提前临产,也并非好事。” 承景帝想想也有道理,金玉音又说自己早就安排了司药局的女官来此陪伴,即便临产也无需挂碍。承景帝这才稍许安心了些,他走到广寒殿楼栏边,远望一池碧波云影荡漾,不由道:“若是当初惠妃没有出事,那个孩子也应该已有好几岁了……明天便是冬至,朕会亲自前去地坛祭祀,求得天下河清海晏,也希望你们母子平安。” 金玉音缓缓走到他身后,垂着眼帘,轻声道:“万岁这份至真至诚的心意,臣妾铭记在心,也希望惠妃娘娘在天有灵,能护佑臣妾,顺利生下腹中的孩子……不管怎样,都是万岁的血脉,皇家的后代。” 承景帝点了点头,这时从团城出来一名宫女,朝着琼华岛方向而来。他不禁问道:“团城那里,还有人住着?” 金玉音望了一下,微笑道:“没有,是臣妾命宫女太监们每日去团城中的佛像前上香,希望能得到菩萨庇佑。原先身孕不太明显的时候,臣妾还经常过去亲自祷告,只是最近不下楼了。” 听她这样解释了,承景帝也没再过问什么,与她坐着闲谈一阵后,便下楼回宫去了。 * 承景帝刚走没多久,那名从团城出来的宫女便上楼来,禀告说是小穗又觉得肚子阵阵发紧,躺在床上不动才缓和了一些。 金玉音蹙着双眉,吩咐道:“好生伺候着,若是再有这样的情形立刻来报,即便是深夜也不能懈怠!” 宫女应声告退,金玉音盘算一番,当下又唤来贾公公,命他前往太医院传递消息。 周密布置之后,她也觉身体乏累,在贴身宫女的服侍下,躺到了床榻上休息。 这一夜寒风四起,水面风声疾劲,波浪涌动。广寒殿帘幔深深,又燃起了暖炉,才能抵御寒意。待到天明时分,金玉音才刚醒来,却听得远处人声嘈杂呼喊连连,她心中一紧,连忙撑坐起来询问发生了何事。 身边的宫女也不明所以,赶紧下楼去问,没过多久奔上来惊骇道:“启禀娘娘,是伴梅从团城出来,走在桥上的时候,忽然有块砖石松动滑落,她也一下子跌进水里了!” 金玉音亦吃惊不已:“好端端的石桥怎么会坏了?那她人呢?” “贾公公他们正在救人,奴婢下去的时候看到他们抓住了伴梅的手臂,往岸边救呢!” 金玉音立即吩咐宫女再去打听,自己也披上雪青长袄,匆匆来到窗前眺望。 平日少人经过的湖边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宫女太监,贾公公的手下果然正拽着奄奄一息的伴梅往岸边来,寒风之中的这两人衣衫尽湿,旁人赶紧将棉被送上,把他们裹得严严实实。 而那座连接着团城与琼华岛的长长石桥间,果然有一处砖石坠落,虽然桥梁未彻底断裂,但桥面缺失半边,望上去甚是骇人。 金玉音心中烦闷,当即临窗发话,把贾公公叫了上来,询问起石桥的情况。 贾公公急忙上来,战战兢兢道:“昨天就有人在桥上走过时候摔了一跤,说是感觉砖石晃动,但想着这石桥如此坚固,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我们就没去细看。” “险些闹出人命了,才知道后怕?” 小穗极有可能就要生育,却出了这样的事情。金玉音坐在了桌边,不禁愠恼起来。 贾公公忙道:“小的这就去内官监找人来修,保准用最短的时间把石桥恢复原状!” 金玉音虽然不想让外人进来,但是这座将团城与琼华岛相连接的石桥出了毛病,若是小穗临产,这边的人无法迅速过去,只怕会耽搁事情。 “要找稳妥的人手。”金玉音颦眉道,“还有,团城那边可都准备好了?若是她提前临产,孩子一生下来,你们就得将她处理得干干净净。” “小的都安排好了,只要娘娘一发话,她就立马归西。抬尸的人也有,到时候往安息堂那边一送,就说是染了怪病暴死的宫女,马上就会被烧掉。” 金玉音似是不愿听这样露骨的话语,撑着眉梢轻说了声“退下吧”,贾公公只好躬身告退。 他匆匆忙忙出了太液池,就往内官监赶去。 进了大门,他连忙请人去找自己熟悉的佥事公公,谁料那小内侍说他要找的那一位昨晚开始就上吐下泻,正躺在屋子里不能下地。贾公公着急道:“怎么这节骨眼上就病了呢?” 正说话间,却听后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贾公公啊,怎么太液池那边难道又有大殿要修?” 贾公公回头一看,原来正是上次带人去修缮大殿和佛像的贵勤,于是便向他说起了今早发生的事情。 贵勤讶然,又道:“真是不巧,您找的王公公昨晚大概是贪多吃了凉菜,半夜开始就捂着肚子叫唤,刚才我还请人去药房给他抓药呢。今日万岁去地坛祭祀,宫里头各监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们内官监还有几位公公也有其他事情,都去了别处,我看您……” 贾公公见状,只好又问贵勤是否有空,贵勤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自己本来今日轮休,但太液池那边是金贤妃居住的地方,容不得半点闪失,愿意带人前去修桥。 贾公公自然连连感谢,催促着贵勤赶紧带人一同返回。贵勤说是自己还需要整理器具寻找帮手,请他先行返回看好石桥,以免其他砖条再度滑落,缺口越来越大。 贾公公点头称是,正准备回去,却又被贵勤叫住。“等会儿我们进去,会不会被守门的禁卫们拦住啊?” 贾公公道:“尽管放心,我先跟他们说清楚,你们只管过来就行。” 贵勤却摇头:“上次我们出去还被搜寻半晌,你们太液池的守门禁卫实在太过不通情理!” 贾公公一听,又将自己的腰牌解下,递交给他。“拿着这个进出方便,你们也快些来,我瞅着石桥年代久远,万一继续崩塌可就难修了!” 贵勤将腰牌收在怀中,马上吩咐手下去库房找工具图纸,说是很快就到。贾公公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又匆匆告辞,返回太液池去了。 * 贾公公回到太液池后,直接上广寒殿禀告了金玉音,金玉音听闻就是上次来修理佛殿的人,虽说稍微放心,却还是肃然道:“事关重大,不能马虎,等他们来了之后,你务必看住团城大门,千万不要被外人进去。” “娘娘放心,小的一定不让他们接近团城半步!” 贾公公说罢,便又下楼去往石桥附近巡视,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贵勤带着一群内侍赶来,不由抱怨道:“说是很快就到,怎么过了那么久……” “您不看看我们带着那么重的箱子!里面全是用得上的东西。”贵勤气喘吁吁地指着后边,一名小内侍正吃力地赶着车过来。贾公公上前一看,板车后边确实堆放了不少石料和撬棒,还有一个大箱子,应该也是装着修缮所用的器具。 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将贵勤等人带到石桥畔,说道:“越快越好,娘娘快要生了,禁不住太大动静!” 贵勤领着手下小心翼翼走到石桥坍塌处,蹲在那里低声商议了一会儿,才拱手道:“我们尽力而为吧。” “不是尽力,得全心全力!万岁说不定祭祀之后也会过来,到时候看到这桥都坍塌了,可不得龙颜大怒?要是修好了,娘娘必定也给大家重赏,各位卖力干活就是!” 贵勤笑着称是,随即吩咐手下从车上取来器具,众人又将那个箱子抬到湖边树下,开始按照他的指挥忙碌起来。 贾公公背着双手在一旁踱来走去,然而这天气寒冷,辽阔水上越发风声凌厉,直吹得他脸面冰凉,双手发麻。他强忍着寒意又监视了片刻,见内官监这些人还在忙着凿石头,一时半会儿是完工不了,便找了个借口躲到了岸边。 贵勤在忙碌间瞥了一眼,只装成没注意的样子。又过了许久,贾公公按捺不住重新回到桥头,唉声叹气:“怎么还没有好?我都快冻僵了!” “这是重修石桥,那么长一条砖石整个掉了下去,咱们带来的石块大小也不吻合,得凿得严丝合缝才能用。”贵勤搓着手呵气道,“不过这里风确实太大,贾公公其实不必看着,我们也不会拖延时间,谁愿意在湖上受冻呢?” 贾公公又埋怨了几句,拢着袖管躲进了岸边的小屋,隔着窗户也能望到湖上的景象。 太液池水面浩渺,平日也只有琼华岛上才居住了一些太监宫女,如今天寒风起,众人几乎都躲在屋中,湖上只有内官监这些人在卖力修桥。贾公公见他们倒也不像偷懒的样子,自己在屋中又没有暖炉,因此偷偷取出私藏的陈年佳酿,躲在窗后啜饮着御寒。 桥上的贵勤背对着湖岸,一边看着手下做工,一边低声询问边上的人:“那个姓贾的,还在不在窗口?” “靠在窗边上,好像在偷偷喝酒。” 贵勤点点头,回首望了一眼,确定贾公公正好没有朝这边张望,加快脚步朝琼华岛行去。 空空荡荡的石桥上,他走得迅疾又稳当,丝毫没有胆怯慌张的模样。踏足琼华岛之后,他当即选择了一条蜿蜒小路,朝着茂密的灌木丛后走去。 作为内官监的佥事,他早就弄来了地形图,对太液池的亭台楼宇、草木园圃了如指掌。 穿过高低有致的灌木丛,后方便是遍植芳草的斜坡,再往上宫阙巍然,飞檐流朱,正是金玉音居住的广寒殿。 贵勤潜行至广寒殿后方,卷起衣衫下摆,飞快地攀着斜坡往上去。 而此时,广寒殿中的金玉音总觉得有些不宁,起身再度来到窗口,望向正在湖上忙碌的那群人。 眉心很快拧起。 “贾有立呢?叫他看着的,居然不见人影?还有刚才内官监的人群里明明有个管事的年轻太监,现在怎么连他都不在?”她沉下脸,转身叫宫女唤来另一名姓胡的太监,吩咐他去往桥上看个究竟。 胡太监不敢怠慢,当即离开了广寒殿,匆匆朝着石桥那边行去。到了修缮处,只见众人干得热火朝天,却不见贾公公和内官监的管事太监。他立马询问身边一名正在调制黏土的內侍,那內侍茫然道:“您说贾公公?好像是去休息了……” “那刚才带你们进来的人呢?为什么也不在?”胡太监叱问道。 “哦,大概也是风大,吹得受不了吧……” “叫你们来干活,他怎么能自己走开?!还不赶紧把人找来!”胡太监一边呵斥,一边迅疾搜寻,这时才见湖边小屋门开,贾公公正朝着这边快步赶来。 胡太监气不过,当即喊道:“那个内官监的佥事呢,为什么不见人影了?娘娘命你看着,你却自己躲去一边!” 贾公公一看果然不见贵勤身影,心中发虚,嘴上却还硬气:“干什么,贵勤是个老实人,又不会乱跑,说不定是去方便……” 话音未落,却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又是数声急唤,响彻空寂水面。 众人惊愕之间循声望去,但见对面琼华岛上有浓烟升起,燎动的火舌染红了满山草木,那起火的方向,竟然正是广寒殿所在。 贾、胡两人脸色煞白,叫喊着“贤妃娘娘”便先后朝着琼华岛奔去。 桥上其余人亦大声鼓噪,纷纷叫嚷着“快去救火”,跟着两名太监奔向石桥那端。然而当他们奔至半途时,有数人悄无声息折向湖边大树下,此时那只安置在树影下的木箱已自行开启,从里面钻出一人,正是躲藏多时的杨明顺。 督公千岁 第164节 “跟我来!”杨明顺招呼一声,带着那几人飞快折返,朝着团城奔去。 第203章 尽管已是冬季, 琼华岛上依旧草木繁盛, 再加上今日风势强劲, 那从半山坡燃起的火焰很快便蔓延开来。广寒殿后方火势尤其猛烈,浓烟升腾红光冲天。太液池各处的宫女太监们全都往岛上奔去,一边忙着运水救火, 一边又要保护金玉音安全, 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杨明顺带着那几名帮手飞快地冲向团城,半道上还带走了撬棒铁棍。团城城门虽然关闭,但里面并未上闩, 杨明顺当先一脚踹开大门, 领着众人径直闯了进去。 才进大门不久, 便见前方承光殿中奔出几名内侍,看样子像是听到了琼华岛的动静想去帮忙, 一见到这些手持家伙的外来者, 不禁大惊失色叫喊道:“你们是干嘛的?” “动手!”杨明顺一声令下, 抄起手中撬棒便砸向为首之人。那人猝不及防被一下子击倒, 众内侍吓得四散奔逃。杨明顺身后同伴亦一拥而上, 迅猛出手, 没多久就把这几个看守团城的内侍打得跪地求饶。 在那群人的哭喊声中, 杨明顺率领手下将他们牢牢捆绑,全都扔进大殿反锁在内。随后飞奔着转向承光殿后侧,左弯右折间便进入了当初看见小穗的院落。 还未来得及靠近,却听其中一间屋子里传来女子惊叫声。 杨明顺一听那熟悉的声音,心里便是一紧。 奔至门口用力一推, 谁知房门竟已被人从里面上了闩。此时房中又传来“救命”的呼喊,正是小穗发出之声。杨明顺在外心急如焚,持着撬棒猛然砸下,但房门竟然异常坚固,并未被一下子砸开。 后面的同伴们亦已赶到,有人以铁棍用力挥向窗户,但听得“咔咔”裂响,窗棂尽断。众人再度协力挥击,窗户终被砸开,杨明顺攀着窗框一下子跃入房中。 就在他冲进房间的一刻,却听帘幔后传来一声惨叫,随后便有人轰然倒地。 杨明顺血往上涌,一把扯下挡在面前的帘幔,但见大着肚子的小穗脸色苍白地靠在墙角,若不是身边有一名年轻宫女搀扶,几乎就要瘫倒。在她脚下,圆凳翻倒,一名中年宫女倒在地上,后脑勺处鲜血淋漓,已经昏厥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杨明顺手脚冰凉,冲上前去。 小穗一看到他,又惊又俱又悲又喜,浑身颤抖着痛哭不止,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搀扶着她的安荷指着地上的宫女,惊魂未定地道:“她听到外面的打斗声,出去看了一眼,回屋后就要强行拖着小穗往地下密室跑。小穗不愿意,跟她反抗起来,却被她用绳索勒住脖子。我见小穗快要被勒死了,举起凳子便砸了过去……” 杨明顺这才发现小穗颈下还垂着一段绳索,白皙的脖颈上已被勒出深深血痕,就连双手也被抓出了许多伤口。 “该死的东西!”他咬牙切齿地朝着倒在地上的那名宫女狠狠踢了过去。 聚集过来的众人见状忙道:“先离开这里再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此时小穗方才哭着道:“你们过来救我,可外面都是贤妃娘娘的人,怎么出的去呢?” “不要怕,跟我走。”杨明顺看了一眼身怀六甲的小穗,强忍着悲辛,拽着她的袖子就往外去。 这一行人匆匆出了团城,杨明顺背起小穗率先冲过了石桥,湖边的那辆运载工具的马车还在原处。 此时琼华岛上火势仍盛,广寒殿已被浓烟笼罩,岛上呼喊连连,嘈杂不堪。 杨明顺背着小穗进入车中,安荷也随之跟上陪在一边。先前赶车的小个子内侍跳上车头,扬鞭一挥,便朝着太液池大门口驱驰而去,其余众人则紧紧追随左右。 * 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广寒殿,金玉音在贾公公等人的搀扶下,从广寒殿最高处慢慢下来,到了半山坡的凉亭中暂时休息。 “大白天的怎么会忽然起火?!”她喘息未定,目光凌厉,“你们有没有去四处查看?” 贾公公望着还在四处奔忙的太监宫女们,谨慎道:“娘娘,现在大家都急着救火,生怕广寒殿就此倒塌,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去查看原因……” “要你们这群人何用!”金玉音难得地说了重话,一想到与平日自己温柔贤淑的仪态不符,又强忍怒火抿唇不语。饶是如此,身边的贾公公等人都诚惶诚恐,不敢吱声。 却在此时,她惊讶站起,指着远处道:“那是什么车子?怎么在往外跑?” 贾公公等人一愣,旋即朝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辆马车正朝着大门方向疾驰,后边还有几名内侍一路紧随。 “这是……”贾公公蹙紧双眉辨识了一下,恍然道,“这不是刚才内官监运用工具的车子吗?怎么见着这里着火不来帮忙,反而往外去?” 身边另一名内侍却道:“内官监的贵勤不是正带着几个手下在后山帮忙救火吗?我刚才还看到他了。” “这倒奇怪了,难道是有人胆小溜走了?还是去找救兵?”贾公公正在嘀咕,金玉音黛眉一颦,迅疾道:“贾有立,赶紧带人去拦住那辆车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人!” “啊?”贾公公一时没明白金玉音为何如此在意,然而金玉音旋即寒声叱骂:“还不快去?!如此反常竟不察觉?!” “是!” 贾公公这才打了个寒战,当即率领众人从半山凉亭飞奔下去。 * 疾驰的马车中,小穗无力地躺在杨明顺身边,眼里含泪,右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袖。 安荷默默转过身子,望向窗外。 杨明顺低着头,轻声道:“小穗,有我们在,你不要再哭了。” “我……我只觉得自己太没用,惹出那么多麻烦……要不是我当初去景仁宫,也不会……”她痛苦地闭着双目,泪水无声划过脸颊。 杨明顺心里酸涩难忍,却只能在袍袖的掩盖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那不是你的错。在这吃人的宫里,你能怎么样呢?” 小穗咬住了嘴唇,抽泣声犹未停息。 此时安荷忽然紧张地道:“小杨公公,有人从广寒殿下来了!” 小穗一惊,杨明顺立即临窗回望,果然望到一群人正急急匆匆从半山间下来,显然是发现了他们,要往这边追来。 “快一些!”他朝着赶车的小内侍吩咐。 小内侍拼尽全力抽打骏马,没多久这辆马车便冲向了太液池大门口。守门的禁卫们早已望见岛上起火,首领已带着众手下前去救援,只留下两名禁卫循例看守。 那两人远远望到了这辆疾驰而来的马车,又见其后有数名内侍飞奔跟随,微微一愣便认出了正是之前进来的内官监的人,不由上前喝问:“怎么回事?岛上起火了,你们内官监的不帮忙去救,却反而朝外去?” 赶车的小内侍满脸焦急道:“贤妃娘娘马上要生了,这一片混乱的,哪里来得及去喊接生婆子和太医来?正好我们有车子,得赶紧将她送回宫里,你们还啰嗦什么?!” “什么?!车上的是娘娘?!”两名禁卫皆面露惊讶,其中一人却又疑心起来,上前一步朝着车内道,“娘娘,您是要回长乐宫吗?” 小穗在车中不敢出声,那名禁卫浓眉一皱,扶着车门便想拉开查看。此时却听车中传来一声呵斥,安荷撩起窗帘骂道:“娘娘已经痛得浑身冷汗没法说话,你还在这挡路?!” 她这一露面,禁卫认出正是原先跟着贤妃的宫女,此时杨明顺在车中握了握小穗的手,小穗明白了意思,马上发出痛苦的呼声。车后的数名内侍群情激奋,喊着“贤妃娘娘要生了”,急得直跺脚。 禁卫们不敢再有盘问,当即后退数步,匆忙间打开了大门。 小内侍扬鞭一舞,驾着马车便冲出了太液池。 两名禁卫望着车辆远去,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又担忧娘娘万一路上就生出孩子,会不会责备他们先前的阻拦。正在忧心忡忡之际,却又听远处传来焦急的叫喊,放眼远望,竟然是贾公公带着一群内侍从琼华岛那边奔来。 “贾公公,您怎么没陪在娘娘身边?刚才内官监的人跟安荷一起,已经把娘娘送出去了呀!”一名禁卫疑惑着问道。 “什么?!”贾公公一头雾水,“娘娘明明就在半山亭子里休息,那车子里的人怎么可能是娘娘?!” 禁卫一惊,这时又有人心急火燎地赶来,原来是金玉音身边的另一名太监胡公公。他还未奔到门口,便嘶声叫喊:“贾有立,你这蠢材,团城里的内侍都被关了起来,后院的人已经不见了!” 贾公公浑身寒毛直竖,这才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即一顿足,叫喊起来。 “都给我追上去!” * 从太液池一路往东,道路颠簸不平,小穗吃力地躺在车中,手捂着隆起的肚子,心中慌乱不宁。 安荷在一边焦急道:“小杨公公,咱们这样逃了出来,可要去哪里才能安全呀?” 杨明顺看着小穗苍白的脸颊,道:“会有去处的,等会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先保护好她。” “这我明白,咱们的命都系在她身上呢!可是贤妃娘娘那边很快就要发现,咱们就算一直逃,也很难逃过她手下人的追捕啊……” 小穗紧皱双眉,低声道:“要不,你们把我送去万岁那边,他不会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杨明顺沉声道:“万岁今日去地坛祭祀了。再说孩子还未生下,要是金贤妃存心作梗,诬陷这孩子不是万岁的骨血,你又如何自证?” 小穗大感意外,安荷亦惊讶道:“还能这样强词夺理?” 杨明顺冷哂一声,道:“先帝在位时,就有过一名女官身怀六甲,说是被先帝偶然临幸而得,先帝也确实记得有过这样的事情。然而后来那名女官却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丧命,因为有人暗中告发,说她其实是与一名銮仪卫私通怀孕,想要借此冒充龙子。为了确保自己地位无忧,有些宫妃,是什么都做得出的。” 小穗和安荷都变了脸色。 “小杨公公,后面有追兵了!”车窗外,传来了急促的呼声。 第204章 杨明顺并未慌张, 按照先前说好的安排, 当即掀开车座取出数根撬棒, 抛向追随的內侍们。 “行了,你们赶紧走!”领头的那名內侍抓住撬棒, 带领其余几人闪身躲进道旁林中。 当此情形, 杨明顺也顾不得其他, 随即催促赶车的內侍继续驱车前行。 行不多时, 耳听得后方马蹄声纷杂,再往后望去,从太液池方向而来的禁卫骑兵紧追不舍, 更远处则是贾有立等內侍全力追随。小穗紧张地想要撑起身子,但是腹中又阵阵发紧收缩, 让她一点都不敢再动。 蹄声越来越近, 禁卫们即将追上, 从道旁却窜出了数道人影,正是先前跟随杨明顺的那几个内官监的帮手。危急时刻他们挥舞撬棒全力阻击,禁卫们虽也身手不凡, 但策马狂奔时忽然遭遇袭击, 座下骏马惊叫腾跃,一时间乱成一团。 安荷在车上往后望着, 见那些内侍与禁卫们缠斗起来,不禁担忧道:“他们能打得过吗……” 杨明顺道:“能拖延多久就是多久。这回内官监的帮了大忙。” 然而尽管禁卫们遭遇突然袭击而一时被阻,没过多久,双方已有高下之分。禁卫们毕竟身形强健, 抵住最初的一波袭击之后,很快反扑上前,将那几名內侍先后按倒。 马车还在沿着小道疾驰,后方蹄声再次迫近,为首的禁卫扬鞭厉声呼喊:“前面的人还不停下?!擅自将娘娘手下带走,该当何罪?!” 小穗握紧了杨明顺的手,眼里流露无限惊慌。 安荷紧张得连声催促车夫快跑,杨明顺没有去看追兵到底还有多远,却是探身朝着前方眺望。 前方长路间,又有一群内侍策马赶来,都是御马监的同伴。 此时后方的追兵越来越近,禁卫首领纵马腾跃,转瞬间便冲到马车一侧。此人身手了得,竟在疾驰之中一把抓住了车窗,猛然发力,便攀着车窗纵跃过来。 安荷眼见这人直接撞到窗口,吓得尖声叫嚷。杨明顺立即将小穗护在身后,唯恐她被人暗算。 赶车的小内侍闻声回首,但见那禁卫首领已纵身扑去,一下子将其踢下车子。骏马此刻还在不断奔驰,那首领紧扣缰绳猛然发力,勒得骏马连声嘶鸣。 马车在路中央颠簸歪行,几乎就要翻倒。此时杨明顺不顾一切扑出车厢,双臂一紧,就以绳索牢牢套住了那人的脖颈。那禁卫首领奋力挣扎,抬肘便往后猛击,接连数下正中杨明顺肋下,将他撞击得脸色惨白。 安荷与小穗在车中看到这一切,惊骇得浑身发麻。然而杨明顺强忍剧痛,死也不肯松手,两人拼死搏斗间,后方又有骑兵追上,一见首领被困,随即挥舞长鞭狠狠抽来。 一声啸响,皮鞭抽在了杨明顺背上,顿时衣衫破裂,血色洇染。 小穗扶着车门发出悲声。 又是一鞭抽来,杨明顺咬牙承受着,双手丝毫没有松劲。 被绳索勒住脖颈的禁卫首领已经双目凸显,呼吸艰难。 督公千岁 第165节 追至车旁的另一名禁卫正准备飞身跃来,从御马监赶来的内侍们已至近前,有人一马当先扬鞭冲上,很快缠住了那名禁卫,让他无法脱身。 杨明顺趁着这机会再一发力,将那名禁卫首领撞下了车头。 禁卫们还待追逐,却已被御马监众内侍围堵阻挠,一时间交错纷杂,双方直接持械交手。杨明顺驾车顺势冲出,载着小穗和安荷将禁卫们再度甩在后方。 * 前路越来越宽,本是笔直的道路到了半途也出现分岔。杨明顺持着缰绳,将马车转向了东边的岔道,小穗倚着车窗不禁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带你出宫。”他望着前方,坚定地道。 小穗惊愕万分,就连安荷也诧异莫名:“什么,出宫?我们这样怎么可能出去?” “现在如果还留在宫里,就是死路一条。”杨明顺握紧缰绳,低声道,“除了贤妃,还有太后……” 车中两人虽不知到底会发生何事,但听他这样一说,更觉前途叵测。 杨明顺未再言语,只是一门心思地驾车疾驰。往前去便是内宦各监,道旁时而有人经过,望到这一辆风驰电掣的马车,皆面露惊讶,但因为都认识驾车之人,也没人上前拦阻。 车子很快经过万岁山,转而径直向北。 一路行去,远处赭红色宫墙绵延横亘,朱漆金钉城门肃然紧闭,正是皇城最外侧的北安门。 这一日守城禁卫是腾骧左卫,皆气宇轩昂,腰配长刀,肩悬箭矢。从马车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起,他们便都紧盯不放,待等车辆渐渐迫近,已有一名身穿玄黑描金甲的腾骧卫指挥使上前数步,抬手示意停下车来。 车中的小穗害怕得发抖,拽着安荷的手,不知这次又该如何应对。安荷看了看她,示意她千万沉住气。然而就在这时,小穗腹部又是一阵阵收缩疼痛,让她险些叫出声来。 她惊骇着,用力咬住了自己的袖子。 杨明顺未曾发觉车中异常,而是听从指挥,让马匹减缓了速度。 “做什么的?”那名指挥使抬起下巴,望着杨明顺。 “奉命出城,去草场办差。”杨明顺持着鞭子,驾着车子慢慢靠近。小穗强忍疼痛蜷缩在角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可有牙牌?” “有。”杨明顺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无瑕的象牙腰牌,递交了过去。指挥使刚刚接在手中,却听远处传来急切呼喊。众人循声望去,直道那端有一群人马迅疾迫近,为首的禁卫神色紧张,大喊着:“拦住他们,不能放走!” 指挥使双眉一皱。 车中的小穗又急又怕,只觉疼痛越来越重,那一阵又一阵的收缩撕扯感,简直令人无法再忍耐下去。 象牙白的腰牌在阳光下映射光芒,上面清清楚楚刻着的是“御马监掌印出入皇城通行无阻”的字样。 “走吧。” 指挥使一声令下,直接将牙牌交还给杨明顺。城门边的腾骧禁卫们也对那群禁卫的叫喊阻止视若无睹,转身间便将厚重的城门徐徐打开。 杨明顺顾不上多言,驾着马车直接冲出了北安门。 “关城门。”指挥使又是大力发令,城门在那群追兵即将冲来之际,轰然关闭。 追兵们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你们腾骧卫的人就是这样看守皇城的?!” 指挥使手握钢刀,站在城门口,犹如镇山宝塔。他扫视众人,朗声道:“御马监掌印的牙牌我都亲自核查过了,难道你们金吾卫的人还敢直接拦阻?!” “狼狈为奸的东西!你们定是串通一气了!”金吾卫追兵们怒不可遏,然而今日轮值的禁军都来自腾骧卫,手持利刃肩背箭矢严阵以待,竟是一丝一毫也不退让。 * 马车从北安们直冲而出,安荷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经历。原本以为根本无法闯出城门,谁知那指挥使看到腰牌竟毫无盘问的意思,直接将他们放了出来。 “小杨公公,你是不是跟那个指挥使认识?”她不禁问道。 杨明顺一边驾车一边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大内禁军四卫的腾骧卫,就是由御马监统辖的?我家督公不但是御马监的掌印,更是大内腾骧卫的统帅。我如果没有查好今天各城门由谁看守,事先跟这边的指挥使通过气,又怎么可能冒险闯来北安门?” 安荷这才恍然大悟,才想夸赞一番,却见身边的小穗浑身发抖,瘦弱的双手死死扣住座椅,人已经绷得脸色惨白。 如浪潮般席卷而来的剧痛,让她再也承受不住,痛苦地叫出声来。 坐在车头上的杨明顺心脏都被揪紧,回头望了一眼低垂的车帘,急切道:“小穗,你千万忍住!我们还没到地方!” 安荷一边安慰小穗,一边着急道:“还要去哪里?不能先找地方躲一躲吗?我怕她要生了呀!我可什么都不懂!” “不能在车上生!”杨明顺说罢,咬紧牙关奋力扬鞭,驱赶着马匹拼力前行。 车中传来的呻吟声越来越惨烈,凛冽寒风吹得他全身冰凉,就连持着马鞭的手也失去了知觉。然而杨明顺还是坚持着紧盯前方,驾着这辆车子穿过大街小巷,好几次险些撞飞了路边小摊,最终抵达了一座幽静的宅院前。 车子还未停稳,他已跳了下去,飞奔到宅门前拼命拍门。 “吱呀”一声,大门敞开,从中快步走出了一身锦袍的宿昕。身后则是数名干练的家丁。 “小公爷!”杨明顺叫了一声,旋即回到车子边,一下子将车门打开。 安荷抱着痛苦挣扎的小穗,带着哭声道:“快来救人啊!” 宿昕见状一惊,事先并未料到小穗竟然已经马上要生产。跟随在旁的家丁们虽有力气,但碍于男女有别都不敢轻易靠近。杨明顺急得一把抱起小穗,然而他先前肩背受伤,又过于紧张,奔上台阶时脚下踉跄,竟然险些摔倒。 宿昕连忙搀扶,招呼着家丁们上前相助。正在这时,宅门内又有脚步声纷杂而至,杨明顺抬头一看,有数名女子从影壁后匆匆赶到门口,奔在最先的年轻女子黛袄蓝裙,神情急切,正是寄住在这里的相思。 “赶紧帮忙,把她抬到我房间去!”相思招呼着身后的丫鬟仆妇们,众女子齐心协力,将已经冷汗直流的小穗平稳抬起,急匆匆送入了内院。 杨明顺带着如坠云里的安荷一路紧随,直至相思和众人把小穗安置入了房间,才紧张询问道:“这里有没有接生的人?” “本来是找好的,但没想到她今日就要生。”宿昕立即发话,叫管家去请接生婆。然而此时小穗在房间中已经痛得快要晕厥,安荷虽然有心相救,却毫无经验。幸而仆妇中有两人自告奋勇,说是可以帮忙,相思急促道:“先准备好热水刀剪手巾,不要等着接生婆来了却什么都没有!” 说罢,便带着那两名仆妇来到床前,又迅速安排其他小丫鬟各自准备待产用具,众人虽觉事出突然,却也没有慌了手脚,顷刻间听从安排,纷纷离去取物。 年长的仆妇见杨明顺还在房中,便上前道:“男人们不能留在房中,还请出去等着。” 杨明顺怔了怔,面带悲戚望向床上的小穗。 小穗此刻已被阵痛搅得如受酷刑,哭着叫了一声“明顺别走”便无力再说。相思看看杨明顺,又看看小穗,低声道:“他就在房间外面等着,不会丢下你走掉。” 小穗这才含着泪点头,杨明顺无声地望了她一眼,慢慢走出了房间。 房门被掩了起来。 一阵阵的呼叫声刺入他的耳,他的心。 而另一边的宿昕则急切地招来手下,取来一封又一封的拜帖,令他们速速前往城中各处,将事先约定好的众人全都请到此处。 杨明顺无力地坐在台阶上,看着宿昕的手下匆忙离去。过了一会儿才道:“小公爷,我家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宿昕回过身,慢慢道:“昨日听闻讯息,说是掌印棺椁即将抵达京城。如此算来,你们的督公,应该就快回来了。” 第205章 原先安静闲雅的院中满是小穗的呻|吟声, 杨明顺呆滞地坐在台阶上, 既无法不听又无法平静, 双手抱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宿昕看了看他, 一时也不知杨明顺和小穗是怎样的关系,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走到杨明顺身边, 问道:“出来的途中可还顺利, 就是按照先前计划实行的吗?” 杨明顺听他发问,这才收了收心神,低着头道:“就像督公先前在密信中安排的那样, 所幸一切都还算顺利,不然我们也没法逃出宫来。只是……”他停顿了一下, 带着几分焦灼道, “就怕金玉音在万岁回宫后抢先告发, 编排谎言,那样的话我们好像也拿她没有办法?” 宿昕道:“她现在知道小穗跑了,必定是不会善罢甘休……” 正说话间, 房中小穗的呻|吟声更加明显, 杨明顺紧张地站了起来,朝着房间急走几步, 却又只能无奈地停在了门口。 忽而房门一开,一个丫鬟急急忙忙奔出,杨明顺连忙抓住她问道:“里面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就见她挣扎得厉害!”丫鬟没空细说, 一扭身子朝着厨房跑去。 杨明顺急得恨不能入内查看,正在这时,接生婆被仆人领着匆匆奔来,来不及跟宿昕说话,一头就钻进了房间。这院门还未关上,前面又传来管家的招呼声,随即有人进来禀告,说是邹侍郎已到。 “我去前面,你留在这里。”宿昕说罢,整顿衣衫便往前去。 刚进厅堂,便见吏部侍郎邹缙拱手而来,“小公爷,刚才您府上家丁来报,说是有紧要事情立即需要商议?” “对,邹侍郎还请随我来。”宿昕做了延请的手势,将邹缙领向后院。 前些天他已经分别拜访过数名朝中大臣,说是有事相托,但时机未到,还请他们到时一定驾临私宅,细细商议。 如今吏部侍郎邹缙首先赶到,宿昕将他直接带入后院,邹缙一路疑惑,耳听得房中又传来女子痛苦的呼喊声,不禁发问:“小公爷,这是怎么回事?” “里面正在生养。”宿昕只简单说了一句。邹缙疑惑不解,追问数句,宿昕却只道:“等其他大人到来之后,我一并向各位解释。” 邹缙满心疑问,却也只能在院子里等待。没过多久,又有数名朝中重臣陆续抵达,彼此相见后都大为意外。又过了一会儿,前面来报说是驸马都尉喻泽到访,宿昕忙出去将他接了进来。 喻泽正是承景帝胞妹永清公主的驸马,以前和宿昕也并不十分熟悉,如今被邀请过来说是赴宴,进了后院却见众臣或站或坐,神情茫然又百无聊赖,而正房之中又有女子痛苦叫喊,亦是大惑不解。 “宿小公爷,您这是闹的哪一出?”喻泽仔细打量了宿昕一番,“莫非府上出了什么事情难以解决,可也犯不着叫那么多朝臣到此吧?” “各位还请稍安勿躁,其实我今日盛情相邀,只是让大家做个见证。”宿昕才说了一句,就听院门外传来管家的吆喝声:“鲁大人到!” 说话间,一名面容端方神情肃然的中年男子已大步踏来,众人见了连忙行礼。 “怎么,小公爷不是说有要事单独相谈?却为何在此聚集了那么多人?”鲁正宽望着院中情形,皱眉问道。 这鲁正宽原来与邹缙一同都是孙太傅门生,还在太傅府中当面痛骂过江怀越。他曾因耿直清介得罪了上级而被贬出京城,后来因在地方政绩显著,又被召回朝堂,如今已是文华殿大学士,内阁成员之一。 宿昕见他到来,这才环视一圈,向诸多朝臣拱手作礼。 “诸位大人,就像刚才所说,我宿昕今日将你们请来,是为了让各位做一个见证。此事非同小可,单单我一人就算竭力陈述,万岁也未必能够相信。但各位都是朝廷栋梁,深得万岁信任,由大家在此亲眼目睹亲耳所闻,他日共同力证,相信万岁就算大感意外,也不会听信小人搬弄是非。” 驸马喻泽忍不住道:“小公爷,你这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名妇人在房中待产,要我们这些人过来到底见证什么?难道是见证她生孩子不成?” 宿昕笑了笑,道:“驸马说的没错。今日请各位前来,就是为了同时见证,那房中女子生下孩子。”众人哗然,宿昕此时后退一步,朝着背对众人站立的杨明顺道:“小杨公公,还是请你过来,跟他们说个清楚。” 杨明顺这才缓缓转身,走下台阶。 邹缙和驸马喻泽首先认出了杨明顺,当下觉得事态非同寻常。杨明顺走到这群议论纷纷的朝臣面前,双膝一跪,向众人磕头行礼,眼含沉重之情,缓缓道:“诸位大人,这房中即将诞生的,是当今万岁的亲骨肉。” “什么?!”“万岁的亲骨肉?难道房内的是金贤妃?”“她怎么可能出了太液池啊?” 一时之间,院中众臣议论纷纷,而当杨明顺在喧哗中说出“房中的女子并非金贤妃,而是永和宫的宫女”之时,众人更是一片哗然。 有人当即质疑:“宫女怎么可能在外面生孩子,小公爷,你平日不拘小节也就罢了,这种事情千万不能道听途说引以为信!” 宿昕正色道:“我宿昕就算再随意,也不会在这关乎皇家血脉的事上开玩笑。杨明顺是御马监的人,小穗就是他刚才亲自从太液池那边救出来的,还能有假不成?” “什么,从太液池救出来?”众人越发糊涂。 杨明顺这才强忍悲伤,将小穗身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述说了一遍。大臣们在他说的过程中就已经显露难以置信的神色,等他说完这一切,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愿意相信听到的事实。 “且不说万岁是否会临幸一名寂寂无名的宫女,就算是真的,金贤妃自己也怀有身孕,又何必做下这样天理不容的事情?” “正是,她这样冒险行事,一旦东窗事发便是大难临头,金贤妃素来知书识礼,怎么会如此糊涂?!” “还有你说的那个女子,她腹中的胎儿确实是万岁的骨血吗?这口说无凭,寻常妃子若是得幸,都是清清楚楚记载在簿的呀!” 鲁正宽则向宿昕求证:“小公爷,你素来不太愿意参与政事,为什么今日会出面将我们召集到此,这事国公爷是否也知道?” 督公千岁 第166节 宿昕愠道:“跟我老爹哪有一点关系,他在南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要是不信,房间里还有一名金玉音宫中的宫女,名叫安荷,等会儿让她出来也算是人证了!” 纵然宿昕神色严肃,然而这事情实在太过超乎大家的想象,众人还是交头接耳不住议论。宿昕也不再多说,只是叫人守住了院门,既不让众人出去,也防备外面有人闯入。 众人被留在院中无法离开,听得房中女子的呼声一阵比一阵凄惨,心中越发烦闷困惑。就在这样焦灼的情形下,时间缓慢流逝,杨明顺在此其间不知道往房门处望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心中滴血,眼中无奈。 阳光渐渐黯淡,院中风声盘旋,大臣们冻得手脚冰凉,只好不住徘徊。 眼见白日将落,天际唯余一抹橘红时,房中忽然传出了婴儿急促的哭声。 院中众人一惊,就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杨明顺已经率先奔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用力敲响,喊着小穗的名字。 宿昕亦紧随而上,朝里面喊道:“已经生下了吗?” “生了!生了!”接生婆响亮的声音随之传来,没过多久,房门一开,接生婆抱着被襁褓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探出身来。 “是个男孩儿呀,各位大人!”她的脸上满是喜色。 宿昕心中不由激动万分,再看院中众人,则是神情各异,或惊喜或诧异也有茫然无措,不知应该如何应对的。 身边的杨明顺只觉心中悬着已久的一块巨石轰然坠下万丈深渊,一瞬间并不是感到解脱与欢喜,却是无限空洞,近乎麻木。 婴儿的哭声还在冲击着众人的心神,驸马喻泽如梦初醒似的道:“现在怎么办?这,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万岁的子嗣?” 大臣们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却听外面有人来报:“小公爷,门外来了一大群人,说是从宫里来的!” 宿昕一愣,杨明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声道:“难道是金玉音派人过来?” “她不会这样胆大吧?!”宿昕说罢,交代管家马上将院门紧闭,当即朝前行去。 到了前门口,守门的仆人已被推开一旁,一名四十来岁的太监带着一群禁卫朝里走来,脚步急促,神色肃穆。 宿昕一见此人,不禁蹙眉,随即扬声道:“这不是慈宁宫的邱公公吗?怎么今天竟然带着禁卫找到我这别院来了?” 邱公公叹了一声,拱手道:“小公爷,太后娘娘听闻了一件奇事,说是今日有太监带着宫女私自外逃,这可是宫中丑闻,万万不可就此放过。小公爷虽然古道热肠,却也不能太过随心所欲,这不该收容的人,还是得速速交出为好呀!” 宿昕笑了笑,道:“太后的消息倒是十分灵通,既然如此我也不想隐瞒,确实是有人在我宅内,但事关皇家血脉延续,请公公就此止步,不要再往内行一步。” 邱公公闻言一凛:“后宫之中没有皇后主持事务,太后有权对这些不守规矩的太监宫女加以责罚,什么皇家血脉,无凭无据的事情怎可胡乱指认?!小公爷,您不要逞着一时意气搅局,到时候非但自己卷入麻烦之中,恐怕还会牵连南京的定国公府呢!” “邱公公这是在威胁宿某了?你可知,我那院中还有诸多朝臣!”宿昕毫不退让,眼神之中亦满是不屑。 “朝臣?这后宫的是非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难道小公爷想聚众闹事?我可是先礼后兵,大臣们难道不懂后宫之主乃是太后娘娘?!”邱公公冷声说罢,带着身后的禁卫便想闯入后院。宿昕一声令下,两边的家丁们强行封堵了他们的去路,邱公公恼怒喊道:“我就知道你宿昕不是个善茬,太后有令,若是宿昕不肯交出逃宫之人,便将他一同拿下问罪!” 此言既出,身后禁卫听令而动,手握腰刀便冲向前路间的家丁。那群家丁毕竟只是寻常人,即便全力拦阻,也敌不过身强力壮的大内禁卫。 眼见这伙人就要撞开那扇院门,却又听大门外蹄声纷乱马鸣阵阵,紧接着脚步声纷杂迫近,竟是又有一大群人冲进了宅院。 “定国公在京城的私邸你们也敢硬闯!邱世宏,你是得了圣旨前来抄家还是狐假虎威以下犯上?!” 微微冷笑间,有人自大门外飒沓而至,语声清寒,暗藏杀机。 邱公公听得这话,浑身上下泛起寒意,在禁卫的簇拥下回头望去。只见一大群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蜂拥而至,须臾间站满全院,却又很快朝两边避退,让出了中间一条通道。 茫茫光影下,年轻男子背负双手步步迫近,大红锦底的曳撒上灵蟒怒腾,气势滔天的云海翻涌夺人心魄。 乌金冠,白玉带,容如皎然明月高悬天山雪巅,韵似出尘青竹傲立峭岩石间。 许久未曾露面的江怀越,依旧不改风姿,眼里含着的只是冰封凛冽,唇边带着似有似无的讥诮笑意。 在他身后紧随而来的锦衣卫头领,正是原先西厂的掌刑千户姚康。 “你……你,你不是死了吗?!”邱公公面色发白,不由后退着,声音都颤抖了。 江怀越站定在院子里,哂笑一声:“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我本以为你们会有所防备,却没想到,竟然就此被骗?真是超乎想象。” 与此同时,那紧闭的后院大门发出声响,随后缓缓打开半边。邱公公刚想再令人冲进去,院门内踏出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沉声道:“若只是宫女太监私自逃出,该由太后处置,但如今涉及万岁后嗣,怎可容得如此草率对待?” 江怀越看着那人,拱手行礼。“鲁大人,有劳到此了。” 第206章 此时这小小庭院中, 一端是江怀越率领众多锦衣卫带刀环伺, 另一端则是鲁正宽等人挺身拦阻。邱公公虽然也带着禁卫, 但眼看对方既有前任西厂提督,又有定国公府的小公爷宿昕和鲁正宽等诸多朝臣, 不由得心生怯弱, 自己灭了气焰。 “好好好, 你们尽管在此嚣张, 擅自逃宫的宫女和太监都是犯下了死罪!就算你们现在不肯交出,事后也保不住他们的性命!还有,江怀越, 你以为死而复生很有意思?我看你的欺君行径该如何向万岁解释!”邱公公气急败坏地抛下狠话,袍袖一挥, 带着那队禁卫悻悻离去。 大门随即紧紧关闭, 姚康在江怀越的安排下, 带领锦衣卫们留在前院严阵以待。宿昕这才长出一口气,抱着双臂道:“我说江大人,你难不成是掐着时辰来的?非要让我们急火攻心一趟?” “我已经是快马加鞭才赶在天黑前进城, 随后又等着姚康带领他锦衣卫的手下们一同前来, 哪有半点拖延?”他随后又追问道,“人是否平安无恙?” “你说那个小宫女?”宿昕指了指后院大门, “母子平安!” 江怀越闻言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即便是冷静如他,也不由心头震动。此时鲁正宽皱眉道:“江掌印, 听这意思,此事你早就知晓了?那你先前在回京途中遇刺身亡,也是有意设下的局?” “若不是这样,只怕一路上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我倒是不怕暗杀,只是时间紧迫,不愿被那些宵小之辈耽搁要事。倘若小穗在太液池生下孩子,必定马上就被灭口,因此我才暗中通知杨明顺,让他务必找帮手一同将小穗救出来。”江怀越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院走。 宿昕在旁引路,呼告一声后,后院木门这才从里侧再度开启。 院中众臣们早已听见外面的动静,先前皆是群情紧张,而今院门一开,见江怀越快步而入,都不由上前相迎。 江怀越一进门便环视四周,拱手还礼:“诸位,兹事体大,才经由小公爷邀请大家前来作证。否则到时候可能会被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有人还待细问其中过程,却听走廊边传来一声“督公”,声音竟微微发颤。 江怀越望向那边,但见杨明顺正从廊下向这边走来。他克制着内心情绪,几乎是颤抖着走到江怀越面前,想要诉说一番,却喉咙哽咽,一时眼前湿润,跪倒在地。 江怀越望着跪在面前的那个小跟班,那么多年来,尽管杨明顺始终追随左右,也为西厂和御马监办过不少事,可在江怀越心里,他一直都油腔滑调不够沉稳。没想到这一次,杨明顺竟能如此忍辱负重精心谋划,但凡他有一点意气用事,小穗就不可能安全出宫。 房间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刺耳。 那是小穗的孩子,是万岁的骨肉。 江怀越怎能不明白杨明顺的无望与痛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怀上别人的孩子,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还要千方百计庇护保佑,生怕她和婴儿出一点差错…… 他们不是旁人眼里真正的男人,却比寻常男人更难以忍受这样的耻辱。 当此情形之下,曾经隐忍不愿面对的伤痛,血淋淋地暴露在外,让人无法回避,更无法解脱。 此时身处众人间,杨明顺也清楚地知道,能明白其中苦楚与羞辱感的,只有督公一人。 “督公……”他一边忍住眼泪,一边努力扯出笑容,“我这回,总算没辜负您的信任啊!” 江怀越审视他片刻,第一次朝着杨明顺弯下腰,伸出手,扶着他的臂膀,低声道:“起来吧,你,做得很好。” 杨明顺双唇颤抖,眼泪无声落下。 * 原先还将信将疑的众人至此为止,开始偏向相信房中的女子确实与万岁有过瓜葛。否则太后为何会派出身边的大太监带人闯入,想要将人强行带走? 只是其中又涉及到金贤妃,还是有人对此表示不解。 邹缙皱眉问道:“江掌印,金贤妃自己分明也怀着身孕,为什么非要将小穗软禁起来?难道她能预测小穗所生的必定是男孩,而她自己的必定是女孩?” “邹大人,金贤妃这样做必然有其原因,只是与你说的还不太一样。” “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铤而走险?”邹缙还是困惑不解。 边上有人试探道:“她不会是……没有怀孕吧?” 此言一出,其余众人皆觉不可思议,向来温婉有礼的贤妃,竟会这样无法无天? 江怀越看了看众人,慢慢道:“诸位现在也不必再多猜测,其中缘由,我会向万岁禀告。事关皇家尊严,相信万岁也不会希望事情泄露,有辱颜面。今日之事,只需诸位加以见证,确认房中的孩子确实是小穗所生,并未被人偷梁换柱。” 他这样说罢,宿昕又再次命接生婆抱着孩子站到房门口。鲁正宽等人上前再三端详,确认了婴儿的样貌,随后问道:“什么时候将皇子送回大内?皇家血脉,毕竟马虎不得。” 江怀越看了一眼房间,又道:“大人们先请到前厅暂歇,我还有些话要交待他们一声,马上就来。” 众人在院中也被冷风吹了许久,随后纷纷返回前厅等待,宿昕走在最后,临出院门时还背着手朝后望了望,眼神里颇有几分狡黠。 江怀越倒是没有在意,走到杨明顺身边,低声道:“等万岁回宫的消息传到,我会带着皇子走。你……” “我跟着督公。”杨明顺似乎已经恢复过来,只是眼神依旧沉重,“小穗她……也要一起回去吗?” “必须让万岁见到她,否则我们口说无凭。” 杨明顺愣怔一会儿,艰难道:“那我,更得跟着去。我怕再出事。” 江怀越点点头,环顾瞬间空寂下来的院落,轻声问道:“她呢?” 杨明顺有些迟疑:“谁?” 江怀越没有吭声,过了片刻,杨明顺才道:“您是说相思姑娘吗?她,就在里面。” 说话间,他也不由回过头去,疑惑为什么相思听到了院中的动静,却到此时还不出来。 他见督公也站着不动,只好回到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道:“相思姑娘,那些大人们都去前面候着了,你怎么不出来?” 房间里却还是只有小婴儿的啼哭声。 倒是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小穗虚弱的声音:“明顺……” 杨明顺低沉地应了一声:“你……你放心,我们都在。” 江怀越向他低语了一句,杨明顺点点头,先出了院子。屋子里小婴儿的哭声渐渐平息了,江怀越在门口踟躇片刻,敲了敲门:“相思。” 屋内还是没有她的回答。 他有些无奈,又站在那里低声道:“你还不出来吗?我很快就要走了。” 相思却依旧没声音,要不是杨明顺之前告诉了他,江怀越简直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在房间内了。他蹙着眉,回头看了看院门,众臣应该还都在前面等候,宫内的金玉音与太后,应该也不会就此作罢…… “你不说话,那我先回宫去。”他自言自语完毕,转身便往台阶下走。 刚走下台阶,却听后方屋门一开,江怀越还未及回头,已有人一阵风似的飞奔而来,猛然间扑到他背后。 “江怀越,你还是个人吗?!”她带着哭音将他紧紧抱住,同时却又狠着心掐他腰间。 一把又一把地掐,是真的用了力。尽管衣袍厚重,他还是蹙起眉,只是站着不反抗,任由她顾自发泄。 “你把我当什么了?想来找的时候就出现,忙自己的事情了就把我扔到一边?!”她埋在他后肩处,眼泪打湿了锦缎刺绣出的狂妄灵蟒,“杨明顺都知道你没死,你为什么不能事先告诉我一声?!你这个没有心的畜生!” 江怀越这才慢慢回过身。 许久没见,如此重逢。 没有温柔相对,也没有相顾无言,相思哭得形象尽失,甚至口不择言。 他低下头,抵住她微冷的前额,道:“我是怕……消息泄露太多,会让人察觉有异。” “最该告诉的人不告诉,你还想干什么?!”相思哭着骂道,“你就不怕回京的时候看到我也死了?” 江怀越被噎了一下,强自镇定道:“你不会的,我相信。” 督公千岁 第167节 相思吃惊地瞪着泪盈盈的双目:“凭什么?啊?凭什么我就不能殉情自杀?我又不是你,没心没肺!” 他捧住相思的脸庞,悄悄地道:“因为,你必定不甘心,不相信,就算是想死,也得等到看见我棺木回京,才会真正抛下一切。你说,是不是?” “你!”相思倒抽一口冷气,继而恼羞成怒,“我才不会,你要是真回不来,我就嫁人去了!让你这辈子得不到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休想!” 江怀越望着她的眼睛,起初只是静默,渐渐地,原本沉静的眸底竟浮出笑意。 “你笑什么?”相思连抽泣都被他气得停歇了。 他抚过她泪痕犹在的脸颊,借着动作的掩蔽,低头轻轻咬了她唇心一下。 “我若是死了,你就去嫁人,这样我也会安心。”江怀越一边吻着她,一边低声道,“可我还没死,你……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这辈子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要来找到你。” 眼泪又一次满溢而出。 她的呼吸都发抖了。 “叫我嫁人?那你那一箱子宝庆斋的头面,是留给我的嫁妆?”相思一把抱住他,扳着他的下颌,又心痛又气恼地哭问。 江怀越一震,眼里满是惊诧。 她发狠地咬他的嘴唇。“江怀越,你让我带着你攒下的金银首饰去嫁给别人?你该不会是发疯了吧?” 他又羞又恼,紧紧搂住她,道:“箱子怎么会已经被打开了?!” “不是打开,是撬开!”她不解气地又掐他手臂,“你藏得好呀江大人!偷偷摸摸的不给我知道,难不成还准备留给其他人?” 他这次彻底无言以对。 相思攀着他,抬起头来,望到他清莹的眼里。 “说,那头面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什么时候弄来的?!” 他迟疑了一下,还在心底挣扎,道:“你知道就好,为什么这样咄咄逼人……” “那你今天别想走了!”相思揪住他不放。 江怀越无可奈何,最后只好道:“是我……很久以前准备好的,那是给你的……定亲聘礼。” 相思紧抿着唇,想让眼泪不要再下落。 “你有问过我,喜欢不喜欢吗?” “不用问。我知道你会喜欢。” “那万一我说不喜欢呢?” “那就去换,换到你满意为止。”江怀越顿了顿,道,“不过,人是绝对不会换的。” 相思看着他,从心底里浮起满满欢喜,眼前却又模糊一片。 “你可记好了,下聘纳娶,每一道仪式都不能少!” * 前厅之中的众人神情百态,有的焦虑,有的无奈,还有的甚至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没有人知晓江怀越在后院到底还在叮嘱什么人,交待什么话。 “天快要黑了,万岁爷该回宫了吧?”有人站到窗口忧心忡忡。 宿昕也微微皱着眉,一切似乎在朝着原先的计划发展,却又不知道接下去到底会面临怎样的状况。 * 风从空旷的地坛上方卷过,仪仗旗帜猎猎作响。 繁复的祭祀终于临近尾声,承景帝却还站在地坛之上,眺望着云层集聚的远天。 余德广始终站在不远处等待,有一名内侍匆忙赶来,贴近他耳畔说了一句。随后他神色一变,谨慎地拾级而上,来到君王身后。“万岁,时候不早,应该要回去了。” 承景帝出了一会儿神,微微叹息一声。“也不知朕今日这番诚心祈祷,上苍神灵会否知晓?” “万岁盛意拳拳,神灵自有庇护!”余德广忽然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恭喜万岁,刚才喜讯传来,皇子已经平安降生了!” 承景帝一惊,继而大喜:“怎么,贤妃竟然已经生了?!” 余德广却匍匐在地,沉稳道:“万岁,您的皇子并非贤妃所生,他的生母乃是永和宫宫女,小穗。” * 大火侵袭过后的琼华岛一片狼藉,广寒殿的后半部分焦黑异常,诸多太监宫女们忙碌许久,还在收拾残局。 与琼华岛隔湖相对的大西天禅林内,金玉音倚在卧榻之上,静静地望着室内燃起的线香轻烟。贾公公站在旁边,神情略显不安。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胡太监随即入内,跪在屏风后。 “娘娘,万岁已经启程回宫!” “知道了。”金玉音淡淡回了一声。 胡太监又犹豫了一下,道:“还有,先前太后曾派人去宿昕私邸,结果却无功而返,没有把人带回。” 金玉音眉梢一扬,温和地笑了笑。“这倒好了,太后娘娘这一招,难道是专门为我着想?” 她缓缓坐起,掠了掠乌云似的发堆,吩咐道:“给我准备斗篷,我要前去迎接圣驾。” 第207章 沉沉暮色笼罩了京城,寒风中钟鼓声声, 敲荡着天际厚压的云层, 惊起屋脊上栖息的群鸟, 瑟缩飞向远方。 煊赫仪仗自远处缓缓而至, 经过重重朱红宫门之后, 承景帝肃然进入了乾清宫。 随行的文武官员们已经散去, 幽深的乾清宫中点燃了盏盏明灯, 光亮自四面八方照来,显得承景帝的脸色有点发白。 “余德广。”他坐在光亮间,沉声道, “去传宿昕进宫。” 余德广才应了一声, 殿外就有人匆忙来报,说是太液池今日发生火灾, 琼华岛上的广寒殿几乎毁了大半, 好在金贤妃没有受伤。 承景帝双眉紧皱, 愠恼道:“朕今日才出宫一次, 就发生那么多事情?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金贤妃现在有没有回宫?既然没有受伤,就过来见朕!” 那前来报信的太监一听话语不对,虽不知承景帝为何对金贤妃产生怨气,但也只能连连答应,匆忙告退出殿。 余德广走到大殿外, 低声吩咐门口的內侍速速传召宿昕入宫,紧接着回到君王身边,劝慰道:“万岁切莫生气过度, 如今头等大事是皇子平安健康,虽说暂时不在宫中,但只要有可靠之人保护着,比什么都强。” 承景帝心里不是滋味,自嘲一笑:“余德广啊余德广,你说说看,朕这宫中居然连自己的后嗣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九州太平?” 余德广连忙下跪:“万岁只是一时疏忽,谁又能想到您的后宫之中竟然也有人如此不择手段呢……” 话语未落,门外传来朗声通报。 “金贤妃前来叩见万岁!” 余德广识趣地闭上嘴,退到了一边。承景帝眼神一沉,当即宣她入内。 * 朦胧光影下,金玉音卸去了玄黑的斗篷,慢慢走上玉石长阶。 浅碧色玉兰花苞的长袄遮盖不住丰润的身形,杏白梅花纹织金马面裙流转微芒,在她行动间莹然生姿。 她还是云淡风轻地步入大殿,在宫女的搀扶下想要向承景帝下跪行礼。承景帝沉着脸注视着她,最终还是发话道:“不用跪了。” “谢万岁。”金玉音还是屈膝作礼,起身轻声道,“万岁车马劳顿了一日,正应好好休息,臣妾本不该过来打搅,只是……”她微微一顿,眉间紧蹙,“太液池今日起了大火,臣妾险些葬身火海,听闻万岁回来,便觉得有必要过来诉说其中内情。” “内情?”承景帝审视着眼前人,“朕倒想先问问你,在这场大火中,太液池中是否少了一个宫女?” 金玉音扬起黛眉望向承景帝,微微错愕着,随即如释重负:“万岁可知那名宫女现在去了何处?臣妾当时听说她被人强行带走,心急如焚地派出禁卫追查,最后她却被看守北安门的腾骧卫放出了皇城。这一离去便再无音讯,臣妾担惊受怕至今,听说万岁回宫,这才匆忙赶来。却不料万岁已经知道此事了!” 她这话一说出来,站在承景帝身后的余德广不由偷偷瞥了她一眼。先前他在地坛跪在君王面前,诉说小穗被人软禁在太液池,御马监的人拼死才将她救出。如今金玉音居然毫无心虚之意,镇定自若地承认太液池内确实丢了宫女,而她自己,竟为此而特意过来…… 承景帝紧锁双眉,冷淡道:“听你的意思,反而是急着要将此事告知于朕了?朕想知道的是,你为何要将小穗囚禁在团城?!她身怀六甲你却隐瞒不报,让众人以为她早已病故,金玉音,你到底用心何在?” 金玉音抿了抿丹唇,挺起身子,缓缓道:“万岁,臣妾从一开始就知道此等做法有违常理,也做好了要被人视为蛇蝎女子的准备。一旦事发,在众人眼里,必定认定臣妾唯恐小穗生下万岁的亲骨肉而有意将其囚禁。可是万岁,您可知晓就在小穗逃出皇宫之后不久,慈宁宫的邱公公也急匆匆带领一队禁卫离开大内。臣妾虽不清楚他到底去了何方,然而当此紧要关头,慈宁宫中的反常举动,万岁心中定然明白事出何因。事关太后,臣妾不敢在此搬弄是非。可如果小穗怀孕之事早就公之于众,以她那不起眼的身份,就算得到万岁厚爱,让她晋升为美人婕妤甚至是嫔妃,在这暗流涌动的深宫之中,又怎能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 承景帝听得她又提及太后,不禁语声冷硬:“照你的说法,你还是故意将小穗藏到了团城,为的是保她母子安宁?” “正是!”金玉音向来平静温和的脸容上也不禁流露愤慨神色,“万岁已届中年却无子嗣,臣妾怎会不知万岁内心焦虑?小穗之事实属偶然,当她在感知身体不适而前去司药局问询后,司药局的人偷偷将此事告知了臣妾,臣妾当时惊喜交集,却想着此事似乎不该由臣妾开口来告知,又唯恐深宫风云叵测,因此暗中吩咐宫人留意小穗行踪,生怕她遭受灾祸。就在臣妾的关注间,小穗去御药房替赵美人取药,却无端遭人责难,幸好司礼监秉笔裴炎赶到,假借此事将小穗带走,此后裴公公制造假象让人误以为小穗病故,实则将她送入了团城。这一切,还不是为了瞒天过海,以求小穗顺利度过这最危险的数月?” 她说到此,语声越发悲凉:“臣妾为保护小穗尽心尽力,若是万岁不信,可让裴公公前来当面询问。如有不实之处,万岁可以尽管处置!” 承景帝呼吸沉重,隔了一会儿,才道:“余德广,去找裴炎过来。” “……是。”余德广慢吞吞走到门口,让小内侍又去传召裴炎。在他走回经过金玉音身边的时候,却听金玉音幽幽叹息一声:“余公公,小穗之事,是您告知万岁的吧?真是多谢您仗义执言了。” 余德广背后不由发寒,挤出笑容拱手道:“贤妃娘娘何必来谢,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不是都为了万岁着想吗?这皇子诞生可是天大的喜事,怎能还瞒着万岁呢?” 金玉音却垂下眼睫,喟然道:“我只怕……皇子刚刚降生,根基未稳,反被有心之人利用……倘若他回到宫中由小穗抚养,万岁真的放心无忧吗?” 承景帝还未回答,殿外已传来裴炎急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他似是早有预料,就等着君王传召,此时一进寝宫,当即双膝跪倒连呼“万岁”,激动异常地恭贺承景帝喜得皇子。 承景帝按捺复杂情绪,沉声发问:“当初你为何要将小穗强行从御药房拖走,说是送去浣衣局,后来却又说她暴病而亡朕这皇宫之中,你们倒是各显神通,将此当做了戏台不成?!” “万岁息怒!小人们这样做,完完全全是迫于无奈啊!”裴炎痛心疾首道,“其实贤妃娘娘很早的时候就提醒过臣,要臣派人盯紧永和宫的宫女小穗,说她有可能怀了龙种。臣当时想要密奏万岁,但是又怕事情不做准,反而令万岁空欢喜一场,因此只能暗自观察,希望等到事情确凿之后再见机行事。没想到那天臣走到御药房附近,却看到司礼监的内侍正在呵斥小穗,甚至想要动手殴打。臣惊出一身冷汗,然而手下随即报告,说此人虽是司礼监的属下,实际却与慈宁宫邱公公来往过密。臣当时就明白过来,那人真正用意何在,因此将计就计,借着那机会命人将小穗强行拽走,后来又让内安乐堂的人说她得病亡故。这一切其实就是为了让她彻底摆脱险境,正所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呀!” “你说什么?”承景帝不禁提升了声音,“司礼监是你的掌管范围,其中也有人与慈宁宫来往过密?那人现在可还在?” 裴炎不住顿首:“回万岁的话,臣实在是羞愧不已,没想到手下人也会被邱公公收买。臣为了不打草惊蛇,一直没动那个奸细,直至听闻皇子诞生,太后又派出邱公公前去宿小公爷处,这才觉得不能再忍,已将司礼监的奸细扣押下来,等候万岁发落!” 承景帝面色晦暗,恨声道:“将那人带上来!” 裴炎应声而动,快步到门口,命人将当初在御药房责难小穗的内侍带上。一旁的余德广望着殿外,神色焦虑,金玉音此时早已落座,仪态万千,从容不迫。 随着镣铐声渐渐临近,一名身穿囚服的内侍被押上大殿,神情慌乱,脸色惨白。 承景帝强忍愤怒,质问其当初因何责难小穗,背后受了何人指使。 那内侍哆哆嗦嗦跪在冰凉砖石上,匍匐发抖却不吱声。承景帝连问几声流露不耐,裴炎压低声音朝那人叱责道:“还不赶紧回话?!” “是……”那内侍这才如梦初醒,带着哭腔道,“当初小人家里遭难,急需大笔银两,慈宁宫的邱公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就好心借给小人五十两纹银。后来他便多次来找小人,要小人替她盯着永和宫的宫女小穗,遇到她落单的机会,就想方设法给她颜色。或是下药毒杀,或是推落水中,反正怎么狠毒怎么来。小人因为无力还钱,又觉得他大概只是与那个宫女结下私仇,因此只好答应。那天在御药房,小人看她孤身一人,便想着借机呵斥再把她拖走……小人也是没有办法才听了邱公公的话呀!” 内侍声泪俱下,裴炎顺势道:“万岁,司礼监管教不利,出了这样的丑事。但他事先丝毫不知小穗怀有身孕,那罪魁祸首……”他说到此,眼光一转,闭口不言。 金玉音顺理成章 接下去道:“其实从太后心急火燎派出邱公公带人前去搜寻小穗来看,万岁圣明,恐怕也能知晓其中用意了吧?” 承景帝攥紧手掌不语,裴炎随即挥手令人将那内侍带走。内侍悲惨的声音还未散去,殿外又有人急促赶来,惊慌着道:“启禀万岁,御马监掌印,江大人,他,他回来了!” “你说什么?”承景帝猛然间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江怀越?你是说他的棺木回京了?” “不是,是江掌印,他本人,回宫了!” 余德广这才双膝跪倒,高呼道:“万岁,其实之前奴婢有话还未说完,御马监杨明顺等人将小穗救走,正是江掌印暗中筹划,周密安排。” 督公千岁 第168节 “你们!”承景帝怒从心起,霍然起身,“你们一个个的,将朕都蒙在鼓里,是以为朕昏聩到极点了吗?” 裴炎与金玉音对视一眼,余德广面含悲戚:“江掌印一路遭遇追杀才出此下策,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承景帝还待发作,殿外已经响起了清朗声音。 “臣江怀越,求见万岁!” 金玉音尽管还端坐着,眼波却微微流动。 承景帝强压怒气,在大殿上来回踱步,终于狠狠道:“进来!” 脚步声飒沓而近,门扉开启间,江怀越依旧一袭赤红蟒袍,躬身拱手而入。 肩头华彩锦绣折射金银光芒,晃在金玉音眼里,让她不动声色地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他大步上前,恭敬地向承景帝行礼,随后又恪守本分地向她问候。 金玉音淡淡地笑了笑,轻启朱唇:“江掌印,没想到您竟然死而复生,真是令人万分惊喜。还是江掌印有本事,一举瞒过天下,就连万岁爷……都被您骗过了呢。” 承景帝脸色更加不悦。 江怀越随即道:“万岁,臣知道此举实在不当。但臣离开辽东不久,便遭遇歹人袭击追杀,不慎坠入激流。幸而臣懂一些水性,才免于一死。本来臣也是想尽快养好伤之后赶回京城,但是转念想来,此行凶多吉少,如果再遇到更多追杀,只怕难以保全。因此才隐瞒不报,以死讯传回京城,为的只是甩脱幕后真凶,早日回到皇城,为万岁效劳。” 承景帝恼火道:“你身为原先的西厂提督,御马监掌印,有什么人会想要追杀不休?!难道是以前的仇家不成?” 江怀越眼睫微垂,沉静道:“是有人从心底不愿臣回到皇城大内,因此先是使用手段笼络收买众臣,在万岁面前恶意中伤,让万岁对臣心生嫌隙,将臣贬斥远地。后又更加变本加厉,想着斩草除根,这才派出杀手一路追击。只因为……” 他抬起眼睫,目光如月下流水般从金玉音脸上掠过,似笑非笑道:“臣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心思太细,容易把简单的事情往复杂了想。但对于万岁而言,臣这样的侍从,往往能为万岁看出一些不容易被人注意的细节。贤妃娘娘,您觉得臣留在万岁身边,对您来说,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弊呢?” 第208章 这般暗藏机锋的话,在金玉音听来自是别有一番滋味, 只是她依旧没有显露异常, 不紧不慢地道:“江掌印您心思细致, 这可是我们都知晓的, 有您这样的得力侍臣在万岁身边, 自然可以为万岁解忧。我也常因万岁过于操劳政事而担忧, 如今掌印回宫, 我又怎会有别的想法呢?” “娘娘说的在理。还记得当初在臣第一次从辽东返回时,有多位大臣上疏弹劾,因此万岁愠怒, 将臣调离到了南京故都。”江怀越顿了顿, 又转向承景帝,“臣对万岁并无怨恨, 确实是自身行事有所缺失, 才被人抓住把柄。然而后来据臣的手下来报, 发现那几名大臣都曾接待过一名男子。此人只是一介布衣, 却能登门拜访朝中重臣,而且就在他造访后不久,便发生了联名上疏之事。” “你想说有人在背后操纵,利用那几名臣子对你的不满,让朕将你贬出京城?”承景帝看了一眼金玉音, 又沉声发问,“但此事……难道和金贤妃也有关系?” 金玉音脸上虽还带着笑意,眼神却冷了几分。江怀越有意没再看她, 只是朝着承景帝拱手道:“正如万岁所言,这事和金贤妃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臣才说,宫中始终有人不愿见臣留在万岁身边,一而再再而三用尽方法,只为自己行事安全,不想被臣时刻盯紧。” 站在一边的裴炎忍不住道:“江怀越,你不要信口开河!贤妃娘娘与你没有仇怨,她平日又行得正坐得端,为什么要使出各种手段把你赶出内宫?倒是你狡诈多端,难保不是恶意中伤!”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原来是裴厂公,长久不见,你倒是和贤妃娘娘站在了一处。接下来的话语不必多说,你言下之意无非就是我为荣贵妃效力,因此才中伤贤妃。贵妃娘娘这几年来到底有没有使出下作手段来对付其他嫔妃,万岁应该最清楚不过。若是贵妃娘娘真的在意,贤妃又怎能到如今的地位?” “你!”裴炎还待争论,承景帝忽而出声:“贵妃为人,朕最明白。江怀越,你说贤妃指使他人笼络群臣,可拿得出证据?此事非同小可,你不能胡乱编造!” 江怀越从容道:“万岁若要看证据,臣的手下有明白无误的记录,哪月哪天,哪位臣子与那人相见,全都清清楚楚记在册上。贤妃娘娘,你心里应该明白,那位士人为了你,可算得上是殚精竭力了。” “你说的那人,与贤妃是什么关系?”承景帝双眉一锁,却听金玉音冷冷道:“什么士人,我在深宫多年,怎可能与陌生男子相识?!江掌印,谁不知道你以前在西缉事厂最擅长的就是刑讯逼问,搜罗消息?你所谓的记录清晰,无非也只是一面之词。若是写在纸上的都能算是明证,那我回头给您写上几本罪状,您难道就会服罪认输?再者,万岁,我们今日在此谈的是皇家血脉大事,江掌印气势汹汹而来,却将矛头直指臣妾,甚至翻起旧账说什么自己被贬都是臣妾作祟,这到底是什么用意?” 承景帝心绪烦乱,听金玉音这样一说,不禁扬声道:“余德广,朕命你去找人宣召宿昕入宫,怎么他到现在也没消息?” 江怀越却道:“启禀万岁,臣正是从宿小公爷府中赶来。皇子如今刚刚降世,需要有可靠的人护佑安全,因此臣代替小公爷入宫觐见,还请万岁恕罪。” 承景帝不悦道:“那小穗和孩子都在宿昕私邸?先前事发突然也就算了,如今为何还不回宫?!真当朕这里是龙潭虎穴,不敢回转了吗?!” 话音未落,殿外內侍匆匆来报。“启禀万岁,太后娘娘听闻皇子出生,前来寝宫询问。” 承景帝脸色一沉,愠恼不已。“去转告太后,皇子还未回宫,请她不必过问!还有,慈宁宫的人擅自出宫,你们将邱世宏留下,太后可以直接回去了!” 殿外的内侍犹豫了一下,也只好如实去报。没多久,殿外脚步声错杂,闯进来的竟是一大群人。先前去宿昕府上的邱公公护着太后快步入内,身后另有内侍宫女,皆神色肃穆,仿佛刚才承景帝的话语毫无作用。 江怀越等人向太后下跪行礼,承景帝却只是潦草地拱了拱手:“儿臣刚才已经叫内侍传话,天色已晚,母后实在没有必要再到此处。所谓皇子之事,母后倒像是比儿臣更加急迫,内侍邱世宏竟然带着禁卫出宫,难道母后是想趁着儿臣还未回宫之前,先将那名宫女抓捕到手?” 太后面含冷意,环视周围众人,目光先后落在金玉音与江怀越身上。随后注视着承景帝,缓缓道:“事关后宫与皇家大事,哀家怎会轻易不管?听闻那名宫女已经生下婴儿,如今那孩子可曾送进宫来?” 承景帝生硬回道:“刚刚降生,还未立即送回,但有人细心保护,母后不必多想什么了!” 太后一声冷笑,目光凌厉。“真是笑话了。如果真是皇家血脉,为何那宫女要千方百计逃出后宫?皇上并非病倒在床不省人事,她既然声称腹中胎儿是万岁的骨肉,那就早该直言相告,何必遮遮掩掩?直到现在婴儿已经降生,却还滞留在外,难道是心怀鬼胎,怕抱进宫来被人看穿?!” 承景帝先前其实也对小穗之子心存疑惑,然而毕竟关乎他的颜面,太后这样直接质问,让他大为不快。只是因为周围还有其他人等,作为君王不能对太后过分不敬,故此只能强忍怒火道:“母后这样讲,恐怕也是无端猜测。是不是朕的骨肉,朕自有分寸!您先前让内侍带领禁卫闯去定国公之子的私邸抓人,此事若传扬出去,丢的可是我们褚家的脸面!” “丢脸?如果那宫女所生的并非褚家后代,皇上却听信他人糊弄,将此子接回宫中,那才是丢尽了皇家尊严!”太后说着,又用尖刺般的眼神扎了江怀越一下,端着架子道,“江掌印,听闻你在背后出谋划策,为的就是确保此女顺利生下孩子,哀家问你,此事跟你有何关系?你都已经远离京城,为何在这事上格外用心?难不成……”她有意放缓语速,笑了笑,“难不成是哪一位嫔妃自己无法生养,便想借着这样的机会将此子收为已出,也好稳固地位,重得恩宠?” 在场之人皆听出她言外之意,他江怀越一个已远离后宫的内侍,本来应该不再掺和,如今明显是想借机给荣贵妃抢来后嗣,才如此尽心尽力去保护小穗和她的孩子。 “太后娘娘所说似乎有些偏颇。”江怀越不卑不亢答道,“刚才臣就已经说过,贵妃娘娘若是真的存心争宠,早就对万岁温和顺从,何必采用这些复杂手段?再者说,小穗临产之时,朝中数位臣子,甚至包括永清公主驸马都在小公爷私邸,臣当时却尚未抵达。莫非宿小公爷会串通众臣偷梁换柱,将其他的孩子冒充说是小穗生下的?万岁与太后若是还有怀疑,大可召见鲁正宽鲁大人与驸马喻泽等人,亲自过问查证,看看有什么人胆敢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情!” 金玉音瞥了太后一眼,太后紧抿双唇,忽而冷哂不已:“你以为有群臣作证就能确保婴儿血统?那个宫女总不见得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生育,如果房中私下藏了另一男婴,待等时机恰当你们再抱出来假戏真做,就算庭院里有再多的见证人也是枉费!皇上可别忘了,当年先帝在位时,就也曾有女官声称得到临幸而受孕,结果却是和侍卫苟合而来……” 她话未说罢,承景帝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愤恨,寒声道:“太后娘娘,众人面前还请你自重身份!说出这样的话语,也不怕有辱皇家身份?!” 江怀越眼风一扫,余德广随即下跪道:“当日万岁心情烦乱,在批阅奏章后自斟自饮,带着薄醉进了景仁宫,本意是想悼念惠妃娘娘,谁料小穗竟在里面。小的当时生怕万岁触景伤情,是一步都没离开过景仁宫大门,若要问起具体日期,小的早就命人记录下来,皆是有凭有据,怎会出错?” 太后正欲呵斥反驳,一直静默旁观的金玉音忽然幽幽道:“太后娘娘,您对这小穗还真是不依不饶。先是命人暗中收买司礼监的内侍,寻找机会想要致使小穗流产。此后又痛下毒手,命人要将小穗活活勒死,若不是我亲耳所闻,又怎能相信?” “金玉音,你在说些什么?!”太后脸色煞白,“我何曾叫人做出这些事情了?!那个小穗不是被你藏在了太液池吗?我怎么可能派人去杀她?!” 承景帝闻言更是寒意顿生,怀着愠怒盯着太后,一言不发。 江怀越早已从杨明顺处得知当时在团城后院,侍奉小穗的一名宫女意图取她性命,是安荷情急之下将其砸晕,才救下小穗一命。他倒还未将此事说出,没想到金玉音居然趁着太后与皇帝争吵之际,主动提及此事。 他好整以暇地冷眼旁观,只见金玉音缓缓站起,向承景帝屈膝行礼道:“万岁,刚才裴公公已经证实司礼监内侍被太后手下收买一事。其实臣妾将小穗藏到团城后,一直未敢掉以轻心,还专门挑选了两名宫女侍奉她的起居。谁成想,就在今日大火发生之时,太液池众人都忙着救火,团城中的小穗却差点丢了性命!” 她语息微颤,似乎是压制着惊惶未定的心绪:“当时臣妾也心慌意乱,事后发现小穗被人强行带走,才返回团城想要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不料进入房间,却见其中一名宫女诵菊已经倒在地上没了呼吸,应该是被人从后以重物砸死,而在地上则散落着一段绳索。臣妾大吃一惊,连忙叫来另外一名侍奉小穗的宫女伴梅追问。那伴梅坦白道,曾经目睹诵菊与慈宁宫的邱世宏私下来往,似乎还收了对方的钱财,只不知诵菊与他到底在交谈什么。” 站在太后身边的邱世宏一脸惊诧,忍不住叫起来:“贤妃娘娘,你怎么可以这样冤枉人?!我哪里认识什么诵菊,太后又什么时候派人去收买过司礼监的内侍?!” 太后亦在一边咒骂不已,金玉音却对愤怒视若无睹,依旧淡定地向承景帝道:“如今想来,极有可能是邱世宏奉命又暗中收买我的宫女,趁着岛上混乱之时痛下黑手,想要将小穗一尸两命,最后还可嫁祸栽赃给臣妾。到时候人死在了团城,臣妾可真是有苦难说,有冤难诉了。” 说罢,她又侧过脸,温婉地朝着江怀越一笑。 “江掌印,既然是您的手下将小穗救走,那您应该也听说了这事吧?或者到时候我们可以看看,小穗的脖颈上,是否存在绳索勒痕?她这个弱不禁风的姑娘能死里逃生还生下皇子,真的是上天庇佑万岁血脉不断,后继有人了!” 太后犹在怒叱,承景帝已气得攥紧手掌。江怀越笑了一笑,上前一步:“贤妃娘娘,此时此刻您挺身而出指证太后,真是有勇有谋。实不相瞒,我手下曾说,安荷虽然用重物砸倒了诵菊,但他们离开的时候,诵菊明明还有呼吸。怎么到了您这里,她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呢?她到底是太后收买的内奸,还是听从您的安排行事,如今已然死无对证。” 他又看了看脸色发青的太后,道:“太后娘娘,当年你将尚在司药局的金玉音调回惠妃身边,夸赞她兰心蕙质懂事温柔的时候,可曾想过这样的境遇?” “当年……”太后紧盯着金玉音那润白无瑕的脸容,忽而嗤笑起来,“当年你在司药局虚度青春,是谁给你生机,把你调回惠妃宫里?你这贱人装作清高自持,淡泊名利,谁知心底贪欲丛生!皇上,你以为她和惠妃之死没有关联?要不是惠妃死了,她又怎会有机会接近于你?后宫众人心眼再多,也比不过她金玉音假仁假义假情假爱,这个女人,她从里到外,哪有一句真话,哪有一份真心?!” “太后既然说到惠妃,那我今日不得不仗义执言。”金玉音眼神一沉,转而冷了脸容,“惠妃在太液池失足坠下画舫楼梯,还不是太后您下令身边人所为?!就连我也被您利用,还差点将此事嫁祸给江掌印。当时我地位卑微不敢多说,现如今……” 她看了看已经怒不可遏的承景帝,加重了语气。 “现如今我要向万岁禀明的是,后宫佳丽这些年来不是难孕就是流产,即便是生下孩子也早早夭折,宫中民间都曾有流言,说是贵妃娘娘嫉妒成狂暗中下药。可实际上,真正一直命人从宫外带回药材,再命司药局女官调制害人药剂的,不就是太后您吗?” “金玉音,你……你简直是胆大包天!”太后声音嘶哑,在邱世宏的搀扶下都几乎要摔倒,“你既然这样说,那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内幕?那一直以来暗中配制药剂,将其混入各宫妃羹汤补品中的司药局女官,不就是你自己吗?!” 金玉音抿紧双唇,忽而艰难地跪倒在承景帝面前。 “万岁,臣妾确实曾被太后利用,但当时她言之凿凿,说那些都是给宫妃们进补,想要催生的偏方,只是怕君王颜面难堪才隐瞒不说。臣妾当时只是一个小小女官,又有什么资格求证太后言语真假?!后来也是顾念太后年老,不想万岁与她反目,才未将此事和盘托出,没想到她竟然变本加厉,臣妾现在怀疑,广寒殿的那把大火,是否也由她指使,想要既将臣妾活活烧死,又将小穗勒毙,真可谓一石二鸟,其心可诛!” “金玉音!”太后怒火攻心,不顾一切想要再发呵斥,谁料才上前半步,却脚下发虚,身子一软便往后倒去。 邱世宏与其他宫女慌乱中将其扶住,然而太后已然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失去了知觉。 承景帝怒极恨极,厉声道:“来人,将邱世宏拿下!太后昏倒,送回慈宁宫去!其余人等一律退下!” 邱世宏大喊冤枉,怎奈禁卫孔武有力,一下子将他从太后身边拖走。昏迷的太后被人七手八脚抬出了乾清宫,摇晃的光影下,先前震怒混乱的场面暂时平息,只剩下承景帝、金玉音、江怀越和余德广、裴炎两名内侍。 承景帝痛苦地坐在几案后,他其实早就觉得太后用心叵测,但没想到她竟然持续多年作恶宫中,而自己却未敢触碰这根毒刺。 他怕的,不是太后本人。 而是自己。 那个曾经隐忍多年,成日担惊受怕唯恐太子之位不保,最终走投无路而孤注一掷的自己。 每个人的手心纹路里,都沾染过鲜血。 寂静中,金玉音还跪在地上,但她知道,承景帝的怒火几乎都集中于太后,而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可怜的被利用者。 更何况,她还身怀六甲…… 她刚想抬头向承景帝诉一诉衷肠,沉寂多时的江怀越却忽然躬身道:“万岁,可否请裴、余两位公公先去外面等候?” 裴炎和余德广都纳罕地看着他。 承景帝吃力地缓过精神,道:“干什么?” “臣还有事情未曾禀告,这件事,是有关一个人的过往,对万岁而言也是至关紧要的。臣以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裴炎还待留下,余德广已先行道:“既然江掌印这样说了,可见事情关乎私隐,万岁还请让我等退下吧。” 承景帝皱着眉,挥手让两人暂时离开。 裴炎在走过金玉音身边的时候,脚步有所迟疑,但见金玉音神色不改,也不好再做停留,只好和余德广一起出了寝宫。 承景帝见大门关闭,才按捺性子道:“江怀越,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温文尔雅地向金玉音躬身,问道:“请问贤妃娘娘,您腹中的胎儿,现在有几个月了呢?” 第209章 此话一出,承景帝双眉皱起, 金玉音更是肃然反问:“江掌印, 你问这话用心何在?这等私事我又何需向你回答?” 江怀越镇定道:“娘娘有喜乃是关乎皇家血脉延续的大事, 怎能算是私事?臣远离京城许久, 对娘娘何时会临产不甚清楚, 故此才有一问。” 金玉音还待反驳, 承景帝似是不想再听任何人的争论, 厌倦地撑着前额道:“应该也快了吧。” “……是。”金玉音听了皇帝发话,这才别过脸去低声应答。 江怀越点了点头,向承景帝道:“既然贤妃娘娘临产在即, 不知司礼监是否准备好了稳婆?” “这个自然, 你问这些到底有什么用?”承景帝不耐烦起来。 江怀越拱手道:“臣请宣召稳婆入内,将贤妃娘娘带入偏殿查验身体, 以备待产之需!” “江怀越!这些是你该管的事情吗?”饶是金玉音再注重仪态, 此时也不禁愠恼地提高了声音, “你一个御马监的掌印, 轮得到来管我何时生养,还要差人来检查我的身子?!我平素念在彼此也算是熟人,对你颇为客气,你如今却越发放纵不端,竟敢说出这样僭越的话来!万岁, 他在您面前都敢这样,岂不是将皇家体统都不放在眼里?!” 承景帝刚想开口,江怀越却凛然道:“稳婆都是从民间选来的可靠妇人, 娘娘如要临产,都是需要她们全力伺候,臣叫这几人前来,怎么就是放纵不端了?再者说,娘娘先前说是将小穗藏在团城,是为了保护其平安。然而娘娘可知众人对您此举颇为不解,甚至有人暗中猜测,是不是因为娘娘其实根本没有怀孕,才铤而走险,想将小穗之子据为己有,掩人耳目!” 承景帝骤然一震:“有这样的传言?!” “一派胡言!万岁,您也不想想,臣妾难道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说起来容易,可实际上那么长的时间内,臣妾难道能够一直演戏隐瞒?”金玉音冷笑起来,抚着隆起的腹部,盯着江怀越道,“掌印大人,您莫不是以为我这衣服下面,塞的是个枕头吧?” “臣当然相信娘娘不会那样做,毕竟……您是个聪明人。”江怀越眼含笑意,眉梢一扬,“可是既然娘娘问心无愧,又何必不肯让稳婆检查身体?您先前因为琼华岛失火而受到惊吓,又在这里待了那么久,万岁关心娘娘的话,是否也该宣召稳婆入内,看一看娘娘胎气可稳?当此关键时刻,切莫大意才是。” 承景帝原本不明白江怀越为何问起怀胎几月之事,可如今听他这样一讲,言外之意竟指向金玉音有可能谋划假孕来瞒天过海。尽管他万分不信,可江怀越那洞察玄机的眼神,却让承景帝心里浮起一丝寒意。 督公千岁 第169节 在这一天之内,他所看到听到的变故已经足够多,多得让他头脑昏沉,心绪烦躁。更为可怕的是,他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再完全相信面前的金玉音了。 承景帝沉默片刻,道:“宣召稳婆入内。” 金玉音抿了抿嘴唇,但很快又神色如常,目光沉静。 * 一高一矮两名中年稳婆进入了乾清宫,比预料赶来的时间要快了不少。 金玉音扫视了她们一眼,随后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大门,去往偏殿。两名稳婆则紧随其后。 江怀越留了下来,面对着沉默不语的承景帝。 光影晃动间,烛焰忽高忽低,承景帝坐了一会儿,又紧锁眉头站起,在几案边来回踱步。忽而回过头盯着江怀越,道:“你是知道了什么,才叫稳婆进来的?” “臣只是觉得娘娘应该被悉心呵护才是。”他平淡地道。 “你以为朕会相信?”承景帝疲惫地冷哂,“如果没有什么把握,你江怀越会无缘无故让人检查她的身体?可是朕不信的是,贤妃如此聪慧之人,竟会伪装怀孕?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过冒险。” 江怀越躬身道:“万岁,臣刚才也说了,贤妃娘娘不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事。她聪慧内敛,心思细致,绝非笨拙的庸脂俗粉。” “那你……”承景帝还未说完,大门已被叩响。 金玉音依旧端庄沉稳地迈步而来,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惊慌失措的感觉。在她身后则是那两名稳婆。 “查得怎么样?”承景帝看了看金玉音,又盯着那两名稳婆,心里竟有几分不安。 其中个子较高的一个上前跪拜道:“回万岁爷的话,娘娘一切正常,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心情始终忐忑的承景帝微微一愣,他不由得看看金玉音,又瞥向站在一边的江怀越。 “你是说……”承景帝清了清嗓子,有意放缓了语速,“贤妃娘娘腹中胎儿应该是安然无恙的?” “是。” 金玉音看都没看江怀越,只是目光温和地望向承景帝:“万岁,您现在总该信了吧?” 承景帝拧着眉看着江怀越,眼神里浮起不满。江怀越垂着眼帘,什么都没说。此时那名妇人又道:“娘娘现在还没到临产的时候,看那身形,大概还得两三月的样子吧。” 此言一出,金玉音脸上的笑意顿时凝结,承景帝亦愣在了原处。 “两三个月?”他沉声道,“不是很快就要生了吗?” 金玉音面含愠色,道:“万岁,臣妾本身就不是身材高大之人,即便怀孕后身形也不甚明显,但各人胖瘦不同,胎儿大小亦有区别,这等无知妇人只看臣妾腹围便妄自揣测,实在是胡言乱语。” 江怀越紧接着朝那妇人呵斥:“听到没有,娘娘说你这话毫无根据!” 那名妇人匍匐在地,连声道:“万岁,民妇做稳婆已经有十多年,看过的孕妇产妇少说也有上百个,可是像贤妃娘娘这样的,看上去确实不像是就要生养的样子啊!” 另一人亦连忙附和:“民妇刚才也审视了娘娘身子,觉得她最多也就是七个月的身孕。” “万岁,臣妾明明是即将临产,只不过腹中胎儿个子较小。您若不信,再等一阵就会知道,何必听她们在这胡说八道?”金玉音转而又瞥向江怀越,冷哂道,“江掌印,你叫这两人前来,目的就是为了搅乱君心?!稳婆本来应该是司礼监找到可靠之人后安置在宫外,可这两人刚才来的如此迅速,必定是你事先安排直接带进宫来的!” 江怀越笑了笑:“贤妃娘娘对司礼监寻找稳婆的事情倒很是清楚,实不相瞒,先前臣已经打听过,裴公公确实在前些天就早已选好了两名稳婆安置在宫外。当然,并不是现在这两位。裴公公如今跟您休戚与共,他若想替您隐瞒,自然会安排好一切,因此娘娘才有恃无恐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金玉音清秀的脸上愠怒顿起,紧攥着手指,忽而身子微微摇晃,脚步竟然踉跄。承景帝不由一惊,但见她撑着椅背方才稳住身形,急促地呼吸着,目露悲愁,“万岁,臣妾自从来到此处,便被江怀越处处针对句句质疑。臣妾不明白,他怎能只凭这两名稳婆的揣测就诬陷臣妾谎报孕期?” 江怀越目光沉定,道:“稳婆之话若是不足为信,那臣恳请万岁再召见一人。此人一至,必定真相大白。” 承景帝一敛容:“谁?” “专为娘娘诊脉开药的太医,司徒朗。” 金玉音目光如针,已经只是冷笑,似是不屑再与江怀越说话。 “……传司徒朗。”承景帝闭了闭眼睛,无力道。 * 稳婆已被带下,金玉音脸色微微发白,吃力地倚坐不动。殿外传唤太医的內侍匆匆远去,殿内三人皆沉寂不言。 朔风呼啸,吹乱了满廊宫灯,直晃出灯影纵横,斑驳碎裂。 也不知过了多久,本来应该赶来的司徒朗还未出现,承景帝焦灼地站起又坐下,最终忍不住提高声音道:“余德广!那个太医为何还没进来?!” 余德广却没立即应答,过了会儿才急急忙忙推门而入,大有慌乱之色。 “启禀万岁,太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司徒朗不见了!” 金玉音脸色微微一变。 “什么?!”承景帝大为光火,起身道,“他今天本来是应该在宫内的?怎么会不见?” “对,他本来是该在宫内轮值,可是,可是现在找不到他了……” 承景帝气恼不已,叱道:“既然在宫内不见的,那就必定还未出去,给朕赶紧将他找回来!” 余德广领命而去,门扉重重关闭,金玉音虽还坐着,呼吸明显有些快慢失衡,但当承景帝望向她的时候,她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万岁,司徒太医莫不是遭人暗算了?”她有意无意地望了望江怀越,向承景帝抬起弧线完美的下颔,“先是出现来历不明的稳婆,如今为臣妾诊脉的太医也忽然消失,这一切难道不是有人从中作祟,妄图密谋不轨?” 承景帝沉默不语。 江怀越淡淡道:“娘娘稍安勿躁,等着司徒朗出现便好。” 说话间,殿外又有杂乱的脚步声迫近,有人以洪亮的声音道:“启禀万岁,腾骧卫在巡视宫城时,发现了意图混出宫的司徒朗,现在已经将他带来了!” 金玉音眼神一收,不由自主望向门口。 江怀越此时忽然道:“万岁,腾骧卫要押司徒朗进来,是否先请娘娘回避?毕竟男女有别……” 承景帝是个极为守制之人,听了他的提醒,随即发话让金玉音转去后面暂歇。金玉音抗辩道:“司徒朗是经常为臣妾诊脉的太医,又有什么好避嫌的?” “太医诊脉都是隔着帘子的,再说还有卫兵入内,你怎能抛头露面坐在此处?”承景帝不假思索,再次命令她离开。 金玉音隐忍不悦,只好起身去了隔壁房间。 随着承景帝一声传唤,沉重的大门再度打开,两名身材魁梧的腾骧卫押着衣衫凌乱的司徒朗走了进来。 “万岁,臣等在巡视时发现司徒朗背着药箱想出皇宫,说是奉了皇命出宫,去给礼部楚大人看病。”那名腾骧卫道,“臣正好今日还看到楚大人上朝,觉得有点奇怪,便盘问了他几句。没想到这人心急慌乱,看上去就是欲行不轨,因此我们将他扣下,带来了此地。” 承景帝沉着脸点点头,挥手让禁卫先行退出。 司徒朗战战兢兢跪在下面,虽未敢抬头,却大致发现屋内只有两人,并不见贤妃身影,不由得心里又是一凉。 他在太医院那边就听说琼华岛失火,又有小道消息说是岛上有人逃出,禁卫军追击不到,最终让人逃出了宫城。司徒朗惊诧万分,满脑子全是这件事,几乎连饭都吃不下。此后他有意打听,在傍晚时分,听说贤妃前去见驾,却迟迟不见出来。乾清宫中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来来往往各色人等不断,而早该回转的贤妃始终都没有出现。 司徒朗有点沉不住气了,坐在书房内越来越乱,大着胆子想到走为上策,谁知到了城门口,却被机敏的腾骧卫给逮了下来。 江怀越冷冷道:“好好的太医院不待着,却想要连夜出宫……司徒朗,告诉你,贤妃可已经被人带了出去,眼下就看你是否老实!否则的话,一刀斩首都算是给你个痛快!” 司徒朗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向承景帝求情。 “到底发生什么事?!”承景帝压低声音,目光似剑。 司徒朗又在哀求,说自己一直尽心尽力为贤妃诊断,这次想要出宫,只是因为家里也有人身体不适,想要回去看看罢了。 “司徒太医对贤妃娘娘真是尽心尽力。”江怀越此时才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极小的纸条,缓缓展开,“所以在大半年的时间里,您一下子买下了南熏坊两家店铺,还去看了一座三进的大宅,应该是准备购置。” 他将纸条呈给君王,又回过头道:“司徒太医,看你年岁也不大,仅仅依靠俸禄恐怕是难以盘下店铺又购置宅邸。您的这一大笔钱财,是从何而来的呢?” 司徒朗结结巴巴道:“是,是我一位没有子女的远方亲戚传给我了……” “姓甚名谁,原先住在何处,此人的钱财又是如何来的?”江怀越一连串的发问,让本就怯懦的司徒朗更加惶恐了。 “我……这……” “司徒朗!”江怀越忽然上前一步,迫到他面前,恶狠狠低声道,“金贤妃刚才已经纰漏百出,万岁震怒,命人将她拽了出去,你若是还痴迷不悟想为她陪葬,那就请自便!” 司徒朗冷汗直流,伏在地上已经无法发声。 承景帝见他这样,心里凉意更甚,不由抓起几案上的书本砸了过去。“还不赶紧说?!” 厚厚的书册砸在了司徒朗额头上,他痛得一蹙眉,整个人都趴到地上。江怀越见状,有意扬声道:“禁卫,进来将这不识好歹的人拖出去!直接斩了!” 门外禁卫应声如雷,当即推门而入。司徒朗人如筛糠,恐惧地喊道:“万岁,万岁饶命!臣,臣是给关在团城里的女子搭过脉开过药,可臣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承景帝怒道:“朕要听的是金贤妃的事!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才怀上的身孕?!” 司徒朗愣怔了半晌,身子一瘫,哑声道:“大概是……五月下旬……” 承景帝僵立在那,脸色发青。 江怀越迅速示意禁卫退下,转回身,向承景帝道:“万岁,事到如今,您心里应该有数了吧?” 承景帝呼吸沉重,两侧的烛火光影曳动明灭,使得他的眼神亦显得变幻深邃。 五月…… 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余德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了看江怀越,又跪在了承景帝身前。“万岁,五月初,金贤妃有孕的讯息已经传来,当时太医们经过搭脉和询问,说她有孕已经两月有余。在那之后,您根本未曾临幸过金贤妃。” 第210章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余德广说完这番话之后,依旧跪在地上, 垂目不语。而太医司徒朗, 早已瑟缩伏地, 似乎想让承景帝将他彻底遗忘。 然而承景帝在沉寂许久之后, 缓慢地向前一步, 盯着司徒朗道:“你, 刚才说金贤妃是什么时候怀孕的?” 司徒朗只觉背上都是冷汗, 听得君王这低沉的声音,不由结结巴巴道:“是……是五月下旬的样子。” “你可知道这样胡言乱语是要送命的?!”承景帝忽而震怒,厉声道, “金贤妃最初请人诊脉时, 分别有两位太医前来,难道他们全是酒囊饭袋, 连她未曾怀孕都会看不出来?!你又凭什么说她五月才怀上胎儿?!” “万岁, 臣说的也是实情!臣哪里敢在这事上说谎啊!”司徒朗带着哭腔不住叩头, 前额很快红了一大块。 江怀越冷眼旁观, 轻声道:“司徒太医,光是喊冤有什么用?难不成这太医院的人竟真的连是否有孕都会弄错?还是他们也事先被金贤妃收买了?” 司徒朗嘴唇发干,艰难地道:“那两名太医……他们,他们可能和我先前一样,只是搭脉询问, 没有见过金贤妃的真容。” 承景帝心头一震,江怀越迅疾道:“你的意思是,隔着帘幔搭脉问答, 太医无法见到帘后人,那极有可能伸出手腕的,根本不是贤妃,而是一个真正怀孕了两月左右的女子?” “我,我是这样猜测的。”司徒朗抖抖索索道。 江怀越立即追问:“那你又是怎么会知晓金贤妃后来才怀孕?” 司徒朗攥紧了手掌,低声道:“我,我以前也给金贤妃开过几次滋补的膏方,她曾夸我开方开的巧妙。后来,她搬去了太液池,又命人来请我去,最初也是隔着帘子把脉,为她开方保胎。我也没有察觉什么异样……可是后来有一次,大概八月的时候,我再次被唤去。结果这一次……” 他说到此,眼光瞟了一下前方,望到承景帝的衣袍下摆,又吓得低下头嗫嚅道:“我还是隔帘把脉,却惊奇地发现这脉象与先前的全然不同,绝对不是已经怀孕五六个月的迹象。而更像是三个月左右的样子!” 承景帝盯着他,咬牙道:“那也只是你自己的揣测!” “万岁,臣当时确实大惑不解,据金贤妃诉说,她已经给自己用过一些药,但当时仍旧断断续续出血。臣百般思索下,恳求贤妃说出孕期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为不同月龄的保胎方子绝不能使用同一个。在臣的追问下,贤妃娘娘才撩起帘子露出真容。她说……”司徒朗语声颤抖道,“她说自己其实才刚刚怀孕不到三个月。” 督公千岁 第170节 “随后她又以利益威逼利诱,让你不仅为她想方设法保住胎儿,而且对此事绝口不提。”江怀越道,“也因此,贤妃娘娘平日的搭脉开方,都由你一人负责。” “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拒绝啊!”司徒朗哭诉道,“万岁,江大人,我这一介小小医官,要是不听从她的安排,说不定哪天出宫的时候就被人暗算在巷子里,到时候一家老小没有了依靠,岂不是要家破人亡了?!” “诡辩之词!你既然得知贤妃孕期有误,就该立即来报!朕一旦查明真相,你又怎么可能遭人暗算?!”承景帝怒不可遏,“你分明就是贪图利益,竟如此枉顾职责,这等奸邪小人,有什么资格还留在太医院?!来人,将他拖出去就地正法!” 司徒朗吓得魂飞魄散,江怀越眼光一扫,正准备上前请承景帝暂时留他一命,却听闻门外有人焦急呼告。 “万岁!万岁!贤妃娘娘腹痛不已,说是可能要生了!” 室内数人皆闻言一震,余德广更是惊诧地望向江怀越。承景帝当即朝司徒朗呵斥道:“你不是说她五月才有孕吗,那怎么会现在就要生了?!” “臣,臣说的都是真的啊……”司徒朗已经面如灰土,不知如何回答。 门外的呼喊声又起,这一回是裴炎的声音。“万岁,娘娘不能在这里待着了,恳请万岁同意让娘娘尽快回到长乐宫去!” 承景帝大步上前,打开了门扉。裴炎跪在门口神情急切,连连叩首:“还请万岁让小的派人护送娘娘回寝宫!” “先带朕去看。”承景帝沉着脸,跨出了大门。 裴炎立马爬起,领着承景帝匆忙而去。江怀越朝余德广递了个眼神,随即紧跟其后。 * 偏殿内,帘幔低垂,金玉音正躺在榻上紧蹙双眉,神色痛楚。 宫女和稳婆皆惊慌不已,待等承景帝踏入屋内,更是只知跪倒不敢抬头。金玉音听得脚步声近,忍着痛苦睁开眼睛,只望了君王一眼,便润湿了双目。 “万岁……”她似乎有许多话语要说,却又咬住嘴唇强忍了下来。 承景帝愠恼地看着两名稳婆:“你们不是也说她才怀了六七个月的样子?难道提前那么多时间就要生养了吗?” 稳婆吓得语无伦次:“是,不是……民妇看着像,可是,这样子不应该就生啊……娘娘不然让民妇摸一摸,查一查……” 金玉音攥着衣袖,呼吸急促,含着眼泪道:“万岁,臣妾如今被人算计,这些人都是江怀越找来的,臣妾怎么能让她们近身?!臣妾命如薄纸,但腹中胎儿乃是皇家后代,岂容小人暗害?” 承景帝转过脸,看了看身后的江怀越。 江怀越望着表情痛苦的金玉音,朗声道:“臣一心为主,怎会恶意中伤贤妃娘娘?既然娘娘对臣找来的稳婆都不信任,那您的意思,还是要让裴公公处理此事吗?” 裴炎冷哼道:“我早就找好了稳婆,都是敦厚朴实之人,谁会料到你江怀越竟然私自带稳婆入宫!” 此时金玉音又是发出一声声哭音,承景帝心烦意乱,当即命令裴炎派人再去叫稳婆入宫。而在场的两名稳婆,则被命令一路护送金玉音返回长乐宫。 众人忙碌不已,很快将金玉音抬上辇车,驱驰而去。 江怀越跟随承景帝步出乾清宫大门,站在玉石长阶尽头,望向辇车离去的方向。 黑夜沉沉,朔风呼啸,天幕中寒星微茫,寂静间只有车轮声急速远去。 辇车隐没在黑暗中的时候,江怀越终于开口。 “万岁。” 承景帝微微侧过脸,不动声色地盯住他。 江怀越撩起衣袍下摆,挺直腰身跪在他身侧。“万岁是觉得贤妃真的要生养了吗?” 承景帝没有回答。 江怀越又道:“就算万岁对臣还有戒备,但太医司徒朗承认自己曾帮贤妃隐瞒真相,此事交待出来,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他又有何理由要编造谎言?先前他仓皇出逃,明显是听闻太液池出事,心虚害怕东窗事发才匆忙离宫。贤妃知道司徒朗被唤来,却迟迟不见君王再召她入内,势必猜测殿内正在对太医进行审问,因此她在这样的时机声称腹痛难忍,又不肯让稳婆检查,这样的举动,万岁还信她真是要临盆了吗?” “那你说,她如果生不下来,会如何去做?”承景帝生硬地问。 “臣尚不能断定,但……前朝两名后妃孕期相近,为了争抢长幼,用药催生亦不是奇闻。”江怀越缓缓道,“臣找的稳婆陪同前去,万岁也可再暗中命人监视,以防贤妃再出手段。” 承景帝紧抿着唇大步返回,殿中的太医已被余德广命人暂时带走扣押,四下唯有灯影幢幢,更漏声声。 承景帝站在几案前,背对着江怀越,冷冷道:“如果真像你们说的,那贤妃腹中的胎儿,又是从何而来?” “臣先前对万岁说起过,当时群臣竞相上奏弹劾,是有人暗中行事,授意他们这样做。而那人,是贤妃关系密切。”江怀越顿了顿,道,“此人名叫沈睿,如今化名为程亦白,是贤妃的表兄,年少时与贤妃可谓是青梅竹马。然而后来因卷入科举舞弊案而被撤除功名,从此浪迹四海多年,直至近年来,又潜入京城。” “沈睿?”承景帝浓眉紧锁,回忆着这个名字,“你这样说,可有真凭实据?他既然身为平民,又怎么能与贤妃相会?” 江怀越正色道:“臣请求带人追捕沈睿,以求实证!太液池那边的禁卫宫女太监们,也请万岁速速扣押审讯,众口悠悠,必然能找到胆小怕事之人,吐出真相!” * 长夜未尽,一道道宫门打破了数百年的规矩,缓缓开启。 高城之上,灯笼在寒风中晃动,明暗不定的光亮照出一列人马疾驰而去的身影。 就在江怀越率领腾骧卫连夜出宫追捕沈睿的时候,奉命去传召稳婆的裴炎亦命亲信一路疾行,离开了大内。 西华门外大道上,精壮的腾骧卫在江怀越的带领下疾驰而过,只留蹄音匆匆,不闻半点人声。 过安富坊,再穿行于咸宜坊四通八达的街巷间,黑夜中骑兵目光如炬,缰绳紧握全力驱驰。 依据着先前探子得来的讯息,这一队腾骧卫在穿行过五六道街巷后,径直寻到了西城兵马司衙门后的胡同内。 第三家院门斑驳古旧,为首的禁卫翻身下马,一脚踢开大门,率领众人一拥而入。 脚步飒沓,佩剑暗鸣。 “搜!” 一声令下,火把高举,照亮整个小院。 腾骧卫们冲入各个房间彻底搜查,最终却不见半个人影。 * 与此同时,城南一处雅致的宅邸前,有人敲响了门环。 过了许久,门内才有人应答,带着不耐烦的语气。“干什么的?!” 年过半百的仆人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来到门口,却没有开门的意思。 门外的人沉声道:“去叫你家主人,就说,程先生有急事来找。” “程先生?谁啊?”仆人还待追问,沈睿忽而厉声呵斥:“还不快去?!” 仆人又惊又怒,只好匆忙回去,进得正院却没敢进屋,只是隔着门,诉说了外面的情形。 “是他?”屋内的人似是也吃了一惊,过了片刻,门扉开启半扇,身披斗篷的盛文恺快步而出,步下石阶。“去开门,请他进来,带去书房。” 第211章 盛文恺到书房后没多久,仆人便将沈睿领了进来。 灯火幽幽, 沈睿叩门而入, 寒冷的夜里他只穿着深青色长袍, 唇色有些发白。 “程先生, 怎么半夜忽然到访, 是发生了什么急事?”盛文恺起身相迎。 沈睿扫视四周,见书房内只有盛文恺一人,才道:“宫中发生变故,我要尽快离开此地,但夜间各处城门都已关闭, 没有官府腰牌或是文牒,我自己没法出去。” 盛文恺一怔:“宫里有什么变故?” 沈睿神色凝重,道:“江怀越先前是假死, 今日忽然出现并入了宫, 你没有得到一点风声?” “什么?!他没有死?!”盛文恺大吃一惊, “我今日从衙门回来后也没出过门, 完全不知此事。那他忽然出现,难道是有什么企图?” 沈睿冷冷道:“他背信弃义,已经将我在暗中为辽王效力的事情告诉了皇上。若不是我提前得到别人通知,如今早已被他带人抓捕回去了。” 盛文恺愣怔片刻:“他先前不是答应先生要助辽王一臂之力吗?当初先生也是有十足的把握, 据说辽王还曾经亲自召见过他,这人怎么会忽然反戈一击?!” “我原以为他会顾念旧交,没想到江怀越在宫中沉浮多年,已经忘却了往日情谊, 只为自身利益而不择手段。”沈睿苦笑一声,又道,“他表面答应与辽王协作,恐怕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这一次潜回京城,是打算利用此事好让自己翻身,重新获得皇上信任。” 盛文恺双眉紧蹙:“那先生现在准备怎么办?” “你是左军都督府的人,身上必有出入京城的腰牌,可否借我一用?” “腰牌?”盛文恺微微一顿,“程先生,我如果把腰牌给了你,那岂不是暴露了自己与你有关联?到时候你出了京城不知去向,江怀越追查到我身上,我又该如何自保?” 沈睿听他这样一说,只得面露无奈:“事情紧急,盛大人还分什么彼此?江怀越既然要对我下手,难道还会放过你?你先前就因为馥君的死一直被他怀疑,如今依我看,不如也趁早抽身离开,免得被他打个措手不及。” 盛文恺惊愕道:“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也一起出城?可是这也太过突然……” “盛大人,你不要再犹犹豫豫,趁着追兵还未找到这里,你我一同离去。若是守城的士兵询问,你可说我是你的下属,跟随你出城办理紧急公务。那些守城的人应该不会将你阻拦不放吧?”沈睿神色越发郑重起来,“江怀越行事狠辣,不留情面。我是冒着风险才过来找你,你若还是瞻前顾后,只怕他很快会带兵闯入,到时候你也是百口莫辩!” 沈睿这一番话让盛文恺神色复杂,他从书桌边站起,在窗前来回踱步,似是在做着艰难的决定。 “你还担心什么?是怕这一走丢了官位?殊不知要是留下,恐怕连性命都要丢掉!辽王原先应该也给过你资财,你将银票带着,往后隐姓埋名也能过上富裕的日子,总好过成为刀下之魂。”沈睿见他还是没有开口,双眉一锁,起身拱手,“盛大人要是还不愿离开,那我只能先行告辞,另寻去处。你我各自保命,切勿泄露消息。” 说罢,他转身作势要走,才到门口,却听背后传来盛文恺的声音。 “先生留步,请容我去收拾细软,取出腰牌,我们马上就出城避难。” 沈睿闻言,心上石头轻轻一放,盛文恺随即推开门扉,匆匆离去。 * 寂静的书房内只剩沈睿一人,院中风声疾劲,窗内灯火烁烁,颇有些萧瑟之感。 夜深人静间,有脚步声渐渐临近,沈睿屏息一听,悄然藏身于门后。 很快,书房的门被人推开。 “程先生?” 盛文恺走了进来,发现室内空无一人,不由出声询问。 沈睿这才从门后慢慢走出,打量了盛文恺一下,忽而皱眉道:“你一件衣物都不拿了?” “事出突然,无暇再管行李,带着银票就够了。”盛文恺说着,便示意沈睿跟他走。两人才走到门口,门外却又响起脚步声,沈睿下意识朝后一退,房门已被人迅疾推开。 寒风扑卷而入,桌上灯火凌乱晃动,险些熄灭。 就在这变幻莫测的明暗间,有人踏入书房,反手就关闭了房门。 轻轻一推,门闩已锁上。 “夜黑风高,寒意袭人,先生这是要急切出城,躲避什么吗?”江怀越站在房门口,望着沈睿,从容不迫地问道。 盛文恺随即退至一边,沈睿站在门侧阴影畔,注视着江怀越。过了片刻,他才冷笑了一下,缓缓道:“你是在我到来之前,就来找盛文恺了?” 江怀越淡淡道:“在出宫的路上,我就觉得以先生的心思,应该不会那样轻易被人查出真实住所。因此我令人带队前往咸宜坊的小院,自己则来找盛大人。毕竟,当此情形之下,先生若是想走,最有能力帮你出城的就是他了。” “盛大人,你倒还真是善于演戏!”沈睿盯着盛文恺,“你我同为辽王效劳,而今你居然将我出卖!” 盛文恺神色有些不安,迅疾道:“程先生,论起虚张声势颠倒黑白的本领,我对你还是自愧不如。你刚才说什么江掌印把你为辽王效忠的事告知了万岁,岂不全是一派谎言?辽王从始至终都不希望万岁有后,然而金玉音却背弃太后接近万岁,如今更怀上了身孕,这恐怕,和你也不会毫无关联吧?” 沈睿面色发沉,对他的质问不加理睬,反而上前一步,直视着江怀越:“你将这些事也都跟他说了?辽王的信任,对你而言真是如此一钱不值?承景帝早已对你心存嫌隙,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你以为将我抓捕起来送进宫去,他就能对你刮目相看,从今往后再无芥蒂?” 督公千岁 第171节 “先生,事到如今,你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辽王办事的吗?”江怀越摇了摇头,“正如盛大人刚才所说,若你真是对辽王尽忠尽责,那金玉音又怎么可能步步荣升,直至身怀六甲?”他停顿了片刻,声音有些发沉,“你就是金玉音的表兄,沈睿,不是吗?她在杭州时,最亲密,也最崇敬仰慕的那个人。” 沈睿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既然你这样问了,我再否认也并无意义。” “因此你在重遇她之后,便开始渐渐背离了原先为辽王效力的道路,转而与金玉音联手。然而表面上却还是辽王的秘密幕僚,借助他在京城的势力与资产,逐渐拉拢收买群臣,也好一步步稳固金贤妃在朝中众臣间的口碑。只可惜辽王远离京城,虽不满于金贤妃上位,却并不清楚你与她的关系,相反还让你想方设法阻止其怀孕。先生自然只是口上应允,实则已经不再只为辽王考虑,你更多想着的是,应该是你自己,和金贤妃的将来。” 盛文恺听到这里,也不由转而注视着沈睿。沈睿却冷淡道:“就算我与贤妃年少时相熟,可分别十余年,她已是宫中女子,我又怎么可能还存有非分之想?江掌印,你这样说话,似乎也有些捕风捉影了吧?” “是吗?先生对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居然已经没有半点牵挂?”江怀越扬起眉梢,“你可知晓,金贤妃因为在怀孕一事上玩弄手段,已经被万岁差人看押,她那腹中的胎儿,恐怕也不能活着生下了。先生,您真的,对此也无动于衷?” 沈睿掩在袍袖中的手不禁一紧。 他确实在不久之前,接到了裴炎亲信传递的消息,对方因为是借着去召稳婆进宫的机会前来寻他,所以只是告知他太液池的宫女逃了出去并生下婴儿,贤妃正在与皇帝周旋,随后便急急忙忙离去。他心中始终忐忑,不知金玉音到底暴露了几分真相,而现在江怀越这样一说,令得他的心绪猛然一沉。 那个孩子…… 但沈睿很快便镇定了神色,甚至未曾流露一丝胆怯,而是朝着江怀越反问:“你说这是什么用意?我对表妹存在的仅仅是过去的兄妹情意,如今我与她身份有天壤之别,怎么可能还有什么牵挂难忘?至于你说的她在怀孕上使用手段,我更是闻所未闻,以我对她的了解,表妹也绝不会做出卑劣行径!” “哦?先生如此言辞凿凿,莫非是觉得所做之事已经全无可能被人发觉?”江怀越审视着沈睿的双目,慢慢报出了一连串的名字,“贾有立、胡容、焦德祐、彭荫、左绍、伴梅、广露、玉龄……先生可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沈睿眼神深邃,看不出内心波动,冷着声音道:“不知道。” 江怀越又上前一步,轻声道:“这些人,都是太液池的禁卫、內侍和宫女。对了,那个伴梅可是金贤妃的贴身宫女之一,贾有立和胡容则是贤妃手下的亲信內侍,先前来往于宫内宫外,为你与她传递讯息的,只怕就是这几人吧。” 沈睿盯着江怀越,愤恨道:“你在胡说什么?!毫无凭证的话,也可这样编造吗?” “有没有凭证,不是先生说了算的。”江怀越扬起唇角,哂笑了一下,“万岁已经命人将太液池的禁卫內侍宫女全部关押审问,而负责此事的,正是我的手下。先生,你对于原先西缉事厂的行事风格,可还有几分了解?” 他唇边带着笑,可是眼神却藏着极寒的利刃反光。 西缉事厂做下的恶事自然不少,沈睿也甚为明晓。刑讯逼问,无中生有,伪造证据,栽赃诬陷……早就是江怀越及其手下熟稔的手段。 原先沈睿还对金玉音能顺利摆脱险境抱有希望,他知道她不是庸脂俗粉,自有行事风范,绝对不会甘于束手就擒。然而如今她面对的是江怀越,只要被他抓住一点把柄,便会如毒蛇般咬噬不放,直至猎物毙命。 他的呼吸有些加快了。 “怎么,你想要恐吓我?”沈睿亦怀着不甘上前一步,眼含讥讽,“当年的罗桢,那个天天尊称我为小先生的孩童,如今竟已经六亲不认,宛若凶狠鹰隼。我不知道,你处心积虑要将贤妃与我逼迫到这样的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转而瞥了一眼旁边的盛文恺,又向江怀越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先生这是使出最后的要挟了?”江怀越看着他,眼光中流露出一丝悲悯,“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睿从他眼里读出的却是嘲讽与蔑视,是的,曾经侃侃而谈圣贤大道的先生,曾经执卷望月,为小小的罗桢绘出山外大千世界的那个引路人,如今竟不得不说出这样的话语。 用这一层身份的秘密,来进行狠毒的要挟。 他自己心里,都觉得无端羞愤。他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怎么就会沦落至这样的境遇?! 愤怒的火焰在沈睿心中燃起,他竭力克制着情绪,试图还保持着素来的儒雅平和。“你如果认为这是要挟,那我也无话可说。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你不要以为将我杀了,这秘密就从此尘封。一旦我死于你手中,你的往事,也将会被呈现到皇帝面前。” 江怀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道:“先生,自从战火烧尽青山,浮尸血满大江后,我的命,就是活一天,算一天。数不胜数的同伴断送了性命,我又何至于贪慕活在世间的日夜?我留在世上,只不过是不想如同许多未曾长大就夭折的伙伴一样无辜死去,至少,也该在日月星辰间,留下一抹光亮。” 他的眼里浮起了断崖绝流般的荒凉,带着渺茫无奈的笑,又道:“这些道理,不正是当年,你在山巅树荫下,教导给我的吗?我为了践行先生的教诲,忍辱偷生十余年,最终却在京城与你重逢……先生,众人口中的江怀越行事不讲人情规矩,只凭喜恶任意妄为,甚至为了扳倒对手而不惜造假诬陷,可这一切,如非你当年所赐,又何至于此?” “你凭什么这样说?”沈睿语声僵冷,面容顿滞。 “在南京的时候,你说自己当初去辽东是投靠亲戚,被他推介才进了辽王府邸。但我已经确认过,当年引荐于你的,正是曾经率兵围山,攻下瑶寨的两广总兵。”江怀越目光生寒,缓缓道,“一个被革除了功名的书生,又怎会被总兵带去了辽东,推荐给辽王?陶先生,你当年进入瑶寨,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目的?” 沈睿瞳孔收缩了一下,冷淡道:“我进入瑶寨,是你父亲盛情相邀,并无什么目的。” “那你为何会在离开京城之后,不远千里赶赴西南?” 沈睿眼里流露几分负痛之色,哑声道:“你不是已经查探了我的来历吗?弘正十九年的那场科考案,只因我揣摩到了主考的心意,那些平庸考生嫉贤妒能,联名上书,非但害得主考官章大人被贬流放,还断送了我的功名与前程,使得我十多年寒窗苦读皆为泡影!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回杭州,难道是要让我的舅父气得一病不起吗?” “所以你只是随意选择了去路,浪迹天涯?”江怀越目光直锐,“我却得知,当年那位对你有知遇之恩的主考官章慜大人,正是被流放至云南。你离开京城后不往其他方向去,却同样往西南一带行进。我在离开京城的那段时间里,已经派人找到了当年曾与章大人同在云南的一名底层官吏。据他回忆,章大人在历经艰难抵达云南永昌卫之后,曾有一名年轻的文人亦风尘仆仆前来拜访。章大人在见到此人后,老泪纵横,情不能已,与这年轻人闭门长谈,许久之后才亲自将其送出卫所。” 沈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峻,一动不动地看着江怀越。 “先生,章大人因为你而被流放云南,你又前途灰暗无家可归,是否正是在这样的茫然之下,你追随章大人跋山涉水到了云南,向他倾吐心声?而章大人对你无辜遭难,也深为同情,他虽已落魄,但毕竟根基还在,而两广总兵黎昇是他多年老友,听闻他的遭遇后,曾经写信安慰,并派人送来丰厚物产。”江怀越打量着沈睿,沉声道,“我是否可以这样推测,章大人得知你今生再无可能通过科举进入官场,施展抱负后,大为痛惜,因此通过书信的方式,让你去往两广总兵衙门,投靠黎昇成为幕僚。” “你这些话,不都是自己的猜测吗?除了知晓有人曾去拜访章慜,又有何真凭实据说那人就是我?”沈睿攥着手指,掌心冰凉,“就算那人是我,我也只是因为心怀歉疚而追随章大人南下,跟什么总兵哪来一点瓜葛?” 第212章 江怀越冷哂道:“请问先生,既然你说自己与两广总兵黎昇毫无瓜葛, 那他与你素昧平生, 又怎么可能将你带往辽东举荐给辽王?” 沈睿明显一滞, 犹自辩驳:“我怎知辽王为何会那样说?再者, 你已经惯于信口雌黄, 辽王到底说的是怎样的旧事,甚至他是否真的见过你,此时此刻又无人可以考证!” 江怀越还未开口,站在一边的盛文恺不禁道:“沈先生,枉我先前觉得你虽身为幕僚, 却还颇有清高孤傲的风骨,可如今看来,似乎只会强词夺理, 全无承担之意!” “承担?我半生颠沛流离隐姓埋名至今, 还需要再承担什么?!”本来就已经愤懑不平的沈睿似乎被这样的鄙夷点燃了怒火, “盛大人, 若是其他人出来指责倒也罢了,可你……你不过是凭借了父亲的遗言而投靠辽王,又借助他的力量回到京城为官,这些年来你到底为辽王做了些什么?平素庸碌无为, 事到如今还将我出卖给江怀越。你,居然还振振有词,鄙弃我没有风骨,不敢承担?!莫非你以为自己就是风光霁月, 无可指摘?!一个连曾经的未婚妻子都能利用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盛文恺脸色顿变,激愤之中便想上前,却被江怀越抬臂阻拦。 “不用再做无谓争执。”江怀越低声说了一句,随即向沈睿道,“事情到了这般境地,你难道还以为能够全身而退?门外已经都是腾骧卫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当即破门而入。到时候你所遭受的恐怕只有严刑拷问。怎么样,先生?你是想继续百般抵赖,还是保持一份尊严,自己说出实情?” 沈睿在这冷硬目光的直视下,心底泛起了凉意。 怎能不知,一旦落入江怀越手中,面临的就是各种酷刑折磨,就算抗辩到底,也无法逃脱那苦海无边。 他的眼里渐渐浮上死寂。 “我只再问一遍,瑶寨被灭,是不是由你而起?!”江怀越盯着他,压低的声音冷得听不出情感,却更令人绝望。 沈睿忽然觉得先前的抗辩全是虚幻泡影,他静默片刻,往后再退一步,靠着墙反问道:“你不是全都了然于胸了吗?何必还要苦苦追问?” “我问你,是想从你口中清楚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江怀越克制着情绪,寒声道,“我父亲在黔江边遇到无处可归的你,就已经是你那计谋的开端了,是不是?” “不然呢?”沈睿扬起眉梢,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太过无聊,“不这样的话,我如何能进入山寨,长久居留?正因为你父亲虽是武人,却崇敬我们汉人的儒学,因此当他看到我徘徊在黔江边,试图投江自尽时,才会将我救下。” 他停顿了一下,又恨声道:“我在此之后对他说的,并非全是谎言,那种遭人嫉妒中伤而导致流离失所的滋味,那种寒窗苦读本以为能金榜题名,却最终被灭绝一切希望的痛苦,岂是能轻易伪装出来的?你父亲自然被我的遭遇打动,因此才将我带回瑶山,请我为他教导你们兄弟两人。” “……然而你却趁着留在山寨的机会,时不时让我们带你去各处山崖,名义上说是饱览风光,怡情养性,实则是暗中观察地形,以便绘成图册?” 幼年的记忆实在太过模糊,只是在痛苦的回溯中,才零星闪现出片段画面。 他和哥哥领着先生看遍瑶山悬崖峭壁,清流寒涧畔,留下了三人的身影。先生每次出去都背着书袋,哥哥还曾经笑他走到哪里都不忘读书作诗,先生只是微笑不言。山巅上,树影下,年幼的自己贪图玩乐跑向远处,回头时,也曾望到先生执笔书写,只是当哥哥遥遥问起的时候,先生会朗声诵出玄奥难懂的诗句,让他们兄弟两个都没了探问的兴趣。 “要不然,大军多次攻山都无功而返,为何会在那最后一次,将我们瑶山的防御全都冲破?!就连最最隐蔽的岗哨都被人放火烧毁,如果没有人作为内应,他们要想血洗全山,又谈何容易?!”江怀越迫近一步,目光似利刃般扎进他的心坎,“如果不是重新相逢,我都没有想过,当年出卖整座山岭的人,就是你!” 沈睿的背脊紧紧贴着墙壁,他呼吸不稳,脸上却还带着强自镇定的笑。 “难道你以为,我这样一个饱读诗书的文士,真的会甘愿在你们那瑶寨中待下去?!毫无教化、蒙昧野蛮,我教给你们兄弟的诗文,你们背下了多少,又读懂了什么?!我这一辈子,莫非真要耗费在你们这些无知山民声边?!”沈睿眼里怒意渐起,他用手直指自己心口,厉声道,“当年我也信过天理昭昭,以为只要一心苦学就能施展宏图,可是他们那些落榜的无能之辈又是如何对我的?还有那嫉贤妒能的官员,只因与章大人不和就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昏庸的君王听信谗言,才导致章大人一生清誉被毁,我十年苦读无望,而同我一起上京赶考的齐世隆甚至因此死在了牢里!你以为只有你才遭遇不幸?若没有这开端,我们三人命运怎会被更改?我又怎么可能远赴西南,怎么可能混入瑶寨?!” “所以,你觉得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而是怪其他士人,检举的官员,还有皇帝?”江怀越冷冷地看着他。 “没有这些人,我现在就是当朝官员,家有娇妻,何至于年过三十还一事无成?!表妹在杭州也能等到我衣锦还乡,何至于父亲病故,被人霸占家产还送到了深宫?!”沈睿咄咄逼人,“江怀越,你该恨的,难道不是那罪魁祸首吗?!当年先帝执意要让两广总兵剿灭瑶寨反叛民众,太子与一些大臣力谏不可斩尽杀绝,父子两人甚至因此争执,最终那不成气候的太子实力不济败下阵来,先帝还是派出大兵围剿瑶山,这,才是导致你家破人亡的元凶!而我,只不过是那乱局之中的一枚棋子,两广总兵要我为他效力,我才进入了瑶山,结果他却并未给我大好前途,最后也只不过将我又举荐给了辽王。我这一生,岂非也是失败至极,饱尝艰难?!” “是,你所遭遇的都是别人陷害,而你却可以理直气壮做出不仁不义之事!瑶山数千百姓将你视为尊贵的外客,就连孩童都捧来最大的山果献到你面前,最后他们不是浮尸江中,就是沦为奴隶,还有的,便是我这样……”江怀越揪住他的衣襟,狠狠道,“你那些挂在嘴边的孔孟之道呢?穷则独善达则兼济的大义呢?全是骗人的谎言!” 沈睿被抵在墙上,艰难地做出夸张的冷笑。“都是谋求自保,谁又能说谁更为卑鄙无耻?!罗桢,若是以你原本的身份,承景帝绝无可能对你委以重任,那你又是如何更名改姓进入内廷?那个真正的江怀越,是不是也成为了牺牲者,消失在南京故宫?!你这一步步踏上权利顶峰,脚下无数血肉枯骨,难道全都是我教导你而成?!” 江怀越手间发力,扼住他的咽喉,哑声道:“好,你既没有一丝悔意,那就别怪我不留生机!我且告诉你,你必将为自己所做的付出应有代价,我可不会让你死的那样容易。还有你那位端庄贤淑的表妹金玉音……”他阴冷一笑,“你觉得,如果万岁确认了她腹中的孩子是你的骨血,会如何发落呢?” 沈睿的呼吸又是一促,他想要挣脱却无力反抗,耳听得门外忽然传来奴仆的呼喊:“大人,外面已经被卫兵团团围困,带头的问你们什么时候把人带出去!” “知道了。”盛文恺压低声音,向江怀越迅疾道,“怎么办,如果直接将他带去宫中,他定会说出刚才的往事……可如果不将他交出,万岁那边又怎样交待?” 江怀越还未开口,沈睿却忽然大笑不已,朝着盛文恺道,“你还真的和江怀越狼狈为奸了?你难道不知道,你那死去的未婚妻,生前可是对这权宦厌恶至极啊?她甚至都不允许自己的妹妹跟他再有来往,可没想到,自己却死在了荒郊野外!” 盛文恺背后一寒,愤怒地盯着他,“你说这事做什么?!” “我当然要说,你盛文恺一心钻营,见风使舵,如今是不是看着江怀越东山再起,便又选择站在他这一边?”沈睿目露嘲讽,“果然我没看错,从始至终我都看不起你,只因你无能又怯懦!你可知道,馥君又是死在谁的手里?” 江怀越双眉一蹙,盛文恺猛然一震,不禁道:“不是辽王下的命令吗?” 沈睿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这几年来,你一直相信是辽王下令杀了馥君?” “你……”盛文恺脸色凝滞,“当初我被调出京城办事,回来后才知她已经遇害,你不是说,因为她不肯交出东西又决意反抗,所以可能是辽王手下抢夺不果失手将她勒死?” 沈睿哂笑起来:“我自然只能这样说,因为我知道你就算知晓了这样的内幕,也绝不敢去向辽王质问。你的前程都是拜他赐予,又怎么可能为了死去的馥君而前功尽弃?” 盛文恺看着他那样子,不由心生寒意。“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难道……” “盛大人,不要听他摆布。”江怀越忽然道。 然而盛文恺此时已顾不得其他,径直上前追问:“馥君到底是怎么死的?!” 沈睿有意挣扎了一下,却还是挣不脱江怀越的控制。他咬牙喘息了一阵,艰难道:“罗桢,你应该还记得,馥君出事的那几天,相思也遇到了奇怪的事情。” “你是说,有人自称是我的随从,将她从淡粉楼骗了出去?” 他略显清高地笑了笑:“对。” 江怀越冷哂:“那不就是你吗?沈先生!” “原来你早已确定。”沈睿倒也没有吃惊,只是淡淡地道,“那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都清楚?” “你将相思骗到一处宅院后,有个白裙女子带人进入,谎称是贵妃娘娘宫中的女官,特意出宫教训相思,对她大肆凌|辱。”江怀越手里不禁又加了一分力,“那个女子,就是你表妹,金玉音。你们早有预谋,想借此使得相思与我产生嫌隙,又顺便离间我与贵妃娘娘的关系。此后事情越演越烈,而正不就是你们最想看到的局面吗?” “那你怎么不问问,馥君在那天,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江怀越心里一震,他知道馥君是看到相思被丢在那荒宅后,义愤填膺地去西厂找他,却因为没能遇到而又转而去了药铺,从此之后失踪不见,直至尸体被人发现……而现在沈睿主动提及,他…… 江怀越正怀疑着沈睿说这些话的目的,盛文恺已经按捺不住,“你还想兜圈子?馥君她究竟遭遇什么才会被杀?!” 沈睿抵着墙壁,吃力地抬起下颔,咳嗽了一声:“我如果说,她实在是自己找死,你信不信?” “你说什么?!”盛文恺浑身一震,声音发紧。 “我说,她是自己找死。”沈睿微微闭上双目,脸上浮现奇怪的笑意,“她不该暗中跟着我的车子到了那宅院外,也不该不声不响躲在角落窥伺……想必是后来,她看到我们离开,才进入宅子寻找相思。可是……她哪里知道,我当初驾车离去,只是出了巷子,却又因为腰间玉佩不慎遗失,重新折返回去想要找回。不巧的是,我从巷子另一端进去,看到的恰好就是她雇来的那辆车子停在角落。” 江怀越紧盯着沈睿,想要打断他的话,但还是忍耐了下来。 沈睿似乎沉浸在回忆里,脸上又渐渐浮出冷静与不屑的神色。 “我只问了一句,那车夫抱怨道,在此已经停了许久,如今人已经进去了。也幸亏如此,我才意识到有人从刚才开始就在那里窥伺,因此我并未再返回宅院,驾着马车又匆匆离开。这一切,想来馥君与相思,包括你们,全都一无所知。” 盛文恺越听越觉得寒意森森:“你知道了馥君曾在巷子角落窥伺,所以……所以你不想身份暴露,后来就将她绑走?!” “她看到了我的样子,我以后还要在京城为辽王办事,怎么可能让身份暴露出去?!”沈睿猛然睁开双眼,紧盯着盛文恺,“我一路追踪,直至她后来又从淡粉楼出来,先是去了西厂,却连大门都没能进去,随后又急急忙忙赶去药铺。那个时候天色昏暗,行人稀少,正是天赐良机!我便将她拖上了马车,你们以为她是死在城外?不,她在被我拖进车内之后,就已经被我生生勒毙!将她抛尸荒野草丛,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不让人早早发现!” 冲天的怒火将盛文恺全身笼罩。馥君的死,他一直以为是辽王所导致,然而自己依赖辽王而无法追究,一直隐忍在心深感耻辱,甚至不敢在外人提及一句,如今,却得到的是这样的真相。 “你!你这畜生!”他怒目圆睁,不顾一切地推开江怀越,一下子将沈睿打倒在地,“她只不过是担心妹妹安全才一路紧随,却因为这样而被你无端杀害!你还有脸在我面前假惺惺说什么事出突然,说什么是她执意反抗,才导致辽王派来的人失手将她杀死!” 沈睿跌倒在墙边,一边喘息着一边爬起。江怀越见盛文恺情绪激动,不禁道:“盛大人,克制自己,不要被他……” 话音未落,却瞥见沈睿那宽袖间骤然闪现一道白光。江怀越心头一紧,迅疾出手想要拦阻,谁知沈睿出刀的目的竟并非刺杀盛文恺,而是直接将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心口。 盛文恺一声惊呼,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睿挣扎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鲜血不住流淌,很快将他的衣袍与地面染红。 督公千岁 第172节 江怀越紧抓住沈睿的手臂,可是那匕首扎得既准又深,就算拔出也已经无济于事。 “罗桢。”沈睿最后盯着他,眼神复杂又空洞,“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可惜了,原本的坚硬桢木,却最终囿于宫闱……” 说罢,他已经面色惨白,嘴唇不断颤抖,清瘦的手紧紧握着匕首,骤然发出一声悲凉长笑。就这样,睁着双目倒在了血泊中。 第213章 浓郁的血腥味充盈了整个书房。 盛文恺寒白着脸站在原处,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馥君的死, 一直是他心中不愿触及的刺。他从背负着辽王交予的任务回到京城起, 就明晰地告诉自己, 过去的所谓婚约早已废弃, 云静含不再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而自己,也不再是温文谦恭的白衣少年。 十年风霜侵染青春年华,他们失去的,不仅是安乐富足的生活,更是闲雅自如的心境和对将来的憧憬。 为了谋求生路而被迫改变, 隐忍着压抑着,自从家业败落后,几乎没有过真正高兴的时候。在听到辽王的安排时, 他也曾惊愕, 甚至不敢想象当年文静聪慧的静含如今会是怎样, 然而为了不再蹉跎岁月, 不再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他还是默默接受了下来。 对静含,他是深怀愧疚的。 重逢是有意设计,关爱也别有企图, 他有许多话都不是出于本意。几乎每一次,都是怀着复杂而又沉重的心情去看她。 不想虚情假意的时候,盛文恺会躺在青罗帐内,看静含坐在床边, 慢慢地调制着小小铜炉间的熏香。 香息缭绕清幽,宛如兰草间坠着清凉的露珠。 有时,她会请他再像以前那样弹琴一曲,自己则横笛相和。曲韵悠悠中,他与她仿佛可以暂时忘却身份,好似又回到最初的岁月。 他有过简单的想法,如果云家冤案得以洗雪,静含就能恢复自由的身份。 到那时,也许他们还可以再续姻缘。她就像一朵行将凋谢的花,不能再禁受风霜侵袭。 但这也仅仅只是朦胧而又虚幻的远方灯火,尚未来得及靠近,便被浓雾笼罩,失去了光亮。 他一直以为静含是死于辽王的命令,那是让他无法也不敢反抗的力量。可是现在,倒在眼前的沈睿,却在临终前告诉他,自己才是杀害静含的凶手。 而他盛文恺,这几年中一直都跟沈睿联系着,见面着,甚至与其一同饮酒品茶,从来没有想过正是那双执笔写诗的手,活活勒死了静含。 他无力地倒退了一步,耳边嗡嗡作响,世界仿佛颠倒旋转。 似乎有人在叫他,他茫茫然抬起头,才发现是江怀越。 “刚才的事情,请你务必保守秘密。”江怀越沉声道,“我会让腾骧卫将他的尸首带走。” “那么,如何向万岁交待?”盛文恺吃力地问。 江怀越沉吟一阵,迅疾道:“就说他是畏罪自尽的,盛大人,你就是唯一的见证。” “你,信得过我?”盛文恺恍恍惚惚地看看江怀越,又看着沈睿那尚未合拢的双眼。 江怀越静默片刻,道:“当此情形,我必须信你,你也必须帮我。” * 天幕暗沉,寒星寥落。朔风卷过宫城,旗帜猎猎作响。 乾清宫中还是灯火通明,承景帝疲惫地撑着前额坐在几案后,余德广不无担忧地在一边劝说:“万岁,您还是先休息一会儿,有什么事情他们自然会通传上来……” “贤妃那边还没有消息?”承景帝紧锁眉头问。 “稳婆已经进了宫,陪在身边。其余人都被清退了出来……”余德广小声道,“但小的安排了人盯着呢。” 承景帝长叹一声,不再发问。正在这时,殿外脚步匆匆,內侍奔来报说:“裴公公从长乐宫回来了。” “传!” 门扉开启,裴炎神情紧张地进入内室,跪拜道:“万岁,稳婆说贤妃娘娘腹中的婴儿胎位不正,很是难办。” 承景帝脸色晦暗,心中滋味复杂难言。如果先前没有发生这些事情,眼下听到这样的消息,只怕他会心急如焚。然而江怀越说到的那个沈睿和贤妃的关系,令承景帝实在难以想象。 在他心中,金玉音一直都与其他妃嫔不同,气质如兰高雅淡泊,怎么会…… “万岁,其实有句话小的一直不敢明说……”裴炎犹豫了半晌,试探着抬头看看承景帝,见他望向自己,便大着胆子道,“江怀越此人,早在贤妃娘娘还是女官之时,就对她存有觊觎,只是碍于身份没敢行动。而后娘娘得到万岁宠爱,他看在眼中,是既悔又恨……” “裴炎!你怎么能这样恶意中伤江掌印?!”余德广忍不住低声呵斥,“毫无凭据的话,也敢在万岁面前说?!” 裴炎见承景帝神情有异,更是抬起头直视余德广:“怎么,他原先经常找机会与贤妃娘娘说话,很多人都看在眼里,娘娘行为端庄不给他机会,谁知道他会不会怀恨在心,公报私仇?!要是你说我的指责毫无依据,那江怀越对贤妃娘娘的诬陷岂不是也一样如此?!” “休要再胡言乱语!”承景帝愠恼斥责,然而心绪更加烦乱了。 外面又有脚步声迫近,内侍高声通传:“江掌印回来了!” 承景帝阴沉着脸,看了看裴炎和余德广,终于发话让江怀越进来。 江怀越星夜赶回仍脚步轻疾,一到近前当即拜倒:“万岁,臣先前说的那个男子沈睿,已经被找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承景帝不禁发问。 “只是,他眼见走投无路,已经引刀自尽。”江怀越说罢,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裴炎。 “自尽?!”承景帝一震,“那岂非是死无对证?!” 裴炎冷哂道:“万岁明鉴,这人一死,江掌印完全可以任意编排,哪还有半点可信之处?” 江怀越看都没看他,朗声道:“虽然沈睿已死,但他自尽之时,除了臣在旁边外,还有左军都督府的盛文恺盛大人。万岁若想知道详情,可命他进来回话。” “盛文恺?”承景帝沉思片刻,目光渺远,忽而又道,“宣他进来。” 一声声宣召蔓延远去,没过多久,已换上了官服的盛文恺匆匆赶来。 他虽也是在官场沉浮多年,但还是第一次进入乾清宫面对君王。当此灯火高照,光影曳动之际,盛文恺跪倒在地,端端正正叩首行礼。 上方传来了承景帝低沉的声音:“那个沈睿,为什么会死在你家里?” 盛文恺匍匐答道:“启禀万岁,沈睿先前拜访过微臣,因他言谈文雅,颇有见识,臣欣赏其才学,便与他成为朋友,平素也有不少往来。今夜他忽然来访,却说是宫中出事,他怕牵连自身,请臣利用职务之便,助他连夜离开京城。” 承景帝冷冷道:“他可曾说过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说……说是宫里的贤妃娘娘出了事,而贤妃与他有交情,一旦追查下来,他将会难以脱身。”盛文恺道,“因此,沈睿想让臣带他出城。臣自然知道不能这样做,因此一边拖住他,一边偷偷关照家仆去通知官府。正巧江掌印带人赶到,便将沈睿围困在臣家里。那沈睿发现自己插翅难飞,故此以匕首自裁而死。” 承景帝瞳孔收缩,紧盯着盛文恺:“那沈睿竟在如此紧要关头前去找你求助,难道仅仅是因为有过几次来往?他难道就不怕被你扣押交予官府,还是说,你们私底下另有关联,他才会对你如此信任?” 江怀越垂下眼帘,以眼角余光瞥向盛文恺。 “……万岁,臣和沈睿,并没有特别的关联。他只是无法出城,才想到臣这里或许有活路。”盛文恺压低了声音,头都不曾抬起。 承景帝的脸色仍旧阴暗,裴炎见状忽而下跪:“万岁,只凭着这含糊不清的陈述,难以断定沈睿与娘娘到底是什么关系。更何况此人莫名其妙死去,说是自杀,却偏偏选在这样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是江怀越与这盛文恺串通一气,杀人灭口之后又故意栽赃?” 江怀越看看他:“司徒朗已经招认,还有太液池的众多太监宫女们正在受审,只要他们有一人说出实情,还不足以让贤妃服罪?” 裴炎却恨声道:“审讯的人是你的亲信,是黑是白岂不是都由着你来决定?” “派谁讯问,是经过万岁同意的,裴公公这样愤愤不平,莫非是对万岁的安排也心怀不满?!”江怀越眼神一厉,语带讥讽。 裴炎愠恼道:“江怀越,你不要故意转移话题!万岁刚才已经在质问盛文恺,依我看,这位盛大人也是你的帮凶,不然为什么沈睿会死在你和他的面前?!”他忽而又朝承景帝拜道,“万岁,请您下令彻查这两人和沈睿的住处,还有是否还牵涉到其他人物?!” 江怀越冷笑道:“真是可笑,沈睿自知无路可走,又不愿被抓走受审,引刀自裁不是合情合理?为什么裴公公非要将事情越说越远,我看你才是想在万岁面前转移话题,搅乱君心吧?” “你和盛文恺两个人会看不住他一人,怎么会给出机会让他自杀?!”裴炎逮住了机会穷追猛打,大有将他两人一举歼灭之意。 一时间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却在此时,盛文恺缓缓直起身来,神情沉重,道:“万岁请恕罪,臣刚才所说的话语,并非实情。” 承景帝一震:“你,竟敢欺君?!” 江怀越亦不由以意外的目光望向他,在到此之前,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安排。他甚至不知道盛文恺接下去会说出怎样的话语,或许是他见裴炎死咬不放,开始动摇惶恐,打算临阵反戈? 江怀越紧盯着盛文恺。 只要他敢说出沈睿所知的那个秘密,那么,就算是两败俱亡,也绝对不能放过他。 在这一瞬间,江怀越的心骤然变得坚冷异常。 “万岁。臣……臣先前畏惧惶恐,不敢说出真相,而如今……臣已经不想再退缩隐瞒。”盛文恺重又伏低了身子,脸朝着冰凉的清水砖石地,声音喑哑,“沈睿,是臣杀的。” 犹如惊雷乍起,室内众人神色各异。 “你杀他?!为什么?”承景帝惊讶万分。 江怀越站在盛文恺身后,只能望到他的背影,看不到他是怎样的神情。 他的身子几乎贴近了地面,声音也沉闷而压抑。 “沈睿前来找臣,确实是为了讨要出城的腰牌。”盛文恺艰难地道,“臣起初不答应,追问其为何深夜要走,他在哀求不果的情况下,向臣诉说自己与表妹金玉音的辛酸往事,并说如今奸情败露,只要他被抓,金玉音必然难逃一死,因此他既为自保也为救她,今夜一定要离开京城。他以自身悲惨遭遇求臣同情,然而臣还是不愿做出错事,并极力阻止他出逃。在争执中,他竟以臣的往事要挟,说臣……曾经杀了一名乐妓,如果臣不帮他出城,他就要在被抓之后将臣告发。” 江怀越眼中的惊愕之色越来越浓重。 “你杀了乐妓?”承景帝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你,抬起头来。” “是。”盛文恺慢慢直起身子,平静地看着承景帝。 脸上没有任何神情。 裴炎忍不住道:“万岁,您相信他这离奇的说辞?他是左军都督府的人,怎么可能去杀一个乐妓?” 盛文恺却冷冷道:“我与那乐妓情意相投,公公又岂会了解爱恨缠绵难分难舍的滋味?” 裴炎气得咬牙切齿,承景帝皱眉道:“那你为什么要杀她?” “她太过痴情了,万岁。”盛文恺的脸上此时慢慢浮现出无奈的笑意,眼里却还是一片空洞,“她历经坎坷,以为臣会是她最后的依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臣身上。臣也想过给她安稳的将来,但是……” 他扯出一个可悲的笑容。“但是她是身为贱籍的乐妓啊,臣想要走的是正正经经的仕途,要娶的是清清白白的闺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真正将她迎娶入门?可是她不愿放手,死命纠缠,最终,臣和她外出时,怒火攻心,将她错杀。而这一切,却被沈睿看在眼里。从那以后,他利用此事对臣多次要挟利用,让臣为他引荐,结识了越来越多的官员。他说,这都是为他的表妹,居于深宫需要群臣颂扬的那位心上人铺路。他还说,总有一天,表妹能母仪天下,成为万人敬仰的皇后。” 承景帝一动不动地坐在几案后,全身冰凉。 “你,你这是一派谎言!”裴炎恼怒着还想要上前,却被江怀越抬臂拦住,“裴公公,你偏帮着贤妃,也太过激烈了吧?!盛大人与贤妃和沈睿并无前仇,凭什么要用这样的代价来诬陷他们?!” 承景帝骤然抬高声音:“给朕退出去!” 裴炎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承景帝已霍然起身,盯着他怒道:“滚!” 裴炎脸色发白,含恨退出了门外。余德广赶紧上前搀扶君王,小声劝慰。 “你……”承景帝指着盛文恺,愠怒道,“身为朝廷官员却与教坊女子纠缠不清,非但不迷途知返反而还将其杀害,此等不仁不义之徒,怎配穿这一身官服?来人,将他押解下去,交给刑部论断!” 江怀越神色一凛,上前一步想要开口,盛文恺却微微侧过脸来,望了他一眼。 那目光竟然异乎寻常得冷静,仿佛在告诉他,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也是他自己选择的方向。 殿门一开,禁卫快步而入,毫不留情地将盛文恺双臂反绑,拽向门外。 江怀越深知他这一去再无回返之路,可是眼下自己就算为他辩解,也已经于事无补。他站在灯火阑珊处,目送盛文恺被推出大殿,寒冷的风卷过檐下铜铃,声声琐碎,晃得人心头凌乱。 承景帝在冰冷的大殿内呆坐了许久,才出声道:“江怀越。” 督公千岁 第173节 “臣在。”他回过身,跪在君王面前。 “务必让盛文恺闭嘴,不能说出贤妃与沈睿的关系。”承景帝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疲惫不堪地道,“还有,将沈睿的死讯,告诉贤妃。” 江怀越静默片刻,低声道:“遵旨。” 第214章 夜色沉沉,从乾清宫到长乐宫的途中, 四周死一般寂静。 江怀越坐在轿子里, 置身于无尽的黑暗, 忽然而至的疲惫感涌上心头, 然而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还不能放松。 沈睿已死, 但他在自杀前说的那番话,分明表示关于罗桢的事情,绝对不止他一人知晓。 江怀越闭了闭酸涩的双目。 辽王是不可能知晓的,沈睿将那件事视为最有用的机密,怎么可能告知给辽王?那么, 在这世上,唯一值得他将秘密分享的,除了金玉音之外, 还能有谁? 四下唯有急促的脚步声。 “掌印, 长乐宫就在前面了。”跟随轿边的內侍低声道。 他缓缓睁开双目, 撩起厚厚的帘子, 望向前方。 漆黑无光的夜幕下,巍峨的长乐宫隐隐显露轮廓,仿佛在那里等待他的到来。 轿子停在宫门口的时候,自远处奔来一人, 在江怀越耳畔急切地耳语一番,随即又依照命令匆匆离去。 两列宫灯高挑,照亮了长乐宫宫门,江怀越微微抬起下颔, 一撩衣袍步上台阶。 * 一路入内,一路可见神色慌张的宫女与內侍,见到他迅疾而来,皆下跪瑟缩。 穿堂过殿,他带着两列部属径直闯入长乐宫最深处的院落。还未踏进大门,便听得里面传来痛苦的□□。 江怀越目光一横,低声喝问道:“还没生下来?” “还没……”紧随旁边的长乐宫女官战战兢兢,江怀越沉着脸,道:“去叫稳婆出来。” 女官立即进去了,没多久,先前由江怀越带入宫的稳婆奔了出来。一见到他,便紧张地道:“掌印大人,里面这位娘娘恐怕真的危险了。” “怎么?”江怀越皱了皱眉。 “孩子是横着的,出不来呀。”稳婆哭丧着脸,“孩子看样子很小,可是我们也不敢去拽……毕竟是宫里的娘娘,要是弄伤了出血不止,那就真的求神拜佛都来不及了!” “你们就不会想办法?”江怀越将她拽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不是说远远没到降生的时间吗,怎么会真的要生了?” 稳婆小声道:“这,民妇也不知道,起先看她只是按着肚子,我们还偷偷说是假装的。可是到了长乐宫后没多久,她就真的越来越疼的样子,后来我们一查看,果然是要生了……” “她是到长乐宫之后才让你们贴身查看的?” “对……” 江怀越抿着唇,过了片刻才道:“太医院来人了吗?” 旁边的女官赶紧道:“来了,在另外一间房等着呢。” 稳婆忍不住问:“大人,要是,要是娘娘她生不下来,或者万一什么了,我们这些人……” “先进去,别多问这些!”江怀越冷着脸挥手斥退了稳婆,望着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过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厢房。 近旁的內侍不解道:“掌印,我们是要在这等她生下孩子?” 他脚步顿了顿,没有回答,直接进了侧屋。 * 痛苦的声音一波一波传来,听得出,金玉音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不像其他妃子生养时候那样肆意哭喊。饶是如此,江怀越坐在侧屋内,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尽管承景帝是让他过来告知沈睿已死的讯息,但当此情形,他却不想径直闯入内室。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痛楚而无力的叫喊,随后,便是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 江怀越猛然站起,推开房门快步而出。 寒风中,宫女急急忙忙奔出房间,叫着太医赶紧入内。 两名太医背着药箱奔了进去,江怀越紧随其后,才撩开门帘,便听到里面传来稳婆焦急的唤声。 “怎么回事?”太医也紧张地问道。 “快看看这孩子吧!她,她好像喘不过气了啊……”稳婆慌张地抱着小小的襁褓出来,脸色都白了。 太医连忙叫稳婆将婴儿放到了榻上,又迅疾解开襁褓。 众人围拢一圈,心急火燎地进行救治。满屋子的宫女內侍都吓得靠墙而立,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江怀越站在屋子中间,并没有去看那个婴孩。 本来应该是啼哭不止的新生婴儿,如今却死寂无声,被一群人拼力摆弄。 帘幔低垂的内室里,也同样听不到一点声音。 江怀越只是望了帘幔一眼,随后背过身子,朝着窗口静默站立。 * 急切的商讨,压低的交谈,匆忙奔出去的脚步,各种声音嘤嘤嗡嗡响彻耳畔。 他站在窗前,眼见着外面天光渐渐发白,檐下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熄灭。终于在一阵长久的沉寂之后,有人缓慢而沉重地来到了身后。 “江掌印……”年迈的太医哑着嗓子道,“贤妃娘娘诞下的女婴,没能救回来……” 带着悲声的结果才刚说出口,奔忙了一夜的稳婆和宫女內侍们全都呜咽着跪倒在地,恐惧占据了整个屋子。 江怀越这才慢慢走上几步。 床榻上用锦绣缎子包裹的婴儿很是瘦弱,此时已经紧闭了双目,脸色都是发青的。 他只看了看,便扭过脸去,望向了被厚厚帘子挡住的内室。 “贤妃娘娘。”江怀越唤道。 金玉音躺在里间的床上,浑身冷汗,发髻散乱,好似死去了一般。 本来应该满是婴儿啼哭众人恭贺的屋子里,现在只有她一人。 犹如孤魂野鬼,狼狈不堪,虚脱得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她几乎断送了性命,但是婴孩出生后,她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就被抱了出去。 再后来,她听到了太医的话语。 孩子,终究没有活成。 就像她想的那样。 在太医们忙着救治的漫长过程里,金玉音的脑海一片空白,她甚至根本没有去想,那个刚出生就被从她身边抱走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也不愿去想他们会如何紧张地救治。 直至那个宣告传来,她那颗已经形同死去的心,才真正结了冰,裂了缝。 而后,江怀越的声音又响起。 他果然还是来了,是来看看她会不会难产而死?还是看看那个孩子,是否已经死去? 金玉音虚弱地笑了笑,哑声道:“江掌印,你来了。” 江怀越回过身,屏退了屋内的其余人等之后,才隔着帘子,沉声道:“娘娘,你用了催生药,是不是?” 金玉音望着缀着流苏的床幔,没有说话。 江怀越深深呼吸了一下:“在乾清宫那边的时候,你假装腹痛难忍,却不让稳婆接近。直至众人将你送上辇车,你才趁着那个独处的机会,服下了事先带着的催生药。因此回到长乐宫之后,你开始真正阵痛……那个孩子,是被你强行催产而死的。” 她紧抿着唇,过了片刻,才道:“江掌印,你就这样对待一个刚刚从鬼门关闯过,孩子却因早产而死的母亲?你说的催生药,只是无中生有的杜撰!” “娘娘,你还要坚持到什么时候?”他站在帘子那端,颇感可悲地冷哂了一声,“要不要我告诉你,贾有立和胡容都已经先后招供,说你曾在刚搬去太液池之后,独自去崇智殿参禅静坐,而裴炎则带着一名陌生的年轻內侍进入了崇智殿。在他进入大殿后,裴炎与其他宫人全都退下,整个佛殿之中,唯有你与那人相处良久。事后,你们说这位內侍精通佛理,是专门唤他来为你讲解经书的,可奇怪的是,其他人却都说在宫中从未见过此人。而且,在来去数次后,他也就此不再出现……” 金玉音躺在那里,紧紧攥着被褥,双目盯着床帐间悬垂的金银角坠。 “若不是这次东窗事发,娘娘是打算瞒天过海,用你与表哥沈睿的孩子来冒充为皇家后代吧?”江怀越顿了顿,又道,“娘娘真是胆大妄为,竟连外男都敢引入宫苑,还与其私通往来,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暴露,两人连带那孩子都会死无全尸?” 金玉音的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你现在可以尽情诬陷我了,是不是?我是见过一名內侍,他后来去了哪里,我又怎会知晓?还有我的孩子,出生不久就没了气息,却还被你如此侮辱……江怀越,你的心,还有半点人情吗?!” “诬陷?娘娘到现在还是如此自信?”他摇了摇头,“只要我将曾经见过那个陌生內侍的宫人们带到沈睿的尸首前,他们一经辨认确定,你与沈睿的私通行径,就是毋庸置疑,铁证如山。事已至此,你还要强横到几时?!” 刺骨的寒意直灌全身,金玉音的嘴唇都在发抖。 “你……你说什么?尸首?”她死死抓住被褥,试图控制自己,然而身子却抖得厉害,“你把他杀了?!” “不,他是自尽的。”江怀越静默片刻,缓缓道,“为了救你一命,不给我们留下活口,他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然而他没有算计到,就算他死了,只要尸体还在,我自然能让人前去辨认指证。” 金玉音紧紧咬着嘴唇,本就干裂的唇间渗出了带着咸味的血。 “贤妃娘娘。”他漠然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诡辩到底,说不定万岁还能念及旧情,给你个痛快。” 他说罢这话,也没有想要得到什么回音,只是站立片刻后,才准备回去复命。才走到门口,却隐隐听到重重帘幔后,传来了低抑断续的声音。 江怀越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起初,他以为是金玉音在低声饮泣,然而过了一会儿,他才清楚地确定,那忽高忽低,若断若续的,不是悲泣,而是一种听了就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寂静的内室中,金玉音笑得难以抑制,散乱的长发被冷汗濡湿于颈畔,幽深的眼眸里迸出了泪光。 江怀越没有再停留,他打开屋门大步而出,朝着满院惶恐不安的內侍宫女道:“看住她,在万岁下旨之前,不准她出任何状况。” 众人惊骇着跪了一地,他从人群中走过,头也不回地出了长乐宫。 * 江怀越缓缓步上乾清宫长阶的时候,天际已经泛出白光。 推开殿门,烛火扑簌而灭,唯有青烟仍在袅袅弥漫。 承景帝犹如无魂的纸人坐在空荡荡的宫室内,直至江怀越叩拜完毕,才阴郁着问:“怎么样了?” “贤妃生下一名不足月的女婴,因为婴孩太过虚弱,太医们全力救治不果,没能活下来……”江怀越道,“万岁可以召见太医,询问婴孩情况,据臣当时所闻,太医的意思是,孩子大概只有七个月大小,是被人强行催生出来的。” 承景帝只觉喉咙发堵,手脚发凉。 “还有,负责审讯的人刚才回报说,太液池那边有不少人招供,曾经见裴炎带着一名陌生內侍进入崇智殿,与贤妃单独相处。那个时间,应该是在贤妃搬去太液池不久。” 承景帝眼神沉郁,哑声道:“当时,她已经散布了怀孕的口风,而太医们也经过搭脉确定她确实有了身孕。” 督公千岁 第174节 “对。但其实那位躺在帘子后,伸出手给太医搭脉的人,是宫女小穗。”江怀越沉稳道,“小穗被万岁临幸后,因感觉不适而去司药局抓药,被司药局的女官诊出受孕,私下将此事告诉了贤妃。贤妃恐慌自己尚未生下龙子,小穗却阴差阳错地率先得孕,她顿感地位受到威胁,便派裴炎将其抓走,后来又串通内安乐堂和安息堂的人,伪造了小穗死亡的消息。实际上则趁着搬入太液池的机会,将小穗带进了团城,以保护她为借口,将其软禁扣押。这样一来,既可以使得小穗怀孕之事不被泄露,也可将其作为自己的替身,以便于欺骗太医。” “那她为什么还要跟人私通?!”承景帝强压怒火道。 “臣以为,贤妃孤高骄傲而心思缜密,因此不满足于仅仅依靠小穗腹中的孩子李代桃僵,而是希望自己也真能受孕,这样也要比伪装怀孕安全得多。于是她情急之下让表哥进入宫苑,数次私会之后,居然果真受孕,只不过时间要比小穗晚了近三月。这也就是为何她如今生下的婴孩大概只有七个月左右的缘故。”江怀越顿了顿,又道,“另外,金贤妃自己懂医理,后来也曾收买了太医司徒朗,臣怀疑,她是很早就知道小穗腹中孩子是男,而她自己千方百计怀上的,却是女胎。这也更加使得她要用小穗之子,来代替自己所生的婴儿。如果臣没猜错的话,假如这件事没有败露,小穗生出皇子之后,必定会被马上灭口,连尸首都无处可寻。而金贤妃也会与此同时服下早就备好的催生药,将自己腹中的孩子打下,处理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来,众人只知贤妃生下皇子,谁又能想到这孩子另有生母呢?” 承景帝听罢,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过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道:“她已经知道沈睿的死讯了?” “是。而且臣也告诉她,太液池的內侍已经招供。” 承景帝心情复杂地闭上双目,缓缓道:“那她,是怎样的反应?” 江怀越看了看他,道:“启禀万岁,贤妃她……只是发出笑声。” “笑?”承景帝睁开眼睛,惊愕道,“你说,事到如今,她居然还在笑?难道是疯了?” 江怀越垂下眼帘,低声道:“臣觉得,那是一种充满不甘而又无望的笑吧。臣斗胆请问万岁,曾见过贤妃发自内心地高兴或者悲伤过吗?” 承景帝愕然,他见过贤妃笑,眉眼间满是温柔,也见过贤妃悲伤,郁色淡淡,欲说还休。 可是,如今回忆起来,她的喜,她的哀,似乎全是恰到好处,全无半点越线。而荣贵妃与已故的惠妃,她们高兴时真可谓兴致洋洋,发怒时执拗难缠,悲伤时恸哭不已。原先他曾觉得金玉音温婉有度,而现在被江怀越这样一问,承景帝自心底里寒凉四起。 那个端庄淡雅的金玉音,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欢喜与悲愁,还是说,她始终都戴着妥帖的面具,对待每一个在她身边经过的人? 承景帝用力揉捏着眉心,颓然许久,道:“她的事情,朕不想再多问了。怀越,你给朕处理干净。” 江怀越眼眸一收:“遵旨。” 承景帝又发了一会儿怔,忽然道:“小穗还在宿昕私邸?还有那个孩子也是在那里?” “是……原本臣想带进宫来,但是想着应该要先解决这些事情,所以将小穗母子暂时交给宿昕照顾。”江怀越抬目道,“万岁,是想见他们?” 承景帝沉吟再三,道:“天亮后,将小穗母子送回宫中,她们不能逗留在外,否则容易引起非议。” 江怀越犹豫了一下,道:“但是小穗刚刚生完孩子,恐怕不便从那边搬回宫中。万岁是否可以再等些时间,等孩子满月之后再……或者,先将皇子接回,由乳母代为照料也行?” 他原本想着承景帝对小穗应该不太重视,谁知承景帝却蹙眉道:“事关皇嗣血统,她本来就出身低微,且又将孩子生在宫外,虽有鲁正宽等人作为见证,但众口铄金,朕不能由着她再留在外面。到时候万一流传出对皇家尊严不利的传言,也必将影响皇子声誉。你速去通知,叫宿昕准备好一切,朕这就再命余德广安排好地方,迎接小穗母子回宫。” 江怀越心头坠了坠,脑海中闪现的是杨明顺那满是忧虑的脸容,然而当此情形,他也只得遵照承景帝的命令,匆匆拜别之后,朝宿昕私邸赶回。 第215章 朝阳升起时分,江怀越赶回了宿昕的私邸。 宿昕在前院候着, 见他匆匆赶来, 忙问及宫中情形。江怀越不便多说内幕, 只是道:“万岁叫我接小穗母子回宫。” “现在?”宿昕愣了愣, 想想又道,“也是,皇家子嗣不可能长久居留在外, 昨夜那些大臣们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意思,鲁正宽还说在上朝时候会问万岁。只不过……”他顿了顿, 犹豫着说,“我怎么听下人们说,那个小穗看着孩子默默流泪, 丝毫没有喜悦的样子。” 江怀越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才道:“相思呢?” “她?一直留在小穗屋里, 陪着呢。”宿昕叹了口气, “她也忙碌了一夜,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去休息。” “那我先去那边看看。”江怀越起身拱手,暂时离开了前厅。 * 踏着清寒砖石小径,他径直来到了宅邸最深处的那个院子。推开院门,里面寂静无声,唯有淡淡晨曦覆着苍绿枝叶, 洒下一地斑驳。 江怀越略有迟疑地站在门口,正想着要不要入内询问,却听吱呀一声, 正屋门扉轻轻开启,有人侧身而出。 腰肢纤细,身形袅娜,晨光笼着她侧颜如玉,然而此时显得神态疲惫,眉间亦含着些许惆怅。 只是一夜未见,当她的身影映入江怀越的眼帘,他的心便好似被轻轻撞击着,泛起了微波。 “相思。”他站在门口,轻声唤她。 相思震了震,当看到江怀越站在院落门口时,飞快地奔下台阶,几乎是撞进了他的怀里。 “大人……”她才一开口,眼眸已经湿润。 江怀越心里一惊,握着她的手腕,道:“怎么了?” 她红着眼眶,强忍着泪水,哑声道:“……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你回来了,一颗心才总算放下……你走了一夜,我等了一夜,也担心了一夜……” 江怀越愣了愣,放低了语声道:“没事了,以后不要瞎想。你是忙碌了一夜,还没休息?” “小穗睡不好,我跟府里的管家夫人一直留在屋里照顾她和孩子。”相思还是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手,“大人,宫里的事情真的都解决了吗?那你是不是可以留下来?” 江怀越望着她的双目,心里涌起几分歉疚:“相思,我现在回来,是有事情要办,不能留下陪你。” 她怔了一会儿,眼里刚刚涌起的亮色又逐渐淡去,但很快重新对着他笑了笑。“你又有要紧事需要处理吗?” 江怀越点点头,望了望紧闭的窗子,轻声道:“小穗醒了吗?” “没有,她昨晚太累了,我出来的时候她还没醒。”相思才想问他进宫后的经过,江怀越却又朝四周望了望,“杨明顺呢?” “他啊,昨天也累坏了,我听说是他奋不顾身救出了小穗,是吗?”相思小声道,“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在屋子里忙碌,等到夜深人静时候,我走出屋子想去吃点东西,才发现小杨掌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坐在石阶上。他不出声,也不进来,就背对着屋子,一个人坐在那里。” 江怀越心绪沉了沉,相思又道:“我知道他心里定是不好受的,就想过去跟他说说话,可是他看到我出来,只问了问小穗的情况,就走了。” “那他现在去哪里了?” “应该在隔壁院子,要不要我陪你过去看看?” 江怀越略一思索,道:“不用了,我……有些事需要跟他单独说。你也很累了,先回屋休息一会儿,我等下再来找你。” “……好。”相思点了点头,忽又扬起眉梢,“大人,你不会等会儿又急匆匆自己走了?” 江怀越眼里浮起一丝无奈:“怎么会?我不会再抛下你了。” 她疲惫的脸上这才显出安稳神情,低声说:“那我在自己房间等你。” * 暂别之后,江怀越随即出了这个院子。沿着青石小径没走多远,前方便是另一个小小院落。看那样子,平素是闲置的客房,院子里安安静静,要不是相思告诉他杨明顺可能会在这里,江怀越根本不会留意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 他走到屋门口,试探着敲了敲门扉,里面却并无一点声音。 江怀越正打算出去另寻,转身才走了几步,却又听得后方传来门扉开启声。 “督公。” 江怀越回过身,见杨明顺站在门内,脸色微白,双眼都有些浮肿了。 “你……”江怀越还未说出来意,杨明顺已经振作起精神,问道:“宫里怎么样了?” “金贤妃提前生了一名女婴,但是没活下来。还有她的表哥,已经自尽了……”江怀越走进屋子,只简单讲了一些情况,最为机密的部分依旧没说出来。杨明顺从他的神情与话语里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他深知,督公决定不说出来的事情,是别人想方设法也问不出结果的。 他默默地点点头,过了片刻,才谨慎地问:“那,万岁已经知道小穗在这里了?” 江怀越看着他,缓缓道:“知道。而且,他也知道了,孩子的事情。”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杨明顺听到这里,心口还是像被人狠狠撞击了一般。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思绪纷杂如麻,紧紧缠绕不休,让他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江怀越坐在窗边,微微侧过脸,望向透着光亮的窗纸,“明顺,万岁下令,要我将小穗母子带回宫。等到早朝散后,迎接她们的车队,就会到来。” 钝痛的感觉从心口穿过,杨明顺呆立不动,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怎么,就要走了?” “昨夜好几位大臣都在此作为见证,今日早朝时,必定有人问及。万岁也不可能隐瞒此事,既然小穗生下的是皇子,那自然应该要回到宫里。”江怀越顿了顿,“你放心,余公公都准备好了,侍奉她的人很可靠。” “……好。”杨明顺哑着声音应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地上。 屋内一阵沉默,江怀越蹙着眉,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明顺,有件事,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什么?”杨明顺呆滞着抬起头,“您是说小穗的事吗?” “我是说你。”江怀越低声道,“你与小穗的交往,宫中许多人都知道,万岁迟早也会听说那段过去。如今小穗生下皇子,回宫后定然会被晋升为妃嫔,而你……如果还回到宫中,又将如何自处?” 杨明顺的嘴唇有些发颤。 “督公,您的意思,我不能再回去?” 江怀越眼神一冷。“我是担心,事关皇家颜面,万岁他,容不得你存在。” 杨明顺始终都处于浑浑噩噩之中,而今听到这,竟然有点想笑。什么时候,他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也会被万岁视为眼中钉了呢? “督公,可我这样的身份,不回宫的话,又能去哪里呢?”他用力呼吸着寒凉的空气,勉强笑了笑,“回老家跟我那几个哥哥种地还是看风水?我知道,进了宫,就再也没有家,回不去了。那我还能上哪儿去?隐姓埋名四海为家?可我是宫里的人,怎么可能来去自由?或者您是想用计谋再像当初送走相思那样,将我也送出京城?” 江怀越垂下眼帘:“只要你愿意,我会安排。” “督公,那样做太危险了。”杨明顺的眼里泛起泪光,脸上却还带着牵强的微笑,“我知道您心疼我,我跟着您那么多年,为您鞍前马后奔走效劳,这是我杨明顺的福分。哪怕被您骂过踢过,我也乐意。因为我明白,您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打心底里瞧不起我,您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今日有您这句话,我觉得这辈子我也值了。可是我更知道您这些年过得有多么不容易,您在朝堂在后宫权势越大,树敌越多。之前九死一生征战疆场,却落得被贬去南京。去陕西,又去辽东,再到途中险些被杀,您披星戴月才赶回京城,步步算计着在风口浪尖抢占了上位。您是在赌在拼,用自己的命才换回了今日的一切!金贤妃虽然失了势,可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您,万岁先前也已经对您有了芥蒂,我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刻,让您再冒险犯事呢?” 江怀越喉头发堵,紧紧攥着手,声音也喑哑了:“那你,还是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跟着小穗回宫?” “回啊,我不回去还能去哪里?”他故作轻松地道,“我愿意陪着她,哪怕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肩并肩了,可我也愿意在后面跟着,看她背影踏上玉阶,我愿意看她享受富贵荣华……那是她的命。从我算卦,算出她命格显耀,超乎常人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跟她,不可能再有希望了。” “哪怕你重新回宫后,会更遭冷遇?” 杨明顺释怀地笑了一下:“我不是您,没有大起大落过。我本来就是御马监不起眼的小内侍,就算再回最底层做起,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在宫里,能看到她每天平平安安的,就已经,很安心了。” 江怀越沉默良久,最终道:“好,这是你自己的抉择,我听你的。不管怎样,我还是会尽力保你安全。” 杨明顺眼里湿润,撩起衣袍跪在他面前,道:“多谢督公。小的还想去见一见她,迎接的车队马上就要来了,我……有些话想跟她说。” 江怀越忍着悲伤,点了点头。 * 他带着杨明顺回到那个小院,站在树下,看着杨明顺慢慢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屋子里原本寂静无声,过了会儿,传来了小穗的询问声音。 杨明顺整了整衣衫,温和地道:“是我,小穗。” “明顺?”她显然悲喜交加,隔着窗子急切道,“你来了?” “嗯,我……想来看看你。”他说罢,轻轻推开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房门被掩上了,江怀越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离开了这里。 * 怀着难以言说的心绪,他来到了相思住的院落。 屋门半开着,他推门而入,不见她的人影,转到内室,才发现相思和衣躺在床上,竟然是睡着了。 江怀越放轻脚步,来到床边,慢慢坐了下来。 床头柜子上还搁着未完成的绣品,应该是莲池双鱼嬉戏图景,只是才绣了一半,穿着金红绣线的银针还斜插着。他小心翼翼地拉过被子,盖在了她身上。有所临近间,忍不住将她看了又看。 还是那么美。 只是眉间微微蹙起,似乎是在睡梦中还含着难以消散的忧愁。 督公千岁 第175节 他想到了方才她见到自己回来时候的那种眼神,欣喜着宽慰着,是彻彻底底的深爱,也是完完全全的在乎。只有这样,才会如此不顾一切地惦念着他,只要看到他归来,比什么都高兴。 眼下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江怀越本可以起身离开,可一旦坐在了她身边,却无论怎样也割舍不下。他屏着呼吸,微微弯下腰,极轻极谨慎地,将她抱了一抱。 不敢真正触及,怕惊醒了她,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还未起身,身下的人一动,却睁开眼来。 “大人?”相思朦胧间惊了惊,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江怀越一怔,低声道:“你要是困了就好好地睡,这大冬天的穿着衣裳睡着了又不盖被子,不是容易冻病?” “我想等你的,结果太困了,一躺下就睡着了。”她想要坐起来,江怀越却按住她道:“你太累了,就躺着。” “小杨掌班找到了?” 他点点头,只是道:“他,去找小穗了。” 相思怔了怔,鼓起勇气道:“大人,您能想办法帮帮他们吗?小穗这样子,是不是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呢?那以后小杨掌班如果还在宫里,天天看到已经成为娘娘的小穗,不会难过得要命吗?” 江怀越望着她,道:“他不愿意。” “什么不愿意?”相思没明白过来。 江怀越却已不忍再说,这一夜之间风云突变针锋相对,而今又亲历杨明顺那难以解脱的命运选择,让平素冷静镇定的他,都感到重压如山。 “相思……”江怀越怅惘着,轻轻伏身而下,将她环抱在怀,低声道,“我很累。” 她微微抬起下颌,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抚过那秀逸脸庞。 “那你能在我身边睡一会儿吗?”她心疼地问。 “也许,没有时间了。”江怀越遗憾地说着,强打着精神,在她眉心亲了一下。 她抬起双臂将他拥抱,按住后项轻轻压下,噙住了他的唇。 震颤的感觉自心间涌起,他太渴求这样的亲密了。或许在最初还不以为意,可是现在跋涉千山万水,风餐露宿赶回京城,入宫后生死相抗,整整一夜长似一年。 他实在是,太累,太想要回到她的身边。只有这里,才是他能忘却一切烦忧,重归宁静的家园。 …… 缱绻着,温存着,他舍不得放开,想将她揉进心间。 然而寂静间,却传来宿昕的高声询问。“江怀越,你在不在里面?门外黑压压一片的,宫里派来迎接小穗母子的车队已经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从督公回朝至今,也就一夜的时间,我竟然写了十几章 ……感谢在2020-04-25 22:27:29~2020-04-27 15:1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是冰主的应欢欢 3个;晶晶猫、猪猪哥的大大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616125 30瓶;周周、y 10瓶;慕岚影最美、海贝壳、白清安 5瓶;八月似你 3瓶;queen 2瓶;小贝蛇、maris、扣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6章 听得这声音,江怀越立即起身,向相思低声道:"我不能再耽搁了。""小穗这就要走?可是她才刚生了孩子啊,还有小杨掌班怎么办……"相思惶惑着坐起来,然而江怀越已经下了床,匆匆忙忙往门外去。 她满怀担忧,披上斗篷就追了出去,眼见江怀越与宿昕交谈数句后,都往小穗住的院子快步而去,便也跟在了后边。 当她赶到院门口时,丫鬟们正在管家的指挥下忙着进屋收拾东西,原本安静的院子一下子变得人来人往。她来到江怀越与宿昕身边,听他们低声交谈的似乎都是关于朝堂之事,便默默地走开,坐在了檐下。 院子里正在忙碌,前边又有人来催促,说是宫里来的人等得焦急。宿昕听罢,转身去往前厅招呼,江怀越转身叫来相思,道:"杨明顺可能还在屋里,你..…帮我进去看一看。 相思怔了怔,明白他的用意。君王派人来接,小穗不能再留在这里,可是杨明顺与她一旦回了宫,便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相处,两人必定不忍离 去。 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到屋前敲了敲门,随后悄然而入。 屋子里早已收拾停当,小穗正某滞地坐在床上,脸色发白,双目红肿, 身边的婴儿倒是还在熟睡之中。而杨明顺则静静地站在边上,见到相思进来,只是眼神复杂地望了一眼,便低下头去。 相思心 情沉重,慢慢走到床前,看看那个婴儿,小声道:"你们……有没有什么打算?7 小穗愣了好一会兀,才茫然地看着杨明顺,道:"我今天,是非要回宫不可了,是吗?7 杨明顺紧抿着唇,没有出声。 她的眼里又漫上泪光,哽咽着道:"明顺,你知道的,我现在回去了就再也见不着你.…… "怎么会呢?"他还是低着头,语声却尽力温和,"我,也会跟着你回宫的。 "可那以后呢,你再也不能随意来看我,我想找你的时候,也没人可寻了啊……"小穗泪水簌簌而下,望着相思祈求道,"帮我求求掌印大人, 求他想想办法,我不想回去,不想被关进宫里啊!有没有办法能让我和明顺逃出去,哪怕是过再苦的日子,我也愿意… "我……"相思蹙着眉才开口,杨明顺却忽然敛容道,"不要听她胡说,现在这时候,谁敢在这事上使诈欺瞒万岁,谁就是不想活了!" "你怎么就这样……"小穗抽噎着说不出话来,此时睡梦中的婴儿却被吵醒,哼哼了几声便哇哇啼哭。小穗捂着脸痛哭不已,相思垂着眼帘坐在床边,替她安抚婴孩,低声道:"也许,过一段时间后,还能再想办法。如今宫里的车队已经等在门口,任是掌印大人再有计谋,也很难在这样的情形下,将你送走.. 在婴孩的啼哭声中,杨明顺用力攥着手掌,忽而后退一步,撩起衣袍缓缓跪在床前。 "回宫吧,小穗。"他的脸上看不到半点表情,眼神空茫无神,"再挣扎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小穗呆呆地看着他,泪水不住滑落,最终坚持不住,伏倒在床失声痛哭。 相思看着她颤抖的身子,再看看跪在地上如同灵魂出窍般的杨明顺,心头沉坠地难以言说,只能抱起啼哭的婴儿,慢慢地走到门边。 过了片刻,房门被人敲响,外面传来了江怀越的声音。 "该走了。 小穗哭得更为凄惨,杨明顺跪在那里,连背脊都好似被压垮了一般,然而他始终没再出声。 管家夫人已带着丫鬟们来到门口等候,杨明顺这才站起身,默不作声地,沉重地走出了房间。 相思只得回到小穗身边,低声劝慰:"你不能再哭,这个样子被众人看在眼里,话语传到君王耳中,反而要惹出是非。为你,为这孩子,也为他…..都不能再哭。 小穗浑身发抖,紧咬着嘴唇,才强行忍住泪水。 她终究还是被接出了房间,厚厚的斗篷惠住了虚弱的身子,一双哭得红肿的眼里还噙着泪水,就这样艰难而又痛苦地离开。 相思沉默着,抱着孩子走到江怀越面前,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一切都是徒劳。 他从她手中谨慎地接过婴儿,看了一眼,低声道:"等我回来。" "…好。"她苦涩地应了一声,留在了后院。 直到小穗离开这座院子,杨明顺都只站在阴冷的角落,没有上前一步。…·… 步步沉重步步摧心。小穗在众人的护拥之下,迈出了大门。 门前的内侍与禁卫们已然跪拜两行,江怀越将婴孩交给了随车队而来的女官,扶着小穗登上马车。 踏上马车的时候,她双手紧拽着车门,忍着泪回头望去。 府邸门前,众多送行的人里,却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启程!"随行内侍高声呼喊,长鞭扬起,车轮轶鳞。 厚重的车门砰然关闭,彻底隔绝了她的视线。 压抑的悲泣声在车中响起,很快就 被车轮声掩盖。 而在那长长的护送队伍之中,悄然而来的杨明顺则苍白着脸容,木然跟随众内侍而行。 凛冽的寒风卷过长街,满树黄叶凌乱飞落,从他肩头划过,又被他人踩成碎屑。 轩昂的车队穿城而过,又入道道赭红金钉宫门,最终将小穗送至乾清宫前。 江怀越亲自上前将其搀扶下来,旁边则是抱着婴孩的女官一路随行,径直踏入君 王寝宫。 承景帝刚散了早朝,听闻小穗母子返回,不禁又打起精神。然而小穗垂首而入,双眼浮肿,面容憔悴,令他却是微微皱眉。 "奴婢见过万岁…….她哑着声音要下跪,承景帝抬手制止,"你身体虚弱,不必再行礼。"随后又令赐座,江怀越见状忙叫小穗谢恩,又解释道:"她昨夜因照顾孩子难以入眠,因此双目浮肿,声音嘶哑,还请万岁体谅。" 承景帝颔首,随即命女官将孩子抱到近前。 细看半晌,只觉孩子嘴巴鼻子像小穗的模样,却看不出与自己有什么相似之处。正在疑惑间,忽听外面余德广来报,说是有几位大臣前来求见。承景帝皱眉道:"刚刚早朝完毕,他们还来做什么?" 余德广道:"说是听闻皇子回朝,想来求见一番……" 承景帝本觉得这几名老臣多事,但想到自己多年无后,众臣始终担心不已。刚才在早朝上,他宣布小穗生子之事后,众人简直惊喜交集,而今这几人迫不及待地赶来,恐怕也是心情激动难以抑制。他看小穗坐在那里神情郁郁,甚是劳累,便嘱咐女官将她先送回永和宫休息,而那个婴孩则被暂时留了下来。 小穗尽管心里有些不愿,但还是被先行送了出去。江怀越侧过脸望着女官手中的婴儿,微微蹙起了眉。 没多久,三名大臣匆匆而来,一进大殿,便高呼万岁,请求瞻见小穗生下的婴儿。 承景帝示意女官走近,让他们得以望到婴儿样貌。 那三人睁大眼睛仔细观望,待等女官再度退下后,互相窥伺一下,终于有人领头道:"万岁后宫传来喜讯乃是大事,然而臣听说这婴儿的生母只是一名普通宫女,以往也从未被君王宠幸,偶尔得孕便生下男婴……这其中,会不会另有内情?" 承景帝皱起双眉,愠恼道:"怎么,朕清清楚楚记得哪一天遇到了小穗,难道这还会有假?" "臣是说,往日那么多宫妃难以有孕,这宫女却一次便怀上龙种,而且还是个男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万岁高兴过后,是否也应该细细盘问, 以免中了她的诡计?" 承景帝一听此话,不由想到了金贤妃怀孕之事,顿时气血上涌。"你什么意思,难道说这婴儿不是朕的血脉?! "臣不敢!臣只是提醒万岁务必小心,听闻万岁还有意要晋升此女,臣以为切不可操之过急!"那老臣连连叩首,语气急切,"这婴儿依臣看来,与万岁长相并不相似,臣心里也是疑惑担忧,才敢冒死进言啊!"其余两人亦悲声高呼,请求承景帝暂缓晋升小穗地位,甚至建议彻查其过往,看看有没有关系亲密的男子。 江怀越在一旁听得怒火直烧,强自克制了情绪,才冷冷道:"三位大人,后宫之事何需朝臣过问,更何况刚才所言既是对万岁的不敬,也是对皇子的侮辱!万岁与小穗有缘在景仁宫相遇,或许也是惠妃娘娘在天之灵的庇佑,万岁对惠妃娘娘惦念不忘,娘娘先前失去的孩子这一次又借小穗之腹回到万岁面前,这难道不是天意如此?至于长相之事,孩子眼下才出生,五官还未长开,各位就这样言之凿凿说跟万岁毫无相似之处了吗?""这婴孩生在宫外,谁知道是否有人故意安排?言不正名不顺,万岁就算要给其生母名分,也应该等此子长大成人之后……"另一名大臣正在振振有词地抗辩,却听门外传来了余德广的声音:"万岁,贵妃娘娘来了!" 满心怒气的承景帝猛然一愣,下意识地道:"朕有事,让她先回去!""哎……娘娘!"余德广惊呼起来,紧接着,殿门竟被人一下子推开。"有什么事不能让我进来了?!"随着一声冷哼,身披大红斗篷的荣贵妃径直闯入大殿。那三名大臣脸色大不好看,冷着脸向其行礼,女官抱着婴儿才想下跪,怀中的孩子似是受到了惊吓,哇哇大哭不已。 承景帝叹着气道:"贵妃,这时候你来做什么,朕这里正有点忙……""忙什么?"荣贵妃瞥着他,"怎么,万岁得了皇子也不通知一声,难道是怕臣妾起了坏心,要来毒害婴孩?7 "朕哪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 江怀越见承景帝一脸无奈,便躬身道:"娘娘,万岁原本是想叫臣去请娘娘来的,怎奈这三位大人匆匆赶来,才看了皇子一眼却怀疑起他的身份来,因此臣不得不留在此处,还请娘娘恕罪。 "怀疑身份?"荣贵妃扬起黛眉,走上前去看了看女官抱着的婴孩,又回头道,"怀疑他什么?这不是万岁和赵美人宫中的宫女生下的孩子?难道还能有假?" 三人互相望了一眼,为首的那位老臣板着脸道:"贵妃娘娘,那宫女偶然得到临幸便说有孕,但宫中从未传出消息,如今忽然从宫外带回一个孩子,说是万岁的骨肉,这实在太过离奇。 荣贵妃冷哂一声,指着众臣道:"宫里头的事情你们倒是打听得仔细, 万岁临幸了宫女几次难道还要向你们一一交代?万岁自己都说这是褚家子孙了,轮得到你们这些臣子来指手画脚?难道非要逼着万岁说,这是外头抱来的野孩子才乐意?真不知道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江怀越道:"韩大人,据我所知,您与辽王私交甚好,今年年初的时候,辽王还派人给您府上送过厚礼,是不是?还有何大人、顾大人,你们两位与兴庆王关系也很是紧密,听说兴庆王一直有意将世子过继给万岁, 去年你们两人不是还为此专门上疏,奏请万岁将那位世子接进宫中抚养教育,如今见万岁有了自己的皇子,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了吧?" 三名大臣神情各异,荣贵妃快步上前,将啼哭的婴儿抱在怀中,斩钉截铁道:"说什么像不像的,我一眼看去,这婴儿就与当年我那天折的孩儿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话间,眼中泪光烁动,又朝着承景帝哽咽道:"万岁,你难道已经忘记了我们那孩子的样貌?你看看,这眼睛虽然紧闭着,岂不是与他当初的样子十足相似?" 承景帝心头猛然一震,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走到了她的面前。 低头望去,小小的婴孩依偎在荣贵妃怀中,这场景让他顿时回到了当初,那曾经和乐满足的心境,已经太久太久不曾有所感受了…. "万岁!"大臣们还待分辩,却被承景帝一声怒斥,令禁卫入内,将三人拽出了大殿。 督公千岁 第177节 金玉音的眼眸深处渐渐浮起冷色,脸上尽管还带着倨傲的笑,然而那笑意逐渐僵硬。终于,在相思这一番叱责完毕后,她倒退一步,撑着梳妆台,竭力控制着自己,以保持着仅剩的气度。 “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她的嘴唇微微发颤,逸出难以置信的哂笑,她指着一旁的江怀越,向相思道,“攀附上了这样一个倚靠,你很引以为豪?你还说我绝情冷性?要不是我自持身份不愿委身于他,哪里还轮得到你来这里向我显耀?!” “金玉音……你不要颠倒是非!”江怀越愠怒道。 “怎么了?难道不是吗?”金玉音忽而眼神一厉,一步步迫向相思,“我怎会忘记自己出身清白,我怎会甘心委身內侍?是,我是曾经想要与他结为对食,可我始终秉持家风遗训,我做不出像你那样投怀送抱之事!若我不顾一切将他据为己有,你现在难道不还在教坊司里卖笑为生?!” “你给我住嘴。”江怀越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她揪住,寒声道,“到现在还毫无悔意,我看你已经无可救药。” 说罢,他一下拎起相思端来的白瓷酒壶,迅疾倒出满满一杯酒,持在了手中。 “万岁有旨,请贤妃娘娘饮下此酒,忘却前尘往事,早登极乐。” 金玉音咬紧牙关,奋力推开了他,跌撞在梳妆台畔,才稳住身形。 “江怀越,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高枕无忧,拥美人为伴了?”她深深呼吸着,眼里漫起了水雾,“你的命,掌握在我手中,你知道吗?!” 相思敛容,向他望了一眼。 但是江怀越依旧冷峻地端着酒杯,朝金玉音缓缓走去。 好像她的威胁,已经毫无作用。 “你听到没有?!”金玉音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她用含着泪又含着恨的眼睛,盯着这个始终淡漠清寒的男人,愤笑着道,“本该在南京故宫里一辈子被人践踏的瑶王后代,如今却以汉人的身份陪伴君王身侧,你觉得万岁知道真相后,还会容你活在这个世上吗?” 他站定在她面前,冷冷地反问:“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她噙着泪笑,神情扭曲:“我说,我可以决定你的生死,你懂吗?你以为将我杀了,这个秘密就永远尘封了吗?” 相思忍不住上前:“大人……” 他却没有回头,依旧直视着金玉音,淡淡地道:“你觉得,该留下怎样的证据,才能让万岁信你呢?” “我会告诉你吗?”金玉音提高了声音,似乎觉得这样才可以威慑住他,可是眼泪却不自主地落了下来。她不甘心地扬起脸,极尽刻薄地道,“我会让你,永远记着今日,永远难以宁静!” “你简直是疯了!”相思又惊又怒地斥责了一句。金玉音却又转而望向她,先是冷哼出声,随后,一扬双袖,转身端坐于雍华典雅的梳妆台前。 明镜之中,有她孤寂的身影,还有江怀越与相思的身影。 金玉音呼吸着寒凉的空气,一任泪水划过脸庞,没有看身后一眼,只是盯着镜中的自己。 素手纤纤,点染胭脂。象牙梳起落,高挽乌发如云。 妆镜前的头面首饰,她一样又一样地为自己精心簪上。 金玉翡翠,宝珠琉璃,映出花容端丽,只是冷了双眸。 “拿酒来。” 她望着已经妆扮好的自己,抬起手,神情冷静。 江怀越看了看相思,将那杯酒,递给了金玉音。 相思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金玉音却再也没有看她和江怀越,紧紧捧着酒杯,朝着妆镜,一下子仰脸,饮尽了那难言滋味的杯中酒。 “当啷”一声,金盏坠地。 江怀越后退一步,拽着相思的手,低声道:“我们出去。” 相思愣了愣,明白过来他是不愿自己看到金玉音毒发身亡的惨状,她才想出声,却忽听金玉音凉侧侧地道:“云静琬。” 她一怔,不知金玉音为何忽然又这样唤她。 “云静琬,是个好名字。我的本名,叫做金卓瑛。”金玉音依旧端坐在镜前,痴痴一笑,“我赏给你的恩赐,便是愿你与罗桢,相伴终生……可你别忘了,他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 江怀越牵着相思的手骤然一紧。 盛装的金玉音带着悲音放肆地大笑,相思的心被揪得极紧,然而她没有发怒也没有哭泣,只是上前一步,盯着她的背影,道:“你恩赐我?配吗?大人的心,是我穷尽一切打动感化而得,我与他出生入死决定相伴一生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只会躲在阴暗处,今生不敢爱人也没人来爱的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我从认识大人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的身份,可我不怕,也不在意。” 她侧过脸,望了江怀越一眼,松开手,又上前一步,满是轻蔑地对金玉音道:“怕的是你,在意的,也是你。我和大人,会过得很好,好到……让你嫉妒。” 金玉音的背影不可遏制地一震。 相思再也没给她一丝眼神,转回身,紧紧扣住江怀越的手,与他一同走出了这间寒风盘旋的屋子。 房门砰然关闭。 金玉音听着楼梯上脚步声远去,腹中绞痛阵阵,眼前模糊凌乱。 她笑着流泪,妆容尽化。 …… 相思憋着一股劲迅疾走下楼梯,直至出了这幢楼宇,呼吸到肃冷的空气,才觉得心中滞闷为之散去。 “相思。”身后传来江怀越的轻音,“带你过来,好像让你不适了。” 她转过身,望着江怀越,看他秀目清颜,丰姿胜玉。 “不。”相思摇了摇头,认真地道,“我很感谢你,大人。如果没有这一次,我会遗憾终生。” 她顿了顿,见四下无人,悄悄执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上。 “我说的,都是真的。”相思眼眸莹澈,漾出春山雪融,“她那样的人,永远不会体会到,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 “……我,明白了。” 江怀越近乎词穷地说了一句。 相思释然地笑了笑,与他一起走下石阶。当两人刚刚踏上平地时,忽听得楼上传来了渺远的呼声。 “江怀越!” 相思一震,循声转身仰望,却见疾风旋处,杏白色帘幔招展飞舞,一身绫罗华服的金玉音苍白着脸,带着倨傲的神情,振起双袖。 随后,纵身跃出了高楼花窗。 江怀越迅疾捂住了相思的双眼,将她拖向后方。 一声钝响。 朔风呼啸。 浓郁的血腥味,在空荡荡的团城弥漫开来。 第219章 承景十四年正月二十七,承景帝宣布皇子满月, 小穗与赵美人都早已得到晋位, 荣贵妃更是又被封为皇贵妃, 离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也只差着一层而已。无论如何,百官自然欢欣敬贺。在这样的气氛之下, 对于君王轻描淡写提及金贤妃因为早产生下的婴孩未能救活,伤怀悲痛而致使病故之事,众人自然也只是表面哀叹几声, 不好多说什么。 君王赏罚分明,宿昕、江怀越等人因为护佑皇子出生有功, 各行厚赐,连带着那些被邀请去宿昕私苑的官员, 也都得赏白金三百两, 绫罗十二匹,钞二万贯。而金玉音身边的那些內侍宫女, 都被冠之以照顾不力, 致使贤妃早产的罪名, 纷纷问责严惩。裴炎和金玉音的数名亲信更是被处以斩刑,群臣间虽然有人对君王这突如其来的严酷感到疑惑, 然而终究只是内心纳罕, 无人敢于劝谏。 在这样的时分, 慈宁宫那边传来讯息,说是太后病重。然而朝野沉浸在君王喜得贵子的气氛中,这样不合时宜的消息, 也只有承景帝知道,其他人一律被禁止过去探望。 这一日傍晚时分,江怀越提着一个木盒,独自一人去了刑部大牢。 盛文恺消瘦了许多,见到他到来,并没有太大的震动,像是已经等待多时了。 在屏退狱卒后,江怀越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今日是皇子满月,万岁赏赐百官,我为你带来了西域的美酒。”他打开盒子,取出银质的酒壶与一双洁白酒杯,将酒缓缓倒注入内。 莹澈美酒弥散着令人沉醉的醇香,盛文恺坐在阴冷的砖石地上,看着杯中酒不出声。 江怀越自己先举起一杯,道:“这不是毒酒。” 盛文恺抬眸看看他,忽然笑了笑:“我知道。如果是毒酒,你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这是对你当日在乾清宫所言所为的感谢,我先敬你一杯。”江怀越双手持杯,端端正正,一饮而尽。 盛文恺点点头,同样举杯,慢慢地喝下这第一杯酒。 “我听说,贤妃已经死了?”他放下酒杯,问道,“沈睿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贤妃是否也知道?” “知道。”江怀越低着眼帘,又给他倒满,“只是……她应该是,没有对万岁说。” 盛文恺轻叹一声:“想来也是,如果万岁知晓了过往,你恐怕现在也不能这样前来看我。只是……”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竟从来没有想到过,就如你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也有如此不为人知的过去。原本我只以为自己经历坎坷,却原来,许多人都有自己难以言说的痛楚……” “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有些时候,人也需要忘记。”江怀越端着酒杯,审视着自己杯中那琥珀般透亮的美酒。 “忘记?”盛文恺眼里含着沧桑之意,“真的可以忘记吗?” “不去反复品味,时间久了,有些景象自然如同青烟一般散去。”他的视线又转向牢房上方那狭窄的窗口,“或许很多年以后,只是留下一点光影。那些令人痛苦的经历,还是放开吧……” “你能放开吗?”盛文恺看着他,问道。 江怀越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又举起酒杯:“我希望,你能放开。毕竟,不管你当初对馥君姑娘的情意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但我相信,你们还是有过一段琴瑟相和的生活。我在这里,愿你和她……终有一日得以重逢。” 盛文恺震了震,想要说些什么,眼里却渐渐湿润。 “多谢。”他微微颤抖着,喝下了第二杯酒。 舌尖变得辛辣火热,盛文恺咳嗽了几声,才道:“但是……我只怕再遇她的时候,她会转身离去,不再看我一眼……我盛文恺这一生实在无所建树,年少时依赖父辈荫庇,只是读些寻常典籍,既无过人才华,又无远大志向。后来家遭巨变去辽东,又沉沦下僚,终日忙于琐屑公事。再后来,得知了父亲的遗言,投靠辽王之后,自以为可以一雪前耻,可是这几年来又做成了什么事呢?她要是真的再见到我,又怎会选择这样一个既无手段又无魄力的男人?” “每个人的选择大不一样,正如相思在众人间选择了我,馥君她,也许喜欢的就是平淡相守,画眉鼓瑟的安闲。”江怀越顿了顿,又从那个盒子里,取出了一个用青色绸缎包裹的物件,递给了盛文恺。 盛文恺怔了一下,解开了绸缎,里面居然是一整幅精美雅致的绣品。 绣的是江南宅院,亭台楼阁,莲池柳烟,而在那绿柳之间的小小书房内,隐隐约约绣有人影。 “这是?” “是我和相思之前回南京的时候,在云家祠堂里找到的。当初馥君以此物为掩护,将辽王要找的地方偷偷送回了云家宗祠,被老仆收藏了起来。我是最近才想起这绣品,托人去带了回来。”江怀越指着画面中的那间隐蔽的书房,“先前我们都没有留意,只是昨日相思拿出来看的时候,我注意到了这里。一开始以为馥君只是随意绣了个背影上去,但是后来,相思说,这个身穿天青色长袍的背影,会不会就是馥君姐姐始终记在心里的人呢?” 盛文恺盯着那个极为浅淡的背影,双手震颤起来。 他从未去过云家的书房,馥君也从未踏足过盛家花园。可是江南烟雨里,白石长桥畔,他曾撑着纸伞徘徊等待,只为等着她归家落轿时那一袭纤细身影,或许还有那无意的惊鸿一瞥,眼底眉梢尽是羞赧与情意。 他也曾身着青衫越墙而出,在灯火璀璨的街市寻觅灵巧洁白的兔子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带去云府后门口,以此收买年幼的静琬,请她代为掩护,方才容得他与静含那短暂的相处。 记忆里残留的,只剩下那轮升悬高天的明月,远处城楼上绽放的烟火,以及静含那欲说还休的抿唇微笑。 多少年过去了,她却在最后的时刻,还将那个淡去的少年背影,用刺绣的方式留在了已经不复存在的家园里。 他紧紧握着绣品,泣不成声。 “静含是死在他人之手,而你,不管怎样,也为她报了仇。”江怀越举起第三杯酒,向他致意,缓缓道,“算是我擅作主张了吧,这最后一杯酒,是我作为静琬的未婚夫,敬给你的……姐夫。” 盛文恺深深呼吸着,和着眼泪,饮下了苦涩的那一杯酒。 “若不是我当初进京宴请,你恐怕也不会在那天遇到静琬。”他咽下泪水,放下一切似的笑了起来,“有时候不得不信命,或许这便是注定的机缘。你们以后如何,我看不到了,但我相信,你有能力照顾好她。” 督公千岁 第178节 “也不算是我照顾她吧,我在她那里,也得到了许多。” 江怀越说罢,起身作揖:“今生短暂相逢,不管曾经立场如何,但终究还是相识一场。愿从容归去,静含若有灵,你们不会孤单。” 盛文恺拖着沉重的镣铐亦站起身来,拱手还礼。“多谢,珍重。” 牢门再度开启,江怀越孤身远去。 那日夜晚,盛文恺在刑部大牢以私自藏起的瓷片自刎,当狱卒察觉的时候,已是满地殷红,一身是血。 * 相思在听江怀越带回这个消息后,黯然落泪。 她本来就曾想过要将姐姐的坟墓迁回故乡南京,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而今又遇到这事,便想到了以前的心愿。江怀越虽知道承景帝不曾知晓他的身世,但是相思现在留在京城终究还是隐藏危机,恰好宿昕也要回南京去,商议之下,便请他代为帮助,伴着相思护送馥君与盛文恺的灵柩回归故土。 那幅绣品,亦被一并带回。 临别的那日清晨,江怀越牵着马来到运河长堤。春意初浓,岸边柳枝才泛出鹅黄,大小船只在晨曦之中,正缓缓扬起风帆,准备启航。 他踏上了停靠在岸边的那条大船,撩开帘子,相思正坐在窗前。 一身素白祥云襦裙,不施粉黛的脸上神情略带怅惘,她看到江怀越进来,先是愣了愣,继而才站起身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小声道,“小公爷说今天好像有早朝,你不一定能赶到。” “怎么可能?”江怀越来到她面前,“想尽法子也要来……不然你岂不是要恨死我?” 她垂下眼睫,抿了抿唇:“我有那样小气?” 他掠过相思的额角,低声笑了笑:“你说呢?我还想再见你的,今日若是不过来,以后大概是要被你关在院外进不了门。” 相思这才抬起头,轻轻抱住他,倚靠在他怀里。“大人……”她的眼睫有些湿润,“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 江怀越怔了怔,拥着她许久,才道:“你容我再等等,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去南京找你。到那时,我就再也不离开了。” “可是你怎么可能一直待在南京?”相思惆怅道,“我早上听说万岁有意再办西缉事厂,那你岂不是又要更加忙碌?哪里还能去南京找我?” 江怀越让相思看向自己,对着她,道:“我会去的。你要等我。” 相思还有许多话想问,然而外面传来了船夫的声音,说是就要启航南下。船舱外也有人提声道:“差不多了,我可是被风吹得够呛,也该让我进来休息一会儿了吧?” 说话间,一袭绛紫锦袍的宿昕已背着手踱了进来。 相思后退一步,向他行礼,江怀越则拱手道:“又要有劳小公爷了。” “唉,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看她一个人扶棺回乡而不闻不问吧?”宿昕无奈地道,“其实我是一直觉得她回到南京比留在京城好,但是江怀越你可记好了,别空自承诺却迟迟不来,要不然我恐怕相思还得再追回京城!” 相思小声道:“我可不会再追他!他不来,我就自己在家乡过。” “现在说得好听,依我看等个十天半个月都不消,肯定又急着来问我有没有京城的讯息了……” 江怀越淡淡一笑:“不用你着急,我自然会想办法给她书信。” “那就最好,我可不想再为你们的事情烦忧了!” 江怀越道:“确实,小公爷年纪不轻了,此次回府,估计国公爷要催着你完婚。到时候江某会送上薄礼一份,以表谢意。” 宿昕愠恼不已地道:“别别别,你还是留着家底给相思吧,我可不要你的金玉珠宝!再说,这要不要完婚,也得问问我本人的意思吧,总不能强行将我绑进喜堂!” 相思不由微笑,又抬眼望向江怀越。 ——这辈子,还有机会与他共结连理,红烛高照吗?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只是这样的话语,是不能在眼下问出的。 她也只能看着江怀越与宿昕道别,随后他本该要走了,却又看着她,默不作声。 不忍别离,不舍别离。 明日便隔山川,临行才觉时光惊促,相处太短,分别太久。 泪光不觉盈然。 但是不愿再在他面前哭泣,流过的泪已经太多,这一次分别,她希望,是以释然的模样在他心底留下模样。 “大人,我在南京等你。”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含着泪,朝江怀越微微笑着。 “……好。”他声音有些发沉,有很多话语积压心间,然而什么海誓山盟,在相思面前似乎都是虚无。他知道,她在意的只是他本身,这就足够了。 …… 春寒料峭,晨风扑面,鼓起的风帆迎着金澄澄的朝阳,耀出了夺目的光亮。悠长的船歌声中,水鸟在白帆间掠行,那两艘船只终于离开了河岸,缓缓前行。 江怀越牵着缰绳站在岸边,看水浪滔滔,桨影遥遥。远去的船内有人探出身子,似是依依不舍地远望这方,只是水雾隐隐,两岸柳枝蹁跹缭绕,载着相思的船渐行渐远,最终化为了天际一抹浮影,印刻在心间。 * 数日之后,承景帝果然在早朝时宣布西缉事厂重新兴办,江怀越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姚康等得力干将也从锦衣卫又抽调回来,一度冷落的西厂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只是他的身边,少了杨明顺。 江怀越始终觉得杨明顺留在宫里不妥,便想着借这个机会让他回来,总好过待在御马监做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然而这个想法还未及实施,承景帝却将他召到了御书房。 “杨明顺是你的手下吧?”君王冷静地问道。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即道:“是,以前万岁应该也见过的。” 承景帝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当初纪婕妤在团城的时候,是杨明顺和内官监的人将她给救了出来?” 江怀越心里有些忐忑,这件事发生后,承景帝是知晓的,贵勤等人还因此受到了奖赏,唯独杨明顺什么都没得到,好像被君王有意遗忘了一般。而今他再问起…… “回万岁的话,确实是杨明顺和内官监的人一起合力才救出了纪婕妤。不过……”江怀越忖度着,道,“不过这事是臣暗中布置他去做的,否则以杨明顺这样胆小怕事的性子,哪里能做出此等计划?” 承景帝淡淡道:“那也够胆大的,而且整个过程可谓舍生忘死,朕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顿了顿,道,“纪婕妤以前,跟他有过密的交情,是不是?” 江怀越下跪道:“万岁……纪婕妤素来内敛谨慎,行事端正。杨明顺又是臣的手下,他的为人臣最清楚,成日里像个孩童一般,只是有些小聪明,成不了大气候。以前,臣也听他说起过认识了一名小宫女,但两人年纪都轻,只是同病相怜,像兄妹一般互相照顾一些,实在没有过分的交往。要真有什么的话,也早就成为对食,不会一直悬而未决了。” “兄妹?别人口中可不是这样说的。”承景帝随意翻动桌上书册,“这后宫里内宦和宫女之间的纷杂纠葛,你以为朕真是一无所知?朕倒也不是狠心绝情的人,但既然纪婕妤如今已是六宫粉黛之一,且又生下了朕唯一的皇子。杨明顺这样的身份留在后宫,你觉得是否还合适?人言可畏,往后倘若有流言非议,不是毁了纪婕妤和皇子的声誉?” 江怀越叩首道:“臣也正想着西缉事厂需要用人,恳请万岁让杨明顺跟着臣,这样就可以不再一直留在后宫……” “那也还是会回宫的。”承景帝挥手道,“献陵那边人手不足,叫他过去吧。” 江怀越心头一沉,挺身道:“万岁!杨明顺是臣看着长大的,他……” “不用多说,朕留他一命,已是仁慈。”承景帝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开去。 江怀越看着冰凉的地面,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是,臣领旨。” 第220章 江怀越寻到杨明顺的时候,弯月已爬上了深蓝色天幕。 寂静中, 一下又一下的铡草显得格外清晰, 杨明顺独自在马厩前劳作着, 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 江怀越站定了片刻,他才转回身看了一眼, 愣了愣,笑道:“督公,您今天也在宫里过夜?” “嗯。这些事由小家伙们去做好了, 你还需要亲自动手?” “我看他们做得也累了,就过来替换一会儿。”杨明顺将地上的草堆归拢好, 平静地道,“反正我以前也经常做这些杂事, 谁不是从最底层干起的呢?” 江怀越听了这话, 心里百味杂陈。杨明顺看看他,试探道:“督公, 您这是……有什么心事吗?” 素来不会藏话的江怀越, 此时却不忍直言, 只是背着手慢慢走到另一边,看着高峻森然的宫墙道:“明顺, 你这些天以来, 见过小穗吗?” 杨明顺怔了怔, 讪笑着摇头:“没有。” “那你还有必要一直留在宫里吗?”江怀越转过身,语气放缓,“这样下去, 也只是徒惹伤悲。她自有自己的宫室,你也很难找到机会去往那边,而且……你们先前的关系,其实也有很多人知晓,那么即便你与她碰巧相遇,又能说得上话吗?” “可是……我原先就说过,哪怕以后再也见不着小穗,我愿意留在这里,至少……还能觉着自己跟她是在一处的,也能知道她过得平安。”杨明顺神情渐渐黯淡,低下头去,“我也没什么指望,就想着能离她近一些,确保她后半辈子生活无忧,就已经满足了。” 江怀越喟然:“可是,有的人,不是这样想的。” 他愣住了,过了会儿,才道:“您说的是……万岁吗?” “是。”江怀越正视着他,“万岁有口谕,让你……离开后宫,去献陵守墓。” 夜风吹过,杨明顺站在树影下,竟觉几分寒冷。 心口坠坠的,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经经历了太多,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低落得近乎麻木,然而此时听到这样的消息,杨明顺还是有一种连最后的希望都被打破的悲凉。 可是明明就应该想到的,君王怎么可能容许他留在后宫。只是由于太过不舍,才自欺欺人,以为能够默不作声地在这深宫继续生活下去,守着相隔不远却无法见面的小穗。 他知道自己不该还有什么幻想,更不该在督公面前流露绝望。他想笑一下,却又笑不出来。 杨明顺竭力镇定着自己,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没事,献陵也不算太远,我本来还以为,万岁会把我放逐去南京紫金山的定陵。” 江怀越心里隐隐作痛,低声道:“我试图劝谏,但万岁眼下正猜忌心重,不好扭转。你先去那边,等过段时间,小穗地位稳固,皇子也长大一些,万岁或许就对此事淡忘释怀了。到那时我再想办法求他……” “督公,您为我考虑得已经够多了,要是多次向万岁提起这事,兴许他还会怪罪你。”杨明顺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哑声道,“就像您刚才说的,我留在这里也见不到小穗。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去守陵,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是……” “没什么了,督公。”杨明顺摊了摊手,“您劝得有道理,我留下,对自己无益,徒增烦恼。对小穗更是隐患,说不定哪天万岁又起疑心,那我岂不是还会害了她?走,我是得走,远远地离开这里,反正即便是去献陵,也能知道她是否平安。这,都是一样的。” 江怀越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道:“你若真能这样想,也算是通透了。” 杨明顺笑了笑,又问:“我什么时候得走?” “……明天。” 他愣怔了一会儿,点点头,道:“那我,回去收拾行李。” “好。”江怀越见他很缓慢地往回走,便跟在了后边。 杨明顺住的地方有些远,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直至到了那个小院子门口,江怀越也没离开的意思。院子里有小内侍看到了他,略显吃惊地问候,江怀越只是点了点头,和杨明顺一起进了屋子。 关上房门前,他叫人送些酒菜来。 杨明顺呆了呆:“督公,您要在这里用晚饭?” 江怀越坐在了小屋桌前,抬手示意他也坐下:“很久没有喝酒,今天,你陪我喝几杯。” 杨明顺嗓子眼有些发堵,以前从来没有坐着和督公一起喝过酒,充其量都是站在一边奉承伺候,巴望能博得主人欢心。 他呆滞了许久,才不安地坐在了江怀越对面。 小内侍很快送来了酒菜,随后又退了出去。 督公千岁 第179节 江怀越刚想倒酒,杨明顺却已经习惯性地为他斟了酒,送至面前。 他接过那杯酒,缓缓道:“明顺,今日我不是以提督的身份跟你一起喝酒。虽然你我职位不同,但说到底,还是同类人。往日我曾对你苛责呵斥,今天在这里,向你赔个不是。以后,若有机会再将你调回京城,无论是御马监还是西辑事厂里的职务,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杨明顺眼前蒙上了雾气,江怀越将手中酒饮尽,又给他倒了一杯。杨明顺望着那酒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双手捧着杯子,艰难地道:“多谢督公。” 随后,在眼泪落下的同时,一仰头,喝下了满满一杯酒。 “要不是当年跟着您,说不定我现在还在哪个冷清的地方打杂,也或许跟错了人,犯了事被罚被杀……这辈子,我杨明顺没有什么后悔的了。”他又给江怀越敬酒,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最初见到掌印的惊艳感受,还有那些曾经共同经历的酸甜苦辣,喜乐悲愁。 江怀越多数时候只是倾听,其实以前他很少会有耐心听杨明顺啰嗦,常常半途将其打断。可是现在,他却安安静静地听那些陈年旧事,就算杨明顺记忆出错张冠李戴,江怀越也没有出声纠正。 杨明顺不胜酒力,没喝多少就已经晕眩不已,他却还口口声声说酒味太淡,不够有劲。江怀越道:“早知如此,该叫你出宫,去我家里坐坐。” 杨明顺撑着脸颊醉眼朦胧:“督公,您当初藏在家里的那个箱子,是和相思姑娘有关吗?” 江怀越一愣,只好点了点头。 “那她后来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知道。” “可我还不知道啊!” 江怀越看着这个又好似孩童般的手下,叹了口气:“很早以前,在荣庆斋订的头面。” 杨明顺愣了愣,继而捧着酒杯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惊天秘密!” 他很久没有那样高兴过,笑了好久才趴在桌上道:“督公,可惜我看不到您和相思姑娘成亲了……我还一直等着喝您的喜酒。今天这一场,就算是我提前参加过婚宴了吧!” 江怀越刚想开口,他又从腰间摸索出那串一直佩着的铜钱。 鲜红的穗子依旧艳丽。 “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我用它,算过小穗的命运。”杨明顺的眼神有些发飘,说话也不流利了,但他还是很努力地解下了金灿灿的铜钱,将之交到江怀越面前。 “拜托您,别把我走的消息告诉小穗,她心里藏不住事,又爱哭,我怕她因为这事成天悲悲戚戚,惹怒了万岁。等以后,她问起我的时候,您再把这几枚制钱交给小穗,往后我不在了,它能保佑小穗平安顺遂。” 他又将穗子攥在手里,声音微微发颤:“这是她给我编的,我把它带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谁能说三道四……” 江怀越紧紧握着酒杯。 “督公!”杨明顺忽而起身,带着悲声叩拜道,“小穗母子,就拜托您多加照顾了!” “……好。”他强忍着痛楚,端正地应允。 桌上烛火跃动,晃花了眼前一切,朦胧浮闪,恍如一梦。 * 杨明顺走了。 一身青色衣袍,一个薄薄的包裹,一步一步走出这片浩瀚宫城,去向寂寥苍凉的皇陵。 江怀越站在宫城之上,目送这个跟了他近十年的伙伴离开,远方晨曦微白,成群鸟雀飞向云端。 他回到后宫的时候,阳光已明媚。正巧望见荣贵妃和小穗去御花园,乳母抱着小皇子跟在后边,一派和乐融融。 他握了握袖中的铜钱,没有上前,而是转身悄然离去。 又过了半个多月,小穗那边传话叫他过去,他才又一次见到了她。 她先是寒暄几句,随后便谨慎小心地问起杨明顺,说是很久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过得怎样。 江怀越迟疑了一下,道:“他跟着我在外面处理西厂事务,因此不常常回宫了,娘娘不用担心。” “是吗?他……真的还好吗?”小穗眉间含愁地问。 “嗯,挺好的。”江怀越认真点头。 她还想问下去,外面响起了话语,说是万岁等会儿要来这里看小皇子。江怀越躬身道:“娘娘,您珍重自己,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小穗忍着泪水,起身道谢。 * 小皇子一天天健壮成长,慈宁宫那边却传来消息,太后病体不支,已经回天乏术。 承景帝得到这个讯息后,没有说什么,甚至没让太医再想办法,只是望向了远天。 十多天之后,太后病故,据说临终前还喊着先帝和辽王,眼睛都没有合上。 辽王在得知太后死讯以后,情绪激动,砸断了承景帝登基时赏赐的白玉如意。这件事不知被谁告发,承景帝当时并未有任何表示。 只不过在那之后,朝野间开始悄流传谣言,竟然说先帝暴毙,事出有因,矛头直指当今君王。 承景帝愠怒不已,夜间也难以安睡,几天下来更为瘦削。江怀越奉命查办此事,虽也抓捕不少散布流言的民众,然而这些人都交代不出到底受了何人指使。 尽管如此,承景帝还是下令让辽王入京,打算当面质问。 江怀越听闻此事后,沉默退下。 两天后,他带着一个赤红锦缎包裹的匣子进了乾清宫。 当着承景帝的面,他缓缓解开锦缎。将牢牢锁住的匣子高举过头顶,呈送到君王近前。 “这是?”承景帝皱眉道。 “臣先前去辽东时候,曾在无意间救了一个落魄文人。这人疾病缠身,感激臣出手搭救,在得知臣身份后,将此物交给臣保管。”江怀越道,“他说自己多年前曾在辽王手下当幕僚,后来因为犯了事急着用钱,便偷了一些东西逃出辽王府邸。其中,便包含这个上了锁的匣子。经过多年辗转,他始终没能打开匣子,但想到辽王当时将此物珍藏,后来又到处派人追捕于他,便觉得这匣子定是十分宝贵。因此在时日无多之际,将此物交给了臣。” 承景帝托着匣子皱眉不语,许久才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说,现在却拿出来?” 江怀越叩头道:“万岁请恕罪,臣当时去了辽东行军,回来后被调去南京,因事情太多转变太快而有些措手不及,因此也没来得及说起……原本臣只以为匣子里可能装着某些珍宝,然而最近流言甚嚣尘上,臣觉得若是辽王暗中指使,他也太过放肆。这才想到此物,赶紧拿出来交于万岁,不知是否能制约辽王?” 承景帝紧抿着唇,过了许久才道:“行了,你做得好,退下吧。” 江怀越躬身退出,空荡荡的宫室内,承景帝抚着冰凉的匣子,思绪渺远。 * 辽王并未听从皇命进京受审,而是选择了最后一条不归路,起兵讨伐。 一时间关于承景帝毒杀先帝的指责如尖刀出鞘,激起万千波澜。朝堂之上,众臣震惊惶惑,虽也有人站出来力陈辽王所言皆是恶意中伤,但很多人心里还是存留了不小的疑问。 承景帝怒斥谣言,派出大将出兵征讨。江怀越站在一旁,心里早已有了定数。 不出所料,手中并无多少兵力的辽王虽然义愤填膺,气势难挡,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多方围剿,没能坚持多久就兵败如山倒。 承景帝在得到辽王被俘的战报后,霍然起身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脸色煞白,跌坐下去。 多年的心病早已使得他如强弩之末,一旦潜藏的危机即将解除,这绷紧的弦被重重拨动,自然行将断裂。 辽王被押解入京,承景帝甚至没有再召见他,就在病榻上下令将其处死,后代皆废为庶人。 辽王已死,承景帝的病情却反复不休。他变得异常惜命,每次都要三名太医一起诊断,并派出多名内侍在旁监督抓药。每一碗药,都由余德广和江怀越在他面前亲自尝过,才能被君王饮下。 荣贵妃倒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淡,经常会陪在他身边,趁着承景帝精神好的时候,也会将那只曾经维系两人感情的猫咪抱来,对着它说些过往的回忆。 那些在冷清的东宫的记忆,年轻的太子徒有其名却成日受到先帝的斥责,安静看书是错,骑马射箭是错,就连亲手奉上浓郁的美酒,也被一掌打翻,说是酒乃穿肠毒药,最能误事。 没有谁知道,太子有许多次都是酒后跪在地上,抱着她压抑哭泣。 从那个时候起,她便习惯了站直身子,低下头,看着他脆弱的样子,在心里给他无言的承诺。 尽管后来他也曾负气远离,然而徘徊于昭德宫外的身影,是她梦中也难以忘记的痕迹。 “朕这辈子,最有幸的,还是遇到了你。”承景帝看着荣贵妃,替她掩去发髻间露出的一丝白发。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过脸去。“万岁什么时候又变得这样多愁善感了呢?叫人听了浑身不自在。” “只是可惜了,要是当初,我们的孩子能活下来,如今也早已成人立业了……”承景帝望向轻轻飘动的帘幔,喟然道,“朕有时候会想,他要是长大了,该是怎样的性情,又是怎样的模样。朕也曾在梦里见过他,他站在乾清宫外,抬起头看着朕,却不说话……” “那你见过他长什么样?”荣贵妃幽幽道。 他摇了摇头:“看不清啊……或许,只是有些眼熟。” 荣贵妃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万岁大概是想到了怀越,从小到大,他一直跟着你我。” 承景帝有些疲惫地笑问:“你不正是因为他小时候长得像我们那个孩子,所以哪怕后来有传言说他来历不明,还是执意将他留在了昭德宫吗?” “万岁当时难道不喜欢他吗?”荣贵妃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本来就只是个十岁都不足的小孩子,就算他父辈再怎么犯过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承景帝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这大概是朕唯一大度的一次。” 雪白的猫咪跃上床榻,懒懒散散卧在了他的身畔,随后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第221章 (大结局) 承景帝这一病,情况时好时坏, 中间也曾恢复了七八成, 但是在夜间批阅了几次奏章后, 身体又衰弱了下去。 君王上朝的次数逐渐减少,江怀越作为西缉事厂的提督, 所需处理的事务倒是越来越多。他曾想找贵勤来顶替杨明顺的位置,但是贵勤听到之后,虽然感谢他的知遇之恩, 但还是婉言谢绝。 “我生性胆小,见血就晕, 您那边经常需要抓捕犯人,我要是去了可不适合。”他谦逊有礼, 面含笑意。 江怀越想了想, 知道他本性纯良,不愿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因此也只能作罢。 贵勤倒是又问及杨明顺的近况, 江怀越望着远处的树荫, 缓缓道:“前些天还收到他的信,说是在那里过得很宁静, 让我不必担忧。”他又问贵勤, “你们内官监的人也都知道这事了?” 贵勤道:“好多人都知道, 只是大家都按照您的意思,瞒着纪婕妤。” 江怀越低叹一声,望向湛蓝天色下的重重宫阙。 * 事务日渐繁忙, 他常常就像以前一样连着几天都睡在西缉事厂,但略微空闲的时候,也会换上便装,独自回到那座府邸。 相思曾住过的院子依旧空着,庭中的桂树葱茏茂盛,墙角芳草佳卉引来粉蝶纷飞,自有其乐。 江怀越坐在石凳上,望着斑驳的树影,想到那年中秋佳节,她换上了那身翠蓝色衣裙,容华胜雪,光艳照人,娇憨撒野似的赖在他身边。 即便是如今自己独坐庭中,想起了她的模样,唇角也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只是,笑过之后,却更觉山长水阔,只影孤寂。 他太想她了。 以至于入夜独睡房中,也会望着桌上的烛火,看那火焰跃动起伏,想着远在南京的她,是否也像这样迟迟不睡。他想她的呼吸,想她的拥抱,想她的一切一切。 多少时光悄然流逝,窗外明月升起又落,从最初的抗拒排斥,到如今的辗转反侧,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彻底有她安了家。那个家园是玲珑的楼阁,她就住在里面,趴在临水窗台上,在满是绿意的湖光间向他微笑。 ——大人,你回来了吗? 心里的相思,在隔水楼上轻声唤他。 督公千岁 第180节 无论是醒还是梦,他愿长留此景之中,外面的世界或是凄风苦雨或是刀山剑海,都与那心间宁静的花园无关。 只是想,与她在一起。 …… 原本想着,等事态安定下来后,就向承景帝提出再去南京的请求。然而因为君王身体抱恙,这一拖,便又是好几个月。 天气又渐渐转暖变热,宫墙内繁花胜锦,郁郁生机蓬勃了满园。承景帝虽然有贵妃作伴,有时也会召小穗母子前去,父慈子乐,很是欢畅。 夏至的那一天,小穗又从婕妤被晋升为丽嫔。 江怀越前去恭贺,她却趁着宫女走开的时候蹙着眉问:“那么久了一直不见明顺,他怎么一次都没回宫?” “回过,只是去御马监那边,您也不可能过去。” 小穗看着他,道:“我觉着,你是不是在瞒着什么?” 江怀越平静道:“娘娘言重了,我怎么敢欺瞒呢?” “可是他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啊,我问身边的人,他们也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小穗急切道,“你再不跟我说实话,我就问万岁去!” 江怀越怔了怔,只得道:“他……是被派出京城办事了。” “什么时候走的?”小穗惊诧道。 “有一个月了吧……” “那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去了南京故都,事关机密,娘娘也别再打听了。” 小穗怅然若失,过了许久,才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到那时,你无论怎样,让我见一见他。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让我安心就好。” “……是。”江怀越低着眼睫,拱手告退。 那天晚上,他思索了很多,又从抽屉里取出了杨明顺当初留下的三枚铜钱,握在手中。 次日一早,江怀越正准备去拜见君王有事相求,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遇到了余德广。他只是寻常地向余德广打个招呼,却发现余德广神色有些异常。 “江督主。”他远远地朝江怀越拱手,“刚才有人来找你,说是从献陵来的,还带着一封信。” 江怀越快步上前:“人呢?” 余德广欲言又止,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我将他带去值房了,你跟我来。” 江怀越微微纳罕,便跟着余德广去了值房。 一进门,便见一名小内侍局促不安地站在窗前。江怀越打量他一眼,问道:“是杨明顺让你来的吗?” 小内侍看着他身上的蟒袍,估摸出了江怀越的身份,连忙跪下直磕头:“江督主。” 江怀越皱了皱眉:“出了什么事?” “小的是受杨公公委托来的,这里还有他一封信,说是得亲手交给督主。”小内侍战战兢兢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递到了他的面前。 江怀越接过信封,上面一个字都没有,里边应该也只有薄薄一张纸。 他一边拆着信封,一边问道:“他最近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他……”小内侍匍匐在地,似是不敢多言。江怀越动作微微一顿:“怎么?有事就直说。” “回督主的话,小杨公公他……”小内侍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声音发虚,“他已经走了。” 江怀越愣在了原处,隔了好久,才哑着声音问:“走了?你什么意思?” “就在昨天晚上,他起先还叫我帮忙去烧点水,可是等我回屋子时,却发现,发现他已经……合上了眼睛。” “你在胡说些什么?!”江怀越暴怒起来,冲上去一把将他揪起,“他好端端地怎么可能死?!你是谁派来造谣生事的,不怕掉脑袋?!” 小内侍惊慌失措,挣扎道:“小的,一点都没胡说啊!千真万确的事情,就是怕您不知道,所以才特意来禀报一声……” “怎么可能?!他前些天还给我写过信!”江怀越头脑发胀,眼前迷濛一片。 “他到献陵后不久就病了啊……”小内侍呜呜咽咽地道,“您也知道,咱们守陵的吃穿都不能跟宫里的相比,他又不怎么愿意喝药,在那阴冷的地方待久了,夜里常常咳得睡不着,还得轮替着去守着长明灯。我知道他以前是您的手下,还劝他写信请您帮忙弄他回来,可他只是笑,也不说话。最近天热了,城里的郎中更不愿意来皇陵这边,还是我跑出去给他又抓了点药,回去后跟他还聊了会儿,结果就去烧水熬药的功夫,他怎么就走了呢?” 江怀越浑身发冷,紧紧捏着信封,半晌不能动弹。 耳畔嗡嗡作响,似乎是余德广在询问什么,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既听不清,也说不出。 过了许久,形同麻木的他,才艰难地拆开信封,取出了那张素白单薄的信纸。 上面只有短短的数行字。 “督公,请恕我先行一步,先前曾牵挂难忘的,有劳您多多照拂。这辈子我偿还不起,若是有来生,再竭尽全力报答恩情。” 眼前洇染重影,泪光间字迹模糊,几不能辨。 他深深呼吸着,甚至无法在旁人面前抑制住情绪,颤着手转过身去,失魂落魄撑在桌沿,整个人好似完全失去了力气。 余德广在一旁埋怨:“怎么病成这样也不来说一下?” 小内侍委屈道:“虽说病了很久,可看着也不像是很重的样子啊……昨天我回皇陵的时候,他还问起去城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新鲜事……” 江怀越强忍着悲伤,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呀,就是杂七杂八闲聊。”小内侍低落地想了想,“哦,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我听人说万岁新晋升了一位娘娘,街上的人都说,过不了多久,这位娘娘生的皇子就会被封为太子呢。” 江怀越攥着信纸,痛楚道:“那他,说什么没有?” “他听得入神,坐直了身子,又笑着说,那是本朝大喜事,到那时,应该是普天同庆,四海欢悦。然后,就没什么了呀。” 值房内,一片寂静。 江怀越望向窗口。明艳的阳光直射进来,耀眼无比,晃得人晕眩。 “你,先出去吧。稍后,我会安排他的后事。”他喑哑着声音,挥了挥手。 余德广带着小内侍走了出去。 房门关闭的那一瞬间,江怀越跌坐下来,心口绞痛着,沉坠坠压上了千斤巨石,几乎无法呼吸。 * 他终究还是将此事禀告给了承景帝。 躺在病榻上的承景帝听罢,不语良久,后来才缓缓道:“好好安葬吧。” 江怀越叩首离去。 他亲自去了献陵,给杨明顺办了身后事。 年轻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痛苦,就像是安安静静睡着了似的,除了唇角残留的一丝淡淡血痕。 江怀越看了半晌,伸出手,替他拭去了那缕血迹。 一抹嫣红的流苏穗子,是杨明顺临终前握在手里的,跟着他一同下了葬。 纸钱漫天中,江怀越似乎又回到当初见到他的时候,那个子很小脸也很小,眼睛却格外灵动有神的孩子,讨好地跟着他,忙前忙后,端茶送水。 “督公,小的姓杨,杨明顺,河北人。您叫我小杨或者明顺,顺儿,都行!”他扬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眼里闪烁光亮。 也还记得那年他抓了高焕后从西厂牢房出来,杨明顺喜笑颜开地炫耀自己的算卦本领,谄媚道:“督公,您这以后呀,必定是时来运转,诸事有成!” 不忍再看,不忍再想。 他燃尽最后一叠纸钱,在灰烬飘散前,黯然离去。 * 那年冬末,皇子周岁时,被正式立为太子,小穗也被晋升为淑妃。 也是在那天,她终于从江怀越那里得知了杨明顺的死讯。 一身华服的她只是坐着发呆,过了好久,才流下泪水。 “我就知道,他必定是出了事……可是你,你怎么能瞒住我那么久?”小穗语声发颤,浑身冰凉。 江怀越跪在她面前,低声道:“这也是他的意思。娘娘,如今您要考虑的,已经不再只是自己一人了……不管怎样,他是希望您能好好活下去。” 他低着头,将收藏许久的那三枚铜钱,递交给她。 “这是他留下来的,唯一心愿。” 小穗苍白着脸,将三枚铜钱攥在手心,泪水倾泻而出。 * 新春的时候,江怀越接到了来自南京的信。 幽幽清香萦绕字里行间,斜斜一枝梅花上,写满了琐碎话语。相思还是一如既往,喜欢说着似乎无关紧要的事情,与他所处的深宫朝堂全不相融。可是他看着这些内容,却仿佛能望到那双明柔美丽的眼眸,和温暖娇媚的笑颜。 他对着信纸看了很久,那天夜里,江怀越梦见自己撑着一叶扁舟,行经绿水青山,浮光跃金,终于回到了她的家乡。 元宵刚过,他便写好了奏章,亲自送到乾清宫。 承景帝消瘦了很多,躺在床上见了他。听他说想要离开京城,去往南京,不由愣住了。 “好好的为何要走?” “臣自知树敌太多,长久留在京城,恐怕终究会惹来后患。而且如今天下平定,朝堂英才辈出,臣这样的身份,也该隐退了。” 承景帝看着他,沉声道:“这不像你所说的话。臣子有臣子的事情,你则有你的职责,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如此。莫不是有什么事让你灰心丧气,才会负气说这样的话?” “万岁,臣只是觉得该是隐退了……”江怀越百般解释,然而君王还是不肯答应。 他不能强求,只能暂时告退,想着过段时间再行请求。 只是还没等到第二次奏请,承景帝的病情却急转直下。 不到十天,已经食难下咽。最后的那一天,荣贵妃陪在他身边,看着他想要抬手,像以前那样抚过自己的鬓发,却终究只是轻轻划过,随后无力落下。 苍凉的钟声响彻云霄,震动着幽深广袤的宫廷。 纪淑妃带着刚过周岁的太子,低垂着头,木然跪在宫门外。 身后则是数不胜数的宫女与內侍。 * 太子继位,改元纯和。 依照承景帝遗言,荣贵妃与纪淑妃垂帘听政,内阁首辅鲁正宽与西厂提督江怀越辅佐幼帝。 繁冗的葬礼让人心神憔悴,忙碌过后,江怀越来到了昭德宫,叩见荣贵妃。 荣贵妃坐在窗前,神情平静,眼角的细纹已经很是明显。 督公千岁 第181节 “你难不成在这个时候还要走?”她直视着江怀越,眼神明利,语带讥诮。 他恭恭敬敬地叩首:“臣知道,现在是走不了的。只是……想请娘娘准我一桩事。” “什么事?” 江怀越抬起头,从容道:“是关于臣的,终身大事。” 荣贵妃静默地看着他,从眉梢到唇角,细细端详许久,略显疲倦地笑了笑:“怀越,我竟没想到,自己还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你终于……长大成人了。” * 草长莺飞时节,江水漫绿两岸,一艘扬起风帆的船只逆流而上,自南京驶向了京城。 山水在欸乃声间渐隐渐现,帘幔在暖融春风里徐徐飞展。 新月初升,琵琶清音萦绕水上,伴着月华相逐,奔流远方。 朝阳又起,京城外最繁盛的码头上,有车马喧盛,久久等候。 他身着藏青银丝云雷纹的曳撒,乌冠玉带,骑在最先的骏马之上。 远远的,晨曦光芒间,有船队缓缓而至。 水上风来,船帘微微飘舞,随后有纤纤玉手挑起靛青色的帘子。 一低头,她出了船舱,来到船头。 月白彩凤交领袄,衬着绛紫折枝缀金裙,在风中飘飞舞动,犹如云间初降。 乌发高挽,被漆纱轻云珠翠冠所笼,其上横贯的赤金镶嵌祖母绿的顶簪,正中央最显耀之处则是飞凤含宝挑心,那一羽凤昂首展翅,飘逸雍容,周身镶嵌了七枚或嫣红或湛蓝的宝石,在金阳之下透澈纯莹,令人目眩神迷。两侧与发髻后更有琼楼飞仙的卷云纹分心、金莲池的满冠、镶白玉的百花钿、累丝绿松石荷花叶的掩鬓、双蝶穿花的梳背,还有那一对翡翠鎏金流苏耳坠,翠绿欲滴,惊艳八方。 船只离码头越来越近,相思微微扬起脸,向岸上的江怀越展出笑颜。 他早已翻身下马,快步走向石岸边。 风行水上,拂动满目翠意,荡漾波中。 这一步步踏过岁月流转,亦迈过千里冰雪。生死离散,悲欢纠葛,尽在她明澈无瑕的笑眼里淡去,凝聚的只是世间最赤忱的心意,千万人之中,唯你最好。 “大人。” 在船只抵达石岸的时刻,相思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银盒。 轻轻开启,里面盛满了嫣红浑圆的红豆。 她托着这个银盒,却不说话,只是含着挑衅似的笑。 “此物虽微不足道,却经久艳丽……” 与当初表达爱意时一样的话才开了个头,江怀越却已跃上船头,从她手中接过了银盒。 然后,凝视着她,低声道:“如蒙不弃,愿常伴左右。”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正文完】 第222章 番外一 相思虽然到了北京城,也被江怀越用马车接回了府中, 却还是不能立即嫁给他。 “一个月国丧期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她听到这个消息后, 内心懊丧极了, 却又不能显露过分的失望。 江怀越端坐在床边,道:“是刚过一个月, 但我这个身份,现在就急着成亲,难免遭人非议……” “你说什么?”相思睨着他, 简直难以置信听到的话语。 他瞟了瞟她,故作镇定道:“怎么了?我是说若是寻常臣子也就算了, 我跟着先帝那么多年,又是宫里头的, 如果才脱下丧服就成亲, 人家背后会指指点点,这样不好。” “你江怀越什么时候竟然在意别人指指点点了?”相思气不打一处来, 拿锦绣枕头直砸他的背, “以前做的亏心事还少吗?朝堂民间对你不满的人多了去了, 你不是随便他们怎么说,反正自己独行向前无所挂碍的吗?怎么现在居然一本正经跟我说担心什么遭人非议?!” 骂一句打一下, 江怀越满脸不悦, 回过头几次三番想要夺下她手里的枕头, 终究还是因为久别重逢,忍了下来。 “你……你瞧瞧自己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对得住这一身绫罗美裙和精致妆扮吗?!”他顾自冷冷地整了整被她用枕头打歪了的曳撒, “我还不是为你考虑?非常时期,你就不能忍忍?那么着急火燎做什么?” 相思愣了愣,气哼哼扑到他背上,紧紧抱住他。“叫我忍什么?说话这样难听!” “……你不是气愤不能马上嫁给我吗?”江怀越一把拽着她的手腕,反击似的问道。 “想得美!”相思隔着衣衫拧了他一把,“我问问你,当初送我离开京城的时候,是谁信誓旦旦说会去南京找我?嗯?结果呢,就写了封信让我自己来!还有,既然叫我千里迢迢坐船来了,那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住进你家里,又算什么事?” “……那不是先帝……”他还没说罢,相思已经抢白道:“少拿先帝当借口!你就是没有心!” 江怀越气得不得了,终于转过身,一把将相思从身上拖下来,按在床上狠狠道:“我没有心?你到现在居然这样说?!” 他手劲大,相思被按得动弹不得,挣扎了几下却不气恼,反而踢着他笑出声来。 “干什么?”江怀越开始不想管她了,后来她越踢越起劲,他只好又去按她的腿。 一松手的功夫,相思又一下子拽住他的手臂,顺势一拉,软绵绵道:“大人来睡会儿。” 他脸上发热,端着身段不肯躺下:“大白天的我又不困!一会儿生气一会儿撒娇的,你又想折腾什么?” 相思却不松手,抬起下颔道:“怎么,你怕我会对你动手动脚不成?” “……你,真的是……”他还在整着衣襟,怎奈相思使劲拉住不放。无可奈何之下,江怀越只好将她往里侧一推,自己躺在了床外侧。 相思一翻身,又正对着他,幽幽看着却不说话。 江怀越用眼角余光瞟了瞟:“怎么了?许久没见,要好好看看?” 她哼了一声,叹了口气:“我是在看你似乎脸色不错。刚才不是还说为了葬礼的事情好几天又累又饿,差点晕过去吗?” 江怀越不悦道:“我骗你做什么?只是这两天稍微缓了一些。” “真的是这样?” “那你想问出什么答案?” “我还想着,是不是京城里有人照顾着你,所以你都不急着来见我……哎?”相思那有意挑衅的话语还未说罢,只觉身子一重,已被他紧紧压住。 她涨红了脸想抵抗:“光天化日的你想干什么?” 江怀越盯着她,眼里起初还都是愠恼谴责,继而渐渐缓和。 “不是你叫我躺下的吗?”他侧过脸,轻轻伏在她身上,“分开那么久了,一见面还要消遣我?” 相思抿着唇笑,假意推了几下推不开,便也抱住了他的腰间。 “大人。” “嗯?” “你想我吗?” “嗯。” “想过几次?” “……这怎么说得出?” 她小小地哼了一下,贴近他脸颊:“那我可是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想着你呢。” 江怀越垂下眼睫,唇角浮起不经意的微笑。“以后,希望不需要这样了。” 他见相思有些疑惑,又轻声道:“一直留在我身边,这样,就不会成日相思了……” “不怕我吵吵闹闹吗?”她含着笑问。 “不怕。”江怀越想了想,道,“最多你吵闹的时候,我去书房待着。” “……那你还是别跟我住一起了!” * 话虽如此说,在京城里相思也没别处去,还是只好住在了江怀越的府邸中。陪同她上京来的宿昕大为不满,几次抗议道:“我说江大人,你好歹也是个有头脸的人物了,怎么能就这样草率?这样对相思也不成体统!” “又不是就这样过了,总要准备好一切才可以。”江怀越对他的过分好心有点却之不恭,“小公爷自己都没成婚,怎么这样着急我和相思的事?” “你也知道我着急啊?那就别让我在京城等太久!”宿昕嚷嚷道,“我这来来回回地容易吗?要不是相思求我,我才不愿意!” “是是是,小公爷多担待。”江怀越一改往日嚣张,对他恭谨起来。宿昕得意地倚坐在窗边,端起茶杯,“算你识时务,要不然,到时候相思从哪里进你家门?总不能自己住在这里,进个喜堂就完事了吧?” 江怀越终究还是入了宫,向荣贵妃禀告了此事。荣贵妃斜倚着听他诉说,末了才道:“你的意思,是真的要成婚了?” “是。还请娘娘允许。”江怀越端端正正地叩首。 她哼了一声,哀叹道:“我要是不允许,你听吗?听说是前任尚书的女儿,在大婚前带来让我看看?” 江怀越略显局促地道:“还是等事情都办完之后,臣再带她进来拜见娘娘……现在,毕竟身份还没变。” 荣贵妃睨了一眼:“你以为我不明白?你是怕我见了她不满意挑毛病,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是不是?!” “臣不敢这样想……”他连忙伏低身子,内心居然有点发虚。 “行吧,你愿意娶她,料想应该是万里挑一的女子,不然,怎么可能看得上?”荣贵妃一挥手,示意他站起来,“只不过,你需得记住,千万别为了身份,委屈了自己。” 江怀越怔了怔,过了片刻才明白了贵妃的意思。 他没有想到,看上去粗枝大叶的贵妃,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多谢娘娘。”江怀越挚诚躬身,“正因为是她,所以臣,是不会受委屈的。” * 绿柳堆烟时节,镇宁侯带兵从辽东返回京城,刚进家门就收到了大红的喜帖。打开一看,大叫起来。 侯爷夫人吓了一跳:“怎么了?!” “蕴之他,他真的要成亲了!”侯爷又是惊诧又是激动,搓着手来回转,“我想一想,要准备什么厚礼送去才合适……哎你也帮忙出出主意啊!” “你说谁要成亲?”侯爷夫人还没反应过来。镇宁侯白了她一眼:“江蕴之,江怀越!我没跟你说起过他有个红颜知己吗?!你这什么脑子?!” 侯爷夫人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说过,明明是第一次告诉我!他不是,不是那什么吗,怎么还要成亲?这不是笑话吗?” “干什么,谁说內侍不能成亲?!人家新娘愿意,关你什么事?”侯爷愠恼起来,忽然又想起了往事,“我告诉你,那个新娘你也认识!就是当初被你在和畅楼打得头破血流的那位相思姑娘!” “什么相思,我哪里打过人?你不要血口喷人!”侯爷夫人一脸茫然,早就忘记了此事。镇宁侯冷哼数声,挥动拳头道:“不管你是不是记得,往后可得小心点,要不然,连我都没法保你!” * 督公千岁 第182节 纯和元年五月初六,日暮时分,绮霞漫天。 整个江府都忙碌不停,庭院里传来管家周到的安排布置声。姚康带着手下也凑起热闹,来来回回奔忙。 江怀越站在房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外界喧哗中,他静静注视着身上的大红衣衫,思绪竟是空渺的。 仿佛镜中的那个身穿喜服的,不是自己的身影。 可是他朝前走一步,镜中人亦同样朝前。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无数纷杂往事尽涌上心头。 房门外,有人在高声催促。他重新睁开双目,最后一次整顿衣衫,随后打开了屋门。 “啊,督公!”正想敲门的姚康乍见他这样的装束,猛地一愣,继而喜笑颜开地拜道,“门口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上马启程!” “好。”江怀越说罢,衣袂扬起,步下台阶。 大门缓缓开启,门外轩昂的车马早已集结等待。与一般人家成亲不同,他的府邸门口虽然已停满前来赴宴的官员车马,却没有百姓敢围观。 只是在街巷对面,才有一些好奇的民众躲在门缝后或者楼上悄悄观望。 他扫视一眼,翻身骑上雪白的骏马。 欢腾的锣鼓声随即响彻长街。 “走吧。”他望着远天云霞,淡淡笑了笑,策马驱向前方。 第223章 番外二∶ 相思从一清早梳妆打扮好之后就觉得行动没了自由,繁复的喜服、沉重的凤冠,还有时时刻刻跟在身边提醒她注意的丫鬟婆子们,没一处不让她拘束难受。可是这又是每个人成婚拜堂的必需装束,因此她也只好忍耐着待了一整天。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已黑,里里外外的仆人们更加忙碌,她也被摆布得晕头转向。才坐在床沿休息了一会儿,外面锣鼓喧天,管家夫人赶紧帮她将妆容再整理了二遍,随后为她盖上了红盖头 视线是彻底被遮挡住了。 热闹喧哗声中,她却不知为何惴惴不安起来,明明很早就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心绪起伏,就连呼吸都快了许多。 越是焦急就越是觉得时间过得缓慢,耳听外边乐声欢悦,可怎么等也等不到接亲的人进来。她如坐针毡,忍不住掀开盖头站起身,却被身边的丫鬟七手八脚按了回去。 "就来了就来了,千万不能自己揭开盖头!'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急性子的新娘,相思只好悻悻然坐了回去,心里道:又不是没见过面,还要这红盖头做什么遮遮掩掩的呢? 正无奈间,院门一开,脚步声匆匆而至。 "新娘去前厅吧,接亲的车队来了。"一个丫鬟在门外高声道。 房中众丫鬟应了一声,这才领着相思出了闺房,往前厅行去。她这一路上险些行不得路,幸而身边有人搀扶,才艰难地抵达了前厅。 才刚跨过门槛,就听 到宿听的声音:"总算是来了. 相思心里一荡,又听有人低声笑了笑,却没说话。身边已有赞者唱出祝祷,依照惯例,新娘该上前叩拜父母,然而她家里已无亲长,便只能在丫鬟的搀扶下,跪在了正堂中央的牌位前,算是向父母致谢辞行。 刚行罢大礼,又被扶着侧过身,朝着端坐在桌边的宿听亦行礼道别。 宿 昕今日亦是盛装端正,就连神情也严肃了不少,只可借惜相思看不到。尽管如此,他还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今日我以兄长的名义送你出阁,但愿你嫁人之后能恪守妇道,恭谨温顺……. 这约定俗成的嘱咐听得相思直想发笑,没想到宿昕自己未说罢,却先拍起桌子懊丧道:"不行不行!实在是说不了这等古板正统的话语!我说相思,哦,不对,静现!你可千万不要听刚才那段话,那都是其他人家在女儿出嫁时候的叮咛,在我这里,完全不需要!' 披着红盖头的相思几乎要笑出来了。 "什么恪守妇道,温顺恭谨?我告诉你,不管怎么样,你只需做你自己!江怀越知道你是怎样的性情,他早就甘之如饴,哪里还需要你像寻常妇人一般恭顺地伺候?"宿昕站起身来,提高了声音,有意朝着门外道,"他要是对你好,你就给他笑脸,要是胆敢回家还摆谱,你休要惧怕委屈,该怎么骂就怎么骂 !反正有我一天,就不可能让人欺负你去! 早就向他行过礼的江怀越站在院子里,听了这番话不由好气又好笑,大喜的日子也不便争论,朗声朝门内道:"时间不早了,礼仪行罢,就出门吧。 宿昕推开门,朝他正色道:"我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江怀越在心里对其唾弃了千万遍,脸上却展现热情的笑意。"自然听 到,你如今认她做妹妹,我哪里还敢装作听不到呢?" "这就好。我是怕你权势越大,心也越野。宿昕挥挥手,依依不舍地 看看相思,只得后退一步"走吧!" 相思朝着宿昕所在的方向深深拜别。"多谢你,兄长, 天 她被簇拥着出了宿昕的府邸,混乱之间也没能跟江怀越说上一句话,只能感觉到他始终都在注视着自己。 喜乐声响,相思终于被搀扶着,坐进了花轿。 鞭炮齐鸣,车马回程。 一路行去,一路心潮卷涌,过往悲欢如绘卷展掠,雪泥鸿爪,尽在眉睫。 不由得想了姐姐,如今已归葬南京,回到了故土的姐姐,若是在天有灵,是否正看着这花轿悠悠,穿过京城长街? 而她自己,这短短一生却未能真正穿上婚服,与心爱之人执手偕老…. 尽管一早就告诉自己不能再哭,可是思绪及此,仍不免悲上心头。 她用力呼吸着,闭上了已被泪水濡湿的双目。 迎亲队伍最前的马上,江怀越本来是望着前方思绪渺渺,不知怎的心念触动,也不由回过头去,望向那帘子低垂的花轿。 * 一声声喧天的乐音奏响,鞭炮声欢笑声不绝于耳,相思就在这鼎盛的热闹中被扶下花轿,送进了宅门。 "我说蕴之,你们再不回来,我可要叫大家先把酒菜喝光吃完,然后各 自回家睡觉!"镇宁侯洪亮的声音响起,引得赴宴的众人开怀。 江怀越有点无奈:"侯爷,您今日是主婚人,也稍微收敛些脾气……. "我这才叫性情中人,不然你怎么请得到我来主婚呢?!"镇宁侯哈哈 笑着,也不管旁边的赞者和执事忙着安排礼仪,顾自就与江怀越交谈起来。 有了这样不拘小节的主婚人,场面自然就更为自在了。 时常是赞者正忙着祝祷,主婚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开始发言,强行被新郎的眼神遏制了之后,轮到他该讲话的时候又忘了词,只好随性随心地现编。 相思虽看不见周围景象,却好几次都被镇宁侯逗得差点笑出声,不过这样倒也减轻了繁冗婚礼带来的疲惫倦怠。 一次又一次地叩拜,一遍又一遍地祝祷,她虽疲累,却还是以虔诚的心去全力完成。 晃动的红盖头下,相思能感觉到身边的人与她一同下跪,一同叩拜。 哪怕周遭再喧闹,喜乐再沸腾,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只能感知到离自己 最近的那个人。 随着赞者高昂的声音响起,她终于被簇拥着送向洞房。 嘈杂声渐渐远去,身边唯有紧随的脚步声。 似乎是穿过了漫长幽静的道路与游廊,终于踏上台阶。房门被人轻轻打开,等候在卧房内的侍女们将她迎了进去。 喜娘忙里忙外地张罗着,相思站在房中,感觉有人牵了牵她的袖子。 她有些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握着了她的手。 "大人?"相思试探着问了二句。 "不是我还有谁?"江怀越轻声喟然,"你是不是累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本来就分不清呀……"她笑盈盈地道。 才说了半句,喜娘唱祷的声音又起,她和新郎只好闭口不言。 洞房内虽然人少了许多,但繁杂礼仪终究还是不能怠慢。 喜娘是见多识广的聪明人,知道了江怀越身份后,便招呼新郎新娘上前坐帐。所谓坐帐是入洞房后,新郎新娘坐于床沿,新郎需将左衣襟压在新娘右衣襟之上,意思是从今往后都要压着女子一头。 谁知江怀越坐在床沿后,却不解开衣襟,只是拉过相思的衣袖,在自己膝上按了按,向喜娘道:可以了。" 相思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喜娘已回过神来,立即笑着道:这样也好,不要谁压过谁,都好,都好!" 按照规矩,坐帐完毕后应该由亲友向床内抛洒喜果,只是此时自然不再需要,连带着吃饺子也省了过去。 在喜娘的安排下,丫鬟端来了牲劳与美酒。 他与她吃下同牢,饮下合卺。 交换酒杯的时候,她的手背触及他的指尖,只轻轻刹那,便觉温暖。 红线牵绊纠缠,萦绕不散。 青丝落剪,共束如一。 是为结发夫妻。 从今往后,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龙凤红烛照亮了锦绣华帐,屋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出去招呼,你…先休息一会儿。"江怀越在她耳畔说。 "会不会被灌很多酒?"相思低着头,红盖头还没取下。 他笑了笑:"应该不会。" "那等会儿,我可不要看到你喝醉了被人送回来。"她有意端正了身 子,做出不容小觑的样子。 "知道。"他这才松开了手,起身出了房间。 安静的室内只有烛火嚼啪,远处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听来恍然梦中。 她就这样独自在房中等待,撑看疲惫的身子,心情是难以言说的复杂。 忐忑,紧张,忧虑,也有……懂憬。 院子里起先还时不时有人走动,想来是丫鬟还在忙碌,渐渐的,就连脚步声都没了。相思坐得腰酸背痛,人也开始发困。可是该来的人还没回来。 督公千岁 第184节 "我慌什么? 她躲在被子后笑得狡黠:"成亲过后才发现我原来又懒又笨,以前的都是假象。 江怀越无语至极,一把将她连人带被子抱坐起来,正色道:"休想,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还想骗过我?!你到底笨不笨懒不懒,我难道会看不出? "好,那你就拭目以待。以后有你伺候的时候……"相思拥着被子,趴在他肩头笑得直 颤。 说归说,她还是仔仔细细换上了襦裙,洗漱完毕对镜梳妆时,他站在一旁审视。 "三天后,我要进宫去。"江怀越看着镜子里的相思,"到时候,你也跟我 去一次,娘娘要见 你。 相思梳发的动作顿滞了一下。"就是荣贵妃吗?" "嗯,现在是太后了。 她有些忐忑:"要见我干什么呢?我听说,她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就是想见见你,没什么特别用意。"江怀越来到她身后,扶着她的双肩,"没 事的,有我陪你一起进宫。 正说话间,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是丫鬟端来了早饭。 一碟又一碟的精致小菜点心摆了满桌,红枣莲子粥、鸡汁煮干丝、蝴蝶蒸饺,还有小巧的焜蚀,她夹起一个尝了一口,是清香的荠菜馅。 "上次来你家的时候吃的都是京城菜啊。"相思侧过脸道,"你家厨子原来还会金陵菜式? 江怀越笑了笑,将盛好的粥递给她。 "他不会,我只是又请了个南京的厨师罢了。" 新婚三天过得格外迅速,相思虽然心怀不安,最终还是只能跟着江怀越入了宫。 之前她也曾去过太液池,但那次毕竟是较为偏僻的宫苑,且又是人迹罕至之地,并没什么紧张。而今日是以江怀越夫人的身份入宫觐见,既怕贵妃对自己挑剔刁难,又怕自己应对不善,给大人带来麻烦,自然考虑得就多了起来。 惴惴中,已到了昭德宫宫门前。 她站在玉石长阶下,,望着那肃穆的宫门与巍峨的飞檐,不由迟疑了起来。江怀越侧过脸看看她,低声道:"走吧。 相思又 望了他一眼,眼里分明有不安与犹豫。 "别怕,只当是寻常闲聊而已。"江怀越轻声说罢,握住了她的右手。她望着初阳光照下的新婚丈夫,看他眸色清朗,眉目间自有从容淡然心境便也渐渐平定下来。 珠帘轻分,雪白的狮子猫从内室慢悠悠踱出来,歪着头看看江怀越,才想扑上去撒娇,却又被他身边的陌生面孔吸引了注意。 相思也看着这只双眼碧蓝的狮子猫,正好奇间,已听到里面传来宫女的招 呼,说是娘娘让江督主夫妇进去。 她低着头,跟在江怀越身边静静入内。 四周不闻一丝多余声响,空气中飘浮着幽兰香息。 "新婚才三天,一大早就得进宫来,心里恐怕是在抱怨不休吧?"斜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带着调笑的声音,江怀越随即止步下跪:"参见娘娘,臣原本就习惯拂晓前起身,忙碌了那么多年,反而是闲下来才会无所适从。 荣贵妃嗤了一声:"我是说你的这位新娘子。" 跪在下边的相思心头一跳,连忙道:"不敢,妾既然嫁给了大人,就也该跟随他前来拜见娘娘。 荣贵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抬起头来。 相思略一迟疑,还是端端正正抬起脸来。 珠翠掩鬓,容华胜玉,尤其一双明目激港生姿,如含湖光春景。 荣贵妃看了一眼,便侧过脸向江怀越道:"你管得住她? 这样直接的问话让江怀越都为之一怔,继而又有一丝想笑,只得强行端正了神情答道:"娘娘,静碗是知书达礼,温柔和顺之人……不需要臣去管。" 相思悄悄瞟了他一眼,听得这样的评价,竟有一种奇怪的不和谐之感。果然荣贵妃哂笑一声,缓缓道:"要真是知书达礼温柔和顺的闺秀性情,会跟着你?" 江怀越一时语塞,强行挽回尊严道:"臣不是娘娘看重的人吗?怎么就轮不到知书达礼的姑娘喜爱了?" "就你那城府,那心机,那手段,哪个普通姑娘也不敢看上你!更别说死心塌地跟着你那么些年了!"荣贵妃斜睨着相思,道,"你说是不是?" 相思抿着唇忍着笑意,落落大方地回答:"是,娘娘。 一边的江怀越心情复杂。 相思又望了他一下,道:"娘娘果然慧眼识人,不仅对江大人的性情了如指掌,更厉害的是只凭着妾爱慕他多年并最终与他成婚,就能推断出妾的性格。妾虽是已故兵部尚书之女,但扪心自问确实学不会贤淑忍让,千依百顺。只是,妾对江大人一片赤诚,从开始到现在,再到此生结束,都只为他一人倾心。娘娘不用担忧妾是否能守住心思,因为这世上出色的男子妾也见过不少,若是想动心,早就动心了。" "是吗?不过他虽然有了家室,但终究还是宫里的人……如今新帝尚是幼儿,国事需得由他和内阁商议才能定下,往后的风云变幻可还多着。""妾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身份呀。在妾看来,他和其他朝臣没什么区别。"相思平静地道,"他在宫里也罢,在朝堂也罢,外面的世界终究是他的。他不喜欢被拘囿在围墙之内,哪怕驰骋疆场也是纵情的追往。妾愿意陪他,安闲时候两两相伴,若是有风雨,那就并肩前驰,一路兼程。" 荣贵妃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又直率的女子,她亮丽得如同暗夜里的明烛,又像闪烁光采的湖珠 "怀越。"她站起身,来到江怀越身前,"不愧是我看重的人,你的眼光也很独特。寻常女子,做不出她这样的抉择,也说不出刚才的话语。"她顿了顿,自广袖中取出一个嫣红锦盒,交予他手中。"你十一岁来到昭德宫,尽心侍奉至今,已有十六年。这对羊脂玉镯,算是我赠与你的成婚贺礼。世人都羡慕宫妃锦衣玉食,你身在后宫多年,自是对其间冷暖感知深重。我倒是觉得,如果能得这样一个不同凡俗的伴侣携手终生,也是别样的享有了。 "臣……谢娘娘。"江怀越深深叩首。 走出昭德宫的时候,阳光正媚好。 相思轻轻出了一口气,江怀越看看她,轻声道:"怎么了? 她悄悄将手塞到他手中。你摸摸。 他诧异着捏了捏,柔软的小手里全是汗。 "吓得?"江怀越握着她的手,缓缓走下台阶。 "紧张,害怕。"相思借着袖子的掩护,勾住了他的手指,"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江怀越才想说下去,等候在旁的轿子已经过来了. 相思问道:"是要去钟粹宫吗? "是。"他轻轻松开手,"去探望纪太后。" 第225章 番外四 钟粹宫前碧树成荫, 静谧幽然, 偶尔才有鸟雀掠过枝头,只作稍稍停留, 就飞向琉璃屋脊。 江怀越带着相思走进宫门,过了正殿, 方才到后院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孩子的笑声。相思脚步微微一顿,院子里已经奔出一名幼童, 看那样子也只不过一两岁的模样。 他一边跑着, 还一边挥动手里的朱漆玩具, 冷不防脚下一绊, 竟摔倒在相思面前。 她连忙上前去扶, 孩子在回过神之后,疼得哇哇大哭起来。 这时候数名宫女惊呼着赶来, 一见孩子哭泣, 便手忙脚乱地将之抱了过去。领头的大宫女哄着孩子,又赶紧行礼道:“江督主, 娘娘在里边等着您呢!” 江怀越点点头,示意相思往里去。她一边跟着入内, 一边回头看宫女抱着的孩子, 小声道:“这个就是当日在宿昕私邸生下的孩子?” 江怀越瞥了她一眼, 压低声音正色道:“现在要叫万岁了。” 相思心里虽然明白, 可是看着那个还在呜呜哭泣的孩子, 总是觉得别扭。 入了后院, 大宫女将他们领到正屋前,上前叩响门扉,得到允许后,方才让两人入内。 屋内帘幔半卷,窗前养着兰花,碧绿幽幽,已抽出新枝。小穗穿着石青色团花褙子和湖蓝坠金裙,端端正正坐在屏风一侧,望到两人进来,眼里流露几分欣然。 江怀越与相思并肩向其叩拜行礼,小穗忙抬手道:“快起来,你们难得一起来这里。我先前倒是问过旁人好几次,不过她们都说江督主忙着筹备婚礼,我就没叫相思进宫。” 江怀越起身道:“其实她倒也不忙碌,事情都是我在办。” 相思看看他,抿着唇不说话。 小穗打量相思一番,道:“你比先前漂亮多了,那会儿在宿小公爷那里,你好像还比现在要消瘦一些……” 话似乎还未说完,然而她的神情却转为郁郁。 窗外传来宫女们逗弄幼帝的声音,江怀越察言观色,有意转移了话题,问起纯和帝的日常起居。小穗这才打起精神,回答了一二,只是兴致始终不是很高。 相思见状,朝江怀越递了个眼色,他很快会意,向小穗道:“臣这些日子一直没回宫,还有不少事情要办,请求先行告退。静琬还是第一次来宫里,又与娘娘认识,若是娘娘允许的话,臣想让她暂时留在这里,等臣办完事情后,再接她一同离去。” 小穗自然应允,江怀越随即告退,走到房门口的时候,还将两名宫女也招呼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小穗与相思两人。 “娘娘最近还好吗?”相思望着她,轻声道,“听江大人说,您前段时间总是没有食欲,人也瘦了不少,是为朝堂的事情担忧吗?其实有内阁的大学士们共同商量,还有我家大人从中权衡,应该是不会群龙无首的。” 小穗摇摇头,垂着眼帘道:“你知道的……我本来也不懂什么国家大事,我只是……心里始终愧疚难过。” 相思静默一晌,试探地问:“还是因为小杨掌班?” 听到这名字,小穗的眼里很快就漫上了泪光,但她随即深深呼吸着,竭力克制了情感。 相思于心不忍,怀着歉意道:“娘娘若是心里难受,就不要再想,我也是不该提及……” “不。”小穗忍着眼泪,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别人提到他了……自从他走后,再也不会有人说起他的名字。我时常在想,他在宫里生活了那么多年,结识了那么多人,活着的时候嬉笑玩闹,走了之后却无人谈起。就好像……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可是,这都是我的错啊……” “怎么是您的错呢?”相思想到杨明顺那暖意融融的笑脸,心里也悲痛万分,“您又不是主动抛弃了那份感情,在这件事前前后后,您都是身不由己,被逼无奈。而他离开京城去往献陵,也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但谁也无法阻止。其实,督公曾说过,希望他能等待下去,也许以后能找到机会让他回宫。可是最后,他还是自己放弃了。” “自己放弃?”小穗怔了怔,心头一震,“你的意思,他不是病故的?” 相思自知失言,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说他因心情抑郁而失去了活下去的劲头,不然他那么年轻,也不至于去了献陵没多久就重病不治。其实不仅您伤心,督公因为这事也难受了很久,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在他面前说到小杨掌班……” 小穗眼前又是一片迷濛,她转过脸,望着窗前的幽兰,怔怔地道:“你知道吗,直至现在,我还经常会在梦里见到他。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眼睛一笑就弯起来,从来没有朝我说过重话,更不会无缘无故生气。在梦里,他好像忘记了那件事,我也好像还穿着以前的衣服,我们就在屋檐下站着,外面下着雨,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跟我在一起,可是我却记不住他对我说了什么,只记得他在微微地笑着……” 相思眼里也弥漫起泪雾,呼吸了几下,才道:“您看,就算在梦中,他都是笑着的,所以他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什么……我也曾绝情地离开过督公,在那三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受着煎熬,感觉自己似乎再也无法由衷地高兴。虽然我们都希望自己爱着的人能常伴左右,或者至少还与自己一起存活于世,可是若真的再也不能相守到老,那独自度过余生的人,恐怕才是最痛苦的一个……从这来想,他过早地离去,是不幸,也是解脱。否则您又何忍于让他孤独终老,永守皇陵呢?” 小穗听到这里用绢帕捂住嘴,侧过身子,任由眼泪奔涌而出。 窗外传来了孩子的笑声,刚才摔跤带来的惊吓与疼痛早已被他忘记。 “为了孩子,还是得好好活着。”相思低声道,“要是小杨掌班还在宫里,他也会尽心尽力守护着你们的……” 她呜咽着,艰难地点头。 * 从宫里回到府中,江怀越才问起相思与小穗说了些什么,她恹恹地坐在床上,道:“只是尽力劝慰,其他的说了感觉也没有多大作用。” 江怀越明白她的意思,对于小穗而言,或许身边有个能说出心声的人,也是一种释放。 果然后来他再去钟粹宫的时候,小穗又主动问及相思的近况,并希望她能去陪着说说话。她在宫里虽贵为太后,但贵妃与赵美人以往品级远高过她,尽管两人对她还算不错,但无论怎样,小穗也不可能在她们面前流露真情。 她太孤单了。 于是相思便真的如其所愿,时不时地跟着江怀越入宫了。 起初只是与小穗闲谈,后来就连幼帝也认识了她。她弯下腰,凑在小小的纯和帝面前,笑道:“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呢。” 幼帝没怎么听懂,但还是笑呵呵地伸出小手,拽了拽她的衣衫。 …… 婚后的第二个月,朝中并无大事发生,江怀越向两位太后暂时告了假,带着相思南下了。 主要是要回她的南京老家,因为成亲至今,还未真正去祭拜过云家二老和祖先。不过在南下的过程中,他们觉得还有一个地方也得再去一次。 督公千岁 第185节 * 夏日炎炎,郁郁葱葱的树上蝉声沸反盈天,喧闹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时分才渐渐起了凉风,在家里憋闷了许久的人们开始搬着椅子坐在路边,摇起扇子纳凉聊天。 魏县县城里的那家小酒馆门前还是挂着半旧的幌子,在晚风中轻轻晃动。 随着几名喝酒的客人进了大门,厨房里很快又传来了热闹的炒菜声和吆喝声。 “纯儿,赶紧去给客人送小菜!” 白净脸的男孩子刚想溜进厨房偷点菜吃,就被母亲一把抓住,赶了出去。他哼哼唧唧地走出去,才踮起脚把几碟凉菜送到客人手里,就见弟弟趁人不备蹒跚着出了店堂。 “姥姥,娘!弟弟又跑对面卖果子的老婆婆那里了!”纯儿眼见自己吃亏,站在柜台前气得直叫。厨房里传来了洪三娘的声音:“那你去把他领回来!老是围着卖果子的打转,也不嫌害臊?” 纯儿应了一声,放下盘子就奔出店堂。 谁知才出大门,却见一辆墨黑的马车缓缓行来,停在了酒馆门前。 众多乘凉的邻居们都望向这边,面露惊讶。 他平时也经常跟着父亲去县衙,坐在大街边看衙门口人来车往,可从来没看到过那么高大华贵的车子。 车门无声打开,从里面下来了一名年轻的夫人。 她穿着蓝色的衫裙,那种蓝色是他从未见过的色泽,跟魏县大街小巷的姑娘媳妇们常穿的不太一样,就连衣裙上的花纹和她发髻上的钗簪都是他没见过的样式。 纯儿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也是有见识的,可哪怕是衣着富贵的县老爷太太,都远远比不上眼前这位好看。 惊诧中,他还不忘往日自己的职责,站在门口,朝着她结结巴巴道:“您……您想吃点什么?” 相思看了他好久,笑了起来。“你是纯儿吗?已经不记得我了呀。” 他愣在那里,这时本来围在对面果子摊位前的弟弟也奔了过来,一边喊着哥哥,一边指着那辆马车呜哩哇啦说着听不懂的话语。纯儿觉得丢脸,呵斥道:“别咋呼了!闭嘴!” “你还有弟弟了?”相思回过头,见那个孩子还很小,便招呼他过来。然而孩子终究对她很陌生,只是忸怩着绕在马车边,不敢靠近。 “我是在这里住过三年的,你小时候,不是叫我岑姨吗?”相思向纯儿笑道。 他使劲想了想,脑海里实在没有多少印象,但是姥姥和母亲有时会提及的这个名字,此刻才终于和眼前人对应上去。 他叫了一声,撒腿往店里奔去。 * 洪三娘和巧儿刚炒完菜,听到纯儿说什么岑姨回来了,起先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继而才半信半疑着往外走。 刚出厨房,就见相思已经雍容娴雅地站在了店堂里。 两人愣了半晌,还是巧儿反应快,认清了眼前人,呜咽着哭了出来,跑上前去。 “真的是你呀!岑蕊!你怎么就一去不回了呢?!”她喜极而泣,用未来得及脱掉的围裙擦着眼泪,“俊梁哥说你去辽东找到了你男人,我们都以为你会回来看看,可等了那么久,都不见人影!我们还担心过,怕你们……” “人都回来了,还哭什么?”洪三娘不改爽快脾气,拉过相思的手,将她仔细打量,“快说说,你后来去了哪里?是回京城了,还是回南边老家呢?哎,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来的?你家男人……” 相思抿着唇笑。 “你还是这个急性子,也不让人喘口气!”巧儿将母亲一顿数落,又赶紧去端来了茶水,叫纯儿带着弟弟去厨房洗瓜果出来吃,随即招呼相思坐在了最里边的位置。 相思这才道:“当年多亏你们照护,戴大哥又舍生忘死送我去了辽东,所以我才能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后来,女真人被打退了,我们一起启程回来。但是半路上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得不跟他暂时分开,再后来,我们又回了南京老家……” 她不想提及复杂的过往,见洪三娘母女听得入神,也只简略地道:“其实本来从辽东回来的时候,就打算找机会回魏县看望你们,只是后来我未婚夫在官场上有很多事情缠身,实在是没有办法。如今一切平定下来,便赶紧过来探望了。” “官场?哦对,俊梁哥说过,他跟你一起去辽东找到了大军。”巧儿回忆着往事,“听说你一直想着的那人,还真是位年轻英俊的军官呢!” 洪三娘又急切道:“谢天谢地,平安就好!那你现在嫁给他了?” “嗯,其实才成亲一个多月……”相思有些害羞。 “那么久才成亲?!”洪三娘惊讶不已,见两个外孙抱着瓜果出来,指着道,“你看纯儿都能帮忙干活,小的叫兴子,也快两岁!” 巧儿白了她一眼:“人家穿金戴银的,难道羡慕我们拖着俩孩子忙里忙外?” “我不是那意思……只是问问罢了!”洪三娘摆摆手,起身给相思送上瓜果。 此时门口又进来两名男子,巧儿见了,高兴道:“你们来得正好,看看谁来了?” 丁满忠和戴俊梁进门时只望到相思的背影,听巧儿说了,怀着诧异的心情走上前来。 相思站了起来,回身行礼,道:“两位,好久没见了。” 丁满忠一时没认出来,戴俊梁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岑蕊?!是你?!” 相思微笑着看着他。 “是我。”她顿了顿,轻声道,“不过,我原本姓云,我叫云静琬。” 众人疑惑不解,巧儿忙着询问缘由。 戴俊梁却没追问,只是四下看看,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的那位……大人,没有陪你一起来吗?” 第226章 番外五 这话一问出, 洪三娘和巧儿也都回过神来。“对啊,刚才就问过了,怎么就你一个人来这里?”“不陪着一起出门吗,这也能放心?” 相思不好意思地道:“不是, 他跟我一起离开京城的, 只是到了这附近, 还有不得不应酬的场面,我就先来这里找你们。” 洪三娘还是不太明白, 巧儿道:“娘, 她说的应该是男人们场面上的事!” 丁满忠本来正看着孩子们吃瓜, 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起来:“对了, 我记得你男人是西厂提督的手下,对不对?” 相思略显尴尬地点点头,同时望向戴俊梁。 戴俊梁扬起眉梢, 给众人又倒茶:“以前的事怎么还说个不停了?” “你今天没去衙门, 自然不知道!因为她刚才说她男人去应酬了嘛, 我就正好想到,今天下午咱们县老爷就急匆匆坐上马车走了。听人说是京城的西厂提督到了大名府。你也知道咱们这位县令最是耳目灵通, 别人都没得到的消息他就打听到了,还能不赶着去巴结?”丁满忠又得意地问相思,“怎么样,我猜的没错吧, 你丈夫准是跟着提督一起到了大名府, 所以得陪着应酬, 是不是?” 相思抿唇笑着,点了点头:“是的,宴席还不知什么时候才结束,我就提前来魏县了。” 众人这才流露出明白的神色,于是又围坐在桌边说起别的话题。戴俊梁坐了一会儿,便低声向洪三娘道:“三姨,您不是叫我来取鸡汤回去吗?熬好了没有?” “熬好了!捂着呢,不会冷掉!”洪三娘指着戴俊梁,向相思道,“你知道吗,他媳妇怀上了,已经七个多月。可惜他又没有父母能照顾媳妇,我就每天叫他过来带些好菜好汤回去。” 戴俊梁看着相思,觉得有些尴尬:“三姨,你还特意说这干什么?” “这有什么不能说?”洪三娘大大咧咧道,“你早就成亲了,岑蕊也嫁人了,大家还算是好亲戚,她知道你要当爹了,应该替你高兴才是,我说得可对?” 戴俊梁只摇了摇头没说话,相思道:“干娘说的没错,戴大哥先前千里迢迢送我去辽东,这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呢。要不是有你这一路护送,我肯定无法抵达战场,也找不到他……那自然就不会再有今天的结局。” 戴俊梁顾自笑了笑,喝下一口茶。 巧儿一边给孩子擦脸,一边道:“说起来,表哥送了这一程,却也为自己寻到了好姻缘!这可不是老天爷注定的吗?” 相思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巧儿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原来戴俊梁与相思分别后,在回乡的半途上遇到一群地痞欺负一对演杂耍的父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下了父女俩。那老汉本是河北人,年轻时候出去闯荡,年纪大了又想带着女儿叶落归乡,正好被同乡救了,自是感激不尽。 其后戴俊梁见他们暂时找不到落脚点,便顺路带着两人回了魏县。这父女俩就常往来于魏县和大名府一带继续卖艺为生,过了一年多,老汉染病不治,临终前见戴俊梁为人可靠踏实,便将独生女儿托付给了他。 “说起我这位表嫂,真正是心灵手巧的好媳妇儿。”巧儿情不自禁夸赞道,“她从小跟着老爹走南闯北,所以一点都不娇气,能吃苦会过日子,表哥家里本来冷冷清清破破落落的,在她过门之后收拾得可漂亮了!” 洪三娘道:“所以我常说,俊梁送了岑蕊一趟,是做了大好事。他过世的爹妈在天保佑,就在半路上为他找了个好姑娘进门。” 她们在那议论着,戴俊梁有些不自在,起身道:“三姨,我去厨房拿鸡汤了,不然她自己在家等得都饿了。” “这就要回去了?”洪三娘愣了愣,“叫纯儿给你送回去也成啊,岑蕊难得回来一次,你不多聊一会儿?” “可我媳妇要是看我出来久了,也心焦啊……”戴俊梁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 相思正打算去车中将礼物取出给他带走,却听门外传来一阵马鸣,其后不久,有人挑起门帘,朝里面望了一眼,却也没立即进来。 洪三娘和巧儿愣了愣,还以为是过路的客人,想要出去招呼。 相思却已经站起身,露出惊喜的笑意:“大人!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江怀越看看她,这才缓缓走进门来。 石青色祥云嵌八宝纹的轻罗长袍,白玉飞鱼簪束起乌发,除了腰间悬着海东青玉佩外,周身并无别样奢华装饰。但他才一走进店堂,洪三娘等人便觉得无形气势迫来,不由得收敛了笑容。 戴俊梁本已走到厨房门口了,见他进来,便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他拱手行礼。“大人。” “哦,戴兄弟也在。”江怀越微露笑容,还礼之后,又向桌边的众人周全行礼,“诸位,久闻大名,早就应该携内人前来致谢,不料琐事缠身,今日才得以相见,实在有愧。” “这……就是你家那位?”洪三娘虽然平时能说会道,但此时也拘束了起来,只悄悄问了相思一句。相思点点头,见大家都僵立着不动,连忙招呼道:“快坐下呀!大人,你也过来坐!不要一本正经的样子,人家不跟你拽这些繁文缛节!” 江怀越还是彬彬有礼的样子,等众人互相拉扯着坐下后,方才坐在了相思旁边。 店堂里的另外两桌酒客先后起身,给了钱之后就离去了。气氛显得更加尴尬,两个孩子倒是好奇地看着江怀越。小的那个还妄图去摸他腰畔垂着的玉佩。 丁满忠低声呵斥一句,把兴子拽到身旁,又故作镇定地问道:“刚才听岑蕊,哦不对,是尊夫人说了不少往事。不知您该怎么称呼?” 江怀越打量他一下,从容淡定道:“鄙人姓江。” 相思和戴俊梁都面露意外,丁满忠不明所以,点点头笑道:“哦,江大人啊,我叫丁满忠,是这魏县的衙役。不知道您是从事……” 他说了一半,忽而自己又停了下来,纳罕地看着江怀越道:“您是姓哪个江?江水的江,还是姜子牙那个……” “江水的江。”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轻轻写了自己的姓氏。 “哎?那不是和西厂提督一个姓氏?”丁满忠满头雾水,“先前还说起这位江督主到了大名府,连咱们县令都去了呢。听说您是督主手下,原来还和他同姓啊?” 戴俊梁神色有异,江怀越朝众人笑了笑,看看相思,又道:“是,我和他同姓。其实我原本也不姓江,因为跟着督主时间久了,深得他老人家信任,便赐我同姓。” 丁满忠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那您难道是他干儿子?” 正在喝茶的相思忍俊不禁,结果一下子呛了水,咳嗽得脸都通红。 戴俊梁忍不住给丁满忠一脚:“别瞎猜!” “我怎么就瞎猜了?这不是彼此熟悉一下吗……” 江怀越却还是一脸平静,谦和地道:“不碍事,大家闲聊一下而已。丁大哥脑子活络,想得很细致。若是能在衙门里做事时候也这样灵活,想来是有前途的。” 这下洪三娘一家都高兴起来,丁满忠更是骄傲得不行,忙着催促巧儿去厨房炒菜。 巧儿和洪三娘起身,丁满忠也去取酒了。相思低声向江怀越问:“大人,您是不是已经吃过了?” “嗯,你不是还没吃吗?我等你。” 两人在说悄悄话,戴俊梁略显尴尬地道:“我还得回家去……” “怎么,戴兄弟,家里有事?”江怀越道。 他还没回答,丁满忠已经捧着酒坛过来了:“还不是为了给媳妇儿送鸡汤?叫纯儿去,离得又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督公千岁 第187节 江怀越笑了一下,为她拂去了袖间的一抹余灰。“那是因为,我一直没狠心把你丢下。若我真的决绝离去,你又怎能再跟上?” * 他们回到南京的第三天,才请人将宿昕找了出来。 宿昕起先还不信,直至到了游船上见到两人,才大吃一惊:“昨天南京守备还在跟我絮叨,说是前面几个州县的人纷纷打听你们的去向,还以为半途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结果就这样进了南京城?!” “你也知道的,那些人太过张扬,沿途迎候不胜其扰,因此我便隐藏了行迹。”江怀越为他斟酒,做了个手势,“我先饮一杯为敬。” “哼,那是因为忙着想巴结你。”宿昕瞥了他一眼,饮下杯中酒,“谁不知道现在你和鲁正宽一内一外,国家大事几乎都由你们来定了。说也奇怪,鲁正宽以前还对你万分鄙夷的,如今竟然也能和你坐下来商议事情了?” 江怀越道:“鲁大人还是耿直的性子,并不会一味妥协……” “光我就看到大人好几次沉着脸回来,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搭理呢。”相思笑盈盈地给两人倒酒,“准是跟首辅大人又起了争执,谁都不服气!” 江怀越挥手道:“我是不愿意跟他真的起冲突,常常谦逊退让而已。” “不过他也算是官场上特立独行的一个了。”宿昕瞧着两人,又道,“江怀越,你在朝堂上动了怒,可不要把气撒在相思身上啊!” “……我怎么会……”江怀越觉得他着实有点管得宽,相思却抢道:“不是怎么会,是怎么敢!” 他压低声音,绷着脸道:“又胡说八道!” 相思委屈道:“瞧瞧,这就已经凶悍起来了!小公爷,你看他是不是不把您的叮嘱放在心上?” 宿昕却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您还笑?”相思讶异地问,“怎么也不想着帮我,为我撑腰了?” “凶是外相,那眼神一看就是色厉内荏啊。”宿昕一展玉骨湘妃扇,轻轻摇着道,“依我看,回去后倒霉的还是他。” * 三人乘着画船游遍秦淮风光,直至临近黄昏时分,宿昕才起身道别。 “沿河风光到了晚间更是怡人,只不过留给你们这新婚夫妇单独享受了,我家老头儿最近脾气暴躁,要是我回去迟了,又要被唠叨得半死。”他不无遗憾地拱手行礼。 “是小公爷又惹令尊生气了吧?”江怀越往窗外看了看,又道,“莫非最近又有什么风流韵事?” “我是那种人吗?!嗨,他每天都在生气!不管有没有人惹,我看大概是酒喝多了的缘故!”宿昕上了岸,看画船缓缓驶向下游,便返身朝着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余热未散,蝉鸣喧腾,纵然是带着折扇,但走了一程也觉得又累又热。他开始后悔刚才没叫江怀越将他送到离家更近的地方再上岸,然而这时候想要找轿子和车马也并不容易,宿昕只得加快脚步穿行于长街。眼见不远处就是平素常去的茶楼,便想着进去再坐一会儿,让掌柜的给找匹马再回家。 谁知还未走到茶楼,忽听后方传来马车疾驰之声。宿昕算是反应敏捷,闪身避让间,一辆马车迅速驶过,差点将他给撞到。 “不长眼睛的东西,在这城里不怕撞到人吗?!”宿昕怒不可遏,朝着马车骂道。 一阵急促的响动后,那辆马车竟然在前方硬生生停了下来。 “怎么,还想跟我理论?”他气冲冲走上前,“也不看看我是什么……” 话语还未完,原本紧闭的车窗忽而开了一道缝隙,从里面传来清冽动听却又蕴含冷意的声音。 “自己走路都得意忘形,才下了画船,又想去什么地方喝花酒吗?” 宿昕不禁一愣。这少女的声音如此陌生,可听着怎么又像是跟踪于他,并且对他的日常行程早有研究? “你是什么人?!”他警觉起来,盯着马车窗户,然而里面光线黯淡,看不出到底坐了怎样的人物。 “我是谁?”少女依旧冷若冰霜,“你还好意思这样问?若不是你实在不成体统,我会在这炎炎夏日过来理论?如今被我终于逮住,咱们是要回你的国公府,在国公爷面前说说是非曲直,还是另寻地方单独解决?” 宿昕越听越不对劲,上前一步,就想将车窗拉开。 谁知那车子里的少女却早有防备,几乎同时扣住了车窗。两相发力之下,宿昕竟然无法将车窗强行拽开,涨得俊脸发红,愠怒道:“既然要跟我理论,就不要藏头露尾!我最讨厌这种故弄玄虚的样子!” “大庭广众之下,岂有抛头露面的道理?你以为都像你似的不讲规矩?”少女又一发力,砰地一声紧闭了窗户,险些将宿昕的手指夹断。 “小公爷,我刚才已经正告你了,而今你要么跟我去别处相见,要么我就直接让车夫去国公府!你自己掂量着办!”少女说罢,高声道,“我们走!” 车夫应声扬鞭,重新策马前驱。 “哎?哎?!”宿昕愣在原处还没反应过来,那马车已经又迅疾驶向前方。 “你们,你们这是要引我入瓮啊?!”他又气又急,在街上叫道。 青石道路上,疾驰中的马车车窗忽又被推开半扇。 杏白罗衫的少女自车中探身回望,冰肌玉肤,唇如艳瓣。 “你真的要我去国公府大闹一场?”暮风徐来,她发间金簪流苏不住晃动,泛出夺目光亮,“耽搁了别人的青春,却还一脸无辜!” 窗户又一次砰然关闭。 马车很快就拐过路口,驶向斜侧小巷。 宿昕这才恍然惊醒,心里暗叫不好,紧握着折扇朝着那个方向急追而去。 * 夜色渐浓,秦淮河上光影如梦,淼淼水声融着袅袅乐音,柔波款款,月华浮沉。 相思躺在江怀越身上,微带着醉意道:“小公爷什么时候成亲啊,我还想着喝他的喜酒呢……” 江怀越会心地笑了笑:“他一身风流债,恐怕成亲后也会被管头管脚,所以迟迟拖延……只不过,若是遇到个厉害女子,就很难脱身了。” “怎么忽然这样说呢?”相思不解问道。 “有一辆马车从他上画船起,就一直在岸上暗中追随我们。”江怀越淡淡道。 相思紧张地坐起来:“什么?!那你怎么不早说?!你的意思是来盯着他的,那他自己下船了岂不是很危险?” “里面是个少女。”江怀越道,“我有一阵去船头的时候望到了,而且马车精良,车中人装束得体,不是烟花女子前来寻债的。” “那是什么人?” “……你不能动动脑子?”他鄙夷地回了一句,自己又倚靠着窗户望向满河光影。 相思想了想:“哦,我大概知道了!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主动找上门的事情!” 他撑着脸颊,忍不住笑了笑。 “大人,你偷偷笑什么?”相思靠在他身上,手悄悄移到他腰间。 他捉住她的手腕,捏了捏,道:“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那你也怪我主动?”她近乎无赖地又伸进他的衣襟,凑到他耳畔,悄声道,“大人,我的身子,是不是很值钱?” 江怀越脸颊发热。 她又借着微醉的酒意,搂住了他。“以前在秦淮河上的时候,怎么就没能早点遇到你呢?” “我那会儿又不在南京!就算在,也不可能去花船!”江怀越有些生气地抱着她,不准她胡言乱语。 相思蹭着他的心口,躺在了他怀中。“那你几岁离开南京的呀?” “……十岁吧,怎么了?”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着亮黑。“我在想那时候我多大,有没有去过皇城……有没有,见过大人呢?” “真的还像小孩子一样,你五岁,能去皇城里面见到我?”江怀越笑话她的胡思乱想,却不防备被她抬起脸,深深吻住了嘴唇。 喘息的间隙,相思抚过他的脸庞。“因为,实在太过珍爱,恨不能早些与大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啊……” 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极了。 船内如胶似漆,远处花船荡漾水上,仍旧是十里秦淮,粉香脂浓,繁华好似神仙世界。 ※※※※※※※※※※※※※※※※※※※※ 第228章 番外七 两人在南京停留的日子里,相思还曾经与江怀越一起坐着马车, 去寻找以前的云府。 宅子在里仁街上, 即便是相思,也费了好大劲才算找到原址。自从云家被查抄, 她和姐姐被遣入教坊以后,她就从未回过家园。 马车缓缓停在街边,斜对面就是朱漆斑驳的大门。只是正中间的“云府”二字,早就换成了“张府”。 “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你打听过吗?”江怀越撩开帘子望了望。大门前的石狮子威武倨傲,但门前冷清,看上去有些萧条。 相思道:“听说后来被转卖给了一个商户, 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是当初买下的那人家。” 江怀越望着对面,围墙内绿竹依依,枝叶横斜, 在微风中徐徐晃动。 “要不要想办法进去看看?”他忽提议道。 相思吓了一跳:“里面住了陌生人, 怎么好进去呢?” “也不是找不到办法……” 她见江怀越微微蹙眉, 似乎真的准备想办法将她带进去,连忙道:“大人, 不要去想什么点子, 人家好端端住着,我们不管是明目张胆闯进去, 还是使用手段溜进去, 都不太好。” “你不想去看看以前的家吗?” 相思垂下眼帘道:“其实, 七岁就离开了宅院, 印象已经很模糊了。而且如今别人住在里面,也许陈设布置都改得面目全非,再进去看一次,岂不是徒增伤感?” 江怀越听她这样说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马车只是围着那座宅院缓缓绕行一圈,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处。 * 那天夜里,江怀越还在窗前看从京城寄来的书信,相思已经躺到了床上。他一边思索着如何回复,一边研着墨,忽又回过头看看,见她闭着眼睛了,便起身来到床前。 “相思?”江怀越轻声叫她。 她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怎么?” “你很困了吗?要睡觉的话把衣服脱了。” 她本来还想再陪他一会儿,然而可能是之前一段时间忙着赶路,到南京后又没好好休息的缘故,今晚真的是又累又困。 “那你也早些睡。”她爬起来,草草地卸去了妆容,洗漱之后独自上了床。 江怀越为她放下了薄透的纱帐,随后又去拟写回信了。相思隔着纱帘看着那背影,烛火跃动着,洒下摇晃的阴影。 ——都告了假了,还不得清闲。 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声,转身睡去了。 …… “云夫人,您家的两位千金真正是出落得标致秀丽,以后谁家若是能娶得其中一位,那才是有福呢。” 督公千岁 第189节 芮伯还在对云祥骂骂咧咧,云祥只好垂着头,拉着静琬的袖子将她往马车那边领。 “二小姐,我买来的鸡脯和鸡翅您还要吃啊?” “当然要了!你不准偷吃!” “可是您都吃了这东西,还吃得下?” “我又不觉得饱。”静琬扬起脸,问道,“这个叫什么,我没见过。” “这是酥油鲍螺。您想吃的话,下回我给您带回来。” “好……” 她跟着芮伯和云祥回到了巷子边,又坐上了马车。铃声清脆响起,车子缓缓地经过夜市,往原路返回。 手里的酥油鲍螺已经吃完了,齿颊留香,余味十足。 她推开窗户,往夜市方向再度望去。 垂柳依依,灯火闪烁,人群依旧热闹,但那个男孩的身影早已消失。 * 冷僻的小巷子里,一大一小两人慢慢走着。 前面的中年人面容瘦削,时不时回过头盯着身后的男孩,呵斥道:“哪里来的钱买这吃的?莫不是手脚不干净,偷了库房的钱?还是拿宫里的东西跟人换来的?” 男孩依旧低着头,垂着眼睫,默默地跟在后面。 中年人见他不吭声,冷冷道:“不要贪图小利,以后跟着我回紫禁城,只要你能巴结主子,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没有?要是你目光短浅,被这一点小东西就迷了眼,那可就枉费我一番心血了,懂吗?!” 男孩还是沉默。 “我说你是真听不懂官话,还是装的啊?!”中年人恼火起来,一把掐住他的手臂,狠狠拧了一把。 他痛得瞳孔都收缩起来,却没有叫,也没有哭。 “算你小子吃硬!够狠!”中年人又打了他一巴掌,松开手,继续往前走。 黯淡的光影下,街巷幽长延伸,远处不可辨,如同永无尽头的黄泉路。 他始终跟随中年人的脚步,只是偶尔抬起眼,濡湿的眸子里,隐隐显出寒意。 在无人留意的时候,他抬起手,抿了食指一下。 指尖还存留着浓浓的甜香。 …… 江怀越忙到很晚,才脱下外衣睡到床上,却听到相思在笑。 “相思?”他伏在她肩膀上,想问她怎么还没睡着,却发现她其实是闭着眼睛熟睡的状态。 于是这才明白,她在做梦。 做梦还笑着,想必是梦到了愉快的事情。 他笑了一下,静静躺在了她身旁。 也许只有她这样的人,才会在历经坎坷的人生里,还能在梦中微笑。 ※※※※※※※※※※※※※※※※※※※※